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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梅貝兒 -【王妃帶刀入洞房】《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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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5 00:21:36 |顯示全部樓層
雷恩那 - 王妃帶刀入洞房

身手矯健的穆開微向來以緝拿犯人為己任,
哪想得到,抓捕犯人時還能因勇猛的英姿獲得太后青眼,
被指婚給自幼拿藥湯當水喝的藥罐子王爺傅瑾熙,
本以為他倆會過著相敬如賓的生活,沒想到他倒是個體貼人兒,
大婚當日就懂得護著她,他堂兄黎王醉酒鬧場,被她教訓一頓,
他一番話就把胡亂叫囂的黎王妃堵得啞口無言,
一覺醒來發現他窩在床榻邊邊怕擠著她,那可憐兮兮的模樣讓她心都軟了,
害她遭他「突襲」抱住壓倒在榻時也沒捨得掙扎,乖乖讓他抱滿懷,
她用心地天天陪他用膳,練武給他看,跟他下棋,憐惜著弱不禁風的他,
沒想到有一天竟會在遇襲時見到「病弱」夫君不為人知的一面,
這廝居然膽敢矇騙她,不交代清楚,她才不會放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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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5 00:22:15 |顯示全部樓層
序言

      我必替你出頭

  我身邊有許多女性朋友喜歡壯碩的肌肉男,每每看到路邊汗水淋漓的猛男廣告都會忍不住尖叫,手機畫面一打開就是胸肌與腹肌,問她們吸引人的點在哪,她們只覺得觸感很好、讓人很有安全感,重點是倘若哪天發生危機,感覺會被保護得很好。

  或許是那滿滿的大肌肉迷不了我的眼,我只疑惑,難道我們就只能被保護,而不能自立自強,甚至試著保護別人嗎?

  雷恩那老師的藍海初作《王妃帶刀入洞房》中的女主角穆開微,就是個英勇保護男人的代表人物。

  身為捕快頭兒,她武功高強,氣勢一流,腦袋又是一等一的好,追緝敵人不只靠武力,還懂得靠智力。這樣一個文武全才的厲害人兒,被指婚給看著一副身嬌體柔易推倒的藥罐子王爺傅瑾熙,她自當扛下保護他的責任。

  書中最令我喜歡、忍不住勾起嘴角的一段對話,是穆開微霸氣表示自己絕對不會讓傅瑾熙被欺負,「我必替你出頭,即使不能明著幹,也能暗著來」,話說得這樣自然,還補充一句「暗著來的手段那才叫精彩絕倫」,那自信又得意的表情立刻浮現在我眼前,對她是既佩服又崇拜。

  然而故事當然不會這麼簡單,咱們的男主角傅瑾熙雖然幼時因中毒而體弱,但毒早已拔除,平時裝得弱不禁風,只是為了避免下毒之人再次出手,如今的他可是身懷絕技。

  這傢伙雖然不要臉地仗著「體弱」賣萌賣乖裝可憐,偷吃穆開微豆腐,遇事乖乖享受王妃的保護,但真的該出手的時候還是會出手,展現真本事制敵於分秒之間。危機暫時解除,不過更可怕的還在後頭,迎接他的可是剽悍王妃穆開微那因被騙而產生的熊熊怒火……

  想知道穆開微得知事情的真相後,會如何整治傅瑾熙嗎?暗藏在幕後一直緊盯傅瑾熙不放的敵人,又將掀起怎樣的風浪?精採的內容保證你一翻開就愛不釋手,千萬別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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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5 00:22:35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一章】 到底誰被銬

        天朝京畿,天子腳下,這年關剛過,年節的氣氛猶留餘韻,大理寺的監牢內竟無端端走水,大火在落著小雪的深夜中格外醒目,即便縱橫相隔著十數條街,立在高處仍可清楚望見一團張揚的燄紅。

        大理寺,天朝三法司之一,掌刑獄、案件審理之職,歷年來收置的卷宗、公文與證物多如牛毛,若付之一炬,後果不堪設想,再加上監牢中尚關押人犯,深夜遭受祝融,不可大意待之。

        這事不歸他管,他也不該管,但還是沒法子不管。

        他一身黑衣勁裝,足下御風,直到接近失火現場才有所察覺。

        似是一名重犯趁著獄卒們救火混亂之際逃出大理寺監牢,京畿捕快們正在緝拿逃犯。

        嗯,不過……與其說「緝拿」,還不如說是「尾隨跟蹤」。

        管著京城地界的這群大小捕快們約百來位,所在的三法司衙門受天朝律法與禮制嚴格規定,建物坐北朝南,而衙宅雖廣,整座衙門外牆的唯一出入口僅有位在正南方位的大門,且門只能三開間,每一個開間各安上兩扇漆黑門扇,共有六扇門。

        此刻這些「六扇門」的捕快幾人分成一組,當中兩組人馬大動作追捕,策馬過街入巷,高聲對話,生怕百姓們不知這是「六扇門」在辦差,餘下三組人馬則在接到指示後悄然迅速地沒入夜色中,化整為零得非常乾脆。

        看起來有些意思了。

        今夜越獄越得順風滿帆的犯人原來不是運氣好,是有人使了一招「縱虎歸山」,才方便「順藤摸瓜」。

        瞧,前頭甫確定犯人「順利」逃出,後頭這邊的火勢立時就被控下,好手段!

        隱伏在制高處,他如炬的目光最終落在那一名身穿墨錦衛服的女子身上。

        女子身形偏嬌小,尤其被眾位虎背熊腰、高大粗壯的捕快同僚們一襯托,那身量更顯袖珍,但姑娘家的腰板與背脊異樣挺拔。

        她垂著肩、墜著肘,明明是從容甚至帶點閒適的立姿,越看卻越有絕崖孤松的一抹神氣,顯露在外的是奇麗清傲,最最耐人尋味的,倒是暗地裡盤根深扎的那股韌勁兒。

        他知道她這一號人物。

        在天朝帝京裡走踏,幹得還多是「偷來暗去」的活兒,眼觀四路耳聽八方的,他誰都可以不識,卻不能不識得她—— 

        「六扇門」裡四大掌翼之首。

        官拜正三品。

        人稱「帝京玉羅剎」。

        現任「天下神捕」孟雲崢的師妹。

        前任「天下神捕」穆正揚之女。

        穆開微。

        仔細思量,穆開微年歲與他相仿,這些年了結在她手中的大案卻是不少,能成為四大掌翼之首、官拜三品,絕非僥倖,更不是受父輩之蔭。

        欸,他不得不歎,姑娘家的確比他出息許多。

        人家是為國為民鞠躬盡瘁,保一方百姓平安康定,而他若捨了那天生優越的身分,怕是連給她提鞋都不夠格啊不夠格。

        這一邊,穆開微見眾人依她的指示行事之後,隨即起腳躥上瓦頂,朝既定的方向竄伏、飛馳、追蹤。

        重犯越獄,「六扇門」的好手們將活路堵得僅剩唯一的一條,急欲逃出生天的犯人根本察覺不出自個兒正被圍趕,哪兒安全就往哪兒鑽,連狗洞都爬。

        沿著城牆摸過去,離城門已然不遠。

        犯人自認要空手奪白刃,搶下刀械制伏幾名守門的兵丁,逼那些沒膽的小角色開城門絕非難事,但必須搶在「六扇門」那些傢伙趕到之前將事辦妥,如若不然,今夜怕是要白忙一場,等著他的,就只剩被推上斷頭台、斬首示眾這個結局了。

        只是犯人實沒想到會被一名更夫堵個正著!

        人有三急,老更夫躲在內巷暗處小解完,剛拿起擱在一旁的梆子和小鑼,一出巷口就跟犯人四目相接打了照面,近得不能再近。

        「你、你……囚衣……你穿的是囚衣!」老更夫瞪大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兩眼,往後跳開一步,正要重敲銅鑼兼之扯嗓大喊,喉頭卻被疾撲過來的犯人狠狠掐住。

        千鈞一髮之際,兩顆小石以暗器手法打來!

        第一顆對準犯人行兇的鐵臂,第二顆卻是鎖定第一顆小石,在前者幾要擊中目標時,以石擊石,將第一顆小石瞬間打碎。

        犯人雖未被暗器小石擊中,但變化起於肘腋之間,驚得他寒毛陡立,粗喘了聲,本要扼斷老更夫氣息的五指不由得一鬆。

        他身軀震了震,待想將更夫搶來當人質,才踏前一步,一道黑影已擋在倒地瑟瑟發抖的老更夫面前。

        犯人眼前銀光一爍,粗頸泛寒,一把「六扇門」捕快專用的官製劍刀已抵住他頸脈。

        穆開微實沒料到今夜的籌謀會被一名老更夫給攪了!

        終究是一條人命,無法眼睜睜看著卻不相救,只是她這一出手,要再讓狡猾的犯人「順其自然」且「理所當然」地成功出逃,是有些不易。

        一旦對方對今夜這一切起疑,「六扇門」欲暗中藉著犯人的行蹤來個順藤摸瓜,探探那幕後虛實,便也難上加難。

        不過此際令她心驚的是,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她以為自己是那隻黃雀,竟不知黃雀另有其人—— 有人尾隨身後,她直到對方出手碎去她的暗器小石,才察覺到那人的氣息。

        是個硬手,武藝極可能在她之上。

        但,她至少佔了地利與人和。

        京畿是她的地盤,只要在這城內將對方拖住,不出一刻鐘,其他的掌翼和少翼捕快們定能察覺有異,待援手趕至,她便無後顧之憂,今夜之計受阻便也作罷,卻不能真讓人犯給逃脫了。

        「出來吧,朋友。既已大膽出手,何妨再大方露個臉?」她握住利器的臂膀平舉不動,掃向暗處的眸光如寶劍出匣,徐慢的語氣倒是清朗。

        此時分,老更夫早嚇得手腳發軟,連滾帶爬想逃走都沒法子蹭出多遠,犯人則是滿臉豆大的汗珠,徹底石化一般動也不敢動。

        咻!

        穆開微一直留心著,她十分確定那隻「黃雀」就藏在右前方的暗處中,她屏息以待,回應她的竟又是一顆暗器小石破空飛來,欲暗算的對象不是她,而是柿子挑軟的捏,就打她不得不救的那位老更夫。

        她展臂抓住老更夫一腳倒拖回來,及時避開對方暗算,頓也未頓,手中利刃立時朝前一記絞纏,因對方趁她分神之際驟然躥出,將犯人救離。

        「給我留下!」她動作靈活,招式凌厲,先纏再攻。

        對方一手緊抓犯人相護,單憑一臂與她對招,一開始被她鋪天蓋地般的攻勢逼得頻頻後退,卻無絲毫敗相,僅為避她的鋒芒。

        終究被對方逮住一個喘息機會,就見那人長臂使勁,將犯人往高高的城牆上一送,粗聲喊道:「有人要我救你,還不快去!」

        犯人毫無預警地被甩上城牆,正跌得渾身大痛,忽聽到這話,忍不住破口大罵。「那死禿驢再不來救,老子把他底細全抖了!嘶—— 真他娘的……疼啊!」

        「還不去!真想掉腦袋嗎?!」

        他說這話時,穆開微已提氣於胸,以城牆上突出的石塊為踩點,飛身往上躥。

        她凜聲嚇阻。「留下!」

        這還不把犯人嚇得「精神抖擻」?

        即便跌到全身骨頭快散架,仍是咬緊牙關撐起身軀往城外逃。

        穆開微的追擊在城上被擋將下來。

        那人無須再顧忌什麼,兩手空空與持利器的她來往攻防,兩道身影一個高大、一個嬌小,在高處不住地躥騰挪移,直打了近百招,那人掌中忽然多出一根約莫半臂長的銀刺,「鏘」的一聲格開穆開微凌厲迫人的揮斬。

        穆開微往後躍開,卸掉衝擊。

        她氣息微亂,虎口劇疼,直視對方的雙眸卻是瞬也不瞬。

        此刻終於能定睛仔細打量眼前之人。

        一身夜行衣的男人寬肩窄腰、長手長腳,身形十分高大,不是虎背熊腰、如小山一般的體格,而是精實且俐落,那一身的修長削瘦中,每一條肌理與筋脈皆暗藏勁力,那股勁似綿綿不絕,適才與他對招時,她已感受到那股沛然莫之能禦的氣勁,她甚至懷疑,他根本沒使出十分功力,嗯……也許連八分也沒有。

        她無法看清他的長相。

        月光此時擺脫烏雲糾纏,皎光落在牆頭上,將他臉上那層極薄的、仿人皮的面具映出奇異光澤,僅露出兩丸黑溜溜的眼珠子。

        究竟是何方神聖?!

        帝京裡出現這一號人物,之前竟無半點風聲,身為「六扇門」掌翼之首的她實是失職。

        忽地男人低歎一聲,粗嗄聲音從薄皮面具後透出—— 

        「『六扇門』的特製劍刀果然不容小覷,劍走輕靈,刀術尚猛,它全包辦了,能刺能劈能撩能砍的,還能時不時走黑一記,招未使老就變了花樣,欸,逼得咱都得亮兵器自保。」說著,他晃晃手中銀刺,如耍把戲般,下一瞬那根銳利器物已消失不見。

        應是袖中藏著機關,才能如此收放自如。穆開微淡淡想著。

        她一邊暗自調息,清冷問:「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他搖搖頭。「微軀賤身,值不得什麼稱呼。」

        「那就取一個吧。」

        對穆開微突如其來的要求,他先是愣住,兩隻招子眨了眨,跟著非常不恥下問地請教。「……為何非要有稱呼不可?」

        她嗓音更顯淡然,答道:「沒有稱呼,我『六扇門』不好拿人。」

        他聽明白了,今夜這梁子是結深了,她死活不會放過他。

        今日若拿他不下,明兒個必廣發通緝文告,傾「六扇門」之力追緝他到天涯海角,但是啊但是,逮人總要有個名目和名字,名目是有的,紮紮實實、鐵證如山,就只差他的名字。

        他搔著耳朵,嘿嘿笑道:「要不,就請穆大掌翼幫小的取個響亮亮的江湖渾號吧?」

        這人滑溜得很,懂得以問制問,交談間只察覺到他口音正圓無比,若非正宗的天朝帝京人士,必也是在京城地界浸潤過很長一段時間。

        穆開微微乎其微地擰動眉心,隨即揚唇勾笑,皮動肉不動的一扯—— 

        「見閣下一身黑衣,尊姓就姓黑吧,姓黑名三,如何?」

        「……黑三?」兩丸露出的眼珠不敢置信般瞠得炯大。

        穆開微道:「若不喜黑三,也能是墨三,或是玄三、烏三,挑一個吧。」

        他禁不住高嚷。「為什麼得行三?在家裡我可是老大,還是獨生子,憑什麼把俺給踹到第三位去了?!」

         嗯……是家中獨子嗎?探得一點蛛絲馬跡,穆開微心頭微凜,面上不露波瀾。

         「江湖行走,言必稱三,是江湖中約定俗成的自謙之詞,表示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不敢居天下之先,而閣下既自稱是『微軀賤身』,總不好取作『黑大』。」

        他一時間被堵得無話可駁,兩丸眼珠睖瞪,卻見她一臉從容地將劍刀還鞘,他雙目細瞇了瞇,瞳底清光疾掠。

        穆開微沒想等他答話,逕自道:「讓三爺赤手空拳對付我的劍刀,實是我佔了天大便宜,咱倆且再較量一場吧,在下的七十二路擒拿練得還算可以,就不知三爺敢接不敢接?」

       他怔了一下才意會過來,她口中的「三爺」喊的是他,登時臉都要僵了,嘴角還不住抽搐,非常慶幸有張薄皮面具幫忙擋著。

        再有,她這是激將法呢,說到底就想將他拖住罷了。

        從她問及他的稱號開始,到主動替他取妥稱號為止,那些不著邊際的對談最終目的就是要拖延著不令他離開。

        他是看穿了,卻也走不開。

        走不開。不想走開。

        他想跟她說話、聽她說話,其實已想了許久許久。

        堂堂「六扇門」掌翼之首,這般剽悍又嬌小,這樣嚴峻又可愛,而「微軀賤身」的他終於能因「情勢所迫」而跟她搭上一次話,不違當年的誓言,不違自己的本心,他如何捨得輕放?如何捨得啊……

        「穆大掌翼想尋個人練練擒拿手,我呃……我黑三奉陪便是。」

        他扯著抽搐的嘴才說罷,一道影兒已疾撲而至。

        穆開微沒給對方喘息待戰的分兒,甫近身便是狂風驟雨般的狠招連發。

        大擒拿以四肢為器,小擒拿重在雙臂與五指的靈活,她身形偏嬌小,這七十二路擒拿首重巧勁,要的就是四兩撥千斤,此時將這套武藝的精髓使將出來,還真把黑三逼得小露破綻。

        突地「喀啦」一響,黑三低首瞪著逼到胸前的女子清顏,被姑娘家眉宇間凜然的神氣給震住,有小小瞬間,他腦袋瓜裡空白一片,下一瞬回過神,右腕上竟多出一只渾沉沉的鐵製手銬。

        這才是她最終目的吧!

        說什麼「想與他再較量一場」、「七十二路擒拿練得還可以」,實是想方設法近他的身,再趁他走神之際「下黑手」!

        然而這般的「下黑手」,對於公務在身的穆開微來說,下得非常理直氣壯。

        偷襲得手,她更加使勁地扯住鐵手銬,才欲啟唇說話,一股極細微的氣味漫進鼻腔。

        這氣味是……竟、竟是—— 

        她驟然愣怔,心臟狂跳,不敢置信地瞠圓眸子!

        便是在這極短的呼吸吐納間,她的鐵手銬被奪。

        黑三反守為攻,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竟也「喀啦」一聲把她的左腕銬住。

        「來而不往非禮也。掌翼大人銬我,我不銬回去,豈不是非禮於妳了?」

        男人兩丸墨瞳亮晶晶,即便有薄皮面具遮掩,穆開微都能察覺到面具後那張笑咧了的嘴,咧得有多開。

        當她凜神留心,那奇特的氣味更容易捕捉,實是從黑三身上發散而出。

        時隔多年,這一抹幽微忽現,深繫著她內心多少疑惑。

        絕不能放他走!

        穆開微才不管誰銬著誰,她上銬的左手陡地抓握黑三被上銬的右腕,右手成爪欲扣對方肩頭。

        「八方網陣,上!」她清聲一嚷,不知何時已趕來援手並偷偷摸上城牆打埋伏的「六扇門」人馬蜂擁而上。

        瞬間,兩張巨大的八角形密網將夜空掩盡,左右夾擊地罩下,眾人訓練有素,默契十足,配合得簡直天衣無縫。

        依穆開微所想,黑三武藝在她之上,單打獨鬥是拿他不下的,所以出其不意先將他壓制,搶這極短的瞬間讓網陣把他們二人一同困住,屆時大夥兒裡三圈、外三圈地圍堵,她不信逮不住人。

        但—— 她失手了!

        她沒能扣住他的肩,握他右腕的手還被他以巧勁卸力震得半身發麻,隨即就換她的手被用力握住。

        「『六扇門』的網陣,咱就不奉陪囉!」他朗聲大笑,不往上方尋生機,竟是拉著穆開微斜裡疾躥出去。

        事情變化太快,穆開微仍覺氣血滯礙,半身痠軟,她才張聲提點眾人留神,四名少翼屬下已被黑三接連點倒。

        他毫不戀戰,一衝出包圍,拉著她就躍落到城牆外。

        「沒事,有我護著。」似相當清楚穆開微氣血猶滯,他身若大鵬從高聳的城牆上飛落下來時,還不忘將她重提輕放,怕她跟不上,也捨不得摔了她似的。

        不習慣被人這麼呵護,穆開微忽覺臉蛋微燙,心下有些怔忡。

        她緊盯他帶笑的眼,終於恢復了點兒力勁的左掌驀地將他反握。

        她握得很狠,使盡吃奶力氣一般,那是「絕不允許他逃脫,他若逃,逃到哪兒都得拖著她一起」的一種決絕的氣勢。

        「三爺以帝京為巢穴,能往哪裡逃?又能逃得多久?」

        「掌翼大人說這話是試探我呢,但妳推敲得對,這天朝帝京我住得頗慣,還沒想挪窩,所以啊,不逃。」黑三忽然舉起兩人相互緊握的手,大手不知使了什麼法子從腕處往她掌心一滑,莫名其妙地,兩人的手竟成了十指相扣。

        「你幹什麼?!」穆開微十五歲上便領朝廷要職,如今大齡二十有五,已甚少有事能令她心緒外顯,此時被男子掌心貼著掌心、指與指交纏扣握,無法掙脫,這是從未有過的事,讓她質問的嗓音不由得透出一絲緊繃。

        男人那兩丸晶亮眼瞳又對她閃爍出笑意。「賊已入彀,咱們這箭再不射出,真讓賊逃了可如何是好?」

        「你究竟何意……唔!」話未問完,穆開微已被拉著飛竄,疾風倏地狠撲,撲得她張開的嘴被灌進大把寒風,話都問不清了。

        城牆上接連躍下幾道身影,是「六扇門」內幾位輕身功夫頂尖的好手,見她被挾,這些人先追來,其餘的人再開城門策馬追擊接應,這是「六扇門」辦事的手法,穆開微用不著看都能把城牆那兒接下來的狀況在腦中理個一清二楚。

        她尚不清楚的是—— 黑三此舉到底何意?

        再有,他的輕功非常邪門,縱跳躥騰似不費氣力,氣息綿長不竭,彷彿存著一口氣於胸肺和丹田之間,無須換息。

        反觀她,夜深風寒中,她的氣息如白煙兒一團團往外冒,冒得那樣醒目,幾要糊了眼前視線,與他之間的相較高下立現。

        她剛開始當真是被帶著、拉著、拖著,完全掌握不到身軀與真氣的配合,更別想要掙開他五指的糾纏,又或者將他反制。

        是經過暗暗調息之後,再加上那痠麻感盡去,穆開微才覺自個兒能抓到他足飛與身動的節奏,並奮力跟上。

        黑三忽地回首朝她一瞥。

        她知道他在笑,因那雙眼睛又彎成兩座小橋的模樣,似在讚她能調整狀態跟上,很是不錯。

        穆開微被握住的五指乾脆發狠般收攏,想握痛他,結果聽不到他呼疼,只聽到他低沉的嘿嘿笑聲。

        穆開微沒再接著反擊,卻是配合他收勁的力道與他一同埋伏在樹梢上。

        這一帶距離外圍城門已過二十里,是位在帝京東郊、香火最為鼎盛的大廟—— 寶華寺的山林寶地。

        她目中所見,一匹栗色大馬馱著一人疾馳在山道上,直往山頂去,馬背上的人正是今夜趁著大火逃出大理寺監牢的重犯。

        「近兩個月,城裡城外均傳出姑娘家被劫之事,上報到大理寺衙門裡的就有七、八件,出事的那幾戶,一半以上還是城裡富貴人家的家眷。」黑三低著聲,語調帶點懶洋洋的嘲弄。「『六扇門』被頂頭上峰逼急了,不得不卯起勁兒辦差,好不容易逮到一隻小魚,但不夠塞牙縫啊,總得以小搏大,釣出幕後那隻最大尾的才成。呵呵,所以不僅讓小魚逃,怕小魚逃得不夠快、奔不到大魚那兒尋求庇護,連馬都給備上了。」

        關於犯人胯下那匹栗毛馬,是穆開微先讓三名手下帶著包括栗毛馬在內的十來匹大馬在城牆外野宿,偽裝成等著一早城門大開要趕著進城交貨的馬販子,如今看來,犯人是「順利」從那群大馬中搶到一騎直奔郊外山林了。

        她費心籌劃的計謀雖說險些廢在老更夫那一關,最終還是導回正軌,而這中間的扭轉點……在他,黑三。

        穆開微聽他道出今夜的設局,思緒動得飛快,一環接一環扣上。

        原是烏雲蔽月,忽窺得一隙清光,雲破而月明。

        與他擠在樹梢的枝椏間,兩人半邊的身軀虛疊著,那奇異的氣味又一次深深漫入她口鼻。

        她側眸望進他眼底,那是黑黝黝的兩汪,黑到發亮,卻不知自己的眸底亦映出寒夜月光,也是既黑又清亮。

        她忽道:「不是因為有富貴人家的家眷遭難,『六扇門』才卯起勁兒辦差。」

        黑三被姑娘家一雙太過正派的眼眸近距離注視,左胸的震動一下下鼓著耳膜,他都能清楚聽見自個兒的心音了。

        「呃……是。是我方才……失言。有愧。」

        他壓下歎息,直率道歉,豈料她卻問—— 

        「三爺大隱隱於帝京,今夜隱在暗處既已縱觀全局,之所以現身,原來是被逼的嗎?」

        黑三眨眨眼,眼珠子很是淘氣地溜了圈。「此話怎講?」

        穆開微道:「老更夫落入逃犯手中,命懸一線,那情勢是非救不可的,可我若出手救人必打草驚蛇,屆時如何順理成章再次放走逃犯成了一大難題,三爺便選在那時上場。」

        他讓自己與她「六扇門」敵對,扮成是來劫獄的犯人同夥。

        她當時尚未想通,自是下了十成功力跟他徹底周旋,如此一來,那賊犯當然信得真真的,自然也信他那聲吩咐—— 

        有人要我救你,還不快去!

        「三爺那時衝著逃犯喊『還不快去』、『還不去』,『去』這個字用得甚妙,根本是在鼓動犯人意志,要犯人立即趕往同夥的巢穴所在。再有,是閣下急急道出的那一句『有人要我救你』。好模稜兩可的一句,無絲毫根據的一句,完全是豁出去對賭,卻帶出甚大的效用。『有人』的這個人,指的究竟是誰?你其實不知,臨了卻設了一個口頭陷阱誘拐對方,令犯人在情急之下洩出口風……」她神態沉靜,徐徐的語調像是邊理著頭緒、邊推敲著道出。

       那死禿驢再不來救,老子把他底細全抖了。

       「犯人罵出『死禿驢』這話,而此時,你我又追蹤到寶華寺一帶,寺中盡是……盡是『禿驢』,不是嗎?想想在那當口,三爺這『誘敵自亂』的計使得好巧,當真巧得不能再巧。」

        點點滴滴的事由在她腦海中飛掠,再歸納成樁樁件件的結果,那偏娃兒相的臉蛋罩上一層肅穆,竟讓人喉兒有些發堵,不敢再多話質疑。

       黑三面具後的嘴皮子掀了又閉、閉而再掀,撐到最後只僵硬地笑了聲。「嘿,聽穆大掌翼如此這般說來,我是為了成全『六扇門』今夜的設局才被逼現身,那……那我黑三豈不成了見義勇為的大好人了?」

       「三爺不是好人嗎?」她問得直接。

        「呃……當好人固然是好,可當個壞人自有他稱頭的地方呀!」被稱作「好人」,他黑三爺似乎非常不能適應,鬧得手腳都不知該往哪兒擺才好。

        腦中一閃,他忽將兩人交握的手舉起,一起抵到她鼻端。「既說我是好人,這『六扇門』精製的鐵手銬也該解開了吧?掌翼大人不能這麼欺負良民啊,是不?」

        穆開微拉下兩人的手,嘴角微現軟意。「良民更有輔助和配合『六扇門』查案辦差之責。」她依舊堅心如鐵。「三爺身上尚有謎團未解,恕我不能放人。」

       他瞪大雙目。「妳這是逼我就是了?!」

       「逼你什麼?」

       「逼我當壞人啊—— 」說時遲那時快,他話音未止,已出手彈中她小臂上的麻筋。

        穆開微本能欲擋,可惜慢了他小半拍。

        中招後,她緊扣他五指的手立時躥上一股顫麻,不由得鬆開掌握,接著便眼睜睜看他使了一記近似縮骨的古怪功夫,那有著修長手指的大掌倏地脫出鐵手銬,重獲自由。

        穆開微一驚,樹梢上不好施展大開大合的功夫,她勉強以單臂擒拿。

        一抓不中,見他避在她身後,兩人身軀近貼,她乾脆一記鐵頭功往後砸。

        這毫無章法的一招竟然奏功,她後腦杓直接撞中他的鼻子,只聽身後傳來一聲哀叫,她驟然回首,男人似瞬間重心不穩,身軀往底下直墜,劈哩啪啦地撞斷不少細枝椏。

       穆開微趕緊躍下,落地之後卻不見黑三身影。

        「大掌翼在這兒!」、「找到了找到了!」、「掌翼大人!」、「頭兒!頭兒呀—— 」、「大人無事嗎?可有受傷嗎?」

        「六扇門」的大小捕快聽到動靜後策馬趕至,有些是從城牆那兒一路追蹤而來,有些是她先前佈在城外的人手,兩撥人馬在半道上合流,一同追進東郊山林。

        穆開微揮揮手表示無礙,無暇多作解釋,她直接下令。「犯人得手咱們備上的馬匹,朝山上疾馳,寶華寺甚是可疑。鐵膽,你帶一隊人繞路摸上寶華寺後山,查清楚那裡是否方便出入,連獸徑都不能放過,切記莫打草驚蛇,若遇有人從後山進出,不管是誰,逮了再說。」

        「是。包在俺身上,俺連隻蒼蠅都不放走,頭兒您放心!」外號「鐵膽」的二十歲青年生得矮壯黝黑,一得令,蒲扇大掌把厚胸膛拍得咚咚響地保證著。

        穆開微轉向一旁的屬下又道:「畢頭,景大哥,寶華寺左右兩翼就交給兩位照看,讓兩人一組輪番埋伏,需日夜盯緊了。」

        「大人,今夜追至此地,若寶華寺真有什麼不對勁兒,事可不好辦了。」畢頭是「六扇門」裡二十多年資歷的老手,四大掌翼裡行二,以他的本事早能爬得更高,無奈脾氣太過孤高古怪,看誰都不順眼,難得對穆開微一個姑娘家這般服氣,跟在她底下做事倒也甘心順意得很。

        一聽他這話,穆開微點點頭表示明白。

        「寶華寺中供奉著真佛舍利子,長年來受皇家禮遇和推崇,確實不好硬闖。五日後,寺中的佛前拜台將舉行一年一度的宗教儀式,九十高壽的老方丈親自講經,而內廷已有指示,屆時太后鑾駕必至。」她取鑰匙替自己解開腕上鐵手銬,收妥後沉聲又道:「恰是個時機,恰是顆好棋。不好硬闖的話,咱們弟兄到時候就光明正大踏進去。」

        「六扇門」辦差,胡亂地栽贓嫁禍自然不能夠,但倘使一點也不胡亂,是為達目的而使的手段,也不是沒使過,還使得頗有心得。

        就說了,拘泥於死板板的規矩、腦子不夠靈活的主兒,他老畢頭絕計是看不上眼,但穆家娃娃好啊,狠起來天皇老子都敢動,嘿嘿,真合他眼緣。

        眾人亦聽出掌翼大人話裡的意思,相互瞅了瞅,露出心照不宣的笑,異口同聲道—— 

        「得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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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5 00:22:53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章】 本王很聽話

        從男人身上散出的那抹辛涼氣味還在,極淡、極淡了,但在穿梭來去的凜冽山風中猶能嗅到一絲。

        穆開微重新佈置好局勢後,將場子暫交給畢頭與幾位同僚好手照看,隨即起腳循著那抹氣味奔馳在山林間。

        她的嗅覺較一般人敏銳,但若依她家阿爹穆正揚的說法,不僅是敏銳而已,是十二萬分異於常人。

        對於氣味,她能分辨得極為精細,只要是留心過的氣味,就絕不會忘記。

        今夜在黑三身上嗅到的那一抹氣味,跟十七年前,沾染在娘親遺物上的那股陌生氣味是一樣的。

        她必須尋到他。

        十七年過去,好不容易才出現這一條細微的線索,要她如何輕放?

