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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梅貝兒 -【王妃帶刀入洞房】《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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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5 00:24:42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全是我不好

  傅瑾熙抱著人沿江才行三里,老薛已尋到他們。

  到底薑是老的辣,在小舟上見黑衣客在猛攻畫舫,自家王爺和王妃的身手他老薛信得過,即便群起圍攻,想從他們二人身上佔得丁點兒便宜,怕還得費上大功夫,所以當黎王府的侍衛們如一群無頭蒼蠅般嗡嗡叫囂、胡於亂忙,他老薛早一眼看清勢態,把一群侍衛們全跳上畫舫護主、變得空空如也的小舟迅速弄走。

  加上傅瑾熙把九皇子拋上浮木時,遠遠與他對上一眼,單憑那一眼,他老薛就知自家王爺準備大開殺戒,欲大展手腳又要隱密行事,唯有在江面下進行,他於是推敲水流方位,直直將小舟行來,終於及時追上。

  只是老薛心裡還是很過意不去,覺得非常無顏見自家王妃。

  當他見到康王爺將穆開微抱上小舟,抱得那樣拔背挺腰,那般理所當然,便猜自家王爺的底細應是對自家王妃洩了個徹底。

  老薛先是驚嚇,因為見康王妃竟然受傷還中毒,再來是羞慚,因康王妃一雙沉靜率真的眼朝他望了來,立時望得他雙膝發軟,都想下跪磕頭謝罪,畢竟啊,他對她實不真誠,康王妃之前尋他問事,問起當年三川口的種種,他卻幫著自家王爺誆騙她,沒說半句老實話。

  最後興起的感覺竟是不痛快,老薛對自家王爺深感不滿了。

  「既想與她做夫妻,憑她的敏銳聰慧,你心裡門兒清,自個兒那些破事絕瞞不了太久,你拖著不說,這下倒好,拖到現下拖成仇。」女長者冷笑。

  老薛儘管不想承認,但這回,他確是跟這個性情刻薄、嘴巴毒辣的毒婆子站同邊,聽她念叨康王爺,他內心頻頻點頭。

  傅瑾熙回府,走的是暗道,直接把穆開微抱進密室,放在床榻上。

  穆開微神識未失,雖腦熱昏沉,但一直是醒著的。

  這一趟走暗道、進密窒,她眨著眸試圖看清楚一切,內心苦笑不斷擴大……也是啊,既是康王爺亦是黑三爺,王府中有這般規模的隱密之地,也是應當。

  她聽到傅瑾熙吩咐老薛聯繫外邊,遣人去會黎王和九皇子等人,就說刺客已被她擊斃於江底,但因他康王爺落水,她救起渾身濕透且飽受驚嚇的康王爺後,立即將他帶回王府安置,所以無暇再顧及其它,未能現身,還請他們見諒。

  老薛離開之後,一道瘦小的女子身影來到床塌邊,穆開微掀睫去看,這位進到密室的人竟是……竟是……

  她頓時傻了,說不出話。

  接著,她在那人的幫忙下,加上康王爺在旁端水換水遞巾子地「服侍」,她很快地清理好,換上乾淨衣物,連頭髮都洗好拭凈。

  之後老薛去而復返,進密室回報外邊狀況,還說她的兩名小武婢夏秀和夏香也已召回,急著要見她,已暫且安撫下來。

  再接著,進密室幫她清理的瘦小女子就對康王爺開罵了。

  穆開微識得她。

  不僅識得,在她嫁進康王府後,還跟對方說過很多話、聊過許多事,對方總是話匣子一開就停不了,圓圓褐臉總對著她笑咪咪。

  「清……清婆婆……」堵在她心間的一口氣終於艱澀吐出。

  「是我。」女長者仍垂眼對她笑,但與以往咧嘴笑開、笑出條條皺紋的誠樸表情已然不同,而是一種淺淡內斂的溫意。

  她乾瘦的五指握了握穆開微的手,接著道,「王妃先前問過,當年隨年幼的康王爺回帝京的老婦是誰,那人不是啞婆,是我。我姓鳳,名清澄,清澈之清,清澈之澄。鳳清澄。」

  略頓,她不經意般賞了傅瑾熙一眼,再道,「不是我要瞞你,是某人要咱們幫他瞞你,冤有頭債有主,王妃心裡若不痛快,盡可對那始作俑者發火,我總歸是挺你的。」

  聞言,身為「始作俑者」的康王爺眼皮直跳,原就不好看的臉色加倍難看,而杵在一旁的老薛想幫忙說上兩句,卻只會搓手撓耳,想不出什麼好話。

  最後康王爺選擇忽略鳳清澄的話,直接問,「她無事的,是吧?」

  鳳清澄哼哼兩聲。「都吞了我的靈丹解藥,豈會有事?」

  傅瑾熙仍是緊張得很,「但她狀況似有些反覆,膚溫忽冷忽熱,人也昏昏沉沉,意識雖未失,但也無法完全清明。」

  鳳清澄哼得更響。「那就得怪有人將解藥喂得太晩。都毒發了還任她對敵,毒在奇經八脈中竄得更快。倘若能事先預防,哪會有眼下局面?」

  所以怪來怪去,都怪他康王爺沒能早早對自個兒的王妃坦白。

  穆開微禁不住望向立在幾步之遙的康王爺,想起他抱她上江岸的野草地求她吃解藥的著急模樣,不是他喂解藥喂得太晩,不完全是,而是她當時心神俱震,其實知道他不可能害她,卻賭氣般不肯張口吞藥。

  忽地,那雙飽含情愫的鳳目與她對上,她臉熱心悸,想也未想便撇開臉,自然未能留意到他表情一轉失意。

  「是我不對。」結果身為王爺的某人毫不辯解,十分乾脆地認罪。

  鳳清澄沒再理他,卻是拿起穆開微換下的潮濕衣物,在鼻下輕嗅了嗅。「這氣味……」

  穆開微見狀,意圖撐坐起來,老薛趕緊偷拐了自家王爺一肘,眼神強烈暗示。

  傅瑾煕回過神,適時蹭去妻子身邊扶她坐起,拿胸膛當她的靠背。

  當著老忠僕和女長者的面,妻子身軀儘管略繃,但到底沒有拒絕他的親近和扶助,這一點令康王爺失落的心稍稍得到慰藉。

  穆開微淺淺調息,將注意力放在鳳清澄身上,努力持平嗓聲問,「婆婆也嗅到那股甜中帶酸的香氣嗎?」

  「王妃也能嗅出?」鳳清澄兩道細眉飛挑。「這氣味沾黏在你的外衣上,落水之後氣味淡去,尋常人通常嗅不出來的。」

  穆開微道,「此時已聞不太出來了,是之前在畫舫上,那氣味甚是明顯,驟然間兜頭罩腦撲了過來。」

        鳳清澄眉間略繃,「是嗎?兜頭罩腦?且是撲了來的勢態嗎?嗯……那倒像有人故意往你身上作記,將你鎖定。」

  她這話讓康王爺和穆開微皆怔了怔。

  靜思了會兒,穆開微卻是微微牽唇,「本以為自個兒的鼻子已經夠好使,嗅覺靈敏無比,厲害得不得了,如今跟前輩一比……倒什麼也不是了。」

  「呵呵,原來你是鼻子好使……」鳳清澄沉吟般點點頭,像聯想到何事,繼而笑問,「王妃在康王府中四處打探。一是想弄清當年三川口之事,二是想找出某位黑衣客,當然,此時已知你找的人是誰,卻不知王妃一開始為何會知自己欲找的黑衣客就在康王府,莫非是那名黑衣客的輕功練得不到家、武藝不如人,才會被王妃尾隨識破,而他自己還渾然不知、沽沾自喜嗎?

  鳳清澄損起人來拐彎抹角得很,傅瑾熙這時候說話不是,不說話也不是,嘴巴張了張,結果仍是啞口無言,要是在以往,老薛護著自家的爺,九成九要跟鳳清澄槓上,但今兒個情況不一般啊。

  想到這幾個月來,明裡暗裡的打探全被人看在眼裡,穆開微面上的兩坨虛紅不禁變深。

  「……不是的,那黑衣客的武功很高,輕身功夫練得很好,是我技不如他。」她徐聲幽然,忽覺身後的那人像把頭垂下,有意無意地著蹭著她的發髮,她的臉更紅了,力求沉穩又道,「是氣味,辛涼沁鼻的氣味。我認得那股味兒……當年我家阿娘在三川口遇劫,一位與我祖輩曾有交往的恩人送回阿娘的骨灰和遺物,那小小的骨灰罈子很特別,有一股很特別的氣味,我一直記得……然後時隔多年竟又嗅聞到,當時我一直追著那股氣味,直追到康王府高牆處才不得不止步……」

  聞言,老薛一臉愕然。

  傅瑾熙忍不住要問,「怎可能有氣味?當年前輩替年幼的我解毒,曾說毒素深入四肢百骸,侵骨入血,治癒之後我的體質異變,不僅血色不顯,亦不留半分氣味,不是嗎?」

  解毒?!

  穆開微心頭陡震,正想著其中因由,鳳清澄已對康王道——

  「你本身無味,但那張薄皮面具是以冰清草的汁液製成,如你這殷嗅覺尋常的平凡人自然不出來。」說沒兩句亦不忘挖苦,「但是王妃你嘛……」圓臉笑意盡顯,笑到條條紋路在臉上清楚刻畫,彷彿千山萬水走遍、費盡千辛萬舌,終於得一奇寶。「你很好,非常、非常好,你拜我師吧,我將畢生製藥煉毒、種藥草養毒物的醫毒本事盡傳於你,如何?」

  「前輩!」傅瑾熙白蒼蒼的臉都變黑了。

  鳳清澄傳授他不少本領,卻從不認他當徒弟,還常常不給他好色看,這時竟想把他的王妃拐了去,當真是對妻子太過喜愛了吧?!

  他本能地收攏臂膀,怕懷裡人兒會被搶去似的。

  鳳清澄自然看出康王爺的憂慮,是擔心他家娘子若真的跟了她這個師父習本事,而她遲早是要離帝京的,屆時康王妃是走是留,事可難說了。

  鳳清澄又鼻子不通般對著康王爺冷哼兩聲。

  穆開微這時卻輕啞道,「晚輩之所以想尋那位黑衣客,主要是想探知那氣味從何得來,進而找到當年救助我阿娘、將我娘之物送回帝京穆家的大恩人?婆婆……您就是晚輩一直在找的人,對嗎?」

  鳳清澄神情微凝地靜望她一會兒,再開口時,嗓聲透岀遺憾。「你阿娘很好,在她還是小女兒家時,我便識得她,可惜當時我去得太晚,來不及救她。」

  穆開微眼中流出兩行淚來,她掙開康王爺的懷抱,硬是撐著身軀下榻。

  她雙膝跪地一拜,對鳳清澄行磕頭大禮。「前輩大恩,無以為報。」她要再一次重重磕頭時,兩隻手臂被鳳清澄扶住。

  鳳清澄對她笑道,「怎會無以為報呢?你拜我為師,當我的徒兒,有事,弟子服其勞,順便把我獨步天下的醫毒本事學全了,便是報了大恩,如何?」

  「是。」應聲應得毫無猶豫,「師父在上,受徒兒一拜。」小臂上的力道一鬆,穆開微再次鄭重拜倒。

  見狀,老薛愛莫能助,只能對自家王爺掏一把同情之淚,至於被「遺棄」在一旁的康王爺,菱唇顫著,鳳目泛水氣,非常不知所措。

  穆開微果然還是太逞強。

  她心緒起伏過大,淚水一時難止,在下榻行過大禮之後,氣息不穩,險些無法立起。

  這次不用老薛擠眉弄眼示意,傅瑾熙已默默上前,將妻子抱回榻上重新安置。

  鳳清澄細細囑咐,要切勿躁亂怒思,再仔細睡上一覺,睡飽了餘毒便也解了,心中若還有什麼疑問,待睡醒了再解亦不遲。

  只是所有問題的解答近在眼前,穆開微哪裡捨得睡去。

  擺放在密室的四個角落、用照明的幾架夜明珠燈盞正散出壁瑩幽輝。

  此際,密室中僅餘康王爺陪在身邊,她躺平,眼珠子輕溜一圈,最後眸光還是停在男人那張泛青的蒼白俊面上。

  「睡了,別再撐著。」傅瑾熙伸手探她的額溫,眉宇間淺淺壓抑著什麼。

  穆開微抿抿唇瓣,低聲問,「你當年不是生怪病,而是遭人下毒了,是嗎?」

  若不回答到令她滿意,她應是不靜心睡下。傅瑾熙嘆了口氣。「是。」

  「……對一個年僅八歲的孩子下毒嗎?」她自語般喃喃,心中已大膽推敲出一個答案。

  「婆婆送回我阿娘的遺物時,曾附上一封信,但信中僅簡短提到我娘命喪三川口是因失血過多和毒發之症,應是不想穆家再深入追究,所以未再詳說什麼。直到太后賜婚之事發生,我爹才將當年對這件禍事的暗查結果盡數告知,我也才知曉阿娘當年是不經意間阻了皇上的隱棋辦事,因而引來殺身之禍……而那時對你下手的幕後主使者,正是當朝皇上,對嗎?」

  「……是。」傅瑾熙唇角一牽,「王妃果然是『六扇門』裡的第一把交椅,見微知著,三兩下輕易就將條條線索連結出一個結果,比那什麼大理寺卿和刑部的官員可厲害太多了。」

  他這分明想以嬉笑玩鬧避開嚴峻事實的作法得不到自家王妃的青睞,見妻子那張柔嫩的臉蛋神情凝肅、眸光幽然,他背脊一凜,那種被看透的感覺令他耳根不由得發燙。

  他正了正神色,只覺胸鬱抑,忽地豁出去狠聲道,「就因我爹與他是雙生子,就因司天監觀星台的一場星宿推演,就因他的心虛和多疑作祟,他便要我康王府人亡燈滅,我父王、母妃以及府中一群如家人般親近的侍衛和小婢盡喪於他手中,你該當理解,本王就是憎他,憎到無以復加,但為何你還要出手?還要救下黎王,那人是他的子嗣,旁人要殺便殺,你為何還要救他?」

  穆開微怔望著他因憎恨而微微扭曲的五宜,此時的她腦子不好使,心中亂成一片,有些嗡嗡作響的耳只能聽他再道——  

  「你說是在畫舫上嗅到那甜中帶酸的氣味,而鳳前輩方才也說了,極可能是誰將那氣味往你身上彈撒,才令你成為那群黑衣客的靶子,即便本王眼力再差,都能瞧出那些無端端冒出的刺客行刺的對象是你,就是你,不是黎王,不是傅瑾逸,更不是我,就是你,穆開微。」

  被重重喚出全名,她心神驀然一悸,淡浮血絲的兩眼瞬也不瞬。

  過了好半晌,她慢幽幽問,「皇上可憎,黎王不該救,那九皇子傅瑾逸呢?被圍攻時我把他推向身後的你,之後你暗中以內勁震裂船底,你任他沉江了嗎?」

  傅瑾熙已夠難看的臉色變得更難看。

  穆開微道,「……你沒有,王爺是喜歡九皇子的,即使他是皇上的子嗣,你也未曾想傷他、害他。」

  「那又如何?最是無情帝王家,利益當頭,權勢在前,至親骨肉都能相殘相害,誰對誰又是真感情了?」

  「你的太后奶奶呢?至少……至少她待你是好的。」

  結果穆開微聽到一聲冷笑,眼前清俊的蒼顏露出嘲諷表情,戾氣更盛。

  「王妃難道以為太后她老人家真不知當年我下毒一事是誰指使?不曉得三川口那次劫殺是誰的手筆嗎?」冷唇扯了扯,「她的皇帝兒子要她的另一個兒子絕戶,為人母的她僅是沉默著、假裝一無所知,然後繼續當她的太后,當這個天朝地位最尊貴的女人,待我返回帝京,她卻是一副失而復得、對我既憐且愛的姿態,是心虛也好,是為了彌補也成,作戲還得作全套,總得陪她老人家演下去,不是嗎?」

  穆開微沒料到事情會是這般。

  她原是想令他明白,在她心中,並不覺得他會為一己之恨而陷無辜之人於險境,但她似乎是把事情搞砸了。

  傅瑾熙此時亦覺懊惱,內心暗黑的一面突然揭開在她面前,所有底細盡現,他不知她對這樣的他會怎麼想,但……顯然不會是「喜歡」二字。

  頭一甩,他粗聲粗氣道,「總而言之,那些人儘管與我血脈相連,我也絕不可能為救他們而令自己受傷。」略頓,語氣更重,「你當時就該一腳踹飛黎王,全因他癱軟在那裡礙手礙腳,你還顧及他,才會該死地挨上那一刀。」

  將話噴岀,傅瑾熙又想掄拳自捶幾記。

  他心中無聲哀嚎,明明是想好好說話的啊,但實在是……著實是……完全是因心疼加憤慨,再加上無可救藥的妒意!

  一想起他家王妃護著黎王的那身姿態,他就整把火往腦門沖,好像自個兒的位置被搶了一般,當他震裂畫舫的船板時,那股內力絕對挾帶著滿滿怒濤。

  然,這些心緒無法言明,結果道出的話像是在指責她,對她有諸多不滿似的。

  這一邊,穆開微果然冷下臉,「今日我若沒該死地挨上那一刀,又豈能得知康王爺底細?怕還不知被蒙在鼓裡多久,讓王爺看多久的笑話?」

  這事一開始就是他的錯,眼下將兩人關係弄成這般,更是他不對。傅瑾熙不只想捶自己,都想砍自個兒幾刀了。

  見枕上那張臉兒被大把的青絲圈圍著,顯得那麼小、那麼蒼白,他心中發疼,忍不住再次伸手過去,這一次不是要探她額溫,而是輕輕覆在她泛紅的眼眶上。

  「全是我不好。」他嘆息。「你要怎麼罰我都成,但現在你先睡,睡飽了再來談,好不?」

  穆開微也確實乏了,儘管尚有無數疑問待解,可精氣神不足,再談下去只會令心緒更亂。

  她沒有撥開他的手,而是長睫刷過他的掌心,合睫睡下。

  直到人兒睡熟,氣息變得徐長平穩,傅瑾熙才跟著吐出一口長氣。

  他將手拿開,傾身凝望女子的睡顏,想親近卻是不敢,最後頭一低,將俊臉蹭進她半厚的髮絲裡,嗓音悶悶逸出——

  「微微,你就一日按三頓揍我吧,揍到你氣消了、痛快了,然後就跟我和好,好不好?」

*             *             *

  穆開微睡了個飽覺之後,果然神清氣爽,體內毒素盡去。

  醒來時,康王爺仍守在身邊,鳳清澄也在,他讓鳳清澄再一次仔細診過,後者甚是滿意地頷首。之後她被領著通過暗道出密室,才知密室出口有兩個,一個通往康王爺的書閣,另一個則設在正院內寢房。

  「只是在大婚前夕,我讓老薛把內寢房的暗道出口暫且封了。」傅瑾熙頭低低的,模樣似在懺悔,「……王妃見事甚微,聰慧過人,若不封掉出口,怕一下子就要瞧出端倪。」

  從暗道到書閣,從書閣回到內寢房,穆開微重新打量四周,最後站在那面古玩前,沉吟道,「原來出口在這裡。」之前她依以往的習慣在新房中安置機關,在幾個隱密處藏兵器和暗器時,就覺得這座古玩架有些不一般,當時沒有多想,如今細心再查,很快就察覺到其中的玄機。

  她不自覺間又展現出掌翼大人辦差查案的氣勢,三兩下輕易就破解「房中之迷」,讓本來就對她春情泛濫的康王爺一顆心怦怦跳,但知道她還在因他的欺瞞而生氣,即使她臉上不顯,姿態卻很明顯,好似一下子兩人之間隔開好長距離,她不再對他笑,表情淡淡然,這著實令他的春心苦澀滿泛,惆悵得很。

  穆開微在醒來踏出密室後,要處理的人事物一件接連一件,多到她暫且無暇細想自己與康王爺之間的事。

  首要面對的就是蘭姑和夏秀、夏香。

  兩名武婢在洛玉江邊親眼目睹畫舫遭黑衣客奇襲,不等她倆把船划近,畫舫已迅速沉江,由於不見穆開微的身影,又見黎王那些人在江面上大聲嚷嚷地尋人,姊妹倆遂依水流方向尋覓,直到康王府派人過來知會。

  夏秀、夏香一回到府中,便把事情來龍去脈說給蘭姑聽,她們是穆開微身邊親近之人,既知穆開微帶著康王爺平安返回,怎可能不急著要見,最後全靠老薛快磨破嘴皮子才將人安撫下來。

  也多虧穆開微底子好,身骨一向強健,隔日出現在眾人面前時,氣色已恢復原有的蜜潤。

  只是在面對蘭姑和兩名武婢源源不絕的問題時,她答得有些吃力,內心尚在拿捏,畢竟康王爺的「真面目」是個不能說的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安全,所以一切僅能暫且按下,就算蘭姑對她「雖然回府卻不見人影,是因忙著幫康王爺運動袪寒」的說詞覺得古怪,她也只能裝作沒看見,並努力岔開話題。

  幸好話題好找——

  短短兩日,洛玉江上皇子們遇襲一事已在帝京傳得朝野皆知,興昱帝震怒,因事關兩位皇子與康王夫婦,遂命刑部與大理寺共同查案,而為三法司衙門的「六扇門」自然是重責加身。

  興昱帝在聽過黎王和九皇子傅瑾逸所述,得知康王妃穆開微再一次彪悍對敵,護皇子有功,再聞當日王爺傅瑾熙落水,被康王妃救起之後送回府,皇上立時遣了三名太醫上門會診。

  這一次傅瑾熙沒有裝病,僅模樣虛弱臥榻,太醫們的會診結果倒還可以,只說再喝幾貼補藥將養幾日便可,之後宮中就送來一批補氣養身的珍貴藥材,皇上更是賞金賞銀,賜下好幾件珍寶予康王妃,就連皇帝、黎王的生母祈貴妃,以及九皇子的生母顏淑妃也都送來貴禮。 
 
        而皇子們是太后娘娘的心頭肉,他康王爺更是太后奶奶眼中的香餑餑,加上又立下大功的「鎮煞之寶」康王妃,太后老人家賞下的東西更多。

  依康王爺所說的「作戲就得作全套」之路子,為了不讓老人家擔憂過甚,他還得在將養好了之後,攜婦入宮拜見,探望太后奶奶,也讓老祖宗瞧瞧他。

  此次進內廷陪太后用午膳,祈貴婦、顏淑妃以及幾位品級略低一級的嬪妃們亦都在場,將太后的起居室康閒居弄得熱熱鬧鬧的。

  人多聲歡,還清一色都是女人,萬紅當中一點綠的康王爺傅瑾熙反正還是原來那一副文質柔弱樣兒,承歡在老祖宗膝下。

  至於穆開微,雖然對朝堂比對內廷熟門熟路得多,面對皇家位高權重的貴婦們,真打起精神來也是挺能讓場子和和諧諧不失禮,且還能維持笑笑與皇上的妃子們聊起保養之事。

  「所以說,康王妃平時僅用清水凈臉,什麼香膏都不抹的嗎?」黎王生母祈貴妃拉著穆開微的手,張圓眸子好仔細地端詳她的臉。

  聽到這話,旁邊的婦嬪們自然也跟著望過來,穆開微頓時有些尷尬,畢竟雖是女兒身,她從小就喜歡舞刀弄槍,對姑娘家的胭脂水粉、香脂香膏實在沒怎麼鑽研,被問起,也只能老實說。

  她環視看向她的眾位,徐笑又道,「也不是沒抹的,以往在『六扇門』辦差,隆冬大雪的時節在外頭奔走探查時,都會往臉上和唇上抹膏脂以防凍傷的。」

  實語實說罷了,她不覺這話有何好笑,但很奇妙地成功逗笑在場所有的女人,連太后都笑得伸出一指隔空直點著她,挨在太后身邊的康王爺則垂首斂眉、菱唇微翹,似有何幽思,也像是被逗笑了。

  一旁的顏淑妃用香帕輕拭眼角笑出的淚,柔聲道,「如此看來,康王妃還真是天生麗質難自棄呢,光用清水浄洗,都能把臉膚洗得如此細潤,透岀香蜜一般的光澤,讓人瞧著多羨慕啊。」

  「但再怎麼天生麗質那也得懂得保養才成。」祈貴妃拍拍穆開微的手,有意無意地挲過她握慣劍刀的虎口。

  長年習武之因,穆開微的手雖修長不粗糙,但也絕對稱不上細嫩。

  祈貴妃再次笑道,「我那兒有黎王讓人送來的幾盒香膏,老祖宗用過都說好呢,晚些出宮,康王妃也帶個兩盒回去用用吧?」

  一名妃嬪輕呼了聲。「貴妃姊姊啊,您那香膏可好用極了,聽說是黎王殿下請一位什麼……什麼柳真人的能人術士特意調製的,上回兒就從您那兒得了一小扁盒,才短短幾日,膚上的小斑點全都除凈,實在太神妙!」

