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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典心 -【沉香】《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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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14 15:12:25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大雪,在日出時,終於稍緩。

    但是,前幾天費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清出的道路,又因為昨夜的降雪,再度被淹沒。

    盤桓在天際,灰濛濛的雲層,依然厚得快壓到頭上來。

    這簡直就像是,跟上蒼打一場無止盡的戰爭,軍隊裡的每個人,無論南軍北奴,都又倦又累,但在無盡雪原的彼端,還有人在等待糧食。

    她調配的新香,緩解了關靖的頭痛。

    他的狀態一日比一日好轉,每夜都與她纏綿。然而,每當天還未亮,他就會起身梳洗,親自重新開始指揮調度,將昨日打頭陣的人,調到後方,原木在後方的人,則換到前頭。

    每日由他訂出,鏟雪清道的流程,總能發揮最大效率。

    他指揮調度的模樣,從容而利落,看不出半點疲態,整日的忙碌下來,別說是外衣未染塵埃,就連長髮也一絲不亂,跟她初到時,那狼狽如垂死惡獸的模樣,截然不同。

    在她趕到前,他對外表現得,就是這麼好整以暇。只有極少數的親信,知道他被劇痛煎熬。

    他就連為痛癲狂,弄傷自己時,也下意識的選在,能被衣衫遮掩的地方。

    如此嚴苛的自律,世上能有多少人?

    愈是接近關靖,沉香卻愈是知道,自己不能瞭解,他的嚴以律己,是出自於本性,還是有著別的原因。

    她不明白,卻也沒有詢問。

    就像是此時此刻,她只是靜靜的,坐在簡陋卻保暖的車上,撫著他下車離去後,漸漸冰冷的座位。

    車外,大批人馬再度拿起鏟子,開工鏟雪,經過幾個時辰,運糧的軍隊終於能夠再次開拔。

    可是,每個人都累了。

    前進的速度,太過緩慢,空氣裡頭,除了刺骨的寒冷,也充塞著難以言喻的焦躁。頭頂上的灰雲,好像壓得更低了。

    長長的大軍,在官道上綿延,但這麼多的人,卻少有聲息,每個人都彎著腰、低著頭,苦苦埋頭鏟雪、搬雪,清山一條能讓糧草前行的道路。

    馬車外頭,傳來關靖的聲音。

    沉香擱下熏爐,掀開車駕上的毛皮,刺骨的寒氣迎面襲來。

    他正朝車駕這兒走來,韓良跟在後頭,一邊向他報告,一邊聽著他的交代。他並沒有揚聲,只是太過安靜,他跟韓良說話的聲音,才會那麼清楚。

    驀地,輕柔的白雪,緩緩飄下。

    第一個人抬起了頭,跟著第二個、第三個。人們的臉上與眼裡,一一浮現了茫然,跟著是理解,與絕望。

    連關靖與韓良,都停止對話。

    她可以看見人們臉上的絕望,該是輕如鴻毛的雪,對疲憊的人們來說,卻是重如千斤。

    不,別下啊。

    別再下了。

    她仰望著,漫天的飛雪,雙手緊緊揪著,握在手中的皮毛。

    就在這個時候,前方的隊伍,停了下來。

    拉車的馬,噴著氤氳的白氣,嘶聲揚腿,伴隨著人們驚惶的喊叫。

    沉香循聲看去,只見前方那輛棧糧的屯,因為多日的顛簸,終於不堪使用,竟在這時斷了車軸,往一邊傾斜。

    「快!」

    有人吶喊著。

    在附近的人,無論南軍北奴,全數衝上前撐住。

    好不容易,眾人才剛穩住糧車,卻沒想到,站在車尾,最先奔過來的北國奴,卻因雪地濕滑,腳下一個不穩,頓時失手,摔跌在地。

    糧車失去平衡,猛地往那人倒去,就要狠狠壓碎——

    驀地,有人閃電般衝上前。

    他頂替了那個位置,用他的雙手與肩膀,在千鈞一髮之際,扛住失衡的車尾,止住糧車的潰倒。

    沉香緊張得站了起來,喘了口大氣,幾乎扯下了遮蔽車廂的毛皮。只是,當她看得更仔細時,卻陡然愣住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頂替北國奴,扛住糧車的,不是別人,正是人人畏懼、驚怕的中堂大人——關靖!

    瞬間,她以為自己看錯了。

    不只是她,所有人都以為自己看錯了。

    但是,那個人就是關靖。

    他身穿保暖皮草,毛靴踩在泥水雪地裡,與那些南軍北奴們,一起用兩手緊抓車尾,以肩扛車。

    那輛糧車,仍是搖搖晃晃。

    「發什麼傻?鎮定點!」

    那冷靜的聲音,讓眾人回過神來。

    關靖揚聲,喝令:「聽我號令,到三出力!」

    扛車的眾人,精神一振,同聲應答。

    「是!」

    他吸氣,開口,聲音響徹雪原。「一、二、三,起——」

    所有的人,齊力大喝出力。

    「韓良!」關靖額冒青筋,在糧車抬高到車輪高度時,大聲喊著。

    幾乎在同時,韓良抱著一隻木箱,塞到了車尾下。

    「成了!」

    確定糧車已經穩固,關靖才喊道:「鬆手!」

    眾人都退開,跟沉香一樣,怔仲的看著他。

    關靖站在骯髒的污雪裡,肩頭的衣破了,還被糧車劃傷了眉角,鮮紅的血,從傷口滲出,他的口中,吐著白色蒸騰的熱氣。

    片片的飛雪,飄落在他身上。

    「把車子拉出道路,不要阻礙後方糧車前進。」他冷靜的發號施令,套著手套的雙手緊握成拳。

    多數的北奴們,都比關靖還要高大,可是有些已經因為倦累與放鬆,跌坐在地,但即便有力氣站著的,表情也難掩驚懼。

    要不是他當機立斷、挺身上前,不只那個跌倒的人,右側與車尾的人們,都會被壓在糧車之下,非死即傷。

    關靖就站在北國奴之中,被他們包圍著,他應該是相對矮小的,即便有南軍在場,可只要他們想,伸出大掌就能扼死他。

    但是,那一刻,那個男人,看起來卻無比巨大。

    當他轉身時,驚愕的北國奴們,讓出了一條路,看著他大步離開。

    關靖沒有看那個,被救了一命,仍跌坐在地上的北國奴,也沒有看其它人,只是朝韓良走去。

    幾位在前後方壓陣的將軍,到這時才趕到。

    「大人!」

    「您沒事吧?」

    「主公!

    「主公,您受傷了!」

    「嚷什麼,我又不是琉璃做的!」關靖抬起手,不讓熱淚含眶的兩位將軍靠近。「去,調派另一輛預備的糧車過來。」

    淚汪汪的吳達一愣,咬了咬牙,硬著頭皮報告:「主公,預備的糧車,兩日前也用上了。」

    聞言,關靖濃眉緊擰,雙眼黝黯。

    這兩個多月以來,已經有太多糧車損失了。這場雪災,百年難得一見,才會造成這麼大的災害。

    深吸口氣,他改口說道:「叫工匠過來修車。」

    「是,屬下立刻就去!」

    「韓良。」

    「在。」

    「那些能在雪上行走的北國雪橇,還要多久才會到?」

    「屬下已派北地工匠,連夜趕製,第一批已在前方,需要再三天才能到達。屬下建議,不妨就地紮營,稍事歇息,等待雪橇運來。」

    下車匆匆趕來的沉香,聽得心口一痛。

    三天。

    短短三天,又要餓死多少人?

    想起餓殍遍野的慘況,她才剛要抬手,想輕觸他的臂膀,為北地的百姓說情,卻聽見他已經開口。

    「三天太久,你帶所有騎兵過去,把雪橇運來。」

    「主公,騎兵全部離開,要是有人乘機來攻擊……」

    「那就給你一天一夜的時間。」他打斷韓良的疑慮,冷然睨著,微微揚起了嘴角。「還是你認為,我親自帶兵,連一天一夜都守不住?」

    還想再爭辯的韓良,看著關靖堅毅的神情,知道多說無用,只能退讓。「就請主公再等一天一夜,韓良一定將雪橇運來。」

    「去吧。」關靖擺了擺手。

    韓良鞠躬,領命而去。

    看著眼前這高大的男人,沉香喉頭一緊,懸在半空的手,終於落了下去,輕輕的、輕輕的,擱到他的臂膀上。

    關靖回頭低頭,瞧見了她,無語挑眉。

    她仰望著他,無法移開視線。

    他的帽子,不知在什麼時候,早遺落在雪地裡,片片的雪花飛啊飛,白了他的眉、白了他的發。

    只有那一雙,正凝睇著她的眼,還是那麼深邃烏黑。

    她可以看見,他深藏在眼底,被隱匿得太好的疲憊痕跡,還有他眉角上,那道滲出熱血的傷。

    「回車上休息吧。」不自覺的,她脫口而出,小手已情不自禁,疼惜的撫上他眉角上的傷。「我替你上點藥。」她說。

    這是第一回,她忘了該要用敬語;也是第一次,她真心誠意的想替他療傷。

    不知為什麼,她知道,他知道了。

    那雙凝望著她的黑瞳,微微發亮,亮得讓她心頭悸動。

    然後,他開口,說了一個字。

    「好。」

   

    大軍在雪地裡,紮營完畢時,天色已經黑了。

    冬季的夜,來得早,且快。

    無情的風雪,在營帳外吹拂著,油燈則在營帳中,散發著光芒。軍僕送來了,擺滿熱炭的銅爐,暖著帳裡的空氣。

    關靖沒讓軍僕待著,一如往常,只讓沉香留下。

    她陪著他一同用了晚膳,等到軍僕撤下食物,四下無人時,他才讓她解下,他手上的手套。

    肩角上的傷,早在剛受傷時,她在車駕上,就替他處理好了,但是,那時他還沒能來得及喝一口茶,就又有人來打擾。

    韓良不在,需要他處理的事,就更多了。

    他一一交代著、指揮著,那些部眾,紮營、佈陣、守糧。

    人們來來去去,去去來來,她注意到,從頭到尾,他始終沒有動手。偶爾,他會忘記,不小心碰著了,就再度收手握拳,握得更緊。

    即使不用去看,她都能猜出,他包在皮手套下的手,會是什麼樣的狀態。

    好幾次,她都忍不住,想先處理他的雙手。但是,他沒有給她機會,一直到現在,事情都處理妥當了,他才在她的催促下,伸出雙手來。

    沉香必須拿著剪子,就著燈火,慢慢剪開手套。因為,他指尖的血,早已乾涸了,牢牢黏住了手套,光是用脫的,根本取不下。

    真正的情況,比她所能想像的更糟。

    那一雙手,因為白天時救人的行為,再次皮開肉綻。沒有了指甲的保護,他的十指,因此舊傷迸裂,還增添了新痕,幾乎能看見皮肉下的指骨。

    即便她萬分小心的,用剪子剪開皮套,用溫熱的水,化去幹掉的血水,但是要把他的手指,跟皮套分開,還是不得不弄疼了他。

    當時,他一定很疼,疼得止不住手抖,所以才會緊握成拳頭,掩飾雙手的顫抖。他強撐著,一路撐到現在,不讓外人看見他的脆弱。

    她不應該在乎,他疼不疼的。

    但是,偏偏還是在乎。

    每當他因為痛楚而屏息,每當他的肌肉,無法自主的因劇痛而緊縮,都會讓她心頭擰扭。

    「為什麼?」

    這三個字,洩漏出來時,她才知道自己已經問出口。

    「什麼為什麼?」他問。

    沉香略略遲疑著,抿著唇瓣不語,小心的替他的十指上藥,過了一會兒之後,才又開口詢問。

    「你為什麼要去扛那輛糧車?」

    他大可以不管的,不是嗎?

    對殺人無數的他來說,壓死一個北國奴,算得上什麼呢?他犯得著,險些賠上雙手,也要上前去救人?

    他垂著眼,凝望看著她,淡淡的回答:「因為我看見了。」

    「就這麼簡單?」她又問。

    他點頭,嘴角微揚,似笑非笑。

    「就這麼簡單。」

    她看著關靖。

    她不懂,他明明是殺人如麻的亂世之魔,為什麼會出手相救?為什麼要為了北國的百姓,在雪地裡來回奔波?

    她很清楚,此時此刻,南國鳳城裡鑼鼓喧天,沒有半點節制,吃的吃,喝的喝,誰管得著,北國人正捱餓受凍?說不得,他們還會一邊吃著山珍海味,一邊笑著罵北國人活該呢!

    可是,關靖卻在這裡。在這片冰凍的大地上,為北國人運糧。

    他可以不管的。明明,他就可以像是,鳳城裡那些奢華浪費,大肆慶祝的南國人一般,不管北地人們的死活。

    餓死就餓死了,這些年來,他不也親手殺過許多北國人?

    那是她親眼看到的、不敢忘記的、至今歷歷在目的啊!

    當年,殺人無數的是他。

    可是,如今卻也是眼前,這一個男人,在風雪中救人無數。

    兩個多月以來,他寧可忍著疼、挨著痛,也不回鳳城,固執的就是要親自留在北地指揮,救災。

    營帳裡,一燈如豆,漾著暖暖的火光。

    沉香轉開視線,不敢再直視著,他那雙像是要看透,她心魂的雙眼。她再次低下頭,以輕紗包紮著他的手。

    那曾經好看優雅的十指,此時慘不忍睹,讓人望之畏怖。

    心,無端扭絞著。

    她不敢深想,胸口深處為什麼疼;更不敢探究,胸口深處為什麼痛,只能替他將受盡折磨的十指,小心翼翼的用輕紗包起。

    榻邊的一盆清水,都被他的血染紅了。

    她端著水盆,走到營帳的帳幕旁,交給在外頭守候的軍僕。當她再回頭時,就看見關靖坐在榻上,眉宇緊擰的,雙眼合著,正以掌揉著太陽穴。

    他的頭,又疼了。

    這個男人,從不在外人面前,顯露任何弱點,更不會讓旁人知道他的不適。可是,他在她面前,卻早已不再遮掩。

    到底,這是從何時開始的呢?

    她記不起來,只覺得一陣慌亂。

    剎那之間,她不敢靠近他,而是轉過身去,整理紗布、收拾藥罐,延遲靠近榻邊的時間。

    「沉香。」

    忍著痛的呼喚聲,從身後傳了過來。

    她的手微抖,差點將藥撒了。

    「別弄了。」他說。

    「我必須……」那隱含倦累的聲音,揪著她的心。她不敢回頭,怕心會更慌、更痛,也更軟。「我必須先收拾好……」

    可是,他不死心,再次輕喚她的名。

    「沉香。」

    那嗓音,好輕,好低,像是他正以溫柔的大手,撫上她的後頸。

    她忍不住囚眸,看見他曲著膝,半臥在榻上,隔著燈火凝望著她,左手仍是撫著腦袋,但是雙眼已經睜開。

    他臉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見,一雙深黑的眼眸,儘是疲憊。他朝她伸出傷痕纍纍的手,開口要求。

    「過來陪我。」

    那不是一句命令。

    他的口氣不是,表情更不是。

    他是在要求她,向她索要溫柔、懇求她的撫慰。

    她應該過去。如果,是兩個多月前的她,一定會立刻過去的,,給他假意的柔順,哄騙他該要治療,然後她會在焚香裡,不著痕跡的撒落,讓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毒。

    但是,此時此刻,她的雙腳卻像黏在地上一般,無法動彈。

    她不想過去。不想不想不想不想……

    關靖的左手,仍懸在半空等待,一會兒之後就開始顫抖。她沒有上前來,讓他的黑眼更黑,透出些許苦澀。

    最後,他將手慢慢的收回身側,垂下了雙眼,嘴角浮現一抹,自嘲的笑。跟著,他緩緩翻身,躺了下來。

    但是,她已經看到了,那抹洩漏他真正情緒的苦笑。

    而那抹笑,狠狠的,扯疼了她的心。

    來不及深想,沉香的身體已經不由自主,邁開雙腿,匆匆走上前去,回到他的身旁,在床榻旁跪下。

    關靖徐緩的睜眼,黑眸裡興起一絲波瀾。

    她抬起了雙手,輕輕的替他揉著,額上的穴道。一次又一次,慢慢的、輕柔的,以指腹在他額際、發中,畫著圓、梳著發,替他舒緩頭疼——真心的,替他舒緩著,因她而產生的頑劣劇痛……

    但是,她還是不敢瞧他的眼、不敢看他的臉。

    即便是如此,她依然能感覺到,他灼熱的視線。

    直到許久之後,她才怯怯抬頭,不得不看向他,果然看見他深深望著她,那神情、那模樣,教她心顫手抖。

    瞬間,她本能的想收手,他的動作卻更快,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心跳,亂了一拍。

    沒錯,她還是可以抽手的,但是這麼一來,就會弄痛他的手。

    看著這個男人,她的喉頭莫名緊縮。她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麼,不清楚為什麼要在意他會痛,但是,她就是無法抽回手。

    而關靖,將她的手,拉到唇邊,溫柔的印下一吻。然後,他把她的手,放在他的心上。

    他閉上眼了,可是她無法動彈,深深被他撼動。

    即使傷得那麼嚴重,任何輕微的動作,都會引起劇痛,他仍舊用著手,在她手背上來回摩挲輕撫著,像是不捨、像是眷戀。而他臉上的表情,更像是心安。

    「陪我躺一下。」他說。

    無法拒絕,也難以拒絕,所以她只能躺下,在他身畔躺著,讓他握著她的手,撫著他規律跳動的心。

    「謝謝。」他說。

    那句誠懇的道謝,如似穿心。

    這世上,有多少人,曾聽過他說出這兩個字?

    輕顫的白嫩小手,就擱在他心口,能清楚的感受到他的心跳,還有溫暖。

    她是要來報仇雪恨的!

    她是要來折磨他至死的!

    明明,她親眼見過,他殺害她的親人;明明,她恨他入骨,恨了這麼多年,可是為什麼,事到如今,她卻會為他感到心疼?

    輕顫的白嫩小手,就擱在他心口,能清楚的感受到他的心跳,還有溫暖。

    所有事情都亂了譜,跟她盤算的不同。她從來沒有想到,會被他迷惑;沒有想別,這亂世之魔,會有溫柔的一面;沒有想到,他也有血有肉。

    她錯了嗎?

    她無法分辨,關靖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她更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些什麼、他的行為舉止是好是壞。

    殺人的是他,救人的也是他。

    為什麼?

    她與他枕在同一個枕上,看著他俊美的臉龐,心中掙扎著、猶疑著、動搖著,萬分迷惑。

    為什麼?

    她想問,很想問,卻無法開口。

    他,究竟是人,抑或是魔?

    關靖已經睡著了,她的所有感官,可以感覺得到,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的體溫,都是那麼清楚而鮮明。

    當他熟睡時,她悄悄收回手,起身來到香匣旁。

    爐裡的香,已經焚盡。

    她該放更多的香料進去。可是……可是……這些日子以來,他的所作所為,全部湧上心頭。

    來到關靖身邊之前,她一心一意認為,他是萬惡不赦的殺人魔頭。這是舉世皆知的,任何人都以為,他是殘酷冷血的惡魔,連她也是。

    如今,她卻再也不敢確定了。

    她有沒有可能錯了?

    是的,他殺了她的家人,但是同樣的,過去數個月來,他也救了無數的人。

    雖說,現在的善行,不能彌補往昔的罪大惡極,但是她的所作所為,真的是對的嗎?她是不是應該再觀察一陣子?

    看著匣裡的香料,她緊咬著唇瓣,遲疑著、躊躇著,困惑且不安。

    過了半晌之後,她伸出手來,取了別種香料,擱進熏爐裡頭,然後關上了香匣,再輕輕蓋上爐蓋。

    煙霧透出熏爐,無聲飄散。

    今夜的香料,依舊能為他止痛,卻不會讓他的病症更重。

    回到床榻上,她來到他身邊,俏無聲息的躺下,小心的沒有擾醒他,嬌小的身軀靜靜在暗夜之中,陪伴著他,依偎著他。

    風雪仍在帳外呼嘯,像是北地的幽魂,在眾聲吟唱著。

    你忘了嗎?

    忘了嗎?