        啊,在那兒!她追到人了!

        聽到身後傳來動靜,那高大修長的男子身影先是朝她的方位一瞥,下一瞬立時避到月光照不到的林間暗處,那雙瞪得圓滾滾的眼睛黑白分明,似乎對她能追蹤到他感到無比震驚。

        男人已把薄皮面具掀去。穆開微察覺到了,隨即佇足不再往前。

        他戴著面具行事必是不願被人瞧見真面目,她若再迫近,怕只會令他逃得更遠。她輕功不如他,倘若將他逼走,要想再尋到他就得更費勁兒。

        所以她定住腳步不動。

        隔著一段距離,再加上他避進暗處,她看不清楚他的五官模樣,卻看出他正抬手摀著鼻子……一時間,穆開微內心竟有些想笑,也有些歉然。

        「三爺的鼻梁……無事吧?」

        周遭陷進靜默,好一會兒,男人略繃的嗓聲才慢吞吞響起—— 

        「穆大掌翼這一記鐵頭鎚,咱這張俊臉還……承受得起。」

        穆開微當真笑了,未笑出聲,唇角因他稍顯甕聲甕氣的腔調而輕揚了揚。

        「有一事欲問三爺,請三爺為我解惑。」

        男人「咦」了聲,怪笑道:「妳這是逮不著我,逮著了也困不住我,心有不甘,就變著法子來審我是不?」

        穆開微不答反問:「三爺可識得家母?」

        她話問得尋常,被問之人卻好似瞬間走神,靜了幾息才答,「穆大掌翼的娘親藺女俠,當年在道上可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咱們江湖人自然聽說過,豈會不識?」

        穆開微再問:「十七年前家母遇難身亡,那一年我甫滿八歲,三爺當時年歲幾何?應也尚小才是吧?那後來是聽誰提及家母的江湖事跡?」

        「呃……我、我哪裡年歲小?何以斷定我尚小?我老得很,比妳還老!」瞧瞧,他都答了什麼?欸,他也太不淡定。

        不過是脫了面具,不過是出乎意料地被她追蹤上,不過是被她問及當年相關之事,他就自亂陣腳了嗎?

        「穆大掌翼真拿我當犯人審,我可不樂意啦。」假咳兩聲清清喉嚨,他嘿嘿笑。「妳過妳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大道通天,咱倆各走一邊,誰也犯不到誰。告辭了!」走為上策!

        「等等—— 」穆開微見他飛身沒入夜中,起腳便追。

        她是卯足勁兒了,但山林中多有遮蔽,黑三輕功又屬上乘,才幾下已不見對方蹤跡,她能依憑的僅剩那股越來越淡的氣味。

        推敲他先前說的話,他說天朝帝京住得頗慣,沒想挪窩,那麼最終他必是要回城裡。

        定下心,她提氣往城裡趕回,沿途追尋那抹氣味,已淡到似有若無。

        入城,氣味更稀微了,宵禁的城中又落小雪,她在縱橫如棋盤的大街小巷中奔著、尋著、分辨著,在最後的一縷辛涼散去前,她人正處在某戶富貴人家的後院高牆外。

        儘管無法證明什麼,她仍沿著高牆繞到宅子前方,抬眼望向大門上高懸的精雕木匾,上頭以莊重的隸書字體刻著三個字—— 

        康王府。

*             *             *

        將已無黏性的薄皮面具丟入火盆中,炭火迅速吞噬,那張以特殊草汁凝固製成之物眨眼間化作灰燼。

        密室角落的臉盆架上備著清水,他也不怕凍,往莫名發燙的臉上潑洗好幾把。

        右手觸到臉皮,五指和掌心冒出陣陣熱氣,跟某個姑娘十指緊扣的那種異樣熱度仍殘留著,一時間也分辨不清,到底是臉上較燙抑或掌心更燙。

        埋在左胸裡的那顆心跳得也太過用力,撞得胸骨都痛了,他下意識揉了揉,抓來架上巾子胡亂拭去滿頭滿臉的水珠子。

        在密室裡換下夜行裝,他從暗道回到寢房,拉了機括,那道被裝飾成古玩架的牆門甫滑開,老忠僕的身影就候在那兒,見到他,一雙灰眉幾要掀翻—— 

        「爺,您、您挨揍啦?!」

        「呃……」他摸摸還在疼的挺鼻。

        老忠僕怒了。「哪個不長眼的敢揍您?咱替您把他給辦囉!」

        不待身為爺的男子發話,冷笑聲已先傳至,一位女長者慢條斯理地步進內寢間,邊冷哼道:「那個所謂『不長眼的』既然揍得到他,你這老傢伙憑那三腳貓的粗淺功夫就想把對方給辦囉,可能嗎?」

        老忠僕老臉泛紅,雙目騰著火。「那、那……那妳去啊!妳本事,妳去啊!」

        「憑啥兒要我去?他被揍了,揍得好啊,是他技不如人,合該吃點苦頭。」

        見老忠僕和女長者又要對著幹,男人趕緊搶回發語權,豁了出去—— 

        「誰都不准動那人!她要揍我,我受著便是,是我欠她的,我甘願至極,所以誰都不許……不許動她!」

        靜極。

        女長者慢悠悠挑起一道眉,一臉瞭然於胸的模樣。

        老忠僕緩慢且鄭重地點點頭,這會兒灰眉不倒豎了,服貼得很,他自言自語般喃著。「唔……原來爺是被那家的姑娘給揍了呀……」

        今夜剛得了一個江湖渾號的「黑三爺」再次用力抹了把臉,無奈熱氣藏在膚底,抹都抹不掉。

*             *             *

        五日後。

        寶華寺一年一度的禮佛大典鄭重開鑼,老方丈圓德大師將連著三日親自講經,每日午前各安排一個時辰,在寺中大雄寶殿前的廣院開講。

        據聞圓德大師出生即帶佛性,五歲便得師父賜法號,正式剃度入空門,年輕時亦曾千里跋涉至西天求取經文,之後譯經無數、潛心學佛,可謂整個天朝中對佛學最為通達之人。

        如今圓德大師年事已高,雖仍掛著方丈的頭銜,寺中的事務實已交到弟子們手中,此回連三日講經是他最後一次公開露臉對百姓們傳法,消息傳了開,虔誠信眾們豈能錯過,一早天方透亮,往寶華寺的山道上已見蜂擁而至的人潮。

        要查寶華寺這座受皇家青睞的佛門聖地,要動圓德大師這尊百姓們眼中的「大佛」與寺中一干僧眾,穆開微深以為要嘛靜伏不動,真要出手,定要一擊中的,既要招惹,就惹他個徹底。

        晨鐘一聲聲敲響,在山林間迴蕩。

        太后鑾駕由隨行侍衛與宮人開道浩浩蕩蕩上寶華寺,一道懿旨降下,免了沿途百姓們朝皇家儀仗行跪拜之禮,旨中還道,今次同為禮佛信眾,上山進寺只跪拜菩薩大佛,無須再跪拜誰。

        圓德大師偕眾位弟子親迎太后一行人入正殿,並在各項莊重的禮敬儀式以及最受百姓們期待的講經課結束後,又在正殿旁的講經堂內為皇家的貴人們私下解了一段經文……是「貴人們」無誤,今兒個陪在太后身邊的除了貼身伺候的宮人宮女,隨鑾駕上山禮佛的還有一位康王爺。

        康王傅瑾熙,年二十有五,當朝聖上興昱帝是他的嫡親伯父,天朝中地位最為尊貴的女子是他的聖母皇太后奶奶。

        然,康王出身雖尊貴,卻在年歲甚小時便失怙恃。

        據聞,康老王爺與老王妃當年帶著身染怪病的八歲獨子出外求醫,在途中遭三川口的河寇劫掠襲擊,船隻被拖進川底滿佈銳石的激流中,最終命喪河底。

        消息傳回帝京,興昱帝與太后既怒又悲,管著三川口一帶的地方文武官全遭降職處分,朝廷更是從中央直接派兵遣將剿滅河寇。

        當時遲遲未尋獲康王世子傅瑾熙的遺體,以為準是凶多吉少了,八歲的小世子卻在失蹤將近一年後,重新返回天朝帝京,身邊僅有一名年過四十的壯年忠僕和一位老婦陪著。

        圓德大師今日初會這位十七年前大難不死的康王爺,說聊到最後,竟生出相見恨晚之情。

        本是由他主持講經,未料康王爺就他所論的疏義陸續提出問題,如此一來一往,有來有往,從《阿含經》的「有」論到唯識經典的「心有境空」,之後又說到《般若經》裡的「心、境俱空」,說得不可開交,根本是把太后這位「主角兒」拋在一旁了,直到一名高階宮女安靜且迅速地步進講經堂,湊臉附在太后耳畔密語,圓德大師才察覺到自己的疏忽。

        慶幸的是,太后似乎不以為意,一直是嘴角含笑地聆聽著,但,那張略顯福態的和善面容卻在聽到宮女的稟報時,邊聽邊擰高眉峰。

        圓德大師這邊自然是止住與康王爺的論經辨證,他不由得瞥向堂下五位盤坐在蒲團上陪同講經的弟子,目光透出疑惑。

        原本該有七位才是,隨在他身邊多年的、他引以為傲的得意弟子們,由他賜法號,全是「觀」字輩裡的人才。

        如今他已垂垂老去,寺內寺外的要務盡交於他們之手,這七人號稱「寶華寺七觀」,可今日這般重要的場合,一早到現下卻只見得五個。為何?

        此刻聽完宮女的話,太后沉著聲道:「茲事體大,讓那『六扇門』的進來給哀家說個清楚。」

        「奴婢遵旨。」宮女屈膝一福,隨即退出講經堂。

        「太后奶奶,發生什麼事了?」年輕王爺啜著寺中僧人特意備在一旁矮几上的香茗潤潤喉,一手離開抱在懷中的小暖爐,探去輕輕握了握祖母攥緊的五指,柔聲詢問時,面上露出憂色。

        太后拍拍年輕王爺雪白到淡泛青筋的手背,微繃緊的嘴瞬間露出一抹寬慰笑意。「沒事呢。能有什麼事呢?再大的事來到你皇祖母面前,我都替你兜著。莫驚著了,驚著了你可得睡不好,又要病了。聽話啊,聽祖母的,莫驚啊。」

        年輕王爺淺淺一笑,溫馴頷首。「好,孫兒不驚的。」

        穆開微一身墨色的官製衛服隨宮女進到堂內時,入眼的就是這一幕祖孫倆手覆著手、相視而笑的天倫和樂圖。

        她垂首,單膝跪下行禮。「臣穆開微,參見太后、康王爺。」

        「咦?妳、妳……這不是小穆子嗎?啊!哀家想起來啦,妳阿爹以『天下神捕』的身分本還兼管著我朝的三法司衙門,後來妳帶著人破了偽銀案和城南大火的案子,這『六扇門』就落到妳肩上囉。」

        太后回想著,一邊輕拍著腿,神情更顯柔和。

        「妳爹與妳幾次奉召入宮面聖,哀家是見過妳的,還讚妳了得,那時哀家就說了呀,老穆家的小穆子真替咱們天朝的女兒家掙臉面,妳可記得?」

        「噗……咳咳。」小小聲的、近似噗嗤笑的聲音忽響,但很快便壓下,聽不清楚是在忍笑抑或悶咳。

        「喉兒又癢了是嗎?胸口可疼?今日本不該讓你陪的,你偏要出門,偏要跟著上山,欸,真不能一直由著你啊。」

        太后一緊張,四名貼身服侍的宮女也跟著緊張,端茶、遞巾子、送上痰盂、撫背順氣什麼的,全往那位倚著扶手架斜坐在軟墊上的年輕王爺身上招呼。

       穆開微動也未動,連眉尾都沒抬,忽地聽到年輕王爺淺聲笑道—— 

        「太后奶奶,孫兒沒事的,還是快讓這位小穆子姑娘平身說事吧。」

        太后被點醒,這才將注意力重新落回穆開微這邊,命她免禮。

        謝恩後,穆開微起身稟報,力求簡明清晰。「『六扇門』接獲消息,五日前逃出大理寺監牢的重犯就在寶華寺中,此犯與近日京中女子連續失蹤案大有關係。今日是寶華寺禮佛的大日子,又得太后與王爺共襄盛舉,『六扇門』本不該硬闖山門,但救人如救火,臣擔心晚來一步,那惡人得了幫助真要逃出生天,遭劫的女子們將求生無門。」

        饒是圓德大師道行再高,聽了這話亦按捺不住。「穆大人被百姓們稱作『帝京玉羅剎』,身為『六扇門』掌翼之首,辦事卻是這般粗糙無法嗎?大人這是意指老衲這寶華寺窩藏逃犯,妳可要拿出證據才好。」

        「就是證據確鑿才敢直搗大師這講經堂。」穆開微轉身面對老方丈,眉目偏寒。「『六扇門』的幾組人馬混在今日上山的信眾群中,原想暗中先探虛實,未料會在寺內逮到個現行。你們好大的膽子,連太后娘娘倚重的內廷女官都敢動,若非我的人即時出手,失蹤案件怕是要再添一樁。」

        一聽是內廷女官,太后倏地坐直身軀。「所以小安子真出事了?」

        適才進來傳話的宮女口齒伶俐地回答。「回稟太后,安姑姑安排好進講經堂這兒服侍的人手之後,離開正殿不久就遇襲,她被歹徒從身後摀住口鼻,挾著她往寶華寺後院疾去,幸得被假扮成信眾的『六扇門』捕快瞥見。太后娘娘您別擔心,安姑姑眼下已脫險,只是掙扎時扭傷腿,所以她才讓奴婢先行過來稟報。」

        太后吁了口氣,點點頭。「那就好、那就好。」她看向穆開微,語氣又凜。「小穆子,那犯人呢?確實逮著了嗎?到底是什麼人?」

        小安子、小穆子……穆開微心想,這八成是太后她老人家對底下人的一種親暱稱呼。

        她選擇忽略,嬌嫩的臉容仍肅然端著,答道:「回太后,微臣的人與那犯人打了照面,的確是五日前從大理寺監牢越獄的逃犯無誤,但犯人太狡詐,拿那位安姑姑當人質,後來讓他鑽了空逃往寶華寺後山,『六扇門』的眾人正在全力追捕。」

        「這、這……到底怎麼回事?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圓德大師老臉慘白,試著要從榻墊上站起,卻怎麼也起不了身。

        堂下,身為「寶華寺七觀」之一、亦是在場弟子中年紀最長的觀止倏地從蒲團上立起,他沒有上前攙扶老方丈,而是衝著穆開微駁道:「這不可能!妳說的是謊話!妳、妳瞎編的!」

        穆開微不怒反笑,一手按在腰側的佩刀刀首,側首斜睨過去。「出家人不打誑語,我不是出家人,不得已說說謊話,想來佛祖應不會太怪罪才是。倒是這位師父,嗯……『寶華寺七觀』,閣下的蒲團座位安排在第三位,那應該就是三師父觀止了,請問觀止師父是如何肯定我瞎編造假?」

        上一刻她還說得信誓旦旦,下一瞬就痛快承認說的是假話,在場眾人尚不及回神,已聽她清朗又道—— 

        「是不是因為觀止師父心中十分肯定那名逃犯早被了結性命,連屍身都挖好大坑埋得妥妥貼貼,所以我這謊話在你面前才會這麼快露出破綻?」

        「妳胡說什麼?!」觀止怒斥,面露青筋。

        「是胡說嗎?」穆開微揚眉冷笑了笑。「昨日深夜,寶華寺後山可不平靜啊,有輛三輪推車偷偷摸摸從寺裡拉往後山,推車上載著三具屍體,要埋好那三具屍體,著實費了好大功夫不是嗎?可惜啊,觀止師父以為埋得妥當,卻不知『六扇門』連日盯梢,終於盯出你這一朵花兒來了。」

        太后等人臉色大變,觀止近不惑之年仍保養得宜的臉更是一陣青一陣白。

        圓德大師終於顫巍巍地起身,啞著聲問:「觀止……觀真和觀戒呢?你大師兄和二師兄為什麼不見了?他們倆一早就不見人影,寺中無人能說個明白,你說,他們去哪兒了?」

        觀止微瞇雙目,抿嘴不語。

        此刻,堂下同樣是「觀」字輩的一位年輕師父忽地站起,脆聲安撫道:「師父,觀欽知道大師兄和二師兄在哪兒,觀欽去喊他們過來,我這就去!」

        「誰都不許走!」穆開微凜聲陡迸。

        同一時分,她掌中「颼」一聲擲出飛刀暗器,亮晃晃的飛刀就「咄」的一響插在觀欽剛踏出的腳尖前。

        她注視著堂下「觀」字輩的眾位,暗暗深吸了口氣才道:「圓德大師,昨夜我的人將後山那個大坑挖開,除了大理寺那名逃犯,餘下兩具屍體正是貴寺的那兩位師父。要想將三具大男人的屍體拉進深山裡埋了,且不驚動您、不驚動貴寺眾僧,大師以為單靠觀止師父一位就輕易能辦到嗎?」

        聽到這兒,圓德大師雙膝又軟,再次跌坐,訥訥無法成聲。

        太后此時也大致弄明白這一切了,威儀上身,怒到一袖重重拍在軟墊上。「膽大包天!喪心病狂!這寶華寺都成什麼地兒了?你、你……呃……你們……你們一個個站起身……想幹什麼?!」

        堂下五位「觀」字輩的師父,觀止和觀欽立定不動,餘下的「三觀」則慢悠悠地、一個接著一個默然地從蒲團上起身,陰沉著面龐注視今日上山的貴人們,便像是在回應穆開微方才問的—— 單靠一人無法輕易辦到的活兒,若五人齊心協力,自然輕易能為。

        講經堂中靜了會兒,觀止看向軟腿癱坐的圓德大師,語氣無比虔誠。「師父,咱們幾個都是為了您,更為這寶華寺的名傳千古、恆久盛世。觀真和觀戒兩位師兄不能明白的,他們發現那逃犯,發現更多不該發現的,咱們幾個當真不願動手,但為了將來一切,只能忍痛將他們倆捨了。」

        圓德大師老淚盈眶,搖首喃喃。「孽徒……孽徒啊……這都做了什麼……」

        即在此際,原先假裝要出去找人的觀欽忽地從袖中掏出一根火棒,他矮下身,將火棒引線朝地上重重一刷,立時點燃。

        「放下!」穆開微眼角餘光一瞥,飛刀暗器再發。

        豈料觀欽唇現詭笑,不閃不避,任那把飛刀削去兩指仍高舉不放,火棒爆出花火,那道爍光瞬間衝破屋頂,在高高天際上「砰」的一聲炸開。

        看來是做為聯繫之用的小火炮,表示寶華寺中還有他們的人。

        穆開微拔刀出鞘,劍刀輝芒凌霜迫雪,映照她此刻凜寒的面容,更映出眸底兩潭冽淵。

        能進到講經堂近身服侍貴人的宮人和宮女不出十人,此時已慌成一團。

        兩名宮人邊張聲嚷嚷邊往外衝,還沒能把外頭的侍衛喊進來,已被七觀中行四的觀基一腳踢昏,瞧他出腿起落堪稱無影,竟是個深藏不露的練家子。

        幾是同時,講經堂外掀起騷動,觀欽放出的沖天火炮起了效用,寺中同夥正與近百名的皇家侍衛軍短兵相接,刀械相交聲伴隨叫囂聲響,將整座講經堂完全環繞,宛若敵人從四面八方湧來,令堂中貴人們無一處可逃。

        「太后!太后—— 」、「太后娘娘您別急、別急啊!」、「小璃,李太醫給的那藍瓶子藥丸,快啊!」、「在這兒在這兒!」、「快倒出一丸給太后服下!還有紫色草藥瓶,快打開!」、「是、是!嗚……」

        穆開微沉靜聽著身後那一陣忙亂,目光始終盯著堂下的五觀。

        她大致能瞧出,眼前年紀最長的觀止和最年輕的觀欽不似識武之人,但觀基與餘下兩位不是容易對付的,若他們三人聯手……她有幾分勝算?

        忽而,一道微沉卻徐和的男子嗓音響起—— 

        「小璃,把草藥瓶給本王,讓本王親自來。」

        那聲音一出,似在瞬間將慌亂抑下,穆開微不禁側首迅速瞥了一眼。

        她瞥見太后正倚在皇孫康王爺的胸前,嗅著宮女開了封後交到康王手中的一瓶草藥。太后並未暈厥,但形容虛弱,而康王爺……她居高臨下只看到他垂首的腦袋瓜和一大把以白玉珠冠作束、垂盪在肩背上的如緞青絲。

        「小穆子……小穆子……」太后邊嗅著草藥,邊讓宮女們撫著背心、掐按虎口穴位,她抬眼,幽幽喚出聲。

        穆開微頷首應道:「且避在微臣身後,莫驚。」

        她話音未竟,觀基領著行五、行六的兩個師弟已然出手,招式奇巧。

        她能猜出對方的想法,事已至此,無可挽救,最好的辦法便是將皇家兩位貴人挾持到手,有太后和康王這兩張天王牌護身,攤在明面兒上再來慢慢與朝廷談判,不信掙不到一條活路。

        不過她能拖,他們卻拖不得。

        她將手中劍刀使得迅捷無比,流轉出一道道凌厲輝芒。

        對方三人左突右衝,上中下三路聯手猛進,她仗著兵器銳不可當、劍招與刀式變化並用,硬是架開鋪天蓋地般的一輪狠攻。

        「刀!」這一邊,觀止不知從堂中何處取出兵器,也許寶華寺各座佛堂和書閣裡都預藏了。他將大刀拋給觀基他們三人,與剛紮緊傷口止了血的觀欽一人一邊攙起圓德大師,後者似驚呆、似絕望,身軀癱軟如泥,幾是被拖著往門邊帶,口中唸唸有詞—— 

        「大逆不道啊……死罪……沒有活路……寶華寺完了……什麼都沒了……」

        「師父,寶華寺沒了不打緊,只要活著,有師父的譯經和名望作為號召,就能聚人氣,就能有咱們自個兒的人,佔山為王、據地稱霸都能夠,哪來什麼罪。」觀止低聲勸慰,不住地安撫。

        穆開微欲分神再去聽卻是不能了,因觀基三僧手握大刀已再次欺上。

        血脈賁張,鬥志高昂,她無須去想勝算多少,眼前陣仗可遇不可求,敵手個個功夫不俗,三人之間還相互截長補短,配合得幾乎是天衣無縫。

        幾乎是。

        也就是說,還是有破綻可尋。

        阿爹穆正揚曾手把手地傳授她一套名為「雙璧譜」的武功,可說是穆氏武學的精髓,在被高手們圍攻時能起大作用,她很努力學了,結果及不上大師兄孟雲崢她能理解,但,就覺得自身不知為何總還欠缺那麼一點火候兒,後來爹跟她說,她是少了實戰經驗。

        實戰。眼前好不容易來了機會,怎能放過?!

        而橫在面前的這一戰,她要贏,她會贏,她只能贏。

        她拔出佩在腰間的銀匕,那是爹特意請人為她精製之物,約莫半臂長,握柄完全貼合她的掌形。

        於是就這麼一手劍刀、一手銀匕,「雙璧」並用,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她自身截長補短,再以短為利,防守與進擊皆在一招中變化。

        觀基三人迅捷如風地挪移進退,三把大刀揮織而出的刀光宛若大網罩落。

        穆開微卻一夫當關,考量到貴人們老的老、弱的弱,還有一小群嬌柔的宮女們,她盡可能守住腳下一步之內的方圓,不令身後的眾人失去屏障。

        忽然—— 

        「中!」她劍刀猛地一掃,卻是虛晃,左手的長匕才是殺招,「咄」的悶響刺入一人心間,三人刀陣陡破,她無絲毫停頓,本是虛晃的劍刀忽又變成實砍,重重落在另一人肩頭,立時要了對方一條胳臂。

        觀基大叫一聲疾速後退,腳踝卻不知被何物擊中,麻到他整個重摔在地。

        待穆開微這邊側首去看,心下一突,但絕不可能放過眼前優勢,她倏地將劍刀抵在觀基頸上。

        制住對方之後,她眸光疑惑中帶沉吟地掃過觀基的身上和四周,最後在他腳邊撿起一顆圓潤的小物。

        觀止、觀欽早已拖著圓德大師離開講經堂。

        此一時際,穆開微重傷兩僧,擒住觀基,講經堂終於有人破門而入,且有好幾道人影接連撞破大窗搶進,幸得全是自己人,除了禁軍侍衛,更有她「六扇門」進寺中打暗樁的人馬。

        侍衛軍老大一進講經堂,看清楚態勢,自然就單膝著地,高嚷著「救駕來遲,請太后、王爺降罪」之類的話,隨在他身後殺進來的侍衛們更是跪了一地。

        穆開微把觀基交給兩名手下,將手中兵器回鞘了方才轉身,同樣單膝落地。

        「太后和王爺受驚了,微臣……呃?」抬起雙臂在胸前作禮,「罪該萬死」四字不及出口,她忽被康王爺那張正抬首望著她的面龐震得有些發懵。

        她不是沒見過康王爺傅瑾熙,但幾次都是隔著一段距離,從未像今日這般近身拜見。

        此刻,兩人相離不過一臂之距,他摟著他的太后奶奶坐在榻墊上,並被宮女們簇擁著,她跪下請罪,兩人視線正好對上。

        天朝的龍子鳳孫們大多生得一張好皮相,她眼前這張雪白到近乎病態的瓜子臉也是好看的,兩道修長入鬢的墨眉下是一雙優美高雅的丹鳳眼,鼻梁高挺卻不失俊秀,唇……當真是漂亮的菱唇模樣,上唇薄而形明,下唇偏豐潤,而似乎不管他笑或沒笑,兩邊嘴角都是翹翹的,令人莫名地想隨他也翹起嘴角。

        然後……就是……還有一種難以描述的古怪感覺。

        他看著她,瞳底粼光瀲灩,彷彿看得很專注、很仔細,什麼都不願錯過似的,又好像全心全意信賴她,以她為……為依歸?