  穆開微不動聲色瞥向幾步之遙的康王爺,後者亦輕抬眉睫與她的眸光瞬間對上,兩人皆嗅出那麼一絲古怪。

  「原來是柳真人。」穆開微調回視線,對著祈貴妃點了點頭。「黎王殿下在洛玉江上遇襲那日,這位柳真人也在,我與他是有一面之緣的。」

  「是是,沒錯啊,就是他,是個很有本事的神人呢。」祈貴妃玉顏發亮,眼睛也閃閃亮光,「之前我這左肩胛骨沒來由地酸疼,疼到都想滿地打滾兒,太醫換過好幾個,就沒一個能對症下藥,後來是黎王心疼本宮,便向皇上跪請旨意,讓那位柳真人進宮來瞧瞧,本來都不抱祈望了呢,豈料這位柳真人還真有一些神神叨叨的,僅是設壇焚香,將本宮的住所凈化過,我這肩胛骨頓時就不疼了。」

  「還有老祖宗養的那頭小雪球兒呢,姊姊,那日我也在場,瞧得可真真的,當真是神人!」說話的是與祈貴妃甚為交好的麗嬪,一樣是雙眼發亮,非常之興奮。

  祈貴妃笑道,「可不是嗎?剛巧是那一日呢,老祖宗的小雪球兒掉進湖裡,聽說撈上來時都不肯動了,柳真人那時隨在我家老五身後,走在花窗長廊上正要出宮,恰巧撞見,二話不說就將小雪球兒接了過去,捧在掌心裡輕輕順毛撫摸,口中喃喃有詞,不過一刻鐘,小雪球兒就活起了呢。」

  「是,真是那樣的!」麗嬪點頭如搗蒜,「姊姊,聽說皇上近日打算要召這位柳真人進宮面聖,屆時可行的話,也讓妹妹見上一面,請他解解禪機、說說道法啊。」

  麗嬪這話讓幾位妃嬪們全眨巴大眼睛,滿是希冀地緊望著祈貴妃。

  「汪、汪——汪——」忽地,一隻體型十分袖珍、渾身毛絨絨的雪白小犬從外邊園子衝進開敞的的康閒居內,直接跳到太后的膝腿上。

  兩婢子一臉倉皇,正欲上前抱走小雪球兒,太后倒是好脾氣地揮揮手,要二人退到一旁。

  沉靜聽著眾人閒聊的穆開微此時再次揚睫看去,康王爺沒有像方才那樣與她暗暗交換目光,卻是探手摸著老祖宗摟進懷裡的小雪球兒,俊龐笑得溫喜。

  「太后奶奶,這麼說,那位柳真人當真是雪球兒的救命貴人了,還好雪球兒沒事,這起死回生的本事可真令人欽羨。」

  太后拍拍康王爺的手,滿眼慈愛道,「要不,明兒個就請柳真人上一趟康王府,幫你也瞧瞧?」

  康王爺笑得燦爛,「那倒不急,還是先讓柳真人進宮替皇伯父和各位娘娘辦事。」略頓,笑得更加牲畜無害。「再說了,太后奶奶不是已賜給孫兒一件鎮煞寶貝了嗎?這寶貝兒絕無僅有,闢邪樣樣包,孫兒當真喜歡她喜歡得緊,一切都好,無須請誰再瞧。」

  康王爺當場「迂迴」示愛,眾貴人聽得很明白,全以香帕掩唇笑很前俯後仰。

  身為康王妃兼「鎮煞寶貝兒」的某人依然不覺有好笑,只覺額際抽緊,隱隱泛青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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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5 00:24:58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來打一架吧

  出了宮牆、返回康王府的馬車裡,穆開微將祈貴妃所賜的兩盒香膏擱到一旁,打算回去請師父鳳清澄看看這香膏製成是否有異。

  康王府的馬車寬大舒適,但她的兩名武婢沒想窩在車內,而是各騎著一匹駿馬,與府裡四名年輕侍衛一同跟在馬車兩旁,前頭負責駕車的則是老薛與一名壯年車夫,所以偌大的車內僅有康王爺與她對坐。

  有些安靜……事實上是太靜了些。

  穆開微原本撩簾看向窗外,忽地一把甩掉錦簾,轉過頭注視兩眼直瞅著她不放的康王爺。

  見她終於瞧過來,傅瑾熙鳳目彎彎,遞了碗冰鎮過的酸梅湯過去。

  「蘭姑姑今早弄了好一大壺,備了些在馬車內,天氣漸漸炎熱了,你喝些,能降火氣。」

  意思是……她現下看起來正在發火嗎?穆開微抿抿唇瞪人,一把奪了他手中的白瓷碗,咕嚕咕嚕幾大口就把那酸冽清甜的湯汁灌光。

  她沒料到康王爺會如此嚴重影響她的心緒,以為自己還是很瀟灑的,提得起、放得下,反正兩人是因賜婚才湊在一塊兒,感情又不深,對他的欺瞞行徑實也無須感到太難受。

  但……就是不痛快,儘管努力理解這一連串的事,對他,仍覺不痛快。

  放下見底的碗,她呼出一口氣,直接問道,「柳言過此人,王爺覺得如何?」 

  他家王妃不再對他視若無睹,還問起他話了,傅瑾熙心中一喜,竟有受寵若驚之感,藏在閉袖的兩手相互掐緊,他儘可能持平語調。「他先是攀上黎王這根高枝,如今又將手探進內廷,連皇上都想見他一見,很有野心,也很是古怪。且此人來歷是個謎,當日在畫舫上一起遊江,曾試著與他攀談,卻也套不出什麼來。」

  穆開微眉眸略斂,點點頭。「寶華寺一案因觀欽落網而結,瞧觀欽落網後的模樣,倒像神魂受制、被催了眠似的,不管如何審問,甚至大刑加身,答的話就那幾句,但幕後定然還有指使者才是。」

  「鳳前輩拿走你那天換下的濕衣仔細查過,說你衣物上殘留的氣味儘管淡了,猶能辯出類似蠱花那般香中帶腥的一抹尾韻。」傅瑾熙微蹙眉峰,「如此亦能解釋為何那幾名船夫以駐泅在江底的黑衣客會同時動作,且只針對你一個,倒也像神魂受制於誰,變成某人的掌中傀儡。」

  「嗯……」穆開微亦想起前兩天鳳清澄跟他們倆所說的這事。「師父說西南有幾個地方是有這個能耐的,養出蠱花,再以蠱花養出蠱蟲,若以蠱花作記,被下了蠱蟲之毒的不管是人或飛禽走獸,皆會以飛蛾撲火之姿還朝蠱花作記的東西撲過去……」

  「人的意志既被蠱毒侵蝕,懾魂也就容易了,往這些人的神識中埋下指令,再以氣味引動,不動聲色就能引出一場絕殺。」傅瑾照沉聲推敲,袖底探出的長指在盤起的膝上一下下輕敲,這一刻面龐輪廓緊繃到猶如刀鑿般嚴峻。

  他倏然抬頭,直直望進她眼裡,不容爭辯道,「『六扇門』捅破寶華寺的場子,擾亂對方的局,那幕後指使者懷恨在心,拿你開刀亦大有可能,在尚未摸清柳言過的底細之前,不許你獨自出門。」

  「不許?」穆開微兩道利落漂亮的長眉挑高,本能地挺直背脊。「王爺跟我說……不許?」

  她嘴上未直接道出,但擺明就是一副「你誰?憑什麼說不許」的姿態,這讓傅瑾熙心中不禁又焦躁起來,好似眨眼間又被他推得老遠。

  「你是本王的王妃,我是你的……你的爺,說不許就、就是不許。」他竟結巴了,可見是心虛的,欸,兩人成親至今雖未同桌而食、同榻而眠,但夫妻之間「魚跟水的那件事兒」卻遲遲沒能大功告成,讓他說話都沒了底氣。

  穆開微像被氣樂了,胸脯起伏略明顯,嘴角卻高高翹起,皮笑肉不笑。

  她調息,好一會兒才道,「這幾日,師父和老薛陸續跟我說起當年在三川口那一晚的事,把我阿娘當時所行的義舉都詳細告訴了我,我很感激,很歡喜,覺得長久以來欲知的事已然解開,想起阿娘時,不再是純粹的難受與悵惘,但師父跟我說,我娘臨終前對你說了許多,師父沒告訴我,要我自個兒問你,師父還說,待我聽完我娘的臨終之言,也許就不想當這個康王妃了……所以,傅瑾熙,我娘到底對你說了什麼?」

  她不想當這個康王妃,那、那想怎樣?!

  莫非,有一日真會隨鳳前輩離開帝京?!

  傅瑾熙無法克制地胡亂想像,腦色沒有最慘白,只有更慘更青白。

  穆開微再道,「王爺說過的,我問什麼,你都會如實相告,再無隱瞞,王爺不肯說嗎?」

  馬車內忽而靜下,只聞外頭車輪子碌碌轉動的聲響,以及馬蹄踩踏之聲。

  然後男人那張不笑也似在笑的菱唇逸出長長一口氣,難得的,笑起來竟有些難看。

  「敵人在兵器上淬了劇毒,藺女倈身上幾處刀傷雖未中要害,但真氣大量催動與消耗之因,毒素蔓延得很快。毒發當時,她目光依舊清澈,威壓迫人,緊揪著我早已僵硬的手,要我仔細聽好她要說的……」

  略頓,他語調更幽沉,似不自覺學起女俠客當時的語氣,「……她說,世子爺哪日病癒返京,就請與我穆家視作陌路。她還說,她路見不平出手,命喪於三川口,那是她自願,要我無須承情,她也不要我承那個情。」

  他唇瓣開合,躊躇了幾息,終再出聲,「她最後又說,康王府無論如何都別跟穆家攀上關係,她家相公,她家的閨女兒,她要我離他們遠點兒,因為皇上懸在康王府和我頭上的那把刀,不該將穆家扯進來,不該要穆家也一起承擔……」

  「傅瑾熙,你可聽明白了?!」

  藺女俠臨終前那記嚴峻的瞪視,那一句嚴厲的喝問,他永生不忘。

  緩緩,他鼓起勇氣將目光重新挪向穆開微,見她眸中又流出兩行淚來,每每提到她阿娘的事,她便要掉一回淚,把他的心彷彿也澆淋得濕透。

  閉了閉眼,他再次嘆氣。「事情便是如此。當時所中的毒已令我全身近於癱瘓,僅剩眼珠子還能轉動,而舌根亦是僵化到不能言語,要不然,你阿娘一定會逼我大聲發毒誓。」他自嘲地扯扯唇。

  結果他的話讓穆開微淚水落得更凶。

  她的哭法很摧折他的心志,不是哭哭啼啼抽泣,更非號啕大哭,卻是一雙杏眸瞠得清亮亮,淚如串串珍珠無聲墜跌。

  傅瑾熙十分用力地抹了把臉,跟著端正坐姿,沉下神色直視看她,「我就是個自私自利、不要臉的家伙,就是個恩將仇報的混賬,但我對你是真心喜——」

  「打一架吧。」

  「什、什麼?」自損兼表白的話被她沙啞卻無比堅定的一聲截斷,他傻了。

  穆開微用雙手掌根抹過眼睛和頰面,將淚水抹了去,臉容乾乾淨淨、清清秀秀,僅留泛紅的眸眶和鼻頭顯示剛哭過的跡象。

  「跟我打一架。」她啞著噪音重申。

  傅瑾熙回過神來,頭一點,俊龐隱隱有狂熱表情,「好、好!你打,我任你打,想怎麼揍我都可以,你好好出口惡氣,一日按三頓挨你的揍,我樂意!」

  他以為妻子肯動手出氣,肯賞他苦頭吃,表示這股氣總有出完的一天,有開始才會有結束,待妻子揍他揍到手軟心也軟,自然就不惱他,自然就會與他和好。

  然,穆開微卻道,「若我贏你,你我便和離。」

  等等!他聽到什麼?!

  傅瑾煕兩耳作響,肚腹像被無形猛拳擊中,打得他五臟六腑幾要翻轉。

  就在他快要說服自己絕對聽錯的同時,穆開微再次出聲——

  「雖然你我是奉旨成親,但我朝並非沒有奉旨和離這樣的案例,真要細數,也是有那麼兩、三件,況且王爺與我至今尚不是真正夫妻,要御前請旨分開,想來會容易一些。」

  他到底……究竟……都聽到了什麼?!

  傅瑾熙看她,死死瞪著,好半晌終於從齒縫間咬牙切齒一般蹭岀話來,「本王不允。」

  但彪悍的康王妃才不管他允不允,他話音甫落,她五指成爪,一招「黑虎偷心」已朝他胸口疾撲而至!

  電光石火間,傅瑾熙思緒疾轉如跑馬,硬生生面臨到兩種抉擇——

  一是允諾任她揍個痛快開懷,徹徹底底敗在她手中。

  二是失信讓她折在自己手裡,絕絕對對不允許她贏。  

  他起手就擋,她變招再攻,他只得再擋,邊擋邊急思,難以作出最終抉擇。

  兩人未動手前,馬車內顯得甚是寬敞,此際你攻我擋地對招拆招,穆家的連環擒拿手招招狠厲,總往人最需自救的地方招呼過去,傅瑾熙雙臂與上身的移動快若疾風,僅防守和架擋,遲遲未有反擊,正因如此漸漸被逼至角落,頓時車內逼仄起來,令他難以挪移。

  穆開微其實沒有真要與康王爺和離的意思,至少眼下未起這般心思。

  但,她真的很需要打上一架,內心不痛快,那就讓拳頭說話。

  她也是明白的,如果她對康王爺動粗,他心中內疚使然,定會相讓到底,還極可能乖乖任她打殺不還手,那樣只會讓她更不痛快,所以那句她打贏就請旨和離的話才會脫口而出。

  「等等!先聽我說……噢!你連腳都——唔……」傅瑾煕是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在不弄疼她的狀態下將她架開一臂之距好讓他能說個話。

  但他的王妃不想聽他說話。

  穆開微忽地使出腿功鎖拿,兩腿如剪刀般鎖住他的一條臂膀和頸項,扭身拖帶,「砰」一響直接把他放倒。

  她贏了她贏了她要贏了!

  他不能輸不能輸絕對不能輸!

  思緒紊亂間,他僅餘一個念頭——輸不起。

  所以,絕、對、不、能、輸!

  他雙腿本能反制,勾纏她的腰身,此時被緊緊鎖住頸與臂,他完全就仗養自己體型較她高大,力氣較她剛猛,而且極能忍痛,硬是從她的剪刀中將腦袋瓜掙脫出來,隨即他翻身跨坐在她背上,捨不得重壓,僅虛跨著,但雙掌頗用力地將她兩隻手分別按壓在車板上。

  「微微聽我——哇啊!」

  砰!砰!砰——

  終於啊終於,康王爺徹底體會了,他家王妃就是個越戰越勇、越打越狠的主。

  當她說要打一架時,就是真要開打,容不得相讓,絕不能分神,稍一分神,最後吞苦果的那個只會是自己。

  他又被她一記蠍子腿狠狠拍中腦袋瓜,上一次是拍中前額,這一次中後腦勺。

  她一擊中的,身軀再以迅雷不及換耳之速往上弓頂,跨在她背上的人自然就被頂開,不僅頂開,力道太大還將人頂飛出去。

  於是兩扇薄且精緻的馬車車門瞬間遭撞破,一人飛出。

  待傅瑾熙回過神時,兩眼看到的是寬廣無際的午後藍天,天很清,無一絲雲朵,有鳥群悠閒飛過,然後是一顆、兩顆頭、三顆頭、四顆……隨行侍衛們的臉全擠在他上方。

  「……王爺?王爺您還好嗎?您這是……這是被王妃踹出來的啊!」、「噓!小點兒聲!」、「馬車裡砰砰磅磅的,聽著都要不好意思,王爺,是說您這身子骨不好對王妃使強吧?這不是拿雞蛋砸石頭嗎?」、「嘯!嘯!閉嘴,別說啦,王妃……王妃躍下馬車啦!」

  康王爺被侍衛們攙扶著起身,回首去看,就見康王妃立在破掉的馬車邊,兩名武婢守在她左右,其中一個正彎身替她輕撣衣裙,而老薛傻了的杵在那兒,一臉惶惑不解,似不知哪一位主子才好。

  康王爺死死注視著他的王妃,含水光的鳳目睽也不瞬,用力拋下話,「本王還沒輸!」

  嗄?!王爺這是撂狠話了?對著「帝京玉羅剎」前「六扇門」掌翼之首,並有御賜劍刀的這樣一位悍猛王妃耍狠……真能無事嗎?

  雖說謠言止於智者,但世上智者不多,謠言卻有一千個聲音。

  「康王爺馬車上不自量力使強,被王妃一腳踹出車外」的事兒,在康王府中迅速傳開來,加上身為「苦主」的康王爺半句話也沒辯駁,更加坐實此為事實。

  眼下康王府裡兩位主子之間的氛圍是有那麼一些些古怪。

  細想前陣子,兩位主子還挺黏在一塊兒,雖非蜜裡調油那般火熱,那也是有說有笑、和和美美,然後也不知打何時開始……噢,不,想起來啦,應是康王爺那一日瞞著王妃,上了黎王包下的「暖月閣」畫舫,邊聽姑娘家唱小曲兒邊遊洛玉江。

  對,就打那一天開始,府裡兩位主子就不對勁兒囉。

  嘖嘖,聽說王爺當場被抓了個現行,左擁右抱,暖玉溫香,欸,莫怪王妃要發大脾氣,還敢在馬車裡伸爪子呢,簡直不知死活。

  這府裡兩位主子,哪一位才是真正的王,康王府裡的僕婢們眼晴雪亮得很,服侍起自家王妃時,那是打上十二萬分精神,戰戰兢兢,不敢造次。

  而唯一敢造次的人,應數蘭姑一個了。

  穆開微被蘭姑問過又問,念過再念,說她再怎麼樣也不好對「體弱多病」的康王爺下狠手,更令他當眾出醜,還道在馬車裡「親親熱熱」、「偷來暗去」一番,對於增進夫妻感情亦是挺有幫助,要她別太拘泥。

  穆開微都不知她家蘭姑姑對於「馬車裡的一番事」有這般見解,讓她忍不住都想問問,她這般見解究竟是從哪裡得證的。

  然後她當真沒忍住,當真問出口,結果蘭姑竟然臉紅給她看,跟著,她的額頭就避無可避地吃了蘭姑的一記重戳。

  總而言之,康王府裡隱隱上演著一場風暴,但風暴再大,也不及皇上與朝堂之事。

  話說柳言過由五皇子黎王的引見,先入內廷,搏得一海票宮中女人們的歡心之後,終獲得興昱帝召見於重元閣。

  這一次入宮覲見,柳言過當是使出了壓箱絕技,不僅成功地讓天子龍心大悅,還大到立時下了一道聖旨,封他柳言過為天朝第一國師,地位完完全全凌駕了司天監的大小司監。

  頓時朝野那個震動啊,震得都察院的大小御史們躁動至極,天天上摺子請求興昱帝三思再三思,當中用詞激烈,大力抨擊柳言過是妖道、是魔物的御史亦所在多有。

  監察、彈劾之事本就是都察院的職責,而「風聞奏事」更是御史之權,大小御史們如此群情激憤的事兒,在天上也非首見,豈料興顯帝這一回竟是「天子一怒,血流漂杵」,短短一個月內已下罪謫降好幾位都察院的臣子,當中將柳言過罵得最厲害、最不留情面的左都御史更是被抄家,九族下了大獄。

*             *             *

  入夜,康王府中點燃無數燈籠,穆開微才從後院藥圃回到主院內寢。

  自從拜了鳳清澄為師,她才得知鳳清澄原來是那位江湖人稱「冥界聖手、毒步天下」的「醫毒雙絕手」,那是不世出的奇才,是江湖上流傳已久的神妙人物,但流傳僅是流傳,萬萬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拜在「醫毒雙絕手」門下,習那一身本事。

  穆開微學得格外認真,認真到幾要廢寢忘食,今夜浴洗過後,回到主院寢房,她就被蘭姊押著好好用了一頓晚膳,至於康王爺……

  按下微亂的心緒,她凝眉想了想,發現似乎早膳過後就沒再見到他人,連老薛也不見蹤影。

  自那日兩人在馬車內打了架,他就把內寢房直接讓給她睡,像是不想讓她再有尋他幹架的機會,然而在府裡眾人眼中,倒看成他康王爺得罪了她,被她趕出兩人的寢房。  

  是該尋他好好再談的。

  老實說,見他被她踹出馬車,四仰八平不知發生何事般平躺在地,她心裡是既吃驚又……很想哈哈大笑,沒料到會把他揍到馬車外的,真的,而經過這一次「小小衝突」,她的不痛快還當真消減不少。

  既然打算找康王爺談開,她即刻就做,用完晚膳後立時往書閣走去,因這陣子,康王爺就睡在書閣裡。

  書閣前的兩隻燈籠竟未點上,穆開微說不上是何因由,心頭莫名緊繃。

  她推門踏進,書閣中靜謐無聲,無半點燭火之光,她卻聞到血腥氣味。

  記起連接暗道的那個入口,她快步往裡邊走,果不其然,那面藏收滿滿的書牆被打開一小半,暗道中透出微光,血的氣味更濃了。

  哪裡還能容她猶豫?穆開微閃身而進,再迅速將書牆推回原狀。

  她疾步穿過暗道,果然在暗道另一端的密室中找到康王爺和老薛主僕二人,但,映入眼中的一幕令她足下猛然一頓——

  老薛兩邊臂彎各托抱著一隻襁褓,那是真的、是活的,是咂巴著小嘴兒發出哼叫聲的兩個小娃娃。

  老薛表情無比糾結,急出滿頭大汗,那模樣像想把娃娃放到床榻上,又怕娃娃哭出聲響,陡見她現身,如溺水者見到浮木,沙啞喚了聲。「王妃……王妃救命,王爺受傷了,老奴騰不岀手啊!」

  血腥味!

  穆開微神識陡凜,兩、三個大步迅速奔至坐倒在床榻上的傅瑾熙身側。

  見她來到身邊,神志還算清醒的傅瑾熙鳳目眨動,表情也是無比糾結,扯動兩片唇瓣。

  「你……你怎麼來啦?是特意過來書閣尋我的?」嘴角苦澀地咧了咧,「王妃不能這樣,不能在這時候尋本王打架,這不公平,你若逼我打,打輸了我也不認的,你不能趁火打劫、趁虛而入,趁……趁人之危。」

  眼下都成什麼樣了?還緊揪著兩人打架之事不放?!

  「你閉嘴!」穆開微瞪他一眼,隨去拉他按在左腰側的手。「讓我看看。」

  嘴巴聽話閉起的傅瑾熙不太聽話地側身避開她的手,一身夜行衣的他另一手抓著剛從臉上扒下來的薄皮面具,直接遞到她面前。「……就是它,鳳前輩用水清草的汁液製成,你不是挺想瞧瞧?拿去。」

  穆開微將他遞來之物一把抓起丟到榻角,發狠道,「放開手,讓我看。」

  一旁的老薛緩緩搖著身軀哄娃娃,哭喪著老臉求道。「爺啊,您就讓王妃看看啊……啊啊啊,沒、沒事,薛爺爺唱曲兒給你聽,別哭別叫,乖乖的才好啊。」然後老薛就哼起柔柔小調兒,僵硬地搖起腰板。

  若換成尋常時候,見老薛「扭腰臀哼小曲兒」的模樣,穆開微肯定自己絕對會笑得前俯後仰,撫掌拍腿笑到眼角濕潤。

  但此刻的她僅賞了老薛一眼,隨即調回眸光緊盯康王爺,整人從裡到外緊繃得厲害。

  到底她的氣勢不容敷衍,傅瑾熙撇撇嘴,低聲囁嚅著,「刀傷而已,就一個不太深的小窟窿罷了,有什麼好張……啊!嘶——」

  他絕對不是不能忍痛之人,事實上,他十分忍得了肉身劇疼,畢竟當年為了拔毒,他無數次痛得死去活來,鬼門關前走過一遭又一遭,但不知為何,妻子僅是趁他鬆懈扯開他的手,然後代替他的手精確地按住他左腰側上的穴位,精確地為他的傷口止血,他就禁不住般可憐兮兮叫。

  欸,他就是喜歡她來碰觸他,原來把他弄疼了,他反倒開心。

  這「喜歡受她所虐」的病症看來完全是無藥可醫,他喜愛一個人原來能喜愛得這般變態,其心情願受她所虐便也罷了,更嚴重的是……他竟覺受寵若驚,喜翻了一整顆心。

  穆開微自是不曉得此際的康王爺內心有多開心,一掐住止血穴位,她另一手就開始不客氣地拉扯他夜行衣的腰綁和衣帶。

  「我自個兒來,你別、別……」少了腰綁,前襟敞開便罷,連褲頭都鬆了啊!

  穆開微將他的手撥開。「別亂動!」掀開他的上衣,她彎身去查看那傷口,臉色大變。

  「莫怪血腥味混有異香,對方的兵器也淬了毒,你遇上誰?!莫非與那日畫舫上的黑衣客是同一夥人?!