    她沒有,真的沒有。

    香氣還沒能發揮效果,當關靖因為頭痛,再次呻吟時,她伸出了雙手,再一次輕輕的,揉撫著他的頭,提供他所需要的慰藉。

    她只是需要他,再繼續救人。

    在心中,她不斷這樣告訴自己。

    當夜更深時,沉香任由關靖抱著,靜靜看著他,在睡夢之中,無意識的側過身來,將她擁抱得更緊,像是抱著最心愛的珍寶。

    是的。

    她需要再觀察一下,需要再確定。

    無數次的,她這麼告訴自己。

    是的,只是這樣。

    她閉上雙眼,不讓眼中的水霧持續蔓延。

    是的,真的是這樣。

    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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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關靖給了韓良一日一夜。

    但是,時限還沒到,韓良已經帶著大批雪橇回來,糧草順利運到城裡,以及北地十六州。

    關靖留在蕩城坐鎮,遣兵調糧,眼看荒災終能緩解,沉香更迷惘了。

    原本岑寂的蕩城,自從關靖到來後,才不過短短十日,就出現極大的改變。即便大雪還在下,她卻親眼看見,城裡的百姓,從原本的死氣沉沉,轉而恢復生機。

    他所行的,是嚴刑峻法,她看見某些人眼中的激憤,但卻有更多的人,是鬆了口氣,打從心裡浮現希望。

    她猜,別處也是這樣的。

    他帶來糧食,雪中送炭,緩解饑荒,而且他的兵嚴謹遵守著,他所立下的每一條規矩。

    進了蕩城之後,他沒有住進城主的石堡,而是進住官衙,只因為官衙靠近城門,各地送來的災報,他能更快一點看到。

    他日夜都在處理災務,稍微有空的時候,也不休息,必定是繼續提筆,書寫那些未完的書卷,一絹又一絹,一冊又一冊。

    每當他寫完,韓良總會仔細捲好收妥,放到木匣裡帶走。

    那些絹書是特別的,跟下達軍令、政令的不同,跟他在關府裡,時時書寫的絹書一樣,韓良對待它們,格外的慎重。

    曾經,她也想要去看看,上頭寫著什麼。考慮再三後,她不想多生是非,決定斷了那念頭,不給關靖或韓良,任何不信任她的理由。

    爐裡的香,快要燃盡了。

    沉香一如往昔,在入夜之後,碾著各種香料。這些日子以來,她沒再放入,關鍵的那幾味,卻也沒有停下燃香的舉動。

    關靖的頭痛,雖然稍緩了,卻是不時疼著。

    外頭,報更的人敲著梆子,不知不覺,夜已經深了。備妥香料的她,走到桌案旁,望著沐浴在燭光下的男人。

    「大人,該歇息了。」她輕聲提醒。

    「嗯。」

    他輕應一聲,書寫不停。

    她該要退開,任由他犧牲寶貴的睡眠,去寫那些永遠寫不完的絹書。她心裡這麼想著,但是身體卻仍跪在,他伏案書寫的身旁,再度張開了嘴。

    「大人。」

    這一聲叫喚,幾近催促,聽進耳裡,連她自己也愣了。

    終於,關靖停下筆,抬眼望來。

    「你催我?」

    他的目光,教她感到有些赧然,狼狽的垂眼解釋。

    「已經三更了。」

    很晚了,要是他再不歇息,繼續寫下去,就會像是之前好幾次一樣,寫到天亮時分,連閉眼的時間都沒有。

    但是,她擔心什麼呢?

    是不是他難測的行徑,深深影響了她,才讓她的言行舉止,也變得開始相互衝突?

    像是看出她是衝動開口,關靖沒有追問,還將筆擱在桌上。這害她動搖得更厲害,無助而遲疑的,怯怯抬頭看他。

    他的薄唇上,有淡淡的笑。

    「是嗎?三更了啊,的確是該要歇息了。」

    向來我行我素,連皇上之命,都能輕易違抗的人,竟因為她的一句輕勸,就順從她的意思,再次證明他有多麼在乎她。這讓她的心,怦然悸動著。

    當關靖伸出手,就要握住她的手時,門外卻突然傳來,許多人慌忙的腳步聲,愈響愈近。

    只見韓良等人,沒等守衛通報,就大步走進來,到案前躬身,語調匆匆的上報。

    「主公,景城張大夫求見。」

    景城位在蕩城之西,座落於山腳,是通往西方的要塞,也是這一次雪災受害最嚴重的城鎮之一。

    這麼晚了,如果不是緊急的事,韓良不會來打擾,這就足以證明,這位張大夫帶來的訊息,肯定是極為重要。

    「讓他進來。」關靖收回手,開口說道。

    「是。」

    韓良應聲,退到一旁,沉香卻注意到,他朝外頭的侍衛比了個手勢,頓時守在門外的十多位衛士,先依序走了進來,站立於兩旁。

    然後,帶刀侍衛才揚聲宣告。

    「景城城張大夫,進。」

    「在。」

    一位風塵僕僕、布衣灰髮的男人走進來,在離桌案十步前跪下。

    「景城張長沙,叩見中堂大人。」

    聽到這名號,她不由得訝異,對來人另眼相看。

    張長沙,是北國極為有名的大夫,世代都是名醫,其先祖寫下的醫書更是醫界經典,對後世影響極為深遠。

    「張大夫深夜趕來,有什麼急事?」

    沉香安靜的跪坐,發現關靖沒看來人一眼,又提起了筆,邊問邊寫。

    「稟中堂大人,小人特地前來,是因為景城災情慘重,眼下就亟需更多的資源救助。」

    「我以為,送去的糧,該夠了。」他提筆如行雲流水,語聲淡淡,不疾不徐。

    「不是糧的問題。」張大夫臉露惶恐,急切的說道:「事實上,糧食已經足夠了。」

    「那又是什麼問題?」

    「大人,景城過去這一旬,爆發疫情。此疫病極為兇猛,還會傳染,染病者三日內便轉為重症,患者高燒不止,亦會胡言亂語,七日內便藥石罔效,過去一旬,城裡染病而死的,每戶皆有。」

    在素絹上遊走的筆,停住了。

    「什麼病?」關靖問。

    張長沙深吸一口氣,才吐出兩個可怕的字眼。

    「寒疾。」他痛心疾首,雙目通紅。「十日之前,家父也染上重症,他告訴小人,這是極為少見的寒疾,只在大雪嚴冬時才會出現。」

    沉香的臉色,驀地刷白,不禁渾身一顫。

    張長沙抬起頭,放膽直視關靖,已顧不得恐懼。「先祖曾留書,百年前的大雪,就是這種寒疾,奪走北國數十萬的人命。」他從懷裡,取出一本書冊。

    屋內所有人,臉色都變了。

    他們都曾聽聞,那種在嚴寒時,才會出現的疾病,比瘟疫更駭人。

    百年前那場大雪,餓死的人不少,但是病死的更多,才使得聲勢如日中天、剽悍勇猛的北國開始衰敗,南北兩國之勢,才平衡過來。

    張長沙哀切落淚。「懇請大人,派兵增援,協助防疫。」

    關靖的視線,終於離開絹書,看向連連磕頭的醫者,淡淡的問道:「你說,這病,會傳染?」

    「是。」張大夫垂淚,點了點頭。「只要接觸,就會傳染。」

    「你可有救治的辦法?」他問。

    大夫悲傷的搖頭。

    「三日之前,家父也病逝。我們幾個大夫,力有未逮,望大人也能派更多醫者,共同前往商討。這場大疫,不能讓它擴散,一定要控制住它,要是失控,怕這回傷亡恐怕無以計算……」

    關靖放下了筆,垂目略想,才轉過頭,望向沉香。

    「你知道這種疫病?」

    她喉頭一緊,微微頷首,啞聲回答。「知道,我曾聽先父提及過。」

    「董平怎麼說?」

    「與張大夫所說的,差別並不大。」

    「喔?」

    「先父有幸讀過,這部《寒疾雜病論》。」她指著地上的書冊,說得很仔細,畢竟事關無數人命。「先父說,這是醫史上第一部理、法、方、藥俱備的經典,稱此書是『為眾方之宗、群方之祖』。」

    關靖又問。

    「此人說的話,可信嗎?」

    「張大夫是名醫,說的話當然可信。」

    「那你呢,你可知道,有別的救治辦法?」

    「沒有。」她柳眉微蹙,搖了搖頭,恨書到用時方恨少。她把太多時間,都花費在學習,該怎麼以香料治病,還有以香料……致病……

    心急的張長沙,哀聲懇求著。

    「大人,這種疫病,愈冷愈是蔓延得迅速,實在是等不得了,懇請大人立刻派人前往景城協助。」

    關靖沉默了一會兒,又問:「你確定,這就是百年前那種寒疾?」

    「是的!」張長沙萬分肯定。「家父與城民們,從發病到病程途中,再到往生,所有病徵都與那場大疫相同。」

    「現在景城裡傷亡如何?」

    「已過一半。」

    「你這一路上,還有接觸過什麼人?」關靖再問。

    「沒有,大雪封城,小人聽到大人在蕩城,就日夜兼程趕來。

    一來一往的對話,她都聽得清清楚楚,烏黑的大眼,滿是希望的看著關靖,心跳得好快好快。

    她知道,他會去救人的。

    她知道,他一定辦得到的。

    因為,他是關靖,是統御南軍北奴的領袖,手上有足夠的資源,能夠拯救那座城、拯救那些病患,阻止疫情蔓延。

    桌案下的張長沙,再次重重磕頭,誠心誠意的央求著。「求中堂大人,設法救治,城中倖存的……」

    她壓抑不住,飛快的心跳,滿心期盼的看見,他抬起了手。

    他可以的,他會的,他會——

    驀地,關靖伸出了手掌,轉了半圈。

    有那麼一瞬間,她狂喜的以為,他答應張長沙的請求。然後,她才看見,那疾飛而來的破空利箭。

    咻——

    長長的箭,倏然而來,一箭穿心。

    咚!

    狂喜乍碎,她驚得小臉刷白,倒抽了一口氣,無法置信更無力阻止。

    跪在桌案前的張長沙,瞪大了眼,張著大口。他低下頭來,看著貫穿胸口的箭,說不出半個字,跟著緩緩往後倒臥在地上,死不瞑目。

    是誰?!

    她驚慌悲憤的轉頭,尋找著兇手,看見韓良身旁的侍衛,手中拿著長弓,弓弦還嗡嗡彈動著。

    殺人的,是那名侍衛。

    不,不是他。

    她看見韓良冷然的表情。

    是韓良?他哪來的贍?!

    不,也不是他。

    韓良看著一個人,一個坐在她身旁的人。她僵硬的轉過臉,看見那個男人,那一個慢慢收回手的男人。

    他神色自若,意態輕鬆的開口下令。

    「把他的屍首、衣物跟書冊全燒了,別忘了把那塊沾血的木板也撬開,一起燒了。處理時別碰著,凡碰著他的,也一併燒了。」

    「是。」侍衛齊聲應和,立刻開始動作。

    「韓良。」

    「在。」

    「用最快的速度,通知方圓五十里的大軍,在景城前集結,明日正午,我就要看到人,違者軍法論處。」

    「是。」

    「吳達。」

    「在。」早等在門外的將軍,立刻進門,單膝跪地。

    「你領騎兵隊,立刻趕去景城,別讓任何人離城。」

    「是。」吳達起身,銜命而去。

    「子鷹。」

    「在。」另一個人,進門領命。

    「調派弓箭隊過來,把城裡所有易燃的都帶上,火藥、菜油,什麼都行,愈多愈好。」

    沉香聽著他調兵遣將,聽著他下令指揮,小臉上一片灰白。她看著他,心頭好冷、好痛,痛不欲生。

    殺人的,是那名侍衛。

    但是,兇手不是別人。

    是他。

    是關靖。

    他才是那個下決定的人,才是那個作判斷的人。他們,都只是他的手腳,是他殺人的工具。

    他,才是真兇。

   

    身穿重裝、騎著戰馬的鐵騎,包圍在景城的外圍,數以萬計的騎兵隊,形成黑色的銅牆鐵壁,將景城包圍得水洩不通。

    如此嚴密的防守,讓城內的人們,就算是插翅也難飛。

    以景城為中心,距離十里,鐵騎環繞為圓,而鐵騎之前,還有更多的弓箭手,隊伍排列整齊,全都面向景城的方向,每個人的背囊裡,都裝滿了弓箭,放不進背袋裡的弓箭,更是在身後堆積如山。

    在弓箭手的面前,是由北國奴們,在堅硬的冰地上,一夜之間挖掘出的深溝,溝內灌了大量菜油。

    那些菜油,原本是要用來,運送給飢餓的災民,現在卻有了截然不同的用途。

    確定所有大小事務,都準備完全,將士們都蓄勢待發後,鄭子鷹才騎著戰馬,來到景城的城門前十二里,也是一夜築成的高台下。

    他利落的翻下馬背,摘下戰盔,大步走上台階,直到高台的平台處,也就是這片雪原的制高點,在前一階停下腳步。

    平台上只佈置了一桌兩椅,椅上鋪著毛皮,桌上備著香茗。

    「主公,都佈置妥當了。」子鷹恭敬行禮。

    「好。」坐在椅上的關靖,慢條斯理的擱下茶碗,比任何時候都從容,他抬起頭來,看了看天色,嘴角微揚。「時辰正好。」

    經過一天一夜的籌備,這個時刻終於到了。

    武將們都被分派出去,固守四面八方,文臣們則是站在高台的階上,個個靜默無語,連呼吸聲也聽不到。

    眾人不言不語,只剩臉色慘白的沉香,還在竭力苦勸。

    「不需要屠城。」她說得嘴都干了,還不敢停止。眼看大軍就要動手,她心驚膽戰,勸說得更努力。「《寒疾雜病論》上記載,十人裡會有七死,也就是說,還會有三成的人能活下來。」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低下頭來,望著小臉蒼白的她,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意。

    「那本書寫得如此詳細?」他挑眉問。

    長達一天一夜的時間,關靖別說是回答她,甚至就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如今,他終於應了她,還問起醫書的事,顯得頗感興趣,幾近絕望的她,終於看到一絲希望。

    「是的。」她用力點頭。「不只是救治的辦法,就連病症發生的前兆,書中都有詳細記載。」

    「喔?」他歎了一聲,真正惋惜。「可惜,那部書被我下令燒了。」

    沉香激動不已,喜極而泣。

    「沒關係,我還記得,每一個字都記得!」她淚眼矇矓,總算鬆了一口氣,無比的慶幸。

    不枉費她的竭力苦勸,說得唇喉緊痛,連唾沫都沁了血絲,只要能夠勸阻他,改變他屠城的念頭,她再辛苦都值得。

    關靖抬起手,輕撫她的臉兒,溫柔的淺笑著。「太好了。」

    她落淚點頭,回以顫抖的一笑,聽見他柔聲又說:「那麼,你現在就開始,就把那部書,全部都寫下來。等你寫完後,我會讓它流傳天下。」他說著,優雅的站起身來,轉身就要往階梯走去。「你寫吧,我只去一會兒,很快就回來。」

    驀地,她心中一冷,不祥的預感再度湧來。

    「你要去哪裡?」她用小小的雙手,揪住他的衣袖,握得好緊好緊。

    他笑得更溫柔。

    「去做我要做的事。」

    一陣暈眩襲來,她眼前發黑。

    他還是要屠城?!

    「不,不要去!」她哀求著,她已經說了那麼那麼多了,為什麼他還是要屠城?「你不是聽明白了嗎?城裡還有三成的人,可以獲救的!」

    「我聽明白了,一直都明白。」他一字一句的說。

    「這麼多人命,都能得救……」

    「不,」他僅用一個字,就讓她的苦勸都白費,「他們都必須死。」他輕聲告訴她。

    沉香慘白著臉,狂亂的回頭,企圖尋找援手,幫助她阻止關靖。

    「軍醫,你知道的,對不對?」她喊著,淚一顆一顆落下。「你絕對知道,不論任何絕症,總會有人可以存活的,對不對?你告訴他啊!」

    軍醫沒有說話。

    她呼吸紊亂,又看向另外一個人。那人穿著褐色衣袍,就站在軍醫旁邊。

    「你呢?快阻止他!」

    褐衣人沒有說話。

    含淚的眼眸,胡亂看過站在階下,每一個人的臉。

    「你們知道的、你們知道的!快,你們快告訴他啊!」她語帶哭音,嘶聲吶喊著,已是喉中乾裂。

    但是,每個人都不說話。

    他們全都望著關靖,以他馬首是瞻。

    最後,她還是只能哀求他。

    「不,不要屠城,只要你不屠城,我願意做任何事。」她太慌太怕,雙手扯得更緊。「對了,你讓我進城,我要去救治那些人……」

    他卻只是莞爾的一笑。

    然後,他不再看她,轉過身去,堅決的邁開腳步。

    軟若無骨的雙手,用盡了所有力量,也無法再挽留他的離去。她的手再也拉不住,緊握的手心落空。

    眼睜睜的,她看著他步下台階。

    「關靖!不要!別這麼做……我求你……我求你了……」她跪了下來,絕望的哭著吶喊,聲音連同一陣狂風,掃進每個人的耳中,當然也包括了他。

    他卻置若罔聞,筆直往下走去,將她的人、她的香、她的苦苦勸說,全都拋在腦後。只有他白衣戰袍的衣袖上,留著她因為過度用力,指尖掐傷掌心,滲出的淡淡血痕。

    人海為他一人分開,無數雙眼注視著,他緩緩走過鐵騎的銅牆鐵壁、堆積如山的鐵箭、屏氣凝神的弓箭手,來到注滿菜油的溝旁。

    腳步,終於停了。

    他望著景城,欣賞這座古城的末日。厚實的高牆、古老的城垛、高聳的城門,這是一座可攻可守的好城。

    但是,今日過後,這座城就會永遠消失。

    「取火來。」他開口。

    等候在一旁的韓良,以雙手奉上,早已點燃的火把。

    關靖接過火把,將火把的頂端,朝著溝中劃去,姿態宛如為一幅將永傳世間的名畫,繪下第一筆。

    火焰接觸菜油,瞬間燃起,很快的蔓延開來,整座景城就被包圍在火焰畫出的圓圈之中。

    「拿我的弓來。」他伸手。

    韓良慎重的,遞出一把獸角長弓。

    戴著皮手套的左手,接住獸角長弓,而右手隨即從身旁弓箭手的背袋裡,抽出一支鐵箭,再將箭簇沾了油、裹了火。

    關靖緩力拉開獸角長弓,搭上燃火的箭。

    「住手!」沉香痛苦的哭喊,隨風而來。

    伴隨著那聲泣喊,他的手指一鬆,鋒利的火箭嗖的離弓,直直往前飛竄,最後咚的一聲,正中景城的巨大城門。第一株火苗,被他親自種下。

    射箭的手,揚起。

    「聽我號令。」他下達命令,聲音清晰。「彎弓。」

    弓箭手們一起動作。

    「取火。」

    每一支鐵箭上,都染了火。

    關靖的手指向景城。

    「放!」

    瞬間,無數著火的鐵箭,一起竄離弓弦,像是密雨一般,全數朝著景城射去。第一波箭雨淹沒景城,鐵箭貫穿城門、城牆,飛竄入城內,火勢蔓延開來。

    他張嘴,大喝:「再放!」

    另一波火箭,聽他號令,離弦,落下。

    關靖雙手負在身後,看著火焰在城中竄起。「韓良。」

    「在。」

    「持續放箭。」

    「是。」韓良面無表情的回答。

    關靖轉過身,穿過軍隊,走回高台。在他的背後,是一波又一波的箭雨,密集得遮蔽了無邊天際。

    淒厲的尖叫,從景城內傳出,一聲高過一聲,城內人們紊亂的聲音,隔著這麼遠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他一階一階踏上台階,回到平台上,若無其事的經過,宛如石化的沉香身旁,坐回佈置舒適的椅中,端起茶碗,好整以暇的啜飲著。他所坐的位置,有著最佳的視野。

    眼前,是煉獄。

    止不住焚城惡火,城內的人騷動著、慘叫著,一個又一個全身著火的人,接連掉落城牆,重重摔在結凍的護城河上,運氣好的就立即死去,運氣不好的,就在粉身碎骨、動彈不得下,被烈焰烤灼。

    沉香看著這一切,就在眼前發生。她的淚,都流得干了。

    景城的城門,不到一刻,就被驚慌的城民,從內開啟。洪水一樣的城民,爭先恐後的棄守家園,往外奔逃,想求得一線生機。

    「救命啊!」

    「救命啊!」

    「不要殺我們!」

    「不要放箭!」

    關靖擱下茶碗,打了個響指。

    台階下的褐衣人,從懷裡抽出黑色旗,朝著逃命的人們一指。那深暗的黑色,就代表著死亡。

    「全數殺盡,一個都不能放過!」站在最前線的韓良,遵從黑旗指引的方向,厲聲喝令。

    箭簇轉向,瞄準奔逃的人群。

    「啊!」

    「不要……」

    「嗚哇!」

    鐵箭穿透人體,鮮血從傷處迸濺,在雪地上染出一處處紅,逃亡的人們很快的死傷過半。逃出城門的他們,死得反而更快。

    濃重的血腥味,在空氣中飄散,就算是她所焚的香未盡,也無法掩蓋血的氣味。

    天際,不知何時,開始飄雪了。

    「救我啊!」

    「我們沒有染病!沒有染病!」

    「放過我的孩子!只要放過我的孩子。」

    火焰之圓內血流成河,弓箭手們汗如雨下,長年追隨關靖的官員,都面無表情的看著,這屠殺的慘況,沒有一個人轉開視線。

    關靖用碗蓋,拂了拂茶葉,先聞茶香、再飲茶湯,雲淡風清的說道:「之前我曾聽說,景城是因為四季景色絕美,才以景字為城名。」

    人在哭號、人在濺血、人在痛苦中死去,他卻在殺戮的時候,還有閒情逸致說著風雅之事。

    「據說,景城的春季,桃花最美;夏季,金盞花最美:秋季,胡楊樹葉最美;冬季,雪花最美。」他徐聲細述,不忘讚歎。「今日,難得有此絕景,雪花映紅,如似桃花。」

    她看見,紛紛落下的雪,反映著人們的鮮血,就如他所說的,像是無數的桃花,乍開乍落、乍開乍落,燦爛漫眼。

    「沉香,來,坐到我身邊來。」他呼喚著她,聲音還是那麼溫柔。「來看,今年的桃花,開得那麼早。」

    極為緩慢的,她麻木的轉過身去,望向身後的那個男人。天際的雪花落在他身上,映了血的紅雪,染了他一身。

    這男人、這模樣,她不是第一回看見。

    當年,她陷溺在血海中,在爹娘兄姊的屍首下,抬頭看見的,就跟此時此刻一模一樣。

    紅色的雪,映在他的白衣戰袍上,就像當年無數北國人的鮮血。那時,他高跨在馬背上,睥睨著遍地屍首,如今他嘴角噙笑,對她伸出手來。

    縱使,他的神情不同,但是看在她眼裡,都是同樣恐怖。

    這個男人,不是人。

    他是惡鬼、是夜叉,是亂世之魔!

