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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尋 -【爺兒不敵嬌娘子】《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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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25 00:53:23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2
千尋 - 爺兒不敵嬌娘子

掃蕩匈奴、助他皇兄登上帝位,沒有很難,
將貧瘠的封地蜀州治理得欣欣向榮,成為百姓愛戴的蜀王,也不難,
可是要把心尖上的女人變成「自己人」可真是天下第一難,唉……
其實幼時他就許諾過要娶她,可惜因為一些事兒兩人錯過了,
雖然各自婚嫁過,可如今都是自由身,他兒子她女兒也相處得非常融洽,
偏偏她爹娘當年的死和他有那麼點關係,他可以理解她對他有怨,
不過不要緊,爺什麼不多,真心無限,所以他極盡所能的寵她,
安排手下照顧她們母女的生活、保護她們的安全,
帶她去山裡吶喊玩「回音遊戲」,為她打造「動物園」,
同她到處進行「防災防疫講座」,還蓋了醫館替她圓夢,
終於成功解開她的心結,讓她找回以前完全信任他、依賴他的純粹情感,
接下來他就可以開心的籌備婚事……錯!她顧忌兩人身分遲遲不肯點頭嫁,
加上她坐堂醫館的東家對她有意思,和離前夫又找上門想來個破鏡重圓,
而他那太后娘想在他身邊塞人,還牽扯進前朝勢力鬥爭,
甚至有那些特別蠢的,居然敢對她和兩個孩子下手,
煩死了,等他速速處理完這些「外患」,就來把她這個「內憂」給辦了!


 【作者簡介

  千尋

  一個普通再普通、平凡再平凡不過的女子。

  活著的唯一目的,是追逐快樂。

  喜歡被人喜歡,討厭受人討厭,

  努力讓自己Nice,不願與人結下惡緣。

  但生活中難免不平、難免挫折,

  能幫助我的,唯有換個角度思考而已。

  常常認為上蒼之於人類最好的禮物是腦子,

  思考讓我解脫困境、讓我豁達大度,

  想像讓我的心自由飛翔,幻想讓我感覺幸福,

  因此我喜歡寫字,寫心、寫夢、寫希望,

  寫下所有在現實裡辦不到的夢想,

  更寫著所有我想告訴別人、也告訴自己的思想,

  很開心能當個文字工作者,

  很高興能在文字的世界裡,自在遨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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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25 00:55:08 |只看該作者
  【 嬌娘子也是強心臟媽媽 千尋 】

  男人會讓女人如水一般溫柔又千變萬化,孩子則會讓女人如水一般平凡卻堅不可摧,然後呢?

  我記得第一次見到媽媽哭的時候,心靈受到非常大的震撼——原來我媽媽是會掉眼淚的嗎?

  這所謂的第一次甚至是我已經長大成人出社會了,而我直到那時才驚覺,媽媽其實也是一個有自主意識的女孩、有成長歷練的女人,有自己喜怒哀樂的獨立個體,不過是因為多年來被包裝在媽媽這個身分底下,便被社會、被家人、被她自己框架住,全年無休、深入潛意識的去思考應該為家人做什麼事,應該站在家庭裡什麼樣的位置。

  我陪過心情不好的死黨去鬼混散心;我記得與男友每一個小不啦嘰的紀念日;我甚至願意陪迷路的陌生旅客走一段,我自詡是個貼心的人,但到頭來才發現我想不起媽媽曾有心情不好的時候嗎?

  我記得的那個媽媽的生日是農曆還是國曆啊?我到底第幾次因為我想看電視而拒絕跟她去市場買菜?我忍不住思考,是不是因為我們身在一個同情弱者的世界,被冠以堅強形象的媽媽,便時常在我們面前被透明化了?

  為母則強,應該是形容一個女子因心境上的轉換而成為一個更好的人,但不應該成為束縛住一個女子的藉口啊。

  所以,我很喜歡《爺兒不敵嬌娘子》這樣開頭的故事,溱觀因為一個她喜歡的男人而願意成為一個如水般溫柔、萬般付出自己的妻子,即便男人娶了平妻也沒讓她真正心死,直到那平妻威脅到她的孩子了,那教會溱觀成為堅強的母親,孩子是她的底限,一碰,那些溫柔情愛與萬般不捨都成了屁!

  她背起孩子在雪地裡一腳深、一腳淺的離開那個已經被她和孩子唾棄的家……

  是,這是一個開頭就帶著孩子和離的母親的愛情故事,但就是因為溱觀成為了母親,所以她不只是個溫柔、甜美、有醫術會賺錢的女人,她還是個堅強、獨立有包容心,偶爾還會忍不住心軟的女子,就是因為溱觀是母親,她跟男主這個帶著中毒兒子的男人才會更加合適,愛情更加動人……

  女人會因為有了另一半而學會溫柔,因為有了孩子學會堅強,然後呢?她還是一個女人,不僅僅是妻子或媽媽,而是更吸引人的女人罷了。

  這本書上市後沒幾天就是母親節了,希望喜歡溱觀故事的讀者們也能將你對媽媽的愛與感激傳達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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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25 00:55:29 |只看該作者
【楔子】 父子獨特的相處之道

        高牆外,鞭炮聲震耳欲聾,家家戶戶忙著送灶神,而賀家院牆內的哭聲也一樣震耳欲聾。

        圓滾滾的水水突地衝上前抱住阿璃。

        阿璃身子骨瘦弱,被她一撲,沒站穩,整個人往後仰倒,幸好賀關手腳敏捷即時將他扶住,才沒摔出一團狼狽。

        可都已經這樣了,水水還是緊抱住阿璃,打死不鬆手,她放聲大哭,哭聲一聲比一聲淒厲。

        陸溱觀勸不來,賀關沒有能力勸,只能眼睜睜看著兩個娃娃纏在一起,彷彿正在經歷生離死別似的。

        真奇怪,這兩個五、六歲的娃兒才相處多久,怎麼就處出這麼一份如膠似漆的感情來了?

        「閉嘴!」阿璃終於被哭得煩透,板起臉斥喝一聲。

        他一喊,真是神奇啊,水水立刻把眼淚眨回去。「我想跟哥哥在一起。」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紅腫,鼻子一抽一吸的,硬是憋著委屈,這副模樣看起來比放聲大哭更可憐。

        「不想走就留下,我有趕妳走嗎?」

        阿璃的語氣比冰塊還冷硬,要不是他的嗓音還帶著稚嫩,不會有人相信這話是出自一個六歲小兒。

        阿璃六歲,個頭和五歲的水水差不多,但身子板可差多了。

        水水圓滾滾的身材襯上白皙皮膚,看起來像顆糯米團子,可口養眼,而阿璃瘦巴巴的,兩條手臂加起來只有水水的一根粗,怎麼看都像弟弟,只是他那張臉,早熟得嚇人,目光一轉,伺候的丫鬟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阿璃打出生就身子弱,一年到頭難得有幾天能下床,幸而水水的娘治好他的病,否則連太醫都說過他養不過十歲。

        「可是娘……」看看娘、再看看哥哥,啜泣兩聲,水水又想哭了。

        「妳沒有聽過魚與熊掌不能兼得嗎?」阿璃輕哼一聲。

        哥哥、娘親只能選一個,現實就是這麼殘忍。

        他抬高下巴,等著水水選自己,等著她宣布,哥哥比娘親更重要。

        水水抬眼,花大把勁兒理解,片刻後問:「哥哥是魚還是熊掌啊?」

        阿璃大翻白眼,厚!這是重點嗎?重點是選擇好嗎!笨、笨到離譜,笨到病入膏肓,笨到無可救藥,他怎麼就遇上這麼個笨蛋!

        他沒好氣地回道:「妳管魚、熊掌幹麼,妳只要管自己要留下還是走。」

        水水用力咬著下唇,在粉嫩的唇上留下一圈牙印。半晌,她滿懷委屈地扯著阿璃的衣袖回道:「我想走。」

        居然要走?一個惱火,阿璃甩開她的手。「要走就走啊!」

        「可……我想帶哥哥一起走。」水水臉皮厚,不怕被拒絕,又勾起他的小指頭。

        這句話稍稍平息阿璃的怒氣,他撇撇嘴說:「妳要帶,我就讓妳帶嗎?我是貓還是狗?」

        「不是貓也不是狗,是我最最喜歡、最最愛的哥哥……」

        這句話實在太合人心意,阿璃瞇起眼,全身的毛都給摸順了,要不是他現在瘦得像根牙籤,他真想把她抱起來疼兩下,可惜……

        眼看兩個孩子糾纏不休,陸溱觀頭很痛,自從知道今天要離開,水水就時常躲起來偷哭,她知道女兒重感情,可是這樣的性子很吃虧,往後不知道還要為多少人、多少事傷神。

        賀關始終不發一語。

        他是阿璃的爹,是個不懂得怎麼和孩子說話的爹,所以只能保持沉默。

        他也不想陸溱觀和水水走,但他不會留人,只能命人送她們離開,護她們一路安全。

        視線落在賀關身上,陸溱觀輕輕攏起眉頭。

        他是個好看的男人,身材壯碩、個頭很高,往哪兒一站都像根鐵柱似的,給人可依賴的安全感,他的氣度、他的衣著,在在證明他不是普通人,但住進賀家一個多月,她從不探聽他的背景身分,不探聽任何與他有關的事情。

        因為她必須學習獨立,因為正想展翅高飛的自己不能輕易對其他人產生依賴,所以她和對方保持安全距離,不允許自己有不該存在的心態。

        只不過這種時候,她真想依賴他的「勸說」。

        像他這種人,拉開嗓門一吼,小孩肯定會乖乖聽話,該走就走、該留就留,半句廢話都不敢多說。

        可惜他一動不動,看來,他並沒打算加入勸說行列?

        唉……既然如此,她只能自己來了。

        陸溱觀蹲下身抱住女兒,柔聲說:「水水,我們把哥哥帶走,他的爹會傷心的呀,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水水明白的,對不?」

        水水點點頭,小模樣可憐到了極點。

        「如果妳捨不得哥哥,就好好練字,以後寫信給哥哥,告訴哥哥妳在做什麼,也問問哥哥身子好些沒有,好不好?」

        水水又點頭,一雙眼睛卻巴巴地望著阿璃。

        「時辰不早,咱們再不走,天就晚了。水水乖,跟哥哥說再見。」

        看著水水漸漸被她娘給說動了,阿璃不免心急,可他也明白,觀姨要離開,又怎麼可能把水水留下來?

        他將視線往父親身上拋去,父親還是像根柱子似的杵在那裡、一動不動,真真是半點用處都沒有,兒子大難當頭,還不挺身搭救,他這個爹也太好當。

        對於賀關的不動如山,陸溱觀和阿璃都很有意見,可他像是啥都看不見似的,雙手背在身後,脖子抬得高高,這是在跟老天爺較勁嗎!

        「哥哥再見。」水水乖乖地朝阿璃揮揮手。

        眼看事成定局,阿璃悶聲說:「以後少吃點,免得蚊子叮上妳的臉,吸不到血,只吸到滿嘴油。」

        「好。」水水從不反駁阿璃,她總能把他的刻薄看成為自己好。

        「放聰明點,別蠢到變了天都看不出來。」

        「好。」

        「再說一次,五個蘋果分給七個人,怎麼分?」

        「殺死兩個人。」她乖乖地給出哥哥要的標準答案。

        「對,該狠的時候就要狠,別老當自己是包子,到處餵狗。」

        阿璃的耳提面命讓人無語,但陸溱觀不想節外生枝,噤聲不催促,讓阿璃盡情「叮嚀」。

        「要是有人打妳的左臉怎麼辦?」阿璃又問。

        「左右開弓,把對方的右臉左臉都打回來。」

        「嗯,要不白長一身肥肉,浪費糧食。」阿璃輕哼一聲。

        陸溱觀決定眼不見為淨,轉身向賀關屈膝道:「這些日子,多謝大爺照顧。」

        「嗯。」

        「再見的話就不說了,保重。」陸溱觀拉起水水走向馬車。

        賀關沒動也沒說話,一雙眼珠子卻緊盯著她的背影。

        直到她們上了馬車,直到季方鞭子一抽,直到馬放開蹄往前狂奔,直到什麼都再也看不見,只餘塵土……他才緩緩吐了一口氣。

        她喊他大爺,她自始至終都沒探聽過他是什麼人……

        他是個豁達的男人,對於感情,從沒有放得下或放不下之說,但這會兒,釐不清的愁緒在他心頭織起密密麻麻的細網。

        她對他連一點點的記憶都沒有嗎?

        是因為那個時候的她年紀太小,還是對她來說,他從來都不重要?

        想到這裡,賀關面色略沉,眉心糾結,鬱悶不已。

        阿璃瞪向親爹,滿臉滿眼的不爽。

        大人是用來做什麼的?就是在關鍵時刻幫助小孩用的,他爹剛才半句話都不說,現在看著人家的背影,倒是滿臉的依依不捨,這樣有什麼用?

        阿璃輕蔑地用鼻孔哼了一聲。「什麼叫多餘?」

        賀關覷向兒子,不回答。和一個刻薄的小孩對峙,有失身分。

        阿璃又道:「冬天的蒲扇,夏天的棉襖,以及人離開後的殷勤。」  

        賀關微怔,他……殷勤了?他斜眼對上兒子,兩人的目光都不正,對彼此都看不順眼。

        「高高在上的王爺連個女人都留不住,還真厲害。」阿璃嘲諷道。

        「等你用惡毒嘴臉和刻薄語言能把人給留住時,再來批判我。」賀關也不滿的哼了一聲。

        小孩子懂什麼?有些人能留、有些人注定要走,他不想勉強她,讓她對他的印象惡上加惡。

        丫鬟盈袖聽著這對父子的對話,嚇得雙眼圓瞠,連忙縮起肩頭。

        小少爺才六歲,可說起話來比大人更尖銳,至於爺嘛……這哪是父子對話,敵人對話還差不多。

        賀關不會因為這種事生氣,他早已經習慣了。  

        賀璃身子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得在床上度過,重的東西拿不來,力氣只能拿來捧書冊,旁的事沒法做,成天就扎在書堆裡,該看不該看的書看一大堆,他從不禁止。

        因為太醫說,他撐不過十歲,既然如此,還禁止什麼?

        約莫是書看得太多,腦筋動得比誰都快,而且四肢磨不動,只能磨嘴皮子,長久下來,嘴巴自然比旁人伶俐得多。

        想想男孩本性,哪個不調皮活潑?哪兒能惹事、就往哪兒去,可阿璃去不了,心裡有多憋悶啊,別人家的小少爺脾氣上來,還可以打打奴婢、欺欺狗,而他,別說虐人,光是發一頓脾氣,就得在床上躺個十來天,長久下來,那個怨氣啊……

        他也只能用一張毒嘴毒毒自己、毒毒別人,若是連嘴毒都不允許,阿璃未免太可憐。

        在父親這般放縱下,阿璃連對父親講話都沒在客氣的。  

        阿璃抬高下巴,瞄一眼父親。「我是沒本事留人,但有本事讓她們去我指定的地方。」怎樣,比老子強得多吧!  

        賀關微詫,急問:「你做了什麼?」

        「沒什麼,只不過威脅季方兩句,『沒本事順了小爺的心思,就割掉那話兒,到小爺身邊服侍吧。』」他身邊缺一個內監!

        賀關難以置信地看著兒子清秀漂亮的小臉,季方可是跟著他出生入死的死士,這小子竟敢威脅季方?!嘖嘖,果然初生之犢不畏虎啊。

        「你的病已經根治,從明兒個起跟著師父練練拳腳。」少看點書,少磨點嘴皮,認真學做真男人。

        阿璃斜眼望向父親,這是擺起當爹的譜啦?不過嘛,想在他跟前擺譜,想得美。

        「不,我是斯文人,你愛當莽夫是你的決定,可別拉我下水。」

        莽、莽、莽夫?!丫鬟小廝們一聽,躲得都快沒地方站了,要是沒有爺這個「莽夫」,國家早就不保了呀。

        「不練也行,往後給你找個身形粗壯的媳婦,要不,你那竹籤似的身子骨怎麼撐得起家門?衛總管的孫女不錯,回去後讓她來服侍你,也好早點培養感情。」

        賀關輕蔑地上下掃視兒子幾眼後,轉身走開。

        衛總管的孫女?他不要!