  問話的同時,穆開微從懷掏出紫瓶,瓶中裝著鳳清澄所製的丹藥。自從她在洛玉江上遇劫中毒,後又拜鳳清澄為師,鳳清澄便為她備上幾種靈丹藥,讓她以防萬一,也供她隨時鑽研。

  傅瑾熙握住她抓著解毒丸硬抵到唇邊的手。

  「你快吃!」穆開微兇狠豎眉,瞧那氣勢已打算掐開他嘴硬喂。

  「我吃過了呀……」傅瑾熙盯著她焦急難掩的神情,想到之前他在江邊野草叢中求她吃藥的那一幕,內心竟是既甜又苦,但到底甜比苦多,他微微牽唇,略啞又道,「出去前吞了一顆,剛又吞一顆,足夠解毒的……

  「再有,自那年請鳳前輩為我拔毒之後,我的體質已然與常人不同,再毒的毒藥進我體內頂多難受個兩、三天就能自行代出,根本整不死我,鳳前輩的解毒丸多是被我用來緩和毒性,讓毒在血肉內能化解得更快些,讓身體能更迅速恢復原狀……所以你……你不要太擔心,我無礙的。」

  她當然擔心他,沒什麼好辯駁或遮掩的,只是聽他明明白白道出,穆開微雙腮仍現輕紅,遂抿著唇沒再說話。

  她收好紫瓶,見床榻上一座小櫃裡擺著好幾個藥瓶藥罐和成迭的巾布,她憑著靈敏嗅覺很快找到適用於外傷的金創藥粉,並俐落地替傅瑾煕上藥裹傷。

  老薛這時終於把兩個小娃兒哄安靜了,他小心翼翼地將兩個孩子放在榻上,趕緊張羅了清水和乾淨衣物過來。

  穆開微很順手地接過老僕手中那迭衣物,聽到康王爺語調低柔。

  「王妃還要服侍本王換衣……沒想到這傷受得還挺值的,受傷受得好啊……」

  「傅瑾熙你說什麼渾話?!」穆開微氣到又想尋他打架,無奈他這模樣,她揍不下去。

  他搖搖頭,眉身微擰,靜了會兒才出聲,「不是渾話,不是……對,得把事先說了,我今晚去了左都御史周大人家裡,因抨擊柳言過,周家七歲以上的男丁皆下了獄,女眷及未滿七歲的孩童全數圈禁在周府,等待皇上最後的旨意,但你知道的,咱們這位皇上……」

  他哼笑一聲,隨即整了整神態,表情變得嚴肅,「我潛進周府,見到掌家的周老夫人,帶走這一對剛出世不到三個月的周家長房嫡孫,甫離開周府不久就被盯上,跟那日在畫舫上圍攻你的人不一樣,我知道不一樣的,因今夜遇上的……是皇上的隱棋,我見識過他們的打法,這些年暗中行事,實也狹路相逢過幾回……」

  穆開微五官繃了繃,雙手握成硬拳,「是他們將你傷成這樣?」

  傅瑾熙帶笑眨眸,「王妃可別小瞧本王,我與對方五、六人在暗巷交手,帶著一雙孩子要全身而退雖不易,卻也沒有太難……然,卻是驚動了三法司衙門以及京幾巡防營的人,『六扇門』的大小捕快加上駐步軍合圍,如此一來是有些棘手了,但也勉強能避開,只是……只是……」

     穆開微心中如吊十五個桶子,聽得她一顆心上八下的,正要問他只是什麼,傅強熙忽地撇開頭,一口鮮血已嘔將出來。

  「王爺!」老薛驚喊一聲上前,穆開微已搶在他前頭扶住康王爺。

  穆開微驚到瞳底直顫,想也未想已一把扯下傅瑾熙染血的上衣。

  方才太過專注他腰側的刀傷口子,加上衣物僅是半敞,她根本沒留意他胸中內隱隱浮現的掌印,此際一見,心臟不是七上八下,而是直接提到嗓子眼。

  「……玄隱掌!」她捧起他慘青的臉,聲音微顫,「你遇上我大師兄了?」

  此掌法她僅見大師兄孟雲崢使過。

  是她家大師兄在外走踏時,偶得一機緣與某位高人相會,後來經過她聐爹穆正揚首肯,才又正式拜那位高人為師,習得玄隱掌法的精髓。

  聽她猜出孟雲崢,傅瑾熙靠在他的王妃懷裡,半斂鳳止,喘著氣兒胡笑,「瞧,他們那麼多人合圍我,隱棋藏在暗處,傷我一刀,大小捕快和巡防營攤在明面上,外加一位不知打哪兒出來的『天下神捕』,那也才又多傷我一掌……戰到底,本王還是全須全尾地溜回來,把、把孩子們也都抱回來,王妃可不准小瞧我……」

  「誰小瞧你了?這是重中之重的事嗎?傅瑾煕你真是……真是……」濺著血的蒼顏,調笑般的目光,這樣一個康王,穆開微想罵都不知怎麼罵,想捶都尋不到地方落拳。

  屋漏偏逢連夜雨,兩個娃娃這時被大人們吵醒,驟然大哭!

  老薛只得衝去再把一雙孩兒抱起來哄。

  「不能在這裡待著。」穋開微腦子動得飛快,看看老僕又低頭看看懷裡的康王爺,內心已有計較。「傅瑾熙,我大師兄『天下神捕』的名號不是混假的,你必須得出去,你我都得出去,接下來還須佈置妥當,方能保住康王府,保住這一雙被託孤的孩子。」

  康王爺倚著她又笑,一手依戀般揪著她的,聲音明顯中氣不足。「本王這條命,老早交付在你手裡,一切就任由王妃定奪了……」

  意思便是,他的秘密,她俱知,要他生或死,全賴她所選。

  只是他是她家阿娘拿命救下的人,自己與他、與這康王府上下早已緊密牽連,她穆開微除了將這一條路摸黑走到底,還能怎麼選?

  把男人的一條臂橫在自己肩頭上,她個兒嬌小,力氣卻是大的,不怎麼費力已將康王爺修長精實的身軀撐扶著站起。

  「王妃這是要……」老薛忙著哄兩個娃,焦頭爛額到都快哭了。

  「別急,一會兒會有人過來接手。」安撫完老薛,她看向康王爺。「你則隨我回正院內寢。」

  康王爺乖順地隨她邁開腳步,虛弱笑道,「就說這傷……受得挺值得的,王妃冷落我這麼久,如今都肯親帶我回房了,本王這心裡當真……當真……」

  「傅瑾熙,你要再說一次受傷挺值得的這樣的話,我立時把你棄了!」怒!

  「棄」這個字深深刺中康王爺的心,他邊走邊忍不住碎碎念,「王妃想怎麼棄我?難道又想提『請旨和離』一事嗎?本王今夜就把話撂在這裡,說個一清二楚,你聽好了,絕對不會有那種事發生,本王絕不允那種事咳咳……咳咳咳……絕對不允咳、咳咳——」

  心緒激切,受傷的心脈被牽支,惹得他扶著牆劇咳。

  「傅瑾熙,你閉嘴!」穆開微心急心焦心疼,狠話說不出口,只能騰出手幫他撫胸拍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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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5 00:25:1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處置康王爺

  康王府正院內寢房的那個暗道入口,在康王爺的秘密被自家王妃探得徹徹底底後,沒兩天,那暫被封住的入口就重新打開了。

  那一面收放不少古玩的牆面恢復原狀,只要碰觸機括,隨時都能輕鬆開啟。

  這一深夜,穆開微扶著康王爺就從暗道走回正院內寢。

  當那面裝飾成古玩架的牆門往旁滑開時,蘭姑和夏秀、夏香睜睜目睹事情的發生,三人驚到掉下巴,三張嘴皆張得既圓又大,忘記要合上。

  蘭姑到底年長些,見多識廣性情沉穩,見康王爺身染血污、步伐蹣跚,立刻上前幫忙攙扶,而穆開微沒等夏秀和夏香回過神,騰出一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兩名武婢推進暗道,鄭重下了指示——

  「裡邊的密室還有兩人需照料,你們姊妹一人負責一個,老薛就在裡頭相候,他會教你們該怎麼做……別傻傻杵著,快去!」

  「嗄?啊!是!」姊妹倆以為還有兩名傷成像康王爺這般的人需救助,登時抬頭挺胸,轉身往暗道另一頭疾奔。

  蘭姑什麼也沒問,一切憑本能行事,她只卻穆家早已和康王府連繫在一起,儘管知道她家小姐尚未跟康王爺成為真正夫妻,但兩家與兩人早是禍福相依,康王府或康王爺真出了事,必要拖累小姐與穆家,她不能容忍那般的事發生。

  「告訴我,王妃想怎麼做?」幫忙將康王爺扶上榻後,蘭姑問得直接了當。

  「重中之重,先將王爺的傷勢穩下,然後……先下手為強,在別人登門之前,先將事鬧大。」穆開微隨即附在蘭姑耳邊,低聲交代一番。

  「成。」聽完,蘭姑點點頭,跟著就旋身快步出了正院。

  傅瑾熙合眼盤坐在榻上,抱元守一努力調息抑下亂竄的血氣,蘭姑甫離開,他緩緩掀睫。「你都跟蘭姑說什麼了?」掩不住內心好奇。

  穆開微還在為方才他在密室裡把自個兒鬧到咳嗽咳不停的事著惱,咳到後來竟又嘔血,她不氣才怪。

  「王爺不是打算任憑我處置嗎?」她咬咬牙。「本王妃自當要好好處置一番。」粉嫩的臉對他露出兇狠相,以為很兇很狠,實不具說服力,倒有一番柔軟味兒。

  傅瑾煕屏氣挑眉,感覺自己似乎……彷彿……好像……要受虐了,怪的是,他不覺驚懼,卻還隱隱期待著她來虐他。

  這絕對是病,絕對沒錯,他絕對病得甚重啊甚重。

  欸,這無可救藥的病入膏肓……

*             *             *

  今夜快馬加鞭趕回帝京,「天下神捕」的玄鐵令一出,即便早已關上的帝京城門亦要允他通行。

  一返京就遇賊人夜行,驚動與他淵源甚深的「六扇門」捕快們出擊,連巡防駐軍亦起騷動,身為「天下神捕」的孟雲崢豈會袖手旁觀。

  但他出手後,卻發覺一眾隱在暗處的黑衣客亦虎視耽耽。

  皇上的隱棋!

  他對他們並不陌生,與這一任的年輕隱棋頭子亦曾私下會過幾面,如今隱棋埋伏在左都御史周大人的宅第四周,此為皇上的本意?抑或皇上聽從了某人之意才行此事?

  孟雲崢不及釐清思緒,因引起騷亂的賊人武藝確實是高,臂中抱著兩隻襁褓還能與眾人周旋,他想拿對方問話,都還是讓對方逃脫。

  雖然稱不上什麼奇恥大辱,但身為「天下神捕」的自傲之心多少是被傷著,更引起他久違的爭強之心,誓要尋到此賊人不可,而「六扇門」的一眾捕快和巡防營的駐兵步軍一見是他,全都自動自發地跟隨上來。 

  追蹤再追蹤,線索止於康王府高牆外。

  孟雲崢雖知康王妃是自家親親師妹,剛正不阿、凡事謹嚴的脾性依然令他亮出「天下神捕」通行無阻的玄鐵令牌。

  結果倒令他頗為滿意,因康王府的人儘管訝然卻毫無抵拒之態,確認他的玄鐵令埤之後,一名小僕往裡邊通報,另一個則領著他還有身後一票捕快和步軍們,直直就往府中正院行進過去。

  但他們一行人甫接近正院,剛剛去通報的僕人氣喘吁吁跑回來,急喘道,「王妃……王爺……那個……咱們家王妃發話了,說既然是『天下神捕』孟大人親自率人查案,康王府裡就這一點兒地,各位儘管查個底兒掉,無妨的,就是……就是王妃那兒還有點事得跟王爺好生談談,無暇見客,望各位包涵。」

  師妹無暇見他?孟雲崢一怔。

  望了眼不遠處燈火通明,好幾名僕婢挨在門邊探頭探腦的正院,孟雲崢即問,「康王府兩位主子深夜不睡卻在談事,把僕婢們也鬧到不能睡嗎?近來貴府府中究竟出何大事?」

  「沒事沒事,孟大人多慮了,咱們康王府能有什麼事呢?」從書閣出來的老薛突然疾步過來,替那名小僕答話。

  但,彷彿專要打老薛那張老臉似的,才說沒事,正院門外的僕婢們卻在這時發出聲聲驚叫,好幾個還就地尋找掩護。

  若康王妃是旁人便也罷了,偏偏是他唯一的師妹,孟雲崢一想到活潑可愛、瀟灑豪氣的師妹嫁進皇家宗室可能受到的委屈,在王府裡可能遭受到的欺負,他心頭火就騰騰直冒,此刻還管得了什麼,就算前頭是皇上的寢宮他都敢闖,何況只是王府正院。

  「孟大人、孟大人千萬留步啊,孟大人,您聽小人說呀!」老薛喊得聲嘶力竭,如何也擋不住孟雲崢的流星大步,而一眾捕快和兵勇約二十多人亦緊跟其後,紛紛踏進正院外廳。

  「各位躲好!」、「別愣杵著,找東西擋擋呀!」、「好自為知,別驚著!」

  門外的王府僕婢們一聲一句叮嚀,今晚打算夜搜康王府的眾人還不清楚發生何事,一幕銀雨忽然從與外廳相連的內寢房裡噴出。

  「小心!暴雨梨花針!」孟雲崢首當其衝,但這般暗箭傷不了他,張聲大喊是為了提點身後眾人。

  他順手扯掉簾子,一陣疾旋,瞬間將大量噴出的銀針打落,然,還是有幾根「漏網之魚」噴到他身後,尾隨他的幾名漢子擋得驚險,閃得及時。

  「師妹,誰敢負你?你……」孟雲崢丟開收滿銀針的布門簾子,才闖進內房半步,人就僵了。

  少掉那團花雲錦繡的布門簾子遮掩,裡邊兩扇精緻的本閣門扉亦大大敞開,來人完全能將寢房中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而就是一下子看得太清楚,孟雲崢以及擠在他身後的一票大老爺們才會驚到目瞪口呆。

  哪裡是康王妃被負了?康王爺才是「慘絕人寰」的那一個啊!

  雖是寢房,房中還設有小花廳、古玩軒室等等,寬敞無比,此時裡邊跟外廳一樣皆燈火通明得很,一屋明亮中,康王爺有榻床不躺,整個人成大字形到在地上……嘖,不是喔,似乎……康王爺並非不想躺床榻,而是被康王妃打趴在地。

  瞧,康王妃一腳還踩在康王爺背上,這腳若使勁兒,包準把康王爺踩到吐血。

  果不其然,內寢裡一名急著勸架的貼身僕婦驚恐急呼。「王妃使不得、使不得啊!王爺都被您打到內傷嘔血,再下去真要出事啊!」

  所以……把一位皇族王爺打到吐血還不算出事嗎?捕快和兵勇們一同屏氣凝神。

  「六扇門」的人心想,果然是咱們家的前掌翼大人,敢做敢當,霸氣。

  這時,康王爺勉強抬起頭,氣虛嚷著,「本王要進宮告訴太后奶奶!」

  穆開微冷聲笑道,「去啊,你去啊,門開又沒鎖,你去啊!我可說了,王爺要有能耐從這寢房走出去,從此海闊天空,王爺想隨黎王殿下夜月遊江,去賞青樓畫舫裡的那些金釵客、那些銀箏女和那些個王天仙,我全隨你,不僅隨你,王爺哪天若想納小,我也成全你,絕無食言。」

  康王爺悲情又嚷,「本王走不出去啊!你……你放出那麼多暗器,丟鐵膽打人很痛你知不知道?還有那根狼牙棒,什麼時候藏了根狼牙棒在柱子裡?還有鋼鏢,飛刀……連暴雨梨花針都有!還有……還有那把鐵扇,本王英俊無比的臉險些被搧壞,你知不知道啊?!」

  隨著康王爺喊出的兵器和暗器,眾人眼睛迅速往房中梭巡,果然在地上、柱上、牆上,甚至在上方屋樑,一一看到了,鐵證如山啊鐵證如山,而那根狼牙棒還就嵌在門扉上,跟三顆鐵膽並排成一線。

  孟雲崢年幼便隨穆正揚習武,曾住在穆家數年,他自是知曉師妹的閨房向來佈置得機關重重、兵器和暗器隨抓隨有,沒想到嫁作人婦,這習慣照舊。

  「師妹……」訥訥喚了聲,當人家師兄的已不知該拍掌叫好,抑或勸她收手。

  「大師兄!」穆開微聞聲揚睫,小臉陡現歡喜,接著道,「下人適才來報,說大師兄率人查案,那師兄和各位先去忙吧,這康王府裡想搜哪兒就搜哪兒,待我先把手邊的事料理妥當,師妹再找個好日子設宴為兄洗塵,可好?」

  「師妹你……」欲言又止。

  「老薛,請眾位出去,將正院的大門關上,讓僕婢們全數迴避。」一頓,「蘭姑,把我的御賜劍刀取來。」

  康王爺大叫。「你還想幹什麼?!老薛、老薛你別走,別把門關了,快回來!」

  蘭姑也大叫。「王妃請三思,那劍刀一出鞘就得見血,使不得啊!」

  老薛同樣大叫。「王爺,老奴也是千百個不願意!老奴賴著不走,對您毫無幫助的,您撐著點兒,王妃心好心善,不會太超過的,老奴……老奴一會兒再回來替您裹傷。」這意思說得好像康王爺接下來肯定會帶傷似的。

  「老薛啊——」康王爺凄厲呼嚎。

  老薛再難回應,頂著一張愁煞人的苦瓜臉,大小捕快和兵勇們也不忍心再為難他,紛紛隨他退出外廳,讓他遵照當家王妃的指示,仔細關上兩扇門。

  而外頭這邊,聚集著探頭探腦的僕婢們早已被趕來的邵大總管驅走。

  邵大總管向孟雲崢等人抱拳行禮,不亢不卑道,「各位大人若要搜查康王府,請隨小的來。」然後他轉回向老薛,語氣不變道:「正院這裡的事,還請老管事幫忙照看。」

  「是、是。」老薛點頭如搗蒜。

  接著,夜訪康王府的眾人自然而然被請離正院,由邵大總管親自作陪。

  一群粗魯漢子平日裡舞刀弄搶、野得沒邊兒慣了,根本也不看場合,還在人家康王府的地盤上,已你一言、我一語說起方才親眼目睹之事。

  「俗話說得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康王爺若再被黎王殿下牽著鼻子走,遲早是要鑽進銷金窟裡眠花宿柳。」

  「老實說,康王妃確實是顆福星,以往康王府死氣沉沉,康王爺更是出了名的『藥罐子王爺』,哪能像今兒個這般模樣,被滿屋子的兵器和暗器連番招呼,沒嚇得屁滾尿流還能跟康王妃頂嘴呢,穆大姑娘果然是『鎮煞之寶』啊!」豎起大拇指。

  巡防營的兵勇接著說,「康王爺頂嘴就算了,他搶出寢房竟是為了隨黎王殿下遊玩去,精氣神當真較以前好上許多啊。」

  「哼哼,好什麼好?瞧瞧剛才那勢態,咱們『六扇門』出身的康王妃能允嗎?能嗎?要跟黎王走,先過咱們掌翼大人那關!」

  「早就不是什麼掌翼大人了,嫁進皇家,啥兒都得受限,一大堆禮數壓下來,能扛多久?哪天又一道聖旨下來,指給康王爺一堆側妃和小妾的,康王妃再剽悍,能頂得住皇上和太后的威壓嗎?」

  眾漢子想了想,搖搖頭,同聲長嘆,唯有孟雲崢沉吟不語。

  迴廊轉彎處,他佇足回首,眼力絕佳的他遠遠看著門扉緊閉的王府正院,熒熒燭火將裡邊的人影打映在窗紙上,他能認出師妹和蘭姑的身影,她們扶著一名男子,移動得小心翼翼。

*             *             *

  「原來王妃是想這麼處置本王……」

  傅瑾熙被他的王妃和蘭姑扶起,挪回軟榻上躺平,即便一口血又瘀積在胸威脅著將要嘔出,他還是一把抓住妻子忙碌的手,虛弱笑言,「微微……我演得很好是不是?你與蘭姑事先雖沒跟我套詞兒,但我腦子好使,你想怎麼處置,我都配合表演,我吐血,是不乖被你打的,我身上有傷,也是你的暗器沒躲成功傷著的,寢房中血腥味瀰漫,很理所當然啊,所以我們沒有……沒有露出馬腳才是啊……你說我厲害不厲害?」

  厲害你個鐵膽狼牙棒啦!

  內心狠罵,穆開微又想狠撻康王爺了,但僅是想想,依舊無處下手。

  「躺好。閉嘴。」她按下他的胸膛,幫他脫衣脫靴。

  見大事底定,一旁的蘭姑徐徐喘出口氣,邊忙邊道,「還好王妃熟知孟爺的脾性,料他定然會闖康王府大門,咱們提前安排這一切,在府裡先將事兒鬧開,鬧得沸沸揚揚,如此這般恰能矇混過去。」

  蘭姑全按自家小姐康王妃的命令辦事,辦得妥妥貼貼、穩穩當當。

  穆開微在極急迫的時間內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簡單道完,蘭姑立時抓到重點並且徹底發揮,先是手段俐落地驚動幾名平時頗愛嚼舌根的僕婢,令其一傳十、十傳百,不出半個時辰,康王府正院前就來了好幾個好奇心旺盛的下人。

  誰也未出面制止或驅趕,任僕婢們打探窺伺,就等著意料之中的訪客上門。

  果然沒令穆開微失望,她賭贏了,師兄孟雲崢果然持玄鐵令牌闖康王府,且深夜跟隨「天下神捕」夜闖康王府的人較她預計的還多。

  她就是要那些人親眼看看,看她康王府裡什麼事也沒發生,而正在發生的事也非什麼天朝大事,不過是「不受教」的康王爺需要被她好好「料理」一番罷了。

  甫將傅瑾熙安頓好,穆開微立則去打開那面古玩牆。

  在孟雲崢與眾人闖進之前,鳳清澄已趕過來先替傅瑾熙施了針,之後便避進牆後暗道,此時牆面一開,等在裡邊的不僅鳳清澄一個,還有夏秀、夏香和她們手中抱著的兩個嬰孩。

  只是不知鳳清澄避進暗道後到底做了什麼抑或說了什麼,與鳳清澄初次見面的兩武婢竟雙目亮晶晶,臉上滿是虔誠崇拜,而懷裡的小娃娃全安然酣睡,甜潤嘴角還翹翹的,顯然睡得很香。

  不及多說,穆開微將鳳清澄迎出來,看著鳳清澄再一次替傅瑾熙施針。

  之前第一次施針時,傅瑾熙胸前的玄隱掌在銀針下滲出紫血,他向來偏蒼白的臉竟然浮紅,膚溫甚高,但第一輪施針過後,大汗淋漓,精神實是大振,還能配合穆開微「即興演出」。

  然而精神大振過後,彷彿烈火騰燒至極處,將一切燒盡之後精力用罄,幾是油盡燈枯……穆開微見康王爺在第二輪銀針的伺候之下,身軀隱隱顫抖,她心頭也隨之顫動,不禁伸手握住他冰冷的指,立刻察覺到他有力的回握。

  傅瑾熙笑意微微,略帶迷濛的鳳目眨了眨。

  兩人僅四眼相交什麼話都沒說,穆開微紅了臉,尤其聽到一旁施針的師父鳳清澄極輕地哼了聲,她雙腮更熱,不過倒是沒有撒手。

  第二輪的銀針依然扎出紫血,但掌印變得更淺,之後老薛端來剛熬好的藥汁,黑乎乎一大碗全喂進傅瑾熙肚裡。

  藥汁一下肚,他熱汗狂冒,狠狠折騰一陣後終於穩下,跟著他簡單浴洗、重新換上乾淨衣物,這才緩緩睡去。

  此際,正院內寢房中擺佈出來的一片「亂象」已被老薛和蘭姑合力收拾了。

  什麼繩鏢、鋼鏢、飛刀等等的暗器皆回歸原處,狼牙棒和幾顆鐵膽也從門板上取下來,就連被孟雲崢扯落、用來擋住暴雨梨花針的錦繡簾子亦都整理過。

  穆開微這才尋到時候約略地跟蘭姑和夏秀、夏香道明其中原由。

  三名從穆家陪她嫁進王府的心腹自然與她齊心,康王府與她們已然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當中的輕重不必多言,自是再清楚不過。

  也是一切稍見穩定後,穆開微才仔細看過左都御史周家的這一對雙胞胎。

  兩個孩子生得粉雕玉琢,著實可愛,周家老太太毅然決然將兩孩子交託出來,怕是周大人抨擊柳言過、見棄於皇上,事態已演變到幾近無可挽回的地步。

  周家兩個孩子後來依鳳清澄指示,讓夏秀、夏香偷偷抱至王府後遠離眾人的小居,那裡是鳳清澄的居所,而一直在藥圃幫忙的啞婆亦隨她住在那邊。

  一見到周家雙生子,啞婆皺巴巴的老臉漾出笑,抱進懷裡又是米湯又是乳漿地細心餵養,看那模樣顯然是極喜愛孩子的。

  鬧過大半夜,康王府變得格外靜謐,尤其是鳳清澄的這處後院小居。

  不放心也跟過來瞧瞧的穆開微,見兩個孩子暫且能安頓下來,不由得吁出一口氣。

  「那小子可不是頭一回幹這種事。」

  暗沉的女嗓在身後響起,穆開微回身一揖,低聲喚。「師父……」

  來到她身邊的鳳清澄與她一起佇立在小居竹簷下,透過半敞的竹窗看向裡邊,窗內,啞婆斜臥在榻,幫吃飽飽又睡著了的兩個小娃輕輕打扇。

  鳳清澄繼而道,「當這個康王爺其實也沒什麼好,那小子當年在我手中幾番生死,好不容易挺過來,既然掙出一條活路,他大可隱姓埋名,活得瀟灑自在些,但他到意還是太執著,仍然以傅瑾熙的身分重返帝京,在這風雲詭譎的地方頑強生存。」略頓。「你可知他究竟為何?」

  穆開微實也想過這事,今夜康王爺又鬧出這麼一出,更令她沉吟再三。  

  「師父剛才說,王爺並非頭一次幹這種事,即表示他以前也做過,徒兒回想這十多年來朝堂上的權力傾軋,被皇上下令抄家的便有七、八起之多,當中更有三樁案子牽連甚廣,使得族中男丁盡死,女眷沒入官妓營與掖庭……徒兒之前領『六扇門』掌翼之職,三法司衙門裡的記錄案冊自是看過不少,若無錯記,那些被抄家滅族的朝廷官員,多是康王府裡的食客出身。」

  「所以?」鳳清澄眼中已露讚許之色。

  「……所以徒兒以為,王爺當年明知帝京不啻為龍潭虎穴,仍執意返回,是覺興昱帝既已暗中對康老王爺下手,那麼那些曾受康老王爺賞識、長年來與康王府交好的朝廷官員們亦是岌岌可危。」穆開微抿唇想了會兒。「只是當年王爺返京時還不足十歲,之後兩年那些官員陸續事,王爺若一開始便暗中出手救助,年歲亦不十二三歲,那麼小武藝就有大成,實也是天生的練武奇才。」

  鳳清澄不禁笑了。

  「師父……徒兒說得不對嗎?」

  「那小子算什麼天生的練武奇才?」鳳清澄道:「當年我替他拔毒,他幾次瀕臨絕境仍撐著一口氣,挺過來之後體質亦徹底改變,這才造就出他習武能一日數進的絕佳身骨,再加上把我煉製出的『養氣理真丸』當零嘴小食兒天天吃著玩,別人習武三年方能有小成,他小子僅花一個月,他絕非天生奇才,若說天生奇才,你才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而我鳳清澄非天生奇才不收。」

  「啊?」穆開微聽得一愣一愣的。

  鳳清澄淡淡挑起一道眉,語氣緩了些。「不過嘛,徒兒所嫁的那小子還是有可取之點,至少很能忍痛,夠硬氣,那猶如洗髓易筋的拔毒之術,為師這輩子曾施展在十二人身上,唯有他從頭至尾沒喊過一聲疼,但那不可能不疼,那般劇痛一個八歲孩子能忍,光就這一點,是足夠說動我隨他來到這帝京一看,助他去做他欲成之事。」

  穆開微沒想到脾性向來清冷的師父會跟她提這些,她內心受到不小的震撼,想著此時正俯臥的傅瑾熙,心房不禁悸顫。

  與鳳清澄又聊幾句,她恭敬別過,往正院寢房走回時的腳步有些急切。

  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踏進正院外廳她就察覺有異!