    而她,竟然還會被他迷惑、為他動了情,近日甚至沒有在熏香裡下毒,還調製新香,親手撫著他,為他緩解頭痛。

    這一瞬間,她後悔了;這一剎那,她心痛欲死。

    在她身後,那些震動天地的哭號悲泣,人的慘叫、馬的嘶鳴、箭的呼嘯,不知在何時停了,只剩下寂靜。

    那陣寂靜比任何叫喚,更為淒厲。她回過頭去,只見景城被燒為廢墟,還有餘火仍在燃燒,而包圍景城的雪地上,觸目所及都是艷紅,染血的屍首堆積如山。

    雪,好紅。

    就連遠在這裡的雪,也被城裡城外的火光染紅。

    好紅啊,好紅的雪,像是血一樣的紅。

    她戰慄的張開雙手,發現自己的雙手、衣裳,甚至是髮梢,也被紅雪映得鮮紅,紅得就像是血。

    這是誰的血?

    是景城百姓的血?還是她爹娘、她兄姊、她親朋好友的血?

    寬闊的胸膛,從後方貼近,關靖用強壯的雙臂,將她擁入懷中,用那下令屠殺無數人的薄唇,靠在她耳畔,溫柔的低語著。

    「不要凍著了,我會捨不得。」他的身軀包裹著她,他們全身都是血一般的艷紅。

    她的身上,沾染了他的血,也染上他的殺戮罪孽。

    「主公,景城已不剩半個活口。」完成使命的韓良,回到高台上,跟鄭子鷹一樣,都在前一階就停下,沒有踏上平台。

    「接下來,就是把這一切都燒得乾乾淨淨。」那溫柔的聲音,在她耳邊這麼說著,強壯的雙臂將她擁抱得更緊。

    「是。」

    命令下達,火光很快的掩蓋過血光,瀰漫了她的雙眼。陷在火海中的屍首,個個滿臉血污,都像是她的爹娘、她的兄姊,每一雙死不瞑目的眼,恨極怨極的望著他,以及他懷裡的她。

    瞬間,她才醒悟。

    她錯了!

    她不該只是以香料折磨關靖、不該只是讓他病根深種。她原本想要,親眼看著他受苦,卻沒有想到,留他一命,天下蒼生受苦更多、更重。要是早早殺了他,景城的百姓也不會被屠殺殆盡。

    「我頭疼了。」耳畔那聲音,輕聲低語著。「今晚,再為我焚香、再用你的雙手,為我撫去那煩人的疼痛。」

    他做了什麼?

    更可怕的是,她做了什麼?

    沉香再也承受不了更多,眼前驀地一黑,顫抖的身子軟倒。

    她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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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下)-典心

沉香,南國最溫柔的大夫,她溫柔嫻靜、聰慧可人,
一雙柔荑救人無數,自從她被進獻給南國最有權勢的男人,
她就毫無怨言的伺候他,日夜細心研磨香料,為他緩解難愈的惡疾,
無人知曉,她來此只為復仇,她要為千千萬萬北國亡靈,向這個罪人報復!
卻如何也料想不到,自己會犯下更深更重的罪,她──
竟愛上這個罪孽深重的男人,只能與他在無底的血海中共同沈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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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黃昏,殘陽。

    確定景城已被燒成焦土後,大軍才撤迴盪城,關靖回到官衙裡,如常處理政事,而她也像先前那樣,被安置在官衙後方,官家夫婦居住的簡單寢居裡。

    沉香因驚嚇過度,昏迷了好幾天,等到醒來之後,又魂不附體的,好幾日惶恐不安,不斷用雙手搓抹全身。

    景城,消失了。

    但是為什麼,她還覺得,那血腥的氣味、艷紅的顏色,如烙印一般,還留在她身上,怎麼也擦抹不去。

    漸漸的,她明白過來。血的色與味,已經滲入她的體內,如同死去的那些人們,無聲卻深重,判給她的刑罰。

    她有罪。

    跟關靖一樣重的罪。

    他們是共犯。並不能因為,她曾試圖阻止,罪孽就較輕,因為要是她早先就毒死關靖,景城雖然寒疾橫行,但也仍有人能存活下來。

    是因為她,那些可能倖存的人,也全死了。

    她忘不了那一天啊!那天的天色、雪色,都瀰漫著艷紅,就連不知經過幾日後的如今,窗外的殘陽,也腥紅似血。

    那樣的紅,喚醒她原以為昏聵的心神,白皙的雙手,終於有了動作,無聲探向臥榻旁的香匣。

    除了懊晦,她還有別的事該做。

    而且,要快。

    掀開匣蓋,她緩慢的挑揀香料,數樣之多,前所未有。她用了最繁複的配方,精心的配製,全心全意的揉著、碾著,直到它們全都碎化,再將粉末均勻的撒在熏爐裡。

    然後,她咬破指尖,在香爐裡,滴進幾滴她的血,再引火焚香,蓋上爐蓋。

    這一爐香,是她的心血結晶、她的精心傑作。

    對關靖來說,也是最最足以致命的毒。只要聞了這爐香,今夜,他就會死去,這亂世之魔就再也無法危害人間。

    沉香端起香爐,緩慢的起身,心情異常的平靜,虔誠的走向寢居的門,要去做今生最重要的一件事。

    當然,只要關靖暴斃,隨侍在側的她,最是嫌疑重大,很可能被嚴刑拷問,直到慘死,或是被關進惡名昭彰的窟牢,過著比死還不如的日子。

    窟牢是鳳城之外,在沈星江畔一座由巨岩開鑿、從地上延伸入地下的牢獄,有數不清的北國人,在那裡悲慘的死去。

    窟牢,是北國人最深的夢魘,有人說窟牢是煉獄。但是,也有人說,寧可入煉獄,也絕不進窟牢。

    但是,窟牢裡的酷刑,比得上她心中,因強烈自責而起的絕望嗎?

    就算不入窟牢,她也已經在煉獄的最深處了。

    香氣,徐緩飄渺,包圍沉香的身軀,如似無形的枷鎖。她就要離開寢居,去到前廳,將香爐擱置在關靖面前,看著在呼吸之間,香氣充盈他的全身,直到他死在她眼前。

    這是她早該做的事,甚至做得太遲了。

    偏偏,天不從人願。

    當她正要伸手,推開門扉時,寢居的房門,卻被人從外開啟,那人走進寢居裡,面無表情的看著她。

    那個人不是關靖,而是韓良。

    這間寢居,因為有她陪侍,除了軍僕之外,沒有旁人敢踏進一步,韓良卻破了禁忌,用身體擋住她的去路。

    「沉香姑娘,請留步。」他瘦弱的身軀,擋在她面前,還將房門給關上。

    寢居內,只有他們兩人。

    「我等待了許久,你卻到今日才有動作。」看著她手中的香爐,他以過度有禮的口吻詢問。「這一爐香,是你今夜要送去給主公的吧?」

    「是。」這也將是,關靖的最後一爐香。

    「主公還在忙著,請你稍待。」他伸手指向室內。「你體質虛弱,還是坐回榻上吧,我有些話,要對你說。」

    她靜靜望著,這個高深莫測的男人,知道反抗也無用,於是依言坐回臥榻,手裡還捧著香臚。

    「我一直想問,你觀看主公屠城之舉,有什麼感想?」韓良探問的口氣,像是在討論天氣般尋常。

    柔軟的雙手輕顫,裊裊的煙霧,也微微紊亂。

    僅僅從這一點,就洩漏了她心中的撼動。

    韓良都看在眼裡了。

    「我猜得出你的感想。」他徐緩的說道,像是有無止盡的時間,可以跟她磨耗。「其實,一開始,我就知道,你想對主公做什麼。」

    她抬起頭來,直視著韓良,毫無畏懼。

    「是嗎?」她淡淡的問。

    「我曾建議主公,盡快殺了你。」

    「那麼,為什麼到現在,我還能活著?」

    「只因你神似幽蘭姑娘。」語氣轉為嚴厲,韓良責備著,彷彿這才是她最重的罪。

    「是嗎?」她喃喃自語。

    韓良置若罔聞,逕自上前,伸手打開爐蓋,低頭深深聞嗅著,那濃郁的香氣,仔細品味,一會兒之後才開口。

    「我不懂得香,但是,跟隨在主公身邊多日,你調的香,我也聞過不知道多少回了。」他分辨得出來。「今晚的香氣,格外的不同。」

    「這是我特別調製的。」她坦白回答。

    他黑眸一閃。

    「這一爐香,會讓主公迅速斃命?」他問得一針見血。

    即便是被揭穿,她也不慌不亂。

    「你知道了。」這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我早就猜出,你要殺害主公。但是,你隱藏得很好,手法高妙,前所未見。」韓良的語氣轉為嚴苛,厲聲指責。「主公的頭痛之症發作時,所有人都以為,是刺客的砍殺,留下了後遺症。」

    「難道不是那樣嗎?」她淡定的問。

    「起初,我也以為是那樣。」韓良緊盯著她。「但是,在主公的頭痛,開始趨於嚴重時,我就取了爐內香灰,派人仔細化驗。」

    「請問韓良大人,驗出了什麼?」

    「起初,的確是驗不出結果。」他的語氣之中,有了一絲敬意。「你用的香料,大多尋常得很,都是丁香與荳蔻之類,的確能止痛去濕。」

    「那麼,你有什麼證據,說我要殺害關靖?」

    韓良注視著她。

    「直到你被接來軍中後,我的人拿到這個東西。」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紙包。打開黃褐粗糙的紙後,染了血漬、被剪開的皮手套,出現在兩人眼前。

    看見皮手套時,沉香的雙眼,緊緊一閉。她的多年心血,功虧一簣。

    沒錯,這的確是證據。

    她的計謀,被韓良揭穿了!

    耳畔,只聽見韓良的話聲。

    「有了這樣東西,一名年長的研香師才驗出,你用的香料,對主公來說的確是毒。」他不得不敬佩,這個女人的心思之縝密。「刺客傷害主公,是間接導致主公頭痛,真正的原因,是來自於你。你留在主公身旁,等待的就是主公受傷的時機,才能對主公下毒。」

    結束了。

    韓良什麼都知曉了,她再也無能為力。

    只是,為什麼此時,她竟會覺得,鬆了一口氣,彷彿肩上的千斤重擔,終於被卸下了?她不是該恨極韓良,恨他竟能阻止,她親手殺死關靖嗎?

    韓良還在說著。

    「今日,證據齊全,你的毒計再也無法繼續危害主公了。」

    「沒有了我的香,關靖還是會死。」她眨去眼中,熱燙的水霧,將熏爐抱得更緊。「而且,還是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停香之後,他死前的模樣,將會比她初到軍營中,所看見的情況,更慘烈上無數倍。

    「我會找到人救治主公。」韓良宣誓。

    「你找不到的。」她輕聲說著。她太過明白,世上再也沒有,比她更優秀,能以香治病與致病的人。

    「或許吧,」韓良的神態,轉趨平靜。「但是,你將不能看見,主公會怎麼度過這段時間,看著他的意志力能堅持多久,聽見他在痛苦至極的時候,叫喚著你的名字。

    嬌弱的身子,狠狠震動。

    韓良所說的話語,精準的戳中她最想藏起的心事。

    「你在乎這些,不是嗎?」他緩聲說著,看著這謀害關靖的紅顏禍水,眸中竟流露出同情。「你早已愛上主公,無法自拔。」

    連她自己都不敢承認的心跡,竟是那麼明顯,旁人都能一眼看穿嗎?

    注視著臉色灰白,絕望到底的沉香,韓良伸出手去,取走她手裡的熏香爐,還有擱置在桌上的香匣。

    「我現在,就去將一切稟明主公。」他很懷疑,這個一動也不動的女人,是不是聽進了,他所說的話,「外頭有侍衛守著,你好好休息一會兒。然後……」

    他靜了一會兒,才往下說去。

    「你,就靜待主公發落吧!」

    在一室寂然中,他往寢居的房門走去,身上帶著所有罪證離去。

   

    那一夜,月黑風高。

    桌案上的燭火,緩緩搖曳著。

    關靖提著筆,俯在案上書寫著,但是寫得愈久,絹書上的文字,似乎就逐漸模糊了起來。

    他的頭又痛了。

    飛揚跋扈的濃眉,緊緊擰起,關靖不由得捏著鼻樑,習慣性的轉過頭去,張口叫喚著:

    「沉——」

    香字未出口,他才發現,她不在身旁。

    自從焚殺景城那日後,她昏迷多日,他要軍醫仔細診過,軍醫戰戰兢兢的稟報,她是哀痛過度,才會昏迷著。

    即使是她為他準備的香料,還是足以提供,數日所需,但是那幾日幾夜,卻是那麼的漫長。

    當她清醒過來後,卻成了瓷娃娃似的,不言不語、不哭不笑,倒是他親自餵她飲水用膳,她仍會乖乖吃下,讓他的擔憂少了些許。

    沒了沉香的細心伺候,熏爐裡的香,難免會中斷。就像是現在,能緩解他頭痛的香,已不知道熄多久了。

    往日,不等香熄,她總是會早早出現,帶著研磨好的芳菲香料,掀開爐蓋倒入粉末,從來不需他出言提醒,她顧那一爐香,像是顧寶貝一般。

    她總是會到、總是會來。

    但是,自從焚殺景城後,她就缺席至今。

    沒有了她的陪伴,他的心緒奇異的,竟會難以靜定下來。每一次,他抬起視線,都會望向,那處空蕩蕩的位置。

    不知不覺,他已經習慣了,有她的陪伴。

    關靖很清楚,她昏迷與失魂,不能陪伴他的原因。他還記得,焚殺景城的那日,她急切的淚眼、惶急的懇求,還有望著遍地焦土時,那蒼白空茫的臉兒上,那雙似要滴出血的眸子。

    他可以看得出來,她有多麼痛苦;感覺得到,她有多麼傷心難過,他其至覺得能夠嘗到,她散發出來的絕望。

    不自覺的,關靖抿緊薄唇,緊握手中的筆。

    一直以來,他從來不曾在乎誰。他選擇了,自己要走的路,總是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背負他所該背負、承擔他所該承擔的,以前是如此,現在也如此。

    他不會後侮,不曾後悔,現在亦然!

    可是,他想要沉香在這裡,坐在那個地方,就在他身旁,陪伴著他。就算,她是恨他的,他也想要她的陪伴。

    正當他決定開口,喚人召她前來時,驀地,側門有人走來。他聽到腳步聲,匆匆轉過頭去,一時之間,還以為是她。

    可是,來人不是女子,更不是她。

    是韓良。

    欣喜的情緒消失了,關靖的眼角微抽,懊惱得接近憤怒。因為,來人不是她,更因為,他竟受她影響這麼深。

    面無表情的韓良,緩步靠近,恭敬的緩聲發問:「主公,是在等沉香姑娘嗎?」

    「沒錯,我是在等她。」他坦然承認,瞧著眼前這個,跟隨他最久的謀士。

    「主公不須再等。」韓良跪坐在桌案前,直視著關靖。「她不會來了。」

    濃眉挑起,他看著這個,總是一板一眼的傢伙,給這人的耐心,比給別人多於一些,所以開口問道:「為什麼?」

    「屬下已經派人,將她軟禁在寢居裡。」

    怒意,燃起。他的神態、語調,卻都沒變,又問:「為什麼?」

    「因為,她在對您下毒。」

    有那麼一瞬間,地板似乎傾斜了一下。但是,關靖明白,那只是錯覺,韓良仍跪得好好的,連桌案上的東西,也一一安然待在原位,動也沒動。

    晃動的,是他的心。

    長年的相處,讓關靖早已知道,韓良從不妄言,他只會說確定的事,只會做正確的動作。

    垂下眼來,他看著桌上,自己日夜書寫的字跡。

    「你有什麼證據?」

    那是他的聲音嗎?怎麼如此淡然?

    是了,他是該淡然的,要冷、要靜,要不顯其心。

    他是關靖。

    是南國的中堂。

    他緩緩的、慢慢的,吸了口氣,瞧著韓良。

    那個誓死追隨著他的男人,抬手送上了沉香的香匣、一對破爛的皮手套,還有那一個,被擱在寢居裡,與他桌上所用同款同式樣的熏爐。

    爐蓋上雙鳳昂揚,一朝前、一回首,鳳尾糾纏,刻痕細若游絲。他熟悉這個熏爐,像熟悉她一樣。

    「主公,這些,都是證據。」韓良沒有迴避視線,筆直的看著關靖。「沉香在香裡下毒,看似為您緩解頭痛,實則將毒藏在香裡,一點一滴的,讓您慢慢上癮,頭痛日益加劇。」

    「那些香料,都是無毒的。」他面無表情,出聲提醒。「你不是都驗過了?」

    「是的,屬下是驗過了。」韓良鎮定的回答。「或是,她從第一爐香,就已經藏了毒,但那效果極為輕微,真正傷害主公的,是香譜裡沒有提及,失傳已久,被稱之為『婦人心』之毒。」

    最毒,婦人心。

    關靖瞇起雙眸,目光猶如鐵箭。

    韓良無所畏懼,繼續往下說。

    「她所用的香料,分開來用無毒,混合起來用也無毒。」聲音停了一停,才又說。「應該是說,用盡這香匣之內,任何一種配方,調出來的香都是無毒的。」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說,她要毒害我?」他不信,不想信。不禁撫著筆,打斷韓良。「況且,聞香的不只我,頭痛的卻只有我一個人。」

    「主公,香雖然是無毒的,可是混在一起後,再經藥引,就能成為劇毒。」韓良舉起手,指著那爐香。「確實,尋常人聞嗅這些香料,真能安神養身,有百益而無一害。但是,唯獨對主公您來說,卻是劇毒。」

    耐心,漸漸要用盡了。

    「為什麼?」他很緩慢、很緩慢的問。

    韓良吐出一個字。

    「血。」

    「說清楚。」

    「是。」韓良應著,望進關靖深幽的黑眸。「『婦人心』這種毒,專殺男人。必須要用女子之血,作為毒引,混入男人血中後,男子聞香數日後,就會開始頭痛,而且愈是聞香,愈是死得快,但是不聞香,又生不如死。」

    她的血。

    心思疾轉,幾乎是立刻就想起了。

    有生以來,關靖第一次恨起,自己過目不忘的記憶力。

    韓良仍在說著。

    「那日,您被刺客砍傷,是她以自身之血,混入香料之中,替您止血。於是,您的血裡,就混入了她的血。」

    關靖深吸著氣,沉吟不語。

    「主公,她來之前,您的頭,不曾如此痛過,不是嗎?」

    他依然不語,腦海之中,全是她過往,日日夜夜,溫柔伺候他的模樣。

    那些,全都是假的?

    沒錯,他確實懷疑過,她可能是間諜。

    然而,他是那麼自信,以為終究能夠收服她,就像是他收服了韓良、吳達、子鷹,以及其它無數人。

    他還以為,她多少對他動了情,不是嗎?

    韓良的聲音,在廳室裡迴盪著。

    「主公,要使用『婦人心」,就必須先服藥,讓血中染毒。服藥者會身心皆痛,日夜有如肝腸寸斷,時間長達三年。」此種下毒法,駭人聽聞。「下毒之人,形同陪葬,因為難以施展,所以失傳已久。」

    「她是用自己,餵了我中毒嗎?」他問,聽見脫口語音中,帶著笑意。

    「是。」

    是嗎?

    她就這麼希望他死?她就這麼痛恨他?同床共枕、相擁同眠,不過是心機計算?

    她籌謀這毒計,籌謀了多久?三年?不只?三年只是服藥的時間,要有這念頭,到真的下定決心實行,又要進到關府,留在他身邊,找到機會,是花了她多少年?

    「主公,她有這決心,能忍這樣的痛,非要殺您不可。這個女人,絕非是尋常人可以比擬。」

    是的,她不是一般人。

    他早就注意到,她有著尋常人沒有的勇氣。

    會留著她,就是因為,她的勇氣世上罕有,甚至連絕大部分的男人都比不上。她不像幽蘭那麼柔弱,而是勇敢又堅毅,才吸引他的注意,讓他想要她,得到她的人與她的心。

    偏偏,等到回神時,才發現自己對她迷戀已深。

    「主公,沉香非死不可。」

    韓良的話語,餘音繞樑。

    關靖無語。

    在他走上這條路之前,早就該知道,遲早會遇上這樣的人。

    這一路走來,他耗時這麼多年,機關算盡、雙手染血,一步步踩在無數人的屍身上,好不容易,才來到這個位置。

    一個小小的女人,算什麼?

    算什麼呢?

    但是,心,被扭絞著,像是被擰出了汁、被擠出了血。

    他早就算著了,遲早會有這一刻,不是嗎?

    即使如此,心中的怒火,還是烈烈狂燃。他為什麼會感到,胸口,比頭更痛上無數倍?她的毒讓他頭痛,那麼,此刻讓他胸中劇痛的,又是什麼?

    「想殺我?」他的聲音平淡,唇邊笑意更深。

    「是。」韓良堅定的回答。

    關靖起身,輕笑。

    「好。好。」

    他連說了兩個好,然後,抓起香匣,轉身離開,頭也不回的朝屋內寢居走去。

    「很好。」他說。

    關靖離開後,廳堂之上,只剩下忠心耿耿的韓良,繼續跪在桌案前。

    主公是笑著離開的,但是,他卻覺得深深的不安。

    沉香不是尋常人,他早已知道,主公對她動了情,所以才會搜羅到所有證據,確定她的毒計,有了十成十的把握後,才來呈報。

    但是,他這一步,很可能下錯了。

    該死!