        莽夫!天生的莽夫,他這種斯文人跟莽夫論道理,會氣到吐血。

        阿璃怒氣高漲,渾身的血液快速衝到頭頂,一陣暈眩,差點兒站不住。

        盈袖見狀,連忙上前攙扶。

        阿璃站穩後,遷怒地斥喝道:「放手,別跟爺顯擺妳鐵桶似的臂膀。」

        盈袖嚇得趕緊鬆開雙手,她哪裡顯擺了呀,她的臂膀天生就、就很鐵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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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25 00:55:4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這樣的愛不要也罷

        十一月十一日是相國寺的智通法師講道的日子。

        智通法師是連皇上都尊崇的高僧,每年的這一天,京城所有權貴、貴夫人都會想盡辦法爭得一席之位。

        程太醫家運氣好,年年都得兩席座位,因此十一月初十,程太醫就會攜家帶眷,先住進相國寺山下的莊子裡,好在隔天清晨提早上山。

        這是很重要的人脈聚會,貴夫人們聽道,而送她們上來的老爺、少爺公子們會聚在一起,說說學問、論論國政。

        對於程禎來說,這些人個個身分不凡,若能結交一二,對日後前程大有好處。因此程家把這天看得特別重要,時間還沒到,就開始準備起來。

*             *             *

        今年第一場雪來得特別早,樹梢新梅怒放,陸溱觀抱著女兒坐在窗前,聞著淡淡梅香。

        這處莊子是爹娘留給她的,當初買下,不是為著上山聽道,而是因為喜歡莊子裡的近千棵梅樹。娘愛極這幅景致,每年爹爹都會陪她們母女在這裡住上一段時日。

        便是在那時,智通法師病重,再好的大夫都救不了命,而爹爹正好在莊子上,便與娘相偕上相國寺,救回法師一命。

        之後陸家人到莊子上,智通法師就會下山相見,娘時常與法師直言激辯,兩人爭得面紅耳赤,她和爹爹在一旁看得直發笑。

        前有救命之恩,後有莫逆之交,智通法師成為陸家的好朋友。

        這份因緣際會,讓陸家年年得到兩席座位,而陸溱觀嫁入程家後,這兩席位子便跟著進了程家。

        這不是程家在陸溱觀身上得到的唯一好處,可人吶……拿了便拿了,哪還會記得恩義?

        陸溱觀抱著水水,將窗戶推開一道小縫,看向外頭梅花在枝頭張揚。

        母女間有說不完的話,水水的「為什麼」,陸溱觀總能為她找出解答,但今天女兒的為什麼,讓她嚐到些許苦澀。

        「娘,為什麼爹爹不喜歡水水了?」

        「爹沒有不喜歡水水。」

        「沒有不喜歡,為什麼不來看水水?」

        「因為爹有更重要的事得去做。」

        「更重要的事是二夫人嗎?」

        眉心凝起愁緒,陸溱觀從沒想過她與程禎之間會出現一個二夫人。

        她爹陸羽耑是太醫院院判,程禎的爹程達是太醫,兩人從年輕便交好,時常聚在一起討論醫術,兩家兒女自然而然也走得近。

        後來兩家長輩替他們訂下親事,所有人都說程家交上好運,有這樣的親家,程達在太醫院裡還怕沒有人提拔?更別說陸羽耑的家產不薄,膝下就這麼個女兒,日後好處還不是全讓程家給端了。

        對於感情,陸家沒有那麼多的算計,只想著女兒能過得好才重要。

        陸溱觀與程禎青梅竹馬多載,她知道程禎對自己確實有心。

        那年家逢巨變、爹娘離世,程禎沒有毀婚,他無視婆婆的不樂意,執意將她娶進門,因此她滿懷感激,立下誓言,要一輩子以他的喜為喜、以他的憂為憂,可誰知天地變化、世情轉換,令人難以負荷。

        十四歲嫁入程家,至今六年過去,婆婆的處處為難,公公態度由熱烈轉為冷漠,她不曾埋怨,她相信天下無完事,好處不會全落在同一人身上,能與程禎這樣的男人比肩,自然得付出更多。

        程家窮,她用爹娘留下的錢財給程家買房買地買莊子,她給程禎聘最好的師父,助他考上狀元,她為他疏通關係,令他無後顧之憂,她為他的仕途耗盡心血……

        誰曉得,竟是應了那句話—— 瘦田無人耕、耕開有人爭。

        狀元郎遊街,朱面丹唇、豐神俊朗的程禎被馬茹君瞧上,於是一段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上演,堂堂馬氏女戀慕程禎的才華,求得皇后娘娘懿旨,自願以平妻身分下嫁。

        馬家財大勢大,有個皇太后姑奶奶,有個女兒當皇后,馬老太爺是當朝首輔,馬家子孫在朝堂中盤根錯結,這樣的家族願意讓女兒以平妻身分下嫁,是天大的光榮啊。

        懿旨下達,陸溱觀沒有失控發怒,只是輕聲問程禎,「這是你想要的嗎?」

        程禎沒有回答,倒是婆婆回應了她的話,「誰敢不要?皇后下的旨,難不成妳要我們全家為妳的嫉妒送命?」

        這話不盡不實,就算沒有皇后下旨,知道馬茹君心儀程禎,程家上下也會想盡辦法促成這段感情。

        而今在所有人眼裡,馬茹君是下嫁、是為愛情犧牲、是個傻到不行的女人,而程家佔盡好處。

        確實啊,程家佔盡好處,否則程禎入仕短短兩年,陸溱觀再會謀劃,也不可能讓他從七品編修迅速升調五品侍郎,這些全是馬茹君的功勞。

        公公也對她說道:「妳也別心存不平,往後兩頭大,馬氏女願意與妳齊頭已是委屈。」

        是啊,馬茹君可真委屈,那她呢?多年情感換得一句嫉妒,多教人不甘心。

        馬茹君進了程家大門,十里紅妝,比陸溱觀能帶給程家的更多。

        於是兩頭大成為空話,認親那天,婆婆直接讓陸溱觀把府裡中饋交給馬茹君,出外應酬宴會,出面的程大奶奶是馬茹君,她有權有錢有勢,漸漸地程府上下只認得馬氏這個二夫人,而兩年下來,水水也幾乎忘記爹爹長什麼樣兒。

        其實,若不是前幾天鬧的那一場,陸溱觀打算就這麼受著、受到底了。

        她打算耐心等待水水平安長大,等她順利出嫁,到時功成身退,常伴青燈古佛,哪裡曉得即便她已經退到角落,馬茹君仍舊不願放過她。

        馬氏是想逼得她走投無路啊!

        逼死她之後呢?水水還能好?她可以委屈,卻不捨得讓水水委屈,那是她的骨血、她如今唯一的親人。

        「娘,再給我說說外婆的事兒,好不?」

        這是水水最愛聽的故事,她的外婆很漂亮、很能幹,天底下只有外公看見她的能耐,視她如珍似寶,捧在掌心,寧可自己摔碎,也不讓她受到一絲傷害。

        曾經,陸溱觀也以為自己能和娘同樣幸運,程禎是會用性命來珍惜自己的男人,沒想到……

        是的,程禎喜歡她、在乎她,她相信自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只是再重要的女人都重要不過他的錦繡前程。

        摸摸和娘長得極為相像的女兒,陸溱觀滿臉慈愛地笑道:「妳外婆啊,每次看到醫書,眼睛就會發光,尤其跟了莫老怪之後,整個人都扎進去了,可她最精通的還是手術,娘像水水這麼大的時候,外婆就教娘縫合傷口、打點滴。

        「外公常說外婆這手醫術太逆天,若是傳揚出去,肯定要招禍,所以藏著掩著,不教人知曉,再加上外婆身子不好,一代神醫就這樣被埋沒在陸家後院。」

        「娘會醫術嗎?」

        「當然,娘可是外婆手把手教出來的呢,娘七歲時,外公帶著娘去醫館裡義診,娘替那些病人把脈,一個把、一個準,那時大家都喊我小神醫呢!」

        「娘為什麼不當大夫呢?」

        「因為啊……」陸溱觀嘆氣。

        只怪當年年紀小,她全然信任了程禎,本以為依附男人才是正道,於是放棄一身本領,放棄夢想和翅膀,瞧瞧現在的自己,成了什麼狼狽模樣?

        「因為什麼?」水水追問。

        「因為世道都說女人不該拋頭露面,因為娘一心想當妳爹的賢內助,與妳爹相伴一生。」

        她現在才終於明白自己錯失了什麼,可還能從頭來過嗎?

        「外公和祖父,誰的醫術更厲害些?」

        「外公是醫判,祖父只是太醫,自然是外公。」提到這個,陸溱觀難掩驕傲,程達終其一生也就只能這樣了,他連她父親的三成能耐都達不到。

        「將來我也能像外婆那麼厲害嗎?」

        「如果水水想的話、當然。」陸溱觀非常篤定。

        過去她想不透,為什麼一開始,公公力主自己嫁入程家,可短短幾個月就改變態度,對她這個媳婦視若無睹,任由婆婆搓磨,直到程禎一再向她暗示,她爹娘是否有留下什麼祕笈醫書後,她才曉得,原來公公要的不只是陸家的財產,還有娘的那手逆天醫術。

        想來公公嫉妒爹爹很多年了吧?年齡相當、同在太醫院做事,可爹的醫術突飛猛進,官位扶搖直上,令他望塵莫及。

        他想不透爹怎會想到種牛痘來降低天花的危害,也不明白爹爹縫合傷肢的本事怎會比軍醫更厲害,他便疑心爹有古書祕笈,殊不知……

        陸家是有祕笈,卻非古人留下來的,而是娘一筆一字書成。

        娘身子弱,滿腦子醫術無英雄用武之地,只好寫下來療慰自己。

        娘總說:以後給阿觀當傳家寶。

        爹睿智,知道懷璧其罪的道理,建起密室,把娘寫的醫書、手術用具全給藏起。難怪初嫁入程家時,公公對她的娘家屋宅深感興趣,每個月都要去住上幾天,原來是在尋寶呢……

        房門被打開,一道冷風灌入,凍得陸溱觀和水水打哆嗦。

        程禎看見披著棉被在窗邊說話的母女,心頭微酸。

        他知道馬茹君執掌中饋,處處苛待溱觀母女,她們身邊無人服侍、吃穿用度的分例皆與下人一般,但他也知道溱觀手裡有錢,不會薄待女兒,卻沒料到莊子離京城頗遠,缺了什麼不便補上,只能忍耐。

        想起自己和爹娘的屋子,地龍燒得火熱,這裡卻……

        程禎對馬茹君的怨懟更深一層,可現在的自己還需要仰仗馬家,無力為妻女爭取。

        「有事嗎?」陸溱觀看著滿臉歉意的程禎,淡淡問道。

        他低聲道:「我們出去說話。」

        陸溱觀點點頭,把水水抱上床榻,細心地用棉被將她的小身子裹緊,將窗戶關好,再遞一本故事書給女兒。

        這是她為女兒寫的,娘給她寫醫書,她給女兒寫故事書。

        「水水先看書,娘就在旁邊的屋子,有事的話,水水喊一聲,娘立刻回來,好不?」

        「好。」水水乖巧地應道。

        見陸溱觀拿起披風,程禎快步上前、為她披上,他摸摸水水的頭,笑道:「別怕,爹娘就在隔壁。」

        這次水水沒應聲,望著程禎,眼底全是陌生與防備,這讓程禎很受傷,可他什麼都做不了。

        扭頭、輕喟,他與陸溱觀一前一後走出房間。

        這一排屋子在莊子最後面,原是下人房,卻挪出來給陸溱觀母女住,馬茹君的妒心昭明。

        走進隔壁房間、關上門,陸溱觀轉過身,眼底波瀾不興。

        程禎發現她變了,以前她光是看著自己,總是一臉滿足,現卻被一片清冷取代。

        「為什麼要同母親頂嘴?」他柔聲問。

        她那麼聰明,不會不知道,這樣做的話會讓自己的處境更加艱辛。

        「我不過爭取自己的權益,那兩個席次是智通法師給陸家的,不是給程家的。」

        往年十一月十一日,都是她與婆婆進相國寺聽道,可是自從馬茹君嫁入程家後,便將她的席位給搶走了,她反而只能在寺中小院等待,這是活生生的鳩佔鵲巢啊。

        過去她沒鬧,這次卻非鬧不可,因為她下定決心,不再任由馬茹君欺負。

        程禎握住她的肩膀,逼她看著自己。「溱觀,妳知道的,我不是偏寵馬茹君,我的心在妳這裡,我做的每件事都是為妳好,妳該知道我的為難。」

        知道啊,她又不傻,她知道程禎的視而不見,是為著護自己平安,知道他冷漠,是為著安撫馬茹君的嫉妒,她相信他心裡最重要的女人是自己。

        可惜馬茹君於他,雖不是女人,卻是更重要的權勢地位的象徵。

        「妳再給我一點時間,等官位再升幾級,等皇上能看得見我的才幹,等我不必再依賴馬氏,到時我一定會好好彌補妳。」
他保證、他承諾,他真心真意地想讓她明白,他從沒喜歡過其他女人像喜歡她這般。

        淡淡的笑意掛在陸溱觀的嘴角,她突然覺得他的喜歡真廉價。

        不能怪他,早在成親之前,她就曉得,對於功成名就,他有多麼強烈的慾望,所以她大費周章,研製面霜、面脂,討好那些皇親國戚和貴夫人,為他鋪路。

        既然現在有人做得比她更好……或許讓讓路,教每個人得償所願,是更好的做法。

        「聽話,同我去跟娘道歉,明日與我們一起進相國寺,好嗎?」程禎苦口婆心地勸道。

        「去相國寺和留在莊子有什麼差別?不去了。」陸溱觀搖搖頭,好不容易鬧出來的機會,她怎捨得放棄?

        「當然有差別,妳可以見見智通法師,你們很有話聊的。」他仍試著說服她。

        是啊,他們總是在聊岳母,天底下有一種人,即使已經不在世間,仍舊教人懷念,岳母就是,只不過……

        陸溱觀淺笑道:「是婆婆讓你來的吧?她擔心智通法師沒見到我,明年不給程家下帖子?你請娘放心,馬氏有本事替她弄來的。」

        「為什麼要這樣?妳是個聰明人,很清楚拍板叫陣只會讓情況更複雜,難道妳還不覺得辛苦嗎?為什麼要憋著勁兒,把自己逼到無路可退?」

        原來他娶馬氏,是她憋著勁兒,把自己逼到無路可退?原來馬氏的權謀算計,是她憋著勁兒、把自己逼到無路可退?原來她讓出丈夫、讓出位置,都是她逼得自己?

        怎麼辦,好想笑呢……怎麼她會一個勁兒地逼得自己無路可退?

        緩緩嘆了一口氣後,陸溱觀抬起清澈明亮的雙眼,道:「阿禎,我們和離吧。」

        她的話像把利刀刺進他的心,痛得他快無法呼吸。

        「妳說什麼?不!不許、不可以,快把這個念頭丟掉。」他這樣喜歡她、愛她,他要她在身邊一輩子。

        「我們寫過和離書的。」

        對,未成親先寫和離書,那時陸溱觀擔心婆婆給程禎塞侍妾、通房,雖然父母雙亡、無助孤單,她仍猶豫著不敢嫁進程家,於是他允諾,若是身邊有其他女子,便許她和離。

        可他現在身邊的不是侍妾通房,而是平妻,一個地位權勢都比她高的平妻。

        程禎望著她,他理解她的傷心,兩年來他親眼看著她的退讓,她不是那種會爭會搶的女人,她只會默默地、慢慢地讓自己死心。

        她對他死心了嗎?不,他不接受!

        用力將她抱進懷裡,程禎急道:「不要這樣想,千萬不要,我們約定好要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妳忘記了嗎?我知道妳難受,但是為了我……再忍耐幾年好嗎?到時候,我再不會讓任何人欺負妳,妳是我的妻子,我心裡唯一的妻子。」

        他微微顫抖的聲音,酸了她的心。

        就是這份理解,讓她在馬茹君進入程家後,仍然咬牙留下,可是這一天天過去……瞧,她都快不認得自己了呀,哪是她逼得自己走投無路?而是程家不給她路走。

        他並不知道馬茹君嫁進程家兩年都未懷上孩子,正謀劃著要把水水帶到膝下養育,她什麼都可以讓,唯獨女兒……那是她的命。

        「程禎,算了、好嗎?」她閉上眼睛,眨出兩滴淚水。

        這兩年來她幾乎要流乾了淚水,她知道哭泣無濟於事,但在這當下,她真的覺得好累好累了。

        她一點一點地賠上自己,直到再也賠不起,只能放棄,這裡的路已然堵死,她必須另覓活路。

        「不好,我們約定的諾言,妳必須做到。」程禎心焦,緊緊摟著她,淚水從眼眶滑落。

        看他像個孩子似的耍賴,陸溱觀輕嘆。「可你已經違約,我怎能繼續?」

        「能的能的,只要妳包容一點、耐心一點,只要妳再多等我幾年。」

        「你怎麼能肯定,在程家後院,我還能再活幾年?」馬茹君已經連臉面都不顧了,接下來會做出什麼都不令人意外,陸溱觀無法相信她是善荏。

        「會的會的,要不,我請娘開口,讓妳和水水留在莊子上,馬氏看不見妳,自會消停。」

        陸溱觀覺得好可笑,也好可悲,怎地他想出來的辦法,只能是委屈她?她天生就該受盡委屈嗎?

        曾經她也是爹娘的期盼,是爹娘百般呵護的掌上明珠,誰知她沒有展翅高飛,卻失足墜落在程家屋簷,她只能繼續茍延殘喘下去嗎?