  她迅捷搶進,見到內寢中的景象不禁瞠眸——老薛和夏秀、夏香被點倒在地,蘭姑則背貼牆面、一手摀著胸口,顯然被驟起之事驚著。

  至於「驟起之事」,指的是兩個正在對掐的大男人。

  當真是「對掐」無誤!

  不知何時去而復返且偷偷探進正院內寢的孟雲崢,五指成爪一把掐住康王爺左肩頭,而被驚醒的康王爺明顯氣息不穩,但一手成扣狠掐孟雲崢顎下,硬是把對方剛正俊龐掐得快變形。

  「師兄你……你們快住手!」不敢張聲大喝,穆開微兩手緊捏成拳。

  「師妹,是這廝脅迫你了?」雖然被掐到說話困難,孟雲崢仍怒目圓瞠地擠出聲音。

  傅連熙身上帶傷,當真是後繼無力了,孟雲崢立時搶得進攻機會,鐵爪運勁正欲卸脫對方的左臂關節,一道嬌小身影撲過來,猛拳如風,直取他中宮。

  「師妹!」孟雲崢被逼退一大步,待他穩住,就見他家師妹車轉回身,張臂抱住搖搖欲倒的康王爺。

  「傅瑾熙你沒事吧?」穆開微連名帶姓急喚,緊張無比,抱著人直接坐回榻上。

  衣衫不整的康王爺上半身幾乎全賴在妻子臂彎裡。

  半敞著前襟,他長髮散面,背脊微弓,蒼白英俊的臉軟綿綿擱在穆開微的巧肩上,十分可憐地出聲。「微微,我以為要被非禮了,覺不讓人睡便罷,一來就急著扯我上衣、看人家胸膛,我不依,就被打得好痛……全身……都痛啊……」

  聞言,流血不流淚,正宗鐵漢子一條的孟雲崢眼角直抽個沒完,他揉揉被對方下黑手掐得也好痛的俊顎,磨牙狠聲道,「師妹,你跟他,你們倆最好把話給我說凊楚了!」

  夏秀、夏香在穆家時就與孟雲崢相識,但畢竟穆開微才是她們姊妹二人的主子,穆開微叮囑她們倆幫忙老薛守著康王爺,見孟雲崢下手,兩武婢自然出招,結果沒三下就被點中要穴放平了,而老薛就更別提,倒得比她們倆還快,連半招都出不了。

  兩刻鐘後,被點倒的一老二少由孟雲崢親自解開穴位,年事已高又一夜之間連受折騰的老薛被自家兩名主子努力請回去歇下,蘭姑在替主子們與客人備好清茶後,亦回房休息,兩名精力仍旺盛的武婢則暫且守在正院四周,讓主子們與客人能好好說事。

  是說大半夜的,就闖進人家夫妻的內寢房,這事兒似乎做得不漂亮,但心有疑慮,為釐清疑點,孟雲崢管不了這麼多,而被闖的康王爺可老大不痛快了,對著妻子既哀怨又悲切地訴苦。

  「我扯開王爺衣襟是為了確認閣下胸前有無掌印。」對康王爺的指控著實聽不下去,孟雲崢出言力辯,而這還是他接任「天下神捕」以來頭一次忍不住替自己的行為舉措辯駁。

  「賊人胸前中了我一記玄隱掌,片刻之後必浮現黑掌印,王爺胸前掌印雖轉淺,但與我交手的分明就是你。」

  「什麼賊人?中了孟大人玄隱掌之人必是賊人嗎?」半臥在榻的康王爺越聽越不樂意。

  被如此一問,孟雲崢倒有些語塞,不由得沉默。

  方才,他已大致聽完穆開微所說的事,前因後果串在一起,儘管對隱藏實力、暗中行事的康王爺仍有諸多疑問,但若將「賊人」二字加諸在康王爺頭上確實是不對。

  畢竟康王爺這一夜所行之事,與他此次快馬加鞭趕回帝京的理由大有想相關。

  他原在西邊辦差,追擊一群在天朝邊陲以及臨近小國之間流竄的江湖大盜,差事剛辦妥,忽接到與他交往甚深的暗樁頭子飛鴿傳書,道岀帝京和朝堂近況,他才知天朝如今多岀一位國師柳言過。

  柳言過此人,得興顯帝寵信,受寵到竟被皇上直接留宿於宮中。

  凡是對柳言過不敬之人,不管是朝廷一品大臣或是自古便有「風聞奏事」之權的御史們,皆要面對皇帝的怒火和不留情面的責罰。

  試問,身為「天下神捕」,性情剛毅沉穩,正氣凜然的孟雲崢如何能不憂心?

  他趕回帝京,一來是想親眼見見那位在短短時日便闖出名號的柳言過,面對面才好掂掂對方份量,他對自身的眼力勁兒一向頗有自信,只要見上面、交談上了,便能將對方看出七八分底細。二來,他亦想探探剛獲罪的左都御史周家大宅。

  前年仙逝的周家老爺與他有幾面之緣,一老一少相談甚歡,而脾氣太過耿直的周大人與他私下也有交往,如今周家男丁下了大獄,女眷們以周老夫人為首被圈禁在府,既然不能光明正大去見,只好私下求得會,怎料還沒尋到機會會上,周家大宅的高牆邊上就竄出一名黑衣客,臂中還抱著一雙孩兒!  

        事發突然,他急起直追,更令他震驚的是,黑衣客輕功非比尋常,竟有耐將他甩開,若不是對方後來被皇上的隱棋拖住了,他極有可能失去對方蹤跡。

  說不佩服,那是假話,但此刻得知黑衣客真實身分,再見識到對方賴在他家師妹懷裡裝可憐的無賴模樣,孟雲崢就什麼讚賞的話都說不出口了。

  最後是靠穆開微打破僵局,誠摯對著孟雲崢道,「今夜大大咧咧地演了那麼一齣,沒想要瞞大師兄你的,這話是真。一向知道師兄心細如髮、見微知著,師妹我再如何周全,對著你,都不可能將事情瞞得天衣無縫,我心裡十分明白。」

  聽了這話,孟雲崢內心舒坦不少,知他家師妹沒拿他當外人。

  「師妹作戲的用意我明白,你也料准了我會上門,且身後還跟來一海票欲追捕黑衣客的捕快和兵丁,眾人以為黑衣客受我一掌,必然奄奄一息,師妹乾脆先下手為強,把人揍得奄奄一息以掩眾人耳目,實是高招。」說著,他神俊雙目意有所指地覷向康王爺。

  穆開微頰畔微熱,想叫師兄閉嘴。

  孟雲崢倒雙臂好整以暇地盤在胸前,揚眉勾唇。「王爺,在下今晚卻從『六扇門』的捕快那兒聽聞了,說是前些日子王爺被踹出馬車,那該是我家師妹的手筆吧?」

  傅瑾熙暗自磨牙,嘴上不服軟。「那是王妃與本王切磋武藝。」一想到那日在馬車裡兩人因何開打,他的心就糾結,還好他此時這般粉飾太平,他的王妃沒有當著旁人的面駁他。

  孟雲崢劍眉再挑,像來了興緻。「切磋式藝嗎?既是如此,那改日王爺養好了,也與在下好生切磋一番,如何?」

  「奉陪到底。」傅瑾熙硬氣點頭。

  穆開微看著榻上的王爺,瞧瞧自家師兄,發現兩人對視的目光突然多出了點兒惺惺相惜的氣味……男人之間的交往來得莫名其妙,她搖搖頭,心中一鬆,不禁有些想笑。

  既已將今晚重重疑點釐清,孟雲崢起身準備離去。

  離開前,他忽道:「師妹與王爺口中所提的那位柳真人,待我入宮覲見皇上時應是有機會一見,屆時我會見機行事,探他一探。」

  穆開微亦隨他立起,語重心道:「柳言過有本事引動朝廷這一場軒然大波,令皇上對他言聽計從,本事太大了,師兄凡事留神,萬不可掉以輕心。」

  「我理會得。」孟雲崢拍拍她的肩頭又摸摸她的腦袋,迅速瞥了康王爺一眼,壓低聲對她道:「本以為你嫁得委屈,看來似乎還行,你倆就好好的,這樣才好。」

  「……嗯。」穆開微這會兒真臉紅了,略靦腆地點點頭。「多謝師兄關懷。」

  半臥在榻的康王爺努力裝淡定、努力拉長耳朵去聽人家師兄妹說什麼體己話,卻未察自個兒一張俊顏的輪廓已明顯緊繃。

  欸,當真不喜哪個男人拍她摸她、讓她露出近乎依戀的神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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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5 00:25:2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  王爺我等你

  孟雲崢離開康王府時,遠方的天際已透出曙光,整座帝京被青霧所籠罩,他身影被濃霧包圍,瞬息間不見蹤影,來與去,似風無形。

  穆開微把夏秀、夏香趕回房裡歇息,她自己儘管一夜未眠,卻還是挺精神的,以往「六扇」當職辦差,在外頭蹲點打埋伏幾夜不能合眼也是慣常的事,如今只是熬了個通宵,於她而言不過是小菜一碟。

  回到寢房,以為受傷又受攪擾的康王爺應當睡沉了,撩開床帷一覷,他是躺平了無誤,但一雙鳳目仍對她眨呀眨的,像一直在等她。

  穆開微瞄了眼他特意空岀來的內榻,那位置好大,都能躺進兩個她, 而他僅佔著床榻邊緣,不由得令她想起兩人大婚的翌日,她神清氣爽醒來,見他蜷在榻邊睡到險些掉地上,那種心口彷彿塌了一角的憐惜感再次湧上。

  沒有太多躊躇,她吹熄燈火脫鞋上榻,攏好床帷後,跨過他的身軀躺在裡邊。

  她一躺好,身邊的男人忽地側臥對著她。

  穆開微自然朝他看去,幽微中,康王爺的眼神有些朦朧,菱唇嚅了嚅——

  「微微……我們和好了,對不?」

  穆開微一時無語。

  而正因她沒有立即答話,望著她的男人嗓聲略繃又道:「微微不算打贏我,不能跟我離緣。即便哪天真打羸我,我也不跟你離緣。」

  倘若我贏你,你我便和離。

  那日在馬車裡對他說的話,並非穆開微的真心,但她感覺得出,那樣簡單脫口而出的一句話令康王爺無比在意。

  她想起師父鳳清澄今夜在小居那兒對她所說的,關於他當年中毒拔毒的過程,洗髓易筋般改換體質,幾次鬼門關前徘徊,所經歷的痛究竟會有多痛?

  他若棄了康王爺這等身分,遠離帝京和朝堂,人生這條道走起來或許能輕鬆許多,只是真棄了,他心中又何嘗能夠自在?

  「不要叫我閉嘴,你今夜一直要我閉嘴。」傅瑾熙表情略鬱悶。

  「我心中有一事,要王爺為我解惑。」穆開微抿唇忍笑,語調持平。

  「好,你問!」只要她肯理他,他就開心。況且,對於「和好」一事,她既沒有反臉亦未否認,那就表示認同的不是嗎?

  穆開微亦翻身朝他側臥,徐聲問:「那一晚你潛進我房裡,被我用網子、暗器和兵刃等物輪番招呼,還驚動我爹和我家那些悍勇的叔叔伯伯們,我一直挺好奇的,王爺當時想幹什麼?我張開眼時,你就杵在我榻旁動也不動,究竟想些什麼?」

  傅瑾熙望著她好一會兒,之後眼神微盪,笑得很是靦腆。

  「你說什麼?」穆開微見他唇瓣微張,明明說話了,但聲音彷彿含在唇齒內,她沒聽清楚,身軀自然而然朝他挪近。

  「……下藥。」傅瑾熙嘆息般道,「那我想對你下藥。鳳前輩製成一種藥粉,用量僅需指甲大小,一旦進入體內,可令那人沉睡不醒,呼吸吐納與心跳脈動俱穩,但就是醒不了。」

  「王爺想對我下藥?」

  「對。只需將藥粉從你鼻下吹進,十分簡單。」

  「但為何要對我下那種沉睡不醒的藥?你——」話音陡然頓住,穆開微杏眸圓瞪,腦中疾光掠過,「……朱閣老家的嫡孫女、禮部尚書大人家的千金,你……你對她們倆下藥了,所以才會只要被指婚,接著女方就會得睡不醒的怪病,鬧得兩位老大人哭求皇上收回成命。」

  傅瑾熙低應一聲。「待皇上收回成命,我自會投上解藥,兩家閨秀自然也就清醒了。」

  「然後王爺自然也就一次又一次坐實了『天煞凶星』的名號。」嘆氣。

  他菱唇微翹。「我這般的身分落在皇上眼中那是動輒得咎,娶了哪家姑娘進門都是在拖累對方,我不想造孽……原本,我是這麼想的。」

  「原本?」

  「嗯。」他點點頭,兩眼瞬也不瞬,想看進眸底深處。「我沒想到你會指給我,做我的王妃。我以為就按照之前兩次那樣,潛近你身邊下藥,讓你也來為我『天煞凶星』的名頭添威……」唇上的翹弧加深。「可是那夜潛到你榻邊,我手裡抓著藥卻遲遲不動,明知道需得辦好才對,知道歸知道,心裡頭卻是不肯的,捨不得的。」 

  穆開微心音變大,咬咬唇問:「有什麼好捨不得?」

  他未立即答話,而是專注的、細細地端詳她的五官,好一會兒才道:「藺女俠不要我牽連穆家,更不要我靠近她唯一的閨女兒,我原本做得挺好,從未親近,我僅是暗中看著、遠遠觀望……

  「我知道你喜歡往柳湖一帶跑馬,我也知道你會短笛,是你爹爹教你的。每次去柳湖祭墳,都會吹笛曲給你阿娘聽,那很好聽,我也想有人那樣吹笛給我聽。然後每月固定時候,你會自掏腰包買些吃食和筆墨給城北貧民巷裡的孩童,更會親自點教他們武功,如今『六扇門』裡幾個得力人手還是從貧民巷裡走出來的。

  「還有……還有前年冬天,你為了逮住一名專挑青樓女子下狠手、剝皮肢解花樣百出的惡人,扮成『暖月閣』裡的姑娘埋伏整整一個月,後來果真被那惡人劫了去,我夜中疾行,一度失去你的蹤跡,都覺膽子要嚇破了,微微……我膽兒還不夠肥,禁不起嚇的,你往後別再那樣嚇我啊……

  「然後……對了,我還知道你喜歡東街劉婆婆的紅豆蒸糕,劉老爹長年臥病在床,全靠老伴賣紅豆蒸糕維持家計,你每次去總買下兩大籠,請『六扇門』的大小捕快們吃小食……」說到這兒,他不禁探舌舔舔唇,好像饞了似的,「微微……下回出去買蒸糕請誰,也給我留幾塊吧,好嗎?我也想要被你請吃小食。」

  如今她是康王妃,光明正大使的是他王爺的錢銀,她請他吃食,用的是他的錢,但他卻說想被她請客,穆開微不知因何眼眶有些熱。

  傅瑾熙靜了靜,再開口時語調更幽柔。「微微,我就是這樣一直看著你,看你對著身邊的人歡快大笑,看你狠揍惡人威風凜凜,看你策馬呼嘯而來、呼嘯而去,既瀟灑又可愛,我以為一輩子就這麼看著、守著,這樣也很好,但皇上和太后……他們把你給了我,讓我能大大咧咧進到你的生命中,突然……突然就很捨不得放手,沒辦法退回原位,就是想親近再親近。

  「微微,我就是這樣充滿私心;不是喜愛的姑娘,所以我不要,還以邊自己是在為別人著想,不願拖累別人,然,一遇見真心喜愛的,就變得自私自利、不管不顧,硬把你牽扯進來了,所以你儘管氣我、惱我、揍我,恨不得掐了我,我也不會讓你走。」因為他徹頭徹尾就是個自私自利的混蛋,他承認。

  穆開微發燙的眼眶流出淚水,側臥之因,淚從眼角滑落,將榻面濡濕好小一塊兒。

  她輕啞道,「聽師父說了,你返回帝京的這些年,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幹了不少事,你要和他對著幹,還要一直看我,王爺把自個兒弄得那樣忙碌,不覺累嗎?」

  傅瑾熙藏在袖中的手收攏成拳,不敢探去幫她拭淚,怕太靠近又要壞了好不容易求得的和好氛圍。

  「是因為看著你,才覺不那麼累。」他靦腆地輕抿唇瓣。「看到你,心裡總覺歡喜。」

  「我不喜歡……」穆開微欲說話,喉兒一噎。

  這不經意的停頓登時令康王爺五官繃起,鳳目畏疼般緊瞇。

  「你、你不喜歡我……我……」聲音聽起來快哭了。

  穆開微調好氣息後再次道:「我不喜歡王爺動不動就潛進女子的閨閣裡。瞧,你潛了朱閣老家的嫡孫小姐的,也潛了禮部尚書大人家的千金小姐的,兩個都是帝京有名的大家閨秀,你進進出出她們的閨房,肯定也看了她們的睡態模樣,那……那你肯定覺得我的閨房機關重重、步步驚心,或許也覺得她們的睡顏模樣較我好看,比我秀氣,我不喜那樣……」她心跳加快,話卻越說越小聲。

  「我沒有!」傅瑾熙突然像被天雷擊中似的,整個人彈坐起來。

  結果動得太快,他胸口驟然一陣劇痛,宛如那玄隱掌後勁再發,他倒抽口氣,坐起的下一瞬,人隨即又倒了。

  「傅瑾熙!」這下子換穆開微驚著坐起,傾身俯望他。「你沒事嗎?覺得如何……啊?!」她撫他胸口的手被他一把握住。

  「微微……微微……」他瞪大長而不狹的眼睛,表情焦急卻也執拗。「我沒有覺得她們好看,沒有想過她們秀不秀氣,我進進出出她們的閨房是萬不得已,但我喜歡你的閨房,機關重重很好,步步驚心很心,被你那樣連環招呼,我邊閃邊叫,心裡卻是驚奇歡快的,你……你不喜歡我潛進別的女子的閨閣,那我再也不那樣做,我發誓,往後……往後我只闖你的閨閣,只對你進進出出,好不好?微微,好不好?」

  什麼叫「只對你進進出出」?

  穆開微聽了他的話真覺哭笑不得,耳根發燙,然後是淚水,新一波湧出的淚當真莫名其妙,向來崇尚流血不流淚的她,在康王爺面前實在也太愛掉眼淚了啊。

  原來他已偷偷看了她那麼多年,或遠或近默默守著她。

  他不是因為她家阿娘對他康王府有重恩,所以才心悅她,而是自然而然喜歡上了嗎?

  那她呢?

  在那些止不住的憐惜之後,難道就沒有男女之間純粹的喜愛心思?

  從初遇他「黑三爺」開始,到之後得知他的底細,與他之間交手和相處的種種浮上心頭,喜怒哀樂,驚異慌張,還有層層迭迭的暖意如浪,將她兜頭打了個濕透,連心也是濕淋淋的,又暖又痛又苦又甜,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所以……這就是喜愛了吧?心儀一個人,在不知不覺間。

  「微微,別哭了,你還是揍我吧,那樣你我都會舒坦些。」他沉沉嘆出一口氣,卻不忘申明。「是我讓你揍,不是你打贏我,這事得先講清。」說來說去,還是怕她拿「打贏他」的藉口逼他離緣。

  「傅瑾熙,你別說話。」她嗓聲更低幽。

  康王爺再次嘆氣,「我知道,你又要我閉嘴了。」豈料,他的王妃道——

  「把嘴張開。」

  ……不是閉嘴,卻要他張嘴?他先是一怔,然而受本能驅使,不禁乖乖地輕啟菱唇。

  他鳳目瞬間瞠得圓溜溜,瞳心亂閃,因妻子那張粉的臉兒突然朝他俯下。

  他感覺到女子柔軟氣息撲面而來,烘熱他整張臉,感覺兩人鼻側輕貼鼻側,他終於明白為何要他張嘴,她的小舌見縫就鑽,從他張啟的唇間探進,掃過他的齒關,碰觸到他口中內壁和舌頭。

  之前連替她擦眼淚不敢貿然出手,這時把他揍扁了他都非出手不可!