    他原本以為,主公只是把她,當作幽闌的替身。

    但是,當他看見了,主公臉上狠厲的表情,才赫然驚曉,自己根本錯估了,沉香在主公心裡的份量。

    只是替身,不會牽心動魂,更不會讓關靖這麼動搖,還亂了心。

    隨侍多年,他能看穿,主公的真正情緒,就算主公刻意掩飾,能夠騙過世上的任何人,也騙不過他。

    廳堂之中,韓良跪坐原地,慢慢握緊拳頭。

    這一剎那,他才驚覺,自己不該來呈報關靖,而是早該在確定她的罪名之後,先下手為強,殺了她再說。

    那個女人,是個心腹大患。比起她用的毒,她的人,對主公來說,更是危險不知多少倍。

    他的額上,隱隱浮現青筋,悔恨自己的失誤,竟失去殺她的大好機會。

    此時此刻,要搶在主公見到沉香前,先將她殺死,根本來不及了。更糟糕的是,跟隨關靖這麼久,身為關靖最信任的謀士,幾乎不曾錯判關靖想法的他,現在竟也不能確定,關靖究竟會怎麼做。

    是留?

    還是殺?

    是折磨致死,還是一刀了斷?

    抑或是……抑或是……

    韓良猜不透,帶著駭人厲色,會震動到忘了保持冷靜、不洩漏真正情緒的關靖,心中真正的想法。

    這是他頭一次,看見關靖如此失控。就連當初,幽蘭病死的時候,關靖的反應也遠比不上此刻。

    該死!

    他在心中暗咒著,自己的失算。

    最好的機會過去了。

    如今,他什麼都不能做,只能在這裡等著。

    等待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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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14 15:14:2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寢居之內,一燈如豆。

    窗欞外,呼嘯的風也停了。

    雪呢?是不是連雪也停了?

    沉香跪坐在榻上,驀地興起這個念頭。

    好安靜啊!

    那種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靜,就像是這世上,沒有了任何的聲息,只剩下自己,與身旁的那一盞孤燈。

    然後,她聽到了,遠處傳來的腳步聲。

    一步、一步,又一步。

    那個男人,踩著沈穩的步伐而來。

    一步、一步,再一步。

    那腳步聲,牽引著她的心跳與她的呼吸。

    沉香知道,那是他。

    那個十年前率領大軍,佔領北國十六州,十幾日之前,又下令數萬弓箭手,將景城百姓,屠殺得不剩一人的男人。

    她抬起頭,凝望著那扇緊閉的房門,聽見關靖步步逼近。

    不知怎麼的,在這個時候,她竟會想起,他坐在營帳的簡陋木榻上,身下鋪著保暖的皮毛,以掌心揉著太陽穴,另一手朝她伸來,在她沒有回應時,嘴角洩漏的那抹苦笑。

    僅僅是想到,心,就又痛了。

    明明就知道,像他這樣的罪人,根本不該仔活在世上,就如她這樣的女人,就算是被千刀萬剮,死後也無顏面對,冤死的爹娘、兄姊,以及數不盡的枉死冤魂。

    腳步聲,在門外止停住了。

    接著,雕刻著冰裂紋、覆蓋著防風厚布的寢居房門,發出咿呀的聲響,被人從外推開了。

    她看見了關靖,精瘦健壯的身軀就站在門外,俊美的臉上,帶著猙獰的微笑,模樣比厲鬼更可怕千百倍。

    那表情,再無遮掩、再無隱藏,該是他真正的模樣吧!

    凝望著門外的他,突然之間,她眼眶熱燙,幾乎就要流下一顆顆的淚水。

    並不是因為,她知道自己死期將至,今夜就要死在他的手上。而是因為,直到這一瞬間,她才真的領悟,韓良說的沒有錯,她早已深深的愛上他。

    縱然,他可怕殘酷、暴虐冷血,她還是愚蠢的、難以自制的,愛上這個邪勝惡鬼、罪比天高,殺人無數、血腥滿身的亂世之魔。

    冷冷的寒風,夾帶著濕泥的氣息,從門前竄入,她抬起頭來,望進那雙凜凜烈烈、銳利逼人的眼睛。

    「你在等我嗎?」他扭曲著嘴角,步步走近,將香匣放在臥榻上,猙獰的俊臉已逼靠到最近。「我來了。」

    熱燙的鼻息,灼如箭簇上的火,灑落她的週身,燙得她如被火焚,他銳利的視線,比鐵箭還要鋒利,無形的戳刺著,他雙目滑過的每一處。

    相比之下,他的笑聲,是那麼冷。

    「你就連坐著,都美得像幅畫。」端坐臥榻上的她,素色的絹袖散在身畔,如蝴蝶的羽翼。跟初見那日,相同。「那兩個多月的日子裡,你是不是就這麼坐在鳳城裡,想像一日比一日劇烈的頭痛,會如何折磨我?」

    沙啞的男性嗓音,說出的每個字,都是嘲諷。

    她緊握衣袖,難以呼吸,反覆告訴自己,一定一定是聽錯了,不然怎麼會在他的語氣裡,聽見恍若字字染血的絕望?

    亂了,亂了,全都亂了。

    她的耳、她的眼都錯亂了嗎?她看著他在笑,卻似在那雙癲狂的眼中,看見比淚更深沈的痛。

    關靖伸出手,狠狠捏著她的下巴,笑得比野狼更森冷。

    「你是怎麼想的?嗯?」他問,眼裡跳燃著火。「想著,我是會咬碎整口的牙?還是會扯掉每一根頭髮?」

    他是用那雙,傷口結痂脫落,剛長出極短極短指甲的手,箝制住她的。

    連她的嘴,都要背叛她了嗎?當他探手時,她險些脫口而出的,竟是要他小心,不要弄痛指尖,還很脆弱的再生肌膚。

    為什麼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會牽扯著她,讓她神魂俱痛?

    「韓良說,你所用的毒,喚做『婦人心』。」他的指尖,深陷在她的頸中,印出深深紅印。「服藥的時候,你有多痛?說,跟我所受的頭痛相比,你有多痛?說啊!」

    答案,被他緊掐而出。

    「有過之,無不及。」她的聲音,比他更啞。紊亂的心分辨不出,自己為什麼要回答。

    危險的黑眸瞇著。

    「你的身上,看不見傷痕。」

    「我忍過來了。」

    長達三年,她讓人用層層絹布,如繭般包裹身體,完全無法動彈。就連嘴裡,也要塞著布,防止在神智潰散時,痛到咬舌自盡。

    他眸光閃爍,笑聲刺耳。

    「我還自以為,若論自制力,我該是舉世罕見,沒想到你更勝一籌。」強而有力的大手,掐握得更緊。「現在呢,你就不痛了?」

    終於,她克制住,沒有說出答案。其實,也是不敢說。

    身體不痛了。

    但是,心卻在痛。

    當初,身體是為了他痛。如今,心,也是為了他痛。

    千算萬算,她沒有算到,愛恨,會兩難,會這麼痛。

    「是誰派你來的?」他問,語音更澀。

    「沒有人派我來。」她不要連累任何人,「是我自願。」

    他又笑了。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是北國人。」這,就是答案。

    那一瞬之間,她竟在他眼中,看見蒼涼,與無邊的疲憊,在狂亂中閃過。

    「董平是北國人?」

    「對,爹爹說,醫不論南北。所以,他藏匿身世,藏得無人知曉。」她注視著他,一口氣說出原因。「那年,爹娘兄姊,帶我回北國救人,卻被南軍殺了。我親眼看見,領軍的人是你。」她被壓得往後傾倒,指尖碰觸到,榻上的枕頭。

    菊枕明目、豆枕安眠、麝香枕定神、芳若枕鎮魂,佩蘭枕能夠解暑化濕。奈何,卻沒有任何一種枕,能讓她忘卻那場惡夢。

    真相大白,關靖鬆開手,輕笑出聲,而後笑聲漸漸揚起,愈來愈尖銳、愈來愈響亮、愈來愈接近野獸,受到重傷時的哭號。

    「原來,我就是你的仇人。」這是多麼大的諷刺,「我竟然還要為你報仇。」他笑得難以遏止。

    他擋得了明槍、躲得了暗箭,卻忘了該要提防,枕畔最柔最暖的呼吸,防備這雙纖幼的手。

    這麼纖幼的手,就算是握刀,也傷不了人。

    她傷不了他的人,卻傷了他的心。

    沉香是木的傷、是木的病。

    而她,是他的傷、是他的病,已牢牢深種。

    果然啊果然,最毒,是婦人心。

    「這些日子以來,難為你時時作戲,作得這麼周全。」他注視著她,雙目綻光,駭人無比。「現在,再讓我考驗,你精湛的演技吧!」鐵臂抽扯,陡然將她的衣衫撕開。

    伴隨他佞笑的,是她的驚慌喘息。

    優雅從容,全都半點不剩,他用蠻力胡亂扯抓,剝去破碎的衣裳,粗魯蹂躪她裸裎的寸寸肌膚。

    滿是傷痕的大手,捏握她胸前的雪膩,放肆擠捏,隨之而來的熱燙唇舌,大口吞噬,欺凌她的飽滿,惡意的吮著挺翹的粉蕾,還嘖嘖有聲。

    「不……」她難受的扭動,嬌小的身軀,卻被健碩剛硬的男性身軀,強壓在榻上,無處可逃。

    「嗯?」他夾擰著,她腿間的嬌嫩,狠狠懲戒、全力報復。「不什麼?不要嗎?」他輕易制住她的掙扎,還褪下褲頭,被喚醒的粗壯,不懷好意的摩擦她觸感如絲的腿。

    就連她破處那日,關靖也沒有這麼殘忍縱情。

    她難以抵抗,他的溫柔,更是應付不了,他的巔狂,修長的雙腿被他扒開,扯上他的大腿,敞開柔軟的花蕾,貼著他的粗壯揉擦,很快濕透,潤聲清晰可聞,像是響徹屋內。

    「我這萬惡之人,怎容得你不要?」他揉得興起,不讓她閃躲,故意磨弄她的濕軟,咬牙切齒的笑著。「你的戲,都作到這裡來了。」他嘲諷著。

    羞意與怒意,同時湧上心頭,甚至還有被一語道破,想要轉移事實的狼狽。她想也不想的揚手,朝他臉上揮去。

    啪!

    清脆的聲音響起,他的臉頰被打紅。

    關靖的頭一偏,卻也不惱,笑得更邪,胯間的粗壯,懲罰似的衝刺進入,她嫩弱緊窄的花徑,不等待她適應,就強硬的給予重重抽插。

    雖然有了潤澤,但他的硬、他的粗,仍教她適應得好辛苦,聲聲嬌啼,不知是痛楚還是快感。

    「你怎麼了?」他嘲笑她,睨著她的顫顫嬌泣,身下勁道不減反增。「這樣怎麼能報仇?」她的自制力哪裡去了?

    憤恨的,他撤出疼痛的剛硬,把戰慄不已的嬌軀,翻趴在臥榻上,才又貫穿她的細嫩,狂暴的恣意馳騁。

    她的腰被箝握著,渾圓的粉臀,也被逼迫高高拱起,上半身都跌痛在軟褥上,被他強力推送著,揉亂整齊的被褥,胸前的雪膩,以及淒迷淚濕的小臉,在褥上揉出一圈圈漣漪。

    驀地,頸肩處,陡然一痛。

    關靖咬了她,咬得出了血,卻還舔吮著。

    「你不是想毒死我嗎?」他一掌推翻香匣,把她頂拱到香料散落最密集處,咬牙笑著說:「你配啊,把香配出來!」

    她如受傷的小鹿,在他的殘忍下,切切嬌泣。癲狂的歡愉,似無止無盡,已或煎熬,白嫩的小手隨著他的進出,一陣緊、一陣松,在被褥上胡亂抓著。

    散落的香料,在兩人間揉擠,沾了潤澤,迸碎香氣,陣陣濕濃。

    「配出來,我就成全你。」暈眩之中,還聽見他靠在耳邊的吟哦。「快啊,這是你的好機會,怎麼不配?」

    那麼深、那麼重,她卻忘我相迎,國仇家恨全拋九重雲霄。

    關靖卻還不放過她。

    「抓什麼?」他冷笑著。「你不須作戲了。」

    她被身後的強大力道,攻擊得起伏不已,纖腰欲斷。

    「難道,這不是作戲?」他追問。「說啊!」

    不要再問她,她無法思考,只能啜泣著,任憑他深入再深入,在他兜轉時,因那倉卒驟起的節奏,刺激到最敏感的一點,埋在軟褥中的小嘴,發出模糊的悶聲顫叫。

    猛地,她的長髮被粗魯揪起,被迫抬起頭來,濡濕的小臉與他相偎,廝磨得難分難捨,彷彿要彼此偎靠,才能夠存活。

    「是不是作戲?」他嚴刑逼供,語音澀苦。

    她被頂撞得嗯嗯嬌聲,聲聲啜泣,語音破碎得無法成言。

    「說。」

    要她說什麼?說什麼?

    為什麼還不給她?

    她忘卻全部,怯怯的將最敏感那處,湊近他巨大的凶器。

    「說。」

    不知道、不知道……

    「沉香。」

    直到那聲喚,迷離的神智才稍微清澄。她難耐的轉頭,卻望進他的雙眸,瞧見癲狂之中,無盡的深切渴求。

    他渴求她的答案,更甚於渴求她的身子,這折磨似的歡愛,都只為了問出她的真心。

    「這是不是作戲?」他刻意延遲,連自己也痛苦,卻非要一問再問。

    她嗚聲直喘,此時此刻,無法說謊,也不捨說謊,只能坦白。即便是不想說,她的身,她的心,都再也藏不住答案。

    「不,不是。」她的話語破碎,身體也哆嗦著。就是那裡,不要走,更重、更重,要更重。「不是作戲……」答案,毫無保留。她的身與心,都要他。

    他目光陡然深濃,隨著深重的最後一擊,在給予她絕頂歡愉時,也在她的陣陣緊縮中迸發熱流,仰首如絕命般歎息,最後一頭跌落枕上,汗濕的身軀潰倒在她顫抖的嬌軀上。

    這時候,只剩喘息。

    他與她的濃郁,彼此浸潤,分不出彼此。

   

    旭日東昇。

    暖暖的日光,迤邐進窗,灑了一地金黃。

    她從床上坐起,看著那在日光中飛舞的塵埃,只覺得茫茫然。

    被撕碎的衣裳,是什麼時候被換成乾淨的衣袍?她汗濕的身子,是什麼時候被擦洗過的?滿榻散落的香料,是什麼時候清除的?身下的軟褥,又是什麼時候更換過的?

    只知道,關靖走了,而她還活著。

    他沒有殺了她,而是在縱情之後,讓她看到了另一個早晨。

    雖然,朝陽露臉,但是天氣還是冷的。她看見自己吐出的白霧,在寒凍的空氣裡浮游、蒸散。

    然後呢?

    接下來呢?

    他沒殺她,是為了折磨她、凌辱她,要她一次又一次面對,昨夜那般的失控,在他身下臣服,忘情的哭喊嗎?如果是這樣,她是不是應該,乾脆給自己痛快的一刀?

    有那麼一刻,她仍無法思考,沒有辦法想。

    驀地,有人來了。

    叩叩兩聲,房門輕響。

    她盯著那扇門,無法反應,不知道該讓來人入內,還是該置之不理。

    然後,房門被推開了。

    來人沒等她同意,敲門只是為了通知她,有人來罷了。那個人,正是韓良。

    沉香微微的愕然,眸中流露訝異,卻沒有表現更多。這些年來,她早已練習過太多次,能不將情緒外露。

    韓良,也是想殺她的。

    她很清楚這一點,但是事到如今,哪裡還需要在乎什麼呢?難道,她內心深處,還想活命嗎?

    驀地,被吻腫的唇瓣,浮現一抹自嘲的笑,笑自己的貪生怕死。

    韓良跨過門坎,走了進來,他的身後,跟著兩個僕人,一人手裡端著的,不是別的東西,而是她的香匣,還是整理妥當過的。

    看見那匣盒,昨夜的種種,全湧入腦海。她抬起頭來,等待韓良的嘲笑,或是比死更可怕的命令,卻只看見他面無表情的張嘴。

    「這個,是主公要歸還給你的。」他冷然說著,額角青筋略浮,隱約抽動。「香料,能毒能治,主公說,要死要活,隨你心意。」

    第一名奴僕,放下手中的匣盒,退了出去。

    她訝然無言。

    要死要活,隨你心意。

    什麼意思?

    恍惚之中,好似能看見,關靖昨夜似癲且狂的神情。

    她胸中的一顆心,像是被無形的大手抓握住,慢慢的、慢慢的收緊。

    「你要他死也行,要他活也罷,他的命是賠給你了。」不甘的言語,在寂寥的空氣中震顫著。

    韓良緊抿著唇,抬起手來。

    第二名奴僕上前,將手中的物件也擱上了桌。

    那是數十個長形的木盒,過去數月以來,她見過無數次,認得那些盒子。用不著韓良打開,她已知道裡面是什麼。

    那一些盒子裡裝的,是關靖日夜書寫,從不停手的絹書,每當他寫好,就會收存在這些長形木盒裡,讓韓良收去。

    「這些,則是我要給你的。」

    他?

    這次,她沒有來得及,藏住訝異洩漏於外,昨晚淚濕的烏黑的雙眸,迷惑的看著韓良。

    「這些絹書自從主公書寫後,從來沒有別人碰過、看過。」韓良直視著她,緩聲說道:「你是除了我之外,頭一個閱讀這些絹書的人。」

    那麼,他為什麼要讓她看?

    為什麼?

    「這裡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但是這些就夠了,看完這些絹書,如果你還想殺主公……」韓良負手而立,凝望著床榻上頭,蒼白如雪的女人,一字一字的許下承諾。

    「我、幫、你。」

   

    韓良走了,奴僕也走了,屋子裡又只剩下她一個人。

    她,還有她的香匣,跟一桌子的長木盒。

    她是要殺關靖的人,韓良最是清楚了。那麼,他還要讓她看些什麼?就算她真的看了,又能改變什麼?

    改變關靖殺人如麻的事實?改變他罪孽深重的惡行?

    不會的,不可能,她太清楚。

    他已經殺了。他連眼都沒眨一下,就焚殺景城,一命不留。

    那個男人,是不會後悔的。他不懂什麼是後悔。

    他殺起人來,是一丁點兒也不手軟,他不是關在皇宮裡頭,什麼都不知道,只貪圖享樂的年輕皇帝;不是躲在城牆裡頭,只會高談闊論、荼毒百姓的高官世爵,他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他並不無知,沒有任何借口。

    令,是他下的。

    人,是他殺的。

    城,是他屠的。

    他甚至是親手射出了第一支火箭,親眼看著火燒景城,親口下令一個不留。

    事到如今,韓良還要她看什麼?看了,又有什麼用?

    有那麼一瞬間,沉香只想將桌上那些,堆積起來的長木盒,全部都搗毀,然後扔出屋外,眼不見為淨。

    但是,胸中無形的大手,仍緊緊的、牢牢的握住她的心。昨晚關靖眸中,那癲狂痛楚、蒼涼倦累的眼神,依然烙在心頭。

    要死要活,隨你心意。

    這兩句話,雖然是韓良轉述的,但是,她卻彷彿能聽見,他說出這兩句話時的語音。

    你要他死也行,要他活也罷,他的命是賠給你了。

    韓良心有不甘的話,也在耳邊迴盪著。

    他要把命賠給她?為什麼?因為她像幽蘭?還是因為他也對她有情?或者他以為,這樣一來,她會因此回心轉意?

    她要殺他啊,儘管如此,為什麼他言下之意,還是想把她留在身邊?他就這麼有自信,敢拿命來賭?

    沉香盯著桌上的香匣,以及那些木盒,心緒千回百轉,雜亂無章。

    冬日的暖陽消逝,地上的金光,被雲掩去。

    寒氣更加攏聚,她卻不覺得冷,緩慢困難的走下臥榻,來到桌邊。

    她絕對不會原諒,關靖的所作所為,但是,她的確很想知道,他日以繼夜的,到底是寫了什麼。

    究竟是什麼內容,讓關靖這麼用心?讓韓良如此珍惜?