        見她笑,程禎鬆了口氣,也跟著笑了。

        他知道她的心最軟,最見不得他難受,她會為了他一忍再忍。

        「相信我,總有一天,妳受到的委屈都將得到補償。」他信誓旦旦地道。

        沒有點頭或搖頭,她只是再度笑開,因為他總是以自己的想法來忖度她。

        「阿觀、信我,我會給妳爭個一品夫人誥命,我會讓妳風風光光地站在世人面前,讓所有人都曉得妳有多幸運。阿觀,信我、好不好?」

        幸運?這兩個字再與她無干。

        陸溱觀沒有回應他,轉開話題,堅持地道:「我不去向婆婆道歉,我留莊子上等你們回來。」

        「好,不想去就不去,我以此為藉口,讓妳一直留在莊子裡,好不?」

        哪能呢?他把馬茹君想得太簡單,不過她還是點點頭。「嗯。」

        「妳最喜歡這處莊子,對不?」

        「對。」這是爹為娘買的,有一份情,還有她滿滿的童年回憶。

        「往後,我會盡量撥時間來看妳和水水。」

        她仍然笑著點頭,任由他去築夢。

        「沒有人挑剔生事,妳們可以過得自由自在。」

        「是啊。」自由自在……她已經開始心生嚮往。

       她的一再附和讓程禎心滿意足,他相信問題就此解決,他很高興能夠打消她要和離的念頭,他發誓,自己說的話絕對會實現。

        水水睡著後,陸溱觀最後一次提著燈籠逛著莊子。

        未成親之前,她與程禎經常在這裡流連,他作文章、她讀醫書,累了,就牽手走進梅林裡散散步,這裡有許多他們年少時的記憶。

        那時她很高興自己和娘同樣幸運,能遇見與爹爹相似的男人。

        娘曾經警告過她:對前程有大野心的男人,不會專心待妳。

        那時候她是怎麼說的?

        哦,想起來了,她說:我寧可讓他的前程做我的對手,也不想要另一個女人成為對手。

        是她的堅持篤定,讓父母為自己訂下這門親事。

        誰曉得,他的前程竟會和另一個女人牽扯在一起,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             *             *

        馬茹君和陸溱觀一樣睡不著,自從親眼看見程禎和陸溱觀一起走進屋裡之後……

        還以為程禎被自己迷得暈頭轉向,早已忘記糟糠之妻是什麼模樣,誰知道他們只是沒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行事,背著她,不曉得祕密聚過幾百次。

        不服氣啊,她是這樣的高貴優雅,家世是如此優秀傑出,她甚至比陸溱觀年輕貌美,她請旨下嫁,程禎不該感激涕零嗎?不該回饋全心嗎?怎麼可以和陸溱觀暗渡陳倉?

        他們進去那屋子將近半個時辰,出來之後,程禎志得意滿、滿臉笑意,絕口不提讓陸溱觀向婆婆道歉的話。

        她本已做好打算,一旦陸溱觀道歉,便以她滿腹怨懟為由,說她不適合教養女兒,為免水水長大後將程家上下當成仇人,要將水水養在自己膝下。

        她不相信做到這等地步,陸溱觀還能不言不語,假裝賢良,而只要陸溱觀一有所動作,她有得是辦法讓她身敗名裂,被逐出家門。

        是,她最痛恨陸溱觀這點,她早已備妥十八般武藝等著與她對招,誰知她一招都不接,一退再退,不論她怎麼苛待、怎地作踐,她只是關起院門過自己的小日子。

        讓她想下手,也找不到機會發揮。

        一山難容二虎,馬茹君雖自甘為平妻,可那只是做給外人看的,她豈真能允許旁人分利?

        自從進入程家大門的那一刻起,她便計劃著讓陸溱觀徹底消失,可對方怎麼就那麼能耐,像野草似的,怎麼都無法拔除。

        連皇后娘娘都讓她別計較,說她已把持程家後院,陸氏退居邊角,對於不足為慮的女人,不需要動腦筋。

        真真是個厲害女人,她那副樣子博得所有人的同情,現在連程禎也認定自己鳩佔鵲巢,也為陸溱觀感到不值了嗎?

        半個時辰能做多少事啊,說不定現在陸溱觀肚子裡已經有了個嫡長子,說不定她將母憑子貴、反敗為勝,如果繼續放任不管,會不會她兩年來的努力成了一場空?

        不行,一葉知秋,她不蠢,絕不能讓陸溱觀有機可乘。

        馬茹君讓丫鬟跟著,往陸溱觀房裡走去,誰知對方也沒睡,正提著燈籠在梅林裡散步。

        這是想要與誰偶遇?一個下午不夠,晚上還要再度相逢?陸溱觀真當她是死的?

        加快腳步,馬茹君走到陸溱觀身後。

        聽見聲響,陸溱觀轉過身,燈籠照映著她的五官,一派溫柔,這哪像閨中怨婦,比起滿臉忿忿的馬茹君,她更像受寵的那個。

        看著這樣的陸溱觀,馬茹君更加篤定她和程禎肯定背著她做了什麼!

        念頭起、疑心升,迫切想殺人的憤怒在她臉上現形。

        陸溱觀看見馬茹君的表情,還以為她事事順心、樣樣如意,原來她過得也不好呢,難怪娘老說女人不聰明,貪心的分明是男人,女人偏要恨上另一個女人。

        馬茹君與她同樣冤枉呢。

        陸溱觀淡淡一笑,柔和的眉目像大殿上的觀音居士,充滿慈祥光輝,這讓馬茹君更加自慚形穢,怨恨叢生。

        「那麼開心,做了什麼啊?」馬茹君一張刻薄臉,滿口挑釁。

        她還能做什麼?馬茹君嫁入程家,多方「努力」,不就是想讓她動彈不得?

        「開心只是因為賞梅心悅,若妹妹無事,請自便。」陸溱觀不欲與她多說。

        「深夜賞梅,姊姊真是好興致。」

        陸溱觀但笑不語,從她身邊繞過去。

        沒想到馬茹君狠狠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硬將她扯回來。

        「妳恨我、對不?妳嫉妒我、對不?妳恨不得我去死,對不?就算妳裝得雲淡風輕,但妳心裡在想什麼我都知道。」

        不對,她不恨、不嫉妒,她只是……同情。

        不過陸溱觀沒開口,只是不解,是怎樣的自信能讓馬茹君以為所有人的想法都和她一樣?

        「承認吧,妳的賢良淑德不過是作戲,妳根本就是一個小人。」

        「如果我承認妳會快樂一點的話,好、我承認我是小人。」

        馬茹君被這話堵得臉漲紅、喉頭發乾,吶吶地說不出話來。

        「現在,可以鬆手了嗎?」

        馬茹君一咬牙放開了手,嘲諷道:「妳希望我快樂?好,我就告訴妳我要怎麼樣才會更快樂!從妳手中奪走中饋?不夠!搶走程禎?不夠!我要拿走妳所有的東西,名聲、錢財、程禎對妳的關愛,甚至是……水水!」

        陸溱觀冷冷地望著她,她早就知道自己沒有退路,知道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馬茹君只要頂著程家平妻的名頭,就不可能會放過她。

        「想拿走什麼就動手吧,只要妳能拿得走,不過別以為我是軟柿子,我不動作不是因為不能,而是因為妳……不、值、得。」

        「陸溱觀,這才是妳的真面目吧!裝什麼溫良柔弱,妳就是一條毒蛇。」

        「不管我是什麼,永遠別忘記這一點,是妳來招惹我、是妳強佔我的所有,是妳,對不起我。」

        陸溱觀轉頭要走,好心情被破壞,她的「最後一次」沒有完美的結束,也罷,或許從她選擇程禎之後,就注定與完美絕緣。

        走吧,明天還有得辛苦……

        不過她走了兩步,又被往回拉,她只不過轉身,卻發現馬茹君被這股拉扯力道甩在雪地上。

        馬茹君仰頭看著陸溱觀,先是露出一個勝利微笑,緊接著低聲啜泣。

        「茹君,妳怎麼了?」驚呼聲和腳步聲同時響起。

        陸溱觀沒回頭,卻是明白了,是程禎。

        她苦笑,有意思嗎?

        她不走了,蹲到馬茹君身邊,說:「請不要用妳拙劣的演技來汙辱我。」

        話音落下的瞬間,馬茹君跟著變臉,她用力抓住陸溱觀的手,往自己臉上一揮,陸溱觀的手指沒有觸上她,可隨後她的臉上卻出現三道血痕。

        這時,程禎「即時」趕到,看到馬茹君臉上的血痕時嚇了一大跳,連忙將她扶起,她順勢靠進他懷裡。

        「溱觀……」

        程禎才剛開口,馬茹君就急忙說道:「不怪姊姊,是我觸了她的底線,對不起,我實在太喜歡孩子,偏偏膝下猶虛,才想把水水帶在身邊,如果姊姊不樂意便罷,就當妹妹從未提起。」

        程禎的視線在兩個女人之間流轉,暗自思忖,若是因為水水,陸溱觀確實可能反應過激。

        而兩個女人也都看向程禎,她們都在等他的反應。

        迎上兩人視線,程禎心虛,可兩人僵著不動,一副非要他說話的樣子。

        拳頭緊握、強咬牙,他道:「溱觀,妳體諒茹君吧,娘催得緊,她也是心慌,要不,讓水水到茹君那裡玩兩天?」

        陸溱觀頓時覺得心用力往下墜跌。

        果然在他心裡,她是可以且必須承受委屈的那一個,原來他心中的唯一,只能受到這樣的待遇。

        她笑了,淡淡的笑容裡,藏著化也化不開的嘲諷。

        她的笑份外刺眼,看得程禎心疼更心虛。

        陸溱觀不願再與程禎多說什麼,而是看向馬茹君,慢條斯理地道:「妳的小日子不定,時晚時早,量時多時少,小日子來時,小腹、肚臍周圍疼得厲害,嚴重時腰痠到站不直,還會伴隨腹瀉、噁心嘔吐,便是公公開給妳的藥,也沒多大用處,對不?平日裡,妳還有下腹、兩側腹慢性隱痛,對不?

        「症狀都已經這麼嚴重了,妳怎麼還能生得出孩子?妳該感激公公的,若不是公公有心替妳把病症藏著瞞著,婆婆怎會僅僅是催促?為著程家子嗣,婆婆恐怕不會讓妳獨霸相公吧,不知道婆婆會怎麼做,是讓相公到我房裡,還是再給他納幾個姨娘通房?」

        聞言,馬茹君神情驚懼地看向丈夫,發現他神色也有些複雜,這讓她心中波濤不定。她病得很重嗎?她永遠都懷不上孩子?不、一定是這個賤人想嚇她,才會說謊……沒錯,她說謊,自己的身子好得很,哪會是她說的那樣……

        「胡說,妳只是想霸著相公!」

        陸溱觀忍不住大笑,若是她想霸住程禎,早把事情拿到婆婆跟前說破,不講是因為嫌棄,嫌棄他身上有別的女人的味道……想到這她又想笑了,原來她的身體比她的心更早受不了這樣的容忍。

        她瞄了程禎一眼,似笑非笑地道:「就當我胡說吧,不過我還真不屑使這種手段。」話落,轉身,她頭也不回地離開。

        隨著腳步前進,她仰望著遠方星辰,期待著明天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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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25 00:56:0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機緣到

        清晨,又下雪了,銀裝素裹,乾淨得像天堂。

        陸溱觀用一條長繫帶將水水負在後背,一腳深、一腳淺地踩在雪地裡,皮靴溼透,寒意從腳底竄上心頭,她氣喘吁吁、累得好想坐下,但她仍咬著牙,拚了命地往前走。

        清晨時分,程禎和父母、馬茹君一起前往相國寺,程家從京城帶來的人本來就不多,幾個主事的一離開,偌大的莊子裡只剩下幾個僕婦,天這樣冷,誰捨得離開屋子。

        陸溱觀就這樣順利地帶著水水離開莊子。

        今日之事,她已籌謀多時,值錢的首飾、銀票、和離書全帶在身上,再藉由智通法師講經一事與婆婆頂嘴,讓婆婆一怒之下將她留在莊子,然後……逃離。

        照理說,應該往南方走的,但再危險,她都得回京一趟,因為老宅裡有公公想要卻遍尋不著的東西。

        偏偏她漏算了天氣,這場大雪讓她一路行來,加倍艱難。

        「娘累嗎?」水水軟糯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不累。」

        「水水自己走。」

        「不行,水水年紀小,溼了身子很容易生病。」

        「娘溼了身子也會生病。」

        「娘是大夫呢,大夫會知道自己身子的,水水別擔心,給娘唱首歌吧。」

        「水水唱歌,娘就不生病了嗎?」

        「是啊,人的精神好,就不會生病。」

        「那水水給娘唱。」

        水水唱了,是她的外婆教給娘、娘又教給她的歌兒。

        我的寶貝寶貝,給你一點甜甜,讓你今夜都好眠,

        我的小鬼小鬼,逗逗你的眉眼,讓你喜歡這世界,

        嘩啦啦啦啦啦,我的寶貝,倦的時候有個人陪,

        唉呀呀呀呀呀,我的寶貝,要你知道你最美……

        甜甜嫩嫩的聲音在耳邊迴盪,陸溱觀聽著、想著,彷彿又回到童年,回到娘的懷抱。她是娘的心肝寶貝,是娘付出所有都要放在掌心寵愛的珍寶。

*             *             *

        揚鞭快馬,賀關帶著兒子一路從蜀州趕往京城。

        說起來,當今聖上一直想把賀關留在身邊,可他不願意,畢竟多年費盡心力經營的蜀州,如今已是一片欣欣向榮,繁華不亞於京城。

        凡是大好男子,心中都有一片錦繡江山。

        那年賀關策馬掃蕩匈奴,從邊關退下來之後,一直想做點事來證明自己的能力,那是他的野心,他的野心不是當皇上,而是造福百姓,名垂青史。

        幾年下來,他辦到了,他有治世大才,他是百姓眾口交譽的好王爺。

        其實當年他請旨求皇上封他為蜀王,皇上並不樂意,蜀州太落後貧瘠,百姓少、生活難,別說賦稅,每年朝廷還要撥款紓困。

        身為皇上的同母兄弟,且賀關曾一心扶持、助皇上順利坐上龍椅,不管是哪個理由,皇上都不可能把蜀州封給他。

        但賀關堅持,他領著一隊軍中兄弟,前往蜀州。

        一到地方,他立刻捲起袖子開始做事,他鼓勵農桑、建立商行,興建櫂都、歷都、閔都等幾個大都城,他提供鋪子讓百姓居住行商。

        有錢賺,自然能吸引更多的百姓聚集。

        六年下來,原本貧窮、人口稀少的蜀州,現在每年的稅收已居全國之冠。

        往年都是接近年節,賀關才會進京,但今年提早一個多月,有兩個原因,一是皇太后年中一場病,身子不如往昔,幾封書信往來,心疼母后一世勞碌的賀關終於點頭,願意迎娶王妃,便趁著過年返京,見見母后擇定的女子;二來,他打算把都市規劃的成功經驗帶給皇上。

        多年前,曾經有人教導過他,國家的興盛與衰敗只在一件事—— 經濟。只要百姓生活富足、人人有飯吃,就沒有人肯造反。

        六、七年前,奪嫡之爭正值關鍵,當時朝臣都認為最有可能繼位的皇子有兩個,一個是三皇子賀盛,他的母親明妃深得先帝寵愛,另一個是在馬背上建立無數功勞的賀關,至於現在的皇上賀鎮,先帝連考慮都沒有考慮過。

        然而先帝曾親口說過:馬上建國、馬下治國。

        聞其言可知,即便賀關立下再大功勞,先帝都不會把帝位傳給他。

        確實,先帝相當不喜歡賀鎮和賀關的生母德妃,更不喜歡德妃的娘家馬氏,連帶的兩個兒子便也瞧不上眼,即使賀鎮仁慈睿智,有治國之才,即使賀關文武俱佳,能開疆拓土、有建國之能。

        那時賀關戰無不勝,邊關百姓封他為戰神,他把窮兇惡極的匈奴打回大草原還不肯歇手,上書朝廷,要深入草原內陸,將數名匈奴大將徹底消滅。

        奏折傳入京城,朝廷中,主戰與主和兩派吵翻天。

        賀盛自然主和,萬一真讓賀關把那些匈奴大將殲滅,朝廷迎來的將是邊關三十年和平,這是多麼巨大的功勞啊!賀關絕對會被寫入史書,朝中官員、平民百姓絕對會擁戴賀關入主東宮。

        賀盛不容許這種事發生,於是他在賀關妻子身上下毒,而她那時正懷著孩子。

        外頭傳言,七皇子和皇子妃情感深厚、鶼鰈情深,為妻子,七皇子不納側妃、不要妾室通房。

        賀盛深信,七皇子妃將亡的消息傳到賀關耳裡,他會放棄計劃,趕回來見妻子最後一面。

        誰知賀鎮找上陸醫判,而他能解此毒。賀盛恨極,卻無法阻止局勢發展。

        賀關帶著大軍趕回京城時,雖然兒子誕生、後來妻子仍亡故,但他也立下不朽功勛。

        妻子死去,賀關未再續弦,先皇驟逝,新帝登基,德妃在後宮熬過多年,總算熬出一個完美結局,可賀關的婚事始終懸在皇太后心中。

        原本賀關不打算趕路,但兒子半途發病,他不得不日夜兼程,回京城尋醫。

        馬隊匆匆在官道上奔馳,他一心計算著時辰,可這時……

        我的寶貝寶貝,給你一點甜甜,讓你今夜都好眠,

        我的小鬼小鬼,逗逗你的眉眼,讓你喜歡這世界……

        賀關微怔,這樣甜甜軟軟的歌聲,瞬間勾出他記憶裡最深的那塊區域,曾經有個小女孩也用相似的歌聲唱著相同的歌,唱完後,滿臉喜悅地問他—— 

        糖果哥哥,好聽嗎?