  忍無可忍,無須再忍,他驀地張臂將她抱住,胸口即便帶傷悶痛,他也不在乎是否會傷上加傷,只管重重將她按在自己胸懷裡。

  他含著她的唇舌細細品嘗,有時她肯乖,與他糾纏繾綣,有時會突然鬧他,或重或輕地啃咬他的嘴,他追了上前,換他探進她溫暖濕潤的小嘴裡,偏涼的呼吸與她的氣息融為一體,毫無獨屬氣味的他終於也沾染一絲清冽馨甜,是她的體香,她的氣息。 
 
        無奈,暈眼眼花了。

  好不容易擁心上人入懷,康王爺忽覺丹田空虛,真氣提不上來。

  「微微……微微……」看出去,東西是模糊的,他喚聲透出焦慮和懊惱,仍不願放手。

  「本王跟你……想跟你……當真正的夫妻……」

  欸,都是她不好,不該在這時鬧他的。穆開微也有些懊惱和想笑。

  明明師父鳳清澄交代了,施過第二輪銀針的康王爺還需靜養理氣,勿動真氣,心緒起伏亦不可過激,結果大師兄闖進來亂一場,她現在又亂他一場……

  捧著他冰涼涼的臉,穆開微內心有滿滿歉意和憐惜。

  她虔誠地親親他的頭、他的鳳目和俊挺鼻頭,又親親他的嘴角和頰面,最後湊近他耳畔道,「王爺,我等你。」

  康王爺從小到大遇難無數、受傷無數,從未有一次的遇難受傷能像這次這樣,讓他恨不得跳起來歡聲大呼,覺得這傷,受得實在太好,好得不能再好。

  當然,這種「受傷真好」的話僅能在內心狂放,不能說出口,若被他的王妃聽了去,又要惹惱她的。

  他的王妃。他的呢。呵呵,嘿嘿,唔……雖說還沒徹底落實,但很快的,再過不久,待他養好傷,恢復精神和體力,就是他們倆「玉成好事」之時啊。

  事實上,他覺得今日就是大好時機。

  在榻上躺了將近三天,每天還得讓鳳清澄施針一回,直至今日銀針扎出的血為鮮紅色,他盤坐行氣時,任督二脈的筋理與要穴皆舒朗暢通,胸中窒礙盡去,他終於又變回一條活跳跳的飛龍。

  近午時分,蘭姑和老薛一個在灶房忙著,一個在前院大廳與邵大總管說事,夏秀、夏香守在主子的正院外,而正院內寢的小廳裡除了已下榻繼續作亂的康王爺和前些終於願意跟他和好的康王妃,鳳清澄也在場。

  「不過就中了小小一掌玄隱掌,你也太不中用,連連施針喂藥,竟還養了三、四天才好。」鳳清澄說話本就毒辣,尤其對象還是康王爺。不是針對他個人,而是她本就瞧不起男人,對待身邊所有的女性卻都挺好,就連剛識得的兩名武婢,她都願意口頭點撥她們倆功夫。

  傅瑾熙完全不在意鳳清澄一臉輕蔑的表情,他拉下闊袖收回剛被對方號過脈象的手,笑著看向一旁的穆開微。

  這一邊,穆開微在仔細觀摩了師父鳳清澄切脈、號脈的獨持手法後,正一手按著自個兒的腕脈試著,察覺到男人的注視,她下意識回望過去,一下子對上康王爺那漂亮鳳眼,她心頭一悸。

  「微微,鳳前輩說我養好了,雖然養了三四天才好,但到底是養好了。」他話裡的重點是「養好了」三字。「讓你久等了。」

  王爺,我等你。

  穆開微聽出他的意思,耳根不禁熱紅,不敢相信他竟當著師父鳳清澄的面意圖調戲地。

  「你等這小子幹什麼?」鳳清澄關懷自個兒的關門弟子,自當問個清楚明白。

  「是啊,微微,你那日說要等我,我也有些沒搞懂,你等我養好了要我幹什麼?」康王爺這完全是「落井下石」無誤。

  穆開微紅著臉咬咬牙,放到紅木雕花桌案下的手陡地出招,伸去偷掐康王爺腰肉,下一瞬就被反制,小手被男人的五指親密糾纏,纏在足能掩人耳目的闊袖中。

  精氣神全面恢復的康王爺沒打算輕易放手,她只得清清喉嚨對鳳清澄道,「師父,徒兒是等他……等他養好了,陪我一塊兒練武。」

  傅瑾熙看鳳清澄歡快點頭。「是啊鳳前輩,我陪她,她陪我,我與她一塊兒練,這武才能練得圓圓。」

  見師父懷疑地皺起眉頭,穆開微顧不得再駁斥康王爺,轉了話題便問:「左都御史周家的那一雙孩兒最終會被送往何處?這幾日全賴啞婆照看,但也不能讓兩孩子一直待在師父的後院小居。目前局勢未時,若周家當真撐不住,及早安排好孩子們的落腳處,能大大降低他們被尋獲的風險。」

  提到周家那一對孩兒,傅瑾熙沒再鬧她,袖中的五指也沒再扣緊不放,反倒是緩緩摩挲她的手背,似要她安心。

  「這事你來答吧。」鳳清澄一指指向康王爺,撇撇嘴。「反正最會惹事的定然是你。」

  「多謝前輩誇讚。」被罵到很習慣了,傅瑾熙不痛不癢地咧嘴笑。

  直接將鳳清澄的那一聲重重冷哼忽略掉,他轉向穆開微道,「周家老太太託孤,望我把孩子往南邊送,南邊靠海的常縣有周老太太的遠房親戚,雖是遠房,私底下卻頗有聯繫,眼下我狀況恢復了,是要親送這一趟的。」

  那是。穆開微胸中一熱。總歸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如此生死交關的時際,把兩個孩子送到周老太太指定的人手中,也才不辜負對方信任。

  豈料康王爺彷彿想過又想,想了許久終於毅然決然道:「微微,畢竟周家的事情急如星火,要不……要不我把孩子送達南邊,將瑣碎之事全解決了,咱們倆再好好地一塊兒練武?卯起來練,練他個七、八日,可好?」

  好個頭。

  與左都御史周家可能滿抄斬的勢態相較,她與他什麼……什麼「一塊兒練武」的事哪裡還稱得上緊要?

  她內心直嘆氣,都不知該怎麼說他才好,只能安慰自己,至少他還知事有輕重緩急,百般躊躇之後還知道得將兩孩子先送到周老太太指定的人手裡。

  她用力反握他的手,道:「我跟王爺一塊兒親送,將周家孩子送到被託孤的人家手裡。」

  「不成!」傅瑾熙立時駁了她的要求。「路上不知會遇到何事,到了南邊,對方是什麼底細一時間亦未得知,禍福難料,你還是鎮守康王府才是正事。」

  穆開微想也不想便道:「你單獨行動,我豈能安心?」

  聞得此言,見她真情流露的眉眸,傅瑾熙傻了似的咧嘴笑。

  倒是一旁的鳳清澄被兩個小的弄得不甚自在,遂重重一咳,召回康王爺夫婦倆的注意力——

  「我這兒還有一事,需提早知會你們才好。」她從懷中掏出折成四方的巾帕,緩緩在他們面前攤開。「那一日洛玉江上遊船遇襲,王妃被回府後換下衣物,這是為師從你那件濕衣裡練化之後留下的東西。」

  聞言,傅瑾熙與穆開微回過伸長頸項看去,就見那巾帕裡包裹著一堆色粉末,散出淡淡腥臭氣味。

  穆開微皺皺鼻頭忽地場睫。「師父,正是這氣味。先有香氣後浮腥臭,以為是花染熏香、甜中帶酸,卻又不然。」

  鳳清澄道:「此為蝕夢花。當然,在你們眼前的僅是粉末殘餘,活生生的蝕夢花為血紅色,連蕊心和莖幹部分亦紅若滲血,盛開時有巴掌那麼大,也是毒性最強之時。此花之毒甚奇,用量若控制得當,輔以攝魂術,能將他人意志掌控在自己手裡。」

  傅瑾熙眉目一攏,將心中所想直接道出,「鳳前輩的意思是說,當日在畫舫上的那些刺客是被人以蝕夢花之毒操控,而微微的衣上在某個瞬間亦沾染了蝕夢花的氣味,那些人認這股獨特氣味行事,所以才群起圍攻?」 

    有什麼從腦中掠過,穆開微閉眼努力回想。

  「微微?」傅瑾熙握了握她的手,「想到什麼了?」

  她張開雙眸看向眼前兩人,沉沉吁出一口氣。「我記起來了,當日我是先至大理寺監牢見落網受審的欽犯,在那牢中,也聞到那蝕夢花的氣味,但地牢中氣味紛雜,我當時並不在意,後來去到畫舫上,柳言過與我見禮時,才覺一股氣味撲面而來。」

  傅瑾熙沉吟,「雖知過此人古怪,但一直握不到有力證據,難以向三法司衙門舉報,如今他又成皇帝身邊的近臣……僅是為名為利而已嗎?最終的目的究竟為何?」鳳清澄瞅著那一小堆褐色粉末,突地一笑,眼中卻無笑意。「以蝕夢花為蠱膽練毒者,掌握蝕夢花的用量是一切的關鍵,拿捏得恰到好處,不僅能操控人心志,亦可造成活物假死之貌,外表探不出丁點兒心跳就脈動,氣血褪盡,體溫冰涼,實則是進到龜息狀態。」神情嘲弄。「所以說,什麼能起死回生的人……呵,令其假死再醒,不過爾爾。」

  康王夫婦倆面面相覷,在彼此眼中看出對方所想。

  他們二人想到一樣的事——柳言過號稱自身有起死回生之術,觀止臨死前曾說親眼見過,之後是黎王,他亦自己親眼所見,再來是太后養在康閒居、那隻溺後復活的小雪球白犬,令宮中貴人們身歷其境,親身見識。

  所以這一切,不過是令其假死再醒,如此而已?

  這一邊,鳳清澄已將巾帕折成四方收起,語氣有些慢悠悠。「這蝕夢花僅開在西南地方極深的淵谷中,十年才得一次花開,將盛開的花摘下,以乾淨的女體為器,亦以女體血肉為食,如此才能煉製出這能控制心魂和意志的奇毒。而這一手邪門的煉毒術,是西南某個小國的皇族中人慣用的伎倆,小國人口不足五萬,因上處偏僻,自成一方,與鄰國和周遭部族原也井水不犯河水,一直相安無事,直到天朝皇帝為得到更多的進貢,終被說服,派兵助另一小國一舉滅了對方。」

  傅瑾熙與穆開微再一次覷向對方,內心皆是凜然。

  「瓊滄小國!」

  「是瓊滄!」夫妻二人竟是異口同聲道出小國國名。

  「算來已是十五年前舊事,那時我剛回京不久,記憶甚深。」傅瑾熙道:「記得天朝僅借出兵馬兩萬,助扶黎小國輕鬆拿下幾乎是與世隔絕的瓊滄,瓊滄國土被並,天朝遂得扶黎年年進貢,貢品中最受興顯帝喜愛的是產於瓊滄的珍珠白草,據聞長期服用,不僅能延年益壽,還能返老還重。」

  「這事我亦記得。」穆開微神情略顯沉肅,靜了會兒又道,「假使柳言過真是瓊滄皇族的遺孤,如今他去到天朝皇上身邊,會做出什麼事來?」

  鳳清澄笑笑道:「他已經在做了,且做得極好,不是?」

  與權貴交好,拿皇五子黎王為跳板,一跳跳進宮中,先討得宮中女人們的歡心,再設法引起帝王的注意。

  帝王不再年輕,害怕老去,更怕死去,當一名據傳擁有「起死回生」之術的人出現眼前,必然會想弄清楚當中真偽。

  而帝王把他留在身邊,封他為國師,為了他不惜與群臣反目,下罪誅殺。

  「師父說得對極。他已經在做,且做得極好。」穆開微驀地立起,臉色不太對。「不行……我必須進宮一趟。不能等!」

  「微微?」傅瑾熙見她轉身已取來劍刀,不禁按住她的臂膀。「怎麼回事?」

  穆開微快聲道,「師兄今早受召入宮覲見,他說過要探探柳言過此人底細。之前未知蝕夢花之毒可操控人心志,更不知柳言過可能是為當年瓊滄小國被滅之因,而一步步接近皇上。我想……皇上也許已中蝕夢花之毒,如觀欽和那幫黑衣刺客那般,完全聽他的指示辦事,若師兄逼得太緊,探出什麼來,我擔心對方會直接下手。」

  鳳清澄聽完頷首,從袖底掏出三個小木瓶。「言之有理。要進宮可以,把東西帶全了再進。」「東西」指的是防毒解毒的萬靈丹、上等金創藥和護心理氣丸,每種各一瓶,鳳清澄早已為愛徒備齊。

  「謝師父。」穆開微將小瓶收進懷裡,提起劍刀就走。

  「本王陪你進宮!」傅瑾熙疾步跟上,再次拉住她的手。

  穆開微堅決搖頭。「你別去?你識武一事還得瞞到底,去了又能做什麼?手無縛雞之力的康王爺對敵人、對皇上而言才是最不具威脅性的,不能輕易讓他們察覺了,如此一來,你才能安全些。」

  「本王非去不可哪兒,你上哪兒,我都跟著,哪裡都敢闖。」傅瑾熙臉色一沉,比她還堅決。「即便會暴露底細,那就露個徹底!要戰就來,我豈能任你獨行?」

  穆開微氣息略促,不知該如何勸阻,只得求救般看向鳳清澄。

  鳳清澄還是頷首。「言之有理,那就去吧。至於該帶齊全的東西嘛……我這兒沒了,王爺自個兒看著辦。」重女輕男到一個極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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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5 00:25:4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隱棋康王爺

  這是傅瑾熙頭一回以康王爺的身分光明正大在京城裡奔馳。

  他追隨在自家王妃的身後,兩人雙騎朝宮中而去。

  城中主要街道雖建得寬敞,但兩旁店家林立,叫賣的攤販更是無數,總擠滿人潮,他們倆控馬的功夫皆在水平之上,座騎馳過大街時不僅未傷著人,連個對象或吃食等等都沒踩壞,倒是兩匹龐然大物般的駿馬太漂亮,馬背上的一雙男女更搶眼,搶眼到街上親眼目睹的百姓們有點不敢認人。

  「是……是康王爺嗎?」揉眼晴。

  「前頭那個是康王妃錯不了,以往『六扇門』辦差,咱瞧過幾回,好個厲害人物。」翹出大拇指一比,跟著搔搔下巴。「至於後頭那個,唔……怎可能是康王爺?他要能把神駿大馬騎成那樣,咱把頭砍了讓你當椅子坐。」

  「噢,那可難說,說不定康王妃調教有成,把病歪歪的康王爺變得活蹦亂跳。之前巡防營和『六扇門』的人不是隨孟大人闖康王府抓擒人嗎?那晚有眼睛的人都瞧見囉,人家康王妃抓著康王爺練武,還放出一堆暗器,連狼牙棒都拿出來招呼了呢。」

  「咦?俺聽到的可跟你有所出入,聽說那晚是康王爺不受教,鬧著要隨黎王逛窯子找姑娘,各位說說,這事康王妃能允嗎?當然不能夠!所以劍刀、暗器、狼牙棒拿出來輪番伺候,康王妃自然不敢動真格的,只是咱康王爺沒讓他踏出房門一步,要真動手,咱看康王爺連王妃的一根小指頭都打不過吧。」

  帝京百姓將城中的離奇趣聞化作談資,你一言我一語,笑鬧了一頓後,誰都忘了追究方才快馬 飛馳的男子究竟是不是康王爺了。

  這一方,雙騎已抵達皇宮護城河外,無天子聖恩不得乘轎或騎馬入內。

  傅瑾熙偕穆開微下馬,掏出太后為他向興昱帝求來的一方玉牌,持這塊刻著天子印記的皇家玉牌,可自由出入宮中內廷。

  太后對他或許還有心虛心憐之情,才會特意求皇上允他自由進出宮中,只是他向來行事低調,每每出示玉牌也僅會往太后居住的宮殿去,從未自恃有這般權利,而在前殿和內廷中遊逛。

  玉牌一出,又見實是康王爺攜王妃前來,城門守衛自是毫無遲疑地放行。

  通過護城河城門,無誰前來接迎,更無須費事通報,兩人於是奔了一小段,直到快抵達前殿,經過一道以漢白玉雕刻而成的巨大影壁,穆開微突然拉著康王爺閃到影壁後頭。

  「微微想幹什麼?」傅理熙問聲帶戒備,兩手先發制人地握住她的雙肩。「把我拖到這裡,莫不是想撇了我?」

  穆開微被康王爺天外飛來的質問,問得狠狠愣住。

  他俊麗眉目看起來很受傷似的,好像她有多不信任他,怕他將事搞砸,就是……就是一種「他就要被最心愛的主人棄了」的悲憤表情。

  「不是的……我沒有啊!」她不禁輕嚷了聲,「方才出來得太急,忘了說明白,我這是要提點你,今日我大師兄奉召入宮,師兄一早請家裡的貴叔給我遞信來了,說是皇上在重元閣開了家宴,讓三皇子誠王、四皇子慶王,以及五皇子黎王皆攜家眷赴宴,住在宮中的太子、太子妃,還有皇九子傅瑾逸,當然也要出席。

  「不僅如此,雖說是皇室家宴,皇上卻還召了幾位股肱大臣與宴,所以,聽到師父說起那個蝕夢花香毒,才會覺得……覺得事有蹊蹺,皇上突如其來的家宴,沒半點名目,像特意為我大師兄設的局似的……」

  明顯感覺康王爺放鬆了雙肩,他忽然將額頭抵向她,低聲道——

  「沒有……那很好。今日且不管局勢如何,我始終不會離開你的,你最好有所覺悟。」

  「我也不要你離開我啊!」穆開微兩手攀上他的小臂,緊切握著,口氣頗狠。「狀況不明,我怎能放你獨行?傅瑾熙,你給我聽清楚了,既然執意闖這皇宮,你凡事就得聽我的,給我乖乖的,非到必要時刻,絕對不可動武,要動武也是由我開打,你聽明白了嗎?」

  她就是不要他陷進危機裡,一旦被興昱帝得知底細,那康王爺這十多年來的偽裝皆成白費,必然毫無懸念地,又要落入帝王無窮無盡的陰謀和暗殺中。

  心裡繃痛,她忽然克制不住一把摟緊他的腰。

  「微微……」傅瑾熙微怔,然而本能驅使,攥著她雙肩的手順勢一滑,乾脆也將她抱個滿懷。「我聽你的,全聽你的號令,你要我往東,我絕不敢往西,你要我們在一起,我至死都不會離開你。」

  「王爺……康王爺……黑三爺……傅瑾熙……」她把屬於他的名號低聲念了個遍,最後幽幽一嘆。「原來……已經這樣喜愛你。原來我啊,已經這麼,這麼喜愛你……」喜愛到與他一同赴湯蹈火,她的心是糾結卻又矛盾歡暢,對他,那是既無比牽掛又絕對的安心。

  終此一生,她,穆開微,終於徹底體悟喜愛一個人的感覺。

  「傅瑾熙,你要好好的,為我好好的好嗎?你……你已經害我這麼喜愛你了呀。」

  彷彿雲上最閃亮、最璀璨的那顆星撞進他懷裡,傅瑾熙眼前閃出一片五色的燦光,他極度暈眩,都不知自己如何撐住的,他家的王妃果然異於常人,奇葩得令人驚駭驚喜,什麼時候不選,偏要選在這個節骨眼上告白。

  噢!她此時說這些,是要他怎麼辦?看來……看來只有親了!

  他低下去尋覓她的唇,吻得很重很熱烈,最後,感覺幾乎是把這一輩子的自制力全拿出來用了,才勉強自己放開妻子被吻得微腫的小嘴。

  穆開微揪著他兩邊腰側的布料,水亮亮杏眸望著他。「王爺請小心。」

  「本王會緊緊跟隨你,寸步不離。」他輕啞道。

  穆開微頷首,踮起尖用力啄吻他菱唇一記,沖著他露出清朗笑顏,隨即,兩人手拉著手繞過百官上朝時使用的高大前殿,再繞過作為皇上上朝準備的中殿,之後抵達位於最後方的重元閣。

  這一路往宮中深進,雖離太后和皇后的後宮居所還有一段距離,但已是皇帝平時起居的內廷,整個氛圍卻十分詭異,每道門、每個轉角該要有侍衛站崗的地方,完全通行無阻。

  原本還納悶著,不知禁衛軍們出了何事,結果接近一覷,才見重元閣被禁軍侍衛們裡三圈、外三圈層層包圍,而且來的還不是普通禁軍侍衛,是當中又精挑細選過的禁軍虎狼衛,他們所戴的鐵頭盔連著半罩的虎狼面具,掩住上半張臉,光往那兒一站氣勢已夠驚人,何況刀全部出鞘。

  皇上的隱棋,多半是虎狼衛出身,而在當中身兼雙職的……穆開微相信應當也不少才是。

  血的氣味瀰漫四周,腥濃到令嗅覺絕佳的她皺起眉心,身邊的男人拉拉她的手,她側眸去看,見他指了指重元閣約莫三層樓高的重簷殿頂,鳳目溜一圈又眨了眨。

  重元圖被圍,進不去,你我輕功可使,咱們上瓦頂。

  心有靈犀,不交一語,她立時看懂他的意思,杏眸也眨了眨回應。

  兩人隨即躍上樹捎,再從樹梢上踩點飛躥到重元閣簷角,最後兩具身軀不動聲色地伏在閣頂之上,兩隻手都還牽著。

  穆開微心裡明白,康王爺的內力和輕功都較她高明,他剛剛卻都由她拉著,隨她往前衝,其實他隨時都護在她身後,倘若這一下輕功沒使好,必會鬧出動靜驚動底下那群虎狼衛,但他不會讓她沒使好的,他會照看她,如同她照看他一般。

  心暖,對他又露出一笑,豈料這男人當真是給了三分顏色就要開染坊,都伏在那兒了還要爬過來,玉頸伸得老長,噘起菱唇硬要偷襲她的嘴角一下。

  穆開微不敢亂動,只好乖乖被親,值得額手稱慶的是康王爺還知道要收手……呃,收嘴,沒有太得寸進尺。

  他比了一個拍擊的動作,她點點頭,下一瞬,只見他攤平掌心貼著瓦蓋,內勁暗吐,閣頂上的瓦片隨即裂開一圈,拿開裂瓦,洞口開得平整俐落,恰夠他們二人一起往底下窺覷。

  家宴之因,年過五十的興昱帝未穿厚重龍袍,而是一襲白色為底、金紅錦繡的家居服,但此際,他的白色錦袍濺上點點血印,袖底更是被鮮紅色渲染,他並未受傷,也沒誰敢令他受傷,是他手中出鞘的天子劍連砍太多人,血濺錦袍身如畫。

  閣頂上的兩人之所能夠將底下對峙瞧得很清楚,是因除了興昱帝外,所有活著、還能動的人全瑟縮在孟雲崢身後,情勢如當日寶華寺講經堂上,觀止、觀基等人發難,逼得太后、康王爺與一干宮人和宮女全躲在穆開微身後那般。

  見師兄無事,穆開微心頭稍定,但見重元閣的鋪地方磚上一灘灘鮮血,倒落無數人,她觸目所及已看到兩名老尚書大人、誠王、慶王和黎王……竟連太子殿下也伏在几案上動也不動,鮮血將布滿美酒佳肴的長形幾面染成紅色,眼前局勢實令人驚心動魄。

        皇子共九人,除二皇子是成年後意外墜馬身亡,六、七、八三位皇子全是幼年早夭,今日這局勢,若身為皇長子的太子爺和三位成年且已開衙建府的王爺全沒了的話,那……那僅剩皇九子傅瑾逸了,他在何處?