    她拿了最上面,標著卷一的木盒,推開密閉的盒蓋。

    裝著絹布的木盒,做工精細,是防水的,一隻木盒裡,就收好幾卷絹書。她拿出最上頭的一卷,在桌上攤開。

    他剛硬工整的字跡,躍然眼前。

    治國之策

    治國,當以民為先,以法為則。

    有法,方有據,依法而論據,才成規矩……

    中原大陸,東有人海,北有荒原,西有高山,南有萬林,物產繁多,該是富庶之地,可吾輩之大陸,以沈星江為隔,一分為二,多年爭戰,耗損不計其數,實是愚昧之舉……

    大陸之東,海上之外,有國無數;大陸之西,高山之外,有國無數;之其南、之其北,亦是如此。世上強權所在多有,眾皆虎視之耽耽,唯統一沈星江南北兩岸,方有足夠之國力與諸國抗衡……

    統一之後,需先立法,興學校,令民書習……

    教民去南北之偏見,方能共榮共利……

    她不敢相信,自己看見了什麼。這不像殺人如麻的關靖會說的話,不像他在做的事,但是,他卻將這些文字,全部都寫了出來。

    他所寫的,全是治國之道,該如何治國,如何建設,如何才能國富民強。

    而且,他所書寫的內容,不只是為了南國,不只為了,他征服的地方,而是為了南北兩國。

    她忍不住驚愕,一卷又一卷的看下去。

    十年內,須如何建設;二十年,須再做何事;三十年又該是如何。他沒有遺漏半點,寫得如此詳細,從綱要,到細則,條理分明。

    他要人開通運河、修築官道、南糧北運、北弓南送。

    他將北原之牧、南地之農、東海之漁、西山之礦,該要如何運用,全都寫得一清二楚。

    他從國,寫到州,再從州再寫到縣。

    每一個地方,他都清楚的寫明,那裡產什麼、有什麼,地形加何、物產如何、民風如何,他全都知道,甚至針對不同的地區,有不同的做法治理。

    窗欞的光影,在地上緩移消散,天光也從明亮轉為陰暗,當有軍僕進來,替她點上了燈火,她才發現不知不覺間,白晝已經過去了。

    桌上,不知道什麼時候,擱了膳食,還是四菜一飯。

    膳食都冷了,但是她不在意,餓了的時候,就吃下一些,然後再繼續看著那些絹書,沒漏看任何一個字。

    那一夜,她沒有睡,而是看著、看著,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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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14 15:14:4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天亮了。

    她無法相信,這些絹書上所紀錄的,是他所想的、所寫的,但是又不得不信。絹書上的筆跡,的確是他的沒錯。

    這些文章,是千金難得的治國良策,要是她說出去,告訴任何一個人,這是殺人如麻的關靖,親筆所寫的,絕不會有人相信。

    既然他想的、寫的,是這些,那麼為什麼他的所作所為,全都背道而馳?

    還是說,絹書上寫的,是他以前的抱負?

    不。

    不是。

    沉香很快推翻這個猜測。

    她親眼看到,他直到現在,也是稍微有空,就繼續在寫,顯然是還沒有寫完。

    木盒上的編號,並沒有照順序排列,遺漏了許多。韓良告訴過她,這只是一部分,他應該是挑了重點的篇章,才拿給她看。

    但是,只要看過這些,她就已經能知道,其它的章節裡,大概是在寫些什麼。

    關靖寫下的規劃,龐大得不可思議,而他不可能錯漏了,任何一個細節。她清楚的知道,這些只是極小的一部分。

    她懂。

    就像是要調配複雜的香氣,需要懂得每一種香料的藥性、生長時節、樣貌、該取哪個部分,該用什麼方法處理。

    然後,再瞭解用法,斟酌用量,親自測試搭配過後,會有怎樣的效果。

    她從小到大,都在鑽研香料,知道這些篇章,就如幾爐香,
是耗盡心血的結晶。藏在字裡行間背後的,是多少的心思、多長的時間?

    沉香,更茫然了。

    拿著那些絹書,她真的不知道,那個男人,到底在想什麼。

    她徹夜看完了桌上的這些,在桌邊又坐了許久,怎麼樣也想不通。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日昇,日又落了。

    她困惑又迷惘,等到回過神來,卻看見了關靖,就坐在桌案旁,聽任手下部眾們,輪流上報議事。

    直到這一會兒,她才發現自己,竟然已經走出房門、穿過長廊,來到官衙的廳堂外。

    看見她的出現,堂上的男人們,都安靜下來,個個一臉錯愕。

    此時,沉香才發現,自己此刻的模樣,有多麼不恰當。

    她身上穿的,是內室的衣袍,沒有罩上外袍,而她的長髮沒有梳理,從肩上披散落下。再加上,徹夜看著絹書,幾日來沒有閉眼休息,讓她更顯凌亂狼狽,甚至連鞋襪都忘了穿。

    腳下,她能感覺到,木板的冰涼。

    男人們注視她的表情,像是看見妖魔鬼怪。

    一時之間,她有點想要退開。

    但是,她發現了,當所有人都忍不住,瞪著她看的時候,關靖卻連頭都沒有抬起,更別說是看她一眼了。

    他一定知道,她來了。

    因為,站在桌案前,原本還在報告的猛漢,因為看見她,一時間忘了該繼續說話,嘴巴張得開開,用一雙銅鈴大眼,直瞪著走入側門的她。

    可是,他就是沒有抬頭,冷淡的問:「吳達。」

    「呃,屬、屬下在!」

    「還有什麼事嗎?」

    「沒有了。」猛漢急忙回神。

    「好,你可以下去了。」

    「是。」

    關靖抬起手,示意下一個人上前,就算所有人瞪著她瞧,他就是不抬頭。

    被掩埋得很深很深的固執性子,在此刻破土而出,沉香故意跨過門坎,裸著如玉般雪白的雙足,直直走了進去。

    她有滿腹的疑問。

    她想要知道答案。

    她無法排在眾人後頭,等待他的召喚。

    人們的視線,隨著她移動,沒人對她的「插隊」,表示半點不滿。

    她精巧的下巴略抬,一步步的走向關靖,嬌小的身子繞過侍衛,來到他身邊,安然跪坐在,那個總是留給她的位置。

    他接見一名又一名的將領、一位又一位的官員,就是沒有看她。

    他不理她。

    他是故意的。

    她心裡清楚,卻故意等著,耐著性子,看他處理完所有的事。

    關靖從頭到尾,都沒瞧她一眼,連瞄也沒瞄一下。

    終於,當所有的官員與武將們,全都退出去後,軍僕們送來了晚膳。他還是當她不存在,盡快吃完食物,就開始提筆,繼續書寫著,鋪在書案上的素絹——他的治國大策!

    之前,她總是刻意的,不去看他在寫什麼,怕惹人議論。但是,這一次,她握緊了拳頭強忍,卻還是忍不住,朝素絹上的文字看去。

    落河縣,位在東北,山高路險,海港浪危,岸多巖。產人蔘、高粱、熊皮、漁貨,縣內山有煤、鐵,縣人多擅鍛造,冬季有三月河川冰凍,須開陸路,並兼海運,通南與西,往來有船。

    此縣民風剽悍,少女多男,宜以南女通婚,招撫之,方能長治久安——

    「你為什麼要寫這些?」

    看著絹書的內容,她再也熬不住,率先開口。

    要忍住不去問,竟然,比她為了下毒,服食「婦人心」的藥物,那時時刻刻穿腸劇痛的三年,還要難忍。

    關靖手中的筆沒停,一心二用,只是冷冷一哼。

    「我為什麼寫這些,跟你有什麼關係?」

    從沒聽過的濃濃譏諷,清楚貼附著每個字,從他嘴中說出,讓她不由自主的一愣,連小嘴都閉上了。

    關靖繼續寫,一筆一劃,一鉤一捺,廳堂裡頭,只有他以毛筆,劃過絹布的細微的聲響。

    沉默,像是拉長的弦,情緒繃到最緊,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半晌之後,他終於張嘴,吐出一句問話。

    「你來做什麼?」

    沉香還沒開口,就看見他扯著嘴角,用更諷刺的語氣說道:「又想來毒殺我嗎?要是這樣,爐子在那裡,你自便就好。」

    心,緊縮了一下。

    盯著那張俊美無儔的側臉,又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舔著乾澀的唇,找回自己的聲音,開口說道。

    「我看過一部分,你寫的絹書了。」她問得很直接、很清楚,不再掩飾。「我想知道,你為什麼寫這些文章。」

    他筆微微一停,淡淡說了一句。

    「韓良那傢伙,多事。」

    然後,他又繼續行書,像是沒聽到,她剛剛的問題。

    沉香將雙手捏握得更緊,不肯放任他的沉默,執意就是要追問。

    「你還沒有回答我,為什麼?你寫的明明是治國大策,為什麼做的卻是罪大惡極的事情?」

    對於她的指責,他神色自若,泰然如常,筆也依舊沒停。

    「你寫著治國之策,想著要國泰民安,想著要富國強民。但是,為什麼你明明可以救景城的人,卻偏要屠城,連無辜的孩子都不放過?為什麼你想的,和做的,是背道而馳的兩回事?為什麼?!」

    他還在寫,沒有停。

    「那些人,那些出城的人,他們沒有染病,他們可以活下來!他們有權利活下來!」

    他一直寫,慢慢寫。

    寫著落河縣的溪、寫著落河縣的路,寫著該如何擴建,落河縣水深浪高的巖港,甚至寫到,該如何興建堤防……

    終於,她再受不了,他的處之泰然,忍不住伸手,用力拉住那隻,先前撕碎她的衣裳、恣意擺弄她,現在則在提筆,不停寫字的寬厚大手。

    「關靖,別寫了!」

    因為她的激烈阻攔,毛筆終於停下來了。

    慢慢的,關靖回過頭來,看著她的雙眼,自嘲的揚起嘴角。「不是中堂大人嗎?原來,我現在是關靖了?」

    這個男人,連諷刺人,也很專精。

    沉香微微一僵,靠著氣憤,以及倔強的本性,筆直的回瞪著,他那雙深邃的雙眼,就是要問。

    「你明明就知道,就算是再大的疫情,也一定會有倖存者,為什麼還要決定屠城?!」

    關靖瞧著,蒼白秀麗的她。

    幽暗的視線,望著她狼狽的模樣,從她眼下的黑影,慢條斯理的看到,她赤裸著,沾了塵沙的雙足。

    他把她從上看到下,再從下看到上,直到他的視線,重新看上她惱怒的容顏,對上她烏黑,但是透著傷痛的雙眸。

    會痛,很好。

    他稍微的、稍微的滿意了。

    因為如此,他才肯開口,給她答案。

    「就是因為,會有倖存者,我才要屠城。」

    沉香愣住了,怎麼樣也沒想到,會聽到他這麼回答。

    「什麼意思?」

    「你應該比我還要清楚,有接觸,就有傳染的可能。你一定也知道,一旦疫情擴大,會死更多人。」

    她臉色刷白,還要辯駁。「那只是可能……」

    「我,不讓可能發生。」

    他回答得斬釘截鐵。

    「百年前那場寒疾,奪走幾十萬人的性命,百年過去,沒有任何醫家找出醫治辦法。景城,年前統計,人口是兩千三百四十四戶,六千七百九十三人。」他記得清清楚楚。「用這些人命,阻止寒疾擴散,我覺得很划算!」

    這,是什麼樣的一個男人?

    她顫抖著,鬆開了緊握著他的手。

    「你……怎麼能如此狠心?」沉香的臉色,近乎死白。

    「八千七百九十三,和幾十萬,這個決定並不難。」

    「那……是人啊……不是畜牲……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他緩緩說出口的話,看來輕鬆,其實是那麼沉重。

    難以想像,那個決定,會有多麼艱難。

    換了任何一個人,肯定都會有所猶豫,他卻在那個當下,立刻就作了判斷,連張長沙的命也不留。

    更讓沉香連神魂都要顫抖的,是當她看著他,聽見他說這句話時,忽然清楚從他眼中看見,那對他來說,其實一樣的難。

    可是,他還是做了。

    沒錯,要在六千七百九十三,和幾十萬的人命之中作出選擇,其實並不難。

    可是,真的要辦到、要揮下那一刀,放眼這個世上,能有多少人,有那份膽量?又有多少人,真的敢進行得徹徹底底?

    「為什麼?」

    她不禁要問。

    他是為了什麼,甘心要背負,那六千多條的人命?他是為了什麼,寧可背盡罵名,也要做出這麼慘絕人寰的暴行?

    只是,話問出了口,她就看見,他的眸光轉濃了。

    那是一個清楚的警告。

    有那麼一瞬間,她不想追問了。

    他在無言的警告她。

    後頸的寒毛,一根根豎起。她本能的想逃避。

    膽敢使用「婦人心」之毒的她,竟在這個時候,心中會浮現逃避的念頭?!這簡直不可思議。

    但是,她真的遲疑了。

    她敢嗎?

    她能嗎?

    如果他的背後真有原因,她聽了之後,還夠承受嗎?

    這竟然,會比下定決心復仇,還要艱難,她原本還以為,這世上,不會有比她決心復仇的行為,更困難的決定了。

    但是,關靖證明給她看了,的確是有。

    相較之下,他遠遠勝了她。

    所以,她還在遲疑。

    是不是就算了,當作夢一場,什麼都不知道,只要恨他就好?

    如果,一直一直的,只要怪罪於他,一切都會輕鬆簡單得多,她何必蹚這渾水?何必問得更多,跟他一起踏入血池地獄?

    再重要的原因,都不能改變,他殺人如麻的事實。

    換作是一般的女人,肯定就不會再問了。但是,偏偏,她能來到他身邊,就是因為她不是一般的女人。

    她是沉香。

    她想知道,他在想什麼,她想……她想……瞭解這個男人……

    終於,她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不是想統一南北兩國嗎?北國因為寒疾自取滅亡,這不是剛好,遂了你的心意?」

    她問出口了。這麼可怕的事情,竟會從她的口中問出,這比吞下穿腸劇痛的藥物,還要撼動心魂。

    可是,關靖的回答,卻更教她駭然。

    「不,那只會拖著南國,一併跟著陪葬。」

    「我不懂。」事到如今,她是非要問清楚了。「我要知道更多。」

    他的眼裡,有光芒一閃而逝。

    「這場寒疾要是擴散,北國勢必更衰敗。」他詳細的說著,注意她都聽進了每一句話。「這世上,不只是南北兩國而已。」

    接著,他抽出桌案下,鋪在素絹下的長軸,在桌上攤了開來。

    沉香傾上前去看。

    那是一卷羊皮,上頭繪著一幅陌生的地圖。圖上,有山有海有湖,有草原,有溪流。

    然後,她看見了,在圖的中央,有一塊小小的地方,被標著一字南,一字北。

    這,是地圖。

    而且,是她前所未見的大地圖。

    她不敢相信。這種感覺,就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從小小的夢中醒來,驚見世界之大,難以想像。

    那塊小如巴掌的地方,被一條溪水,分為南北,那條溪旁,還標注了如螞蟻般的三個小字。

    沈星江。

    她震驚的抬頭,愣愣看著他。

    「不……」

    怎麼……怎麼……會這麼小?

    「是。」

    關靖牽扯嘴角,淡淡的說道:「那是沈星江,南北兩國加起來,就只有這麼大。」他的聲音,在廳堂內迴盪著。「南北兩國的人,除了少數商旅外,都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更不知海外列強,全都在等待,吞吃南北兩國的時機。」

    她駭然不已,潰坐回自己的腳跟上,只覺得心跳得好快。

    好可怕。

    好驚人。

    但是,她無法不去聽,更無法阻止他往下說。

    「據我所知,目前海外列強在鳳城裡的間諜,就超過一百人,南北兩地加起來,破千都有可能。」關靖注視著,她愈來愈蒼白的臉色,懷疑她會不會昏厥過去。

    不,應該不會。

    她是沉香。他的沉香。

    「北國一垮,不出三年,便會有多國來攻,運氣好的話,少則三、五國,運氣不好,多則十幾國。」所以,他清清楚楚的告訴她。「到時候,南北兩國,都會成為海外列強爭食的嘴邊肉,戰爭還能少嗎?到時候死的人,何止數十萬?受害的人,更不可能只有兩、三代。」

    慘況,將難以想像。

    更慘的是,只有他跟極少數的人,預見了這個未來。

    聽見關靖的話語,沉香忍不住脫口而出。

    「就算開戰,我們不一定會輸……」

    「一定會。」

    他的沉香呵,這麼聰明,卻也陷入自欺欺人的本能。

    關靖殘忍的,打破她的妄想,近乎慇勤的告訴她。

    「百年爭戰,勞民傷財,當海外列強,無論文武,都在不斷往前邁進的時候,只有我們還在自相殘殺。現在,只是因為隔著高山、隔著大海,所以這些豺狼虎豹還沒有攻來,但是,我的人已來報——」

    他的手指,移向海之外的另兩處大陸,落在三個國家上,各敲了一下。

    「這三國,已經在興建軍船,要是其中一國有了動作,其它列強勢必不會甘心落後。」

    他看著她,話語無情。

    「沒有時間了,我不能讓疫情擴散。」

    她說不出話來,震懾不已。

    緩慢的,關靖收回視線,重新捲起地圖。

    「南北兩國,都不能垮,只能統一,只要能強盛起來,我不在乎要背負多少人命。我做我該做的事,擔我該擔的,再來一次,我還是會作出同樣的選擇。」

    沉香聽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她沒有想到,現實會是這樣的……這樣的……

    早知道,就不該問。

    但是,她跨過了那條界線。

    關靖告訴她。

    「這,就是我。」

    他將地圖放回案下,朝她勾起嘴角,猙獰的一笑,狠似癲狂的那夜。

    「你要殺我,就要趁早,因為,要是再遇到類似的事情,我絕對絕對絕對——」他重複了好幾次,表達他的決心。

    每個字,都像是迎面而來的強烈撞擊。

    她聽見他說——

    「我還是會再屠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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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14 15:15:03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沉香不知道,那晚她是怎麼回到寢居的。

    只知道,她沒有梳洗、沒有更衣,只是褪去外袍,僅僅穿著貼身的單衣,就躺上睡榻,蜷在軟褥上頭,甚至沒有蓋上身,就迷迷糊糊的睡著。

    夢。

    不放過她。

    而且,比昔日更可怕。

    夢境裡,是景城百姓們,不甘的痛苦呼喊。還有,他取長弓、點火箭,朝著景城射出第一支箭的姿態,與他映著漫天紅雪,從容說著,景城的城名從何而來,四季又有不同之美的模樣。

    惡夢,讓她驚出一身冷汗。

    煎熬的醒來,又煎熬的睡去。

    然後,更煎熬的醒來,更煎熬的睡去。

    即使是在夢中,她也反覆問著自己,一個同樣的問題,問了一遍又一遍。

    她該殺了他嗎?

    每次自問都沒有答案,每次自問後,她又跌入更慘烈的惡夢中,看見關靖預言的未來,那熊熊的戰火,燒紅天際,不論是南國、北國,都遭到外敵連手摧殘,異國的軍隊姦淫擄掠、燒殺搜括,無所不為……

    渾渾噩噩的,她在睡榻上輾轉,不知過了幾天幾夜,因為驚懼而高燒不退。

    他所預言的慘況,在她夢中出現。

    她胡亂的吶喊著、尖叫著,在惡夢中顫抖,恍惚之中,又感覺到有熟悉的寬闊胸膛,緊緊擁著她,撫在淚痕上的指,那麼溫柔、那麼不捨。

    可是,當她高燒退去,真正清醒的時候,睡榻上卻只有她自己。

    夢中的依靠,是她更錯亂的夢中之夢嗎?

    還是,他真的來探望過,真的曾珍惜的,將她因為高燒,所引發的透骨惡寒,而顫抖的身子擁在懷中?

    這些,一如她的自問,都沒有答案。

    透過窗欞看去,太陽又露臉了。

    但是,真正喚醒她的,是那從屋外傳來叮叮咚咚、淙淙不斷的水聲。她撐起虛弱的身子,茫然的走下了睡榻,用手推開門窗。

    屋外天際,久違的藍天再現,晴空萬里,金陽高懸。

    屋簷上因為嚴寒,凍出的冰柱,在日光下緩緩消融,一滴一滴的滴著水,在廊旁的溝裡匯聚,流向更低的地方。

    天,放晴了。

    但是,景城的人呢?

    滾燙的淚,滑落她冰冷的雙頰。

    沉香的心裡,其實很清楚,雪融只是短暫的現象。百年的雪災,造成太大的傷害,就算冬季過去了,春寒料峭,天候只會更冷,真正回暖還要等上許久,而寒疾是愈冷愈嚴重。

    是的。

    關靖說的沒錯,一旦感染蔓延,病死的人數,會遠遠超過景城人口的總數。

    所以,他不可能等待,也不能冒險。

    他斬草除根,斷了寒疾擴散的可能性。

    景城,永遠等不到春天了。

    她的淚水,無法融解厚厚的積雪,更無法讓氣候變暖,暖到寒疾因熱而逐漸消失,讓那染了寒疾,也能倖存的三成人數,活到春暖花開,再見桃花綻放。

    淚水,無聲滴落。

    她的淚水,只能濡濕她自己的臉。

   

    一個多月之後,雪災終於緩解。

    當災情被控制住,確定道路通暢、各城食糧,還有春耕的種糧都儲備足夠後,關靖才帶著大軍,再次開拔,浩浩蕩蕩的返回鳳城。

    她也跟隨大軍,回到鳳城。

    而且,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般,她又被安排回到關府,住回她離開之前,就住進的那間,屬於關靖的院落,孤單的待在那兒。

    關靖沒有回房。一如先前,婢女所說的,他留宿書房的日子,從往日到如今,都遠比回院落來得多許多。

    這些日子以來,她日日夜夜都在掙扎,是否該殺了關靖,但是,卻從來無法有個答案。

    要是她殺了他,還有誰能阻止,即將來到的動亂、列強來犯?

    這一回,戰爭會維持多久?

    五年?

    十年?

    或是,再一個百年?