        好聽啊……再沒有比她更好聽的歌聲……

        於是在快馬行經婦人身邊時,他側眼回眸,頓時心一抖,他直覺地猛力拉緊韁繩,駿馬臨風被突如其來的力道扯住,嘶鳴一聲,高高揚起前蹄。

        賀關居高臨下地望著陸溱觀,深邃的眸光中,有著釐不清的情緒。

        陸溱觀仰頭對上他的視線,頓時,她感覺到胸口像是有什麼東西蒸騰著、翻湧著,想要破膛而出。

        她試圖抓住這個感覺,試圖弄清楚原由,可是無法……

        「去哪裡?」賀關問。

        他莫名其妙的問話,讓被莫名其妙感覺困住的陸溱觀無法回答,她還在思考、還在努力尋求解答,為什麼向來清晰的腦袋會在此刻混濁?

        水水卻想也不想,甜甜地說:「我們要去外婆家。」

        賀關點點頭,接著拋出更莫名其妙的話來,「上車?」

        陸溱觀努力鎮定心緒,好不容易逼迫腦袋拉出兩分清晰。

        上車?什麼意思?要送她們一程嗎?

        她眉心微蹙地望向他,此人穿著不俗、氣宇非凡,眼神正直而誠懇,這樣的……陌生人,應該可以信任吧?

        她看看車隊,前後有三十幾人,如若他真想對自己不利,不需要徵詢她的意見。

        她累了、她要進京、她需要一部馬車,至於信任這種事,該怎麼說呢?她信任程禎十幾年,到頭來落得此番結局……

        想到這裡,她忍不住露出一絲帶著諷刺的自嘲笑意。

        很快的她又鎮定心緒,回道:「我們要進京。」

        賀關點點頭道:「順路,上車!」

        他的話很少,但簡短的四個字,卻讓她相信,自己會安全到達目的地。

        「多謝。」陸溱觀揹著水水上車,車廂很大,裡頭只有一個小男孩和穿著婢女服飾的女子,那婢女見她上車,連忙迎上前,幫著把水水抱下來。「多謝姑娘。」

        「我叫盈袖。」她倒來兩杯熱茶遞給母女倆。

        喝過茶,陸溱觀覺得身子溫暖多了,疲憊似乎也舒緩了幾分。

        盈袖拿出乾布給陸溱觀。「擦擦吧。」

        「多謝。」

        擦乾身子,舒服多了,只是……她們弄出這麼大的動靜,男孩卻沒有半點反應,始終睡著。

        陸溱觀湊上前,發現他的臉上有不正常的紫氣,問道:「我可以看看他嗎?」

        盈袖點點頭,從被子裡把小主子的手拉出來,滿臉憂慮地道:「我們小少爺生病了,這兩天都昏昏沉沉的,睡的時候比清醒多。」

        陸溱觀細細為他把脈,半晌,皺起眉頭,她拉開被子和衣服,發現他臍眼附近有一團暈黑,而靠近身軀接近四肢處,有點點青紫瘀斑,她沉吟片刻後對盈袖道:「我想與你們大爺說話。」

        「是為著小少爺的病嗎?」盈袖的眼底浮上一絲希冀。

        「是。」

        看著神態篤定的陸溱觀,盈袖不由得深吸一口氣,憋不住滿臉喜悅,這夫人能夠救小少爺嗎?連太醫都說……難道這就是智通法師所謂的機緣?

        六年前智通法師見過小少爺,他說機緣到小少爺自會遇見命中貴人,還說劫難過去,小少爺會一世亨通順遂,莫非這位夫人就是智通法師說的貴人?

       是啊、一定是、肯定是!老爺待人冷漠,尤其是女人,怎會突然讓一個陌生女子上馬車?更別說小少爺還病著呢……

       她用力點頭,說:「請夫人稍待。」

       盈袖敲敲車廂,車夫拉緊韁繩,馬車停下,車隊後面的侍衛也跟著停下,盈袖下車,快步走到主子爺身邊。

        「爺,方才那位夫人有話想對您說。」

        賀關點點頭,策馬到馬車旁,盈袖急急拉開窗簾,讓陸溱觀與賀關說話。

        陸溱觀思忖須臾後道:「令公子不是生病,而是中毒,這毒恐怕是從胎內帶出來的。」

        賀關揚眉,問:「所以……」

        「這毒,我能解,不過大爺必須幫我三件事,做為交換條件。」

        她目光堅定的看著對方,她很清楚自己即將踏上生命轉折的第一步。

        「我為什麼要相信妳?」

        陸溱觀抬起頭,滿滿的自信從眼底漾開。「因為我是陸羽耑的女兒。」

        她的出身、她的爹娘、她的能力,讓她有足夠的自信本錢,曾經她將這個本錢丟棄,現在她要重新握在掌心。

*             *             *

        一排銀針,從腋下順著手臂插到腕間,銀針引渡,黑色的毒血從十根指尖緩緩滲出,血液裡帶著一股特殊的腥臭味。

        身為醫者,陸溱觀很清楚強行引渡的疼,連大人都難以忍受。

        但阿璃咬緊牙根,頸間青筋浮起,連喊一聲都沒有,他不停地吸氣吐氣,一雙眼睛緊緊望著指間血洞。

        外頭正在下雪,他卻出了一身冷汗。

        那是要吃過多少巨大的苦頭,才能對此番疼痛漠然?瞧著瞧著,陸溱觀忍不住心疼。

        水水用巾子為阿璃拭去汗水,一面在下針處吹氣,一面叨叨說個不停,「哥哥別怕哦,一下下就不痛嘍,要勇敢哦……」

        陸溱觀再取一排銀針,插入他額頭,低聲道:「若無法忍受,就告訴我。」

        阿璃已經痛得做不出反應,但水水一直朝著他手臂吹氣,那暖暖、溼溼的感覺不斷地放大、再放大,讓他覺得好似不那麼痛了。

        賀關坐在桌邊,一語不發,眸光緊盯著躺在床上的兒子和坐在床邊的陸溱觀。

        太醫說:小少爺的身子耗損得太厲害,活不過十歲。

        皇上說:阿璃能夠活到現在已經是奇蹟,若不是……這孩子一落地就該隨他母親而去。

        皇太后說:我兒已然盡力,此毒世間無人可解,別怨怪自己。

        錯!能夠解的,他一直知道此毒有解,只是找不到會解之人。

        陸羽耑夫婦死後,所有人都告訴他別再堅持、可以放棄了,但他哪裡肯?阿璃的命不僅是他自己的,那是用三條性命換回來的,為著死去的人,阿璃必須傾全力活著。

        於是不信鬼神的他,帶著阿璃去見智通法師,智通說阿璃會有機緣的,為了他嘴裡那句機緣,他年年帶阿璃返京。

        熱烈目光落在陸溱觀身上,他壓根沒想到,她會是阿璃的機緣。

        扎完針,陸溱觀在阿璃耳邊輕聲道:「再堅持一刻鐘,好嗎?」見阿璃胡亂點頭,陸溱觀轉向女兒說道:「水水,給哥哥講故事,讓哥哥別太痛。」

       「好。」水水乖巧地盤腿坐在阿璃身邊,用軟嫩的嗓音說著,「我給哥哥講《鐘樓怪人》的故事好不好?我最喜歡這個故事了,從前從前……」

        陸溱觀看見阿璃雙眉漸鬆,這才坐回桌邊,提筆開藥方。

        賀關性子向來沉穩,此刻卻按捺不住,拳頭緊了緊,問:「阿璃如何?」

        「放心,我能治好,只不過那毒在他體內停留得太久,我需要四、五十天的時間,等解毒之後,就要長期鍛鍊和調養。這段時間,他入口的東西、生活作息得由我作主,我離開之前會留下食單,再養過幾個月,他便能與正常男孩一般無異。」

        「妳有幾分把握?」

        「大爺不信我?」陸溱觀定定的看著他,反問。

        「我信。」怎能不信?世間若有人能治好阿璃,除了她,再不會有第三人。

        「那就好,請大爺靜待佳音。」

        這時季方進屋,在賀關耳邊低語幾句後,賀關對陸溱觀說:「妳要求的第一件事完成,那兩箱東西已經放在妳房間裡。」

        聞言,陸溱觀微哂。「多謝大爺。」

        若憑她一己之力,想把娘留下的東西帶走,勢必會鬧出大動靜,而託付此人……他的確沒有辜負她的信賴,她下對賭注了。

        「第二件事?」

        陸溱觀從懷裡取出荷包,這是娘親手為她繡的。

        娘的開刀技術很好,針灸行醫的本事也高,但拿繡花針的本領乏善可陳,但當年她想要娘親手繡的荷包,於是娘咬牙,手指上戳了好些個血洞,還是為她辦到。

        打開繡著凱蒂貓的荷包,她拿出和離書,推到他面前。「我希望能在官府註冊,完成和離手續,卻不驚動程家。」

        賀關看一眼和離書,眼瞳微縮。

        為什麼?那不是她的青梅竹馬,她心心念念的男子?怎就走到這等地步?

        陸溱觀沒問他能不能做到,她就是相信他可以辦成此事。

        這樣當然很危險,對陌生男子的信任,不該來得這麼急、這麼篤定,但她莫名的不懷疑也不猶豫。

        他拿起和離書,問:「妳確定?」

        「再確定不過。」

        他默默地將和離書折起,收進懷裡,目光卻沒離開過她的臉龐。

        對一個女人來說,和離是天大地大的事,她不知道經過此事,往後她得獨自面對多少風雨,怎能如此泰然?

        「第三件事?」賀關有些急切的問,他擔心她的要求一個比一個更令人驚愕。

        「等令公子身子恢復後,請派一車一人,送我們母女離開京城。」

        賀關暗自鬆口氣,幸好她的第三個要求不是太嚇人,可……離開京城?她這是下定決心要割捨京城的所有人與事?這些年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賀關尚未應聲,盈袖進屋,先給主子行禮,再對陸溱觀道:「夫人,泡浴藥湯已經備妥。」

        「送進來。」她順手將藥方遞給盈袖。「抓六帖,三碗水熬一碗。」

        「是。」盈袖拿著藥方退下。

        陸溱觀回到床邊,把阿璃身上的銀針取出,針是臨時借來的,用得不稱手,她提醒自己得趁著還在京城,抓緊時間去打造金針、銀針。

        針取出,阿璃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陸溱觀替他將指尖的黑血擦乾淨,柔聲道:「泡過湯浴之後,你會舒服很多。」

        「嗯。」阿璃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

        賀關把兒子抱進浴湯中,阿璃微張眼,看一眼父親,再度垂下眉睫。

        水水追著阿璃,還在他耳邊說故事,已經換過兩個了,她還小,故事說得不精彩,但軟糯的嗓音聽在耳裡,讓人心情愉快,再加上溫熱、散著淡淡藥香的浴湯,和陸溱觀的按摩,阿璃覺得這輩子沒有這般舒服過。

        皺起的眉頭平了,緊繃的面容變得緩和,他再次吁了一口氣,要是每天都能這樣不痛,就好……

*             *             *

        御書房裡,賀關和皇上賀鎮對坐,各執黑白棋子,在方寸間廝殺。

        這是兄弟倆從小就喜歡的遊戲,賀鎮比賀關整整大了十歲,父皇的冷漠,反倒讓兄弟倆感情緊密。

        爭儲的那些年,賀關自願站到風口浪尖上,讓所有人把矛頭對準自己,讓不被眾人放在眼裡的賀鎮有充份的機會謀劃。

        所以這張龍椅是賀關和賀鎮合力謀來的。

        賀鎮沒想過獨享,可事成那日,賀關卻要求封地與爵位,帶著阿璃遠赴蜀州。

        「阿璃還好嗎?」賀鎮問。

        往年賀關進京會立刻進宮,但這次卻整整拖五天才進宮,可知阿璃身子不好。

        難得地,賀關刻板的臉上露出笑意。「皇兄,阿璃身上的毒可以根除。」

        「真的?」賀鎮難以相信。

        那年七皇子妃中毒,太醫院人仰馬翻,沒人提得出有用法子,只能眼看她一天天疼痛、瘦弱,最終昏迷不醒。

        為此,他對遠在邊關與匈奴對戰的阿關愧疚不已。

        他求上所有能求的,他重金廣聘民間高手,幸好……後來陸醫判帶著妻子高樂水住進七皇子府。

        經過大半個月,試過無數辦法之後,終於讓他們找到解毒法子。

        法子找出來了,但身子羸弱的高樂水,卻因為耗費太多心血,病倒在床。

        通常中此毒撐不過半年,但陸羽耑用金針將毒引到胎兒身上,硬是將七皇子妃的性命保到臨盆之際。

        若不是消息走漏,陸羽耑不會遭到刺殺,如果陸羽耑不死,那麼在七皇子妃生產時,他可以將毒從臍帶引出,同時保住母子兩條性命。

        但陸羽耑死了,高樂水臨危受命。

        她被抬到病床邊,病人醫治病人,結果七皇子妃的性命沒有保住,阿璃身上的毒沒有盡除,以致於六年來,阿璃纏綿病榻,而高樂水也在回府之後不久,心力交瘁而亡。

        想起高樂水,賀鎮心頭一陣絞痛,那是他心悅之人,她曾說—— 

        阿鎮,我愛你,但再愛,都不想因為你而喪命。

        所以不善爭鬥的她,割情捨愛,放棄兩人之間所有的美好,拒絕成為他的側妃。

        他以為這樣的她,可以活到天長地久,待白髮斑斑,他們坐在葡萄架下笑話當年,誰知最終……她還是因為他的苦苦要求,賠上性命。

        他對不起她,負欠她的,只能來世再償。

        「對。」阿璃可以像正常孩子那樣長大,春風吹上眉梢,賀關的快樂掩也掩不住。

        今晨,阿璃吃完了一整碗細粥,這是以前從沒有過的事。

        疼痛讓阿璃脾氣暴躁,偏又沒發脾氣的本錢,一動怒就得病上十幾天,長期的折磨讓他失去食慾,他只能看書,用文字與想像力轉移疼痛。

        為了兒子,他在蜀王府建書樓,裡頭有上萬本藏書,此舉不無彌補之意,終究當年錯的是他,受苦的卻是妻兒,凡能讓阿璃稍解疼痛,他願意傾盡所有。

        如今陸溱觀的治療肯定起了大作用,往常阿璃吃藥都要拖大半天,好說歹說才肯喝上兩口,老說那藥不過是喝著讓大人安心、於事無補,可這兩天卻自己端起藥碗,二話不說全數喝下,且天未亮,他就急忙讓盈袖將他打理好,催著陸溱觀為他針灸、洗藥浴。

        所有人都發現,阿璃睡覺的時間變短,精神變好,力氣變大,食慾增加,而且……舌頭更毒了,所以他相信阿璃會好起來,會健康長大。

        「是誰醫術如此高明?」賀鎮好奇地問。最近沒聽說有什麼神醫進京啊。

        「陸溱觀。」

        賀鎮神色微凜。「高樂水的女兒?」

        沒人曉得,高樂水能為人開膛剖腹,治療惡疾,陸羽耑的醫術遠不及妻子。

        高樂水的爹爹是太醫,醫術平平,在太醫院待了十幾年,沒混出什麼名堂,他的妻子早亡,他極疼愛獨生女,經常帶著高樂水進太醫院,賀鎮便是在那時認識高樂水。

        那時母妃不受寵,賀鎮經常被其他皇子欺負,三不五時受傷,高樂水見他可憐,身上老揣著藥包幫他醫治,她小小年紀,治傷的本事比太醫們還高明。

        他們相識、相熟、相愛,直到父皇指婚,她恍然大悟,明白他的身分。

        他說:等我,總有一天,我會把妳迎進皇子府。

        她說:別這樣想,我們不合適。

        然後她說了很多他聽都沒聽過的奇怪言論,她說對於感情,自己比誰都理智,她還分析成為他的妻妾後,會發生什麼情形。

        最終,她做出了結論,她說:請原諒我的自私,比起愛情,我更珍愛性命。

        他不解,他以為凡是女人,都會不顧一切想要成為他的妻妾。

        最後她選擇陸羽耑。

        他符合她所有條件,只娶妻子、不迎妾,他以妻子為尊、為榮、為傲,他願意成為妻子最好的朋友與死黨。

        賀鎮嫉妒陸羽耑,他甚至惡意地測試他。

        他讓高樂水坐在屏風後面,引來陸羽耑,他用高官厚祿引誘他打破一夫一妻的原則,甚至連恐嚇的話都說出口,最後他不得不佩服高樂水眼光精準,陸羽耑確實是個威武不能屈、榮華不能惑的男子。

        那天陸羽耑離去,高樂水從屏風後頭走出來,滿心滿眼的感動。

        那一刻他明白了,高樂水的心將落在陸羽耑身上,而他們的愛情已漸行漸遠。

        賀關簡明扼要地道:「是,她想離開程家,我助她一臂之力,交換她治好阿璃。」

        「她終也走到這一步?」賀鎮嘆道,果然是親母女。

        「皇兄何出此言?」

        賀鎮無奈。「兩年前,朕點了程禎為狀元,本是存著護佑陸溱觀的心思,沒想到好心辦了壞事,狀元遊街日,馬茹君看上程禎,幾度偶遇,兩人的感情傳得沸沸揚揚。」

        「誰傳的?馬茹君還是程禎?」

        「不知道,但程禎並未出面澄清,反而順水推舟。馬茹君進宮向皇后求賜婚懿旨,皇后允了,朕知道此事為時已晚,只能看著她嫁入程家為平妻。」

        那時他隱隱不安,擔心陸溱觀隨她娘的性子,不願與人共事一夫,可兩年來程家後院平靜,沒傳出兩妻相爭的謠言,他這才放下心,誰知……

        「臣弟派人暗中探查。」賀關道。

        「查出什麼?」

        「程家長輩只認馬茹君為媳,陸溱觀與女兒的吃穿用度皆與下人無異,應酬宴席出面的都是馬茹君,兩年下來,已經沒有人記得程禎的元配妻子是陸溱觀。」

        棋子在賀鎮指間轉過,他眉頭深鎖,高樂水不善爭鬥,連女兒也教成這模樣?