        穆開微連忙甩開腦中的胡思亂想,啟唇欲再言語,男人那張漂亮菱唇卻先出聲—— 

        「妳說避妳身後,太后奶奶與本王避得很好,妳說莫驚,本王便不驚。本王很聽話。」

        他語氣帶著股親暱勁兒,瞬也不瞬的鳳目對她徐緩眨動。

        穆開微不禁納悶了,但心頭亦是一悸,因為又聽到那微沉卻柔和的男子嗓聲,彷彿具鎮魂療癒之效。

        而他的表情亦是啊,太過溫馴無害,無辜到讓人由衷地想保護好他。

        「小、小穆子……」緩過氣來的太后雖仍虛弱,一雙眼從頭到尾可都瞧得真真的,老人家邊喚著邊探出手,伸向她輕喚的那個人。

        穆開微本來跪得端端正正,行禮行得一絲不茍,見太后娘娘那隻保養得粉潤雪白的手直探過來,都探到門面了,她不得不恭敬地送上自個兒完全稱不上柔軟的手,任由太后握住。

        「就是妳了,小穆子……」

        ……呃?就是她什麼?穆開微一臉莫名。

        太后邊喘邊道:「如此剽悍、這般勇猛,就像執戈降暴的玉面羅剎,定能……定能鎮煞一方。」她五指陡收,使勁握住穆開微的手。「哀家為妳指婚,指妳為康王正妃,把妳……把妳指給他。」

       穆開微發現自己的手被太后轉交到某人掌裡,而某人還真把她握住,不僅是握住,還是十指交扣的那種握法。

       「……王爺?」她聲音像吞了大把炭灰般沙啞。

       「欸,是指給本王了呢。」那恍然大悟的表情依舊是無害又無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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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5 00:23:09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章】 拿妳來鎮煞

        太后指了婚,把穆開微的手交出去後,似乎覺得轉危為安且大事底定了,老人家兩眼一閉,身子放軟,很乾脆地暈過去。

        宮人宮女們自然就是一輪呼天搶地的焦急哭喊。

        穆開微在這個時候很堅決地收回自己的手。

        她的想法很簡單的—— 

        首先,她不是大夫,更非太醫,對此時可能因驚嚇過度而昏過去的太后沒有任何幫助。

        再來,講經堂中的危機解除了,不表示外邊的事也順利解決,她既為「六扇門」掌翼之首,一些弟兄們還在外頭忙活,她自當趕去援手。

        然後,她完全不覺得太后娘娘的指婚是認真的,隨手一指就把她指給隨行在側的康王爺,真這麼幹,那咱們這位康王爺也……也太憋屈。

        畢竟身為皇家的龍子鳳孫,就該配個世族大家出身的閨秀,她不是小瞧自個兒,只是覺得這樣的姻緣,彼此都不適合。

        所以她當機立斷,收拾心情抽回手,假裝沒聽清楚太后所說的,卻道:「王爺,賊人尚未盡數落網,還需追擊,小的先行告退。」

        不等回應,她直接將場子留給康王,起身離去。

        她想,有一群宮人、宮女和一大票禁軍侍衛在場,他康王爺傅瑾熙有滿滿一屋子的人可供使喚,用不著她。

        追出講經堂,外邊一片慘況,皇家侍衛雖有損耗,但身中數刀、倒臥在血泊中的僧眾亦著實不少,粗略估計至少七、八十名,這意味著寶華寺半數以上的僧人皆反著朝廷,如此狀況堪稱異常。

        而後,穆開微追至寺中後院,與「六扇門」中位居第二把交椅的畢頭會合。

        「頭兒安排得好啊,咱帶著孩子們在這兒守株待兔,果然將對頭堵個正著。」畢頭先是挲著粗臉嘿嘿笑,忽地一拳搥在另一手的掌心,恨聲罵道:「可惜給逃了一隻,那個叫觀欽的傢伙真不是個玩意兒,他師兄要他幫忙一塊把圓德大師帶走,八成是意見相左,兩師兄弟半道上吵了起來,後來還拿他師兄、師父引開咱們,他自個兒趁亂溜走。」

        寶華寺之亂,觀欽混進無辜的僧人和信眾中成功逃脫,「六扇門」活逮了觀基。分別被穆開微刺中胸部以及連肩砍斷胳臂的兩位觀字輩和尚則因傷勢過重,沒能留活口。

        至於整件亂事中最關鍵的人物—— 觀止,穆開微再見到他時,他胸前沒入三根「六扇門」專用的袖箭倒地不起,口中不住溢出鮮血,估計是難活了。

        圓德大師跌坐在觀止身側,身形更顯佝僂。

        觀止拉住師父一袖,艱難出聲。「……都是為了您啊……師父是最好的譯經者,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是不世出的能人……藏經閣裡尚有好多經文未譯,寶華寺中除師父外,無誰可做到最好……有師父在,哪兒都能聚來信眾百姓,但師父老了……衰老了……但是,那人可以……起死回生……師父就可以活十年、二十年,甚至……甚至……」

        「那人是誰?!」穆開微扳正觀止染血的面龐。

        「你跟誰作了交易?!」她凜眉凜聲。

        觀止怔怔望著她,張口又大量嘔血,最終說不得話了,氣絕時,兩眼未閉。

        結果這一次「六扇門」辦案,在寶華寺後院一座相當偏僻、據說早已棄置不用多年的地窖中找到之前遭劫的幾名姑娘,卻有兩名並未尋獲。

        而「寶華寺七觀」中唯一被逮住的活口觀基,果然如穆開微所想的那樣,主事的是觀止,懂得動腦子的是觀欽,觀基則是當「打手」的份兒,「六扇門」連日來軟硬兼施,從觀基口中挖出的線索並不多。

        穆開微很忙,見天往外查案,忙到壓根就把太后那兒戲一般的指婚之事拋諸腦後,直到某一晚,她被家裡的老管事遣人召回去,說是她家阿爹要她速速返家。

        一奔進家門,她家向來喜怒不形於色、七情不上面的爹正大馬金刀坐在正廳堂上,竟是眉峰成巒、十分苦惱的神態。

        「爹今日奉召覲見,皇上在內廷重元閣接見我,與我談事。」

        「爹雖辭去『天下神捕』一職,把『六扇門』掌翼之職也卸下,但仍為我朝三法司參謀,皇上私下召您進宮議事,莫非是內廷出事?」她滿腦子只想到案子。

        她家的爹停頓許久才道:「內廷無事,但咱們家有事。」輕敲膝頭的五指忽地收握成拳。「太后懿旨,將妳指為康王正妃,皇上召我入宮,談的就是此事。」

        說是「談」,實則是被告知。

        她家阿爹被皇帝老爺召進宮「知會」,說一切是太后的意思,而且已當眾指婚,金口既出,便成定局。

        「聖上的意思是,妳救太后、救康王有大功,身上品級已是正三品,我朝女子為官為將,從未有過更高的晉級,加上妳已二十有五,指個王爺的正妃之位給妳恰好可以,爹亦盼妳能有個好歸宿,我想妳娘親她……她應該比爹更希望妳能卸下『六扇門』掌翼之職,嫁人生子才是。」略頓,表情更嚴肅。「但在爹眼裡,這位康王爺對妳而言卻非好對象。」

        重提指婚之事已讓她愕然不已,她盡可能動腦子,想了想問:「爹是因不喜康王身骨太病弱,才覺對方非女兒良配吧?」

        「此為其一,但不是最主要的。」沉沉歎出一口氣。「有一事,實未對妳道明,如今是該說與妳知,也好讓妳心裡有個底兒。妳娘親十七年前遇險身亡,明面上說是遭三川口的惡寇圍攻偷襲所致,實非這般單純,皆因她當年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救了不該救的人。」

        「……不該救的人?」

        「是咱們這位皇帝欲除之而後快,又不能直接了當去殺的人。」

*             *             *

        十七年前。

        三川口水路。

        惡寇偷襲。

        皇帝欲暗中除去的人物。

        娘親之死。

        她家阿娘藺耿真在江湖上曾是響噹噹的人物,一條命卻斷送在一群河寇手中,連跑都沒跑成,為何這樣?如何可能?為這事,穆開微想過無數遍。

        此刻被如此提點,她的思緒由點連成線,每條線索皆導向同一個面。

        「十七年前,老康王爺夫妻二人攜小世子傅瑾熙出外尋醫,遇三川口河寇夜半劫掠,老王爺的人幾是全軍覆沒,小小年紀的世子爺最終卻逃出生天……所以……那是娘親的手筆,對嗎?那些什麼三川口河寇,根本是羅織出來的身分,其實是更厲害的敵手,是嗎?」對於娘親當年之死,她有諸多疑慮,原來因由在此嗎?「皇上當年要殺的人,是老康王爺,也就是他自個兒的親手足,但……為什麼……他們是嫡親手足,且還是雙生子……啊!雙生子?!」

        她家阿爹點點頭。「雙生子長在民間百姓家許是男丁興旺的好事,但在皇家,還是皇長子與皇次子之別,一向被視作凶兆。再加上當年司天監大小司監們在觀星台紛紛指出次星有凌駕主星之勢,終在皇上心中種下殺意。」

        殺老康王一事既然要做得隱密,那當年她阿娘遇上的那些敵人,必是皇上手中所養的一票隱棋殺手。

        她那年八歲,對那一日的事情卻記得清清楚楚,每日往她家送柴薪的老漢說是受人所託,有一物需鄭重交到穆家人手裡。

        那天交到阿爹手中的是一只素色方布包和一件長形包袱,爹當著她的面將兩物揭開,方布包中所包裹的是一個墨色骨灰罈,而長形包袱裡的東西是一把綠柳軟劍,那是她家娘親行走江湖時貼身不離的兵器。

        娘親當年僅是出門訪友,回來時卻成一罈骨灰。

        隨骨灰罈子與軟劍還附上一封信,她後來開始在「六扇門」行走時曾跟阿爹討信來看,信中寫道,圍攻娘親的敵人的刀劍皆淬劇毒,娘親是失血過多,更是因毒發身亡,所以燒化成骨灰之後毒性亦存,而那只墨色罈子具袪毒之效,需讓骨灰密封在罈中三個月,骨灰中的毒性盡除,方能揭開重置。

        信上署名之人,她聽阿爹提過,是與她家祖輩曾有交往的一位女老前輩。

        她家阿娘遇難時是女老前輩出手搭救,只可惜還是晚了,娘沒能活著返家。

        但女老前輩遣人送回穆家的那墨色骨灰罈子,隱隱散出的氣味她一直不忘,烙印一般捺進魂魄底處,是清冽中帶著極淡的辛辣味兒,也就是她後來在蒙面客黑三身上嗅到的那股氣味兒。

        她一直很想弄明白娘親究竟出什麼事了,渴望得知事發的過程和一切詳情,但因牽涉到皇家不敢為人知的密事,爹始終瞞著她,直到如今—— 

        「妳阿娘當年不意間插手了隱棋辦事,皇上事後自然是知曉的,但他未動咱們穆家,爹想著,是有暫且觀望的意味。而這一次皇上贊同太后的指婚,附議得如此明快,爹以為……多少是想試探些什麼。」

        順水推舟把她指給康王傅瑾熙,將她放在傅瑾熙身側,想試探什麼?

        看她穆家是否為康王一派,幫著康王來凌駕帝王那顆主星嗎?

        這兩天,穆開微仍在努力整理思緒。

        那一日談到最後,她家阿爹要她莫想太多,說是太后指婚、皇上附議一事,身為爹的他會想辦法解決,不會讓自家女兒去當什麼康王正妃。

        但……能怎麼解決?

        君要臣死,臣都不能不死,何況是指婚。

        她穆家若抗旨不從,天子一怒,血流漂杵,結果又將如何?

*             *             *

        午後,馬車載著她輕馳在回京城的官道上,連日大雨之因,官道上盡是厚厚的泥濘,此時雨勢雖緩了些,仍淅瀝瀝落著,濺飛水花的馬蹄聲以及車輪子骨碌碌轉動的聲響,搭配起來倒有種偷得浮生半日閒的氣味兒,挺適合用來緩緩她這陣子思慮太多的腦袋瓜。

        喀啦!砰—— 

        豈料馬車突然一震,車廂倏地傾斜一邊,底下車輪子完全動彈不得。

        「小姐—— 」車頭前,穿簑衣戴簑帽的穆家車伕趕忙撩簾探看。「您無礙吧?」

        「貴叔我沒事。」穆開微坐正,隨手把幾顆亂滾的果物拾回大提籃裡,邊問:「是車輪子陷進泥坑裡了嗎?咱們的馬沒受傷吧?」

        貴叔揮著手。「沒傷著,沒事的,小姐您好好待著,咱這就去帶著馬,讓馬把車子拉離開這大坑啊。」

        「我一塊兒去。」說著,她已撐起身軀準備往車廂外跳。

        貴叔急了,兩手揮得更猛,之後乾脆硬拉緊車簾阻止穆開微「跳車」。「別別別!小姐別下車淋雨啊!哪家的小姐都該嬌養著,咱們家的也不能例外!」

        穆開微撫額笑歎。「貴叔,莫忘我是『六扇門』裡當差的,水裡來、火裡去,滂沱大雨也不是沒淋過,還怎麼嬌養呢?」

        「那、那咱不管!也管不著!您眼下是咱們家小姐,是小姐呢,可不是什麼當職的掌翼大人,讓您淋了雨,那豈不是打我老臉嗎?不准!」

        都說「奴大欺主」,她這小姐是被家裡幾位老僕們看著長大的,這些僕人好些位還是祖父尚在世時親收的家丁和隨從,她被他們「欺負」、「管教」慣了,都擺不出當主子該有的氣勢。

        穆開微正苦惱著該怎麼說服貴叔,忽地車廂外,貴叔厲聲質問—— 

        「誰人?!」

        她心中陡驚,哪裡還管那麼多,手勁一帶立時甩開車簾子。

        就見雨幕中,貴叔那把曾隨他戰過大江南北、潤過無數鮮血的獵刀已出鞘,正與一輛烏沉沉但作工卻極為精細的雙轡馬車對峙著。

        那馬車想必是貴叔在與她「起爭執」時靠過來的,再加上雨聲不絕於耳,一時間真沒留意,突然就停在那兒,莫怪會驚得貴叔獵刀出鞘。

        對方的車伕並未答話,卻是跳下車,迅速將車廂後方的錦簾撩開一大角。

        「車輪子卡住了是嗎?嗯……瞧那樣子得花一些功夫的,穆大人若不嫌棄,且讓本王的人搭把手吧?」

        如沐春風的低柔語調滌蕩過耳,穆開微望著雙轡車廂裡斜倚迎枕、容膚欺雪的男子,心音不禁重鼓,震得她氣息略紊。

        她躍下車廂,按下貴叔握刀的手,跟著低首行禮。「不知是康王爺的車駕,多有失禮了,還請王爺恕罪。」

        「什麼恕罪不恕罪的,穆大人這麼說,那是……是沒把本王當朋友了。」

        聽得這靦腆又似帶幽怨的話,穆開微再次抬眼去看,心間動盪得厲害了些。

        眼前這位帝京中眾所皆知的「藥罐子王爺」,病態俊顏上有著絕對純粹的無辜表情,目光亦是澄澈,她能辨出那其中包含的,是很純很真的歡快。

        彷彿能見到她、與她說上話,是一件令他無比開懷的事。

        「王爺,下官並非……」

        「上車可好?」傅瑾熙忽地打斷她的話,朝她靦腆揚唇。「讓本王送妳返家。」

*             *             *

        穆開微拒絕不了。

        她都讓堂堂一位超品階級、世襲罔替的王爺主動「施恩」了,加上雨一直下,她家的馬車陷泥淖裡,她家的老僕貴叔巴不得有誰可以在這時候照顧好她,因此當傅瑾熙用那種近乎祈盼的語氣請她上車,貴叔比誰都高興,根本沒等她動作,十分當機立斷地替她決定,把她直接推上對方車廂內。

        還好康王府的兩位隨行侍衛留下來幫忙貴叔,穆開微的心這才放寬了些,乖乖坐進藥香甚濃的寬敞車廂中,與此車的主人形成各據一隅的對坐狀態。

        康王府的馬車坐起來確實舒適,走在泥濘道上也不覺有多顛簸。

        既來之則安之。穆開微心想。再者,她對他康王府以及他傅瑾熙本人亦有諸多疑惑想要查明,藉此機會恰巧可以。

        「王爺您……」

        「穆大人今日出城,是去城郊十里外的柳湖祭拜令慈嗎?」

        穆開微話未問出,便被對方問得一怔。

        傅瑾熙微微笑,柔聲道:「妳今兒個休沐,所以未穿官製衛服,而是一身清素女裝,適才瞥見妳車廂內備有香案和祭祀之物,一些供品果物還掉出籃子外,再看車輪子一路行來的方向,不由得這般推敲……本王猜得可對?」

        穆開微亦學他微微揚唇,頷首。「家母生前最愛柳湖一帶的景致,家父於是為她在那裡尋了處好所在,讓她能長眠在那片風光裡。」

        「嗯,嗯……能那樣甚好。」他喃喃低語。

        「王爺說什麼?」穆開微沒能聽清楚。

        他倏地揚眉。「沒,沒什麼,本王是說,穆大人換回這一身尋常女裝也是很好看的。」

        呃……穆開微一時語塞。

        正因身著女裝,她沒在他這位天朝王爺面前大方地盤腿而坐,而是選擇曲膝側坐,此時被他一提,她不由得拉拉長裙,兩手在裙面上挲了挲。「那就……多謝王爺繆讚。」

        深吸一口氣,她重整旗鼓。「是說,王爺為何會知家母的墳塋就在柳湖?」

        豈知—— 

        「妳冷嗎?」他忽而問。

        完全不按牌理出牌啊!

        「……啊?呃,下官不……」她正欲搖頭。

        「肯定是冷的,春未臨,冬雨連綿,又剛從結霜的湖邊回來,這給妳摟著。」

        那罩著雪白狐裘的身軀不僅坐直了,還朝她傾靠過來。

        康王爺往她手裡塞東西,穆開微端坐的身姿動都不動,只有她才知自個兒的背脊筋理瞬間繃得有多緊,莫名其妙緊繃著。

        她掌中驀地漫開暖意,暖得她冰冷的指尖感到輕微刺疼。

        垂眸去瞧,竟是一只精緻的小手爐,也是直到此刻她才察覺到,她並非不冷,而是早把這般凍人的寒意視作尋常。

        「這是王爺的手爐,下官不能用。」遞回。

        「沒要妳用,只是請穆大人幫本王摟好,馬車裡顛得很,別讓它掉了。」

        聞言,穆開微額角暗暗一抽,都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直到她默默放下雙手,鄭重地將手爐揣在懷中,才聽到男子歎息般繼而道—— 

        「本王當然知道大人的娘親藺女俠葬於何處啊。妳穆家三代為天朝效力,三法司衙門能有如今的規模和深入民心的嚴正之風,穆家功不可沒,而大人以女子之身掌『六扇門』掌翼一職,幹得比任何男子都要好,破案無數,懲兇罰惡,在本王眼裡根本是傳奇話本裡才會出現的瀟灑人物,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說到這兒,病態俊容又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本王打小就羨慕那種能闖蕩江湖、快意恩仇的日子,無奈受體弱所拘,一切僅能想想罷了,而這帝京中最符合本王想像的,也就是妳穆家了,所以關於穆家的事,不經意間總會留心一些。」

        穆開微沒料到是這樣的答案,頰面忽而微熱。

        車廂內靜了會兒,她方問:「據聞王爺體弱之因,是幼時得了怪病所導致……當年老王爺攜妻兒在三川口遇劫,確是憾事……王爺可記得自己最後是如何獲救?可還記得當時的過程?而怪病又是如何被治癒?」

        傅瑾熙拉攏身上暖裘,白晰面容被毛絨絨的雪狐毛一襯,更顯俊雅秀氣。

        他似倦了般往大枕上一靠,語氣有些慢悠悠。「當時本王年幼,又病得暈乎乎的,根本記不得事,待清醒過來,人已在一位女大夫的地盤上,是那位女大夫用了獨門療法醫治我,只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中間幾度折騰,甚至幾回瀕死,治了整整一年才把本王身上的怪病勉強除去,但既傷根本,要完全恢復也就難了……穆大人為何想知道此事?」

        穆開微發現康王傅瑾熙頗擅長「天外飛來一問」,也不知是有意抑或無心,卻總能問得人心頭一悸。

        「……下官僅是好奇。」努力令嗓聲持平。

        她注視男人那彷彿柔若無骨的坐姿和幾無血色的蒼白面龐,像是若揭去那件蓬軟狐裘的遮掩,裡邊的那具身骨其實單薄到令人心驚,尋不出幾兩血肉。

        幾度折騰,幾回瀕死,已傷根本……

        她想像著他所敘述的,想像著年幼的孩子遭病痛摧折,鬼門關前徘徊掙扎,最終掙出一線生機,卻又得神智清楚地面對雙親辭世之痛……左胸鈍痛加重,她不敢再深想。

        原是暗中打算著,試著去套他話,想看看他康王傅瑾熙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父王和母妃當年命喪三川口真正的因由?

        當然,她亦想知道他是否見到她阿娘?

        是否跟她娘親說過話?

        她阿娘在臨終之時,有沒有留下遺言?

        娘在那時……是不是很捨不得爹、捨不得她?

        但試探到最後,忽覺自個兒是奢求、是刁難了,當時他的處境是那樣艱辛,她如何能夠要求一個怪病纏身的孩子去記住那一場真實惡夢。如何能夠?!

        她微搖首,牽唇一笑。「還望王爺多多寬宥,下官在『六扇門』當差多年,一遇到不明之事就想弄個水清兒,實在有愧。」

        傅瑾熙朝她慵懶地眨了眨鳳目,菱唇一翹。「如此說來,穆大掌翼是拿本王當犯人審,欸,本王可不樂意啦。」

        穆大掌翼真拿我當犯人審,我可不樂意啦。

        穆開微腦海中突地浮上那樣一句,言猶在耳,是某位十分棘手的人物曾對她說過的話。

        黑三。

        不。不可能。定然又是她思緒太過,浮想聯翩。

        這「六扇門」的職務幹久了,再小的事都要往心底琢磨三分才肯放,而如此多疑、多思又多慮,都快在內心深處沉澱成如琥珀般的病灶。

        然,黑三現身的那一夜,她追蹤對方氣味,最後確實是在康王府的高牆外失去線索。

        那座王府高牆內藏著什麼人?有著什麼樣的祕事?

        還是說,一切又是她的疑心病作祟?

        「下官不敢。」見他並非真怒,穆開微再次搖頭微笑。

        忽記起什麼似的,她從繫在腰間的素色囊袋裡掏出一顆小物,置在手心恭敬地送到傅瑾熙眼下。「王爺請看,這顆珠子王爺是否認得?」

        珠子約指甲般大小,圓潤無瑕,泛出碧波瀲灩的流光,是水頭絕佳的碧玉經過極精巧的手藝才能打磨出來的可愛玩意兒。

        彷彿珠光映入瞳底,傅瑾熙雙目驀然泛亮,出口仍是徐慢的語調—— 

        「原來這一顆珠子在妳這兒呢。」略頓。「這是太后奶奶長年戴在腕上的碧玉佛珠,是由十八顆一模一樣的珠子串成的佛珠手串兒,太后奶奶誦經禮佛時必用上它。只是那一日在寶華寺遇劫,事後發現佛珠手串不知何時斷裂了,宮女們將珠子收拾起來,但找來找去偏找不到最後一顆。」

        穆開微道:「下官是在觀基腳邊拾到的。那時情勢緊繃,本以為阻不了觀基逃跑,不料他卻在那千鈞一髮腳底打滑,摔得起不了身……」

        聞言,傅瑾熙挑高兩道修長入鬢的眉,俊麗下顎一頷。「原來如此!本王明白了。那佛珠手串必是那時候斷掉的,大人手中這一顆就如此這般奇巧地滾到觀基腳邊,又如此這般奇巧地讓他踩中,他腳下不穩,下盤驟崩,自然摔得狗吃屎。」

        見她抿唇沉吟,他再次坐起傾身向她。「莫非穆大人不這麼認為嗎?」

        穆開微內心不禁苦笑。

        她若不那麼認為,難道真以為當時是有誰出手相助,以碧玉佛珠為暗器,在她無法察覺之下將觀基打趴在地?

        眼前俊顏忽地撇開臉,以闊袖半掩容,縮著肩頭低聲咳了起來。

        穆開微沒多想,趕緊將手爐連同碧玉佛珠一併呈上。「王爺……保重。」

        咳聲好不容易止了,一雙鳳目咳得眼角微閃淚光。

        當他斜睨著她、對她慢騰騰搧睫,血色偏淡的唇現出一抹虛弱的笑。

        穆開微真覺自己實在太不會安慰人,應該再多說些什麼,而非僅是空洞的「保重」二字。

        「今日乘車出門,是因聽了太醫們的醫囑,說是要多呼吸一些新鮮的氣兒,能讓本王的身子骨強健些,心緒亦能快活些。」傅瑾熙先收了她呈回的小手爐,摟進暖裘裡。「但今日得遇穆大人,能與君同車,能聊談一番,卻是比什麼都讓本王身心舒暢。」

        穆開微被他這一番「表白」弄得有些發怔,一時間唇動卻無語。

        馬車在此時停住,厚重錦簾外,隨從的聲音清楚傳進—— 

        「爺,咱們已到穆府大門前。」

        穆開微聽到這話,本能地欲掀簾下車。

        她的想法直接得很,想著,要先下車才能站得挺直,站好了才能理衣理裙,整理好身上衣著才好鄭重施禮道謝,但,她什麼都做不了,因為康王爺偏偏選在這時候探指來取她手上的那顆碧玉佛珠。

        結果……她的手竟然被他握住了,連同那顆珠子一起。

        「……王爺?」什麼「男女授受不親」之類的,她根本沒放在眼裡,但毫無預警手被這麼包覆握住,心音亂了拍子卻也在所難免。

        略幽暗的車廂內,他凝視的目光靜且深,像費力整理思緒,將它化成言語—— 

        「本王幼時,父王、母妃為帶我求醫竟遭死劫,本應該死去的我最後卻活下來,自本王返京,關於本王命格帶陰煞、剋父又剋母的流言便不曾斷絕過,之後長至十八歲,承蒙太后奶奶和皇上伯父寶愛,先後也曾替本王挑了正妃人選……這事,在京畿行走的掌翼大人應該多少有耳聞才是。」

        穆開微低應一聲。「一位是朱閣老家的嫡孫女,另一位則是禮部尚書大人的千金。」她可以很輕易地震開他的掌握,但不知因何卻沒這麼做,絕非因為他的身分是堂堂的天朝王爺,而是……似是……覺得直接甩脫他,很傷他感情。

        突然意識到,她竟然是不想見他難受。

        原因出在……嗯,是因為他生了一張很需要被保護的臉吧?欸。

        傅瑾熙輕扯菱唇,扯出一抹苦笑。「是的……沒錯。但朱家小姐在指婚給本王之後就怪病纏身,病到昏迷不醒,是後來朱閣老上殿哭訴,八十多歲的老人家哭得涕泗縱橫,跪求皇上收回成命,解了朱家嫡孫女與本王的婚約,皇上後來不得不遂了這位三朝老臣所請,而婚約一除,朱家小姐果然清醒……然後,一樣的事又發生在第二次指婚上,禮部尚書家的小姐一樣是睡著了就沒醒來,一樣是解除婚約後,狀況才好轉。」

        她抿抿唇。「王爺為何要跟下官提這些?」

        他極輕地歎氣。「妳當真不懂嗎?太后奶奶之所以將妳指為康王正妃,全因那一日在寶華寺妳殺惡僧、逮惡人,手段狠辣,膽識過人,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敵之勢,要妳嫁進康王府,那是拿妳來鎮煞,鎮我這一顆天煞凶星。」

        穆開微實沒想到他會把這事說得這樣直白。

        且明明男女之間談到婚事,尋常該感到羞澀才對,但他沒有,卻是苦惱中帶憂思的神情,而她也沒有,只覺他有些……可憐。

        不知該說什麼安慰的話才好,她乾脆反握他的手,怕掌心裡的珠子磕著他,方一使勁就趕緊放輕力道,不敢回握得太緊。

        他目光突然一變,瞬也不瞬凝望著她。

        「王爺嗯……絕非什麼天煞凶星,莫想太多。」欸,她真不會說話。

        腦袋瓜裡忽地靈光一閃,她下巴驕揚。「那我呢?王爺瞧我啊,太后把我指給你,我不是還好端端的?不是我自誇,我從小到大身強體壯,從未生過病,壯得跟牛有得拚,這會兒我倒要看看了,那個什麼『昏迷不醒症』輪到我頭上,該將如何耀武揚威?咦?!呃……」等等!不對啊!她本意是想藉由自己來勸他寬懷,怎麼說到最後……好像……好像她真能鎮住煞氣,不會因為指婚給他就得了「昏迷不醒症」。

        頭好痛。苦惱啊苦惱!她到底在胡說什麼?

        然,傅瑾熙笑了,笑得露出白牙,琳瑯似的笑音能撥彈聞者心弦。

        不過他是在笑話她口拙胡言,還是被她逗笑的,穆開微不清楚,只知一個人若生得如他那般精緻的眉眼口鼻,確是要多笑才不負這天道。

        他笑音漸悄,拇指有意無意地摩挲她的肌膚,眼裡的光亦寂靜下來。

        「本王明白自己絕非穆大人的良配,太后奶奶指婚一事,妳穆家難以拒絕,那就讓本王來做。本王能做好的,能給妳一個交代的,絕不令妳穆家難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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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5 00:23:27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章】   捨不得錯過

  夜已深沉。

  深沉到月娘避進烏雲之後,懶得露顏,而蟲鳴早已止盡,夜中靜極。

  似乎夜越深靜,人的心魂也越發脆弱,毫無防備便再一次被拖進夢中的夢中的夢,順著彷彿是時間的長河洄溯,被卷回記憶中最深刻的那個所在、那個心志與神魂影最受衝擊的點,既脆弱又無比堅強,充滿矛盾卻是最真的本心。

  那個真記憶的夢中,八歲的他被所謂的「怪病」折得死去活來,但神志一真是清醒的。正因為清醒,感受到痛才會如此直接,不管是肉體上真實的痛,抑或那種切膚心似的無形痛楚,都那樣深刻體嘗。

  那女俠使的是一把軟劍,是何時加入戰局,他記不得,只知當時已身受重傷的母妃認出女俠客身分,如溺水之人忽見浮木在前,母妃死命拉住女俠客一袖不斷哀求著,請她無論如何護康王世子周全。

  敵人不斷攻來,三川口河道四面八方皆是路,卻無一條活路。

  女俠受人之託、忠人之事,靠著一把軟劍大殺四方,當時因「怪病」而導致全身幾近僵化的他伏在忠僕背上,一直被女俠客護於身後。

  終於,她帶著他們逃出追殺,成全了俠義之舉,代價是賠上她自己的命。

  女俠客的臂上、腿上和腰間皆受刀傷,雖未傷及要害,但敵人的兵刃淬著劇毒,隨著她真氣的大量消耗,毒素一入體內便迅速蔓延。

  「世子爺舌根僵化不能言語,但我知……你是能聽到我說話的,所以,你且聽好了。」

  女俠客目光清澈迫人,儘管臉色發白、唇色發紫,氣勢仍可威壓宵小。

  「世子爺哪日病癒返京了,就請與我穆家視作陌路吧,今日我出手相幫,命喪於此,那是我自願,世子爺無須承這個情,我也不要你承這個情。」

  她嘴角不斷流岀黑血,毒發的痛令她擰眉,那雙眼依舊瞬也不瞬看著他。

  「你康王府無論如何都別跟穆家攀上關係……我家相公……我家裡女兒……我的微微……微微……你離他們遠點兒,懸在世子爺頭上的那把刀,不該由穆家人去挨……不該……」

  她雙眸圓瞪,眸中滲出兩行血淚,厲聲問——

  「傅瑾熙,你可聽明白了!」

  夢中那連名帶姓的厲問宛如逼到面前,他左胸猛震,驟然掀睫。

  醒來。

  一室沉寂,似連月光都懶得迤邐進屋,他在幽暗中慢吞吞地掀被坐起,抹了一把臉,低低吸氣。「是聽明白了,忍了又忍,難忍還是得忍,忍得五臟六腑幾乎要移位,只是藺前輩啊,這穆家女兒也實在……太摧人心志……」

  他雙手緩緩握成拳頭,收緊再收緊,指節間發出如炒爆豆似的剝剝聲響,像在抵拒內心肆流的渴望,又像用力想在虛空中抓住什麼。

  摧人心志啊……

*             *             *

  穆開微越想,越發覺得昨日不該傻傻地就聽話下車。

  當康王傅瑾熙對她吐露心言,說他自身是剋父剋母的天煞凶星時,她應該巧妙地運用刑偵手法,深入話題,尋找蛛絲馬跡,許能從他口中挖到更多關於當年三川口大案的真實線索,但她在那時刻似乎變蠢了,

  甚至在被動聽完他的話之後,他靜靜拋出一句——

  「穆府已到,你可以下車了。」

  她還真就照辦。

  直到進家門,坐在正廳堂上的太師椅發了會兒呆,然後在阿爹的喚聲中召回神智,她才發覺,她根本忘記要回傅瑾熙想使什麼法子讓皇上和太后收回成命。

  倘使太后娘娘一心愛護他,堅決要為他尋一個剽悍的「鎮煞神器」當正妃,又倘使皇上對康王府、對她阿娘當年的義舉抱持疑猜和試探之心,真要借她近身監視康王府,他傅瑾熙又要如何扭轉一切?

  她不禁暗嘆,深覺昨兒個實在失策,該要問清才對,問清楚了兩人合讓總比他獨行來得穩健。

  她的心已起變化。

  毫無疑問的,於她而言,康王爺已成了很特別、很特別的存在。

  因為是她家阿娘當年捨命救下的人啊!