    南國高官,哪一個人在乎,百姓們的死活、國力的強弱?她在侍衛的護送下,搭乘馬車入城的時候,還看見城牆上,被鑲上了金、包上了銀,更全部包裹著昂貴的紅色絲綢,準備慶賀二十幾天後,皇上的生辰。

    過年、元宵、賀誕,無數的節日。

    放煙花、喝春酒、吃元宵,邀請年過八十的老翁,大擺千叟宴,各種可以節省銀兩,卻要花錢如流水的花樣。

    鳳城從上到下、裡裡外外,都耽於逸樂、夜夜笙歌,重溫紙醉金迷的舒服日子。

    南方運來的絲綢,茶葉、瓷器,以及各式各樣的美味珍饈、奇珍異寶,所有節省之令實行時,許多年都不曾在鳳城裡出現的奢侈品,關靖才離開多少日子,全都再現蹤影,還大剌剌在華麗的店舖裡販賣。

    短短的奢華,浪費先前多久的儲蓄?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縱情多麼快樂,人人都心花怒放、享樂得欲罷不能,反倒更顯得,處處提命節省的那個人,是多麼的煞風景。

    關靖,就是偏要當那個角色。

    這個男人,可以殺嗎?

    她真的膽敢背負,殺他的後果,賭他的預言,是不是真會成真?

    但是,要是不殺他……可以不殺嗎?

    可以嗎?

    沉香不知所措,惶惶難安,看不見關靖的時候,她想著這個問題;看得見關靖的時候,她更無法忘了這個問題。

    回到鳳城之後,韓良還讓人,在大廳的垂簾後,為她擺放了一個位子,讓她親耳去聽、去看,關靖的所作所為。

    先前,復仇佔領她的身心,現在她真正認真的,聽見、看見他在做的事情,心中的駭然更深了。

    每日醒來,他就在寫著,那些治國大策。關府門外,又見大排長龍,百官再次登門,文臣武將沒有一個敢缺席,累積下來待辦的事,堆得像山一樣高。

    「中堂大人,滬城海水倒灌,氾濫成災。」

    「派人疏導洪水,鄰近幾城的河道,同時一起修築,還有,追究修築堤防的官員失職之罪。」

    「中堂大人,皇上想要廣納美女,甄選嬪妃。」

    「不行。」

    「但是,大人,皇上心意已決。」

    「我明日進宮,會勸阻皇上。」

    「大人,沈星江出海口處,兩岸港口的城鎮,藍圖已經繪製完畢。」

    「呈上來。」

    「是。」

    「退回去重繪,兩個港口,一個進、一個出,告訴繪製藍圖者,規模要再擴大五倍。另外,加強兩港航運,開始構想,該如何建造跨江大橋。」

    「沈星江出海口處,寬闊難見彼岸,要建造跨江大橋,恐怕難以達成。」

    「不須建在出海口處。」

    「請問大人,那該建造在何處?」

    「漢陽的龜山,與武昌蛇山,最是適宜修築大橋。先將南北兩岸,通往漢陽與武昌的官道拓寬十倍,等到大橋修築完畢,就能靠這兩處來通運。」

    「是。」

    旱災、水災、饑荒、疫病,眼前的難關。

    蓄水、防洪、建港、造橋,將來的建設。

    都由關靖指揮監督。

    越州的刀劍、吳州的戰甲、武曲的鐵弓、庫庫諾爾的汗血寶馬,軍隊所需的兵器與馬匹。

    毫州的藥物、夾江的紙張、會昌的籐器、蕪州的魚米,百姓所吃穿使用的各種物資與糧食。

    關靖對這些的瞭解、注意,比他自己吃進嘴裡的食物、穿在身上的衣裳,更為的講究且計較。

    雖然,她早就知道,整個南國,其實都是他在治理的。但是,現在她更清楚,南國需要他,北國也不能沒有他。

    我做我該做的事,擔我該擔的。

    所以,他才對景城射了第一箭。

    她逐漸看清了。

    仙選擇走的,是一條最難走的路。

    為了救人,他選擇先殺人;為了挽救更多的生命,他選擇讓自己先變成惡鬼。為了救國,他選擇先開戰;為了拯救兩國的將來,他選擇在現在被人畏懼、被人厭惡。

    在大廳的垂簾後,她驚愕的坐了幾日,聽著、看著,他簾外的身影、聲音,穿簾而來,一次次震撼她。她注意到了,他的筆永不停歇。

    幾日之後,韓良又來找她,一樣面無表情,淡然的開口問道:「你還想殺主公嗎?」

    她抬起了頭,雙眸裡困惑更深,坦白承認。「我不知道。」

    「那麼,你就在這裡,再多聽幾日。」韓良也不催促。「你想坐多久、聽多少,都行,直到你下定決心後,再告訴我就好了。」

    「現在,我只想做一件事,」她第一次,開口求韓良。「這件事情,必須請你幫我。」

    「什麼事?」

    「我要看絹書。」她緩緩的說出口。

    韓良神情沒變。

    「你想看哪些?」

    她輕輕回答。

    「全部。」

   

    那些絹書的份量,超乎她想像的多。

    長達三個多月的時間,她日以繼夜、廢寢忘食的讀著,等到看完所有絹書,她才驚覺窗外已經是荼蘼凋謝,滿窗綠意盈盈的夏季了。

    都說開到荼蘼花事了,但是,關於那一朵,曾被關靖珍寵嬌養,被天下人指證歷歷的傳說,他因而血洗北國,甚至譭謗與之亂倫,連帶背負罵名的幽蘭,沉香在看完絹書之後,才知道關於那女子的事,並未終了。

    妥善收妥絹書後,她衝動的往書房跑去,奔跑得很快,沒有意識到,自己收拾絹書的方式,已經跟韓良一樣慎重珍視。

    她跑到書房外,推開木門,筆直的來到關靖面前,再也忍不住,盤桓在心中的疑惑,開口直接就問。

    「當年,你並不是為了幽蘭才開戰?」

    遊走素絹上的筆,難得的稍微停頓,他抬起頭來,看著氣喘吁吁的她,只是微微的、微微勾起嘴角,黑瞳中閃過,罕見的眸光。

    那是他極為欣賞某個人、某件事、某句話、某個答案時,才會有的眼神。

    瞬間,沉香抽了一口氣,雙腿一軟,滑坐在地上。

    「你不是為了幽蘭開戰的。」她喃喃說著,從他的一眼,就知道自己猜出了,這件不論南國、北國,人人都信以為真、言之鑿鑿,實際上卻是被誤導,整樁事的真相。

    她的判斷沒有錯。

    胸懷如此大志的男人,就算再疼愛、再不捨妹妹的死,也不會因此而亂了大計,更別說是因此開戰了。

    就算,他因為妹妹的死,有多麼痛苦,最初的癲狂可能是真,但是以他的深謀遠慮、機關算盡,之後的表現,就絕對是作戲,為的就是誤導所有人,掩蓋他真正的目的。

    坐在桌案前的他,若無其事的,微微側著頭,手中的筆又寫了起來。

    「你……你……」她連聲音都啞了。

    「嗯?」

    他連頭也不抬。

    「你怎麼能做出這樣的事來?」她的身子顫抖,在夏日也覺得冷。

    「報仇雪恨,只是借口。」關靖聳了聳肩,平淡的回答,「幽蘭的死,剛好給了我一個借口,可以進行我籌劃多年的計劃,讓南國將士們同仇敵愾,正式向北國開戰後,因此士氣旺盛。」

    他,為了戰勝,不擇手段。

    沉香清楚的記得,當年,關靖穿的是白衣銀甲。

    人人都知道,他是在弔祭妹妹的死,南軍還打著「報仇雪恨」的旗幟,所過之處攻無不勝、戰無不克,北國人只要看見那旗幟,就要驚恐奔逃……

    這一切,竟都是為了鼓舞士氣。

    「你知不知道,那些人是怎麼咒罵你的嗎?」她連唇瓣都在顫抖。

    他微笑。

    「我不在乎。」

    「那幽蘭呢?」她忿忿質問。「你知不知道,那些人又是怎麼咒罵幽蘭的?」

    筆,稍微停頓。

    只是稍微。

    「我知道。但是,我也不在乎。」他的笑容,並不帶笑意,閉目用手揉了揉眼,「她,也姓關,是關家的人,就算被口誅筆伐、千夫所指,也是她命該如此。」

    沉香動彈不得。

    每每更瞭解這個男人一步,她就愈是難以置信。

    她是親眼看到,關靖如何妥善的保留,幽蘭的住處,在她擅闖時動怒。

    她更是知道,他有多麼珍重,幽蘭的遺物,這十年來都將那件衣袍穿在身上,直到前幾個月,才為了她而焚燬。

    他,是真的疼愛著幽蘭。

    但是即使如此,他還是為了達成目的,連妹妹的名聲也賠上。

    這是什麼樣的男人?城府如此之深,事事都在他的盤算之中,只怕就連韓良送來絹書,她會要求看完絹書,也在他的預料之中。

    「但、但是,她是無辜的……」她聽見自己,嚅嚅的語音。

    他笑了,因她的話而笑。

    「很多很多的人,都是無辜的。」他書寫著,有絛不紊。「幽蘭,只是其中之一,她不過是剛好姓關。」

    終於,他又抬起眼來,黑眸注視著她蒼白的臉,徐徐的、慢慢的,像是要將每一個字,都烙進她內心那樣,清晰的說道。

    「先破壞才有建設,建設之後才能強民,進而富國。只要能達到這個目的,旁人會說什麼、寫什麼,我都不在乎。」他平靜的說著,從不對外人說的心,只對她坦露。

    為什麼要告訴她?

    沉香不懂。

    她寧可不知道,寧可,不要知曉這麼多。那麼一來,她也不會知道,他是犧牲了多少東西,才能有現今的成就——連罵名,也是他的成就之一!

    偏偏,事與願違,她就是知道了,還知道得太多太多。

    望著無法言語的她,關靖柔聲的說:「焚香吧,為我焚香。」他停下筆來,凝望著她的身影,竊取難能可貴的平靜。這些日子以來,香料雖是她挑選研磨,但是送來焚香的,卻是奴僕們,而不是他思念的她。

    「我好久好久,都沒看到你焚香的姿態了。」他惋惜的一歎,筆桿在桌案上,輕輕敲擊出聲。

    體貼的婢女,將香匣送了進來。

    這段日子以來,不論她走到哪裡,婢女都會為她拿著香匣。

    現在想來,這應該也是關靖的命令。

    他在等著,她為他焚香?

    等了多久了?

    輕輕的,她起身走到關靖面前,跪坐在那個,只為她而留的位置,然後才打開香匣,在選取香料的時候,偶爾,也望向他。

    陽光,為他的側臉,鑲上淡淡金邊。

    她不知為什麼,想起了在北地十六州,積雪成災,糧車毀損,險些壓死北國奴,他挺身相救後,她與他的對話。

    你為什麼要去扛那輛糧車?

    因為我看見了。

    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車。

    這個男人,看得很高,看得很遠,比所有的人更高更長遠。而他會這麼做,恐怕也只是因為,他看見了將來的危機,所以就挺身而出。

    就是這麼簡單。

    如果她再問起,他一定還是這麼回答的。

    像是察覺到,她的注目,關靖抬起頭來,對著她溫柔的一笑。

    她的心一慌,匆匆低下頭來,像是被逮著的偷兒,竟覺得雙頰火燙,連胸口也暖熱起來,先前的冰冷已經蕩然無蹤。

    為了不讓自己,顯露出,對他的在意,她收回心神,專注在為他焚香的事上,低頭看著滿手,在不自覺的時候,已經挑選出來的香料。

    枸杞。

    甘草。

    菊花。

    牡丹皮。

    山茱萸。

    這些香料的功效,全部都是滋補強身、安神明目。

    她看著掌心裡的香料,看了很久很久。

    最後,她沒有鬆開那些藥,而是把它捏住了,逐一碾碎,再倒進熏爐裡頭,看著煙霧飄出,瀰漫在他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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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14 15:15:21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夏日炎炎。

    風吹著綠葉,偶爾吹下一片葉,乘風飄遠了。

    不管風再怎麼吹,那片綠葉,都總有一個落處吧?

    沉香心裡這麼想著,嫩嫩的小嘴,吐出一聲歎息。

    而她,如今卻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看過那些絹書,聽過關靖的答案,她已經明白,自己沒辦法,繼續毒害他了。過去這麼多年來,她一心一意,就為了報仇雪恨,現在下不了手了,天下之大,哪裡才是她落腳的地方?

    不知不覺的,她離開院落,來到書房。

    寬大書房的角落,是關靖最常待的地方。白嫩的小手,撫過桌案,還有那些,洗淨未干的筆墨硯台。

    不用等到乾透,關靖又會再來了吧?

    筆架上懸掛的筆,大小都有,手握的地方,全因為太常使用,都被磨得光亮。

    他的筆用得很凶。連墨條也是,總覺得才剛換上新的,過不了多久,墨條就又短得難以捏握。

    就連桌案上,擱手的地方,都被他磨得有些凹了。

    桌案後的屏風,是用塊巨大的黑木所做,隔擋著前方的層架與桌案,跟後面的睡榻。

    輕輕的,她坐在睡榻上。

    以往有關靖在,她的注意力,就全在他身上。現在,他不在這兒,她才注意到,這裡有多麼陰暗。

    睡榻旁的牆上,有塊厚重的布簾,她好奇的去掀,卻看見畫在牆上的圖。雖然,這裡不夠亮,但是她還是能辨認得出來,那是在她近日夢中,反覆出現的大地圖。

    她把布簾掀得更開。

    寰宇天下

    牆邊,是四個大字。

    湊近一看,沉香發現,牆上的地圖,跟羊皮上繪製的又不太一樣。這幅地圖更複雜、更細密,標注的筆跡更是她已經熟悉了的。

    震驚,湧上心頭。

    關靖還做了多少事?

    她仰起頭來,看著那張比人還高,此睡榻還要更寬的地圖,久久無法動彈。

    就連休息的時候,他也要看著這張圖嗎?

    白嫩的小手微顫,緩緩撫著牆上的山川、大海、國境,還有他寫下的一字一句。

    關靖究竟是,把自己放到了什麼樣的位置?把自己逼到了什麼樣的地方啊?竟連休憩的時候,也要時時提醒自己嗎?

    視線,驀地模糊起來,她眨著淚眼,搜尋著某座城。但是,地圖太大了,她找不到。

    景城。

    那六千七百九十三條人命。

    雖然地圖上看不到,但是,關靖肯定還記得吧?他是不是記得每一條,他奪走的人命?

    屠城的時候,他是親眼看著的,雙眼眨也不眨。那時,她還覺得他狠心,現在才知道,他就是要看著。他不是不眨眼,他是不能眨眼,他要記著,記著他所奪走的人命,記著逼迫自己。

    我做我該做的事,擔我該擔的。

    恐怕不管再過多少年,他依然不會忘記。

    為了那些人命、為了關靖,她的淚水,落得更多。好奇怪,以往,她不是這麼容易落淚的。

    驀地,她忽然聽見,書房的門被打開的聲音。她坐在陰暗的角落,狼狽的快快伸手,胡亂擦掉臉上的淚。

    「中堂大人,多日不見,您氣色似乎好轉許多啊!」不是關靖的聲音。這個聲音,蒼老得多,語調和藹。

    「全是托賈大人您的福,不是嗎?」她聽見關靖回答。

    透過書架的縫隙,她傾身上前,仔細一看。

    「中堂大人,您客氣了。」一個身穿官服的老人,就跟在關靖身旁,初看是慈眉善目,再看卻是皮笑肉不笑。

    不過,關靖臉上的笑,更是虛假得不遑多讓,冷得讓人想起臘月寒風。

    「賈大人,您今日特別前來,說有要事必須私下商談,不知道是什麼要事?」

    「是這樣的,中堂大人,不知道您是否記得,今日早朝的時候,工部林大人上書要擴建皇居的事情?」

    「記得。」

    「事實上,這事呢……」

    「賈大人,皇居已經足夠使用,我不認為需要再擴建。」

    「中堂大人,話不是這麼說,現今皇居都是先皇時建築,多已老舊……」

    舊?

    沉香總算親眼見識到,傳聞中的賈欣,睜眼說瞎話的絕活兒。

    皇居可是南國前任皇帝,逝世前一年才剛興建的,這不過才幾年光景,皇居的明黃色琉璃瓦,還亮得距離鳳城之外百里,都覺得刺眼了,哪裡稱得上舊了?

    久歷官場的關靖,只是輕描淡寫的回答:「能用百年的廳堂,可多得是。」

    「中堂大人,皇上可是有交代的。」賈欣笑著,仗著有皇帝撐腰。

    關靖揚起嘴角,好聲好氣的說著。「賈大人,皇上要是真有交代,明日早朝的時候,我一定和皇上商議,請皇上親口交代我。」

    躲在屏風後的沉香,咬住了唇瓣。

    天下人都知道,當今皇上在手握兵權的關靖面前,連說話都不敢大聲,就算是皇上真的想擴建皇居,等到關靖親口一問,只怕會推說,根本沒這回事。

    關靖這麼回答,擺明就是給賈欣難看。

    但是,賈欣還是在笑,嘴上語氣卻變了,猛地就把手中把玩的鼻煙壺,用力往地上扔。

    「關靖,你——」

    倏地,上頭傳來轟然巨響。

    沉香嚇得抬頭,看見書房的屋頂,已經被轟出幾個大洞,十幾個蒙面的黑衣人,手持刀劍,跟著屋瓦從洞中飛落。

    瞬間,刀光劍影,全數直擊關靖。

    他卻是不慌不忙,從衣袍中抽出軟劍,一一架開,可是對方人多勢眾,刀刀狠絕致命,劍劍往他身上刺來,執意要取他性命。

    有刺客!

    關府門禁森嚴,刺客哪裡來的?

    沉香還未能細想,就看見賈欣在混亂中,竟也懶得佯裝驚慌了,還指揮著兩個黑衣人,把書架推倒。

    一部分的書架,往關靖身上倒去,另一部分的,則擋住出口。

    「有刺客!」

    「主公還在裡面——」

    「快!」

    「門打不開!」

    門外的侍衛們,焦急的叫喊,拚命的撞著書房的門。但是,他們進不來,而關靖的身上,已經見血了。

    即便他冷靜超絕,武功高強,身上的刀傷劍痕,卻是愈來愈多。

    他是不世奇才,文武雙全,要不是中了她的毒,影響了身體,絕對不會這麼狼狽。

    黑衣人的攻勢愈來愈猛烈,其中一個覷了個空,長劍一伸,直往他心口戳去。他看見了,但是他的劍,被前方的劍雨纏住了。

    不!

    想也不想的,沉香衝上前去。

    那一劍,戳中她的胸口,穿了過去。

    劍很鋒利,中劍的一瞬間,她幾乎沒有感覺到痛楚。然後,刺客拔出劍,狠狠再揮斬過來。

    看著胸口濺出的血泉,還有閃耀的銀光,她才發現自己做了什麼。

    她替關靖擋劍。

    想當初,她是要來殺他的啊!

    在什麼時候,她的身心,都已經不由自主了?

    來不及多想,銀光已經揮斬到頸邊,她連自嘲的笑,都來不及浮現嘴角,就先感受到刀刀的冰冷。

    好吧,死了,就一了百了……

    即便她已視死如歸,一隻大手,卻猛地探出,抓住長劍,阻止她被砍得身首異處。關靖的軟劍,從她耳畔出現,殺了那個刺客。

    她看見他的手,因為握住刀刃,所以滴出了血。下一瞬間,她因為大量失血,無力的往後軟倒,跌入他的懷中。

    「沉香!」

    他抱著她,壓著她胸前的傷,憤怒慌急的聲音,焦急的喊叫她的名字。

    那雙黑眸裡頭,浮現的是驚慌嗎?

    原來,他也是會驚慌的嗎?

    她失血得分不清,看到的是事實,還是幻覺。

    銀光又起,朝他頭上劈來。

    不要啊。

    一瞬之間,她好怕他疏忽了,好想伸手,替他擋去所有刀劍。

    但是,她沒有力氣了,只能看著關靖抬起頭,那張俊美無儔的臉,變得好可怕、好猙獰,像是修羅惡鬼。

    「你們找死!」

    他仍環抱著她,搗著她中劍的左胸,手中幻出朵朵劍花。

    可是,她已經看不清了,黑點滿佈她的視線,帶走她的意識,讓她緩緩下沈,但是身陷險境的關靖,還教她放不下心啊。

    就連要死了,她也不能心安。

    恍惚之中,還聽見驚恐的尖叫。是誰在奔逃呢?又是誰在討饒?

    然後,她聽見韓良來了、吳達來了、子鷹來了,這才鬆了口氣。

    他不會有事了。她放心了,讓黑暗降臨。

   

    沉香。

    男人,叫喚著她的名字。

    誰呢?是誰?

    你不是想要殺我嗎?躺在這裡,是什麼都做不成的。

    她想殺誰?她誰都不想殺了。

    沉香。

    他又在喚著她了,那聲音,帶著濃濃嘲諷。

    你不是想看到我的結局嗎?讓我死在別人手裡,你會甘心嗎?

    不,她不甘心啊。

    可是,她累了,她沒有辦法對他痛下毒手。

    我知道你不甘心,我要是死在別人手裡,你死了也不會甘心的。你想折磨我,不是嗎?你做得可真好啊,但是這是不夠的,還不夠。

    既然如此,為什麼他的語音裡,卻透著痛苦?為什麼他的嗓音,會如此沙啞?