        「這馬氏女,就沒一個簡單的。」賀鎮寒聲道。

        馬家旁的不多就是女兒多,且這幾年越發不像樣,透過聯姻,與朝中大官結盟,他每每想推行新政,馬丞相就出面反對,只要馬丞相開口,就無人敢與他唱反調,這個馬家權勢之高……堪比帝君啊。

        「母后為臣弟挑選的也是馬氏女。」賀關道。

        皇太后也是馬氏女,早年入宮日子過得極其艱辛,先帝的不喜,讓他們母子舉步維艱,若非皇太后心計用盡,兩兄弟性命可能也保不住,母子三人扶持走過這些困難的日子,情感深厚,即使皇太后行事有差,他們大多也都睜一眼、閉一眼。

        皇太后為賀鎮挑選馬氏女為妻,他沒反對,但馬皇后手段惡毒,自己無出,便不許其他女人生子,賀鎮看在眼裡,暗使手段令馬皇后不孕,之後,在他的刻意保護下,其他妃嬪陸續為他產下子嗣。

        馬家心急,在母后跟前挑唆,不斷往後宮添人,連賀關身邊亦不放過。

        馬氏的家教,教不出簡單女子,他們很清楚,若母后心性簡單,兄弟便無今日光景,可是立場不同,想法便也不同,他們感激有這樣的母親,卻不願意有這樣的妻子。

        「你打算怎麼辦?」賀鎮問。

        「為阿璃請封世子。」至於馬氏女,蜀王府確實少了這樣一個擺設。

        對於女人,他沒有太多心思,年少時確實曾經起心動念,可惜……落寞入眼,都過去了。

        「想讓馬氏女死心?」

        「嗯。」

        「行,遞折子上來吧。」兩兄弟默契十足,相視而笑。「轉告陸溱觀,往後京城裡有朕護著,誰都別想欺到她頭上。」

        賀關搖頭道:「她不願意留在京裡。」

        「你怎知?」

        「她說待她治好阿璃,讓臣弟派人送她出京。」

        想過新生活?賀鎮點點頭。「既然如此,你盡力助她吧。」

        「是。」賀關回答。

        賀鎮轉移話題道:「朕看過你的折子,你做得很好。」

        蜀州貧、人口稀,賀關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令蜀州改觀,能力不容小覷。

        「農立國、商富國,過去朝廷重農抑商,政策需要改變。」賀關回道。

        賀鎮苦笑,他何嘗不想,但每次提出,馬丞相總能聯合臣官駁回政策。「要不,你留在京裡,助朕推廣商行。」

        「又是因為馬氏?」賀關蹙眉。

        「馬氏族中有不少子弟營商,政商勾結,一個個賺得腦滿腸肥,要獎勵更多商行與之競爭,馬氏豈能樂意?」

        「臣弟讓姜珩領一組人上來,供皇兄驅策。」

        賀鎮明白,賀關這是在避嫌,天底下便是有那麼多狂人,想藉著改朝換代大謀其利,賀關遠離京城,正是不教他們有機可乘。

        賀鎮道:「有空多去看看母后吧,那場病讓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是。」

        「等阿璃身子爽利些,帶他進宮,朕很久沒見他了。」

        「冊封世子後,臣弟自然得帶阿璃進宮謝恩。」

        只是到時消息傳出,馬家算盤落空,會雞飛狗跳吧?

        兄弟倆同時想到這上頭,皆是掀唇一笑。

        「馬氏目空一切,是該動手整治。」賀鎮氣憤地道。即使那是他們的外祖家,可身為帝君,得把國擺在家前頭。

        「臣弟有不少可供皇兄『興風作浪』的證據。」

        賀關所言讓賀鎮眼睛一亮,這才是親兄弟,哥哥想打瞌睡,弟弟就親手送上枕頭,有這種弟弟,他還怕什麼千軍萬馬。

        「好!」一聲讚,賀鎮說得中氣十足。

        「母后那邊……」

      「朕明白,該是時候清理母后身邊的人了,免得大事小事都告到老人家跟前,母后年事已高、禁不起。」

     兩兄弟心領神會,馬氏的手……伸得太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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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25 00:56:2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該落腳何方?

        大床上,水水躺在最裡頭,和阿璃共用一個長枕,陸溱觀躺在最外側,阿璃被母女倆夾在中間,陸溱觀支著頭,一面說故事,一面輕拍著阿璃的胸膛。

        迷迷糊糊間,阿璃自問,這就是有娘的感覺?

        「……從西方遠歸的窮和尚遇見富和尚,富和尚問:『你果真從西天取經回來?』窮和尚淡淡一笑,回答,『是啊。』富和尚看著窮和尚,心裡想著,可能嗎?他什麼都沒有,靠著一只缽怎能走得那麼遠,又怎能平安無恙地歸來……」

        水水睡著了,阿璃也熟睡,陸溱觀看著孩子們臉頰上的淡淡紅暈,心裡高興,阿璃的身體狀況好了許多,今天在水水的陪伴下,竟能走上大半個時辰。

        小時候她聽娘說過—— 

        親眼看著某個人因為自己的努力而恢復健康,那份成就感會讓人更想精進醫術。

        以前她不懂娘對醫術的熱忱,如今她明白娘的話了,阿璃的恢復讓她很有成就感。

        側躺在床上,她看著阿璃規律輕緩的呼息,他不像以往老是急促的喘著氣,他一天天在進步。

        她滿足地閉上雙眼,手依舊輕拍著阿璃,越來越慢、越來越緩……直到入睡。

        不多時,阿璃清醒後,發現兩顆頭顱靠在自己肩側,淡淡的香氣飄進鼻息間,不是脂粉香膏,是觀姨特有的藥香。

        他用力深吸一口氣,唇角笑意擴張。

        過去他害怕清醒,因為醒來,迎接他的總是一波波的疼痛,他從沒有不痛的時候,只有嚴重和輕微之分,而除了分散注意力,他無法做其他事情,但是現在,他期待醒來,他還有很多事情想做。

*             *             *

        賀關無法形容看見這一幕是什麼感覺,只定定地看著三人安然熟睡的模樣。

        這讓他明白,家的感覺。

        後宮不是家,王府不是家,邊關不是家,冷冰冰的地方統統不算是家,那只是一塊住慣了的地方。

        然而熟睡的三個人,讓他突然感覺這個小小的房間是家。

        所以他捨不得離開,更捨不得移開目光。

        幾乎是兒子一醒來,賀關就發現了,他從椅子上起身,走到床邊。

        阿璃警告地看了父親一眼,比了個噤聲的動作。

        他這是指揮起長輩了?這個不孝子!

        但賀關沒生氣,對於兒子的暴躁他習慣接受,沒人能要求長期處於疼痛狀態的孩子表現出親切溫柔。

        賀關退開一步,阿璃滿意地抬起兩隻細棍兒似的手臂,往陸溱觀和水水脖子底下伸去,勾住她們的脖子,收攏。

        賀關蹙眉,小小年紀就學會左擁右抱,不像話,卻又讓他心底泛起絲絲甜意。

        他退回桌邊坐下,不久阿璃又睡著了。

        賀關是個習武之人,精神好得很,可不知道為什麼,看著床上的人,他的精神放鬆,也想睡……

        趴在桌上,不大的房間裡,兩個大人兩個小孩睡得很熟,不曉得夢到什麼好事,阿璃勾著唇角,而賀關柔了眉梢。

*             *             *

        這次先醒來的是陸溱觀,她看向窗外,天色暗了,這個午覺睡得還真久,她輕手輕腳下床,走到桌邊想點燃燭火,卻發現桌邊有人,盈袖嗎?

        才想著,趴在桌上睡覺的人搶快一步,起身把蠟燭點亮。

        發現是賀關,她有些訝異,正覺得該說些什麼時,他指指房門、點頭示意,抬腳往外走去。

        陸溱觀看一眼還在睡的兩個孩子,幫他們拉拉棉被,才跟著出門。

        兩人一前一後來到書房,雙雙坐定後,賀關為她倒了杯茶,她喝過溫熱茶水,身子暖了。

        賀關從袖中取出蓋過章、登記入冊的和離書,從此以後,她與程禎的夫妻關係不作數。

        輕輕撫摸落印的和離書,陸溱觀微勾唇角,這是她最沒把握的事,她曾想過,或許先擱著吧,只要她到程禎找不到的地方,假稱寡婦,一輩子就這樣過去。

        可現在過了明面,重拾自由身,讓她覺得連呼吸都輕鬆起來。

        「此事衙門壓著,程府未知,若後悔,可不作數。」

        「為什麼不算數?好不容易才落印、才能重新開始……」她找不到需要不算數的原因。

        「程禎有雄心壯志,若無意外,日後將成一品大官,這種丈夫可帶給妻子無上榮耀。」難得地,他說了很長的句子。

        他打聽過程禎?那麼肯定也曉得皇后娘娘的姪女馬茹君,畢竟兩人「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鬧得滿京城上下皆知。

        陸溱觀淒涼一笑,並非所有女人都需要榮耀加身,她要的是夫妻一心的微小幸福。

        「那麼恭喜馬茹君,她將得償所願。」

        賀關垂眉,所以她的意志堅定、不後悔?也罷,日後他想方設法多護著她便是。

        「阿璃的病……」

        「他的復原情況比預期中還要好,或許不必到過年就可以結束治療。」

        「妳怎會治療此疾?」

        她不懂他為什麼這樣問,不過她理所當然地回道:「我是大夫。」

        「我尋訪過無數大夫,沒人能治。」

        「我的父親曾經遇過相同的病患,他與母親合力尋找解毒方法,當時他們便將此法傳給我。」

        陸溱觀講得雲淡風輕,沒有細說那段慘烈的過程。

        為了治療那位「貴人」,爹爹死於非命,娘沒多久也去世了,她不得不在未及笄之前嫁進程府,原本以為是終生依靠,後來才發現不過是南柯一夢。

        「陸醫判遇到的病患……」

        「沒救活,但不是我爹的錯,也不是法子沒效,大爺放心,我一定會讓阿璃恢復健康。」

        賀關輕聲道:「我並非質疑妳。」

        「不然呢?」

        他猶豫片刻,反問:「妳為什麼不問我是誰?」

        「重要嗎?阿璃病癒,我會離開,我與大爺是不同層級的人,不會再見面。」

        她斬釘截鐵的回答,斬斷他最後一絲希冀,果然……她從不打算與他有所交集。

        他滿是失望,卻一語不發,只能在心裡對自己說上數十次「也罷」……

*             *             *

  十二月下旬,一輛外觀樸實、裡面卻無比精緻的馬車把陸溱觀和水水送出京城。

  打從離開阿璃家大門,水水就啜泣不止,陸溱觀無奈,只能輕聲哄慰。

  女兒重感情,分離對她而言是再困難不過的事,因此相較起離開程家時水水的安靜乖巧,便顯得份外諷刺。

  那是親人啊,是祖父母和生她養她的爹爹,她明知道娘帶她出走,便抱著不再回頭的意志,卻半句話不問。

  「看不到叔叔和哥哥,娘不難過嗎?」水水哽咽問。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既然終歸要別離,為什麼水水不記住快樂的時候,卻一心想著分離的痛苦?」

  「可是快樂好短,我想要一直一直快樂,不行嗎?」

  「快樂是需要運氣的,沒有人能一路運氣好,人人都不愛悲離,只想歡合,可沒有分離的哀愁,又怎會有相聚的快樂?」

  「我和哥哥會再相聚嗎?」

  「娘不知道,世間事沒有定局,總得碰到了,才曉得下一步該怎麼走。」

  「如果再也見不到哥哥怎麼辦?」

  「成長是一邊得到、一邊失去的過程,或許你現在失去一個哥哥,日後會得到一個姊姊,誰也不曉得。」

  「可我不想失去哥哥。」

  「那麼你就常常想著哥哥,只要他在你心裡,你就不會失去。」

  「不懂,我就想和哥哥在一起。」水水執拗了。

  陸溱觀嘆道:「水水,你知不知道什麼是緣分?」

  「不知道。」

  「在無垠的時間荒野裡,不早也不晚,恰恰就遇上了,在漫漫人海中,不偏也不倚,恰恰就遇上了,這就是緣分。緣分未到,縱使歷經千劫也無法相遇,緣分到了,便是天涯海角,也能走在一起。」

  「那我和哥哥有緣分嗎?」

  「當然,若不是娘背著你在雪地疾行,若不是阿璃發病、疾奔入京,若不是時間相合、方向相同,水水怎會遇見哥哥?」

  「太好了,我和哥哥有緣分,以後一定會再碰見,對不?」水水滿是期待地望著娘親。陸溱觀不由得苦笑,她怎能為這個推論掛保證?不過這樣很好,心裡存著希望就不會太難熬,於是她點點頭,安撫女兒的心。

  「娘,這兩隻箱子裡放的是什麼?」水水終於對別件事有興趣了。

  談到這個,陸溱觀眼底散發出奪目光采。「是外公外婆留給娘的最大財富。」

  「銀子嗎?」

  「比銀子更好。」

  「金子嗎?還是珍珠寶石?」

  「都不是,是本事,是可以讓人在世間有所作為的大本事。」

  「娘以前怎麼不用?」

  「娘以前糊塗了,以為有你爹爹可以依靠,不需要本事。」

  「可是現在咱們沒有爹爹可以依靠了。」

  「對呀,往後只能靠自己。」

  「不怕,水水喜歡靠自己。」水水用力點頭,附和娘親。

  「娘相信,只要不放棄,只要願意學習上進,天無絕人之路,我們的日子會越過越好。」

  「比在叔叔、哥哥家裡更好嗎?」

  聞言,陸溱觀有幾分心酸,水水已經忘記兩年前那曾經過得不錯的生活,只記得這兩年的貧困與寂寞,都怪她不早一點下定決心,讓水水這樣辛苦,但是……她相信一切將會好轉。

  下意識地,她輕輕握住繫在腰間的荷包。

  裡頭有一隻玉虎,是從爹娘的木箱子裡取出來的,她以為早早丟掉了,沒想到被爹娘收在木箱子裡。

  那隻玉虎是她塵封的記憶、塵封的溫暖。

  玉虎的主人不在跟前,他的五官面容已然模糊,但她記得他用黑曜石似的雙眼定定的看著她,很認真地對她說——

  你要相信,你是最好的。

  是的,她是最好的,從現在起她會努力相信。

*             *             *

  車廂外,趕車的季方運起內力,細細聽著車廂裡的交談。  

  挺有意思的,居然可以這樣和小孩子說話?如果爺也能這樣跟小少爺講講道理,爺就不會老是被小少爺氣到內傷了吧。

  他提醒自己,回頭把這些話給寫下來,寄給主子爺,看能不能教會爺,人家是怎麼當父母的。

  黃昏時分,他們來到柳葉村,村子不算大,但也有幾十戶人家,季方思忖著到里正家裡借宿,於是一路詢問,終於來到里正家大門口。

  停下馬車,季方進屋交涉。

  陸溱觀也帶著水水下了馬車,坐了一整天的馬車,就算再舒服,骨頭也都快顛散了。可才站定,另一部馬車疾馳而來,車夫拉緊韁繩、停下馬,立刻衝進里正家,人未到、聲先到——

  「大夫、大夫在哪裡?」

  莫非這柳葉村的里正也是大夫?