  傅瑾熙思路與她相同,長指在她眼前一指,為她指出皇九子所在。

  似乎孟雲崢與餘下的幾位大臣都意識到傅瑾逸有多重要,幾是形成人牆將那個十二、三歲的小少年皇子護於身後——

  孟雲崢在最前,大臣們是第二道屏障。

  接著是皇室女眷們,然後最後的最後才是皇九子的生母顏淑妃和太后娘娘。

  太后懷裡就摟著不知為何昏迷過去的傅瑾逸,明明已哭得兩眼迷濛,越過人牆瞪視興昱帝的眼神卻充滿恨意。

  「皇上還想怎樣?你是失心瘋了嗎?當年不讓你的親兄弟活,今兒個要殺死自己所有的子嗣,莫非連哀家……皇上也想親手弒了不成!」太后張聲怒斥,氣急到口不擇言,「哀家是瞎了眼才會護著你,早知如此,當年就不該指你為長,你兩雙生子誰先誰後,當時根本一團混亂。廷兒我的廷兒,沒想到就這麼害了他,讓他在外頭死得不明不白,要是當年立廷兒為長,也不會任你這孽障造出今日這等禍事啊!」

  穆開微聽出太后提及之人應是康老王爺,她朝傅瑾熙看去,後者神情平靜,眼神卻深邃如淵,不知沉吟些什麼。

  她捏捏他的手,那雙鳳目立刻揚起與她相交,好似明白她的無聲詢問和擔憂,他對她露笑,輕搖了搖頭。我無事,莫憂。

  重元閣堂上突然暴出驚叫,他倆俯頭再探,就見藏身在角落的太子妃忍不住了,連滾帶爬地衝到血流不止的太子身邊,忙要替他背上那個深深的血窟窿止血,皇后在此時亦跳離孟雲崢和眾人的護衛,一把抱住興昱帝持刀的手臂。

  「朕是天子,是至高無上的天朝皇帝,誰到別想取代朕,朕要當這個皇帝,一百年、兩百年……長生不老,即便死,也能起死回生,誰也別想奪位!」

  眼看場面要大亂,幾位妃子見皇后拖住興昱帝,紛紛衝向自個兒倒在血泊中的皇兒。

  主子一衝,各宮貼身服侍的宮人宮女們自然跟著衝,而這一邊,皇帝已一腳踹開皇后,天子劍毫不留情地揮下。

  「鏘」的一聲,興昱帝手中的利刃被打飛出去,力道之大令那把天子劍立時斷作數節。

  動手的是孟雲崢,他出招將天子劍打碎,並將兩名打開大門欲往外逃的人從虎狼衛的兵刃下救回,同在此時,閣頂上方破出一個大洞,一人從天而降,替補他的位置守在幾名老臣和太后娘娘身前。

  「……康王妃!」、「是、是康王妃,真是好啊孩子……」幾位大臣及太后大夥兒定晴一瞧,見到闖進重元閣之人,儘管仍旁徨不安,眼中卻都一亮。

  穆開微隔著一小段距與師兄孟雲崢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隨即對太后道:「稟太后老祖宗,『六扇門』近日查出一些有關國師柳真人的事,此些事非親問本人不可,而康王爺聽我提及了內容亦焦急得很,怕若不趕緊釐清,皇上和宮中將有意外發生,所以今兒個才會硬闖進來。」真假參半。

  太后連連頷首,她是親眼見識過穆開微辦差的手段,此時一聽完全信個十足十,「很好……很好……你很好,瑾熙也很好,都是好孩子……皇上肯定是著了他的道,失心瘋了呀,什麼國師?根本是妖孽啊妖孽!」一臂摟著昏迷的九皇子,太后抬起另一臂,直直指向堂後角落那根瀝金粉、雕雲龍的大金柱。

  那人從金柱後的陰影中徐步踏出,灰髮輕散在肩,一襲玄黑袍子是身上唯一顏色。

  「康王妃與『六扇門』查出何事,本國師確實想聽聽,只是王妃當真攪了我看戲的興致,皇上還漏了一個皇九子沒殺呢,這可令人不暢快了。」

  「柳言過,出身西南小國瓊滄,實為瓊滄皇族遺孤,當年天朝助扶黎滅你皇族百姓,占你國土,你煉製毒花毒草,習得一手操控人心魂和意志的詭術。」穆開微大膽道出,儘管並未完全證實,但一見柳言過此時的表情神態,便知已逮住重點。「你一步步接近皇上,深入內廷,不是要為皇上煉製長生不老藥,而是方便你下毒,慢慢將皇上的心魂意志煉成由你掌控自如,就如同那日在洛玉江上,你派出的那些黑衣刺客,還有此時猶關在大理寺監牢等著秋後處決的觀欽。」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幾位嬪妃分別伏在自家早已氣絕身亡的皇子身上,哀喊哭叫,貼身服侍的宮人宮女們自是邊勸邊哭,僅餘的三名股肱大臣相繼從太后身邊立起,紛紛出言斥喝柳言過——

  「其心可誅啊!這招確實夠狠毒,陛下受你掌控,才說要一個個賜酒對飲,豈料佩在腰側的天子劍隨即出鞘,太子殿下、誠王、慶王、黎王和九皇子,座位恰成一直排,若非九皇子殿下急退往後倒,又被孟大人及時出手撈抱回來,真要被天子劍連排全給殺了呀!」

  「陛下!陛下您醒醒啊陛下!這姓柳的是亂臣賊子,陛下趕緊下令讓外頭的虎狼衛進來逮人,臣要嚴審此賊!」

  孟雲崢此過已幾個大步來到穆開微身邊。

  他們二人的身形自然而然形成相互守衛的站姿,眼睛留意四周,盯著柳言過與在原地無意識輕晃上身的興昱帝。

  「師兄當真無事?」穆開微低聲問。

  孟雲崢亦低聲答。「無礙。你派人送來的丹藥和小藥囊奏了奇功。進重元閣,一開始還挺和樂融融,但皇上特賜予我的那幾樣菜肴和酒漿不對勁兒,為兄碰都沒碰,連酒都是假裝飲下。」

  穆開微為他備上的小藥囊裡的草藥正是冰清草,是她從師父鳳清澄那兒求得一小袋,特意送給大師兄孟雲崢防身所用,冰清草遇到毒物會散出一股刺鼻的古怪氣味,亦具有凈毒化毒之效,這一次果真派上用場。

  孟雲崢接著又道:「我裝成毒發模樣,暈暈沉沉地假借要解手,便隨兩名帶路的宮人繞進重元閣後園,那二人一前一後發動夾擊,被我點倒,待我悄悄返回堂上打算暗中捉鱉,已然不成,皇上根本殺紅眼,幾名皇子和撲上去阻擋的大臣、宮人婢子們,倒了一片。」

  所以才會形成方才那般的對峙狀態,畢竟不出手不行。

  興昱帝任由大臣和后妃們在那裡哭天搶地,彷彿三魂少了七魄,什麼都看不到、聽不見。

  他不理會幾個斥罵他的大臣,斯文細長的眼淡淡掃向孟、穆兩兄妹,語氣透著可惜。

  「今日皇上召孟大人一同家宴,原是賞我一個大好機會,將皇上的心魂意志掌控在手,雖說有趣,但若能逮到『天下神捕』孟大人,尋到安靜地方讓我慢慢練成,定然更加有趣,無奈,特意為孟大人備上的美酒佳肴,原來閣下一口未進,還把我那兩名同孟大人上凈房解手的小徒兒給折在半路。」他輕笑了聲。 

  「我心裡就暗算著,無防啊,第一計使不通時,再使一計便是,皇上要大開殺戒,他是天子,擁有對每個人的生殺大權,皇上殺你,孟大人救不救?救了就是抗旨,但,倘若遵旨到底,皇上要你殺掉皇子皇孫們,你殺不殺?再有,皇上若最後要你自我了斷,你了斷不了斷?可惜了,這場戲又沒法子看,因為料不到的人物跳進未攪局。」細長眼睛再次鎖定穆開微,神態一直笑笑的。

  「當日在洛玉江上,康王妃自個兒撞上來,機會難得,本也想試著把康王妃你逮來玩玩,未料好不容易煉成心智的一票刺客竟在那江上折損大半,那當真是的一人所為嗎?這一點倒真懸在我心頭多時,如何也想不通。」

  「我身邊的能人異士眾多,妙計連發,深藏不露,閣下想弄明白,怕還得投胎轉世再來試過。」穆開微亦笑笑對應。

  柳言過竟贊同地點點頭。「是啊,我對你當真好奇得很,覷到後來,實有些不明究理了,所以……你要不隨我走?你肯跟我,我許你金山銀山、滿窟窿的珍寶。那年瓊滄被滅國,但淵谷裡的國庫寶山依然藏得甚好,你想隨我去看嗎?你來,那整座玩意兒全歸你,如何?」

  穆開微一瞬間捕捉到閣頂上端傳出聲響,極度細微,但她很確定是伏在上方的那個人不爽地捏碎什麼了。

  她費勁持穩呼吸吐納,努力不讓自己抬眼去瞧,但……師兄肯定聽到了也猜到了,一道劍眉竟對她帶趣地挑了挑,那神態像是在說——

  原來那小子也來啦!也對,他怎能會你獨自涉險?只是你家康王爺那麼黏你、戀你,聽得此言,能忍嗎?

  忍無可忍也得咬牙忍了!穆開微磨磨牙。康王爺要是這時躍下來,往後都別想她會理他,光是方才她要擊破閣頂往底下跳,就跟他糾纏許久。

  他硬要跟,但他若要隨她一起躍落,非使出輕身功夫不可,這麼一動便輕易在眾人面前露餡,他肯她還不肯呢!

  最後實在是沒法子了,她只好湊近拉著他的漂亮耳朵低聲道,「皇上有隱棋,柳言過有黑衣刺客,康王妃有康王爺。我有你。」

  他康王爺就是她「帝京玉羅剎」最厲害的殺招——穆開微想表明的是這個。

  但她想法太過單純,完全不知她這話落入了康王爺耳中,無端端變成某種他自個兒才能理解的情人間的絮語,讓他陶醉不已,終才允她單獨一個跳進底下陰詭四起的局勢裡。

  幸得閣頂沒再傳出動靜,沒有誰再從上端的大洞跳下來。

  穆開微穩住心緒,依舊四兩撥千金般對柳言過道,「怕是閣下這輩子已無緣再見那座國庫寶山,事到如今,你還以為自己能全身而退嗎?莫不是太小看我天朝人?」

  「能不能全身而退,就得問問你們天朝皇帝了。」

  柳言過才如是說,上身不住晃動的興昱帝突然間一跳,猶如傀儡忽被扯動,衝著試圖再次接近他的皇后以及其它人沉聲怒喝——

  「退下!全都給朕退開!」

  「皇上!是臣妾啊!」、「陛下——」、「陛下醒醒啊!」

  興昱帝不為所動,卻揚聲大喚。「虎狼衛!」

  砰!外頭整齊一致的跺地聲驟然響起,幾百名的禁軍侍衛同時應答。「在!」

  「欲攔住朕與國師者,格殺勿論。」

  「諾!」侍衛們應聲之響,幾震撼了整座重元閣。

  孟雲崢搶在此時出招,直接對準幾步之遙的柳言過,以他能擔起「天下神捕」名號的精湛武藝,不出手便罷,一出手自然一擊便中。

  但,就在他以虎爪扣住柳言過的喉頭時,身後眾人響起震天驚呼,連穆開微亦大喊——

  「師兄住手!」、「陛下!陛下萬萬不可啊陛下!」、「天啊天啊——」

  孟雲崢先是見到柳言過因這一記鎖喉痛皺眉頭,隨即竟現出一抹詭笑,他側首往後瞥去,驚見興昱帝不知何時手中多出一把小匕首,直直剜進自己的肩膀,登時大片血跡再次染紅帝王的雪白錦袍。

  竟是連動關係,柳言過若覺不適,帝王亦要跟著受罪!

  孟雲崢投鼠忌器,不得不信,只得鬆開五爪,任柳言過拿興昱帝當盾牌、當屏障,怡然自得地開門踏出重元閣。

  被遺留在重元閣堂上的眾人隨即嘩然,穆開微不由自主往閣頂上端瞄了眼。

  「師兄,別跟虎狼衛起衝突,暫時以守勢為主,有師兄鎮守在此,眾人的心緒會穩定些。」道完,穆開微將懷裡的金創藥和護心丹全掏出來塞給孟雲崢。「我家康王爺肯定乖不了多久,我得去幫他善後了,師兄等我,我定會想辦法讓虎狼衛撤了,再不成,我必帶康王爺一起回來救場。」

  孟雲崢也曉得的,單憑他一人,在數百名聽皇帝號令行事的虎狼衛包圍下要全身而退並非難事,但若要保住太后和九皇子、眾位后妃和老臣們,以及一干宮人宮婢的話,絕不可能將事做得完美周全,所以守勢是眼下最好的選擇。

  守得雲開見月明,再不成,真如師妹所說的,等她回來一塊兒打出去,也沒什麼好損失。

  他接過金創藥和護心丹,頷首表示明白,隨即見他家師妹拔地而起,從閣頂上端的大洞直躥而出,當真是怎麼來就怎麼去,乾淨俐落。

*             *             *

  沒將唯一存活下來的皇九子滅個乾淨,對柳言過而言實是遺憾得很。

  然適才在重元閣堂上,儘管他姿態閒適、說話從容,卻也知這一次的籌謀遭阻,已到無力回天的地步,幸得手中仍握有皇帝這張天王婢,能助他來個金蟬脫殼,在眾人尚困於重元閣內,他想,他老早已逃出宮牆。

  只是隨身揪著一個半身血污的皇帝實在太招搖,若要出宮,走暗道最合適。

  這幾個月他從皇帝口中挖到不少關於這座皇城的秘辛,皇宮內廷有幾條暗道通往何處,他全知道得清清楚楚。

  一切從頭再來,無妨。

  能活下來才是最最緊要。

  如同國破家亡的那一日,天朝和扶黎的士兵攻破瓊滄宮廷,燒殺搶奪,他藏身在施肥之用的牲糞池裡,惡臭漫過他的眼耳口鼻,他靠著一管空心蘆草用嘴小心翼翼的吸氣吐息,硬是撐過命中最長最煎熬的一日。

  他既然撐過來、活下來,那該死的一個也逃不掉。

  他先興兵扶黎攪個天翻地覆,接下來鎖準天朝,如今這局面雖未及他所設的目標,但並非一無所成,他會帶走這個帝王慢慢地折磨折磨,直到他痛快了,也許仁慈些一刀斬殺,也許變些花樣讓誰再也認不出帝王,割其舌、聾其耳、弄瞎雙目,然後令帝王恢復心魂意志,再把他丟在某個偏遠所在,看曾經高高在上的帝王如何應對。

  他想,那肯定好看,精彩可期啊!

  但,就在揪著皇帝閃進深宮中的暗道時,柳言過背脊陡涼,待他驚覺尚有第三人在場,且跟隨他們進了暗道,欲出手已然不及。

  「何人?!」他下意識疾退,不是他捨掉皇帝,而是皇帝已在瞬間落進對方手中。 

    接下來他更發現無法驅使帝王做任何事,因那人手起手落無比迅捷,瞬間已封住帝王周身大穴,連啞穴也一併點了。

  「閣下究竟是誰……」柳言過話音一頓,雙目瞇起,臉上表情有片刻僵化了。

  「康王爺……傅瑾熙,呵呵呵……哈哈哈——原來啊原來,我想明白了,原來是你,原來是你。」他頻頻點頭。「那一日康王妃在洛玉江上之所以能全身而退,且還救了落水的你,不是她本事高絕無敵,而是有康王爺鼎力相助,你夫妻二人一在明一在暗,配合得天衣無縫,還真把我唬住了。」

  一路尾隨而來的傅瑾熙讓帝王側臥在地,並掏出鳳清澄所製的藥,揭開藥瓶上的木塞子後,他將小瓶子擱在興昱帝的鼻下,任瓶中散發出來的氣味透進皇帝的呼吸吐納中。

  擺佈妥當了,他才徐徐起身面對柳言過。「『天衣無縫』四字,聽起來頗順耳,本王喜歡。」

  柳言過雙手相互探進兩袖中。「帝京有名的『藥罐子王爺』,被自家王妃既踹又打的,原來全是裝的嗎?康王爺隱藏真正的實力,如此憋屈過活,倒也能忍。」

  傅瑾熙冷哼。「本王忍誰都成,就不能忍你。」

  康王爺這話實有蹊蹺,但柳言過完全不囉嗦,他調頭就跑,輕功竟然不錯。

  按理,以傅瑾煕的功力不可能逮不到人,壞就壞在柳言過不僅逃跑用的輕功練得當真不錯,袖中與懷中各藏乾坤,他撒出大把大把的赤蠍毒粉,早吞了解毒萬靈丹護身兼護心的傅瑾熙沒在怕,只是赤蠍毒粉落進眼中著實不適,一時間令他淚水直流。

  心裡,傅瑾熙已把自個兒罵過一萬遍,一上來就該動手的,他卻跟對方廢話那麼多!

  只得聽聲辨位去追了!

  好不容易兩眼睜開一些些細縫,兜頭罩來的竟是濃濃青煙,也不知是這宮中暗道本就藏著機關,抑或柳言過後來才整出來的。

  青霧般的冷煙碰上皮膚引起一陣細細的刺疼和熱麻,看來亦是毒物,傅瑾煕自知自身無事,可想到毒煙若沿著暗道飄到皇帝那裡,萬一出事,重元閣那裡會更亂。

  事有輕重緩急,他迅速往回跑,衝得比煙要漫開的速度更快。

  他一把將興昱帝扛上肩,抓起藥瓶,飛快衝出暗道。

  兩人所在的地方是御花園裡一座用太湖石層層堆棧出來的人工洞窟,甫將那應通暗道的石門關上,傅瑾熙便聽到他家王妃的叫喚,他聞聲側目,見妻子已奔至僅容一人通過的窄窄洞窟口。

  「微微!」康王爺粗魯地把肩上的帝王拋地,妻子閃身進洞,他則兩大步過去直接擁她入懷。「我扳碎不少重元閣頂上的特製金瓦,沿路拋丟,恰給你當記號用,你果然追蹤到了,我有沒有好聰明?」

  穆開微禁不住笑了,順手擰他後腰一把,隨即又幫他揉了揉當作回答。

  她抬頭道,「你搶回皇上了,那……柳言過呢?」

  「……跑了。」非常鬱悶。

  穆開微心頭緊繃,將他推開一小段距離,忙問,「所以他已識破你病弱體虛的偽裝了?」

  豈料康王爺鳳目含淚,悲憤嚷嚷。「微微,那是重點嗎?重中之重的點是,柳言過那傢伙竟敢要你跟他走?他把本王當什麼了?以為本王不在場嗎?!」想到妻子遭覬覦,理智完全崩壞的康王爺完全忘記自己那時隱伏在閣頂上,沒人知道他在場。

  「我剛跟他打照面,狠話還來不及撂完,他起腳就跑。還狂撒毒粉、放毒煙,要不是怕皇上被毒,本王老早已將他碎屍萬段!」兩手握緊扭轉,像扭的正是柳言過的脖子。

  穆開微都覺無話可說,只想嘆氣。

  待她往他身後一瞥,發現被拋在地上的興昱帝竟然不是昏厥,而是周身大穴被制,帝王的眼睛此時張得大大的,目珠還溜溜亂轉,把什麼都看進眼底似的……穆開微一口氣嘆得更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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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5 00:26:02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終於等到他

  「這是在哪兒?朕……朕像是作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一刻鐘後,穴道被解開的興昱帝雖顯得有些昏昏沉沉,但鳳清澄所製的那瓶解毒迷香確實奏效,令他神識擺脫了蝕夢花的侵蝕,只是不知能維持多久,畢竟中毒甚沉,柳言過為在短時間內掌控帝王心智,邪門中又走偏鋒,此時興昱帝才奪回神志,唇色與十指指甲竟都發黑,是體內累積大量毒素的反撲。

  「此處是御花園,太湖石假山內的洞窟,國師柳言過矇騙陛下,對陛下下毒煉術,操控陛下殘害皇子和朝臣,臣一踏追蹤過來,是……巨將陛下帶出暗道,當時事態緊急,未能將柳言過拿下。」

  「不是……」興昱帝突然打斷穆開微的稟報,伸手搭在傅瑾熙的小臂上,後者蹲鋸在一旁卻不出聲,「是你……是你才對……朕見你出手了,你身手很好,力氣十足,跑得……跑得比風還快。」

  穆開微眼角微抽,心口也抽得厲害,果然瞞不過,帝王識破一切。

  興昱帝又道,「你長得真像啊,跟朕……真的好像……你,你……廷弟!你是廷弟!」雙目陡瞠,抓握小臂的力氣變大。

  「陛下的孿生手足,早在當年的三川口江岸上,被陛下派出的隱棋殺手所殺。」傅瑾熙面無表情說著,緩慢卻堅定地將帝王的手扯開。「陛下安排了人混進康王府為奴,暗中毒殺康王世子,如此還不夠,為讓整件事顯得光明正大、合情合理,讓隱棋假扮成河寇偷襲,殺盡當時康王府中隨船尋醫的眾人。」略頓,菱唇一勾,「如此,陛下還認不出我是誰嗎?」

  康王爺每說一句,蜷伏在冰涼地面上的興昱帝便禁不住抽顫一記,終於抖著聲喚出——

  「小熙……你是小熙,朕認出你了、認出你了……」眼角驚到滲出淚。

  傅瑾熙道,「我真想讓柳言過把陛下帶走的,陛下可是滅了他一個國,若論報仇,應讓他來動這個手才是。」他眼神冷肅,聲音亦冷。「只是陛下若如此莫名其妙消失不見,前朝與內廷必然大亂,屆時國事空轉,國難將發,又不知要賠上多少條性命。」

  「你這是以下犯上,忤逆不道,你跟你爹都是一樣的,早該滅了你,全是……全是太后人之仁,擋在中間,混帳……混帳……你就不怕朕恢復後,下旨抄了你康王府,將你滿門抄斬?」

  鏘的一響,穆開微佩在腰間的劍已亮出三寸,眸光若劍,直指帝王。「那就看看陛下能否出得了這座假山洞窟再來說了!」

  「你……你們……你們想幹什麼?!」

  「陛下錯信國師柳言過,遭柳言過劫持,臣追上與柳言過一戰,終於搶回陛下,然,為時已晚,陛下毒發身亡,又或者被柳言過殺死棄屍於御花園,屍身被臣所尋……」穆開微嗓聲比康王爺還寒,發狠起來令人毛骨悚然,哪裡還有半分對帝王該有的敬意。 

  「諸如此類的話,該怎麼編就怎麼編,反正陛下已被了結於此,往後的事也就沒有陛下操心的份兒,臣想,要是按著臣的意思來走,臣還的撈到一個『護皇上大體不失』的大功勞。」感覺身邊的康王爺正調過眼來亮晶晶在看她,但她沒心情回應,她還要對帝王下狠勁兒。

  「陛下當年對康王府下殺令,我娘親無意間牽扯進去,命喪隱棋殺手的劍下,這仇原也難報,加上陛下這些年對我穆家既暗中提防亦是恩寵不斷,當年之事……我家便也放下了,但,陛下若要再對康王府不利,那就別怪我絕了君臣恩情,先下手為強。」

  興昱帝像是一口氣下不去也上不來,瞪成銅鈴大的雙眼來回在康王夫婦二人臉上梭巡,發黑的唇嚅了嚅,驀地嘔出兩大口血。

  「你們倆……你們倆好樣兒的……把、把剛才那藥瓶再給朕嗅嗅,像要壓不住了,有什麼東西又要跑出來,把朕……把朕扯進深淵裡……不能再掉進去,掉進去就出不來,不能……快把藥瓶給朕!」

  康王夫婦倆對視一眼、微微頷首,心有靈犀不點也通。

  傅瑾熙轉向帝王,道,「把旨意寫好寫妥,再嗅不遲。」

  興昱帝的臉色比幾次瀕死的康王爺還慘白,顫聲問,「什……什麼旨意?」

  傅瑾熙「刷」一聲將帝王的錦袍袍角撕下大大的一塊,攤平在地上。

  「就是保眾人無事,保忠臣不死,保國難不起,如此這般的旨意。」道完,他抓住興昱帝的指去沾帝王嘔在石地上的血。

*             *             *

  重元閣被只聽君王號令的虎狼衛圍了大半天之後,被困的眾位皇族貴人和朝臣,以及一干無辜的宮人宮女們,終於等來好消息。

  應是各宮皆聽聞重元閣巨變,整座皇宮裡的宮人言婢如同瞬間消失,都不知躲哪兒去,一路從御花園奔回,沒遇上半個人,興昱帝便是讓穆開微馱在背上背回來的,身邊竟還跟著一臉神色倉皇的康王爺。

  興昱帝面色泛金,氣若遊絲,但輕輕一句就令數百名虎狼衛盡退。

  隨後,帝王將一份寫在錦袍布上的血書聖旨遞給邊哭邊撲過來的皇后和大臣們,並令大臣立時譽寫,讓他用印,而另一邊,受到巨大驚嚇的太后娘娘則是在確認他恢復神識後,才肯挪步過來探看。

  對上太后親娘那雙猶帶戒備的眼,興昱帝不禁苦笑,澀然且意味深長地道,「孩兒犯的錯,不管是當年抑或今日,原來皆成因果。」

  太后不置一語,只是流淚,仍將九皇子護得遠遠的,不讓這唯一的皇孫再遇半分危險。

  接著自然是一批太醫們湧上來會診,豈知興昱帝清醒不過兩刻鐘,神識再次錯亂紛迷,甚至狀若瘋魔,然已無力氣持劍傷人,因他不住地嘔血,血色由紅漸漸黑,狀況越來越不好。

  突然現身的康王爺,說是聽了柳言過的出身來歷,太擔心宮裡會出事,所以禁不住還是往宮裡跑一趟,結果往重元閣來的半道上就遇著自家王妃馱著帝王出現。

  眾人對他的說詞無絲毫疑惑,畢竟重元閣內的巨變衝擊太大,親身經歷者都還未能完全穩住心神,哪有心思去質疑康王爺如此「無為」的人。

  傅瑾煕也不多問,僅是守在太后奶奶和持續昏迷的傅瑾逸身邊,不過當傅瑾逸的生母顏淑妃見親生孩兒終於在康王爺自成一套的按撫下緩緩蘇醒,激動到都想跑下來磕頭謝恩。

  「淑妃娘娘無須如此見外,九皇子殿下……啊,不對,待皇上那份血書聖旨由大臣們寫好後正式頒布,九皇子殿下就得改稱太子殿下了。」傅瑾熙一副溫良恭儉讓的模樣。「本王想說,這一套按撫拿捏的手法還是我家王妃教我的,能對瑾逸……呃,能對太子殿下有所幫助,那實在太好了,再說,定然是太醫們適才用針用藥用得及時且正確,再搭配王妃教本王的這一套手法,才讓一切都好轉的。」

  「是啊,一切都好轉了。」說話的是太后娘娘,老祖宗頗有感慨又道,「你的康王妃很好,她是天朝護國玉羅剎,當真好得不能再好,你這孩子啊,往後可要乖些,別凈惹她生氣。」雖處深宮,太后的眼線亦是佈得極長極廣,定是聽聞康王爺被自家王妃「踹出馬車」、「揍倒在寢房」的傳言了,「她雖說不像尋常的大家閨秀溫柔嫻雅,那也親善可愛得很,處事也圓滑穩重,你要好好跟她相處,一輩子和和美美的才好。」

  太后奶奶這話,康王爺愛聽,一張蒼白俊顏咧出微憨笑意,點點頭,「孫兒理會得,會跟她要好一輩子的。」

  提到康王妃,幾個人的目光便也自然而然朝那女子望了去。

  穆開微就立在不遠處,與師兄孟雲崢離得甚近,低聲交談著。

  傅瑾熙大致猜出他們兄妹二人低聲說些什麼,定然是交代了在假山洞窟裡的事,想到她當時聽到帝王口出威脅要對付康王府,立劍劍拔駑張,彪悍地威脅回去的樣子,他心口就熱呼呼的,真想將她抱進懷裡好好親吻個遍。

  但此時見她跟孟雲崢靠得那近,談話談得那般專注,眸底儘是信賴和親昵神氣,他努力提醒自己千萬別掉進妒海裡,但……似乎難見成效,他就是嫉妒了、吃味了,克制不了。

  「口渴了是吧?」太后見他不斷摩挲嘴皮、喉頭滾動,愛憐地把一杯香茗遞去給他。

  這壺茶是宮女新沏好送上的,不會有問題,哀家剛才飲過一杯了,你也飲些潤潤喉。」

  「謝太后奶奶。」康王爺收回幾是要望穿秋水的眼神,掩飾般假咳了咳,恭敬接過老祖宗賜予的香茗。

  今日宮中大亂,對有些人來說,險些釀成不可收拾的鬧劇,但對大半以上歷經重元閣之劫的人來說,實是慘到不能收拾——

  皇后所出、身為皇長子的東宮太子膝下僅有一名小小公主,如今太子無端慘死在帝王劍下,皇后情何以堪?