    沉香,我沒有那麼容易被打倒。

    你必須活著,懂嗎?好好的活著,才能看著我,折磨我至死啊。

    男人,將她緊擁著,靠在她耳畔嗄聲低語。

    明明那些全都是偏激的話語,但是卻讓她的心,又暖又疼。

    你要活著,看到我的報應啊。

    淚水,滑落眼眶。

    男人萬般溫柔的,吻去她的淚,小小聲的,近乎懇求著。

    所以,沉香,別死。

    顫聲命令著。

    不許死。

    短短幾句話,揪著她的魂、擰著她的心,將她硬生生的,從舒適甜美的黑暗裡,強行扯了回來。

    在胸口劇痛的恍惚中,沉香睜開眼,看著那個臉色蒼白,緊緊環抱著她,在她耳邊反覆低語的男人。

    關靖。

    看見她睜開眼睛的時候,他黑眸發亮,嘴角露出微笑。

    「我就知道,你會不甘心。」

    她無法反駁,倦累的重新閉上雙眼,卻再也忘不掉,在那短短一眼之間所瞧見的,他那狼狽的模樣,與眼中的水光。

    是他把她喚了回來。

    這個可惡可恨,又牽動著她心魂的男人啊……

   

    因為受過重傷,幾乎致命,所以她睡睡醒醒,在矇矇矓矓之間,只記得關靖衣不解帶的照顧著她。

    他親自為她換藥、擦身,餵她進食、喝水,完全不讓婢女插手。

    每次沉香醒來,他總是在她身旁,寫著絹書、批著公文,甚至借口遭到刺客刺殺,受傷頗重,向皇上告了病假,連早朝都不上了。

    但是,他還是管著的。

    文武百官們,改為韓良接見,如果有要事,才會轉送到他這裡來。

    他又回到她睡榻上了,其實,是他的睡榻。

    關靖不再留宿書房,她有時轉醒時,會看見他躺在身旁,但是那次數很少很少,因為他總是在忙。

    他的筆,只會在她醒來時停下。

    就像現在。

    她才剛睜眼,瞧著他倦累的側臉,沒看了多久,他就像是感覺到她的目光,已經抬起頭來,離開睡榻,然後端著保持暖燙的藥,朝她走過來。

    不論多麼忙,他還是一直在注意她。

    「來,喝點藥。」

    他在床邊坐下,撐著她坐起來,讓她偎靠在身上,親手餵她喝藥。他的胸膛好暖,她可以感覺到,隔著衣衫與肌膚下,強而有力的心跳,就在她耳畔鼓動。

    療傷的湯藥,苦重味濃,卻掩蓋不住,屬於他的味道。當他把湯藥送到她嘴邊時,她順從喝下,沒有抗拒。

    直到她嚥下了,他才開口問:「這麼乖,就不怕有毒嗎?」

    沉香抬起視線,瞧見他臉上的笑,微微的有些惱火。

    可是,當他再次舀著調羹,將湯藥送來時,她還是張開嘴,嚥下那匙湯藥。因為她看見了,他的左手上,有道新添的傷。

    她記得,他是空手抓住,要砍斷她頸項的利刃。那一劍,要是再砍深一點,他的手就廢了。

    發現她的視線,關靖也沒有掩藏,繼續又問:「你不是想殺我嗎,為什麼還要替我擋那一劍?」

    沉香略微一僵,惱得抿起了唇瓣。

    這個男人的性格,實在是乖僻可惡到極點,他根本就心知肚明,卻還要故意問她。

    為了回報他的嘲諷,她脫口而出。

    「我是想看看,你會有什麼表情。」

    「喔?」他凝望著她,緩緩揚起嘴角。「你滿意了嗎?」

    虛弱的心,因他的凝望,用力的跳動了一下,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不由得避開視線。

    「沉香。」

    他又喚著她的名字,聲音低低的,迴盪在耳畔,灌入心房。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心不甘、情不願的,應了一聲。

    「嗯?」

    「你滿意了嗎?」

    他再問,就靠在她耳畔。

    腦海裡,浮現了先前他臉上的表情,黑眸中極為罕見的驚慌。那些,全都是為了她。

    沉香輕咬著唇瓣,感覺到他的心跳、他的呼吸。

    「嗯。」她小聲的答了。

    他低聲的笑著,然後滿心愉悅的,再餵了她滿滿一匙,既濃又苦的藥。

   

    療傷的日子,感覺特別漫長。

    可是,關靖細心的呵護她,讓她好想好想,再也不走出這間房子、再也不去面對外頭的腥風血雨。

    但是,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他還是在寫著治國大策。他還是身處政爭的暴風圈中。

    此時此刻,只是暫時的平靜罷了。

    當沉香養病期間,透過關靖跟韓良的對話,她知道刺客是賈欣派來的,但是他們沒有證據,因為那些刺客們,已經在那一日,都死在他暴怒的劍下。

    那一天,他拖延著,是為了生擒那些人,卻沒想到她竟就在書房裡,還挺身替他擋劍。

    那一劍,讓他暴怒,一時間失控,沒有留下任何活口。

    賈欣人會在現場,就是要製造同是受害者的假像。關靖差點連他也殺了,但是,他在韓良等人破牆而入時,搶第一時間衝了出去,據說還嚇得尿褲子,在床上躺了三天。

    於是,整件事只能不了了之。

    沉香懷疑,他曾經遇過多少刺客?遭遇多少暗殺?他還記得清楚嗎?還是早就已經不去算了?

    鬼門關前走一遭,世間事看得更透徹。纏綿病榻的日子裡,她有很多時間可以思考。

    看著她一醒過來,就不厭其煩的擱下筆,端著湯藥過來的關靖,她忍了又忍,最終卻還是在喝完藥後,忍不住開口。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她緩緩的吸口氣,感覺胸口的傷還很疼著,卻堅持要看著他的臉,提氣問著:「你說,你不在乎,有沒人可以理解,不在乎世人怎麼看你,既然如此,為什麼要讓我知道?為什麼……你要告訴我?」

    他將空了的藥碗,放到榻邊小几上,垂眼瞅著她,唇角微彎,一字一句的道。

    「因為我需要你。」

    她的心跳加快,很疼。

    關靖伸手輕撫著,粉嫩的雙頰,黑眸不移不閃,直勾勾的看著她。「我需要一個,敢站在我身邊,跟我一起下地獄的女人。」

    然後,他吻了她,跟她一同嘗著,湯藥的苦味。

    那滋味,好苦好苦。

    她聽見,他靠在她耳邊,緩聲說著。

    「以血喂毒。以命,換我的真心。」他輕笑的聲音,震動她的神魂。「真不愧是我選上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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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14 15:15:37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夏日,樹上的蟬,鳴聲唧唧,吵鬧不休。

    沉香胸口上頭,被刺客的利劍,穿透的傷口已經痊癒。雖然,因為重傷,她偶爾還會咳嗽個不停,但是咳的次數,已經逐漸減少。

    從外觀看來,刺客那一劍,只在她白皙的肌膚上,留下嫩紅的疤痕。

    那個疤痕很小,關靖還拿著,珍貴的上等傷藥,日日為她塗抹,讓傷痕也漸漸轉淡,不注意細看,是看不見的。

    今天早晨的時候,天色還沒亮,他就進宮上朝了。

    約莫十天之前,她的傷勢大致痊癒後,他就恢復原有的作息,唯一的不同,是他還是會回到這裡,擁抱著她入睡。

    這也讓她注意到,他積累太多的疲勞,以及不時還是會發作,陰魂不散似的頭痛。

    雖然,她這些日子以來,沒有再對他下毒,但是「婦人心」之毒,已經累積在他體內,沒有消除。

    那,也是不能消除的。

    這是她最當初,挑選「婦人心」的原因。但是,哪裡料得到如今……如今……

    沉香站起身來,看著銅鏡裡映出的身影,用手輕撫著鏡中的臉。那個跟她模樣相似的女人,要是知道,她用這張容顏,對關靖所做的事,應該會恨她吧?!

    可是,他卻不在乎。

    他從來沒有,要求她替他解毒,倒是對她的傷,注意得很。他嘴上是不會提的,但是每天夜,都不忘檢查一下。

    我需要一個,敢站在我身邊,跟我一起下地獄的女人。

    收回銅鏡上的小手,她輕輕的撫著,胸上那道疤,想著關靖,想著他說的話。

    這些日子以來,他一點一滴的,用教人難以掙脫的方式,將她拉到了身邊,一起站在他所站的位置,看見他所看見的景況。

    相處愈久,她愈是瞭解他。

    這些,也是他計算好的。

    在北方的時候,關靖可以不帶她去景城,不讓她看見他的殘酷,不讓她看見他的無情。可是,他就是要她看著、就是要她知道,清清楚楚的知道,不容許她閃避。

    他蠻橫霸道的,強拉著她,跟著一步步沈淪進,原本只屬於他一人的無間地獄,無論如何也要握著她的手,就是不肯放。

    沉香緩緩的,將單衣穿上,再套上外袍、繫上了腰帶。

    相較於站在他身旁,與他同在無間地獄裡的痛苦,一死了之肯定就輕鬆太多太多了。

    但是,他不放過她。

    而她,如今,也走不了。

    緩緩的,沉香束起發,用輕盈無聲的腳步,轉身走了出去。

   

    百合綠豆湯。

    關靖看著,她端了一碗涼湯過來,擱到他桌案上頭。

    她擺放的時機,抓得剛好。

    在他批完公文,才剛要換上絹書時,她端湯的小手,已經悄然而到,將涼湯放到桌上,而且動作沒有半點聲音。

    關靖的手裡,還握著毛筆,因為那碗涼湯,難得的微微一愣,看著她從一旁的盤架上,拿下擱放調羹的小碟,跟素白的調羹,一塊兒放在湯碗邊。

    他抬起黑眸,凝望著她。

    「怎麼,換了方式下毒嗎?」

    譏誚的問題,刺耳得很,但是她從容的神情不變,繼續將餐盤上折好的擦手巾,放到桌案上,然後才伸手,烏黑的大眼瞧著他,挽袖向他討筆。

    關靖挑眉,笑著又問:「這碗涼湯,能讓我提早解脫嗎?」

    她直視著他,過了一會兒,才微張開始有些血色的唇,近乎挑釁的問道:「你不是不怕嗎?」

    「我是不怕。」他說著,笑意更深。「但是,絹書還沒寫完,我要是先死了,韓良可不會放過我。」

    沉香盯著他看,纖纖素手還是伸著,甚至湊得更近,
就是要討他手裡的筆。

    這個男人,怕是完全不知道餓的。她比他還清楚,他從清晨到現在,還不曾吃過任何東西。

    這陣子以來,他廢寢忘食的,寫得更勤了,整個人已經消瘦許多。

    夏日時節,陽氣外發,他身體累積了劇毒,怕是暑氣早已上心頭,才會飲食難進、寢亦不安。

    關靖的模樣,她都看在眼裡,愈看愈是無法放著不管。

    「你要是先餓死了,他也會氣死。」她氣惱的提醒,語氣接近斥責。

    注視著她的那雙黑眸,浮現暖意,薄唇上揚的弧度,更彎了許多。

    「說得有道理、有道理。」他欣然同意,遞出手裡的筆,乖乖的交給她。

    沉香握著筆,不敢再多看,那雙暖如春水的黑眼。她垂下眼睫,心兒揪疼,白嫩的小手,替他在老舊的筆洗花瓷中,慢慢洗筆。

    黑墨,迅速染黑筆洗中清澈的水。

    那烏黑的水,就像是關靖拖著她,步入的一灘渾水。

    洗好毛筆之後,她拿著乾淨的布,將毛筆輕輕壓干,擱回硯台上,卻始終敏感的感覺到,他如影隨形的目光。

    情不自禁的,沉香抬起烏黑的眸子,望見關靖一動也不動,只是靜靜望著她,桌上那碗湯,還是擱在原處,連調羹也沒被動過。

    他的眼,好深好黑,漾著讓人心亂的柔情。

    「你餵我,好不好?」

    那聲音,好低好低,沙啞中透著渴望。

    她屏住氣息,又因為他而心中一動。這,比仇恨,更深刻,更難忍。

    「只要是你喂的,就算是毒,我也心甘情願吃下。」

    這個男人,真的好可惡!

    她很想要,再次轉開視線,但是卻始終做不到。他注視著她,就在那裡等著,讓時間成為煎熬,兩人都難受。

    過了好一會兒,她終於認輸,才抬起手,端起湯碗,拿起了調羹,舀起一調羹的綠豆湯,送到他的嘴邊。

    他笑意深深,乖順的吃了,一匙一匙的吃完整碗的百合綠豆湯。直到湯碗空了,他又提起毛筆,攤開了絹書,再次開始書寫。

    身旁嬌小的女人,將餐具收拾妥當,就退下了。

    關靖原本以為,她不會再來。但是,出乎意料的,她竟又回來了,還帶來香匣,開始挑選香料,碾制為細細粉末。

    他忍不住,直直瞧著,她焚香時的姿態。

    這是,他所允許自己,在繁忙的公務中,抽出了只有幾眨眼的時間,所享用的難得奢侈。

    當年,他選擇走上這條路的時候,早就已經決定,要捨棄所有的一切。誰知道,卻遇見了這個女人,他捨掉了很多很多,幾乎把什麼都捨了,卻就是捨不下她,任性的強要她陪著。

    她蓋上熏爐了。

    煙,裊裊飄散。

    然後,她來到他身邊,輕輕坐下。

    關靖有些詫異,看著她拾起墨條,開始磨墨。

    為他磨墨。

    剎那之間,他虎軀微震,握緊了手中的筆。

    他無法動彈,她卻神色自若,小心的、緩緩的,在硯台上為他研磨出,深濃的黑墨。

    關靖強壓著,心中的強烈震撼,雙眼竟然微微發酸。

    最近,他的眼睛總覺得酸。但是,這時,跟先前每一次都不同,微燙的水氣,刺激著他的雙眼,陣陣上湧。

    自從屠殺景城百姓後,她就再也不曾,為他磨過墨。他心裡清楚,是因為她不能認同,他的所作所為,認為他太過殘酷狠絕。

    連他自己也知道,那些行為,是鬼、是魔才做得出來的惡行。他如此罪大惡極,就算受千刀萬剮,也死不足惜。

    可是,看盡那些慘況後,她還是來了,繼續坐回他的身旁,靜靜為他焚香,替他磨墨。

    他的喉頭微梗,感覺煙霧都化為實體,一端在她的指上,另一端就圈繞著他的心,一圈又一圈,雖然軟,卻無法鬆開。

    但願,今生今世,都不要鬆開。

    寧可,就這麼被她綁著、被她繞著。只求,她肯綁著、肯繞著。

    凝望著身旁的小女人,關靖吸了口氣,小心翼翼的,就怕會嚇走她。他強行克制著,心中難以言喻的情感,佯裝什麼事也沒有發生,用毛筆輕輕蘸取,她所研磨出的墨,提筆再寫。

    夏日炎炎,連風都是熱的。

    但是,他的心,卻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夜,無聲降臨。

    直至夜半時分,關靖終於願意擱筆,跟她回到院落裡,共同躺在睡榻上、軟褥裡。

    上榻之前,她特地在香裡,添了一味香,讓他能早些入眠。當她回到床邊,用嬌小的身子,柔柔貼臥進,已經好熟悉好熟悉的寬闊的胸懷時,他才開口說道:「這味道,不錯。」

    關靖已經閉上雙眼,但是,他的手卻還揉著額角,他的頭,很痛。

    柔軟的雙手伸來,輕撫著他的額頭,漸漸緩解疼痛。

    「這是什麼香料?」他握住她的小手,問著。

    他眼仍是閉著的。

    她停頓了半晌,才出聲回答。

    「沉香。」

    關靖微怔,睜開雙眼,用黑幽幽的深邃眸子,凝望著她。

    然後,他又笑了。

    「我喜歡。」他說。

    她輕輕一顫,看著、聽著,他又說。

    「很愛。」

    心口,莫名一熱。

    她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搗著那雙奪人心魄的黑眼,不敢再看,但要是不用手搗著,就會捨不得不看。

    關靖閉上雙眼,唇邊仍舊帶著笑,長長的喟歎一口氣,啞聲說著。

    「很愛哪……」

    話裡的意思,是那麼明顯。

    她啞口無言,慶幸是搗住了他的眼,才沒有讓他看見,她又紅了的眼眶。

    夜,好深好深。

    關靖沒有再睜開眼,只是輕握著她的手,要她撫著他的臉、順著他的長髮。她無法自制,順從的照做了,給他所要的安慰。

    在她的撫慰下,他因為太過倦累,沒一會兒就已經睡著了。

    深夜裡,她忍不住,輕輕撫著關靖的眉、他的眼。

    他瘦了很多。

    她注意到了,他俯案的姿勢,壓得更低了,就連在白晝的時候,也需要點燈,才能夠書寫。

    「婦人心」傷了他,即使,她已經停了使用,那幾味會引發嚴重痛楚的香料,但是毒已經侵入他五臟六腑,要解是沒有那麼容易的。

    解毒,遠比下毒更難。

    很愛哪……

    耳畔,還迴盪著他的低語。

    當初選擇「婦人心」時,她只顧著注意,下毒後能引發的效果有多強,卻萬萬沒有想到,解毒那麼難。

    很愛……很愛……

    一滴淚,滾出眼角,沿著粉頰滑落。

    這討厭的鬼、惱人的魔,她這一生一世,都擺脫不掉他了。

   

    關靖的視力退化了。

    他看她的時候,總會靠得好近,甚至還要她在焚香的時候,靠得更近一些,甚至已到了桌案旁邊,連香匣都佔了去些許,原本屬於絹書的位置。

    她知道,這全是因為,他看不清楚了。

    關靖需要休養,不該再寫了,甚至不該再批閱任何文字。她知道,他應該更早就發現了,不然節儉如他,不會在白晝的時候也點燈,可是,他依然不肯停歇。

    這幾天來,他甚至會在拿東西的時候,錯拿了另一樣東西。

    但是,一發現這件事,他很快就不再犯錯了。

    他總是擅於,掩藏自身的弱點。

    沉香知道。

    他只是暗暗記下,東西所在的位置,改由記憶,而不是雙眼去找。

    接見官員的事情,漸漸都由韓良接手,偶爾,他會出去鎮鎮場面。但是,大多數的時候,他都在書房裡頭,寫那些未完的治國大策。

    如此一來,卻讓他雙眼的狀況,愈來愈是惡化。

    「別寫了,你該休息了。」

    「再一會兒,等我寫完這篇就休息。」

    「你這句話,已經說過好幾遍了。」

    「是嗎?」

    他總是笑笑的回問,手卻不肯停下來,繼續寫著。

    關靖的意志,如鋼似鐵,是出了名的堅決,還沒來到他身邊前,她早就聽說過了,但是親眼目睹後,她體會得更清楚。

    只是靠她的苦勸,顯然份量還不夠。

    於是,沉香去找韓良。

    韓良就坐在大廳裡,依然是一身玄衣,髮色倒是更灰了些,接近白了。他桌前有幾個陌生人,正在與他議事。

    看見她出現,他打發那些人都先離開了,才離開榻上,走到她面前。

    「沉香姑娘,你找我有事?」

    「是。」

    「什麼事?」

    他爽快而直接,她也懶得客套。

    「我需要你去勸關靖,暫時停筆,休息一些日子。」她不知道需要多久,可能五天、十天、一個月,或更久。

    「為什麼?」他保持著木然的神情,淡然問道。

    沉香深吸口氣,直接告訴韓良。「再這麼下去,你的主公雙眼就要瞎了,他需要休息。」

    「不,他不能休息。」

    她愣住了,原本還以為韓良聽了,就會同意幫忙,立刻去勸說關靖,卻萬萬沒想到,他竟然會否決,她要讓關靖休息的要求。

    「韓良,我不是嚇唬你的,他已經看不清,眼前一尺之外的事物,情況不能再惡化,否則,他的眼睛就再也救不回……」

    韓良冷然,直瞅著她。

    「主公的視力,是因為你的毒,才損傷的,不是嗎?」

    沉香臉兒刷白,心頭一緊。

    「是,是因為我。」她沒有否認。

    「既是如此,你何必替主公憂心?」說著,他轉過身去,就要回返榻上,去處理堆積如山的公事。

    她急了。

    「韓良,難道你要眼睜睜看著,他就這麼瞎了眼?」

    韓良停住腳步,轉回身來。

    「我願意嗎?我不願意。」

    他朝著她走來,一步又一步,直逼到她眼前。「可是,我不願意,又能怎麼樣?你來的那一天,主公就該殺了你,但是他卻留下你。留下你,是他的決定,即使換來今日的後患,也是他咎由自取。」

    她握緊雙拳,緊盯著韓良,恨恨提醒。「他要是瞎了、死了,那麼治國大策,還能進行嗎?」

    他烏黑的眼裡,浮現一抹傷痛。

    「能,當然能。」他回答得斬釘截鐵。

    她的心,像是被人掐住。

    「人不能長久,治國大策卻能。」

    韓良徐緩的說著。「這十幾年來,主公在各地廣納人才,將有志有才的人,招為親信,磨練教習幾年,再送到各處為官。即使他不在了,只要有治國之策,我們這些人,就能遵循而行。」