  陸溱觀拉著水水往旁邊讓開,不多久車裡下來一個二十幾歲、長相斯文的男人,他背著銀髮老婦,快步進入里正的屋子。

  有人生病?陸溱觀難掩好奇,帶著水水進屋。

  廳堂不大,幾個人進屋,就沒地方可轉身。

  廳裡還有一名中年男子,他滿臉為難地道:「這位爺,我真不會看病,平日裡我只能治治跌打損傷的小癥候,村裡人生重病,還是得到鎮上請大夫。」眼看著穿著華麗的客人,里正哪敢隨便用藥,何況他真看不出來老婦人生什麼病。

  斯文男子滿臉焦慮,此處離鎮上有兩個多時辰的路,現在過去恐怕趕不及。

  看看眾人,陸溱觀揚聲道:「讓我試試吧。」男子轉身望去,上下打量著陸溱觀。

  陸溱觀上前一步,落落大方地頷首道:「既沒有別的選擇,便讓我試試,行不?」

  男子懷疑的眼神並沒令她生氣,畢竟這年頭鮮少有女大夫,可她不知道,自己篤定的口吻,已博得對方的信任。

  「那就麻煩姑娘了。」男子退開兩步。

  陸溱觀點點頭,朝長凳上的老婦人走去,她正陷入昏迷,是男子扶著她,她才不至於摔跌在地,陸溱觀仔細替老婦人號脈,接著觸診。

  過了一會兒,陸溱觀抬眸問:「老夫人是否患有消渴症?」

  她果真看得出來?男子急道:「是。」

  陸溱觀看向里正,又問:「這裡可有糖塊?」里正飛快接話,「有有有,我馬上去拿。」

  糖塊取來,陸溱觀讓老婦含入口中,不多久老婦人慢慢蘇醒。

  男子滿心感激。「多謝姑娘。」

  「老夫人應該有常備藥方吧?」

  「是。」

  「能讓我看看嗎?」

  「好。」男子從懷中拿出藥單遞給她。

  陸溱觀看過後,添入兩味藥材,再將藥方交還給男子,男子命人去抓藥後,與里正交涉幾句,里正沒有回答,卻為難地看向季方。

  陸溱觀明白里正的為難,他們才是先到的,不過事有輕重緩急,於是她淺淺一笑,問向里正,「這裡就讓給老夫人吧,里正,請問還有哪戶人家有空房間可以借住一晚?」

  男子恍然大悟,原來自己插隊了,他上前對陸溱觀一個長揖。「在下黃宜彰,多謝姑娘援手。」

  「應該的。」

  幾句客氣應對後,里正讓兒子領著陸溱觀等人去其他人家借宿。

  陸溱觀借宿的是一戶白姓人家,只有老夫妻兩人,兒子都在鎮上開鋪子,房間雖然沒有里正家裡寬敞明亮,但勝在乾淨整潔,老夫妻把房間打理得很好,隨時備著,讓兒子們回來時可以住得舒服。

  後院養著一窩雞和幾隻兔子,水水迷得不得了,同牠們玩得不亦樂乎。

  晚飯過後,陸溱觀牽著水水在院子裡散步消食。

  水水問:「娘,以後咱們的新家可以養雞和兔子嗎?」

  「可以啊。」

  「我能每天喂牠們吃東西嗎?」

  「可以啊。」

  「我可以給牠們講故事嗎?」

  這小丫頭是給阿璃講故事講上癮了?陸溱觀不免失笑,虧得阿璃有耐心,能忍受水水講得亂七八糟的故事。「我們家的雞和兔子肯定是天底下最快樂的雞和兔子。」

  一想到就要有一窩快樂的雞和快樂的小兔子,水水咯咯笑開,一雙眼睛成了彎月。

  遠遠地隔著籬笆,陸溱觀看見黃宜彰獨自走來,她牽起水水到門邊迎客。

  看見她,他咧開嘴,露出好看的白牙。「陸姑娘。」

  自從和離確定後,陸溱觀梳回姑娘髮式,不是為著昭告世人,也不是為著待價而沽,而是為了告訴自己,她已經重獲自由,再沒有人可以限制她。

  黃宜彰奉上匣子,裡頭裝著銀票。「這是診金。」

  陸溱觀笑著搖頭。「舉手之勞,不需要這麼多。」

  「於姑娘而言是舉手之勞,於在下而言卻是親人的性命,二百兩,一點都不多。」他堅持要她收下。

  她莞爾,收下,問:「老夫人罹患消渴症有多長時間了?」

  「將近三年。」

  「這段時間,老夫人並未忌口,是嗎?」

  「對,祖母的脾氣就像個孩子,老說她已經活夠本,能吃就是福。」

  他是開醫館的,怎會不曉得消渴症該節制飮食,可祖母是他唯一的親人,他不捨得她不開心。

  「話是這麼說,但若沒控制好,漸漸地會視線模糊,肝腎受損,傷口潰爛、無法癒合,嚴重的話,還要面臨截肢,到時會影響生活品質。」

  黃宜彰面露憂愁,問:「我該怎麼做?」

  「其實消渴症用藥效果並不好,日常保養比用藥更重要。待會兒我會記下消渴症應該注意的事項,明兒一早送到里正家裡,日後試著讓老夫人照做。」

  聞言,黃宜彰像是見到曙光一般,拱手揚眉。「多謝姑娘,在下是濟世堂的東家,濟世堂在全國開有二十六家分店,若日後姑娘有任何差遣,匣子裡除銀票之外,還有一枚玉牌,屆時拿著玉牌到濟世堂,他們會盡全力幫助姑娘。」

  「這下子該我向黃公子道謝了。」

  陸溱觀落落大方的應對讓黃宜彰印象極好,他笑著回道:「謝來謝去的沒意思。」

  她點頭同意,「確實如此。」

  說完,兩人相視而笑,氣氛相當融洽。

  黃宜彰又道:「往後姑娘有任何需要,一定不能忘記濟世堂。」

  「那是自然。」

  兩人聊著聊著,聊到醫館經營,陸溱觀把從娘親那裡學來的說給黃宜彰聽。

  他越聽越是興奮、越是驚心,分科、分診、病房、護理人員、填單掛號、建立病歷表……他是商人,一聽便聽出商機。

  「姑娘這些想法是打哪兒來的?」

  「家裡原本想開醫館,可有些因由沒開成,若黃公子有興趣可以試試。」

  「有興趣,當然有興趣,要不,我與姑娘合夥?」

  陸溱觀搖搖頭,她連要在哪裡落腳都還不知道,還是先考慮好眼前。

  「我認為黃公子自己就可以經營得很好。」

  黃宜彰赧然微笑,道:「我突然覺得診金二百兩太少了。」

  這是個厚道人,陸溱觀望著他,淺淺笑開。  

  她的運氣不錯,離開程家,遇上的不管是大爺、阿璃或黃公子,都是好人。

  夜裡水水入睡,陸溱觀走到季方屋前,敲了敲房門。

  一整天相處下來,她可以確定他是個圓融親切、熱心隨和的男人,幾經考慮之後,她決定向他求教。

  季方正忙著把今天發生的事詳細寫下,打算過幾天到驛站時,託人快馬送回京城。

  爺雖沒交代該把人往哪裡送,可小少爺「交代」了,只是那口氣實在太人小鬼大。

  不過他是爺的人,小少爺的話也得聽,對吧?

  他沒想到陸溱觀會過來,連忙把寫到一半的信收進抽屜裡,這才開了門,把人迎進屋裡。

  「姑娘有事?」他替她倒了一杯水。

  「是的,不知季爺這些年除京城之外,有沒有去過其他地方?」

  問到這個季方可驕傲了,這些年他幫主子辦差,大江南北走透透,他得意地笑著回道:「姑娘應該問,我有哪裡沒去過。」

  「那麼季爺可不可以同我說說各州的特色和風土人文?」

  她這是在考慮要在哪兒定居?太好了,他正愁找不到合適機會同她說說這事兒。

  「可以,我們從最北邊的說起。邊關地帶,民風剽悍,姑娘熱情、郎君大方,那裡沒有京城那麼多的禮儀規矩,自蜀王領兵將匈奴打回草原後,這些年沒有什麼大的戰事,可每逢秋冬之際,草原缺糧,打草谷之事常發生,每年總有幾起婦女被擄的事情傳出。

  「往南是冀州,風景好,百姓純樸,但學風不盛,讀書人很少,百姓多以務農為生,因氣候穩定,倒是不缺糧米。再往下是麗州,麗州天氣好、土地好、學風好……幾乎找不到壞處,對官吏來說,麗州是塊肥得流油的好地方,人人都想調任麗州,但也因此官多位少,能成行的多半是背後有所倚仗,一年年下來,被派到麗州的都是些屍位素餐、只想大撈一筆的官,吏治不清,欺良霸善、官逼民反之事時有所聞,可有京裡權貴罩著,任誰也拿他們沒辦法,聽說皇上有意整治,可興利除弊需要時間,也許再過幾年會有改善。

  「再來就是蜀州了,早些年蜀州是塊蠻荒之地,地廣人稀,因土質不好,種不出什麼東西,這些年蜀王費心經營,蓋起幾座新都城,廣開馬路,彙集各地商人,獎勵商行進駐,再引進適合蜀州的農作物,教導農民囤墾種地,蜀州一片欣欣向榮,去年稅收居全國之首。」

  蜀州嗎?可是蜀王是她不願牽扯之人,爹娘為救他的妻兒殞命,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他而亡……

  陸溱觀明白,把這份過錯算到蜀王頭上並不厚道,但是不找個發拽的對象,日子要怎麼熬?

  「蜀州就沒有不好之處?」

  季方眼波一轉,是鼓吹得太過分了嗎?他是個會看臉色的,馬上補充道:「當然有,蜀州幅員廣大,至今不過建好五、六個新都城,許多地方仍屬蠻荒之地,尤其山林裡有不少猛獸,獨自一人萬萬不能上山。」

  雖然他這麼說,但心裡是想著猛獸多、打起獵來才過癮,去年爺不就打了頭白老虎,那張虎皮可真讓人羨慕。

  「還有其他地方嗎?」

  季方想了想,又講了幾處,只不過有蜀州做對比,其他地方就顯得很不適合居住。

  陸溱觀起身道:「多謝季爺告知,時辰不早,就不打擾了。」微微一笑,她轉身離開。

  季方對著她的背影發愣,所以呢?她的決定是什麼,怎麼不給個答案?

*             *             *

  收到季方來信,厚厚的十幾張信紙,滿滿地寫了陸溱觀與水水一路的經歷與對話,相當有意思。

  賀關心想,若能有個人這樣和阿璃對話,阿璃是不是能變得溫和些?

  搖頭苦笑,他無法想像不嘴賤的阿璃。

  來回看過幾遍,賀關的視線停留在蜀州兩個字上頭。

  季方說服她在蜀州定居了,他沒有吩咐季方這麼做,但阿璃威脅了季方,而季方「乖順地」接受威脅,總而言之,派季方出這趟差事是對的。

  濃眉微揚,賀關的心情跟著飛揚,他奮筆疾書,而後將寫好的信收進信封裡。

  「來人。」

  隱在暗處的侍衛現身。「屬下在。」

  「去給季方傳話,到櫂都後先回一趟王府,文二爺有事交代。」

  「是。」

  「把這封信送到文二爺手上。」「是。」侍衛接過信後退出書房。

  賀關忖度片刻後起身,跟著走了出去。

  阿璃正在院子散步,這是陸溱觀交代他的功課——每天得在院子裡走一個時辰,只不過這個時候他應該已經走完了,怎麼還不歇歇?

  看著滿面紅光、笑容浮在嘴角的阿璃,賀關明白了,他也收到季方的來信,這小傢伙肯定很高興。

  跨步上前,賀關的大掌往兒子後背一拍,說:「頭抬高、背挺直,才像個男人。」

  阿璃的好心情被這一掌給瞬間拍沒了,他扯扯唇,反駁道:「像男人又怎樣,有比較厲害嗎?」

  「至少不會因為一個小女孩衝過來就被撲倒。」那天若不是他這個爹在場,他的臉不知道要丟到哪裡去了。

  阿璃沉著臉,冷冷回道:「那也得有人肯撲啊,再英雄、再男子漢,沒有女人樂意撲,不也白搭。」

  還真得意吶,這也能拿出來說嘴?

  「下回看仔細,水水往我身上撲時,我是摔跤,還是把她舉高。」賀關故意用帶著嘲諷的目光上下打量兒子。「那是手?」他搖搖頭,滿臉不屑。「我還以為是擀麵棍。」說完,他便轉身離開。

  自從阿璃身子好起來,他不再處處讓步,他對兒子說話也沒在客氣,所以讓對方氣到跳腳這種情況,截至目前為止他們父子倆是平分秋色。

  阿璃氣怒地大喊道:「來人啊、來人啊!」

  他氣得頭頂都要冒煙了,不過能夠揚聲大喊的感覺還真暢快。

  阿璃喊得實在太大聲,幾個府衛和侍女慌慌張張跑上前。

  「屬下在!」

  「奴婢在!」

  他指著盈袖幾個丫鬟道:「你們去給我準備吃的,越多越好。」他再指指侍衛們道:「你們過來,教我練拳。」

  眾人在短暫的錯愕之後,相視而笑,齊聲應道:「是,小少爺。」

  賀關神清氣爽,頭抬得很高、背挺得很直,像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他高興,因為值得高興的事太多,比方兒子身體痊癒,比方能和兒子鬥嘴,比方陸溱觀決定在蜀州定居。

  強調第兩百次,他真的沒有吩咐季方做這件事,不過他也強調第兩百次,派季方出門是再正確不過的決定。

  笑容始終淡淡地掛在賀關的臉上,直到下人來稟,皇太后宣他入宮,他扯直了雙眉,面容凝肅,他猜得出發生什麼事。

  慈寧宮裡一片歡聲笑語,直到賀關進去,笑聲戛然而止。

  賀關抿唇,一貫的嚴肅。「兒臣給母后請安。」

  「快起來,又不是外人,請什麼安?」皇太后向小兒子招手。 

        賀關起身,他見母后雙鬢斑駿,看來年中那場病真把她的身子拖垮了。

  伺候的宮人說皇太后精神不濟,睡得早、起得晚,食寢不香,一天天消瘦,連腦子也不大好使,被人算計得團團轉也不曉得。

  這哪是他的母后,母后再精明不過,誰都甭想在她眼皮子底下使暗招。

  太醫也說:皇太后早年辛苦,身子虧得厲害,若無大事,別打擾皇太后修養。

  太醫話裡話外全是暗示,該給皇太後過舒心日子,往後……怕是沒有多少時間。

  他知道母后慧極必傷,想在人吃人的後宮安然存活,怎能不耗心費力?

  為了讓母后舒心,皇上登基六年,對馬家人處處留情,沒想到卻把馬家人的心養得不知天高地厚。

  視線轉過,除皇后之外還有不少馬家姑娘,年輕貌美的姑娘們像鮮花似的,圍繞著皇太后。

  「你們這些小姑娘怎麼不給王爺請安?」皇太后樂呵呵地道。

  姑娘們趕緊過來給賀關問安,他眉眼不動、表情凝結,好像眼前杵著的不是女人而是柱子,直到一名含羞帶怯、眉眼如畫、美得驚人的女子站到跟前,微微屈膝道:「茹鈺給王爺請安。」

  馬茹鈺?就是她、未來的蜀王妃?

  對上賀關的眼神,馬茹鈺雙頰紅透,羞得又趕緊低下頭。

  見過禮後,皇太后切入正題,「阿關,哀家怎麼聽說你給阿璃請封世子?」

  他沒料錯,就是這件事,動作還真快,昨天才請封,聖旨未下,消息已經傳到母后耳裡了。

  他的後院乾淨,會介意爵位旁落的,只有即將進府的馬茹鈺和馬家人,而母后身邊伺候的已經換上新人,事情還能捅到母后跟前,看來皇后日子過得太清閒,非得攪亂一池春水。

  賀關是從戰場上退下來的,那股不怒自威、冷冽凌厲的氣勢無人可及,視線轉過,他銳利的目光定在馬皇后身上,讓她止不住輕顫。

  坐到皇太后身邊,賀關握住母后痩骨嶙峋的手,難得地柔和了嗓音,「兒臣本就有此意,只是阿璃身子一直不好,如今得神醫治癒,便趁此次回京把事情給辦了。」

  「可哀家聽說阿璃那孩子自小就刻薄、脾氣暴戾,這樣的孩子襲爵,會壞了你的名聲。」

  聽說?聽誰說?賀關嘴角浮上一抹輕嘲。

  「那是謠言,阿璃自小聰慧無比,三歲識字、五歲懂文,還能寫得一手好文章,師父讚不絕口,幕僚還玩笑說兒臣這是歹竹出好筍。」

  皇太后聞言,心中暗忖,真是這樣嗎?那麼阿關還真生出個會做學問的好苗子,當年她打也打、罵也罵,可每次阿關拿起四書五經總說頭痛,唯有兵書才能讓他在書桌前坐定。

  「就算這樣,也不必心急,禮部已經訂下五月十五,新王妃入門,夫妻好合,阿關要多少兒子都有,到時再從當中選個好的襲爵,豈不更穩當?這事,你就聽哀家的吧。」

  賀關垂下眼睫,嘆道:「當年惠文若非受兒臣拖累,怎會成了賀盛的目標?請封世子,是兒臣還給惠文、還給阿璃一個公道。」

  李惠文是先帝為賀關挑選的妻子,之所以選擇李惠文,是因為她的父親只是五品小官,沒有足夠背景給賀關助力,為此皇太后並不喜歡這個媳婦,可是她聰明慧黠、溫柔婉順,又肯在婆婆跟前下功夫。

  皇太后在後宮生存多年,看人的本事是淬進骨子裡的,她心知好歹,漸漸地接受這個媳婦。

  想起她年紀輕輕卻死於非命,想起她硬拼著一口氣,也要把阿璃順順當當生下來,皇太后的心再硬,也無法無動於衷。

  皇家確實欠李家一個交代,想到此,皇太后再不反對,但仍不忘叮嚀道:「既然你已經做出決定,哀家也不多說,倒是以後你得善待茹鈺,她可是個好姑娘。」

  「是,母后。」賀關乖乖應下,只不過心中已另有想法。

  「要不,你領著茹鈺到外頭走走,小倆口好好培養感情。」皇太后興致勃勃地建議。

  「是,母后。」手一攤,賀關道:「馬姑娘請。」

  抬眼,望向賀關,馬茹鈺一顆心怦怦跳個不停,這是蜀王、是皇上最看重的親弟弟,想到再過不久他將成為自己的枕邊人,她怎能不心生雀躍?