  用阿娘一條命換來的,是那樣寶貴,她與康王爺尚不相熟,卻絕對不願意見他陷入困境,在帝王的疑心下之受到傷害。

  入夜,有些年長的婢子捧著乾淨的一盆水進到房內,見已換好中衣寢服的小姐坐在大銅鏡單,然,並非對著映在銅鏡裡的嬌小美人顧盼自憐,卻是手持劍刀、一手拿著凈布,正仔仔細細、來來回回地擦拭兵器……劍刀輝芒照美人,美人彪悍凌劍衛,就算見多識廣的婢子私下看過無數回,每回再見……還是忍不住頭皮發麻。

  「……小姐,咱來幫您梳梳髮,鬆鬆頭皮吧?」儘管發麻,畢竟當了掌翼大人多年的「房裡人」,怎麼也得撐住。

  「嗯,好啊,麻煩蘭姑姑了。」穆開微揚眉一笑,俐落地收好兵器,聽話坐定的模樣倒也有幾分大家閨秀的溫婉神氣。

  蘭姑將那盆水放在架上,來到她身後,替她解開束了一整天的牛筋綁帶,十指按在她頭皮上或重或輕地揉捏,邊按壓邊碎碎念道——

  「小姐一年到頭都頂著同樣的髮型,高高束起的一根大馬尾,完全用不著髮飾,一條牛筋帶子就搞定了,欸,這牛筋帶子一用還用了兩、三年不換……」越念越想哭,「小姐啊,咱這個人沒啥兒值得說嘴,最拿得出手的也就是我娘生前手把手傳給我的梳髮巧技,小姐您也行行好,哪天讓我大顯神威一下,幫您梳個美到翻天的髮型在帝京露臉,以告慰吾家老娘親在天之靈啊。」

  穆開微在銅鏡中與蘭姑對上視線,露出有點歉疚也有些無賴的笑顏。

  「姑姑值得說嘴的地方多了去了,瞧,你按得我頭皮多舒服,唔……真鬆快呀……」她閉起眼,微微晃著腦袋,非常醉然之姿。

  「德性。」蘭姑啐了聲,順手輕戳她腦袋瓜一記。

  鬆了頭皮、梳順了髮絲,穆開微被服侍著洗漱過後,乖乖吹熄燭火上榻。

  帷幔內,她躺得四平八穩,雙臂放鬆地擱在身側。

  腦子裡本還轉著衙門裡的一些案子,也想著阿爹和康王爺不會用什麼法子打消皇家指婚的念頭,再想到她自個兒……

  俗稱「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她實不排斥嫁人的,但她早就是個大齡姑娘,又在「六扇門」裡當差,還是掌翼之首,官拜正三品,若非皇家賜婚,還當真見不著哪家兒郎敢登門提親。

  身邊年紀與她相近、脾性與她相合,能與她配成對的,唯有大師兄孟雲崢一人,但他們兄妹們一起「混」這麼多年,兄妹之情再純粹不過,要她嫁大師兄為妻,光想像就足夠令她渾身起雞皮疙瘩,整個人都不對勁兒。

  欸……

  她似在內心吐出那一口長氣之後,神識漸散,徐徐沉進睡眠中,無夢。

  但,忽而間變得似夢非夢。  

  將她從深睡狀態中召回的是嗅覺。

  她再一次嗅到那股教她永生難忘、獨特至極的辛涼氣味,一鑽進鼻腔,她神識頓覺清明,立時察覺帷內潛入一人。

  她憑本能出招!

  出手就先扣住對方探到鼻下的一手,猛然扯近,再肘擊對方胸口並借力坐起。

  來人低「唔」一聲,閃得略顯狼狽,像完全沒料到她會醒來,但也十分迅捷地與她對招、拆招。

  於是在小小的床帷內無一句言語,對坐的兩道身影你來我往、你攻我擋,四隻手變招再變招地擒拿扣抓,然後不知對過多少招,兩人最後是相互按住對方的腕脈、扳緊對方的指,一場無聲激戰才終於暫停下來。

  穆開微仗著嗅覺絕佳,再輔以眼力神銳,硬是把人認出來了。

  「黑三爺這是當起採花賊了嗎?採花採到在下身上,閣下這膽子練得挺肥啊。」尋常女兒家在此際肯定得花容失色直哆嗦,但她穆開微不是,氣場爆開,直迫對手,就算在「採花賊」面前僅著單薄的寢衣也坦蕩蕩得很。

  倒是身為男人的不速之客覺得不自在了。

  著實不敢朝她微敞的襟口多看半眼似的,黑三罩著薄皮面具的臉側向一邊,露出來的兩隻眼睛閃爍再閃爍,視線直接固定在帷幔上的蘭花繡紋上。

  「什麼……什麼採花賊?胡說什麼?咱有那麼下流嗎?」黑三硬聲駁斥,瞪了她一眼又迅速撤開,突然自言自語般囁嚅,「春天還沒到,就算到了,那也春寒料峭得很,穿那麼單薄入睡,都不怕肚皮著涼嗎?」

  雖是自言自語,但離得那樣近,又無旁人或其它聲音干擾,穆開微聽得可仔細了,遂答,「在下身強體壯,天生就是火爐體質,穿得再單薄都不勞三爺費心,倒是春天還沒到,就算到了,那也春寒料峭得很,三爺在這大冷天還奔出來採花,那是饑渴到不行了是吧?」

  黑三怒了。「就說不是採花賊了!」

  「不是……那閣下夜訪所為何來?」似怕他脫逃,穆開微加重力道按住他的腕部和虎口。

  黑三氣息微紊,但很快已拿穩,「你放手,我就告訴你。」

  「三爺何不先說來聽聽,聽完了我自然放手。」穆開微寸土不讓。

  「嘿,我是不想鬧出大動靜,可不是掙不脫、打不過,你心知肚明得很,別想蹬著鼻子上臉啊,若讓我鬧騰起來,我、我……我把你這架子床全拆囉!」

  穆開微眉峰一動。「是嗎?我恰好是個不怕鬧大的,就怕鬧不夠大,三爺有本事就拆。」話落,看不清她如何使機關,一張大開的細繩網竟然從架子床頂上罩落。

  驚覺自己正好在網子正下方,黑三連粗話來不及罵,硬拖著糾纏不放的穆開微滾出床帷外。

  他趁機甩開她,才跳開一大步,兩腳腳踝竟被打來的一條軟鞭束縛住。

  鞭子另一頭就握在穆開微手中,她陡地倒扯,他下盤不穩瞬間倒地。

  但穆開微沒想到他那麼快就能掙脫,她不及再收鞭捆緊,他已震斷鞭繩起來。

  墨三邊閃避她的攻擊,邊低聲急嚷,「好好,我說我說,今夜之所以摸進穆府,是聽說寶華寺裡抄出一大堆值錢玩意兒,咱這心裡就不是滋味啦,那一夜大理寺監牢故意放走重犯,好讓你們順藤摸瓜摸到賊窩,我黑三好歹也出了幾把力氣不是?皇帝老子賞這個、賞那個的,怎麼就沒賞到我?咱今夜來啊,就想問問掌翼大人怎麼說,你說說看,你們這樣對得起我嗎?你……哇!什麼什麼?」接住再接住,竟是兩顆渾沉沉的鐵膽!

  鐵膽擲飛過來的手法頗為特殊,後發的那一顆竟然先至,害他接得手忙腳亂,驚出一額冷汗。

  「三爺要討賞嗎?好啊,那就隨我到御前去,我替三爺向皇上討。」

  「等等!這回是什麼?」眼角餘光覷見銀輝疾路而來,他堪堪避過。「繩繯?哪來的呀?哇啊!還來!」

  繩子一端纏著鏢刃,騰發出去能迅速收回,然後再利用身軀各關節的運作,將繩鏢再次甩出,穆開微主要目的是要逮人,她未想傷他,因此兵器與暗器儘管連番使上,殺傷力卻沒有完全發揮。

  「你說你一個姑娘家的閨房,安置了這麼多件亂七八糟的傢伙,你、你這是睡在兵器庫吧你……鐵扇!」好不容易繳下她的繩鏢,撲面而來的是一把烏沉摺扇,「刷」一響攤開,若非他戴著面具,那搧指出的力道要削掉他半邊眉毛。

  「不成不成,再下去真要翻船啦。得罪了。」

  黑三忽地反守為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架住穆開微雙臂。

  震掉那把扇葉根根剛厲的鐵扇,他笑道,「掌翼大人是打算把我拖在這兒,鬧大了動靜,讓睡在另一院落的老穆大人跟府中的武僕、武婢們趕來合圍助拳吧?那可不成,外頭都傳來腳步聲囉,咱得撤啦,後會……噢!痛!」

  穆開微被制住雙手不能再出招,但還有腿啊,她一記蠍子腿攻得他措手不及,腳底狠狠巴中他的額頭。

  「你真是……實在……怎會這麼……這麼……」他目光異常閃亮,氣息不穩。

  穆開微以為他還要往下說,結果她到的是一聲深長嘆息,好像很訝然、出乎意料,也好像很無奈、很糾結,又好像很心悅、柔軟……她不明白。

  下一瞬,她身軀被一股渾厚勁力推開好幾步。

  「黑三!」順勢卸力,穩住後,她迅速衝到窗邊,那翻出窗外的身影剛好消失在牆頭,「砰」,房門被大力推開!

  「微兒!」穆正揚此刻趕至,迅速環顧,見房中一片混亂,連安置在床頂上的散網機關都已催動,表示賊人當真摸到女兒榻上。

  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他稜角分明的面頓時陰黑一大半,眉間皺摺成巒。

  「你無事就好,無事,爹就放心……你貴叔、福叔和祿伯伯追上去了,且看對方躲不躲得過他們三人連手。」徐沉聲嗓讓聞者氣息一窒。

  「爹,等等!」見阿爹臉色難看成那樣,說完就要走,分明趕著去逮人,穆開微趕緊上前拉住他,「爹,無事的,當真無事,您別氣!那個……今晚夜闖之人與當年送還娘親骨灰和遺物的女老前輩定然有關,於咱們家是有大恩的,貴叔他們下手……不好太狠啊!」

*             *             *

  娘的!

  他粗話甚少出口,但今夜遇上這一攤,內心早已連罵三百回。

  三個老傢伙年紀加起來說不準已破兩百歲,手段卻特狠毒!

  他一翻出穆府外牆,就被三人纏上,瞧那態勢根本有備而來,應是一聽到動靜便在那兒打埋伏。

  他們一人使獵刀,一人用毒,一人暗器連發,三人動作配合起來猶如行雲流水,殺傷力驚人,更過分的是,老傢伙們出招完全不按牌理、完全不顧臉面,什麼撩陰偷桃、戳眼捏乳、毒針毒粉毒液等下三濫的招數,使得無比順溜麻利,他都要替他們臉紅了。

  如若不是事前他先吞了一粒女長者特製的萬靈丹,他這回很有可能會陰溝裡翻船,被下流手段擺平在某條暗巷內,昏迷不醒地遭逮。  

  真淪落到那般境地,他活著那是無顏見傳授他武藝又不認他當徒弟的女長者,死了的話則是沒臉去見父王母妃。

  萬幸他勝在內力好、輕功絕佳,最終成功地甩脫三人糾纏,安全回巢。

  此時密室中的大火盆子,因他投進的薄皮面具以及沾附了好些毒粉、毒液的夜行服再次燒旺起來,火光映照他輪廓俊秀的面容,溫暖他原本冰涼的肌膚。

  他靜望那跳動的火舌,一手的掌心裡握著一隻小紫瓶,下意識摩挲起來,神情是思緒遠揚一般的怔然。

  今晚夜訪的目的被他自個兒搞砸了。

  今晚,他摸到穆家那彪悍姑娘的床帷裡,目標很明確,目的很簡單,就是趁她睡熟了,將紫瓶裡的粉末彈進她鼻腔中。

  用量不需多,僅微少的份量便可使她深眠不醒。

  按配出這藥粉的女長者所言,若無她一手獨門解藥,這紫瓶裡的藥粉能讓人一睡睡到地荒老天,睡到肉身因歲月流逝而自然地虛敗壞死為止。

  他當然不是要害穆家姑娘,而是她若能一睡不醒,暫時不要醒,坐實他「天煞凶星」的名號,讓他抓緊這個理由親自去太后和皇上面前磕頭謝罪,哭求他們打消指婚的念頭,待還給她一個清靜之後,他自然會潛近她身邊,用女長者的獨門解藥她解毒。

  這樣的事他已幹過兩回,讓他之前兩次指婚都化作泡影,他不想造孽,不想把無辜之人牽扯到這個充滿交數又危機四伏的局勢裡。

  這都第三次了。

  三折肱都能成良醫,他當然能做好,能乾淨俐落處理得妥妥當當……但,直到去到她的榻邊,他才看出內心有多麼躊躇。

  她家阿娘臨死前要他聽好的那些話言猶在耳,他不該跟她牽扯上,但局勢替他造出這樣一個契機,讓她來到他身邊……今晚握著小紫瓶,他掌心生汗,幽暗中凝望她的睡顏,熱流在皮膚底下細細滾動。

  他……捨不得,捨不得錯過她。

  他自私自利,就是要與她親近,這一條不知通往何處的道,若能得她相伴,即使要他矇著眼摸黑走到底,也不覺孤獨吧。

  換上乾淨衣衫,他從暗道回到寢房,裝飾為古玩架的牆面一推開,家裡的老忠僕果然又候在那兒。

  傅瑾煕不由得嘆氣。「老薛,以後早點睡,別為我等門,我又不是三歲娃兒,出去逛逛不會走丟。」

  「總要確定王爺您返家了,這才放心啊,再有,老奴晚睡慣囉,王爺要咱早點上榻躺平,根本是折騰人。」

  當年康王府一隊人馬在三川口遇劫,一路背著世子爺傅瑾熙在藺耿真幫助下逃過追殺的人正是老薛,當年他正值壯年,是王府裡養馬的好手,如今十七個年頭過去,已成一名近耳順之年的矮壯老大爹。

  傅瑾熙待他的方式自然與對待其它僕婢十分不同,情誼深厚,便如家人。

  這一邊,老薛關好機關牆面,轉過頭恰好對上傅瑾煕被獨火照亮的那一側,兩道灰眉翻飛,倒抽一口氣驚問,「爺,您怎麼又挨揍啦?!」

  傅瑾煕對那根指向他額頭的粗指露出苦笑,抬手在額面輕壓了壓。「是啊,又挨揍,被人一記漂亮的蠍子腿,用腳底打到烏青。」

  老薛咽了咽唾沫,「那……這一次動手揍爺的人,跟上回可是同一位?」

  傅瑾熙還未及作反應,女長者略尖銳的冷笑已輕輕傳進——

  「蠢,這問題還用得著問嗎?你且瞧瞧他一臉思春、挨揍挨得甘心情願的模樣,不是那姑娘動的手,還能是誰?」

  見女長者施施然進屋,老薛倒跳腳了,「什麼思春?哪有像你說的那般粗俗,這叫……叫什麼『慕少艾』的。咱們家王爺愛慕那年輕的美姑娘,是愛慕。」

  女長者一進屋就自個兒找椅子坐,自動倒茶喝。

  她對老薛輕哼一聲,明擺著一副「不與小人糾纏」的姿態,她目光從杯緣上瞟向俊龐微紅的傅瑾熙。

  「今晚不太好受吧?你身上沾染不少毒味兒,嗯……」女長者閉起眸,靜靜呼吸吐納分辨著,「至少用了六種毒草混制,不會立時要了性命,但如果沒有我的萬靈丹壓鎮,你今晚想全須全尾溜回來怕是不能夠。」

  說著,她忽而笑開,不是冷笑是當真被逗笑,因為瞄到他額面一大塊淤傷。

  「果然是藺女俠的閨女兒,撩起男人不留手,甚好。」

  「見我出糗,前輩便開心了是吧?」傅瑾熙抹了一把臉,兩手一攤。

  「見王爺你在那姑娘手裡出糗,嗯,沒錯……」女長者頷首,「是挺開心。」

  一旁的老薛聽著又不樂意了,正要鬥回去,傅瑾熙卻搶先道——

  「那好,我把那姑娘迎進門,天天在她手裡出糗,逗前輩開心,也算報了前輩當年救命之恩以及這些年來的教導之恩於萬一了。」

  他語氣徐平,這些話一出,老薛瞠目結舌。

  老薛氣息不太穩,顫著粗嗓問,「爺……您、您終於肯成親啦?好……這樣才好,這樣才對……堂堂超品、世襲罔替的康王爺總不能一輩子打光棍兒嘛,咱們日子總要過下去,成親好,有個王妃來鎮鎮家宅,日子過得有滋有味,那……那准能興家旺族的,一切都會很好的呀。」

  「嗯。會很好的。」傅瑾熙微笑響應。

  「是嗎?那王爺是打算將藺女俠臨終前的警告當成亂風過耳了?」女長者神態已回復一貫的淡然。

  「絕非如此。」傅瑾熙鄭重否認後不禁靜默,似想過又想,再三斟酌,最終毅然抬頭。

  「我守著她,命都給她。」

  聞言,老薛抓袖子猛擦淚,女長者則是深望著內心已被反覆煎熬過的年輕王爺,靜靜瞅著好半響,最後卻賞給他一聲冷哼,「等等先滾去我那兒泡個藥浴再上榻歇息,嘖嘖,你那身臭毒氣味兒,真令人受不了。」

  撂下話,女長者起身往外走,完全不把「王爺」這等人物當一回事。

  「……爺,這麼看來,她其實也不反對的,是吧?」老薛吸吸鼻子,看著女長者離去的方向問。

  「嗯。」傅瑾熙內心一嘆,無形大石終於放落。

  藺女俠毒發臨終之際,女長者亦隨身在側。

  那些要他康王府別跟穆家攀上關係的告誡話語,女長者確實是聽得清清楚楚,倘若她為了護藺女俠的遺願而岀手阻他,情勢勢必嚴苛,但她沒有反對,僅是質問,事後還岔開話題,給了那不著邊際的回應……是看他傅瑾煕可憐吧?

  他一笑,面對女長者離去的門口,兩手搭在胸前行了一禮,聲音徐朗送出——

  「多謝前輩。」

*             *             *

  京城另一邊,穆府所在的這一端,小姐與主子的院落在大半夜裡重新掌燈。

  貴叔、福叔和祿伯已回府,因無功而返,三位老人家過來向穆正揚回報時,不是深皺眉頭就是氣紅老臉。

  穆正揚自然不會怪罪三老兒,賊人不動聲色摸進穆府,本來就不容小覷,家裡老僕們儘管悍勇、手段老辣,也都上了年歲,最終內力不濟被對方逃了,亦無可厚非。  

        在穆家父女連連勸慰下,三名老兒才釋懷了些,回各自房裡歇下。

  此刻,穆開微已將之前與黑三首次交手、以及她後來追蹤到康王府高牆外的種種事情,向父親穆正揚稟明。

  坐在小廳堂上的穆正揚正低眉沉吟著,卻聽女兒道——

  「爹,從黑三身上極有可能尋到那位女老前輩的下落,他似乎又與康王府有牽扯,女兒想進王府裡暗中細查。」坐正身軀,深吸口氣,「太后的賜婚,皇上的垂詢,還請爹替女兒應承謝恩了,微兒願嫁。」

  穆正揚一拍圈椅扶手,目光如炬,「進康王府探查尚有其它法子可使,難道非他康王爺不可?」

  穆開微搖頭微笑,柔聲道,「確實是非嫁不可。爹遲遲沒給皇上一個『覆命』,再拖下去,倒成咱們家藐視天朝皇族,不屑亦不從這樁婚事。」

  屆時,皇帝老兒一怒,太后娘娘覺得被打臉,要安個什麼莫須有的罪名在穆家頭上,並非不可能。

  她家阿爹不可能不明白,卻為她的歸宿琢磨又琢磨。

  爹捨不得她,她哪裡又捨得令阿爹這般憂煩。

  「但女兒願嫁,除了因皇家賜婚以及欲進康王府探查,還有一個很大的原因。」一頓,她兩顆黑葡萄般的眸珠淘氣地溜了溜,「就是那位康王瞧起來手無纏雞之力,文弱得很,女兒一旦成了康王正妃,往後只有我欺負他、教訓他的份兒,他要想還手,女兒折了他雙臂,他若還不肯乖,女兒再折斷他兩腿,若他也學起其它皇親國戚有了正妻還敢討小,女兒按三餐加夜宵,准要揍得他連他的太后奶奶都認不出。」小下巴傲然翹起。

  「爹擔憂皇上的意圖,以為康王爺非女兒良配,女兒明白的,但阿爹啊,咱們何不『以害為利』?娘親無意間插手了皇上的隱棋辦事,所以客死異鄉,這仇都不知能找誰報,既被驅使著進到這個甕中,那就在其中造出活處吧。」

  她笑著,眼裡已有潤意,「是阿爹和幾位叔叔伯伯們教授我的,即便跌倒了也得抓把土,可不能白摔一跤,不是嗎?」

  「你這孩子……」穆正揚一向硬氣沉穩的表情忽見龜裂,兩眼亦有些泛潮。

  閨女兒說要如何又如何地整治康王爺,那是想逗他開心,但他聽了,還真覺痛快。

  以害為利嗎?嗯,想想也是。

  以自家閨女兒的脾性豈能容忍男人三妻四妾,她若嫁康王為正妃,確實能毫無懸念地「稱霸」整座康王府。

  再者,閨女兒對她的阿娘仍有那份解不開的念想,是他這個當爹的無論如何都解不開的結,不放手任她去闖、去查,她不會封願的。

  在抹了把臉,深深又深深地嘆出一口氣之後,穆正揚終於妥協——

  「那就嫁吧。不管世道如何,只要爹在,你就有靠山,即便爹不在了,你的大師兄和叔叔伯伯們也能替你頂起半邊天。」略頓,他忽地一笑,「不,無須靠誰為你撐持,你是爹的好閨女,又如此像你阿娘,咱們穆家的兒女就算身處劣勢,亦有本事扭轉乾坤,爹……信你。」

  信她,亦會默默守護她。

  穆開微體會著,眼中驀地流出兩行淚來,她一張娃兒臉笑咧了嘴,鼻音甚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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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5 00:23:42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章】   大婚鬧洞房

  雪融待春的時節,興昱帝承太后之意,第三次為康王賜婚。

  皇家御旨一發,康王妃終於定下人選的消息一確定,帝京百姓也隨之騷動。

  欸,老實說,已許久沒有勢頭這麼旺的賭盤了啊!

  拿皇家之事來賭,自然不能太明著來,但私底下,帝京各大小賭場早默契十足地將賭局齊齊開出,賭押金收到著實手軟,賭項簡單明了——

  一這位「藥罐子」康王爺這一回能否得天之幸,順利迎進一位康王妃?

  再賭此此次被選中的新娘子,精氣神是否挺得住「天煞凶星」的摧折?

  賭盤之所以旺,形成精彩對峙,極大的原因出在即將成為康王妃的姑娘身上。

  開什麼玩笑?!那可是官拜正三品、「六扇門」裡的大頭目啊!

  穆家這位大掌翼姑娘手中的劍刀不知沾了多少凶神惡煞的鮮血,「帝京玉羅剎」的名頭可不是白白得來,豈會是個吃素的?

  所以這是一場「天煞」對上「羅剎」的對局,盤面開出來當然漂亮火熱。

  康王大婚的日明定在正式頒旨之後的一個月後。

  這婚期確實太趕了些,據聞是因太后娘娘十分堅持,皇上只好命天監個最近的吉日。

  而這事落在帝京百姓們眼中,又是一樁談資。

  瞧啊,連他們皇族自家人都不信自家人,將婚期壓得那麼近,根本就是擔心夜長夢多,怕再多拖幾日,準康王妃未進門又得怪病,屆時啊,怕又要有天朝老臣哭倒在皇上的丹陛之下了。

  於是,康王的這場大婚就在有人提心吊膽、有人旁觀好戲、有人開賭對賭中,倍受矚目地來到天監選定的這一個黃道吉日。

  雖說賭局的終盤得在新人完成拜堂、送入洞房之後才算結束,但擠上前看熱鬧的人可見了,這大好的初春日子,掌翼大人不著官制的墨錦衛服,而是一身大紅繡金的喜服,鳳冠上覆著蓋頭,由喜娘虛扶著在門口跪恩,拜別老父。

  儘管沒能瞧見新娘子的臉,但看那俐落的身姿和穩健的步伐,絕絕對對是本尊無誤。

  所以這賭盤下注究竟誰輸誰贏,結果根本已呼之欲出。

  羅剎以鬼為食,穆家的「帝京玉羅剎」氣場果然驚人,氣勢的確霸道,硬是把康王爺這顆「天煞凶星」壓落底。

  之前傳言四起,都說太后娘娘之所以把腦筋動到剽悍勇猛的穆大姑娘身上,其實就是看準兒了她有「鎮煞安寶」的能耐。

  穆氏被皇家如此看重,儘管這場大婚備婚的時間不夠長,皇家賜下的禮單卻是一頁翻過還有一頁,列在上頭的玩意兒多到教人眼花繚亂。

  然,對帝京百姓而言,這婚事的重頭戲在迎親。

  全然沒令百姓們失望啊,竟是一向病弱的康王爺親率一小隊人馬來迎親,而穆家宅子更被一隊兵馬包圍起來,不妨礙眾人看熱鬧,卻也不讓閒雜人等靠近。

  帝京裡的「藥罐子王爺」據說生得甚美,今兒個往迎親的駿馬馬背上一坐,拋頭露面地「招搖過市」,百姓們當真「賞美」賞得心花怒放。

  賞過的結論便是——這位康王爺根本是男生女相。

  吉日裡,午前的日陽往康王爺臉上、身上一灑,把他整個人鍍上一層金粉兒,那鳳目畏光般細瞇,慵懶眨了眨,那挺直卻秀氣的鼻樑有著比金粉還亮的薄輝,額與面白到澄透,唇色淡淡,頓時整張臉分明了輪廓,就是一張淡到幾乎無色的臉,卻彷彿無中生有一般有著一抹難再說回穆開微這裡。

  當大紅蓋頭被繫著喜彩的秤子緩緩挑起,這一整天的,穆開微在這個喻指「稱心如意」的習俗中終於得見天日。

        她揚睫,順著那隻持秤子的手往上看去,見到康王爺穿著一襲與自己相同大紅的喜袍,腰纏金絲帶,兩肩與襟口以金絲繡紋,頭上戴著金玉冠,將髮絲束得齊齊整整,完全露出來的一張面龐被喜紅顏色這麼一襯嘛……面對他這張俊顏,穆開微與帝京百姓有同樣的感受。

  是那種紅花開到盡頭,仍頑強留住最後一抹艷色的絕然,帶著點頹喪的氣味,越瞧,越覺驚心線,甚至會矛盾地生出一種不忍直視之感。

  而在傅瑾熙眼中,看到的卻是生動飽滿的神氣。

  女子長眉入鬢,眉色淡麗,清亮的杏眸輕輕溜,似本能地想掌握住這個陌生地方的事物,她眉眼靈動,秀挺的鼻子也跟著動了動,像小免兒抽動鼻頭一般,而就是這個小動作,她因妝點而更顯蜜潤的腮頰不禁微微鼓圓,與她「帝京玉羅剎」的名號極是不搭。

  她望向他,眸中先是一亮,之後是坦然從容。

  她看起來沒有新嫁娘該有的嬌羞和不安,好似今日出嫁也不過是三法司衙裡發下的一樁任務,該幹什麼便幹什麼,大功告成就能了結此案似的。

  但,讓傅瑾熙握秤的五指悄悄地鬆了又收緊、緊了又放鬆的是——

  那張點了胭脂的絳唇朝他靜謐一揚。

  她對他笑,清清淺淺一抹,沒有委屈、怨慰、憤恨,他心便穩了些。

  「見過……娘子。」他回她一笑,神情和軟。

  聽他用了平民夫妻之間的稱呼喚她,穆開微雖不習慣,這一刻卻也覺得親近些許,她下巴輕頷。「見過王爺。」沒法子的,眼下要稱他為「夫君」她還過不了自個兒這關。

  一雙新人就這麼一坐一站對看著,跟進喜房的幾位女賓客已帶笑開口——

  「恭喜恭喜,祝夫妻和和美美,白頭到老,平平安安,龍鳳呈祥。」

  「皇嬸您說漏了呀,自頭到老之前要記得早生貴子啊。」

  「呵呵,對,對,早生貴子,多子多孫,百年好合。」

  能跟進裡邊來「鬧洞房」的女客們,個個來頭不小。

  對帝京了如指掌的穆開微大致梭巡了眼,已認出十三、四位當中有半數以上皆是皇族王爺們的正妃,餘下幾位女子則是國公、候爺以及朝中一品大臣們的夫人及閨秀。

  女客們把喜房擠得熱熱鬧鬧,不僅如此,外邊的正院小廳更來了不少男客。

  穆開微能清楚聽見外邊忽高忽低的交談聲,應是府中某個管事正費著唇舌賠小心,努力擋著不讓男寶客們越雷池一步。

  康王大婚,婚期雖定得匆促,但因為受到太后娘娘和皇上的青眼,自然也就被皇親國戚們看重。

  只是這「看重」二字有好有壞,好的「看重」是上門真心道賀,來飲一杯喜酒,壞的「看重」就有那麼點妒嫉心態,覺得明明同樣出身帝王家,為什麼他康王就成了太后眼中的寶貝蛋兒?捧在手裡怕碎了,含在口中忙化了,老人家莫不是把私庫裡的好東西全拉進這康王府當賀禮吧?

  穆開微不動聲色地留心著外邊的動靜,一邊聽傅瑾熙問喜官——

  「接下來該做什麼?」

  「新人入帳,以棗子、花生、桂圓、蓮子撒帳,接下來還得請新婦坐帳,不得說笑,不得隨意下地走動,喻『穩坐安宅,坐財生吉』,而王爺可到前廳大堂上待客,酉時過後再回房,夫妻共飲合巹酒,如此便可。」

  「是嗎?」傅瑾熙溫和微笑。「那本王不回前廳,待在喜房裡不可嗎?」

  喜官被問得一愣,「……也、也非不可,而是……是……」

  喜官的「於禮不合」四字尚未說出,臉無血色的「藥罐子王爺」又慢悠悠道——

  「本王今日大婚,皇上特意遣了一小隊禁衛軍和兩名太醫護本王迎親,是擔憂本王臨了有什麼狀況,而太后奶奶也一再叮嚀,要本王莫太逞強,既是這般,本王自當遵奉懿旨,不可再逞強上前廳待客,喜官以為如何?」

  「呃……那,自當遵旨奉行。」喜官腦筋終於轉通,心想,康王爺一早親自迎親,來回折騰著,能撐到現下實屬萬幸,他就該趁著時機尚好,把自個兒差事趕緊辦妥,若為了死板板的禮俗硬這「藥罐子」推到前廳去,到時候真出事,今日這一場大婚沒個收尾,皇上和太后真怪罪下來,又有誰擔得起?

  於是在眾女客圍觀下,新人提前時辰共飲合巹酒。

  穆開微手中被塞進一以半邊瓠瓜做成的瓢當酒器,另外的半邊在傅瑾熙手裡,兩隻瓢用長長的紅緞繫在一起,瓢中有酒半滿。

  「千里姻緣一線牽,合巹合飲,合巹合新。」喜官朗聲誦道。

  穆開微見那一頭的傅逢熙舉起瓢子飲酒,自己也跟著做。

  以往若與「六扇門」的弟兄們喝酒,必是一飲到底,這半瓢子的酒對她而言,兩、三口便也吞光了,她毫不浪費地仰頭飲盡,順勢抓住紅彤彤的嫁衣寬袖充當帕子往顎下豪氣一擦,待抬眼瞧去——

  滿室靜寂。

  「怎麼?這酒不許喝光嗎?」她挑起為了今日出嫁特意修整過的一道長眉,環視那些愣怔望著她的宗室女眷以及高官家的夫人小姐們。

  她語調沉穩,姿態閒適,但被她眸光淡淡掃過,竟有種……正被「六扇門」掌翼大人親自問案之感,教人心頭有些發怵。

  穆開微掃過眾女客們,最後瞥向新郎官。

  康王爺原本也一臉怔然,但一接觸到她帶詢問的目光,他唇瓣徐徐笑開,把才啜飲過一小口的合巹酒再次捧起來喝。

  喜官見狀連忙道,「回王妃話,這酒沒有不許喝光,喝光很好,總之……很好。但王爺……王爺啊,您悠著點兒,這酒沒喝光亦無妨的,您千萬別逞強啊!」欸,這都成什麼事了。

  喜官急得想跳腳,恨不得去搶康王爺手裡的瓠瓢。

  咕嚕咕嚕……咕嚕咕嚕……

  太遲了,半瓢子酒全進到逞強的新郎肚腹裡。

  「本王也喝光了。你瞧!」傅瑾熙獻寶般把見底的瓠往前一遞,他笑說著,忽地雙肩聳動打了個小酒嗝。

  急飲這半瓢酒,康王的臉頰立時浮現兩朵紅雲。

  他鳳目帶光、瞬也不瞬直瞅著她,似是想討好她,想得到她的讚賞,而更多的……是想護著她吧?