  三皇子誠王、四皇子慶王以及五皇子黎王,唯有慶王尚存一息,但因劍傷太重、血流過多,慶王能不能度過最危急的這一段時期,沒有哪位太醫敢打包票。

  倘是硬要從此件大禍中尋出得利者,非九皇子與顏淑妃莫屬,但顏淑妃亦是被嚇出一身冷汗,幾要魂不附體,怕是那種時日過去再久亦難忘懷的恐懼。

  康王爺與康王妃回到自個兒的王府地盤時,已近夜半時分。

  這麼晚才回府,且不見捎回丁點消息,老薛、邵大總管、蘭姑和武婢們自是等得焦急了,只有鳳清澄十分淡定,位在後院、近乎離群索居的小居裡一如往常靜謐,波瀾不起。

  經歷過今日這一切,確實挺累的,不是身體上的疲憊,而是心有些累。

  於是康王妃今晚挺任性地不想回答蘭姑和武婢們的任何問題,而康王爺亦暫且不想對付老薛的提問,夫妻倆首次連手將「閒雜人等」技巧地請出正院,並在小浴室裡分別浴洗過後,回到兩人共有的寢房。

  「我幫你……幫你拭乾頭髮,好嗎?」自個兒擰好頭髮的康王見妻子回到房,遂拿著乾淨帕子候在榻邊,燭光將他的頰面染得微暈。  

  穆開微沒有拒絕,穿著單衣的她直接上榻背對康王爺盤腿而坐,這絕對是一個完全託付、絕對信賴的姿態,令她身後的康王爺悄悄露出憨笑。

  下一瞬,巾子輕輕罩上穆開微的頭頂,輕柔適中的力道揉著她的頭皮、擰拭她發上水氣,揉阿揉再捏啊捏的,然後隔著巾子在她髮上拍呀拍再擦呀擦……好舒服,舒服到她閉起雙眸,真想往後倒進他懷裡。

  ……是說,為何不可?又有何不可?

  她才想順著慾望去做,身後的人卻快她一步,拿開巾子後,他的頭抵了過來,感覺是拿直挺的鼻子無比依戀地蹭著她的後腦勺,整張臉直往她濃密的髮絲裡,埋入吸食她自然的髮香。

  穆開微握住男人環上她腰間的手臂,心頭又因他發軟,帶著憐惜,她主動開口,「今日你我伏在重元閣上方窺探時,我知道,你心裡是焦急太后和九皇子殿下的,儘管當年太后未阻止皇上對康王府動手,儘管她裝作毫不知情,但你返回帝京這些年,她心中內疚有意補償,待你是真誠的,所以漸漸的,你也就不那麼憎她,甚至是喜歡這樣的祖孫情,願意成全這樣的情份。」她說的不是問句,而是單純地闡述自己的所見所想。

  她忽而一笑,誠摯裡透出點淘氣。「康王爺啊,原來你的情比誰都多,我可瞧明白了。」

  她沒法看見身後男人此時的模樣,但能清楚察覺他氣息變得粗嘎,俊鼻把她的腦袋瓜蹭得更用力,好像……好像還張嘴抿住她的頭髮了,欸,怎麼臉皮這麼薄?她也沒說什麼呀。

  「本王也……也不是對誰都有情。」悶悶的聲音夾著微涼氣息在她髮絲間穿梭。「皇上所中的劇毒和煉術,鳳前輩九成九有解法,但我完全不想求前輩出手,雖把那瓶解毒迷香給皇上聞,也僅維持短暫的清醒,且每一段的清醒時候會越來越短,再有,瓶中香氣快用盡了,太醫們束手無策,皇上必陷癲狂,大限之期將至。」

  穆開微知他內心的糾結,他康王府的仇與她的喪母之痛不同,來自摯親之人的刀砍得他一顆心鮮血淋漓,他依舊頑強地紮根立定,向陽而活。

  「多行不義必自斃。」她嗓聲輕啞,「那樣也好,省得我親自動手。」

  「微微……」傅瑾煕低聲笑,想到在假山洞窟中威脅帝王時發出來的剽悍匪氣,頓時將她摟得更緊,像黏人地摩挲著她的頸側和耳鬢,「微微為了我、為了康王府,連弒君大罪都敢犯,本王該如何報答你才好啊?欸……」

  穆開微被他假裝很苦惱的語氣逗笑,但一事如芒刺在背,不得不問。「柳言過從暗道逃岀皇宮,如今帝京所有城門皆閉鎖,全城搜捕中,他僅知你識武,應不知你『黑三爺』的身分,是嗎?」

  身後的男人蹭了蹭,表示她說得沒錯。

  穆開微這才吁出一口氣,「那就好。那麼,即使滿城仍搜捕不到人,也能慢慢再佈局,透敵入殼。」她輕抿唇瓣,神思一下子飄走,開始想著明日需與大師兄和「六扇門」的弟兄們好好密謀策劃一番,還有巡防營的人手,也許也能借來用用。

  突然,康王爺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彷彿心事如大石壓在胸口,不知如何排解。

  穆開微飄走的心思被他這一聲悵惘自傷的嘆息給召回來,聽他悶聲問——

  「微微,如果……本王是說如果,如果有一日,你大師兄和我一塊兒分別進險境,例如……例如遭到很厲害的敵人群起圍攻、跟一大群猛獸搏鬥之類,你會先救誰?」

  「當然先救你。」答得毫無遲滯,想都不用多想。

  「當真!」康王爺開心揚聲。

  「當真的,畢竟你武功沒有我師兄好。」

  「……噢。」聽到那再真誠不過的答案,開心不到三息的康王爺又變枯萎的一朵花。

  穆開微乾脆揪住他一隻豆耳,將身後的男人揪到面前來。

  傅瑾煕完全沒想抵拒,完全的服從,她揪他耳,他順著那力道上半身直接倒下,倒在她盤坐的大腿上,墨髮鋪散,襯得面容更加雪白頹靡。

  「王爺這是怎麼了?」她撥開他面上幾縷散髮,揪他耳朵的手改而輕扣他下巴。「我懶得猜,你還是明白說吧。」

  「本王……不對勁兒。全身都不對勁兒。」他一手摀胸。

  穆開微嚇了一跳,連忙探他的額溫和頸脈,卻聽他繼而又道——

  「看到你那麼信任你大師兄,跟他那麼要好……那麼、那麼要好,我就全身都不對勁了,尤其是胸口,悶得特別難受。」

  「傅瑾熙!」她再次捏住他的下巴,力氣大了些。

  康王爺嚷道,「不能叫本王閉嘴,是微微讓我明白說的。」

  穆開微好氣又好笑,推了他一把,「我當然跟大師兄要好,他是我的家人、親人,我與他打小一塊兒長大,有架一塊兒打,有難一塊兒當,豈有不要好之理?再有,我也信任你、依賴你,我跟王爺也很要好的。」

  「哪有要好?哪有?王妃說的要好跟本王要的要好根本天壤之別,哪裡要好?我們……我們就一直沒有要好啊!」

  穆開微被他的話一點,眸心輕顫,終於弄懂悶悶不樂的他到底在糾結什麼。

  見那鳳目含光,迷迷濛濛的,她心間亦是一盪,忽地惡霸上身,「好啊,那就來要好!一直摀著胸口是怎樣?我親眼瞧瞧,到底是有多悶!」

  「胸口悶」哪裡能用眼睛瞧出來,但康王爺再憨再蠢也絕不會出聲駁話的。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就躺在那兒當「魚肉」,由著康王妃扯開他的衣帶、揪開衣襟,將那白皙勁瘦的男性上身完全展露,只剩一雙胳臂還套在袖子裡。

  他胸脯的起伏鼓動甚是明顯,穆開微盯著看,臉蛋陡紅,突然間發現自己非常有勇無謀,好像應該要惡霸到底才是,卻不知臨了還是羞澀得很,可若半途而廢了,她都要瞧不起自己。

  男人的指伸過來悄悄勾著她的衣角,像無聲催促,也似難以克制的依戀。

  眼前這個男人啊,明明很能忍痛,卻總愛對著她喊疼,喜歡向她討些憐愛,討些他心裡極為渴望的東西,想要她眼裡有他,心裡有他,想要她只跟他要好。

  太喜愛一個人,用情太多,定然會患得患失,是她讓他難受不安了嗎?但……她確也是十分、十分喜愛他的。

  想將胸中滿滿的感情流向他,勇氣再起,她低頭去親他的胸膛,聽到他發岀細微呻吟。

  大膽地又舔又咬又啃,把康王爺的胸部到咽喉到耳畔的肌膚吮咬出點點紅痕,熱息掃暖他偏涼的膚溫,最後小舌還循著他優美的耳廓舔了一記,舔得他直發抖。

  「王爺知道我之前為逮住一個專挑青樓女子下狠手的狂徒,在『暖月閣』打了近一個月的埋伏,可你不知道的是,那時『暖月圖』裡的姑娘好幾個與我交好,私下傳授我不少『招式』,我一直找不到人試招,王爺今夜可要奉陪到底?」她「招式」二字故意落了重音,非常引人遐想啊!  

  她的挑釁把男人激到惡向膽邊生,傅瑾煕驀地收攏雙臂摟緊她,一個翻身將她壓落底,僅著一條薄薄裡褲的下身抵在兩腿之間。

  「本王絕對奉陪,隨王妃想怎麼試就怎麼試,萬不可手下留情。」

  穆開微露齒笑,摸摸他的臉,忽問,「那王爺胸口還悶得難受嗎?」

  菱唇湊近她的小嘴,一下下親著。「唔……那就得看王妃試招試得徹不徹底,是否讓本王被試得酣暢淋漓,當真痛快了,胸口自然也就不悶的。」

  「好。」她這是豁出去了,將他推開,兩手快扯掉他的衣衫,接著進攻他的裡褲腰帶。

  傅瑾煕自覺快要被扒得光溜溜、赤條條,他既興奮又害羞,胸中來了一群小鹿亂撞,但隨即一想,凡事得講究公平才是,他光了,她還沒光,豈有此理?於是他兩手也沒閒著,開始扒他家王妃的衣褲。

  小小一場「混戰」之後,床帷內忽而靜下。

  赤身裸體的兩人跪坐在榻,彼此相望,露出暖而羞澀的笑。

  後來當真弄不清誰先向誰傾靠,他們投進彼此臂彎中相濡以沫,髮絲成結,四肢交纏,女兒家乾淨柔軟的身香漸漸將男人偏寒的氣息染得溫溫燙燙。

  多半時候是繾綣而纏綿的,雖生澀,然肌膚如此相親,心與心相印,有著滿滿蜜意。只是偶爾幾次「試招對練」,兩人都想搶佔主控權時,那就真的是把一場魚水之歡活生生變成武鬥,上演貼身肉搏。

  當兩具身軀親密不過的姿態連在一起,穆開微能感覺一個男人的命脈是如此深入她的血肉裡,與她的呼吸吐納和脈動融合為一,她愛極康王爺此刻迷濛如霧的眼神,像情與欲交織,將他深深網住,他甘願沉淪,墜得非常之深……

  不過,也許啊,自己亦是用那般迷醉的眼睛回望著他,只是她自個兒完全不知……

  微微……微微……

  本王想跟你……跟你當真正的夫妻。

  他曾那樣激切目焦地渴求著,而她則是按住奔騰的心情,虔誠應承——

  王爺,我等你!

  這一夜,她唯一清楚知道的是,她終於等到他,完整的他。

  他把命毫無保留注進她血肉裡,給了她最原始的初衷也給了她最最完整的他。

*             *             *

  這一夜,離康王府頗有些距離的帝京某處,狗尾巷內一棟外表毫不起眼的民居,身形頎長的黑衣男子如鬼魅般從暗處現身,迅速閃進民居那道土牆內,進到矮屋中。

  即使進了屋亦不敢然燭,他推開罩帽,從紙窗透進的月光隱隱鑲在他灰白髮上。

  他沒打算歇下,而是往民居的後院走去。

  後院那堁老槐樹下端竟有一個形狀方正的地窖入口,不大,但是可容一人進出。

  只是他今日復仇大計未能徹底完成,連護身用的「天王牌」亦遭奪回,更險些無法脫身,如今滿城風聲鶴唳,為躲回這個安全的藏身處,他今夜可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好不容易來到地窖入口,他想也未想便推開木門下了階梯,根本沒留意那些該要將地窖入口掩蓋得好好的落葉怎都散到旁邊。

  直到踏下最後一道石階,他背脊陡涼,氣息繃緊,才驚覺大事不妙。

  地窖裡有人!

  地窖中用來照明用的磷石發出幽徽青光,那瘦小老嫗就立在不遠處的角落,背對著他動也未動,好似老早已聽到他下階梯的聲響,但全然不在意他的出現,甚至……甚至是在靜候他現身。

  除了當年天朝與扶黎的兵丁湧進他瓊滄王廷燒殺擄掠的那一日,柳言過捫心自問,這輩子還未曾像此刻這般驚慌失措過,眼前的人著實來得太突然太奇詭,完完全全的陌生,完完全全出乎他意料之外。

  「……尊駕何人?」他強裝的淡定神態正兀自龜裂,莫名竟有種……「如今已到盡頭」的無力和可怖感。

  年近古稀的老婦圓圓臉容抬也未抬,只沉靜看著地窖角落兩具成為蝕夢花容器與花肥的赤裸女體,年輕姑娘的身體餵養蝕夢花已久,再不見原本的雪白豐腴,而是幾近乾屍的狀態,花莖爬滿她們的身體,從七竅、指甲縫,甚至是腿間的玉戶鑽探進去,女體與花結合成一個,再不可能分離。

  老婦搖搖頭,嗓聲若嘆,「瓊滄被欺負,你千里迢迢又千辛萬苦跑來尋天朝皇帝報仇,欲令皇帝瘋狂,令他殺盡眾皇子以絕嗣,欲令這朝堂大亂,好亂到令天朝傾覆……這些,我都能忍,你愛怎麼整弄皇帝都成,把他煉成什麼玩意兒都無所謂,但……偏偏用了這等法子,把姑娘家害到如此境地,且就我看來,這煉體為器的手法用得老練,斷不可能是頭一遭,你啊,你自個兒說說,一路到今,究竟害了多少女兒家?」終於,老婦揚眉看了過來,那雙細小眼睛透出精光。

  柳言過滿背冷汗,顫慄不已。「你、你究竟是誰?」

  老婦不答,徑自又道,「毒,很好,使毒當使得有格調,但瓊滄皇族慣用的這一套手法,骯髒齷齪,當年我曾嚴厲告誡過瓊滄的大王,要再讓我見到這般煉體為器的事,絕不輕饒,我本以為隨瓊滄被滅,此邪術再無機會面世,誰知還殘存你這顆毒瘤未除?」

  柳言過頓時明白站在他面前的是何方神聖。

  「……冥谷聖手……毒……毒步天下……鳳前輩曾獨闖瓊滄王廷,連續七次,無人可擋……」終才逼得他父王不得不收斂。

  他不自覺後退,但又想,如今已被盯上,外頭尚有追兵,他已退無可退。

  暗中調息,他逼自己走近兩步,狀若鎮定笑笑道,「鳳前輩當年闖的是我瓊滄王廷,今夜連晚輩這等隱僻至極的地方也能探得,依舊是無人可擋啊……卻不知鳳前輩從何尋來?」

  鳳清澄慢悠悠道,「既知是以蝕夢花煉術作祟,到我手中,要解毒便非天大的難事,何況關押在大理寺監牢中的那個和尚小子觀欽,我僅需他清醒片刻來告訴我欲知之事,那就更花不了什麼功夫了。」

  柳言過相信,以對方「毒步天下」的手段,要想從觀欽口中挖出些有力的線索,絕對是易如反掌。

  他再踏近一步,語氣誠懇,「請前輩見諒,國仇家恨在上,晚輩如今再使術、用此毒,亦是萬不得已,此次來到天朝攪弄這一場,雖不能盡如我意,但確也稍能告慰我瓊滄一國,晚輩當對天發誓,從此再不使用此術……」他口中說不停,藏在闊袖中的雙手齊發,帶毒銀針在每道指縫間,近距離對準鳳清澄任督二脈的幾處大穴射去。

  電光石火般,機會稍縱即逝!

  只是,柳言過不知道這極短瞬間究竟發生何事。

  明明上一個呼息時,他手中銀針陡發,怎麼才想再吸一口氣吐納,他人已僵直倒地?!他舌根僵硬無法成語,兩眼驚恐溜轉,見到一張圓圓褐臉懸在上方俯看他。

  「你得慶幸近年來我脾氣變溫和了,人也親切了,說話也沒那麼帶刺兒了,若在以往到我手裡,定是要把你虐殺了再救活,救活了再使其它法子虐殺,如此重複再重複,方能替那些無辜慘死的女兒家出些惡氣啊。」 

        「呼……啊……啊……」僵化的人,兩顆眼珠子瞪得快要從眼眶爆出。

  「放心,我不會讓你死無人知,該讓人分辨的還得留好,欸,是說你害了那麼多女子,如今只被我殺一次,你當真命好。」

  「命好」二字是柳言過聽到的最後聲音,音才傳進耳中,除了臉皮,他整個人就著火,全身動彈不得,但感覺仍在,真真實實存在,等於是活活被燒,燒得他連打滾喊痛都沒辦法。

  這一夜,狗尾巷巷底的小民居走水,幸得僅是建在後院的地窖發生悶燒,巷子裡的百姓發現有白煙竄出,趕緊提水救火。

  而今夜整座帝京戒備森嚴,發生走水事件很快便引來大小捕快們的注意,在迅速幫忙滅了火之後,沒想到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竟在地窖裡逮到引發這一次全城戒備的重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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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5 00:26:1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乖乖跟我走

  傅瑾熙覺得「春宵一刻值千金」這樣的話,往後,他也能以「過來人」身分同旁人說豈止「值千金」,能跟心心念念的人兒要好在一塊兒,要他拿命來搏他都願。

  回想這一夜春宵,他的王妃時而霸氣、時而嬌柔,實令他驚喜難當。

  霸氣的時候,兩人能從床頭上演全武行一鬥鬥到床尾去,擒拿、解擒拿、近身博擊之術輪番使上,就為了搶誰在上風之位。

  他算是徹底嘗到如此武鬥的「妙處」了。

  平常對招有什麼樂趣可言呢?就是要兩人赤身裸體纏在一起才好玩!

  他緊緊貼著她,她親密蹭著他,翻滾、扭動、掙扎、糾纏,然後……然後熱血在膚底燃燒,氣息相喘迭著細吟,相迭的兩人忽來一記扭腰擺臀,恰是令劍還鞘,親熱黏膩地包含與被包含。

  有時他乾脆棄守,完全的夫綱不振,任嬌小的妻子跨坐在他腰際盡情駕馭,那又是另一種銷味滋味,妻子的胴體健美,腰肢柔韌,雙腿勻稱無比,騎在他身上時青絲盪如揚慕,杏眸含春,美得令他屏息。

  再來說說嬌柔的時候,那張紅撲撲的娃兒臉,情動至深處的淚水弄濕了她的羽睫,她張著唇兒像要向他呼救,逸岀來的卻是能鑽探他心窩的吟哦。

  他喜愛她。

  從裡到外,從心魂到身軀,此生再無誰能令他如此欣喜若狂,如此充實滿足。

  他的王妃,他的妻子,他的微微。

  真的,是他的了。

  夜剛過,透進紙窗的光還帶著點青灰顏色,想來第一道的晨曦尚未顯現。

  床裡有一抹以往不曾有過的氣味兒,甜甜暖暖,是一種說不出的蜜味。

  穆開微伏榻小睡一覺後醒來,不是她想醒,而是某位「初嘗雨露」的王爺完全不肯安份,正沿著她的背脊來來回回親吻,然後停在她的腰臀處流連不去。

  忽地她一個瑟縮,反手輕扯他的髮。「你幹什麼呢?」

  康王爺很無辜地抬起美目,「親你圓圓的可愛小屁啊,微微全身上下都這麼好看,連放的屁也是香的。」

  穆開微驚瞠雙眸。「我、我才沒有放屁!」

  康王爺眼珠子一瀾,想了想,「嗯……是沒有。但本王知道是香的。」略頓,「不如……微微現下放一個看看?」兩掌輕掰她的兩片臀瓣,大有想將俊鼻往臀縫裡埋的意圖。

  「傅瑾熙!」穆開微翻身想給他一記頭槌,結果卻像主動投懷送抱般將自己送進他等待的臂彎裡。

  他擁緊她哈哈大笑,胸膛鼓動,笑聲和心音同時震著她的耳鼓。「微微,你也有嬌憨可欺的時候,只有本王才見識得到,真好。」

  穆開微這才明白過來,他是故意來鬧的。

  「王爺要是皮癢欠揍,妾身可以代勞。」她沒有推開他,反倒勒緊他的勁腰,抿著笑哼聲威脅。

  「微微,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了,揍在我身,痛在你心,我不怕痛,就怕你痛。」

  穆開微不禁懷疑,她嫁的男人何時練就這般油嘴滑舌、情話說不完的功夫?

  她重重一哼。「我才不痛。」說著,使勁兒狠掐他腰際一把,但掐完之後又習慣性幫他揉了揉,邊揉邊嘆氣,覺得自己好像真被他吃定。

  康王爺偷偷笑著,親著她的髮柔聲道,「微微不痛那很好,你不痛,我也就不痛。」

  穆開微臉蛋通紅地靠在他懷裡,繼續很無奈地嘆了口氣。

  夫妻倆依偎著重新倒回榻上,這一次康王爺很安份,只是摟著她睡,但穆開微一下子又醒過來,因為有人來敲口,蘭姑的聲音在寢房外響起。

  康王府在尋常時候,都是兩位主子睡到自然醒,出聲喊人伺候了,候在外面的蘭姑或武婢們才會推門而進,加上之前蘭姑曾無意間攪了兩位主子的「好事」,一直耿耿於懷,之後只要康王夫妻倆獨處一室,她是絕對不現身,還會拉著武婢們和老薛避得遠遠。

  但今兒個一早天未亮透,蘭姑就來敲門,定有大事。

  慘的是寢房裡的兩人皆未著寸縷,穆開微一時也忘了,真真是忘了呀,她直覺蘭姑必有要事稟,所以憑著直覺直接喊了聲「進來」。

  蘭姑推門而入,快步踏進,一見到薄紗床帷內黏黏膩膩抱在一塊兒的兩人,再到房中旖旎的氣味兒,整個人都快僵掉,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後硬是鎮定地磨出聲音。「王爺和王妃可要浴冼?奴婢這就讓人備熱水去。」

  穆開微這時人才完全清醒過來。

  她臉皮一下子變得熱燙,下意識望向康王爺,後者自然也是清醒著,一雙鳳目對她慵懶地眨了眨,好似在說——

  是你的人,你自個兒看看辦吧,反正本王臉皮夠厚,不怕被看。

  她皺起秀巧鼻子、用額頭頂了康王爺一記以表不滿。

  康王爺很不厚道地反擊了,掩在薄被下的大手竟又開始不安份地亂鑽亂探,逼得她不得不使出「暴力鎮壓」的絕招。

  所以落進蘭姑眼中的景象,就變成她家小姐把康王爺連人帶薄被一裹,直接往床榻內側踹了去,當真雷厲風行、乾淨俐落。

  「噢……咱的小姐啊——」震驚到都忘了要稱呼「王妃」了。

  穆開微不管不顧,搶在蘭姑開始要叨念她之前出聲問,「外頭可是出了什麼事?」

  她如此一問果然高招,蘭姑也顧不得管自家的康王姑爺問罪,連忙稟報,「『六扇門』的捕快們來報,說是城南一處巷底民居遭受祝融,忙著滿城搜捕重犯的弟兄們搭了把手與百姓們一塊兒滅火,在民居中尋見國師柳言過的屍身。」

  聞言,穆開微心頭陡震,與被裹成粽子般還兀自掙扎的康王爺面面相覷。

  事趕著事,才尋獲柳言過屍身的這一早,皇宮中傳來興昱帝駕崩的消息,帝京再次進入全城戒嚴的狀態。

  康王夫婦分頭行事。

  傅瑾熙奉太后老祖宗以及皇后娘娘的手諭即刻進宮,穆開微則與大師兄孟雲崢會同「六扇門」的捕快們,親自跑了趟狗尾巷房起火的小民居查探。  

  她瞧得仔細,地窖內所見事物令她心中沉重,所嗅到的氣味亦讓她心底有些明白,卻無法對旁人道明,但畢竟那具被燒到幾乎炭化的軀體確是柳言過無誤,罪犯死有餘辜,大理寺與刑部派來現場的兩名查官以「惡逆自知無路可逃,畏罪自盡」結了此案。

  心中記掛康王爺,加上她如今亦是皇家成員,穆開微親眼看過那處地窖後,隨即入宮。

  興昱帝被他們夫妻逼著寫下的那份血書成了最終遺詔,裡頭有幾個要點,最重要的莫過於皇位由皇九子繼承。

  興昱帝失心魂弒眾皇子於重元閣,唯麼子獨活,這個皇位也僅能由傅瑾逸來坐才算正統。

  另一個重點是之前因抨擊柳言過以及向帝王強烈進諫而受責罰,甚至抄家、下大獄的朝臣御史們,皆官復原職,並由新帝加以撫恤。

  穆開微進宮換上規制的縞素喪服,宮裡頭的氛圍自然好不到那裡去,帝王駕崩是天朝第一大事,但其中之事駭人聽聞,原東宮太子以及誠王、慶王、黎王幾位全都被弒,皇帝的這場大喪禮還得再加上太子和幾位王爺的喪事,搞得司禮官員們焦頭爛額,負責寫史的太史局史官們也頭痛中。