  「王爺請。」馬茹鈺微屈膝。

  她的禮儀師承徐大家,她對自己很有把握。

  可她不曉得,完美的宮禮看在賀關眼裡最是做作,他不耐煩這些規矩,從小到大他不時反抗這些規矩,才會惹得先帝不喜。

  因此馬茹鈺恰恰是投其所惡,還沒認識她,他先厭煩了她。

  走出慈寧宮,賀關讓宮女領馬茹鈺到清柳水榭等著,自己卻轉身對侍衛道:「去向皇上傳句話,皇后不生病,換再多宮人亦無用。」

  侍衛應聲,往御書房方向奔去。

  不多久皇上接到傳話,目光微冷。

  馬皇后還真是沒把他的話給聽進耳裡,惹惱他,又去招惹阿關,真真是好本事,她真當這天下是馬家的?

  「傳林貴妃、德妃、淑妃過來。」

  「是。」太監領命離去。

  皇上又對心腹太監低低說了幾句話後,想起今日早朝新政再次被阻,他難掩氣憤,他本想著再縱容馬家幾天,免得母后心裡難受,沒想到馬家真敢欺到他頭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過隔天,後宮傳出皇后生病的消息,馬家送進宮的新妃嬪全都去「侍疾」。

  林貴妃、德妃、淑妃等人領了皇命,天天往皇太后跟前湊,變出新花樣逗皇太后開心,大夥兒心知肚明,若是能順利把皇后鬥垮,就能往上升一升。

  有此想頭,誰不盡心儘力?

  而皇太后雖問過幾次皇后,得知她病得厲害,也漸漸地把她放到腦後,一時間,後宮氣氛祥和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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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25 00:56:44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蜀州新生活

  清柳水榭裡,早到的馬茹鈺後悔極了,為突顯自己曼妙身材,她刻意穿春裝出門,沒想到被這裡的風一吹,那濕冷是透進骨子裡的,偏偏她又不敢亂動讓身子暖和些,就怕髮髻亂掉,影響完美形象。

  為了抵擋寒意,她試著把所有心思放在賀關身上。

  聽說他不好女色,後院沒有通房小妾,她不必擔心有人與自己爭搶,只是該死的李惠文,人死都死了,幹麼留下一個孽障?

  算了,收拾一個六歲小孩何難?她下定決心,王爺的爵位只能讓自己的孩子繼承。

  想到自己和王爺的孩子,她忍不住輕笑,她真沒想到王爺長得那樣俊,還以為他是個粗鄙魯莽的大老粗呢。

  突地,她」個控制不住,打了一個響嚏,她狼狽地用帕子擦拭的同時,賀關走近。

  一個心急,她用力擦乾鼻水,將帕子往婢女身上丟去,不想她擦得太用力,鼻頭上一圈紅印,竟和掛環的水牛有些相似。

  見她如此,賀關雙眉微挑,不過是略施薄懲,倒挺有效果。  

  「宮裡有處梅園,花開得正好,王爺要不要過去賞梅?」馬茹鈺冷得直打哆唆,強壓顫抖,軟聲說道。

  「不必,事說完就走。」

  「王爺想交代什麼?」

  「第一,本王改變主意,不續弦了,只迎側妃;第二,過完年本王就回蜀州。」

  想起決定在蜀州定居的陸溱觀,他歸心似箭。

  兩句言簡意賅的話,讓馬茹鈺備受打擊,他為何突然改變主意?

  她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她的琴詩雙絕,風流名士讚揚不已,她的美貌無人能及,與趙璧珠並稱京城雙姝,所以他對她……不該是嫌棄啊……

  思緒飛快轉過,馬茹鈺恍然大悟,是請封世子一事鬧到皇太后跟前,惹得王爺不喜?肯定是,王爺不願讓她生下嫡子後,與賀璃爭爵,才會決定壓壓她的風頭?

  錯了,她不該心急的,只要順利嫁入王府,時長日久的,攏了王爺的心思,她還怕什麼?不過是個六歲小孩,根本不是她的對手呀。

  她對躁進後悔不已,卻沒打算偃兵息甲。

  「王爺誤會了,世子一事,並非茹鈺的意思,是皇后娘娘對皇太后提起的,之前茹鈺並不知情。」她只想維護自己的形象,把皇后推到前頭抵罪,並不覺得罪惡。

  賀關冷哼,親侄女出賣起姑姑,半點不手軟吶,為人作嫁,皇后這次犧牲得未免太大。

  他斜眼睨著她,自己人都可以如此出賣,遑論是外人,這般人品……難怪馬家要敗。

  他不對她的解釋有所反應,只道:「馬姑娘再考慮考慮,若是不願出嫁,本王可以通知禮部取消。」

  「不……」馬茹鈺有些激動的尖叫,隨即才意識到賀關還在跟前,連忙捂緊嘴巴,連連深吸幾口氣後緩聲道:「女子當從一而終,自賜婚懿旨進了馬家,茹鈺生是王府的人、死是王府的鬼。」

  賀關冷笑,想當他家鬼的馬家女肯定為數不少。

  「本王能給姑娘的只有側妃位份,沒有其他,還望馬姑娘想清楚。」

  他這是在警告她甭想越過李惠文?她輕咬下唇,眉心緊蹙,她不甘心。

  不過沒關係,她是什麼人啊,是京城權貴人人吹捧的馬茹鈺,只要她嫁進王府,他會看見她的好,會曉得她有多麼珍貴,哼,李惠文要怎麼和自己相比?不過是個五品小官的女兒。

  此時此刻,她還不曉得賀關所謂「只有側妃位份」指的是什麼,因此不撞南牆不回頭。「茹鈺想清楚了,好馬不雙鞍。只是王爺年後就回蜀州,那麼婚禮……」

  「不過迎個小妾,何來婚禮?」丟下話,賀關頭也不回地離開。

  留下頭昏腦脹的馬茹鈺,不停地問著為什麼?

  怎會是小妾?側妃是要上皇家玉牒的呀,往後蜀王府後院以她為大的呀,他怎能用如此輕蔑的口吻說出那句話,他是看不起她嗎?

  不對,不是這樣的,都說蜀王鐵面無私,手下不留情,他定是為世子之事遷怒。

  呼……沒事的,以後她會「好好對待」賀璃,會寵他疼他愛他,誰說非要打殺?捧殺也行啊,只要他處處比不上自己的兒子,王爺又不是傻子。

  不要急,慢慢圖謀,再壞的情況都能被扭轉,她可是馬家女。

  可是旁的事能夠慢慢來,婚禮絕不能隨便,有多少姊妹看著呢,她們原就嫉妒她好運道能嫁給蜀王,若連婚禮都沒有,她不敢想像自己會怎麼被笑話。

  她不是小妾,她是堂堂的蜀王側妃!王爺可以憤怒,但不能在婚禮上頭任性,所以她必須……離開水榭,她想也不想地往慈寧宮走去,都說蜀王至孝,這事得讓皇太后作主。

  只不過她才走了幾步,就有一名太監朝她走來,笑眼咪咪地對她說:「馬姑娘,您走錯路了,出宮的方向在那兒呢。」

  「我不出宮,我要去見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已經歇下,姑娘過些時候再進宮請安吧。」

  「那我見皇后娘娘。」她退而求其次。

  「皇后娘娘在同皇上說話,這會兒恐怕不方便見姑娘。」說著,太監目光一轉,一旁的兩名宮女立即上前,一左一右夾著馬茹鈺,往出宮方向走。

  之後,無論馬茹鈺遞了再多的信兒,也見不著皇后、皇太后。

  不管樂不樂意,她想嫁進王府,就只能一頂花轎出京。

  雖然嫁妝下人樣樣不缺,雖然笙蕭鼓樂、熱鬧喧天,可都敵不過沒有新郎迎娶的這個事實。

*             *             *

  蜀州處處一片欣欣向榮,再加上馬上就要過年了,家家戶戶都在蒸年糕、大掃除,氣氛相當熱鬧。

  蜀州不像京城那樣寒冷,沒有種植糧作的土地上原該是一片土褐色,可這邊的田裡卻開滿黃色小花,春天未至,卻已聞到幾分春日氣息。

  蜀州學風確實很盛,連鄉村裡都有私塾,大概是官府蓋的,格局都相差不多,幾排房舍,中間有一大塊圓形土地,已經歇課了,但孩子們還是聚在裡頭,遊戲玩耍奔跑,笑聲遠遠傳來,讓人心情飛揚。

  陸溱觀對蜀州陌生,但她是如何分辨此地是不是蜀州?

  很簡單,季方說過,蜀州土地貧瘠,不利務農,一開始蜀王便打算將蜀州建設成商州,所以來到封地之後,王爺就用私銀蓋馬路,寬敞平順的馬路有利商人運載貨品。

  所以馬車一進入地界,她便曉得蜀州到了。

  車輪轆轆滾動,和季方混得很熟的水水坐在他腿上,兩人一起駕馬車前行。

  陸溱觀拉起窗簾看著外頭景色,是真心的,她喜歡蜀州,即使這裡和「那個人」有關。

  季方刻意拉高嗓子替水水介紹蜀州,陸溱觀自然也聽到了。

  「水水,你覺得黃色小花漂不漂亮?」

  「很漂亮呢,別的地方都沒有。」

  「可不是,那是王爺引種的,秋收之後,在田裡撒下油菜花種子,到冬天,到處一片花海,美不勝收。水水要不要猜猜,這花是用來做什麼的?」

  「花兒?戴在頭上的嗎?還是用來串花環?」

  「不是,是用來做綠肥的。」

  「什麼叫綠肥啊?」

  「蜀州土質不好,費盡心思種出來的糧作,收成比別處差很多,王爺到處尋訪農事高手來解決這個問題,其中一個辦法就是在土地休耕的時候種油菜,這樣等來年播種前,把油菜的枝葉給絞了,埋進泥土裡,土地就會變得肥沃。」

  「收成會變好嗎?」

  「當然,你看看百姓的生活就曉得,以前的孩子甭說上學,想看到都難。」

  「為什麼?他們去哪裡了?」

  「因為沒錢買布裁衣,幾個孩子只能輪流穿一套衣服出門。可是現在生活好了,他們身上的衣服連補丁都沒有,百姓們可感激王爺了。」

  「王爺真厲害。」

  「可不是嗎?目前蜀州五座大城已經蓋好了,正在建第六座,季叔叔想帶你們去的是櫂都,那裡是第一個興建的都城,你娘想要行醫,得選擇藥材充足、百姓眾多的都城才好。  

  「櫂都縱橫各有八條大街,以『風調雨順、國富民安』命名,東西走向的叫東風街、東調街、東雨街……南北走向的叫南風街、南調街……街道長寬都一樣,形成一個像棋盤的正方形。

  「街的兩邊統一規劃出兩層樓高的商鋪,有的商家把二樓當鋪面,有的做為倉庫或住家,端看他們做什麼買賣。住宅區圍著商街建立,有東西南北四區,每一區的住家後頭都有一個學院,分別教導不同年齡的學童,男女都收,水水想念書的話,可以去登記……」

  季方叨叨說個不停,陸溱觀知道,他這是想讓自己安心。季方是個親切體貼、謹慎細心的人,有他在,這一路上都很順利。

  車行兩刻,終於看見櫂都的東城門,果如季方所言,入目的是一座佔地很寬廣的大學院,然後是安靜的住宅區。

  季方說,當初建都之時,只蓋商街和學院,住宅區的土地是空下來的,分成一個個小單位,百姓可以自行買地建宅,所以住宅區的房子格局都不一樣,各有特色。

  經過住宅區後,陸溱觀母女的視線就轉不開了。

  街道很寬,分行人道和車道,兩道中間種一排樹木做為區隔,她們看見季方說的黃色公共馬車,也看見馬車招呼站,每部公共馬車都有自己固定的行駛路線,百姓可以在指定的地點上下車、轉車。

  一個食衣住行如此便捷的地方,怎能不吸引大量百姓移居?

  陸溱觀不想的,但她無法不讚美蜀王,他確實很厲害,馬背上能戰、馬背下能治,有這樣的臣子,是皇上朝廷、更是所有百姓的福氣。

  馬車在福安居前停下,福安居是間客棧,不是最大的,但季方說——

  是價錢最公道的。

  他抱著水水下車,再到後頭迎陸溱觀。

  「姑娘,天色不早,你和水水早點休息,我先去一趟牙行,把姑娘要找房的事兒說說,讓他們明兒個派人來領姑娘看房。」

  「麻煩你了。」

  季方抱著水水、領著陸溱觀進入福安居,迎面一陣撲鼻的酒菜香。

  福安居有三間鋪面大,裝潢擺設並非上等,但乾淨整潔,一樓是大堂,不管住不住店,都可以在這裡用飯,二樓隔成多間住房,提供旅客需要。

  「兩間上房,先送熱水和一席飯菜過來。」季方熟門熟路地吩咐掌櫃。

  「好咧。」吳掌櫃喚來夥計。

  夥計接過陸溱觀的包袱,領她們上樓。

  直到人看不見了,吳掌櫃才把一封信送到季方手上。「主子爺吩咐,讓季爺進府找文二爺。」

  「知道了。」季方不懂爺什麼時候變得這樣嘮叨,都命人吩咐過的事兒,還一再叮嚀,他什麼時候給爺辦砸過差事?「我馬上過去。」

  「既然季爺要回王府,順便幫我把這兩個月的帳本送過去,行不?」吳掌櫃奉上帳冊。櫂都剛建立時,百姓都在觀望,沒人敢投資銀錢在空城裡買鋪面,於是王爺召幕一批人開設鋪子,因此櫂都有上百家、接近一成的鋪面都是王府的。

  此舉本只是為著聚集人氣,沒想到生意越做越好,後來的幾個新都城,王府都留下近百間鋪面做營生。

  現在食衣住行,賀關就沒有一行是門外漢。

  季方接手帳冊,轉身往王府走去。

*             *             *

  清晨,朝暾初升,一縷炊煙從陸家的煙囪緩緩升起,這是陸家的專屬氣味——藥香、食物香融合一起。

  那天,人牙子帶陸溱觀看過幾間房,她最喜歡這裡。

  兩排共十間房,佔地倒是不算大,對她們母女倆來說綽綽有餘。

  前排安排了大廳、書房、藥室、廚房跟柴房,母女倆和采茵住在後面屋子。

  采茵是季方大力鼓吹之下買回來的丫鬟,季方本想讓陸溱觀再多買幾個小廝、廚娘的,但買房後,身邊的銀子就不多了,陸溱觀自己挨餓無妨,卻不想餓著水水,她正是長個子的年紀,便拒絕了。

  這宅子最好的是前後院很大,後院有口井,還有雞舍,她答應過水水的,因此搬過來第二天,就給女兒買了一窩雞和兩隻小兔子。

  她又讓人蓋起幾間豬圈,倒不是為著吃豬肉,而是別有用途,最近她訂下幾隻待產的母豬,這幾天將陸續送到。

  前院她搭起一些竹架子,打算用來曬藥材。

  季方說蜀州夏天炎熱,前院的老桃樹千萬不能砍,到時有那個濃蔭,便曉得好處。

  她留季方一起過年,季方欣然接受。

  她對季方和采茵相當感激,他們裡外操辦,把這裡佈置妥當,也是他領水水到新學堂報到,采茵還特地帶水水上街裁幾塊布做新衣、新鞋和新書袋,水水滿心期待上學堂,季方還送她筆墨紙硯,勉勵她好好念書。

  蜀州的新年和京城一樣熱鬧,元宵那天,王府放了不少煙火與民同樂。

  五彩繽紛的煙火,讓水水興奮得不得了,季方還把她抱到屋頂上看,樂得她手舞足蹈。元宵過後,季方返京覆命,她們也開始展開新生活。

  清晨起床,用過早膳後,學堂的馬車會過來接人,采茵得帶水水到指定的地方等車,而陸溱觀背起醫箱當起鈴醫,在住宅區、商街上緩步慢行。

  中午馬車送水水回來,采茵做好飯菜後就去接人,等陸溱觀回家,三人用過飯,小憩片刻,采茵領著水水複習功課,陸溱觀則鑽入藥室製藥。

  她打算把娘留下來的藥方一一製成藥丸。

  晚上陸溱觀陪水水玩一會兒、說說話、講講故事,水水睡得早,待她睡下,陸溱觀便拾起醫書,複習娘教導她的醫術。

  生活簡單卻也充實,比起在程家永無止境的等待與沮喪,好太多。

  「姑娘,早飯做好了,我去喊水水起床。」采茵在圍裙上擦兩下手,圓圓的臉笑出兩個小酒窩。

  「好。」

  采茵確實是個好幫手,聽說過去是大戶人家的丫鬟,她會打理家務、會縫衣服,清潔打掃都做得很好,最好的是她識文懂字,能教水水念書,還能幫她管理藥室。

  這種丫鬟,買一個頂十個,陸溱觀覺得自己賺大了。

  不只她,連這房子都賺很大,依市價,她根本買不起,只是宅子主人在京城當官的兒子出事,得一大筆錢急用,這才半價售出,唯一的條件是要馬上拿到錢,而她為了離開程家,把所有家當全換成銀票,兜在懷裡,雙方一談就成。

  進到藥室,陸溱觀把做好的六味地黃丸放進醫箱。

  當了幾天鈴醫,到現在還沒開張,有一戶人家都已經打開門了,發現大夫是女子之後,二話不說又把門關了起來。

  這會兒她終於明白,為什麼女人寧可忍受後宅骯髒事兒,也不願和離,有沒有本事是一回事,這世道對女人確實很殘酷。

  但她不會被打敗的,一定、絕對、肯定!