  他隨她將合巹酒飲盡,是不想令她覺得自身不符合常規便是有錯,怕她剛進康王府這道門,就在宗室女眷面前出糗,心裡會難受嗎?

  這可新鮮了,被這麼斯文弱質的人護著,儘管穆開微並不覺得自己需要,卻也多少品出一點耐人尋味的趣意來。

  在他看來,康王爺原本好好的,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但一聽到喜官要她坐帳,不許她說話、不許她下榻,要她靜靜坐上好幾個時辰,他大爺就忽然「發難」,言語上使著巧,讓喜官只順了他的意,免去新婦坐帳的無聊苦悶,直奔最後的合巹之禮。

  他都如此待她了,她自然要承這個情。

  不僅承情,更要加倍奉還。

  此際,約莫是氣氛僵化到某種程度,宗室女客有人忍俊不住笑出來。 

  「呵,聽太后老祖宗常提到,都說康王學富五車,在佛學上尤其專精,跟那些得道高僧們論法論理,都能論上三天三夜不歇息,太后老祖宗常叨念啊,就怕康王爺一心向佛,哪天鑽進那佛法機見裡無法自拔,真會起了剃度家的念頭,一離紅塵心不悔,可今兒個瞧王爺這般寵愛新婦的模樣,分明是是一入紅塵心不悔,太后老祖宗這下子都能安心啦。」

  這話一出,喜房裡的氣氛次活絡起來。

  但說者有意,落進程開微耳中自能辨出那暗帶嘲弄的味兒,只是這程度尚在她「初來乍到、能忍則忍」的範圍內,她能忍,無妨。

  另一名較年輕的女客輕揮香帕又道,「太后老祖宗就是偏心哪,皇孫那麼多個,試問有哪個比得上康王得寵?這福氣都不知是幾世修來的喲?我瞧啊,使是東宮太子都沒能享這等福氣,你們說說,該不該讓人眼紅?」

  等等,這話可就讓某位號稱「帝京玉羅剎」的姑娘不痛快了。

  嗯,原來是五皇子黎王殿下家的。

  這一邊,穆開微淡然瞥過,已把說話的年輕女客認出,往心裡記上一筆。

  康王傅瑾熙,八歲怙恃盡失,文弱體虛,得一老祖母憐惜,卻說是他幾世修來的福氣,而聽了這話他還不能駁斥,駁了就是不知好歹、有負太后聖恩。

  幸得在場的貴客們並非全都壞著心眼,有兩、三位模樣穩重些的不禁蹙眉,有些則乾脆不應話,如此一來,黎王妃面子可有些掛不住,再次揚聲——

  「怎麼?我說的難道有錯?康王就是個福厚的,旁人求都求不來呢,而康王妃也是個福厚的呀,哪家不嫁偏被指婚到康王府來,一進門就是正牌王妃,上無公婆需要服侍,夫君又是個好脾性的,想想不是福氣是什麼?」

  「五弟妹,欸,瞧你說的,今兒個可是康王大喜之日,你這張花花利嘴就別再擠對他跟新娘子,要是把剛進門的新婦擠對跑了,我瞧你在老祖宗面前還怎麼辯?」同為妯娌,四皇子慶王的王妃開口說話了,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提點。

  無奈黎王妃是個不受教的,脾氣便如點燃的炮竹一般,「辯就辯!靠的不就張嘴嗎?若是要讓『六扇衛』拿人到御前問話,我也會這麼說,實話實說罷了,有什麼好怕!」

  「讓『六扇門』拿人問話嗎?好啊。」說話的是穆開微,她緩緩笑說、緩緩立起,手欲動時才發覺還抓著瓠瓢。

  她側目看向不知何時退得有些遠的喜官,問,「大婚禮成了是嗎?」略頓,「你,抬頭,我問的就是你。」

  試圖默默退出「戰圈」的喜官忽被點名,渾身一哆嗦,應聲響亮。「禮成!」

  穆開微點點頭。「很好。」

  一旁伺候的小喜娘趕忙上前替新人收拾酒器,穆開微那雙原需坐帳而不能隨意沾地的足,直接踩過踏腳凳,落到地面上。

  她直直看著幾步外的黎王妃,徐聲道,「三個月黎王殿下飲酒醉胡言在殿前失儀,皇上大怒,罰黎王禁足在府,就我所知,皇上的禁令尚未解除,而黎王妃與黎王夫妻一心同體,不隨侍在側、有罪同受嗎?怎麼今日竟盛妝而來,還當眾大放厥詞,說是拿你到御前問話亦不怕?黎王妃如此胸有成竹,倒讓我心癢手癢,真有些想拿人了。」

  「你、你胡說什麼?」黎王妃精緻的眉妝立時扭成結。

  「我哪一句胡說了?還請黎王妃指教。」

  「我說到御前問話不怕,那是……是在說康王有福氣的事,那事跟你現下扯的事又不一樣,你這是張冠李戴,是欲加之罪。」

  「五弟妹夠了!」慶王妃聲音微嚴厲。

  「別說了別說了,今兒個大喜日子呢,怎能這麼說話?」

  「就是啊,欸,唯們幾個湊趣兒說要進來『洞房』,可不能真鬧起來呀不是?要給新人留些面子才好呀。」

  幾位宗室女客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勸著,有些是好意,有些是火上添油。

  穆開微內心冷笑,表情仍是淡淡的。

  說是要給新人面子,這面子她現在可不想要。

  她逐磨著該如何將黎王的話題扯回來,老天似聽到她的需求,直接把人送進門。

  啪!

  伴隨清脆的耳光聲響,外廳有男人揚聲高罵——

  「什麼混帳玩意兒?敢攔本王的路,是嫌命活得太長了嗎?!」

  「五爺、五爺!您喝多了呀!小的不是想攔您,是……是裡邊是咱們家王爺和王妃的喜房,不好任由男賓客進出,小的……哎喲!嘶!」被踹倒地,忍痛忍到直抽氣。

  穆開微自方才便一直留心聽著外廳的動靜。

  約略能辨出幾道男人雜訊,當中最響亮的,應是她想到的那一位,然後又見黎王妃出現在女客之中,她心裡便有些底了。

  果不其然,此時外廳的騷亂加劇,底裡下人終究沒攔住黎王殿下。

  「攔什麼攔?再攔,爺把你們這些不長眼的全砍了!瑾熙這小子被賜婚三次,三次哪,哈哈哈,這回終於大功告或……來!來來!讓本王瞧瞧洞房洞得如何了?可別新娘子失望囉!」

  肥碩身型踩著微顛的腳步大刺刺闖進,滿身的酒氣立時充斥整個房中,年歲不過二十有六的黎王因好食又貪杯,眼袋明顯,顎有雙層,白裡透虛紅的臉上已有嚴重頹靡之相。

  他一踏進,女客們紛紛以帕子掩鼻,往兩邊悄悄揶動,像不願與他為伍,也像站一旁等著看戲。

  只見黎王妃一人緊張地湊向前——

  「爺,您怎麼進來了?欸,又喝這麼多!不是說今兒個過來祝賀新人,跟眾人聊聊話、解解悶,絕對滴酒不沾的嗎?您怎麼又喝成這樣?您這……哇啊!」被狠揮一記,直接掃側在地。

  「囉嗦!欠揍啊你——」黎王高抬一腿朝倒地的黎王妃踹去。

  女客們頓時嚇得驚呼尖叫,但黎王的那一腳最終沒能踹下。

  就見一道大紅身影疾風般竄出,黎王那條腿就被紅影所持的一件長物架住!

  黎王驀然遭這般阻擋,加上他自個兒醉酒重心不穩,碩沉的身軀直接往後倒,一屁股重重地摔在地上。

  女客們「很捧場」地發出另一波驚叫,等到看清楚衝出來擋架的新婦手中所持的長物,聲音全哽在喉頭,只剩瞠目結舌的份兒了。

  竟是一把「六扇門」官制劍刀。

  接下來的事發生得很快,完全目不睱給,只知黎王惱羞成怒開始嚴重發酒瘋,爬起來就頂著頭朝紅影衝去,大吼大叫,十指成爪動手開打。

  穆開微劍刀尚未出鞘,立在原處以逸待勞。

  啪拍——啪啪——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揮動帶鞘的劍刀,力道經過拿捏,每一下皆擊在黎王身上四肢、腰側、肉背、肚腩,最後一記由下往上拍中他的下巴,便見那雙層肥顎抖啊抖的,他兩眼吊白,緩緩軟倒,直接暈過去。

  靜。

  靜到在場所有人全數石化似的。  

  突然——

  「殺人啦!救命啊!王爺、王爺——您不能出事、不能丟下妾身一個啊!殺人啊,康王妃持兇器殘殺皇子,在場這麼多雙眼睛可到瞧得真真的呀!嗚嗚嗚……」方才險坐挨丈夫一腳的黎王妃回過神,急撲到黎王身上,如護雛的母雞般雙臂大張,與穆開微這隻「老鷹」對峙。

  除了之前衝出來架開黎王要行兇的那條腿,穆開微根本連一步都未動,此際她持劍從容靜佇,話還未出,卻有一隻手輕按她肩頭,她側眸去看,與康王爺那雙長而不狹的鳳目恰恰對上。

  她心頭陡悸,因他朝她一眨眼,菱唇似笑未笑,那模樣像是要她安心。

  穆開微覺得自己八成被那雙太過漂亮的鳳目蠱惑了,才會一時失神被他搶了話語,等她重新穩住,這位來到她身邊並且與她並肩而立的王爺已用他那能鎮穩人心的嗓聲悠然道——

  「黎王妃這話就不對了。先不說黎王堂兄被皇伯父閉府禁足的事,畢竟是自家兄弟的場子,你們賢伉儷二人能來為我賀婚,瑾熙自然歡喜,雖說這麼確實是抗旨無誤,但只要在場的眾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都能揭過,別被有心人捅到皇伯父面前即可。」

  這話聽著像是挺能諒解黎王夫婦,但卻是將「抗旨不遵」一事攤在明面上。

  在場眾人臉色一變,皆知眼前之事可大可小,且這「大小」端看有心人如何操作,而黎王妃蠢歸蠢,也還沒蠢到完全聽不出如此明顯的弦外之音。

  傅瑾熙往前踏出一步,淺笑再道,「再有,本王王妃手中之物絕非兇器,我朝女宮若有婚嫁,品級可保留,但須辭去官職退出朝堂,朝服與一切官制用具盡須全數繳回,本王王妃自然也不例外。日前,她正式上摺子向皇上辭去『六扇門』掌冀之職,皇上念穆家辛苦,遂將這把官制劍刀賜予本王王妃,那是皇上御賜的寶物,黎王妃口口聲聲說是兇器,這可不怎麼好。」

  「我呃……也、也沒有口口聲聲,就情急之下喊了聲而已……」黎王妃驚到忘記要掉淚,她迅速看向幾位退得遠遠的宗室女客,發現她們要嘛垂下眼,要嘛撇開臉,就沒一個能跟她求援的目光對上。

  穆開微倒沒想到原來康王知道皇上御剛劍刀一事,也沒想到那麼弱的他先是與她並肩,而後又踏前一步站在她前方。

  此時仰望他的背,忽覺眼前男人當真比嬌小的自己高出許多,然後兩肩寬寬的……嗯哼,好像也不是原本認定的那般弱不禁風。

  「黎王妃莫驚。」穆開微的神情和語氣淡然未變。「我方才那幾下全避開要害,力道也不重,黎王殿下睡一會兒便會轉醒。」

  傅瑾熙扭過頭看她,打著商量似的,「要不,就把黎王堂兄安置在府裡一晚吧?讓他好好睡,明兒個再走?」

  「哈哈哈,瑾熙哥哥真這麼做,明兒個御史台又要鬧了。」清朗的聲音從外廳傳來,說話的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小少年,他大步走進,一邊道,「那些連芝麻綠豆大的事都要參上一本的言官們八成會說,你康王爺明知五哥抗旨不遵,竟還『窩藏』他過夜。」

  道完,錦泡後面的小小少年隨即向幾位宗室女客笑笑頷首,算是打了招手,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一張臉早已嚇得慘白的黎王妃身上,嘆了口氣。「五皇嫂,所以眼下該做的事是趕緊將五皇兄送回黎王府啊,皇兄今晚在康王府宴客堂上醉酒,之後又大鬧康王府新人房,這事定然瞞不住,待五皇兄酒醒之後,得趕緊寫一份請罪摺子子上呈父皇,嫂嫂千萬得記住了,要提點五哥啊。」

  見黎王妃愣怔點頭,小小少年隨即轉身看傅瑾熙,並淘氣地擠了下眼晴。「瑾熙哥哥今日大婚,歷經三回賜婚終於有一回成真了,那就好好當你的新郎官,餘下的事交給我來辦吧。」

  傅瑾熙微笑不語,小小少年自當他是默許了。

  下一瞬,小小少年抬手連拍兩下響亮拍掌,外廳隨即跟進來兩名侍衛,他們安靜且迅捷地動作,把醉酒外加被揍昏的黎王架扶出去。

  黎王妃見狀,七手八腳趕緊爬起身,喘著氣顫聲問,「……這、這是要送哪呢?去哪裡啊?!」

  小小少年溫聲道,「五皇嫂也請隨我那兩名侍衛先行吧,馬車就備在康王府的後院外頭,嫂嫂與五皇兄先過去,我的人會安排好的,等會兒我送你們回黎王府再回宮裡。」

  黎王妃應了聲,已無心神去跟誰告辭,連那一票宗室女客們也沒瞧一眼,她腳步一路踉蹌地走出內喜房,兩名不得入內一直候在外邊的婢子才快步上前,左右將她攙扶著離開。

  「既然禮成,那……那咱們就往前廳的宴客堂去吧?」

  「是啊是啊,康王爺難得當成新郎官,不回前廳的宴客堂,待在這兒陪著新婦,那也很好也很好。」

  「所以咱們一夥人就別繼續留在這兒礙事啊,俗話說春宵一刻值千金,就留給新郎婦好好溫存,咱們退了,不攪擾了。」

  一群跟進來「洞房」的女客們在這喜房徹底被鬧了之後,僵笑著,說著不著邊際的話,一個賽一個快,眨眼間紛紛退出,而那位朝廷指派的喜官老早就不見蹤影,也不知道是何時溜走的。

  此刻喜房中除一對新人外,僅剩兩名擔任喜娘的府中小婢,還有從穆家陪嫁過來、一直靜佇在角落靜觀不語的蘭姑,然後,還有小小少年。

  以為小小少年特意留下來是還有什麼緊要之事欲言,卻見他抿了抿唇,模樣竟是興奮歡喜又靦腆,他當著新郎官的面往旁橫跨一步,改去站在新娘跟前,沖著穆開微露出白牙閃閃的笑。

  「皇堂嫂!」他精氣神十足地喚了聲。「我是瑾逸。我覺得皇堂嫂你、你真好!是真真的好!」附帶一根翹直的大拇指。

  傅瑾逸。

  興昱帝的第九子,亦是目前排行最小的皇子。

  在五皇子之後出生的第六、七、八三位皇子,皆因病不到五歲便夭折,直到第九皇子傅瑾逸出生,彷彿受到上蒼的特別眷顧,他自小便無病無禍、健健康康活蹦亂跳的,被視作福星的他極受聖上寵愛,雖因年歲小,尚未封王亦未開建衙,但帝王將他留在宮中居住,親君之側。

  驟然聽到這個小皇子對她的讚頌,穆開微清凝的神情終於有些波動。

  但對方像是太興奮太緊張了,不及等她開口已搶話再道——

  「之前就聽說過皇堂嫂持一把『六扇門』大殺四方,鋤強扶弱、掃盡天下不平事的勇舉,今兒個見你持刀疾舞、氣勢驚人,如此一見……啊!不算一見不算一見,僅能算是小小窺探到一角吧。」他悠悠然嘆息,「即便只是這樣,都足夠讓人血脈滿漲,痛快到禁不住叫好!皇堂嫂——」再次脆聲喚出。

  穆開微內心怔然,也不得不應聲。「……是。」

  「改天得空,瑾逸再登門拜訪,屆時得麻煩皇堂嫂了。」

  「麻煩我什麼?」穆開微發現自己很難不對這個生得如白玉雕成、性情卻又有些淘氣的小小少年微笑。

  「麻煩你把剛才那套使在我五皇兄身上的擊打功夫傳授給我啊!」眨巴眼睛。  

  穆開微抿唇忍笑。

  但,某位王爺的嘴角已暗暗抽搐個沒停,恨不得揚起一掌拍昏這個沖著自家新婦賣乖兼賣萌的小皇子。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康王爺突然咳起來,還咳得一張雪臉瞬間面紅耳赤,咳到修長身軀變得佝僂,咳得幾要將心肝脾肺腎全數嘔出似的。

  穆開微陡然心驚,將手中劍刀俐落地拋給蘭姑接住,空出的兩手連忙探去扶住傅瑾熙。

  「王爺?」入鼻的儘是藥味。

  穋開微忽然憶起他所說的那些事,他說他怪病纏身,治癒過程還曾瀕死,之後又傷了根本,她想著,心裡不禁有些發疼。

  她把咳到全身緊繃的傅瑾熙扶回榻上落坐,邊回頭對九皇子致歉。「對不住了,殿下之請,待我夫妻二人先安頓妥當,來日再議可好?」

  「好、好!皇堂嫂之命不敢不從!」傅瑾逸點頭如搗蒜,腳步往外退,還不忘嚷著,「瑾熙哥哥你保重,今夜良辰美景,大好的時機,千千萬萬別虛擲,小弟誠心為二位賢伉儷慶喜啊!」

  這一邊,終於把人趕走的康王爺應都沒應聲,一顆漂亮的腦袋瓜直接枕在自家媳婦兒肩頭,菱唇兒悄悄翹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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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9-20 10:25 AM 編輯


【第五章】   大婚鬧洞房

  雪融待春的時節,興昱帝承太后之意,第三次為康王賜婚。

  皇家御旨一發,康王妃終於定下人選的消息一確定,帝京百姓也隨之騷動。

  欸,老實說,已許久沒有勢頭這麼旺的賭盤了啊!

  拿皇家之事來賭,自然不能太明著來,但私底下,帝京各大小賭場早默契十足地將賭局齊齊開出,賭押金收到著實手軟,賭項簡單明了——

  一這位「藥罐子」康王爺這一回能否得天之幸,順利迎進一位康王妃?

  再賭此此次被選中的新娘子,精氣神是否挺得住「天煞凶星」的摧折?

  賭盤之所以旺,形成精彩對峙,極大的原因出在即將成為康王妃的姑娘身上。

  開什麼玩笑?!那可是官拜正三品、「六扇門」裡的大頭目啊!

  穆家這位大掌翼姑娘手中的劍刀不知沾了多少凶神惡煞的鮮血,「帝京玉羅剎」的名頭可不是白白得來,豈會是個吃素的?

  所以這是一場「天煞」對上「羅剎」的對局,盤面開出來當然漂亮火熱。

  康王大婚的日明定在正式頒旨之後的一個月後。

  這婚期確實太趕了些,據聞是因太后娘娘十分堅持,皇上只好命天監個最近的吉日。

  而這事落在帝京百姓們眼中,又是一樁談資。

  瞧啊,連他們皇族自家人都不信自家人,將婚期壓得那麼近,根本就是擔心夜長夢多,怕再多拖幾日,準康王妃未進門又得怪病,屆時啊,怕又要有天朝老臣哭倒在皇上的丹陛之下了。

  於是,康王的這場大婚就在有人提心吊膽、有人旁觀好戲、有人開賭對賭中,倍受矚目地來到天監選定的這一個黃道吉日。

  雖說賭局的終盤得在新人完成拜堂、送入洞房之後才算結束,但擠上前看熱鬧的人可見了,這大好的初春日子,掌翼大人不著官制的墨錦衛服,而是一身大紅繡金的喜服,鳳冠上覆著蓋頭,由喜娘虛扶著在門口跪恩,拜別老父。

  儘管沒能瞧見新娘子的臉,但看那俐落的身姿和穩健的步伐,絕絕對對是本尊無誤。

  所以這賭盤下注究竟誰輸誰贏,結果根本已呼之欲出。

  羅剎以鬼為食,穆家的「帝京玉羅剎」氣場果然驚人,氣勢的確霸道,硬是把康王爺這顆「天煞凶星」壓落底。

  之前傳言四起,都說太后娘娘之所以把腦筋動到剽悍勇猛的穆大姑娘身上,其實就是看準兒了她有「鎮煞安寶」的能耐。

  穆氏被皇家如此看重,儘管這場大婚備婚的時間不夠長,皇家賜下的禮單卻是一頁翻過還有一頁,列在上頭的玩意兒多到教人眼花繚亂。

  然,對帝京百姓而言,這婚事的重頭戲在迎親。

  全然沒令百姓們失望啊,竟是一向病弱的康王爺親率一小隊人馬來迎親,而穆家宅子更被一隊兵馬包圍起來,不妨礙眾人看熱鬧,卻也不讓閒雜人等靠近。

  帝京裡的「藥罐子王爺」據說生得甚美,今兒個往迎親的駿馬馬背上一坐,拋頭露面地「招搖過市」,百姓們當真「賞美」賞得心花怒放。

  賞過的結論便是——這位康王爺根本是男生女相。

  吉日裡,午前的日陽往康王爺臉上、身上一灑,把他整個人鍍上一層金粉兒,那鳳目畏光般細瞇,慵懶眨了眨,那挺直卻秀氣的鼻樑有著比金粉還亮的薄輝,額與面白到澄透,唇色淡淡,頓時整張臉分明了輪廓,就是一張淡到幾乎無色的臉,卻彷彿無中生有一般有著一抹難再說回穆開微這裡。

  當大紅蓋頭被繫著喜彩的秤子緩緩挑起,這一整天的,穆開微在這個喻指「稱心如意」的習俗中終於得見天日。

        她揚睫,順著那隻持秤子的手往上看去,見到康王爺穿著一襲與自己相同大紅的喜袍,腰纏金絲帶,兩肩與襟口以金絲繡紋,頭上戴著金玉冠,將髮絲束得齊齊整整,完全露出來的一張面龐被喜紅顏色這麼一襯嘛……面對他這張俊顏,穆開微與帝京百姓有同樣的感受。

  是那種紅花開到盡頭,仍頑強留住最後一抹艷色的絕然,帶著點頹喪的氣味,越瞧,越覺驚心線,甚至會矛盾地生出一種不忍直視之感。

  而在傅瑾熙眼中,看到的卻是生動飽滿的神氣。

  女子長眉入鬢,眉色淡麗,清亮的杏眸輕輕溜,似本能地想掌握住這個陌生地方的事物,她眉眼靈動,秀挺的鼻子也跟著動了動,像小免兒抽動鼻頭一般,而就是這個小動作,她因妝點而更顯蜜潤的腮頰不禁微微鼓圓,與她「帝京玉羅剎」的名號極是不搭。

  她望向他,眸中先是一亮,之後是坦然從容。

  她看起來沒有新嫁娘該有的嬌羞和不安,好似今日出嫁也不過是三法司衙裡發下的一樁任務,該幹什麼便幹什麼,大功告成就能了結此案似的。

  但,讓傅瑾熙握秤的五指悄悄地鬆了又收緊、緊了又放鬆的是——

  那張點了胭脂的絳唇朝他靜謐一揚。

  她對他笑,清清淺淺一抹,沒有委屈、怨慰、憤恨,他心便穩了些。

  「見過……娘子。」他回她一笑,神情和軟。

  聽他用了平民夫妻之間的稱呼喚她,穆開微雖不習慣,這一刻卻也覺得親近些許,她下巴輕頷。「見過王爺。」沒法子的,眼下要稱他為「夫君」她還過不了自個兒這關。

  一雙新人就這麼一坐一站對看著,跟進喜房的幾位女賓客已帶笑開口——

  「恭喜恭喜,祝夫妻和和美美,白頭到老,平平安安,龍鳳呈祥。」

  「皇嬸您說漏了呀,自頭到老之前要記得早生貴子啊。」

  「呵呵,對,對,早生貴子,多子多孫,百年好合。」

  能跟進裡邊來「鬧洞房」的女客們,個個來頭不小。

  對帝京了如指掌的穆開微大致梭巡了眼,已認出十三、四位當中有半數以上皆是皇族王爺們的正妃,餘下幾位女子則是國公、候爺以及朝中一品大臣們的夫人及閨秀。

  女客們把喜房擠得熱熱鬧鬧,不僅如此,外邊的正院小廳更來了不少男客。

  穆開微能清楚聽見外邊忽高忽低的交談聲,應是府中某個管事正費著唇舌賠小心,努力擋著不讓男寶客們越雷池一步。

  康王大婚,婚期雖定得匆促,但因為受到太后娘娘和皇上的青眼,自然也就被皇親國戚們看重。

  只是這「看重」二字有好有壞,好的「看重」是上門真心道賀,來飲一杯喜酒,壞的「看重」就有那麼點妒嫉心態,覺得明明同樣出身帝王家,為什麼他康王就成了太后眼中的寶貝蛋兒?捧在手裡怕碎了,含在口中忙化了,老人家莫不是把私庫裡的好東西全拉進這康王府當賀禮吧?

  穆開微不動聲色地留心著外邊的動靜,一邊聽傅瑾熙問喜官——

  「接下來該做什麼?」

  「新人入帳,以棗子、花生、桂圓、蓮子撒帳,接下來還得請新婦坐帳,不得說笑,不得隨意下地走動,喻『穩坐安宅,坐財生吉』,而王爺可到前廳大堂上待客,酉時過後再回房,夫妻共飲合巹酒,如此便可。」

  「是嗎?」傅瑾熙溫和微笑。「那本王不回前廳,待在喜房裡不可嗎?」

  喜官被問得一愣,「……也、也非不可,而是……是……」

  喜官的「於禮不合」四字尚未說出,臉無血色的「藥罐子王爺」又慢悠悠道——

  「本王今日大婚,皇上特意遣了一小隊禁衛軍和兩名太醫護本王迎親,是擔憂本王臨了有什麼狀況,而太后奶奶也一再叮嚀,要本王莫太逞強,既是這般,本王自當遵奉懿旨,不可再逞強上前廳待客,喜官以為如何?」

  「呃……那,自當遵旨奉行。」喜官腦筋終於轉通,心想,康王爺一早親自迎親,來回折騰著,能撐到現下實屬萬幸,他就該趁著時機尚好,把自個兒差事趕緊辦妥,若為了死板板的禮俗硬這「藥罐子」推到前廳去,到時候真出事,今日這一場大婚沒個收尾,皇上和太后真怪罪下來,又有誰擔得起?

  於是在眾女客圍觀下,新人提前時辰共飲合巹酒。

  穆開微手中被塞進一以半邊瓠瓜做成的瓢當酒器,另外的半邊在傅瑾熙手裡,兩隻瓢用長長的紅緞繫在一起,瓢中有酒半滿。

  「千里姻緣一線牽,合巹合飲,合巹合新。」喜官朗聲誦道。

  穆開微見那一頭的傅逢熙舉起瓢子飲酒,自己也跟著做。

  以往若與「六扇門」的弟兄們喝酒,必是一飲到底,這半瓢子的酒對她而言,兩、三口便也吞光了,她毫不浪費地仰頭飲盡,順勢抓住紅彤彤的嫁衣寬袖充當帕子往顎下豪氣一擦,待抬眼瞧去——

  滿室靜寂。

  「怎麼?這酒不許喝光嗎?」她挑起為了今日出嫁特意修整過的一道長眉,環視那些愣怔望著她的宗室女眷以及高官家的夫人小姐們。

  她語調沉穩,姿態閒適,但被她眸光淡淡掃過,竟有種……正被「六扇門」掌翼大人親自問案之感,教人心頭有些發怵。

  穆開微掃過眾女客們,最後瞥向新郎官。

  康王爺原本也一臉怔然,但一接觸到她帶詢問的目光,他唇瓣徐徐笑開,把才啜飲過一小口的合巹酒再次捧起來喝。

  喜官見狀連忙道,「回王妃話,這酒沒有不許喝光,喝光很好,總之……很好。但王爺……王爺啊,您悠著點兒,這酒沒喝光亦無妨的,您千萬別逞強啊!」欸,這都成什麼事了。

  喜官急得想跳腳,恨不得去搶康王爺手裡的瓠瓢。

  咕嚕咕嚕……咕嚕咕嚕……

  太遲了,半瓢子酒全進到逞強的新郎肚腹裡。

  「本王也喝光了。你瞧!」傅瑾熙獻寶般把見底的瓠往前一遞,他笑說著,忽地雙肩聳動打了個小酒嗝。

  急飲這半瓢酒,康王的臉頰立時浮現兩朵紅雲。

  他鳳目帶光、瞬也不瞬直瞅著她,似是想討好她,想得到她的讚賞,而更多的……是想護著她吧?

  他隨她將合巹酒飲盡,是不想令她覺得自身不符合常規便是有錯,怕她剛進康王府這道門,就在宗室女眷面前出糗,心裡會難受嗎?