  如此情勢,傅瑾熙想當個「甩手王爺」是不太容易了,他被即將正式登基為帝的傅瑾逸重責委託,請他負責此次治喪,但無奈的是康王爺突然「舊疾」複發,咳到幾度喘不過氣來,太后老祖宗見了心疼不已,哪還捨得讓他多做什麼,最後治喪大任便交由朝中重統領辦理。

  穆開微見到康王爺時,他才被太醫診治安,安靜躺在太后的康閒居中「避難」。

  她讓幾名守在榻邊和門外的宮人宮婢們全退下,沒誰敢不遵從,即便這裡是太后寢宮,即使他們是太后的心腹,但望著她的眼神全都亮晶晶,畢竟昨日在重元閣那一場「從天而降」的救駕,以及後來從逆賊手中搶回帝王的大功,就算有些人未能當場目睹,光聽陳述都覺熱血澎湃,崇拜之情宛如滔滔江水,綿延不絕。

  眾人一下子退個精光,穆開微坐上床榻,兩指成劍指去探康王爺的鼻息。

  結果她的劍指就被男人噘起菱唇啄了一記。

  傅瑾煕圓目徐張,笑著對她眨了眨,令她禁不住地揚唇微笑。

  「你體質大改,氣血筋絡之象早已和常人不同,倒也方便王爺裝病,累得太醫們診來斷去的,怎麼也找不出病灶。」因為根本沒生病啊。

  「不裝不成,瑾逸那臭小子累我一個便罷,竟還想拖你下水,說是大喪禮過後要我出任輔政,更打算起用你為禁軍大統領,你說,這像話嗎?」哀怨至極。

  穆開微不禁挑眉,這確實不太像話,「那你現下……感覺如何?還好嗎?」她是在問關於興昱帝毒發不治的事,他如今心緒如何。

  傅瑾熙與她心有靈犀,自然曉得她的意思,卻歪著頭壞笑。「王妃這話該由本王來問才是啊,畢竟昨夜是咱倆的洞房花燭夜,本王賣力應戰,金槍不倒,不知王妃身子感覺如何?可還好?」

  穆開微雙頰微紅,作勢撩袖,皺起鼻頭哼聲。「王爺是哪兒又發癢欠揍,妾身兩手閒得很,恰好可以仔細侍候。」

  她威脅般在他面前輕揮的一隻秀拳被他握住,抓到唇邊親了親,而後按在自己心口上。

  他嘴角一直輕勾著,目光變得沉靜,讓穆開微的心亦隨之靜下。

  「微微,我很好。」他答了她方才所問。

  穆開微抿唇笑,張開五指與他的指相扣,點了點頭,表示明白與安心。

  然後昨夜才真正作成夫妻的二人正在品味著這一刻的寧謐時,傅瑾熙忽然想到什麼似的忙起身坐直,問道,「對了,那狗尾巷底的民居地窖,你探過後有何結果?」

  穆開微正要同他說這件事,很快便道,「那具燒焦的屍身確定是柳言過沒錯。之所以能如此明確,是因那具軀體燒得焦黑透徹,但一張臉卻完整無傷,五官凊楚能辨。」略頓。

  「不可能是自盡,被火燒死之人軀體該呈蜷縮扭曲狀,但柳言過躺得太挺直,處處透著詭異,再有……在那個地窖裡,終於找到當時在寶華寺那兒未能尋回的兩名姑娘……狀況很慘,柳言過用她們養毒花煉術,兩姑娘的血氣早被吸食殆盡,不知她們的親屬見了會有多傷心……」她最後一句似自言自語,嗓音輕啞落寞。

  十指相扣的兩手,傅瑾熈以拇指安慰般在她膚上輕輕摩挲,聲音亦是輕啞。「能尋到她們,那也是好的,總比不知下落,成了一輩子的懸念要來得好。」

  「……嗯。」穆開微重振精神,想了想又說,「然後,其實還有一事……」

  見妻子表情突然變得有些古怪,傅瑾熙也跟著糾結,「你說。」

  「你知道的,我鼻子一向好使的。」

  「嗯。所以?」

  「所以一進那處地窖探查,五感大開,最先發動的自然是視覺。」

  「然後?」

  「然後……然後嗅覺才發動,就聞到濃濃的冰清草氣味兒,我想,那兩具姑娘的軀體原是帶毒的,但已被人用冰清草凈化。」

  傅瑾熙聽完人都快懵了。

  手中有冰清草又能使如此手段的,當今世上除了窩在他康王府後院小居的一名瘦小老婦,還能有誰?!

  家裡那位瘦小老婦向來偏愛女兒家多些……呃,不,不是多些而已,是根本輕男重女,甚至是仇男愛女,若見到那兩名姑娘被折騰成那般慘狀,下手整治始作俑者時,手法絕對兇殘至極,過程肯定血腥無比。

  他儘管對柳言過恨得牙癢癢,恨不得摘了對方的腦袋當球踢,然而此際,不免稍稍對柳言過生出一丁點兒的憐心。

  「微微啊……」不自覺打起冷顫,他趕緊將妻子抱進懷裡取暖。

*             *             *

  天朝此次的大喪禮維持整整一個月。

  帝王擇吉時入殮,皇家貴族與各部百官一律齋戒,帝京戒嚴持續,百姓們不准作樂,七七四十九天內不准屠宰、禁止嫁娶,喪期之內,各類裝飾與衣著看不許見紅。

  在這段時期,大大小小的寺廟必須鳴鐘三萬次,誦經與弔唁的儀式更是要連續不斷地貫穿整個服喪期。

  興昱帝以及原東宮太子和幾位皇子的喪禮全數辦妥之後,接下來的大事便是皇九子傅瑾逸的正式登基大典。

  大喪禮期間全城戒嚴,諸事以靜制動為好,但穆開微還是請大師兄孟雲崢出面,將左都御史周大人家的一雙孿生子送回。

  如今因柳言過而獲罪的朝臣們皆已官復原職,周大人一家亦有驚無險地挺過這次風暴。

  而就在大喪禮結束到新皇舉行登基大典之間的幾日,穆開微帶康王爺回了娘家一趟。

  這一趟「陪王妃回娘家」,康王爺陪得是提心吊膽又驚險萬分。

  這一趟拜訪岳家,傅瑾熙把一切底細向岳丈大人老老實實坦自了,就從十多年前的身中劇毒說起,說到三川口遇劫,說起藺女倈的仗義相助,連藺女俠要他不許牽連自家丈夫和閨女兒的事也全都道清。 

  他話中亦提及鳳清澄岀現,然後輕描淡寫地帶過自個兒解毒拔毒的過程。

  就這麼說啊說的,一說說到當日重元閣內的險象以及御花園假山洞窟中威逼興顯帝的事,說到帝王的憤怒和威脅,說到那封血書遺詔和帝王身上的劇毒。

  說到最後的最後,傅瑾熙雙膝跪地,對著岳父大人穆正揚重重磕頭,額頭觸地的那一聲重響,令陪在一旁的穆開微心臟緊繃,繃到發疼。

  「阿爹,您別生氣,王爺他其實很……」

  穆開微欲幫康王爺緩頰的說詞未能道完,因她家阿爹在沉默了好長一段時候後,驀然對著跪地磕頭的康王爺淡淡開口——

  「所以是識武的嗎?嗯……那很好啊。既然識武,陪老夫打一場應當無妨吧?」

  岳丈大人這話充滿玄機,問得傅瑾熙有些想哭。

  打一場當然無妨,頭痛的是,他是要當「很能打的那一個」呢?還是要當「很能挨打的那一個」啊?

  想討老丈人歡心,比登天還難啊!

  結果傅瑾熙當了「很能擋的那一個」。

  但只擋不攻的下場就是他退無可退地被逼進練武場的牆邊,硬是挨了幾記拳腳,且在岳丈大人一輪驚人的快打下,他只來得及護住頭臉,最後是使出「落地滾」的逃命招式才滾出那個致命角落。

  儘管全身都痛,骨頭快散架,他依舊爬起來站得直挺挺地裝硬氣,見妻子在一旁緊張地咬唇握拳,他對她咧嘴一笑。

  老丈人銳利的眼神覷了過來,給了句評語「還成」。

  傅瑾熙臉上的笑擴大,以為最強難關終於闖過,正要跪下來磕頭謝恩,老丈人卻對幾位在練武場邊觀看的穆家老僕道,「貴叔、福叔、祿伯,再試他一輪。」

  「阿爹啊!」穆開微難得做出小女兒家才有的舉動,她跺腳再跺腳,就是不依。

  但她不依也沒用,穆正揚沉眉瞇目,低聲吐出一句。「女生向外,果然沒錯。」

  穆開微紅著臉還想說話,穆家三位老僕已躍上場子,兵器擎在手中。

  傅瑾熙一顆心撲通撲通震得好厲害,不是害怕又要應戰,而是為了妻子不依地跺腳和老丈人那句「女生向外」。

  女生向外向的是誰?噢……就是向著他嗎?

  他心中兀自陶醉,貴、福、三位程家老僕已合圍過來,三位的手段他是見識過的,要多很有多狠,要多下流有多下流,本以為要空手對付他們的三把大刀和暗器,忽見一物朝他擲來,他順手一接,竟是一把輕靈難得的好刀。

  「多謝岳丈大人。」

  對付這場合圍攻,傅瑾熙不敢大意,不再採完全的守勢,但也未盡全力反擊,仍是要給穆家老僕們留面子,他想,這幾位老僕之於穆正揚,應是等同老薛之於他,都是如親人一般的存在,傷了誰都不好。

  最後他將刀反握,刀刃向著自己,刀背對外。

  岳丈大人適才快招連發地揍他,這會兒他也發動一次快招連發,手中大刀耍出滿片銀輝,以快打快,但他的快又較三穆家老僕快上些許,所以在三十招內定了乾坤——中、中、中!連三下砍中貴叔、福叔和祿伯,只是砍人用刀背,他力也沒下足,非常手下留情。

  豈料擅使暗器的祿伯堪稱「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明明比武高下已見,該停手下場了,老人家竟留後手,見傅瑾熙雙肩放鬆、吁出一口氣,他頓時飛鏢連發!

  至少……至少五十枚有吧?!

  傅瑾煕驚得內心哇哇大叫,不知這麼多暗器如何往身上藏,他本能舉刀擋擋擋,再閃閃閃,忽見自己快刀擋開的兩枚飛鏍直直飛向離他甚近的穆開微,瞬間驚得他想喊都喊不岀聲。

  他朝妻子飛撲過去,拿自個兒當盾牌,結果兩枚飛鏢毫無懸念地釘在他寬背上。

  事情變化起於肘腋之間,穆開微直到康王爺在她面前中鏢,這才回過神。

  「我又不是接不住,就算接不住也閃得了,你、你撲過來幹什麼?!」扶住受了傷還緊緊望著她的男人,穆開微焦急得再次跳腳。

  「我不知道啊……」傅瑾熙一酸無辜。「看飛鏢朝你飛,就撲了……」

  康王爺這輩子一直沒搞懂,為何穆家貴、福、祿三位老僕後來對他戒心盡除,不僅沒了半點戒心,還待他好得不得了,其實說到底,全因他當時回答穆開微的這些話——

  不知道因由,全憑本能行事,要你安然無虞,所以欲犯你者,須從我屍身上踏過去——以上是貴叔、福叔和祿伯就整件事的看法,三位手段狠辣,鬥起主毫無武德可言的老僕忽就覺得拿這個康王爺來配他們家小姐,但乎……好吧,也還不算太差。

  傅瑾熙背上的兩枚飛鏢是穆正揚親自替他挖出的,泰山大人力道用得恰到好處,兩手穩如泰山,即便那飛鏢深深地倒勾入血肉,傅瑾熙在整個拔鏢的過程中並未感到多大疼痛。

  但,他一次感受到,這種傷受得實在太值啊太值!

  便如那一次他為了帶回周家雙生子遭遇各方圍攻,被孟雲崢打中一掌,儘管底細盡現,他家微微也捨不得對他發脾氣,而之前鬧不愉快也在他受傷時候兩人就順利地和好了。

  這一次狀況也是一樣的,只是對他感到不痛快的人換成岳丈大人和穆家老僕們。

  可他一受傷,情勢立時起了變化,劍技弩張的氛圍立刻消彌於無形,他突然有熱水可凈洗手臉,有舒軟衫子可換,有香茗可飲,有四色小果配三色小食可吃,有軟塌可臥,而且還是妻子出閣前所睡的軟榻……境遇能如此這般大不相同,全因他受傷,這傷,比他「康王爺」的頭衡還值錢!

  「幸得祿伯這些年收斂了些,飛鏢上沒再淬劇毒,要不就算你吞了師父自製的解毒靈丹,也是要難受好一陣子,欸,無端端又傷著,都成什麼事?」

  此時女兒家偏樸素的閨房裡,已裹好傷口的傅瑾熙欽綿綿地半臥在榻,腰後靠著一個大迎枕,下半身蓋著一條絲綢被,他聽著妻子叨念,吃著她遞來的茶果小點,菱唇很難克制不往上翹。

  「岳丈大人適才替我拔鏢裹傷時,說待會兒要我陪他喝酒談事呢。」一整個受寵若驚啊!

  「都傷著了還想飲酒?」

  「這傷挺好……」他不自覺喃喃。

  「王爺敢再說一遍?」穆開微色立刻沉下來。

  傅瑾熙連忙搖頭,接過她手裡的溫茶,咕嚕咕嚕仰首灌光。

  穆開微嘆了口氣,拿巾子幫他擦拭嘴角和下顎,邊道,「還得慶幸我大師兄今日趕著見姑娘去了,如若不然,阿爹一聲令下,除了貴叔他們上來試招,怕王爺還得跟我大師兄打上一場,那結果可能更槽。」

  等等!這話說得……好像他打不贏她大師兄似的!康王爺不痛快了。「微微怎可長他人志氣,滅為夫的威風?好歹……好歹本王也手抱兩個娃兒跟孟大人對戰過,雖敗猶榮啊,若公平來戰,鹿死誰手還猶未可知……等等——」說得正熱血,他卻自個兒突然喊停。

  穆開微還當真定住不動,等他再說話。

  「那個……你方才說,你大師兄今日趕著見姑娘去?」康王爺大膽假設。「意思是說……孟大人有喜歡的姑娘?」

  穆開微一笑,「自是心裡喜歡,才會趕著去見。」

  康王爺鳳目發亮,繼續小心求證。「那也就是說,孟大人並沒有眼紅本王娶了你,沒有看上你,更沒有喜歡你?」

  這話讓穆開微瞇起杏眸了。「我大師兄當然喜歡我。」

  「我知道我卻道,他當然喜歡,但那般的喜歡跟我這般的喜歡是不一樣的,所以他沒有像我喜歡你這般去喜歡你。」簡直像在繞口令,說完,他還得了便宜又賣乖般嘆道,「嘖嘖,就說這孟雲崢的眼光實在不行,竟然沒看上你。」

  「傅瑾熙!」若非他背上有傷,穆開微都想跟他打一場,結果僅能在那兒揮空拳。連名帶姓遭妻子怒吼的男人心情很好地哈哈大笑,握住妻子怒揮的小拳頭。

  他微用力一帶,把人抱個滿懷,而落進他懷裡的人兒不願他扯疼傷口,遂也沒怎麼掙扎。

  「上回我來時,就站在那兒看著你。」他唇掛淺笑,指著一旁榻邊,「睡著的你臉蛋看起來尤其小、軟軟的、很好捏的模樣,本王那時心裡就想,人稱玉羅剎的姑娘睡起覺來也是小兔兒,豈料下一刻你就開打了。」

  穆開微知道康王爺徐徐提及的是他夜潛進來欲對她下藥的那一夜。

  憶起當夜之事,她不禁也跟著笑。

  傅瑾熙道,「人家我……我還是頭一回被姑娘拉上榻,很害羞呢,再加上你那晚寢衣穿得那樣單薄,襟口輕敞,惹得本王想看又不敢多看,欸,微微都不知自個兒那嬌嫩模樣有多折騰人。」低笑一聲,「不過現下都好了,現下本王想看就看,想摸就摸,不用忍無可忍仍須再忍。」

  才說著,他手當真不安份了,上上下下摩挲著她的背部和素腰,還這兒揉揉、那兒捏捏。

  他作亂的五指被穆開微一把扣住,可是當她抬頭瞪人,一張蒼白俊顏已然俯下,男人精準地含住她的唇,想親就親了。

  國喪期間,上自皇族下至百官,除齋戒、不准作樂外,夫妻間的敦倫之禮亦需節制,因此各部不少官員乾脆就留駐在官衙裡守喪,至於康王爺和康王妃,他們夫妻倆對興昱帝雖說沒多少崇敬之心,但身為皇族成員,大喪禮的這一個月,兩夫妻留在宮中的時候居多,自從當了真正的夫妻,倒是有一段時候沒有好好親昵在一塊兒了。

  此時在她出嫁前的閨房裡,在這處有著兩人回憶的軟榻上,甜蜜的一個親吻引發熱情如火,穆開微被親得有些招架不住,可是……不成的!

  現下還大白天呢,阿爹留他們下來用午膳,等會兒就到飯時了,隨時會有人過來敲門的。

  再有他背部受傷了,挖開兩個不算淺的口子,他還要這麼胡來!

  親到最後,她捧住他的雙頰,硬把直要蹭過來的俊臉推開。

  「微微……」傅瑾熙當然知道她的顧忌,也沒再跟她使強,雖喜歡她掌心裡的溫度,他眷戀地磨蹭再磨蹭,把蒼白的臉膚挲出淡淡紅澤。

  穆開微被他那一聲輕喚喚心臟緊縮,她將他的依戀看在眼裡,映著他音容笑貌的一雙杏眸不知不覺間也溢滿柔情。

  「王爺,我想……待新皇正式登基之後,就隨師父啟程往西邊去。」她語氣透出嚮往。

  「師父說冰清草只生長在西邊冥谷一帶,僅有她才知道的秘境,是成片成片生長著,我想親眼去查看,畢竟師父身邊的冰清草全是炮製過的,我都沒見過活生生的冰清草呢。」

  「師父還說,我定然會喜歡它們在夜月下的景象,據說整片冰清草會流著著寶藍色光澤,美得不可思議……對了,為了拔毒,你曾在師父的冥谷那裡待了一年,可曾見過那……呃?!」她陡然頓住,因為眼前的男人突然哭了,鳳目瞬也不瞬,兩行淚水就這麼毫無預警地流下來。

  「傅瑾熙,你幹麼這樣?」她緊聲問。

  「不知道。」康王爺望著她,眼淚又冒出一波,「你說要走,我……我就這樣了。」

  穆開微倘若是站著的,肯定又想跺腳。「當然得走啊!那位即將登基的新皇纏人纏得極凶,大喪禮待在宮中的那幾日,他已好幾回召我說話,纏著我教他擒拿手,連輕功都想學,當真還算計著要把禁軍大統領的活兒丟給我,還要我勸你出來鋪政,你說啊,不走能成嗎?」

  她替他擦淚,不斷擦拭著。「我就想,趁早走遠些,來避避風頭,一來避避風頭,二來傅瑾逸要真下了聖旨給康王府,屆時天高皇帝遠,沒人接他的聖旨,那咱們就不算抗旨不遵……」一頓,咬咬唇,她略迷惑地問,「還是……其實你是想獻身朝堂,為新皇做事,嗯……想想也對,你與傅瑾逸原就交好,想留下來幫他亦是情有可原。」

  「留下來……幫他?」傅瑾熙訥訥地反問。

  「所以你是想留下來嗎?你不想隨我走?」穆開微兩手都被他的淚弄濕了,害她眼眶莫名其妙也發燙,「你究竟怎麼了?」

  「微微!」他驀地大喚,用力抱住她,背部傷口被扯痛了也不管。

  「你到底是……」腦中一閃,穆開微突然明白過來,「傅瑾熙,你以為我要跟師父走,是我自己一個人去,然後把你一人留在帝京是不是?」

  康王爺當真以為他惡夢中的惡夢真要發生。

  當初妻子被鳳清澄看上,收為弟子,他心頭就生出這麼一個大疙瘩,很怕哪天鳳清澄把妻子拐跑,很怕妻子最終沒將他放在心上,瀟灑就走。

  因此穆開微隨口這麼一提,他便止不住胡思亂想,竟驚得渾身隱隱發顫。

  穆開微想罵罵不出,想掐他始終捨不得,只得更用力回抱他,「笨蛋王爺!人說夫妻一體,你不隨我走,我能放過你嗎?」

  「不放,不要放啊,微微,一輩子都別放過我。」傅瑾熙低頭埋進她頸窩,沙啞輕嚷。「我就是個笨蛋,笨到無藥可救了,你上哪兒,我都跟著,你不讓我跟,我……我會尋不到路的!」

  穆開微內心大嘆,胸中既熱又痛。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她待他是這般,他待她更是如此,緣分奇炒的牽引,從此令他們倆彼此牽掛,難以一人獨活。

  她再次捧起他的臉,指尖撫過那漢泛紅的目,看得那樣仔細溫柔。

  「那王爺可要有所覺悟了,這輩子跟了我,就是我的人了,就只能跟著我,若想反悔,我這兒可沒有回頭路讓你走。」

  男人長年蒼白的雙頰難得地浮出兩團酡紅,白裡透紅,美極。

  他軟軟道,「微微就是本王的路……進進出出的路,本王這輩子只有你這一條啊。」

  我發誓,往後我只闖你的閨閣,只對你進進出出……

  穆開微想到他之前所說的,一時間心頭蕩漾,眉眸生春,禁不住揚笑。

  「傅瑾熙,那你要跟著我,好好跟著,天涯海角、五湖四海,咱們一塊兒去闖闖,你說好不好?」

  「好。」他俊龐傾近,鳳目是彎彎的兩道小橋。「微微,好……」

  穆開微仰首迎去,捧著他的臉,將自個兒唇上的笑意深深拓印在男人的菱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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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5 00:26:41 |只看該作者
後記 那子亂亂談 雷恩那】
 
  讀者朋友們大家好,那子江湖走跳,把窩挪到新月出版社了。

  總歸是世道變幻無常,也就順流走下去,繼續拾筆創作。

  出道到現在,「命運多舛」的那子待過幾家出版社(俺舉三根手指頭對天發誓,這真的不是我願意的XXDD),我也好想「從一而終」啊啊!欸。

  而待過的出版社,每一家出版社的氛圍和行事作風都十分不同,有的很神秘,有的很疏離,有的很妙,有的很怪,就在我以為自己看得夠多了,那一天頭一次拜訪新月出版社時,感覺又非常不一樣。

  在出版社待了一整個下午,跟幾位資深編輯們聊談,整個出版社給我的感覺是充滿活力的,可以大聲說話、大聲笑(相信我,有些出版社你一踏進去就自動想噤聲),聊談間會有一些關於出版或寫作的靈感,不意間從腦瓜裡出來,這樣的體會很有趣,那對我來說是一個挺特別的午後閒談啊。

  對於寫作的熱情一直燃燒著,只是某一天,我的面前突然出現另一條人生道路可以選擇,可以去做做別的工作,而我的能力和體力皆不足,實在做不到魚與熊掌兼得,那天在拜訪過新月出版社之後,對於放手另一邊的新工作是比較能釋懷了。

  哈哈,所以那子就繼續寫下去,期盼哪天能把這十幾二十年存在電腦裡的那些故事大綱們一個個寫成完整的事,能慢慢將它們全寫完,那俺就能真正放下啦,善哉善哉。

  說回到本書的男女主角。

  嗯……那子覺得這個故事是「女強文」沒錯,但不確定是不是「女尊文」。

  只是每每寫到女主角穆開微開打的片段,不管是打壞蛋還是打男主角,俺就有夠興奮,還會邊寫邊對著電腦螢幕比劃,腎上腺素激發,亢奮到兩眼發亮,嘿嘿亂笑XDD

  然後本書的男主角康王爺,應該是本人的創作當中,最具「抖M」特質的男主角了。只要被心上人狂虐,他就一整個通體舒暢,連作者本人也無力回天,只能隨他自白發展。啥哈哈。

  微微和康王爺的故事被安排在「藍海系列」出書,這樣的故事長度是我之前不曾寫過的,字數比經前的單本多,又比以前的上下集少,剛開始確實讓我小摸索了一陣子,但也很快就抓到訣竅,覺得自己又擺平一項挑戰,真心開心啊!

  然後換了新地方發展,也覺得自己需要好好振作一下,不能一天到晚想著要奔出去玩(噢,可是真的好想出去玩啊~~)

  如果工作進行得順利,我的意志也夠堅定的話,接下來,讀者朋友們應該會比較常看到那子端出新作品了。(希望如此啦!XDDDD)

  謝射大家從以前到現在的一路相廷,點點滴滴,那子甘溫在心。

  真心希望微微和康王爺的故事能給讀者朋友們一段快樂的閱讀時光,咱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一直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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