    韓良說的每句話,都像是無形的鞭子,抽打在她的心上。

    「主公不能休息。」他看著她,坦白直言。「關靖可以不在,但是治國大策,不能沒有。」

    她震驚的瞪著,眼前面無表情的男人。

    「即使他再寫下去,就會瞎了,也一樣嗎?」

    「是。」韓良冷著臉,心痛但堅決的回答。「我們沒有時間了。就是死,主公也得寫完!」

    淚,幾乎要落了下來。「韓良,他真的會寫到死的!」

    「我知道。」

    沉香的臉兒更白,聲音轉為低微。

    「我以為,你是效忠他的。」

    韓良咬牙,低下臉來,靠在她耳邊說:「你知道,我為什麼一直提防著你嗎?」

    「不知道。」

    「因為,我也是北國人。」

    她倒抽了一口氣,僵硬的聽著,韓良繼續說:「可是,因為他的信念,我因此信他、服他、忠他,我願為那個信念捨身,就跟他一樣。」

    她心頭一沈,不自覺的,身子顫抖了起來。

    韓良的聲音,鑽入她的耳中,一句一句,都是指控。

    「董沉香,要不是你的『婦人心』,傷了主公的身,他就能登上皇位的。可惜……」他直起身來,緩聲說道:「良木有傷,也要傾倒。」

    她眼中的淚,終於奪眶而出。

    「你是他的傷、他的病,我無法殺了你,只能認命。」

    他一臉木然,聲音極為沙啞,眼中滿是悲慟。

    「你要是有心,就保主公的性命吧,沒有寫完,他是不會停手的,我更不會去勸。因為,勸了也沒用的。」

    她淚眼盈眶,突然知道,韓良肯定早就去勸過了。所以,他才會知道。

    勸了,也是沒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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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14 15:15:5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六月時節,該是艷陽高照、暑氣逼人。

    但是,這幾日來,鳳城內外卻有異象發生。

    雪。

    雪一陣又一陣的落下,覆蓋一切。

    雪花飄落曠野、飄落平原、飄落農田,飄落在鳳城之內。

    大雪封閉道路,使鳳城成了陸上孤島,而城外的哭聲,更聽得人心惶惶。

    哭聲齊聚在東門外,悲切淒厲,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成千上萬的痛哭著,令聞者熱淚沾襟、肝腸寸斷。

    打開東門,哭聲更響,連城牆上的積雪,都被震得紛紛崩碎。而東門之外只有無垠的雪地,沒有男、沒有女;沒有老、更沒有少。

    放眼望去,空無一人。

    東門都衛率領部眾,策馬出東門。他半生征戰沙場,卻從未見過如此詭異情景。

    白雪紛飛,濃似鵝毛,哭聲一會兒在左,一會兒在右,追逐了半晌,才逐漸散去。

    城內有馬蹄聲響起,西門都衛策馬疾馳,穿過整座城,傳來消息。

    「哭聲轉到西門外了。」

    哭聲更響、更悲、更怨,城內每扇門窗都在震動。

    各門都衛嚴陣以待,持刀握劍,同時打開東西南北四城門,哭聲卻瞬間消失。銀白的曠野無聲無息,只剩雪花一片又一片,輕輕飄落。

    沒人開口,都衛們屏氣凝神,等了許久許久,確定城外歸於沈寂,這才轉身,關起城門。

    倏地,哭聲從四面八方湧來,盤桓不去,響徹雲霄。四大城門外,都充斥著哭聲。

    哭聲,包圍了整座鳳城。

   

    六月飛雪,鬼哭陣陣,鳳城內人心惶惶,從朝廷到民間,人人議論紛紛。

    無數的哭聲,都在泣喊著一個名字。

    關靖。

    那個殺人如麻的亂世之魔。

    冤魂們的哭聲,讓鳳城裡的人們,覺得毛骨悚然,但是他們更恐懼著,那個把持朝政、手握兵權,即使見此異象、聽此異聲,也能置之不理,比惡鬼更惡、比厲鬼更厲的可怕男人。

    這些日子以來,關靖上朝的次數少了,他將事情交由韓良處理,不論官位高低、不論事情重要與否,是不是緊急,他一律不再插手。

    他把所有時間,花費在書房的桌案上,一字又一字的書寫著,那些累積了像山一般高,卻還沒有寫盡的絹書。

    沉香,始終陪伴在他身邊。

    她為他磨墨、為他焚香、為他補身、為他撫去肩膀上的酸、為他撫去頭腦裡的痛,竭盡一切的幫助他。

    起初,當天際飄雪,城外傳來鬼哭時,魏修還來到書房,跪地請示。他跟鳳城裡所有人都知道,冤魂們恨極關靖,這異像是因他而起。

    「中堂大人。」魏修問著。

    「嗯?」

    毛筆在素絹上,寫下一句又一句。

    「是否應命道士設醮修禳,驅散城外異聲?」

    關靖的筆未停,揚起嘴角,露出慣有的冷笑。「我早已獲罪於天,現在依賴方士向上蒼求情,只是徒見軟弱。」

    「那、那麼……」魏修不知所措。

    「置之不理就好。」他淡淡的回答。「鬼魂,不能阻止我。」他的語音堅定,說得斬釘截鐵。

    「是。」

    「退下去,別再來擾我。」

    「是。」

    魏修離去後,書房的門被關上,但是那些哭聲,還是滲過縫隙,竄進了書房裡,哭泣得悲切不已,又忿忿不平。

    就連沉香也聽見了。

    你忘了嗎?

    忘了嗎?

    忘了嗎?

    忘了嗎?

    是她的爹娘?還是她的兄姊?或是她的親朋好友?

    北國的冤魂們在哭號著。

    你忘了嗎?

    不,她沒有忘。但是,她不知道,該怎麼對那些冤魂們解釋,關靖的所作所為,都是有原因的;況且,就算是,冤魂們真的理解了,關靖的深謀遠慮,他們就會願意安息了嗎?

    他們,都是因關靖而死的。

    他們,都在死前,看見站在最前線,下令屠殺的關靖。看見他雙眼一眨也不眨,看著他們悲慘的死去。

    他們,深深恨著他。

    你忘了嗎?

    忘了嗎?

    冤魂們也在質問她,一聲又一聲。

    忘了嗎?

    她磨墨的小手,稍稍一停,朝虛無的地方望去。

    忘了嗎?

    「沉香,怎麼了?」關靖問著。

    你忘了嗎?

    忘了嗎?

    你、忘、了!

    「沒什麼。」她沒有忘,但,她彎起嘴角,繼續磨墨,還拿起手絹,輕輕擦拭著,他額上的汗水。「那些聲音,就是吵了點。」她說。耳畔聽見冤魂們,只對她一人的怒號。

    「是啊,」關靖微笑著。「就是吵了點。」

    她收回手絹,輕輕轉身,將已干的絹書,仔細的捲起來,收進長形木盒裡頭。冤魂的指控,沒有放過她,但她選擇不去聽聞。

    你忘了!

    她已經選擇了,與他一同沈淪血海,為他稍稍分擔,一些罪孽。這是她選擇的路,就算會為此,背負千古罵名,死後要再上刀山、下油鍋,在煉獄裡被一再折磨,她也甘之如飴。

    書房內,寧靜如昔,她伺候著他書寫,偶爾在他倦極的時候,與他躺在睡榻上相擁而眠。她會用雙手,為他遮住雙耳,擋去那些異聲,讓他能睡得好一些。

    書房外,卻是人心浮動,各懷鬼胎。

    異聲響起後第七日,賈欣帶著數十個,朝廷裡的大小官員們,還有上百名御林軍,浩浩蕩蕩的直闖關府,來到書房之外,隔著木門揚聲叫喚。

    「關靖,你身為中堂,卻殘忍成性,多年來塗炭生靈,以至於六月飄雪,冤魂群眾鳳城外,擾得皇上日夜不能歇息,你可知罪?!」

    「這老不死的。」關靖輕描淡寫的說著。

    她微微揚起嘴角。

    「你可別比他早死。」她嘴上在笑,心裡卻在痛。

    這些日子以來,即使有她的照料,他還是愈來愈虛弱,撰寫絹書的辛勞,持續在侵蝕,他原本健壯,如今卻漸漸虛弱的身子。

    「放心,不會的。」他黝暗的黑眸,像是在望著她的臉,又像是在望著,她身後的空寂。

    門外的賈欣,還在高聲質問。

    「關靖,你可知罪?!」

    他厭煩的開口,頭也不抬的,淡漠簡潔的回答。

    「關靖知罪,那麼賈大人呢?您可也知罪?」醇厚的嗓音,穿透木門,即使在門外都聽得清清楚楚。

    儘管人數眾多,但是關靖的語音一響,老謀深算的賈欣,還是嚇得後退數步。他還忘不了,刺殺失敗那日,關靖那狠絕的武功,以及全身散發出的駭人殺氣。

    那日,他狼狽的逃走,嚇得失禁,顏面盡失。

    那日,他也決定,必須要快快殺了關靖。關家與賈家的明爭暗鬥,態勢已經逐漸明朗,他根本鬥不過關靖。

    關靖一天活著,他就會整日惶惶不安,深怕那惡鬼似的男人,隨時會出現,要來取他的性命。近日每天早上,當他睜眼醒來,都會先摸摸脖子,確定身體跟腦袋,還好好的連在一起時,才能放下心來。

    趁著這次天有異象,賈欣逮到這個機會,入皇宮遊說皇上數天,一再強調關靖作惡多端、非死不可,皇上本來就畏懼關靖,起初還心驚膽戰,但是經過賈欣再三保證,才鼓起勇氣下旨,還派了御林軍與賈欣隨行。

    他們連手,預備除去這心頭大患。

    好不容易穩住腳步,抵抗後退衝動的賈欣,深吸一口氣,官威擺得十足十,大聲說道:「老夫為皇上分憂解勞,哪裡會有什麼罪?」

    「您所獻的美女們,不也讓皇上日夜不能休息?」門內傳來的語音,竟還帶著莞爾笑意。

    「放肆!」

    「關靖再放肆,也比不過賈大人。」

    「你這話什麼意思?」

    「賈大人真是貴人多忘事。」那醇厚的男性嗓音,慢條斯理的說道:「您上回在我府內,可是尿了一地呢,這種事情,關靖可是做不來的。」

    賈欣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最羞恥的事情,竟在眾人面前,被關靖說了出來,他顏面盡失,惱羞成怒,反倒冷笑出聲。

    「好,關靖,你死到臨頭,還敢譭謗朝廷命官。」他從袖子裡,拿出明黃色的聖旨,狐假虎威的喝令。「皇上有旨,關靖貪贓枉法,多年來欺下瞞上,荼毒生靈,致死冤魂無數,其所作所為,已招天怒,導致六月飛雪,今命賈欣為除惡將軍,賜尚方寶劍,斬貪官以昭天下!」

    他喊得可得意了。「關靖,皇上已經下旨了,你還不快快出來受死!」

    淡淡的、涼涼的語音,傳了出來。

    「我沒空。」

    賈欣臉色丕變,恨得咬牙切齒。「開門,接旨!」

    這次,連回話都懶了,書房裡再也沒有聲音傳出來。

    賈欣後退數步,示意御林軍們上前。「把門撞開,拖他出來接旨!」

    「是!」

    御林軍們大聲應和,開始用沉重的身軀,撞擊著書房的大門。無奈書房經過上次刺客事件,大門被改造得更牢靠,全副武裝的御林軍們,一時之間也撞不開。

    砰!

    砰!

    強烈的撞擊聲,讓整棟建築物都憾動了。

    屋樑上的灰塵,被撞得落下,飄落在關靖的發上,也落在絹書上,以及沉香的發上、衣上。

    他伸出另一隻手來,替她拂去灰塵。

    「去撞窗子!」賈欣在書房外厲聲下令。「屋頂,還有牆,全給我撞!」

    撞擊聲接連響起,撼動整個書房,那些跟隨賈欣,顧忌關靖已久的官員們,也乘這個機會,搶著破口大罵,一個比一個罵得更狠、更大聲。

    「關靖你禍亂天下,殺人無數,早就該死!」

    「關靖,出來!」

    「你的報應到了!」

    「亂世之魔!」

    「殺人無數的兇手!」

    「出來受死!」

    「你該遭千刀萬剮!」

    「你與妹妹幽蘭亂倫,背德亂綱,是南國的最大恥辱!」

    「你視皇上如小兒、公卿為奴隸,威逼百官,大逆不道,還不快快出來受死!」

    官員們咒罵吶喊著。

    「關靖!」

    關靖!

    連冤魂也應和。

    為什麼殺我?

    關靖!


    是你放的火箭!


    是你下令屠城!


    我沒有染病啊,我不該死啊!

    景城的冤魂們,也在號泣著。

    我們沒有染病!沒有染病!

    我不甘心!

    為什麼連我的孩子都不放過?

    冤魂的哭聲裡,也有孩童的啜泣聲。

    御林軍們一再撞擊,聽命於賈欣的官員,或是自命清高的腐儒,那些只會勾心鬥角、高談闊論,當關靖在浴血而戰時,他們全忙著享樂的人們,此時全都在高聲咒罵。

    撞擊聲、咒罵聲,與城外冤魂的哭聲,交織迴盪,包圍著整棟書房。不論是人或是鬼,都亟欲摧毀這棟建築,看著書房裡那個男人慘死。

    桌案邊的關靖,還是書寫不停,沒有執筆的那隻大手,落到沉香的手上,將她的小手緊握。

    「怕嗎?」他抬起頭來,看著她。

    她露出微笑。

    「不怕。」

    他露出笑容,彷彿她的笑,與她的回答,是上蒼給予他最美好、最值得收藏的珍寶。大手,將她的小手握得更緊了些。

    在人鬼不容、天搖地動中,他們牽握著彼此的手,沒有鬆開。

    「關靖!」

    還我命來!

    她為他磨墨。

    「禍亂天下!」

    沉香,你、忘、了!

    她替他將燭火挑得更亮。

    彷彿,那些聲音都不存在。她的眼裡,只有他,不論去哪裡她會與他同行、不論要做什麼她會陪伴著他。

    什麼話都不聽,什麼事都不在乎,她只要有他。

    絹書一篇又一篇,在他的筆下完成,往後有人看到這些字句,肯定猜不出,這些文章是在什麼狀況下寫成的。

    每當他的筆尖,墨黑漸淡,卻還仍繼續寫的時候,她會溫柔的握著他的手,將筆挪移到硯台上,輕輕潤足了墨,再回到素絹上,讓他接續未完的句子,往下寫去。

    四周,喧鬧不已。

    他與她,卻在燭光中靜謐相伴。

    「再給我撞!對,對!」賈欣在門外高喊。

    牆壁受不住重擊,終於被撞出幾道小縫,外頭的光亮與聲音,洩漏而入。眼看撞擊有成,牆外的御林軍們更賣力,連官員們都爭先恐後,也挪動身軀,跟著一擁而上,深怕錯過日後邀功的機會。

    轟——嘩啦!

    牆壁碎了,被撞出一個大洞,透過洞口,氣喘吁吁的人們,都望見了,仍在桌案邊書寫的關靖,以及他身旁,美若天仙的女子,兩人都沒有回頭,仍在燭火下靜坐。

    賈欣的臉上,露出隱藏多年的猙獰。

    這麼多年了,他的眼中釘、肉中刺,就要被拔除了。只要殺了關靖,南國朝廷裡,就再無賈家的敵手,他將可以控制皇上,甚至是逼得那個懦弱的年輕人,搞個禪讓大典,讓他成為真正的南國皇帝……

    欣喜得雙眼通紅的賈欣,緊握著聖旨,剛要朝書房裡走去,連第一步都還沒有邁開,就聽到身後傳來駿馬嘶鳴,逼得又快又近,轉眼已經到書房外。

    「賈大人!」韓良利落下馬,徐步走上前來,沒事一般的躬身。

    跟隨在他身後,以最快的速度,接連趕到的,全是效忠於關靖的文官武將,人數遠比賈欣等人更多。

    「韓良,」賈欣瞇起眼,知道眼前這個玄衣灰髮的年輕人,是關靖最得力的助手。「你想來救你家主公?省省吧,他今天非死不可了。」

    韓良面無表情,搖了搖頭。

    「不,我趕來,是為了救賈大人。」

    「救我?你胡說什麼?難道,你以為關靖膽敢反抗?」賈欣揮舞著,手裡明黃色的綢緞,「看到沒有,我手裡可是有聖旨的!」這道聖旨,就能要關靖的命!

    「喔?」韓良淡淡挑眉。「恰好,我這裡也有一道聖旨。」他從衣袖裡,拿出同款同色的綢緞。

    「我這道聖旨,是皇上下令,要殺罪孽深重的關靖,平息民怨、安撫人心。」賈欣的眼裡,露出警戒的神色。

    似有若無的,韓良的臉上,竟浮現一抹淡笑。

    「我這道聖旨,是皇上下令,感念關中堂勞苦功高,加官一級,授魏王爵位,世襲罔替。」

    「不可能!」賈欣怒叫出聲,老臉通紅。「老夫出皇宮前,皇上還再三囑咐,非要殺了關靖不可。」

    「容韓良猜想,會不會是賈大人,您前些日子驚駭過度,一時腦子糊塗了?」韓良慇勤的問著。

    「胡說,老夫做事,從未出錯。」他指著韓良。「你那道聖旨,一定是假的!」

    「事關重大,不如,咱們都展開聖旨,當眾來瞧瞧。」韓良攤開聖旨,明黃色的絹布上,雖說字被催成墨未濃,但是的確是聖旨沒錯。

    賈欣擰皺著眉,礙於眾人的視線,也只能把聖旨展開。

    「這道聖旨,是皇上親筆所寫的。」他再三強調。那是他親眼,看著那個儒弱無能的年輕人,寫下每一個字。

    「喔,字跡沒錯。」兩份聖旨,筆跡相同,「那麼,會不會是別的地方錯了呢?」韓良好聲好氣的問。

    那語調,激得賈欣更怒,髮鬚都根根豎起。

    「韓良,你別想拖延時間,我現在就要——」

    「賈大人,您瞧瞧,您的聖旨跟我不同。」韓良好整以暇,伸出手來,指向賈欣的聖旨。「瞧,您的聖旨上,所落的皇印,竟是先皇的印璽啊!」他還露出訝異的表情。

    賈欣驚得呆住了,老眼急忙在兩道聖旨上遊走,反覆確認。

    兩道聖旨上,都印有皇帝印璽。不同的是,韓良手上那道聖旨,印的是當今皇上的印璽,而他手上這張印的,卻是——卻是——

    他只顧著看皇帝寫下聖旨,卻忘了去看,皇帝蓋下的,是哪一枚印璽。

    勝負,已分。

    賈欣驀地雙腳一軟,跌坐在地上,溫熱的液體,再度濕透官服,清清楚楚的印在青石磚上,在場的人全看得一清二楚。

    韓良走過來,親自把顫巍巍的老人攙扶起來。「賈大人,假擬聖旨,這可是滅九族的大罪。」他硬話軟說,兼容並蓄。「不過,我想,肯定是哪裡有了誤會,這事就到此為止,不用驚擾皇上了,您說好嗎?」

    賈欣顫抖不已,全身哆嗦著,說不出半個字,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他不僅鬥不過關靖,就連關靖的手下,都比他棋高一著,關靖的手下,到底還有多少深藏不露的能人?

    眼看情勢不對,追隨賈欣來的官員們,走的走、溜的溜,早已全部逃走,此時此刻,就沒有一個人去攙扶賈欣。

    「來,派人送賈大人回府。」韓良吩咐著,讓奴僕上前,將賈欣接走。老人年邁的腳步,印在石磚上,都是一個濕印子。

    之後,他轉過身去,在書房牆壁被撞出的大洞外,恭敬跪下。

    「打擾主公書寫了,我這就讓人,將碎石碎磚收拾完畢,將牆壁補上,往日之後,屬下敢以人頭保證,不會再有人來打擾主公。」他伏地為禮,語氣如舊,像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陰暗的書房裡,傳來低聲的笑。

    「你逼得皇上下旨?」

    「是。」

    「那麼,印璽呢?」

    「是屬下多年前就安排,在皇上身旁的人所換的。」

    關靖又笑。

    「這一招,很有趣。」

    「謝謝主公謬讚。」

    「韓良。」他的筆未停。

    「在。」

    「你終於能讓我放心了。」

    韓良的臉上,有一閃而過的激動,卻又迅速被隱藏。他再度恢復面無表情,直起身來。

    「請主公繼續書寫,屬下告退了。」他後退,轉過身去,大步的走向關府的大廳,那裡集聚著文臣武將,都在等待著他。

    看著韓良離去,沉香心中的某個部分,也跟著鬆了。

    她並不是擔憂,韓良沒能趕到,她與關靖會有生命危險,而是欣喜於韓良今日的表現,證實他足以獨當一面,關靖肩上的重擔,可以減輕不少了。

    「沉香。」

    她聽見他喚著。

    「怎麼了?」她問。

    「燈為什麼熄了,快把燈點起來。」他說著,還低著頭,試圖辨認出素絹上的文字,眼前卻只有一片黑暗。

    終於,到了這個時候了。

    她喉間一梗,來到關靖身邊,溫柔的捧起他的臉,與自己相貼。「對不起。」她輕聲說著,淚水濕潤了兩人的臉。

    關靖抹去她眼角的淚,安靜了一會兒,他才閉上雙眼,嘴角露出笑容。那笑,好蒼涼、好蒼涼。

    「原來,不是燈熄了。」他沒有怪她,反而將她抱入懷中。「我的雙眼已經看不見了嗎?」

    「嗯。」

    僅僅是一個單音,但是要出聲,卻讓她連喉間都刺痛。

    「以後,還能恢復嗎?」他問。

    她落淚搖頭,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是嗎?」他能感覺到,她搖頭的時候,那柔軟的、帶著香氣的長髮拂過他的下巴。「那麼,好吧!」他睜開雙眼。

    沉香抬起頭來,看著他摸索著,把筆放到她的手中。

    關靖露出溫柔,而鼓勵的笑,輕聲說道:「你幫我吧。」

    沉香雙眸泛淚,握住那支筆,在他側身的時候,坐到他的懷中。

    他的聲音淡淡傳來。

    「須通八達之路,開東西南北大道,以利商運……」

    她提著筆,照著他所言,一個字一個字的寫,繼續替他將這治國大策,逐一書寫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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