  這可新鮮了,被這麼斯文弱質的人護著,儘管穆開微並不覺得自己需要,卻也多少品出一點耐人尋味的趣意來。

  在他看來,康王爺原本好好的,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但一聽到喜官要她坐帳,不許她說話、不許她下榻,要她靜靜坐上好幾個時辰,他大爺就忽然「發難」,言語上使著巧,讓喜官只順了他的意,免去新婦坐帳的無聊苦悶,直奔最後的合巹之禮。

  他都如此待她了,她自然要承這個情。

  不僅承情,更要加倍奉還。

  此際,約莫是氣氛僵化到某種程度,宗室女客有人忍俊不住笑出來。 

  「呵,聽太后老祖宗常提到,都說康王學富五車,在佛學上尤其專精,跟那些得道高僧們論法論理,都能論上三天三夜不歇息,太后老祖宗常叨念啊,就怕康王爺一心向佛,哪天鑽進那佛法機見裡無法自拔,真會起了剃度家的念頭,一離紅塵心不悔,可今兒個瞧王爺這般寵愛新婦的模樣,分明是是一入紅塵心不悔,太后老祖宗這下子都能安心啦。」

  這話一出,喜房裡的氣氛次活絡起來。

  但說者有意,落進程開微耳中自能辨出那暗帶嘲弄的味兒,只是這程度尚在她「初來乍到、能忍則忍」的範圍內,她能忍,無妨。

  另一名較年輕的女客輕揮香帕又道,「太后老祖宗就是偏心哪,皇孫那麼多個,試問有哪個比得上康王得寵?這福氣都不知是幾世修來的喲?我瞧啊,使是東宮太子都沒能享這等福氣,你們說說,該不該讓人眼紅?」

  等等,這話可就讓某位號稱「帝京玉羅剎」的姑娘不痛快了。

  嗯,原來是五皇子黎王殿下家的。

  這一邊,穆開微淡然瞥過,已把說話的年輕女客認出,往心裡記上一筆。

  康王傅瑾熙,八歲怙恃盡失,文弱體虛,得一老祖母憐惜,卻說是他幾世修來的福氣,而聽了這話他還不能駁斥,駁了就是不知好歹、有負太后聖恩。

  幸得在場的貴客們並非全都壞著心眼,有兩、三位模樣穩重些的不禁蹙眉,有些則乾脆不應話,如此一來,黎王妃面子可有些掛不住,再次揚聲——

  「怎麼?我說的難道有錯?康王就是個福厚的,旁人求都求不來呢,而康王妃也是個福厚的呀,哪家不嫁偏被指婚到康王府來,一進門就是正牌王妃,上無公婆需要服侍,夫君又是個好脾性的,想想不是福氣是什麼?」

  「五弟妹,欸,瞧你說的,今兒個可是康王大喜之日,你這張花花利嘴就別再擠對他跟新娘子,要是把剛進門的新婦擠對跑了,我瞧你在老祖宗面前還怎麼辯?」同為妯娌,四皇子慶王的王妃開口說話了,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提點。

  無奈黎王妃是個不受教的,脾氣便如點燃的炮竹一般,「辯就辯!靠的不就張嘴嗎?若是要讓『六扇衛』拿人到御前問話,我也會這麼說,實話實說罷了,有什麼好怕!」

  「讓『六扇門』拿人問話嗎?好啊。」說話的是穆開微,她緩緩笑說、緩緩立起,手欲動時才發覺還抓著瓠瓢。

  她側目看向不知何時退得有些遠的喜官,問,「大婚禮成了是嗎?」略頓,「你,抬頭,我問的就是你。」

  試圖默默退出「戰圈」的喜官忽被點名,渾身一哆嗦,應聲響亮。「禮成!」

  穆開微點點頭。「很好。」

  一旁伺候的小喜娘趕忙上前替新人收拾酒器,穆開微那雙原需坐帳而不能隨意沾地的足,直接踩過踏腳凳,落到地面上。

  她直直看著幾步外的黎王妃,徐聲道,「三個月黎王殿下飲酒醉胡言在殿前失儀,皇上大怒,罰黎王禁足在府,就我所知,皇上的禁令尚未解除,而黎王妃與黎王夫妻一心同體,不隨侍在側、有罪同受嗎?怎麼今日竟盛妝而來,還當眾大放厥詞,說是拿你到御前問話亦不怕?黎王妃如此胸有成竹,倒讓我心癢手癢,真有些想拿人了。」

  「你、你胡說什麼?」黎王妃精緻的眉妝立時扭成結。

  「我哪一句胡說了?還請黎王妃指教。」

  「我說到御前問話不怕,那是……是在說康王有福氣的事,那事跟你現下扯的事又不一樣,你這是張冠李戴,是欲加之罪。」

  「五弟妹夠了!」慶王妃聲音微嚴厲。

  「別說了別說了,今兒個大喜日子呢,怎能這麼說話?」

  「就是啊,欸,唯們幾個湊趣兒說要進來『洞房』,可不能真鬧起來呀不是?要給新人留些面子才好呀。」

  幾位宗室女客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勸著,有些是好意,有些是火上添油。

  穆開微內心冷笑,表情仍是淡淡的。

  說是要給新人面子,這面子她現在可不想要。

  她逐磨著該如何將黎王的話題扯回來,老天似聽到她的需求,直接把人送進門。

  啪!

  伴隨清脆的耳光聲響,外廳有男人揚聲高罵——

  「什麼混帳玩意兒?敢攔本王的路,是嫌命活得太長了嗎?!」

  「五爺、五爺!您喝多了呀!小的不是想攔您,是……是裡邊是咱們家王爺和王妃的喜房,不好任由男賓客進出,小的……哎喲!嘶!」被踹倒地,忍痛忍到直抽氣。

  穆開微自方才便一直留心聽著外廳的動靜。

  約略能辨出幾道男人雜訊,當中最響亮的,應是她想到的那一位,然後又見黎王妃出現在女客之中,她心裡便有些底了。

  果不其然,此時外廳的騷亂加劇,底裡下人終究沒攔住黎王殿下。

  「攔什麼攔?再攔,爺把你們這些不長眼的全砍了!瑾熙這小子被賜婚三次,三次哪,哈哈哈,這回終於大功告或……來!來來!讓本王瞧瞧洞房洞得如何了?可別新娘子失望囉!」

  肥碩身型踩著微顛的腳步大刺刺闖進,滿身的酒氣立時充斥整個房中,年歲不過二十有六的黎王因好食又貪杯,眼袋明顯,顎有雙層,白裡透虛紅的臉上已有嚴重頹靡之相。

  他一踏進,女客們紛紛以帕子掩鼻,往兩邊悄悄揶動,像不願與他為伍,也像站一旁等著看戲。

  只見黎王妃一人緊張地湊向前——

  「爺,您怎麼進來了?欸,又喝這麼多!不是說今兒個過來祝賀新人,跟眾人聊聊話、解解悶,絕對滴酒不沾的嗎?您怎麼又喝成這樣?您這……哇啊!」被狠揮一記,直接掃側在地。

  「囉嗦!欠揍啊你——」黎王高抬一腿朝倒地的黎王妃踹去。

  女客們頓時嚇得驚呼尖叫,但黎王的那一腳最終沒能踹下。

  就見一道大紅身影疾風般竄出,黎王那條腿就被紅影所持的一件長物架住!

  黎王驀然遭這般阻擋,加上他自個兒醉酒重心不穩,碩沉的身軀直接往後倒,一屁股重重地摔在地上。

  女客們「很捧場」地發出另一波驚叫,等到看清楚衝出來擋架的新婦手中所持的長物,聲音全哽在喉頭,只剩瞠目結舌的份兒了。

  竟是一把「六扇門」官制劍刀。

  接下來的事發生得很快,完全目不睱給,只知黎王惱羞成怒開始嚴重發酒瘋,爬起來就頂著頭朝紅影衝去,大吼大叫,十指成爪動手開打。

  穆開微劍刀尚未出鞘,立在原處以逸待勞。

  啪拍——啪啪——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揮動帶鞘的劍刀,力道經過拿捏,每一下皆擊在黎王身上四肢、腰側、肉背、肚腩,最後一記由下往上拍中他的下巴,便見那雙層肥顎抖啊抖的,他兩眼吊白,緩緩軟倒,直接暈過去。

  靜。

  靜到在場所有人全數石化似的。  

  突然——

  「殺人啦!救命啊!王爺、王爺——您不能出事、不能丟下妾身一個啊!殺人啊,康王妃持兇器殘殺皇子,在場這麼多雙眼睛可到瞧得真真的呀!嗚嗚嗚……」方才險坐挨丈夫一腳的黎王妃回過神,急撲到黎王身上,如護雛的母雞般雙臂大張,與穆開微這隻「老鷹」對峙。

  除了之前衝出來架開黎王要行兇的那條腿,穆開微根本連一步都未動,此際她持劍從容靜佇,話還未出,卻有一隻手輕按她肩頭,她側眸去看,與康王爺那雙長而不狹的鳳目恰恰對上。

  她心頭陡悸,因他朝她一眨眼,菱唇似笑未笑,那模樣像是要她安心。

  穆開微覺得自己八成被那雙太過漂亮的鳳目蠱惑了,才會一時失神被他搶了話語,等她重新穩住,這位來到她身邊並且與她並肩而立的王爺已用他那能鎮穩人心的嗓聲悠然道——

  「黎王妃這話就不對了。先不說黎王堂兄被皇伯父閉府禁足的事,畢竟是自家兄弟的場子,你們賢伉儷二人能來為我賀婚,瑾熙自然歡喜,雖說這麼確實是抗旨無誤,但只要在場的眾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都能揭過,別被有心人捅到皇伯父面前即可。」

  這話聽著像是挺能諒解黎王夫婦,但卻是將「抗旨不遵」一事攤在明面上。

  在場眾人臉色一變,皆知眼前之事可大可小,且這「大小」端看有心人如何操作,而黎王妃蠢歸蠢,也還沒蠢到完全聽不出如此明顯的弦外之音。

  傅瑾熙往前踏出一步,淺笑再道,「再有,本王王妃手中之物絕非兇器,我朝女宮若有婚嫁,品級可保留,但須辭去官職退出朝堂,朝服與一切官制用具盡須全數繳回,本王王妃自然也不例外。日前,她正式上摺子向皇上辭去『六扇門』掌冀之職,皇上念穆家辛苦,遂將這把官制劍刀賜予本王王妃,那是皇上御賜的寶物,黎王妃口口聲聲說是兇器,這可不怎麼好。」

  「我呃……也、也沒有口口聲聲,就情急之下喊了聲而已……」黎王妃驚到忘記要掉淚,她迅速看向幾位退得遠遠的宗室女客,發現她們要嘛垂下眼,要嘛撇開臉,就沒一個能跟她求援的目光對上。

  穆開微倒沒想到原來康王知道皇上御剛劍刀一事,也沒想到那麼弱的他先是與她並肩,而後又踏前一步站在她前方。

  此時仰望他的背,忽覺眼前男人當真比嬌小的自己高出許多,然後兩肩寬寬的……嗯哼,好像也不是原本認定的那般弱不禁風。

  「黎王妃莫驚。」穆開微的神情和語氣淡然未變。「我方才那幾下全避開要害,力道也不重,黎王殿下睡一會兒便會轉醒。」

  傅瑾熙扭過頭看她,打著商量似的,「要不,就把黎王堂兄安置在府裡一晚吧?讓他好好睡,明兒個再走?」

  「哈哈哈,瑾熙哥哥真這麼做,明兒個御史台又要鬧了。」清朗的聲音從外廳傳來,說話的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小少年,他大步走進,一邊道,「那些連芝麻綠豆大的事都要參上一本的言官們八成會說,你康王爺明知五哥抗旨不遵,竟還『窩藏』他過夜。」

  道完,錦泡後面的小小少年隨即向幾位宗室女客笑笑頷首,算是打了招手,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一張臉早已嚇得慘白的黎王妃身上,嘆了口氣。「五皇嫂,所以眼下該做的事是趕緊將五皇兄送回黎王府啊,皇兄今晚在康王府宴客堂上醉酒,之後又大鬧康王府新人房,這事定然瞞不住,待五皇兄酒醒之後,得趕緊寫一份請罪摺子子上呈父皇,嫂嫂千萬得記住了,要提點五哥啊。」

  見黎王妃愣怔點頭,小小少年隨即轉身看傅瑾熙,並淘氣地擠了下眼晴。「瑾熙哥哥今日大婚,歷經三回賜婚終於有一回成真了,那就好好當你的新郎官,餘下的事交給我來辦吧。」

  傅瑾熙微笑不語,小小少年自當他是默許了。

  下一瞬,小小少年抬手連拍兩下響亮拍掌,外廳隨即跟進來兩名侍衛,他們安靜且迅捷地動作,把醉酒外加被揍昏的黎王架扶出去。

  黎王妃見狀,七手八腳趕緊爬起身,喘著氣顫聲問,「……這、這是要送哪呢?去哪裡啊?!」

  小小少年溫聲道,「五皇嫂也請隨我那兩名侍衛先行吧,馬車就備在康王府的後院外頭,嫂嫂與五皇兄先過去,我的人會安排好的,等會兒我送你們回黎王府再回宮裡。」

  黎王妃應了聲,已無心神去跟誰告辭,連那一票宗室女客們也沒瞧一眼,她腳步一路踉蹌地走出內喜房,兩名不得入內一直候在外邊的婢子才快步上前,左右將她攙扶著離開。

  「既然禮成,那……那咱們就往前廳的宴客堂去吧?」

  「是啊是啊,康王爺難得當成新郎官,不回前廳的宴客堂,待在這兒陪著新婦,那也很好也很好。」

  「所以咱們一夥人就別繼續留在這兒礙事啊,俗話說春宵一刻值千金,就留給新郎婦好好溫存,咱們退了,不攪擾了。」

  一群跟進來「洞房」的女客們在這喜房徹底被鬧了之後,僵笑著,說著不著邊際的話,一個賽一個快,眨眼間紛紛退出,而那位朝廷指派的喜官老早就不見蹤影,也不知道是何時溜走的。

  此刻喜房中除一對新人外,僅剩兩名擔任喜娘的府中小婢,還有從穆家陪嫁過來、一直靜佇在角落靜觀不語的蘭姑,然後,還有小小少年。

  以為小小少年特意留下來是還有什麼緊要之事欲言,卻見他抿了抿唇,模樣竟是興奮歡喜又靦腆,他當著新郎官的面往旁橫跨一步,改去站在新娘跟前,沖著穆開微露出白牙閃閃的笑。

  「皇堂嫂!」他精氣神十足地喚了聲。「我是瑾逸。我覺得皇堂嫂你、你真好!是真真的好!」附帶一根翹直的大拇指。

  傅瑾逸。

  興昱帝的第九子,亦是目前排行最小的皇子。

  在五皇子之後出生的第六、七、八三位皇子,皆因病不到五歲便夭折,直到第九皇子傅瑾逸出生,彷彿受到上蒼的特別眷顧,他自小便無病無禍、健健康康活蹦亂跳的,被視作福星的他極受聖上寵愛,雖因年歲小,尚未封王亦未開建衙,但帝王將他留在宮中居住,親君之側。

  驟然聽到這個小皇子對她的讚頌,穆開微清凝的神情終於有些波動。

  但對方像是太興奮太緊張了,不及等她開口已搶話再道——

  「之前就聽說過皇堂嫂持一把『六扇門』大殺四方,鋤強扶弱、掃盡天下不平事的勇舉,今兒個見你持刀疾舞、氣勢驚人,如此一見……啊!不算一見不算一見,僅能算是小小窺探到一角吧。」他悠悠然嘆息,「即便只是這樣,都足夠讓人血脈滿漲,痛快到禁不住叫好!皇堂嫂——」再次脆聲喚出。

  穆開微內心怔然,也不得不應聲。「……是。」

  「改天得空,瑾逸再登門拜訪,屆時得麻煩皇堂嫂了。」

  「麻煩我什麼?」穆開微發現自己很難不對這個生得如白玉雕成、性情卻又有些淘氣的小小少年微笑。

  「麻煩你把剛才那套使在我五皇兄身上的擊打功夫傳授給我啊!」眨巴眼睛。  

  穆開微抿唇忍笑。

  但,某位王爺的嘴角已暗暗抽搐個沒停,恨不得揚起一掌拍昏這個沖著自家新婦賣乖兼賣萌的小皇子。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康王爺突然咳起來,還咳得一張雪臉瞬間面紅耳赤,咳到修長身軀變得佝僂,咳得幾要將心肝脾肺腎全數嘔出似的。

  穆開微陡然心驚,將手中劍刀俐落地拋給蘭姑接住,空出的兩手連忙探去扶住傅瑾熙。

  「王爺?」入鼻的儘是藥味。

  穋開微忽然憶起他所說的那些事,他說他怪病纏身,治癒過程還曾瀕死,之後又傷了根本,她想著,心裡不禁有些發疼。

  她把咳到全身緊繃的傅瑾熙扶回榻上落坐,邊回頭對九皇子致歉。「對不住了,殿下之請,待我夫妻二人先安頓妥當,來日再議可好?」

  「好、好!皇堂嫂之命不敢不從!」傅瑾逸點頭如搗蒜,腳步往外退,還不忘嚷著,「瑾熙哥哥你保重,今夜良辰美景,大好的時機,千千萬萬別虛擲,小弟誠心為二位賢伉儷慶喜啊!」

  這一邊,終於把人趕走的康王爺應都沒應聲,一顆漂亮的腦袋瓜直接枕在自家媳婦兒肩頭,菱唇兒悄悄翹起。



【第六章】   有些憐惜了

  新進的康王妃對於指揮調度的活兒一向幹得順手,加上還有一位陪嫁過來的管事好手相幫,不到半個時辰,佈置得喜氣洋洋的內寢喜房在經過一輪「大鬧」後重新收拾過,終於迎來一點寧靜。

  蘭姑領著幾名婢子已退出,連外廳的門都仔細帶上。

  此時穆開微也已換下大紅喜服,取下頭上珠冠……

  寢房旁邊連著一間浴洗用的凈房,時時備著乾淨的熱水,她沒讓人服侍,在凈房裡凈洗過,她穿回簡單舒適的家居服回到房中時,傅瑾熙仍坐在榻上,身上紅彤彤的錦袍已都脫下。

  「王爺剛剛還咳了,既漱洗好,也脫去外衣,怎麼不躺進被窩裡?」她方才一直幫他撫背順氣,幸好沒咳太久,要不她想請府裡管事直接到宴客堂上喊人,今日康王大婚,太醫院裡可來了不只一位太醫。

  她抓著微濕的髮很隨意地紮成一把,走近榻邊。「累了就先睡會兒,等會兒送晚膳過來,我再喚王爺起來用飯。」

  她語氣從容,臉上帶著悠淡的笑,彷彿與朋友說話,而不是面對一個今日成為她夫君的男人。

  但某人根本完全淡定不下來,即使外表裝得頗好,胸中卻是波濤起伏。

  細想自揭起紅蓋頭,對上那些欺他傅瑾熙文弱和軟的宗室貴女們,他家的王妃便沒在怕,不僅不怕,還不忍不避,五皇子黎王醉闖喜房恰好給了她一個發作的好機會,出手直接就辦了,完全是「六扇門」的手法,就算已辭去掌翼之職,依然霸氣威武。

  被心上之人相挺相護原來是這般滋味,覺得胸口熱呼呼,喜得直想抓耳搔腮。

  「本王……我有話要對王妃你說。」傅瑾熙往旁邊挪了挪,空出位子。

  穆開微很乾脆地一屁股坐下來,「好。」

  她順手抓來被子,攤開後把男人包裹住,讓他上身僅露出一顆腦袋瓜。「嗯,這樣好多了,王爺請講。」

  傅瑾煕心跳加劇,暗暗吞了吞唾液才有辦法出聲。

  「多謝……那個……是想說,對於你我指婚之事,本王沒料到老穆大人會特意進宮回覆並上書謝恩。」

  話中的「老穆大人」指的自然是穆正揚老。「老穆大人進宮面聖,當日旨意便下來了,之後就事趕著事……可本王信誓旦旦對你提過,要出面解決此事的,結果還是令你不得不嫁……是我不好。」

  他不好,捨不得下藥,捨不得讓她得那個「昏迷不醒症」。

  明知康王府在興昱帝眼中是個什麼樣的存在,他裝無知、扮文弱,一個人如履薄冰般過活就罷,卻在該捨時捨不得,在關注一個姑娘家那麼多年、發現竟有擁有她的可能後,就什麼都不管不顧,渴望緊拉著她不放。

  既成夫妻,憑她的敏銳和聰慧,他的底細無法瞞她多久,遲早是要全盤託出。

  當她得知他的那些事之後,又會怎麼看待他?

  欸,所以說,他當真很不好。

  「不好的是我。」穆開微忽道,見那彷彿帶水光的鳳目瞥過來,她不禁探指撓撓臉。

  「我脾氣不好,動不動就開打,王爺性情和大度,落到我手裡可能要常受委屈……啊!王爺別緊張瞠目,我不會動手打你的,我的意思是說,嗯……」她小苦惱地皺眉想了一下。

  「就像今兒個『鬧洞房』一事,性子好的人自然能忍下,可我橫慣了,結果鬧成那場面,如此一來,王爺在宗室裡又要被人說嘴議論……」

  傅瑾熙真想撲去抱住自個兒的小新婦。

  不穿墨錦衛服的她感覺個頭更嬌小,尤其她收斂氣勢、表情豐富地說話,那模樣更加稚嫩,怎麼看都可愛。

  他心癢難耐到忍無可忍……但,還是要忍!

  死命壓下撲抱她的渴望,他從被窩裡悄悄伸出一隻手,裝作很理所當然又很自然而然般去輕握她擱在大腿上的一隻手。

  「那就讓他們說去,本王……本王喜歡你不痛快就開打,那樣很好,本王的王妃是帝京的『玉羅剎』,本就該張揚霸氣,你揍了誰,我都不委屈。」

  穆開微一聽這話,不禁揚眉笑了。

  手被握住,察覺他指上溫度有些涼,那手明明在暖被裡裹著了還是沒暖,底子到實有多虛?

  她暗想著,心裡悶悶抽了一記,不由得以兩手裹住他淡泛青筋的手,輕輕揉搓那修長又無血色的五根指頭。

  所謂十指連心啊,被這麼抓看手指揉搓下去,傅瑾熙套在襪裡的十根腳趾頭偷偷蜷緊,左胸方寸間震得肋骨生疼,還覺得……覺得一聲近似思春到非常不要腦的嘆息就要逸岀喉頭。

  他咬緊牙關,鳳眼有淚,趕緊垂首將半張臉埋進棉被裡。

  暗自調息一會兒,他壓得低低的聲音透過被子傳出——

  「適才黎王闖進來,事兒起得太快,你手中劍刀是怎麼變出來的?」他那時坐在榻上未動,僅見她往腰間一摸,身影衝出,兵器已然在手。

  穆開微一笑,瞟了眼收放在矮櫃上的大紅嫁衣和珠冠,「那喜服樣式好繁複,一層迭過一層,我想著就把劍往腰間繫,結果真沒人瞧出來。」說到最後,表情竟還頗得意似的。

  帶刀上花轎,帶刀拜堂,帶刀入洞房。

  放眼這天朝女子,九成九有他家王妃幹得出來。

  傅瑾熙內心不禁笑嘆,鳳目著迷般瞄著她的蜜色腮頰,忽聽她低語——

  「嗯……是說,若是大師兄能趕回來為我送親的話,他得背我上花轎准能察覺出來,只是他在西邊還有好些要事得管,大婚婚期又定得近,根本分身乏術……」略頓,她雙肩挺了挺,但重新振作,「不過幸得還有『六扇門』的一票弟兄們相挺,畢頭、景大哥、鐵膽和二馬他們召來一隊人馬跟著送親,那也很熱鬧。」

  傅瑾煕漂亮的目珠陡然一縮,背脊有微微顫凜之感。  

  他懷著「自私自利」的心思剛弄到手的媳婦兒,提到她家大師兄時神態不一般,猛一看是淡淡惆然,仔細再看,竟是惆然又帶著深邃的念想。

  他半張俊顏終於離開被子,閒聊般問,「你大師兄孟雲崢是現任的『天下神捕』,天朝以及與天朝相鄰的各國、各部、各地方,皆認他手中的玄鐵令牌任其便宜行事,據聞孟大人曾單槍馬把一個五百人以上的悍匪窩給抹了,還曾追捕一名跨越國境毒殺各國官員的惡徒,追擊千里,終將對方就地正法……你大師兄是個很厲害的人物哪。」

  柔嫩臉蛋倏地轉向他,穆開微點頭如搗蒜,「嗯嗯,我家大師兄真的很厲害很厲害的!連阿爹都說他是青出於藍而更勝藍,爹還說,若是自個兒在大師兄這個年歲,應是不及大師兄的武藝修為,除我爹外,大師兄他可是我遇過的人當中,武功最好……呃!」

  聽著自家王妃把她家大師兄誇成一朵花,傅瑾熙正暗自咀嚼著這很不是滋味的滋味,忽見她表情微異,不禁問,「怎麼?想到何事?」

  穆開微法笑搖搖頭,「沒事,只是突然記起前些時候曾與一名戴著薄皮面具的黑衣客交過手,那人的功夫也非常厲害。」

  有種瞬間被灌飽氣的感覺,他費勁壓抑拚命想往上翹的唇。「咳……是嗎?」

  「嗯,不過相較起來,還是我大師兄厲害。」

  傅瑾熙對不曉得自己這麼愛比,在他家王妃心裡,不管是他這位康王還是那位「黑三爺」,很明顯地都比不過那位英明神武的神捕大人吧?

  好悶,他連光明正大下戰帖,求與孟雲崢一決勝負的機會沒有。

  這邊,穆開微看那張病態蒼白的俊臉又一次半埋到被子裡去,他斂下鳳目,瞳底的光彷彿被剪得碎碎的,待她意會過來,她的一隻手已覆在他頭上,順髮一般輕輕拍撫了兩下。原本要死不活的某位王爺就這樣被「救活」了。

  穆開微對於自己這突如其來的「撫頭」、「拍頭」的舉措亦感到有些愕然,這麼做好像太失禮,但剛剛那一瞬,他忽現頹喪神態,莫名能牽動人心。

  她正要把手收回,他那顆矜貴的腦袋瓜卻主動在她掌下摩挲,最後轉向她。

  「在本王眼裡,王妃才是最厲害的那個。」嗓音略沙啞。

  「……為何這麼說?」

  男人但笑不語,卻對著她眨了眨眼睛,而被她揉搓到終於有些生熱的五指,在此不服微用力地將她的五指握住。

  穆開微心頭一震,腦海裡竟非常神來一筆地浮出一句話——

  情人眼裡出西施。

  她瞪著他,耳想忽覺有些燙,但怔了一會兒又覺得有些失笑。

  她與康王爺要算是「有情人」的話,那也是「情義之情」、「夫妻之義」男女之間的情……嗯,目前她是沒有的,往後也就順其自然。

  「那就多謝王爺賞臉了。」笑語,四目相接,她反手握住他,許諾一般鄭重又說,「王爺既然不嫌棄,還如此看重,往後咱倆就一塊搭夥,一把過活,旁人欺你,等同於欺我,旁人辱你,等同於辱我,我必替你出頭,即使不明著幹,也能暗著來,不教咱們康王府輕易被誰欺侮了去。」一頓,以為已然語畢,她突又出聲——

  「你知道的,我受我爹調數,好歹掌了『六扇門』幾年,明著來的手段就那些了,沒什麼好提,暗著來的手段那才叫精彩絕倫,你信不?」

  「信!」傅瑾熙毫無遲疑地回答。

  為揪出幕後主使,她火燒大理寺監牢、縱犯逃獄,再暗中佈局。

  這徹底查抄天朝皇家所重視的寶華寺,她能令人暗中包圍埋伏,再趁機鬧大。

  當日在寶華寺講經堂內,她為了讓真兇現形、讓圓德大師和太后相信一切,在言語對談上亦暗中挖了個坑誘「寶華寺七觀」自曝其惡行。

  「本王當然信的。」他再道,宛若嘆息。

  穆開微見他連人帶被傾靠過來,為防他往地面栽倒,她順勢攔住,「……王爺?」

  「嗯,無事的,本王只是……只是……」比她高出一顆頭有餘的身軀就是不受控制地想往她身邊蹭,尤其聽過她適才說的那番話,心緒高漲,左突右沖,欲狠狠撲抱她、將她抱在懷中狠狠壓進血肉裡的念頭,作惡到令他渾身不住地發抖。

  但,不能夠的。忍無可忍,依然要忍。

  估計他此時要是對她「惡狼撲羊」出了手,要嘛是他露餡兒真成惡狼跟她硬拼,要嘛就是他變成羊兒直接被踹飛。

  他都不知道自個兒會陷進這般境地!

  「本王只是肚子餓了,該用晚膳了。」

  最終,他長長嘆出一口氣。

*             *             *

  終究紙包不住火,康王府的宴客堂上不見新郎官現身待客便也罷了,五皇子黎王醉酒大鬧寢喜房,被新進的康王妃持御賜劍刀給俐落拍趴一事,幾位擠進去鬧洞房的女賓客們,當夜她們乘坐的馬車甫離開康王府不久,事兒就如野火燎原般傳開。

  事情傳開是預料中之事,只是越傳越不像話,連康王未出現待客被傳成是懾於劍刀氣勢、舊疾複發。

  又傳說是「玉羅剎」鎮場,「天煞凶星」被鎮得七葷八素,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洞房花燭夜關關難過關關過,而誰是刀俎?誰是魚肉?帝京百姓們個個心裡頭門兒清。

  即使辭去「六扇門」大掌翼之職,穆開微佈下的消息網暗中持續運作,傳言滿天飛的事自然很快入了她的耳,對這種事她不甚在意,而她家的這位王爺嘛……她竟有些看不準。

  前兩日她無意間聽到那位叫作「老薛」的老僕跟傅瑾熙稟報此事,老薛口條極佳,傳聞說得詳詳細細,比手畫腳還外加表情變化。

  她當時還想,若傅瑾熙心裡難受欲要澄清,自己該怎麼助他才好,沒想到他聽老薛道完,竟是一臉意猶未盡。

  「是嗎?真那麼說本王?還有呢還有呢?」

  「……說本王被、被綁上榻,用裝飾在房裡的一條條喜緞綁了四肢,所以才沒法出去待客嗎?噢,這誰想出來的,怎麼就說中了本王心思……呃,咳咳,我是說,怎麼這般可笑的劇情都能編派出來?」

  是啊,未免太可笑。

  大婚那晚,名義上已是夫妻的二人在喜房用完晩膳後,各自簡單漱洗過,就上榻躺平……各自睡下。

  有個男人睡在身邊,對穆開微來說根本稀鬆尋常得很。

  想她「六扇門」在外,每每為了辦差需要蹲點兒打埋伏時,大小捕快們就得分批輪流休息,輪到她小休一會兒養神時,不管前後左右大小漢子抱著兵器或坐或臥,彼此互為依靠,這樣的事多了去。

  所以出嫁的這一晚,多出一個男人與她分享床榻,穆開微睡得十分安穩。

  只是翌日神清氣爽醒來,她看向昨晚那個堅持非外側不睡的康王爺,心裡無端端又被拉扯了下。

  他屈起一臂作枕,面朝著她側睡,修長身軀微蜷,就蜷臥在床的邊緣。

  那睡姿像是怕碰著她、擠迫到她,因此讓出大片榻面供她睡個四平八穩,又像是拿他自個兒當屏障,把她圈圍在一個安全的小小所在。  

         就在她試圖釐清狀況,屏息瞪住他不放時,他驀地逸出一聲無意義的呢喃,然後……竟改變睡姿朝另一邊翻身!

  多虧她眼捷手快力氣又足,撲去及時將他攬回,還抱了個滿懷。

  而這一抱自然是把他給弄醒了。

  穆開微發覺自個兒恰恰壓在他身上,怕把他壓壞,她心頭陡凜正要退開,卻聽他彷彿大夢未醒般垂眸傻笑道——

  「那……那我也能抱抱你了,是嗎?」

  她不能退開,因為康王爺忽地展臂將她也抱個滿懷。

  不僅如此,他還把一張白到病態卻又滲出奇異紅澤的俊臉埋進她頸窩,接著得寸進尺地翻身將她壓回榻上。

  「微……微微……你待我真好、真好……你真好……好好聞……」胡亂呢喃之後,他竟然就癱著不動。

  穆開微腦中當下轉過七、八種能立時「甩人」的方法,但最後一個也沒用上。

  微微。

  那是阿娘她取的小名兒,只有阿娘會那樣喚她,只有阿娘。

  可他卻迷迷糊糊就喚出來了,好似在心中已喚過無數遍,喚得那樣理所當然。

  欸,害她頓時氣息紊亂,發燙的眼眶險些失守。

  結果她就由著他半壓半擁,新婚的二人在所謂的「洞房花燭夜」的翌日清早繼續賴在榻上不動,賴到後來她都不曉得自個兒什麼時候又睡著,且如此一睡,還睡到了午時方醒。

  墮落啊墮落,非常浪費的墮落。

  所謂春宵一刻值千金,然,無數的千金全沒了。

  康王大婚的這一夜,該要春宵繾綣的兩人就這麼睡翻過來睡翻過去,又哪來什麼「被綁上榻」?什麼「四肢纏緊大紅喜緞」?

  既然康王爺沒有要澄清的意思,穆開微也就無所謂。

  該要「新婚燕爾」的這幾日,她這位新上任的康王妃還挺忙碌,對內,康王府裡的中饋雖有蘭姑和府裡管事幫襯,仍有不少新事物需掌握,一方面也不忘明查暗訪這府內數十口人,欲尋得一點跟黑三有關的蛛絲馬跡。

  對外,她雖已卸任掌翼之職,之前手中尚未歸案的活兒仍有那麼一、兩樁,特別是寶華寺的案子,「寶華寺七觀」的老麼觀欽仍在逃,老大觀止既亡,整件案子的關鍵者非觀欽莫屬。

  既然「六扇門」的劍刀仍在手,她也就當自己仍是「六扇門」裡的人,雖無法如以往那樣時時以辦差為重,然,與「六扇」的大小捕快以及佈在京裡各處的暗樁還是保持著密切的聯繫。

  至於「枕邊人」兼「飯友」的康王,穆開微也覺自己適應得甚好,兩人過日子,好像也沒什麼需要磨合之處。

  總的來說,康王喜靜不喜動,甚少出門。

  但幾回她開口相邀,他卻又次次應邀,然後也不知是因興奮、歡喜,還是什麼的,蒼白俊臉都能滲出一點點紅色,好像真的很喜歡與她作伴。

  每日晨時她在主院前的園子裡練武,康王爺不是拎著本書坐在廊下閒讀,就是擺棋盤自個兒對自個兒對奕。

  有時她亦會跟他下棋,只是她棋藝不佳,每戰皆敗,這倒是挑起了她的好勝心,每晚臨睡前總抱著棋譜鑽研,而那幾本據說已成孤本的珍貴棋譜還是從康王爺的書閣裡搜括所得。

  一日三餐,他們一起用膳,穆開微若出府行事,也會盡量趕回府裡與康王爺一塊用飯,如果當真無法趕回,也必定會遣人回府傳達一聲。

  嫁了人,日子並未有太大變化。

  以往她回家是跟阿爹吃飯,現下回府也是有人等著她一塊開飯,做為一個一塊過活的「夥伴」,康王爺當真是挺好啊挺好。

  而住在這座康王府裡的其它人,至目前為止……嗯,似乎也挺好。

  「王妃還想知道什麼?問老奴就對了,這王府裡的奴婢和僕役,咱個個都識得,且都熟得很,王爺恩德,念老奴一把年紀腿腳不俐索了,僅讓老奴管著後院一小片藥圃,活兒也不多,每日把事做完咱就尋人話家常去,所以府裡大夥兒的事,老奴肯定比大總管和其它管事們還熟。」

  管著後院小藥圃的是一位清婆婆,圓圓的臉,個頭瘦小,是個話匣子一開始就停不下來的脾性,穆開微這幾日從老人家這兒旁敲側擊到不少府裡眾人的私底事,對她欲在短時間內掌握好康王府裡的人事與事務十分有幫助。

  此際,她來到小藥圃,藉口說要瞧瞧這塊地都種了些什麼草藥,狀似無意般逮住清婆婆便又「閒聊」起來。

  聽了她所問的,清婆婆先是一怔,隨即恍然大悟地點點頭,「是啊,當年老王爺和老王妃在外頭出了事,一年後,年僅八、九歲的王爺重返京城,伴在身邊的除了一名壯年男仕,還有一名老婦,這事沒錯的……欸,王妃原來那樣關心王爺,挺好挺好,既成夫妻就該這樣。王妃先前問起當年伴在王爺身邊的男僕是誰,老奴不僅告訴你,還把人也指給你看了,你今兒個又問起那名老婦,嗯嗯,不瞞你說,老奴也是知道的。」

  當年三川口遇劫一事,傅瑾熙年幼又重病昏送,問不出個所然,穆開微於是那時伴在他身邊的人查起,那個喚作「老薛」的老管事在府裡的身分不一般,雖不是王府大總管,但地位絕對凌駕其上。

  她尋過老薛說話了,就問三川口遇劫的事,老薛態底恭敬有加,她問什麼,他答什麼,只是所答的內容對她欲知之事並無幫助。

  「回王妃話,那些河寇人數眾多,蜂擁而上,當時事發突然,老奴受老王爺和老王妃所託,抱著還是世子爺身分的王爺起身就逃了,老奴跑得飛快,三川口河崖那兒及人腰島的蘆葦整大片都是,咱就往深處裡鑽,鑽啊鑽再鑽啊鑽,都不知鑽了多久,前面突然豁然開朗,竟然就讓老奴找到那名神醫住的地方,當真是老天垂憐啊。」

  穆開微說不出哪兒不對勁,但直覺就是怪。

  老薛想都不用想便回答,還答得十分流暢,好似老早就知會被詢問此事,因此先備妥說詞來答覆。

  可是……她又察覺不出什麼企圖隱瞞的惡意。

  不僅毫無惡意,老薛微躬著矮壯身軀站著答話時,時不時會抬眸望她,那目光、那神態,彷彿很想仔仔細細將她看個夠,但礙於主僕身分又不敢無禮。

  問話問到最後,她甚至發現他低頭偷偷拭淚,當下內心愕然,害她不得不想,自個兒莫非不自覺地又把「六扇門」辦差的氣勢給端出來,無意間驚著老僕了?

  結果老薛那邊只好暫且擱下,她打算換個人再試。

  「王妃問的那位老婦人,嗯,就在那兒呢,就是她。」清婆婆一臂伸長,枯瘦食指直直指了去。

  穆開微隨即望過去,那是一名年近古稀、身形矮胖的老婆婆,正拿著小鏟子蹲在藥圃的另一頭幫忙翻土。

  清婆婆又道,「不過王妃若想找她問事,怕是有難處。康王府裡,大夥兒都叫她啞婆……啞婆天生既聾又啞,也不識字,但對園藝的話兒很有本事,之前府裡園子的花草樹木全交給她打理,只是她身子骨也是一年不如年,這才求了王爺,讓她搬到後院來住,跟老奴一塊兒整地種藥。」  

         ……天生既聾又啞?不識字?穆開微不禁愣怔。

  但即使如此,該試還是得試,比手語再加上畫畫兒……總行吧?

  「多謝清婆婆,我知道了。」她深吸口氣,握握拳,起腳就往啞婆走去。

  一名小婢此時快步來到後院藥圃,尋到人,連忙福身脆聲道,「稟王妃,蘭姑姑說,正院內寢的佈置都照王妃的意思安置妥當了,還請王妃移駕回去,瞧是不是仍有什麼不足之處。」

  穆開微邁出的步伐陡然頓住,想了想,若找啞婆問話,以啞婆的狀況肯定要花些功夫,還是找個時候備妥畫畫兒用的筆墨紙張,想好如何發問,如此才能從事半功倍之效。

  心意既定,她腳步一踅,離開藥圃回前頭正院。

  「嗯……咱家的王妃走起路來,那是大步流星啊。」清婆婆真心稱讚,笑瞇了雙眼,兩邊眼尾帶出好多道紋路。

  另一端的啞婆頭抬也未抬,埋首認真翻土。

*             *             *

  「爺,咱勸您了,該對人家說的,還是早些坦白得好,你這麼拖著有意思嗎?」老薛苦口婆心。

  有!都不知多有意思……咳咳,身為主子的男人抹了把臉,揮掉腦中「不良」思緒。

  「本王並非拖著不說,是得找個好時機,得天時地利人合。」

  但那姑娘以為他體虛文弱,所以才會對他百般遷就。

  她讓他上榻同眠,因為確信她自己隨便動根指頭就能制伏他,因此即便遭他「突」抱住壓倒在榻,她也沒掙扎。

  她天天陪他用膳,練武給他看,跟他下棋,邀他出遊。

  他說的話,她都專心傾聽,認真回應。

  他心裡明白,她是有些心憐他。

  如今,她對他心裡就算未在男女之情,那也是憐惜他的,如若眼下便將底細挑開,讓她明白一切,是否連那一份憐惜也不再有。

  老薛不知他內心起伏。垂言嘆氣,「欸,那日她找老奴去問事,就問三川口當夜的事,爺啊,咱實在憋得痛苦,恨不得把她家娘親以一擋百的豪勇俠氣淋漓盡致說個徹底!但爺不說,咱還得憋著,痛苦啊,這當真不是長久之計。」

  「……本王知道了。」被老薛叨念,錯在他,他乖乖「聽訓」。

  「再有,那位陰毒婆子說了,除了三兒口當夜之事,她似乎還在查某個人。」

  本要開口讓老薛別那麼稱呼女長者,但聽到最後他心頭陡凜,問,「查誰?」

  老薛答道,「毒婆子說,這幾日,她暗暗把府裡僕役們全看了個遍,連大小管事們也沒放過,且一查再查,被她深入再查的人全都個兒高高的,年輕修長的,還有大把好長好黑的髮……毒婆子說,府裡那幾個被鎖定的人,身長和外型與您還頗像,根……根本就是在找您。」

  「我?!」

  「爺,您出去耀武揚威時,莫不是被跟蹤尾隨了?」

  「我……我沒有……吧?」他把那姑娘甩得遠遠才跑回王府的,不是嗎?

  老薛揮揮手。「算了,不管有沒有,爺儘快把事對人家坦白吧,人家以前混哪兒的您又不是不知,真死咬不放一路查下去,要通盤明了那也是遲早的事。」

  當爺的那位腦袋瓜垂得更低,「本王……明白了。」

  「明白了什麼?」聲音從門外傳進。

  穆開微大步跨進正院廳堂時,就見康王爺模樣似有些垂頭喪氣,老薛一臉苦口婆心挨在一旁勸說著,也不知勸些什麼。

  「王妃。」老薛隨即行禮,腰彎得更低,連忙替自家王爺答話。「回稟王妃,那個,呃……因為王爺嫌藥苦,又不肯喝藥了,老奴勸了又勸,勸過再勸,王爺……王爺這才想通了、想明白了,知道還是得按時進藥才行,所王爺才說自個兒想明白了,但……但藥還沒喝,這樣。」老天,他整個背都是汗!

  穆開微點點頭,「是這樣啊。」

  她瞄向桌上那盅黑糊糊的藥汁,跟著抬眼去看康王爺太過蒼白的面龐,她兩手緩緩叉在兩邊腰側,微笑道,「把藥喝了。」

  「好。」傅瑾熙動作有夠迅捷,端起白瓷藥盅,捨了湯匙不用,直接以盅就口往嘴裡咕嚕咕嚕……咕嚕咕嚕……這副藥是女長者開給他強身健體用的,對練氣具有大效能,殘留餘溫的藥汁迅速滑過他的喉嚨,落入胃袋。

  康王爺在自家王妃面前,乖到不行,聽話得不得了。

  而老薛在一旁瞅著,儘管冷汗滲了一背,這心裡頭還是頗為自家的爺感到欣慰、感到歡喜,也感到老臉忍不住燒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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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5 00:24:13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章 】  手不想要嗎

  一刻鐘後——

  傅瑾熙在灌完整盅藥汁之後,空空見底的白瓷盅被老薛收了去。

  老薛迅速退出正院廳堂,傅瑾熙則起身跟在穆開微屁股後頭,挺黏人地跟回內寢房裡。

  見穆開微落坐於榻上,他也跟過去在榻上坐下。

  感覺她眸光過來,他也將目光瞥了過去。

  「王爺可知我家蘭姑姑去了哪裡?我以為她會在正院這兒等我,可是卻沒瞧見人。」邊問,她抬起一手,用手背去擦他的唇角。

  傅瑾煕憑本能拉下她的手握住,發現她手背上微沾藥汁,方明白她是在替他擦嘴,頓時左胸發軟,嘴角禁不住往上翹。

  他軟聲微啞道,「王妃的那位蘭姑姑似乎對本王那位一向冷靜自持的大總管很有意見,這些天,兩人時不時槓在一塊兒,誰也排解不了……適才大總管親自尋了過來,也不知哪裡又出事,反正蘭姑姑就冷著臉跟他走了,兩人現下應在前廳那頭相互折騰著吧。」

  穆開微不禁要想,眠前這位王爺也把日子過得太隨興——

  不知哪裡又出事,他沒想過問。

  府裡大總管與她的貼身僕婦鬧不開心,他不問原由,就由著他們鬧騰。

  「王爺就沒想問問嗎?」

  傅瑾熙認真想了好一會兒,目珠還緩緩轉了圈,「待他們倆相互折騰夠了,仍解決不了的話,再問。」

  穆開微好氣也好笑,原想一拳捶出去,如同跟「六扇門」的弟兄們那般,你一拳、我一掌地交手,但一拳出去硬生生收了力道,怕把他捶壞,臨了改捶為擰,不重不輕地擰了他臂膀一記。

  就見康王爺先是垂目靜看著被擰的地方,然後抬睫看她。

  「噢……」他很遲鈍地喊了聲痛。

  穆開微被他帶點傻氣的無辜表情逗笑。

  見她笑,他也徐徐笑開,慢悠悠道,「本王長這麼大還沒被誰擰過,王妃肯來擰我……本王甘之如怡,很是歡喜。」

  「我哪天要是真的對你動粗,你怎麼說?」她逗著他。

  他想也未想便答。「那定然是我有錯在先。」

  穆開微頓時說不出話,有些想抬手按按胸口,因埋在血肉裡的心似乎跳得太用力。

  傅瑾熙咧嘴又笑,近來的他變得很愛笑,他環顧著寢房,道,「王妃那天詢問本王可否動一動咱們這間寢房,本王對此事毫無異議,只要王妃歡喜便好,今兒個蘭姑姑就領了兩位女匠人進來,不出一個時辰便退出,本王其實挺想知道內寢這個所在若按王妃的意思重新擺設會是何種風貌,但此時看來……嗯,似乎沒變啊。」

  聞言,穆開微笑得略神秘,她忽地脫靴上榻。「王爺也請上榻,我指你瞧。」

  傅熙應了聲,乖乖照做,他盤腿坐好,鳳目裡布滿好奇。

  穆開微一臉無害地說,「明面上沒變,暗地裡變了不少,例如咱們晚上睡得正香,卻有人摸進王府,且還摸近榻旁,甚至摸上榻了,這時就可這樣!」

  穆開微驀地拉動之前不曾出現在內榻角落的一條小繩。

  她已算計好先將康王爺「誘騙」上榻,再扯動機關小繩,暗藏在睡榻上端的細網會大張罩落,以她的身手想及時閃避根本小菜一碟,然後「天真無知」的康王爺就會很無助地被網羅住。

  她腦海中都想像岀他那張清美俊顏無辜望著她的表情了,總令人想逗他、欺負他,更想護著他別誰欺負了去。

  但,細網子確實罩落,兩位女匠人手藝確實絕佳,從她拉機關到網子落下,中間不過半息,整套機關操作起來無比俐落,不俐落的是她自己。

  她來不及閃開,因為一手實然被康王爺抓住,而她沒有甩脫他。

  結果就是兩人一塊兒「落難」,原本想捉弄人的穆開微禁不住笑嘆,「在自個兒榻上被自個兒的機關困住,這算是陰溝裡翻船嗎?」羽睫一揚。「沒想到王爺會有這一手。」

  傅瑾熙一開始也沒猜到,直到見她拉那條小繩,他腦中這才靈光一閃。

  好歹,他也曾在她穆家的閨房裡吃過苦頭,加上這一次她拉機關的動作並不快,他立時明白她的意圖,才故意探手去抓她。

  想到那一晚摸到她榻邊,捨不得下藥,緊接著在她手裡吃了一大堆苦頭……此際憶起,那些苦頭竟都化作蜜味,讓他心裡軟到要塌陷。

  穆開微見他直勾勾望著自己,菱唇微啟卻無語,氣息不由得微紊。

  今日在家未出門,康王身上穿的是一襲水青春衫,襟口以靛青絲線為主色,用暗繡手法低調地滾著一排精緻的繁花紋,這襲春衫襯得他整個人十分清雅,他未戴冠,長髮簡單攏在身後,鬢髮則輕鬆慵懶地垂在胸前,讓那張清俊蒼顏更有落拓絕美的神貌。

  細網裡,兩顆腦袋瓜離得好近,四目相接,穆開微發現自己著實挪不開眼。

  康王爺那雙漂亮過頭的圓眸突然在她面前放大再放大,等她明白過來時,他的鼻側已輕貼她的,他不笑也像在笑的唇已親密貼著她的嘴。

  是說……她怎麼也忘記要閉眼睛?!

  這個吻從發動到結束,彷彿一下子,也好像經過好半晌,她向來果敢聰明的腦袋瓜出現短暫空白,沒辦法精確拿捏。

  蒼白俊顏緩緩退開,那雙風目仍瞬也不瞬,亮到滲出水光。

  兩張臉相距僅一拳之距,穆開微發現康王爺氣息大亂,胸脯明顯鼓伏,她微驚,抬手去探他的頸脈,卻聽他悶悶的、低聲沙啞道——

  「好,來吧,你把我掐了吧。」

  穆開微聽到他那近乎厭世的語氣,不禁一怔,「王爺方才說了,倘使我對你動粗,定然是你有錯……。咳咳,怎麼她的聲音也沙啞成這樣?她吸深一口氣,問,「王爺求我動粗,是覺得自己做錯什麼?」

  「本王……本王親了你。」白慘慘的頰膚硬生生逼出兩團薄紅。

  穋開微也覺得臉熱,因為他臉紅給她看,她也跟著臉紅。

  「所以王爺……親我,是一件錯事嗎?」唇瓣熱熱麻麻的,她下意識探岀舌尖舔了舔,卻不知這無心的舉措落進康王爺眼裡,簡直令他唾液泛濫,難以把持。

  傅瑾煕不管了,什麼不管了,他再次朝她傾去。

  這一次,他一雙泛涼的掌心去揍她的臉,抵在她額上,鼻尖相碰。

  他沙啞道,「不是錯事,本王沒做錯。即便真做錯,一條命了結在你手裡,那也很好,能死在王妃手裡,比什麼都好。」

  「什麼死不死的?王爺你唔唔……」嘴被堵住,那涼涼卻無比柔軟的男性嘴唇這次竟然耍狠,趁她張口說話之際猛然攻進,連……連舌頭都探進來!

  他的氣味……

  穆開微有些訝然,有些納悶,他唇齒間猶留藥香,對於一位需長年調養身子的人而言,實屬尋常,那氣味並非不好,卻似單純的、僅有藥的味道,其中沒有一絲一毫獨屬於他這個人的氣味。

  每個人皆有自己的氣息體味,即便染過藥香,那氣味與藥香會融合再散發,但他很不一樣,是純粹體質之因嗎?還是幼時那場怪病所導致?

  她沒辦法再胡思亂想,因為康王爺像餓了好幾頓,毫無章法地亂親,親得她半張臉都濕了,但恨不得把她的唇舌全吞進肚中。

  穆開微兩手攀在他的小臂上,要扳倒或推開他易如反掌,但她剛剛被他偷親時沒有抵抗,這一次又為何要拒呢?

  兩人成親,終究是要親近的,如果她此刻拒絕他,她想,他心裡定會很受傷,表情定然是尷尬且覺得無地自容,他會把錯歸究在自個兒身上,很可能再不敢主動靠近……她不要他那樣,不想一點兒委屈出現在那張臉龐上。

  想通了,她的手改而一把攬住他的頸,另一臂探去摟他的腰。

  她強而有力地回吻過去,絕不任他專美於前。

  男人被她的「反擊」撲倒在榻,他也學起她緊緊摟住她的腰身,兩人在細網機關裡親得翻天覆地,四隻腳和髮絲還被網子纏住,滾都滾不出來,卻誰也沒放過誰。

  儘管一團火熱、一團混亂,穆開微猶能察覺到康王爺抑在喉頭的那聲嘆息。

  他胸膛緊繃,渾身皆繃得死,直到自己被她狠抱撲倒,他那壓抑又幽微的嘆息才從胸中釋放岀來,在喉間細滾動。

  「微微……」喚聲顫著,兩排如小扇的墨睫亦輕輕顫動。

  尋常時候的康王爺已讓人心憐,此時這般模樣,簡直疼得人心尖直抖。

  「王爺莫驚,我下手會輕些。」她想逗笑他,希望他快活些。

  傅瑾熙瞬也不瞬仰望可愛又彪悍的蜜顏,像要望進她心魂裡,竟然半是命令,半是哀求地低語。「還請王妃……切莫手下留情。」

  「噗……欸。」結果被逗笑的人,是她。

*             *             *

  帝京的另一頭。

  白日裡,青樓林立的花街尚未開門營生,巷弄內冷冷清清。

  迂迴曲折的深巷恰能通往河岸,岸邊泊著數條小舟和舫船,此際,夾在其間的一艘中型篷船裡,細竹簾已都落下,掩去旁人的探看,船夫瞧著似有些武功底子,大櫓一搖,篷船迅速往河面行去。

  水路渺渺,四周無旁人,不怕隔牆有耳。

  船篷裡的人終於開口。「我觀止師兄心裡頭只有師父和那些譯經,他自個兒沒本事搞懂那些原語經文,就想方設法要讓師父多活個二、三十幾年,甚至一直活著,活成真佛,他也不想想,那能成嗎?能瞞得過眾人嗎?」

  「尊師要再活個二、三十年,用我煉成的那瓶靈藥,確也不是難事,只是想活成真佛嘛……圓德大師不答應不配合,你們幾個弟子也是無能為力的。」男嗓輕柔徐然。  

  「是啊是啊,所以不能怪我那日棄了師兄和師父,道不同不相為謀,師兄堅持走他的路,我只得先自保了。」略頓,語氣一變,討好般道,「我的路在你這兒呢,你說要活人才能煉藥,還得是身子清清白白的女子,咱在這上頭也是出了幾把力氣,如今寶華寺被抄,還好有你這棵大樹可以依傍,只要你那起死回生的靈藥,寶華寺算什麼?這一座帝京又算什麼?嘿嘿,屆時,咱們整個天朝都可以拿下。」

  男人低聲笑了笑,彷彿覺得對方的話挺受用,他靜了會兒才道,「起死回生的藥還需更多乾淨女體方能大煉,不過近來風聲緊,一切只得擱下。不過,我倒是用了花花草草煉成一種能令人乖乖聽話的藥。」

  「當真!」

  「再真不過。」男人微笑頷首,「你試過就知有多真。」忽地起手無影。

  「啊——呃?什、什麼……」哀叫一聲,他迷惑的表情轉成驚恐,抬手去摸狠狠扎了一針的頸側。「你……你……針有毒……為、為什麼……」上身陡然歪倒,不得動彈,但他兩眼仍瞪得大大的,意識未失。

  男人語氣如嘆,「你說你的路在我這兒,可你把我的路給擋了。寶華寺一案危及皇家,『六扇門』為了逮你,將帝京裡裡外外翻過無數遍,如今還不見消停,你不出面,又有誰能了結?」

  「唔……呼……呃、呃……」掙扎欲罵,喉頭已發不出聲。

  「別急,別擔心,等會兒餵了藥,你就能說話的。」像在勸慰受委屈的孩童那般,嗓聲無比輕柔,「要記得啊,就說那些……你該說的話。」

*             *             *

  康王大婚已近兩個月。

  單單純純的「枕邊人」兼「飯友」的身分一直維持著,直到——

  康王爺難得大膽親了他家王妃一口。

  又親她第二口。

  親過再親,如此一發不可收拾,以為一切順其自然,「好事」就要「大功告成」。

  但,並沒有。

  以往,在康王爺還是光棍兒獨一個的時候,康王府正院的內寢房是不留婢子服侍的,只有老薛一人能光明正大地進出,然後女長者則是暗地裡想來便來、想走就走,而所有奴僕皆止步於正院外廳。

  但眼下情勢大大不同,康王府裡多出一位王妃主子,自然也就多出王妃從娘家陪嫁過來的僕婦、武婢,以及嫁過來之後才從王府中挑選出來磨練的婢子們。

  所以如今自由進出正院內寢的人,除兩位主子和貼身老管事老薛外,還多出蘭姑和穆家家生子出身的兩名武婢夏秀和夏香。

  蘭姑這一日讓兩名武婢護送已上了年歲的女匠人們回作坊,自身則為了些事跟邵大總管理論去,才使得穆開微回到正院沒見著人。

  之後老薛也離開,把外廳幾名僕婢都給叫走,特意把場子留給主子二人。

  卻未料,蘭姑心懸內寢機關安置的事兒,遂丟下跟邵大總管的爭論連忙趕回。

  當時內寢房的門大大方方敞開著,只隔著一道垂簾,蘭姑自然想也未想,直接撩開簾子踏了進去。

  然後……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聽到響亮亮的抽氣聲,困在細網裡的兩人同時一頓。

  穆開微首先想到的就是得把害羞、臉皮薄的康王爺遮掩好了,於是她一個翻身,把半裸的男人推到身後去,跟著沒臉沒皮地沖著來人咧嘴笑。

  蘭站先是驚呆一瞬,隨即垂首退出內寢,還不忘把兩扇門扉帶上。

  但任憑她再怎麼反應迅捷,到底還是攪了局,康王府兩名主子依舊沒有徹底好上——蘭姑甫退出內寢房不到半刻鐘,穆開微便已穿好衣物步將出來。

  而這……這也實在太令蘭姑耿耿於懷,心似燎火啊!

  「是說這幾日……可有進展?」蘭姑乾脆把御賜劍刀搶在懷裡,硬是不讓穆開微帶著就走,硬要問岀個子丑寅卯來。

  今日康王爺難得外出,由老薛和幾名侍衛陪都會,說是底下一家經營古玩買賣的店剛入手一批希罕玩意兒,有些對象還挺大的,而皇太后的七十大壽將近,康王爺便特意走一趟古玩店,看能否替他的太后奶奶挑件合心合意的壽禮。

  康王爺沒黏在自家小姐身邊,蘭姑自當抓緊機會問個清楚明白。

  「什麼進展?」穆開微有些無奈地揉揉額際。

  在一旁的兩名十四、五的小武婢紅著臉蛋嘻嘻笑,禁不住搶答——

  「就您跟王爺啊。」

  「天天睡一塊,然後呢?」

  「你們姐妹倆鬧騰什麼?」穆開微還沒開口,蘭姑已作勢要擰人,「臉皮可說越來越厚,膽子越越肥,跟誰學的?」

  兩武牌照樣嬉皮笑臉。「跟咱們家小姐學的呀!」

  被點到名,穆開做一臉無奈加無奈,接下來用不著她管,蘭姑已把夏秀和夏香趕到外廳候著,轉過頭來專心「對付」她一人。

  「要嘛就不嫁人,清清白白一輩子,如今既然嫁了,總得當一對貨真價實的夫妻啊,王爺他身子骨不好,你體力勝他,又見多識廣,該懂的也沒少懂,要想辦了他,那是輕易可行的活兒。」蘭姑苦口婆心叨念,「一切掌握在你手裡,你要,他還逃得出你手掌心嗎?端看你要還是不要罷了。」

  「……又沒說不要。」穆開微覺得,近來臉熱的癥狀頻頻發作。

  「那什麼時候要?我提前吩咐灶房大廚備補品,事前事後都得好好補補。」

  「我壯得跟牛似的,補什麼呀?」杏眸圓瞪。

  蘭姑一指戳中她的額。「是補你嗎?我那是替王爺備著,該補也是補他。」

  穆開微簡直欲哭無淚。

  若是尋常夫妻,泂房花燭夜,新嫁娘躺平忍忍也就過了,反正新郎官自會出力,但她與康王爺之間的「情勢」偏偏不尋常。

  躺平忍忍的那個八成是他,而負責出力的應該是她。

  兩人如今相處得甚好,有漸入佳境之感,她總想著某一天時機到了,自然就會「水到渠成」,而兩人一起被困在細網機關的那時,她是真想順其自然的,只是最後沒辦到底罷了。

  雖說機不可失,也並非失不再來,再等下一波就是,但被逼著去做,她可幹不出來!她趁蘭姑分神之際,一把搶回御賜劍刀,輕功一顯,人已在廳處廊下。

  「姑姑也得仔細補呢,近來跟邵大總管吵得氣虛了、臉都瘦了,我瞧看心都疼,不補不行啊!」她回首笑嚷,又道,「我去『六扇門』一趟,晚膳前便回。」撒腿就跑。

  夏秀和夏香立時跟上。

  被小小將了一軍的蘭姑追至外廳邊,早不見三人身影。

  搖搖頭了口氣,想到穆開微剛剛嚷的,她心跳略快,不禁抬手摸摸似有些凹陷的兩頰……

*             *             *

  穆開微今日之以換上俐落勁裝、帶刀前往「六扇門」,是因在三日前,傳出寶華寺一案中在逃的要犯觀欽和尚已然落網的消息。

  然,大理寺卿將要犯過堂審問,卻問不出個所然來,又因全案牽連甚廣,太后娘娘和一位王爺險些折在當中,為求慎重,刑部亦會同審理,結果……就是依舊問不出個結果來。  

        穆開微從「六扇門」那兒得到消息,今日正是要去會會被關押在大理寺監牢、由她「六扇門」那一票弟兄們親自看管的欽犯。

  一個時辰後,穆開微策馬帶著兩名武婢離開大理寺監牢,與畢頭、鐵膽等人出現在帝京城南的洛玉江邊。

  這條洛玉江分出三條小支流流入城中,使得半座京城水路發達,水路更流經城中青樓聚集的銷金地,加上時值春夏之交,午後的洛玉江上除了普通載人運貨的船隻,更多出幾艘從城中順著支流來到江上納涼兼作樂的青樓畫舫。

  江邊,一小夥人勒韁停馬。

  畢頭下巴朝不遠處的江面上,裝飾得最為豪華的一艘兩層樓畫舫努了努。「就那艘了,『暖月閣』的舫船。」略頓,他乾皺的嘴角抽動,澀巴巴又擠出聲音。「將觀欽逮捕歸案的人不是咱們『六扇門』的弟兄,而是五皇子黎王……你說說,這都成什麼事?!鬧得咱們一票人全成了吃乾飯似的,真他娘的不快。」

  此時,五皇子黎王殿下就在「暖月閣」那艘畫舫內。

  事情還得從頭說起,黎王之前因醉酒殿前失儀,被罰禁足府中,之後竟不顧聖意,在康王大婚時再次醉酒,且大鬧新人喜房。

  黎王醉酒亂性,康王妃當場拍暈的事,翌日便被言官們捅到興昱帝面前,將一頂「抗旨不遵」的大帽子往黎王頭頂上扣。然,此罪可重可經,端看皇上如何聖心獨裁,而這位興昱帝顯然是偏袒自個兒親兒子多些,僅將黎王喚進宮中斥責,令他再禁足兩個月。

  前些天,黎王終於解禁,頭一個出門遊逛的地兒就是城南的銷金窟。

  他被禁足在府已夠鬧騰,未料解禁出府,一個「六扇門」大小捕快們拼死拼活都抓不著的逃犯竟然就撞在他黎王手裡,被他逮個正著。

  更氣人的是,此舉還讓黎王在皇上面前大大露臉,興昱帝竟贊他見微知著,反應機敏,才能單憑觀欽的畫像將人直接認出。

  而穆開微今日之所以不依不饒地尋到這兒來,實是觀欽的狀況不一般。

  她終於明了大理寺與刑部侍郎聯合會審他一個觀欽,為什麼會束手無策。

  她在大理寺監牢中,見到當時被她疾發的暗器削去兩指的年輕和尚,本以為以觀欽狡黠陰狠的脾性,她得鬥智鬥狠地與他周旋。

  豈料,那人是現欽無誤,逃亡的這段日子似乎沒令他吃多少苦頭,清秀模樣未變,身形亦未變,但大大不同的是他的智能。

  不管如何審問,觀欽反反覆說著同樣的話。

  「師兄要抓女人來玩,我幫他;師兄要殺人滅口;我幫他。都是師兄他們的錯,我不得不幫,不幫,他們連我一塊殺,連我一塊殺……」

  從罪犯口中問不出結果,那總能問問黎王追捕的過程。

  穆開微這一邊雖才五、六騎人馬,但胯下的馬匹皆是高頭大馬,她女子勁裝已夠醒目,身邊的畢頭、鐵膽他們穿的又是官制衛服,一出現在江邊,著實引來不少注目,這不,連那艘「暖月閣」畫舫上的人都瞧過來。

  守在甲板上的隨從快步進到船樓內,不一會兒船樓四邊的紗幔全數撩起,卷高細簾,黎王肥碩的身影出現在甲板上,兩手圈在嘴邊張聲便嚷——

  「是弟妹啊!怎這麼巧?相請不如偶遇,今兒個可把想遇的人都遇上囉!」

  黎王突如其來的這一股親熱勁兒令穆開微略皺眉心。

  當她瞇目看進船樓中,下顎驀地收緊。

  黎王又嚷,「弟妹別急著走,上來坐坐啊!」道完,就見他扭頭粗聲催促下人們趕緊放小舟過來接她。

  「畢頭、鐵膽,你們先回『六扇門』,餘下的事我來辦。夏秀夏香,在岸邊等我。」交代完畢,穆開微忽然從馬上拔身躍起。

  她沒等黎王遣小舟來接,而是施展輕功朝江面竄去。

  從岸邊到江上「暖月閣」畫舫所在之處,中間尚有篷船和載貨的竹筏來來往往,穆開微使的不是「水上飄」的輕身功去,卻是將那三、四艘篷船和竹筏子作為「跳石踩點」之用,最後一記踩在老船夫的長篙上,一招回身燕漾空,身姿隨即靈巧地落在畫舫甲板上。

  「……呃,弟妹果然……了得……咦?」黎王一愣再愣,因為剛剛飛上他這艘畫舫的康王妃竟掠過他,直接踏進大窗開敞的船樓內。

  尋歡作樂的場子,鶯鶯燕燕們少說有十餘位,穆開微立在那兒,一手慣然地按在腰劍刀上,成束的一把青絲隨江風飄揚,那姿態完全是「掌翼大人重出江湖」的模樣。

  任誰對她都挪不開眼,她卻誰也不瞧,只沉眉盯著坐在溫柔鄉裡的傅瑾熙。

  她雎光如炬,聲音清冷,笑笑問,「王爺那隻手是不想要了嗎?」

  此問一出,畫租房裡的賓客、樂師、歌妓和隨從們無不頸後發涼,連跟在她身後進來的黎王都涼到打哆嗦,數十雙眼睛不約而同朝康王爺的手看去。

  康王爺盤腿坐在軟墊上,面前是一張擺著各色小食和美酒的長形几案,他一隻錦袖擱在大腿上,另一隻在几案上,素白修長的指從袖底露出,卻是五指收攏,像抓著驚堂木般緊緊握住一名歌妓的柔荑。

  王爺那隻手是不想要了嗎?

  是哪隻手?

  為何是不想要了?

  眾人一目了然,大徹又大悟啊!

  「嗚嗚,王爺您抓得人家好痛啊!」結果是被握緊手的小歌妓嚇到花容失色,死命從康王爺的「魔爪」中逃出。

  原本挨在康王爺這頭几案調笑兼服侍的三名姑娘,忽呈扇狀往外爬開,撤得有夠遠。而傅瑾熙人都懵了。

  他抬起那隻手,略歪著頭怔怔然看著,隨即又怔怔然看向自己的王妃,好像……連他自個兒也很迷惑,不知道發生何事。

  「王妃……」顫著唇,可憐兮兮喚了聲,鳳目竟見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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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5 00:24:27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章】   不要不要我

  蒼白無血色的臉,清美到近乎單薄的五官,愣怔不解的迷惑神情,已現水氣的眼求助般朝她望來……穆開微暫將怒火抑下,表情更為淡然。

  一旁的黎王驚嚇歸驚嚇,尤其見那把賜劍刀就掛在康王妃腰側,但畢竟「玉羅剎」發火的對象不是他,他自可作壁上觀。

  哼哼,吵吧,鬧吧,最好到動刀掄棍、拳打腳踢,把太后娘娘的心肝寶貝康王爺打到吐血,再來瞧瞧你這位具「鎮煞」之效的康王妃,腰能挺得多直?

  黎王兩眼興奮到冒光,試圖火上澆油,「弟妹別生氣,別介意,是我硬把瑾熙拉上畫舫的,男人嘛,見到年輕漂亮的姑娘家總足難忍,加上瑾熙應是頭一遭上畫舫遊江,對啥兒事都覺新奇,弟妹讓他試試,別拘著……啊,對了,本王一直想擺桌酒席好好同你們夫妻二人賠不是,我正跟瑾熙說這事呢……呃!」心肝抖了一記,因那看著嬌小、實際卻十足兇殘的女子突然轉身正對他。

  「黎王殿下。」穆開微雙臂圈起,兩手相搭,微躬身行了一禮。

  突然正經八百行禮了……是、是怎樣?黎王眼角抽了抽,「弟妹免禮……」  

  「皇堂嫂!」一聲熱切的叫聲喚起。

  穆開微適才儘管是專心一意盯緊康王爺……那隻「不想要了」的爪子看,但進船樓的瞬間,裡邊大致有哪些人,她眼角餘光掃過,已能掌握。

  見小少年傅瑾逸跳到面前來,仰著玉顏對她笑意真誠,穆開微如霜歪的臉色終於回暖一些些,對小少年也行了一禮,「九皇子殿下。」

  傅瑾逸笑得更燦爛。「皇堂嫂喚我阿九吧,我還要拜皇堂嫂為師呢,阿九給您請安了。」說著,腰板深深一彎,敬拜回禮。

  黎王眼角抽得更嚴重,略粗聲道,「九弟別鬧,皇兄跟康王妃說正事呢!」

  「哪裡是什麼正事?」傅瑾逸堵了回去。「是五哥你說有好玩的事,我才溜出宮來的,結果你把偶遇的瑾熙哥哥也拖了來。若是乘畫舫遊江、聽聽小曲兒便也罷了,做什麼還讓人說些嘮嘮叨叨的事,我聽著都乏了,也只有瑾熙哥哥撐得住。」漂亮的眼重新迎向眼前的勁裝女子,不掩滿滿的崇拜之情——

  「要我說,今兒個最值得說嘴的正事,就是親眼目瞞皇堂嫂的輕功渡江,當真令人眼晴為之一亮,精氣神都充飽囉。」

  黎王兩道濃眉小小糾當結,硬壓下脾氣,「九弟你這麼說就太失禮了,有眼不識泰山,之前柳真人就曾提點,要本王小心謹慎,酉時之後切不可飲酒,本王僅僅疏忽一回,隔日就在殿前胡言亂語,柳真人還說,有一就有二,避也避不過。」他看向穆開微,尷尬地咧咧嘴。

  「所以說啊,那日鬧了康王府也是莫可奈何,但因此被父皇加重處罰,反倒消災解難了,這不,一解禁,想出門透氣兒,柳真人算好方位,提點本王往南邊最好,將有好事要發生。」甚是痛快般拍了下手。「哈啥,當真神準,完全是時來運轉,一個全帝京大小捕快都逮不著的朝廷欽犯竟就撞進本王手中,抓起人來實在易如反掌。」

  這一邊,黎王與九皇子和穆開微說著話時,康王爺像是終於穩下神志,見自家王妃沒當場衝他發火,但眸光也不再與他相接,傅瑾熙站起,沉默不語去到她身邊,卻仍然得不不到一點關注。

  他原想偷偷拉她的衣袖或衣角博取注意,然她今日一身勁裝,雙腕套著綁手,衣角扎得甚短,實令他無從下手。

  再有,她……她根本是鐵了心打算對他視而不見,徹底視若無睹吧,因為偷偷來不好幹,他才想著乾脆光明正大拉拉她的手,豈料她竟巧妙一閃,向黎王再次抱了抱拳,語氣持平——

  「正是為寶華寺一案的要犯落網之事,特意來請教黎王殿下。」

  「請教……本王嗎?」黎王一隻保養得挺嫩白的食指指向自己,驚愕到眼袋都抽搐起來。

  堂堂「帝京玉羅剎」有事請教他?!

  開什麼玩笑,這般威風的事兒可不是想有就有啊

  他一拍肚腩,哈哈笑道,「弟妹你問,本王任你請教。啊!你莫不是想知道本王當日是如何逮人的吧?剛剛瑾熙也問了同樣的事,你們夫妻倆也算心有靈犀,哈哈哈,既是這般,弟妹就給本王一點面子,今兒個饒過瑾熙吧?」

  「五哥,話題別扯遠了,皇堂嫂還等著你解答。」傅瑾逸很受不了地搖搖頭。

  穆開微裝作沒聽見黎王替某人求饒的那些話,只道,「確實是想知道殿下令欽犯落網的過程,所以不管事之巨細,還望相告。」

  黎王見康王爺好可憐地杵在那兒,而康王妃表面雖未發火,卻是冷冷淡淡、不苟一笑,還不知這對夫妻回府之後,關起房門來要怎麼鬧呢?光憑想像,他都覺得暢懷。

  終於啊終於,稍稍能冼刷掉他被那把御賜劍刀拍昏過去的內心恥辱,他揮揮手,一副胸懷大度的姿態。「哈哈,說來說去,其實全賴高人指點。高人說最好往南,本王當日前往城南遊玩,高人算出本王好運將至,最好以逸代勞,這恰合本王脾性啊,於是吃吃喝喝、聽小曲兒摸小手兒……呃,其實就是想幹啥就幹啥兒。

  結果本王起身去解手時,那個不長眼的欽犯自個兒撞上來,被我一把揪住領子,他頭上布帽子被本王打飛,竟是顆大光頭,幾顆戒疤清楚可數。」嘿嘿笑了聲,「明明是個和尚卻躲在青樓妓院裡,這也是高招啊,弟妹說是不?」

  穆開微沉吟幾息,反問,「寶華寺案到現在,觀欽逃亡四個多月,為何不把頭髮留長?髮一旦長出,既能掩去頭上戒疤,更便於隱姓埋名不是嗎?」

  「皇堂嫂問得好,這確實是個疑點。」傅瑾逸用力頷首。

  「呃……這個嘛……」黎王倒沒想到太多,頓時被問住,目光 不由得掃向立於船樓一角、自始至終安靜無語的那人。

  穆開微見狀,扭頭揚睫,這才正式與那人對上視線。

  她踏進船樓的那時,除黎王跟在她身後,裡邊所有的人皆是或跪坐或盤坐,唯有一人從座位上起身,安安靜靜退到邊角的木柱旁,他穿著一身玄黑的闊袖長衫,髮色盡為灰白,面龐卻甚為光滑,看起來年歲不過三十。

  見幾位皇家貴人瞧過來,身形頗為修長的他略垂首示敬,代替黎王答話,「康王妃此問怕是要親問犯人才能獲得解答,犯人的心思,咱們尋常人難以推敲,小人聽聞『寶華寺七觀』幾位僧人皆足打小出家,說不得那位觀欽師父當了太久的和尚,忽要他蓄髮當起尋常百姓,他自己那關過不去也不一定。」

  「說得好,說得好!」黎王大臂一揮,點頭如搗蒜。

  「這位……莫非就是黎王殿下口中推崇備至的高人?」穆開微光明正大打量。

  欲將對方的五官和神態看得更仔細些,她下意識踏近,才邁出去半步就覺右邊手肘被人拉住……除了康王爺,誰敢踏這麼近來拉她?

  正事要緊,她此際沒心情找他「算帳」,想也未想便不動聲色地掙開。

  黎王聽她主動問起,咧嘴笑道,「沒錯沒錯,正是這位柳真人啊。」他急著獻寶一般快步跟將過來。「弟妹啊,柳真人算出本王好運已至,但必須把之前的惡行了結,運才能走得久長,才能真正否極泰來、遇難呈祥……欸欸,所以本王在你與瑾熙大婚那日鬧事,還真得擺一桌和頭酒好好陪罪才成的,屆時本王相敬,弟妹不會不來吧?」

  「哪天黎王殿下擺宴,自當登門叨擾。」穆開微四兩撥千金。

  黎王笑未停,頻頓頷首。「那好那好。」接著,他調頭對灰髮男子道,「柳真人,這位就是我家瑾熙的王妃,真人落腳帝京雖不到半年,但肯定聽過她的大名吧?」

  灰髮男子淺笑。「康王妃,連續三代執掌三法司衙門的穆家所出之女,亦是前『六扇門』掌翼之首,拜正三品,是天朝女子為官最高的品級。王妃名號響徹帝京,小人豈能不知?」他圈臂搭手,彎腰作揖,恭敬道,「小人柳言過,今日得幸,拜見康王妃。」

  香氣!

  伴隨對方行禮的舉措,穆開微嗅到一股香氣。  

        那應是多種花草混合而成的氣味,她一時間分辨不出底蘊。

  天朝男子會使用香粉香胭的人所在多有,尤其在帝京更是常見,她原以為眼前這位柳真人亦會敷粉抹膏,以為那是對方身上散出的脂粉味,然,底蘊終現,香氣在她鼻間沉澱後,尾端卻帶出一抹腥臭,極淡極淡,但很不好聞。

  她嗅覺較常人敏銳,而周邊的人則完全對那詭異香氣無所覺。

  她七情不上面,但沉靜道,「柳直人名為『言過』,這名字倒是能隨時提點自己,切加言過其實,切記言多必失,凡事切莫妄言。」

  她這話帶著試探和告誡,在場沒意會出來的八成僅有黎王爺,才十來歲的傅瑾逸都眉峰一挑,眼神古怪地打量起柳言過。

  黎王哈哈大笑,「真人也常這麼規勸本王啊!弟妹當是不知,這位柳真人真神人也,他可是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呢!本王親眼見到,真人將一名不小心掉井裡、死了整整兩天的五歲孩童救醒,這等本事,我朝還尋不到第二個……噢,非也,應該是全天下也找不到第二人啊!」

  師父老了……老了……

  但是,那人可以……起死回生……

  起死回生?!

  穆開微驟然記起觀止在臨死前對圓德大師所說的話。

  一股熟悉的顫憟感從脊柱往腦門竄,那是對渾渾之事嗅出一點端倪時才會有的感覺,她緊盯柳言過,手按劍刀刀柄,但,一道身影竟在此時擋了過來。

  「王妃,隨本王回府可好?老薛就候在另一艘小舟上,隨畫舫一塊兒遊江。本王讓他過來接人,我們回去用膳吧,本王有些餓了。」

  穆開微微瞪著硬蹭過來的康王爺,內心愕然,都想拿起御賜劍刀拍昏他,但他抓握她肘部的手勁卻大到教她暗暗吃驚。

  他並未抓痛她,只是當她想保全他的顏面、試圖在暗中卸勁掙脫他的掌握,結果竟是不能。

  ……不能?

  怎麼可能?!

  康王那雙鳳目瞬也不瞬,瞳底閃著令她心凜神顫的幽光,似乎想告訴她什麼,但那究竟是什麼,她不及去看透、去猜出,因情勢驟變。

  黎王包下「暖月閣」的畫舫遊江,光是樂師歌妓和服侍的小丫鬟就將近二十人,人數不少啊,再多怕畫舫載不動,所以僅在畫舫的前後甲板各留兩名隨從,而其餘侍衛則分乘三艘輕舟隨畫舫行在江面。

  三艘輕舟上各有兩名船夫,共六個,此時這六名船夫同時發難,紛紛拋下櫓板和長篙,拔出先藏好的刀,一躍全上了畫舫裡板。

  不僅如此,畫舫船底竟遭人鑿破一角,江水快速湧入,十來名藏匿於水面下的黑衣客陡然現身。

  「刺客!有刺客啊!保護本王,快啊!」黎王驚慌失措大喊,但大部分的侍衛皆在三艘輕舟上,一時間相救不及,畫舫上的四名侍衛也一下子就被擊倒。

  樂師、歌妓們嚇得連滾帶爬,黎王也連滾帶爬,爬到穆開微腳邊。

  「弟妹、弟妹,保護本王,全靠你了,保護本王啊!」

  穆開微立時將康王爺推到身後,再長臂一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將傅瑾逸也揪過來塞到後頭,接著她劍刀出銷,又是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打法。

  詭譎的是,這些刺客們的行刺對象似乎不是黎王,也非康王,更不是九皇子傅瑾逸,他們的目標似乎是她——穆開微。

  但黎王完全不這麼認為,刀光劍影你來我往,嚇得他都想抱住穆開微的大腿,直接拿她當屏障。

  「低頭!別起身!」穆開微了結三名刺客後,終於遭黎王「擠得太近」所拖累,劍刀陡頓,手背便被對方劃中一刀。

  同時,她聽到康王爺在身後厲喊她的名字,眨眼間,腳底下的船板暴裂。

  沉船。

  不是江水急遽湧進,將船身整個淹沒的那種沉船,而是整個底部莫名其妙裂成無數片,所有人全部掉進江中。

  「王爺!黎王爺!快,把船劃過去!」、「啊!九皇子殿下在那兒,攀著一根木柱浮在那兒!殿下、殿下——再撐會兒,小人這就過去!」、「柳真人也無事,攀在另一根木柱上呢,萬幸啊萬幸!」

  「萬幸個屁!你們這些……混、混賬東西,個個都是飯桶,本王養你們一群廢物有何用?!」被拉上輕舟的黎王氣喘吁吁、渾身亂抖,仍不忘破口大罵。

  江面上一片混亂,畫舫裂成多塊,許多人攀伏在浮木上等待被救,往來的船隻發現狀況,亦都主動將船靠近。

  一名黎王府侍衛忽問,「……刺客呢?怎全都不見了?啊!還有康王和康王妃呢?」聞言,眾人趕緊四下打量,漂浮的殘木上,果然不見康王夫婦身影。

  侍衛又道,「咦?康王府那位姓薛的老管事也不見了,剛剛一直還在啊!」

  此時剛被救上小舟的傅瑾逸面色蒼白,止不住顫抖,對黎王道,「瑾熙哥哥把……把我推上浮木,然後就沉進江裡了,還有皇堂嫂……船破掉裂開,她掉進江裡時,我看到……看到那些刺客……好多人全朝她游去,五皇兄,要找到他們,要找啊,快調派人手過來……要找到他們才可以。」

  黎王臉色也白了,繼續罵聲連連,但目光一掃,恰好與坐在船尾靜靜整裝理容的言過對上。後者斂下眉眼,給了他一記飽含深意的頷首。

  黎王頓時被點醒。

  否極泰來、遇難呈祥啊!他眼下不正是這般情狀嗎?

  所以今日這一劫有驚無險地過了關,遭難的不是他,是別人,康王夫婦替他頂缸了是嗎?

  哈哈哈,好運既至,那往後走的就是康莊大道,一路通天了!

  黎王心中的鬱悶心終於大解,但臉上不能顯露,該做的事還得做到底。

  「找!給本王翻江找個徹底!有多少人手全給本王調來,尋到康王夫婦者,本王重重有賞,賞金賞銀、賞宅子賞姑娘,要什麼有什麼,總之快去找!」

  「是!」

*             *             *

  穆開微知道,是有人以內勁間震裂畫舫的底部。

  兩腳踩在船板上時,她腳底能察覺到那股內力湧過來的勁道,那人在她正後方發勁,而當時,黎王匍匐在她邊,柳言過在她斜後方,真正在她身後的是九皇子和她家的康王爺。

  墜進江中,盤踞在她內心多時的疑點即便未解,在看清康王接下來所做的一連串動作之後,也全都開解了。

  十多名刺客墜江後仍不依不饒地朝她湧來,她右手忽覺使不上力,頓時明白手背挨中的那一刀定淬了劇毒。

  她當下無法多想,劍刀隨即右手換到左手,在水中招式依然凌厲,力求在完全毒發之前,將敵方全數殲滅。

  刺客目標在她,那樣最好。

  她當時還模糊想著,只要自個兒將刺客引開,她家的康王爺和其它人就越能儘速獲救……豈料,手無縛雞之力的康王爺竟如水中蛟龍般朝她神速游來,所有擋在兩人之間的黑衣客全被他一一掃除。

  康王爺掃除「障礙」的方法絕對簡單,無比粗暴,攀住黑衣客的脖子便是一扭,不然就是一記手刀重擊對方咽喉或額穴,一拿一個準兒,下手毫不留情。 

  他游到她面前,直接忽略她直勾勾瞪視的雙眼,挾緊她的腰身就往某個方位泅泳過去,穆開微沒法推敲出自個兒在水中待了多久,只知道久到心肺快承受不住,忽有一口充沛的養命氣灌進她口鼻裡,讓她能不失神識。

  她清楚知道,那是他封堵過來的嘴,是他渡過來的氣息,她被迫接受,而事實上,她根本也無法不接受。

  她終於能自行調息,神志漸穩時,人已被他夾抱到一處野草及人腰高的江岸。

  這一處所在甚是隱密,遠遠還能望到意外發生的那片江面,而所有的刺客全被康王爺滅在江水之下,無誰再追殺過來。

  危局陡解,穆開微卻徹底懵了。

  她半身泛麻,左手也已握不住劍刀,連舌根也覺僵硬,然,一雙杏眸仍直直望著康王爺。

  真相會不會被看穿?底細會不會敗露?此時此刻的傅瑾熙哪還能管那麼多!

  他拉起她受了刀傷的右手一看,見那傷口發紫,他臉色立時慘白帶青,手起手落迅速點了她胳臂到肩幾處要穴,隨將她往乾燥的地兒裡抱了去。

  把她放妥在厚厚野草墊底的地上後,他微顫著手探進袖底摸啊摸,終於抓岀一個小紫瓶,倒出一顆殷紅色的丹藥。

  「快吃!」大掌抵至她唇下。「是解毒靈丹,你快吃!」

  穆開微躺在那兒不為所動,那眼神彷彿在評估一個陌生人,專注卻也疏離。

  「微微……微微……」傅瑾熙顫聲又道,「我求你了,把藥吃了,算我求你……把藥吃掉,你想問什麼,我都告訴你,再不瞞你。你不是想知道藺女俠的事嗎?我都告訴你,好不好?你張口,把藥吃掉,張口——」

  以她的娘親為籌碼,這般的誘哄果然見效,穆開微沉鬱的曈心陡然一閃,乖乖鬆開齒關讓他喂藥。

  確定她吞下萬靈丹,氣息也無異狀,傅瑾熙感覺驚駭到幾要跳岀喉嚨的心臟終於回到原位,接著他用巾子包裹她的手,確定血完全止住,沒再惡化,瞬間,他渾身力氣像被抽光了似的,上身直接趴倒在她身上,冰涼的臉抵著她的頸側,大口、大口地喘氣。

  此際夕陽西斜,歸烏群群,穆開微望著滿天錦霞,費勁地整理思緒。

  但壓在她身上的康王爺實在抖得太厲害,讓她不得不感受。

  他體膚冰涼,無味的氣息亦是一波波的寒氣,他胸口的跳動隔著血肉和濕透的衣料撞擊著她,好像那顆心被嚇得太過火,正強而有力地反動。

  穆開微想推開他看清他的表情,左臂能動,但使不岀多大力氣,結果變成落在他肩背上,倒像抬手去攬他似的。

  康王爺不是不知她的意圖,但這時他實在不想起身,被嚇得太嚴重,需要親近再親近方能平復,於是他順水推盤道,「微微還肯主動碰我,我真歡喜。」低嘆。

  「今日說要去古玩店是真的,但路上被黎王的車駕攔下,九皇子也在,還有那位柳言過……之所以會隨黎王一行人遊江,主要就想會會那位據聞有起死回生之能的柳真人。」再一聲嘆息。

  「畫舫上幾名歌妓一直湊過來,我想方設法欲探柳言過底細,還得忙著避開姑娘家的上下其手,微微……我沒讓她們碰的。」又一聲嘆息,這次嘆得甚哀怨。

  「我是見到你出現,以江面上的舟船為踩點,從岸邊就那樣幾竄幾伏地躍上面舫,驚得我都忘記要喘氣,你說,你自個兒說說,最後踩點踩在老船夫的長篙上時,是不是有些小打滑?那一下若沒及時調息提氣,你人就更栽進洛玉江了,我眼睜睜瞧著,心肝脾肺腎全都糾結起來,兩手不由自主就緊握……」

  眼下這件事是重點嗎?

  穆開微要是能行動自如,真會賞他後腦勺一記。

  但他說對了。

  她那一腳的踩點的確不穩,以為掩飾得極好,在高手面前依然露餡。

  淡淡想著,她心裡不禁微苦,高手哪……她在康王府裡四處打探,把府裡所有人都瞧遍,卻未料他康王爺是個「燈下黑」,就藏在她眼皮子底下,教她好找啊!

  「黑……黑三爺……」她努力蹭出聲音。

  「……我是。」傅瑾熙悶聲答話。

  「康王?」

  「我是啊。真是。童叟無欺,概不退貨的。」他緊張強調,終於抬臉直起上半身。

  是那顆解毒丹發揮功效,穆開微覺得四肢較能大幅度動作,胸中與丹田的窒礙亦較紆解,她雙臂撐地勉強坐起,見他傾身來扶,她一手將他格開。

  其實她那力道哪裡真能擋他,倒是她這個拒絕的舉措如一記重捶,打得傅瑾熙很不知所措,心裡著急,又不敢跟她急。

  兩人全身都濕透,但康王爺不知是有意抑或湊巧,整個人就擋在江風襲岸的風口處。穆開微看向他好張白裡透青的面龐,不禁暗嘆,她所嫁的男人太容易令她心軟,瞧瞧,不過拒了他的相扶,他就一臉受傷,然後濕漉漉的髮中又滑下不少水珠,聚在他墨睫上,掛在他頰邊,他也不擦,好像……好像多委屈似的。

  試問,到底誰委屈?

  把她耍得團團轉,始作俑者還來跟她討憐嗎?

  感情的湧動令人無法定靜,穆開微儘可能將心緒控好,神情清冷,「太后的那顆佛珠,在寶華寺拾到的那顆……是你暗中打出,才使得觀基退避不及,束手就擒。」

  「……嗯。」傅瑾熙點點頭,氣息有些不穩,因力妻子之前與他說話或望著他時,會有的那種柔軟笑意,此刻已然不見。

  「嗯。」穆開微也點點頭。

  太多事要釐清,但她腦袋沉重,思緒渾沌,想了會兒卻苦笑搖頭。「是我太依賴自個兒的直覺,太依賴氣味……太自以為是……」

  「微微……」

  她喃喃又語,「黑三身上是一股奇特的辛涼味兒,你沒有,你甚至沒有獨屬的氣味,只有單純的藥香……」所以她自然而然將他排除,從不覺他可能是她欲尋之人,「呵,所以這叫『成也嗅覺,敗也嗅覺』嗎?以氣味辨人,聰明反被聰明誤。」她牽唇自嘲。

  傅瑾熙不明白她的話,卻覺心焦,想碰她又不敢造次,只得低聲求著,「我先帶你回去,你的毒傷還需請人仔細診過,有什麼事我們回府裡說,你想打想罵想砍了我,我也由你,好嗎?微微……好嗎?微微!」他忽然驚喚,張臂把突然往後倒的妻子攬進懷中。

  「微微?張眼看我,微微!」他輕拍她的頰,發現她的膚溫陣冷陣熱,似毒性起了反覆。

  「暈……別拍。」穆開微掀睫他一眼,意識還算凊楚,為躲他拍人的手,臉直接埋進他懷裡。

  他死氣沉沉的心頓時活起,「好,不拍了、不拍了,再拍的話你把我的爪子廢了。我們回去,我帶你回去,你知道的,我輕身功夫練得很不錯,咱們較量過的不是?我會很小心抱著你,不讓你難受。」

  察覺男人要將她攔腰抱起,穆開微抓住他的手臂。「不要你抱。」

  「微微……你不要不要我。」

  她覺得耳朵應該沒聽錯,康王爺這話明顯帶著鼻音,像要哭鼻子了。 

  她再次暗嘆,手指忍不住掐了下去,「康王爺氣弱體虛,是帝京人盡皆知的『藥罐子王爺』,要是被人發覺你武藝超群,如何是好?」她蹙眉瞪他。「……你在人前扮文弱,暗中以黑三的身分行事,實是想避開皇上耳目不是嗎?三川口那夜,皇上的隱棋殺手……不能被發現……要謹慎才好,所以……所以不要你抱,你讓我坐會兒,我調息過後自能站起……」

  傅瑾熙就算方才沒哭子,此時鳳目也已濕潤。

  他的王妃沒有不要他。

  他的王妃儘管氣他氣到不行,還是肯掐他、瞪他,然後她的心是向都會他的,都傷成這樣了,還為他想那麼多事。

  他低頭親她略燙的額面,親她有些虛紅的臉頰,在她耳畔輕聲言語,「原來你已知隱棋殺手的事了嗎?莫驚,倘若真被察覺,大不了本王就把這天翻過去,徹底反給他看。」

  他話中的「他」指的是何人,穆開微明白,胸口一緊,她神情怔然。

  當身子被康王爺攔腰抱起,這一次她沒有掙扎。

  幽然嘆出一口氣,她把自己交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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