  走到廳裡,三個人圍著桌子吃飯,陸溱觀不認為在小小的家裡還需要分主僕關係,都是搭夥過日子。 

  「茵姨今天做的蛋沒焦吶。」水水像是有什麼重大發現似的,夾起一整顆蛋,一臉驚奇。

  「是啊,采茵的廚藝進步好快。」她剛來的時候,連柴火都不知道要怎麼生,幸好陸溱觀有過兩年辛苦日子,廚藝普通,生火煮湯還難不倒。

  采茵笑得滿臉得意,她可是下死功夫硬學的,幸好她天資聰穎。

  「以後會更好。」采茵抬抬下巴,自信滿滿。

  「水水,快謝謝茵姨,以後我們有口福嘍!」陸溱觀笑道。

  「謝謝茵姨。」

  水水滿足的小臉讓采茵太有成就感,笑得更開心了。

  「水水去學堂好幾天了,還喜歡嗎?」陸溱觀問。

  水水略略一笑,偷看采茵,眼,采茵同她使眼色,兩人你看我、我看你,看得陸溱觀也跟著笑。

  「你們有秘密?我也要聽。」

  水水在桌子底下踢踢采茵,采茵用膝蓋頂頂水水,兩人笑得越發曖昧。

  「真的不說嗎?我好傷心。」

  水水心急,用手肘頂采茵。「茵姨說啦!」

  采茵這才好笑地道:「咱們家水水可是大出風頭呢,一整個班就兩個女娃兒,咱們水水模樣長得好不說,連默書都比別人強,有個男生看她不過眼,老找她比賽。」

  「比賽默書?」

  水水接話道:「對啊,他叫李成功,住在咱們家隔壁,我們已經比三天了,我每次都贏。」

  采茵道:「李成功是獨子,家裡對他寄望頗高,過去他是全班最厲害的,現在硬生生被水水拼過去,面子掛不住,回家後發憤讀書。看兒子這麼積極,問明原委,李家太太高興不已,命人送禮過來,說要謝謝水水。」

  「娘,我可以賺錢啦,厲不厲害?」

  陸溱觀雛眉問:「李家送什麼過來?」

  「兩匹綢緞,姑娘別擔心,我已經還了禮,是過年前買的人蔘,年份不高但品相挺好,不會失禮的。綢緞我打算給水水做幾套衣服,班上另一個小姑娘是富家千金,成天穿金戴銀,衣服全是最新的款式,咱們水水可不能被她比下去。」

  水水非常同意采茵,用力點頭道:「可不能被她比下去。」

  陸溱觀輕輕搖頭,嘆口氣。

  采茵問道:「姑娘覺得不好嗎?」

  「比較是沒有止境的,而競爭缺乏意義……」

  采茵搶白道:「不對,學堂的師父說了,學問不進則退,與人競爭也是不進則退,要贏就不能躲閃退避,世上沒人會記得失敗者的忍讓。」

  水水的頭點個不停,是啊、是啊,就是茵姨說的這樣。

  「與其忙著打敗對手,倒不如確立目標、奮力向前,當眼界只限於與人較勁時,就輸了。因為當你卯足勁跟別人較力的時候,有許多人正在奮力高飛。」

  聽著兩人對話,水水小臉犯愁,皺起眉頭,猶豫地問:「娘,我們是不是因為輸給二夫人,才必須離開爹爹?」

  陸溱觀一頓,心疼地摸摸女兒的頭。

  離開程家後,女兒半句話不多問,她本以為是女兒年紀小,什麼都不懂,原來是心疼她這個「失敗者」,怕惹她傷心。

  把女兒抱進懷裡,陸溱觀認真地道:「娘問你,葉子離開樹,是因為樹對它不好嗎?」「不是……吧。」

  「那麼是風搶走葉子嗎?」

  「也不是,是因為秋天到了,葉子就應該掉下來。」

  「沒錯,正是因為時機到,它們不再適合在一起,所以葉子決定離開大樹,爹和娘也一樣,我們不再適合在一起,所以娘決定離開爹,與輸贏無關。」

  「可我覺得是爹和二夫人的錯,是他們對我們不好。」

  「既然已經離開,再論誰對誰錯有什麼意義?既然不適合,與其勉強糾纏,耗盡對方養分、一同枯萎,不如坦然聚散,各自相安。」

  這話對水水而言太困難,她無法理解,如果不是他們太壞,娘怎會痛苦傷心?分明是他們的錯,要怎麼坦然聚散、各自相安?

  「說得容易,誰知道離開樹後,葉子會變成怎樣?」采茵同樣不明白,分明那人有錯,為何要輕易原諒?

  「葉子也許會被有心人珍藏,也許隨風紛飛不知去向,也許落地生根發芽,努力成長。不知道未來的路,確實令人惶惑不安,但相較在一起時的傷害,我寧可選擇勇敢。」

  采茵又問:「那就不怨、不恨了嗎?」

  「把力氣拿來怨恨?不,我寧可拿來往前奔跑。采茵,我知道你關心我,但請你相信,未來的路,我會越走越開闊,我不是因為輸了才離開水水的父親,而是想要振翅,想讓自己的人生過得更好。」

  采茵不由得笑了,她如此有自信,難怪會被看重,這樣的性情世間少有。

  頓了一下,陸溱觀想到一件事兒,問:「不過……你怎麼曉得水水的同學穿金戴銀,衣服是最新的款式?」

  她又沒去學堂上課,而水水可搞不清楚什麼衣服款式叫最新。

  采茵被問倒了,水水也滿臉疑惑地望著她,讓她忍不頭皮發麻。

  她搔搔頭,裝出一臉的害羞。「我不放心水水,擔心她被李成功欺負,就偷偷跑去學堂看她,可是家事我一樣也沒落下。」

  聽她這麼說,陸溱觀怎會計較,那是當娘的心情,陸溱觀很高興,有人和自己一樣關心水水,她將掌心覆上她的手背,誠心地道:「謝謝你,采茵。」

  「我們是一家人啊!」

  「是,我們是一家人。」

  吃過飯,陸溱觀背起醫箱,到外頭行醫,采茵送走水水後回到家裡。

  不多久有人敲門,采茵打開門,迎進三個僕婦,她們手裡拿著東西,一進門,就各自忙開了,有人在廚房裡切切洗洗,有人擦桌抹椅,裡裡外外打掃仔細。

  「采茵姑娘,鞋子已經做好,昨兒個你說的那塊綢緞我帶回去吧,明天先趕一套出來。」

  「不必了,姑娘說和別人較勁兒不好,先縫兩床夏被吧,蜀州夏天來得早。」

  「行,連軟枕都縫上幾個吧。」

  「你們先忙,我去看看水水,半個時辰就……」話未說完,她沮喪地把話給吞回去,不好,再露出破綻可不行,她連忙改口道:「我去廚房看看秦娘子。」

  還是多學點廚藝才實際。

  「對了,季爺問什麼時候送人過來?」

  采茵想了想,回道:「明天吧。」

  「是,我回去給季爺傳話。」

  不多久,廚房傳來鍋鏟聲。

  不多久,屋裡屋外煥然一新。

  不多久,「家人」就要回來了,采茵眉飛色舞。

  相較采茵的順風順水,陸溱觀沒那麼幸運,今兒個又是半個病患都沒。

  眼看接近午時,她決定先去買點藥材,家裡藥室沒有懷牛膝,何首烏也該補一點,還有些其他藥材……今天她打算炮製七寶美髯丹。

  藥鋪多數集中在東國街,之前的藥材是季方買的,這是她第一次來到東國街,她很訝異藥鋪醫館這麼多,半點不輸京城。

  想了想,她打算先快走一遍,看看有哪幾家醫館藥鋪。  

     加快腳步,走過幾家之後,陸溱觀發現前方有一間醫館人滿為患,病人都排到鋪子外頭了,她直覺抬起頭看向招牌。

  濟世堂?是黃公子開的濟世堂?

  略略一想,她走進去,一名夥計立即迎上前。

  「姑娘要看病嗎?先到那裡填單掛號。」

  陸溱觀笑開,沒錯,確實是黃公子的濟世堂,他落實得還真快,就此看來,他確實是個精明商人。

  「不,我要買藥材。」她拿出單子交給夥計。「這些藥材都有嗎?」

  夥計看了看,笑道:「都有,姑娘稍等,我馬上讓人給姑娘準備。」

  夥計離開,陸溱觀到處走走看看,有三個診間,診間外面有個房間排滿長凳,讓病患坐著等候,但病患太多,因此有人在外頭等候。

  一名穿著白衫的年輕姑娘從診間探頭,揚聲喚,「三十七號,林公子。」

  馬上有人起身,跟著姑娘進診間。

  是護理人員嗎?這不關她的事,她卻覺得好開心,這就是娘想要的醫館,對吧?

  滿足嘆息,她走往櫃檯準備拿藥材時,一名痩削的男子突然臉色慘白、手撫著胸口,一副喘不過氣的模樣,要不了多久人便癱軟在地。

  康掌櫃見狀,立刻衝進診間,把大夫請出來救人,動靜鬧得很大,三位看診大夫都衝了出來。

  他們接連號過脈,看看彼此,都搖搖頭,這人沒救了。

  陸溱觀上前,擠開大夫們,號脈觀色,她把頭貼近對方的胸口細聽,片刻後,她對大夫們說:「是氣胸。」

  三位大夫困惑的面面相覷,不知氣胸是什麼。

  陸溱觀也沒時間同他們多解釋,立即拔下髮簪,往病人兩層肋膜中間刺下,病人立刻吸到空氣,暗紫的臉色好轉,她的髮簪是中空的,肺部的液體順著管子流出來。

  在場其他人看到她的動作,先是狠狠倒抽一口氣,接著無不感到驚奇,就連三位大夫都深感不可思議。

  陸溱觀說:「等裡面體液流完就可以了。」

  康掌櫃連忙指揮兩名夥計上前,把病人抬進病房,一名大夫也跟著進去。

  莊大夫想了下,走到她面前,拱手相問:「可否請教姑娘,何謂氣胸?」

  「簡單來說,就是肺破了個洞,造成肺部塌掉,沒辦法正常換氣,氣體便開始從破洞處漏往兩層肋膜中間,造成肋膜中壓力開始上升,沒辦法提供肺部膨脹的負壓,於是產生冒汗心悸現象,嚴重的話會導致昏迷。」

  莊大夫聽了個八成,但他無法想像,肺部怎麼會塌陷?也想像不出肋膜長成什麼樣?只能自嘆技不如人。

  這時,站在人群後方的黃宜彰走了出來。

  打從陸溱觀開始為病患把脈時他就認出她了,她的醫術確實不同凡響,莊大夫的性子傲得很,很少把人看在眼裡,更別說女人,可這會兒他的表情……是吃癟?

  美麗的女人會讓人多看兩眼,尤其是既聰慧能幹又美麗的女人,他對陸溱觀的印象很好,並且越來越覺得她好……

  黃宜彰走到陸溱觀身邊輕喚道:「陸姑娘,又見面了。」

  「黃公子?」陸溱觀難掩訝異,他開的醫館有二十幾間,怎麼就這麼剛好人在這裡。他理解她的訝異,解釋道:「我住在櫂都,陸姑娘看見了,這是第一間照姑娘建議改變的醫館,自從改成這樣後,病患變多、抓藥的顧客也多了,都是姑娘的功勞。」

  「黃公子客氣。」

  「姑娘能否撥一點時間,咱們談談?」

  「不了,水水在家裡等我,下次有機會……」

  「我只想問問姑娘,願不願意到這裡坐堂,價錢好談。」

  陸溱觀忖度,借著濟世堂的名氣,或許會有病患肯讓自己看病,只是……「水水還小,我沒有太多時間,如果只有上午……」

  「行,就早上兩個時辰,還是老話,診金由姑娘開。」黃宜彰快人快語。

  「診金就不用了,但如果病人有需要,我想把自己炮製的藥丸賣給病人,行不?賣得的錢,濟世堂可分兩成,黃公子覺得如何?」

  她的大氣,令黃宜彰更加欣賞,他笑出一雙桃花眼,回道:「姑娘連診金都不收,我還向姑娘要求兩成?這種便宜佔盡的事兒,我可做不出來。」

  「那麼……」

  「姑娘明日過來坐堂吧,我讓康掌櫃把診間整理出來,至於賣藥的銀子,濟世堂一分不收。」

  「好,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黃宜彰送她走出醫館。

  離開濟世堂後,陸溱觀仰頭望向藍天,她笑著再一次對自己說:我一定會帶著水水把日子往好裡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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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25 00:57:0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陸大夫有真本事

  屋裡,一個身材壯碩的男人躺在床上,臉色青紫,胸口起伏得很厲害,身子僵直,呈現昏迷狀態。

  采茵坐在桌前支著下巴,從窗戶往外看向院子裡兩個正在吵架的小孩。

  「我家有錢,人送到我家才治得好。」李成功趾高氣揚,臉上寫著「旁的別跟我比,哥窮得只剩下錢,論到錢,哥可是舉世無敵」。

  「我娘是大夫,可以治好叔叔的病。」水水氣勢也不低,錢再多也敵不過一位好娘親。「我家下人很多,會把人給伺候得穩穩妥妥。」

  「我家茵姨比得過你家一百個下人。」

  采茵不禁苦笑,姑娘說過別同旁人較勁了呀,水水明明已經把話給聽進去,不想穿金戴銀、也不想裁新衣,怎麼和李成功的比較就是停不下來?

  李成功背一段文章,她非要背兩段,李成功得了個甲等,她非拿甲上。

  這會兒連撿一個病人也能吵上半天,這叫冤家還是冤孽?

  采茵正在考慮要不要出面勸架時,有人敲門。

  哈,姑娘終於回來,她快步走到床邊,拉兩下棉被,飛快跑出去開門。

  果然是陸溱觀!采茵一把拉起她的手往裡面跑。

  「怎麼了?是水水出事嗎?」陸溱觀被采茵緊張的模樣給嚇著。

  「水水和李成功在咱們家巷口撿到一個男人,那人病得厲害。」一路說,兩人一路往客房跑。

  看見娘回來,水水趾高氣揚地跟上,李成功見狀也急忙跟上,一串人就這麼一個接一個來到床邊。

  放下藥箱,陸溱觀把過脈,撐開男人的眼皮,仔細檢查他的四肢。

  「娘,叔叔病得厲害嗎?」水水問。

  陸溱觀安慰道:「還好,可能餓過兩、三天,又中了毒,不擔心,娘幫他針灸,再開兩副藥。」

  采茵暗地喝采,連餓了兩、三天都看得出來?她家姑娘的醫術果真非凡。

  水水滿臉得意,下巴抬得高高的,用鼻孔對著李成功,揚聲道:「怎樣,我娘比你家的錢有用。」

  李成功扁扁嘴,但氣勢未消。「是你娘有本事,又不是你有本事,可我爹的錢統統是我的。」

  「等我長大,娘會把本事教給我。」水水拉起娘親的手,驕傲極了。

  「學得會嗎?你這麼笨,倒不如找個好男人嫁了,比較實在。」  

  好男人……就像他,他李、成、功是一定會成功的好男人。

  「我笨?我背書可比你強得多。」水水一支箭直接射上靶心。

  可惡,她竟然嘲笑他!在她沒來之前,每個月的考試他都拿頭名呢。

  兩個小孩吵架吵得陸溱觀頭痛,她無奈搖頭。

  采茵見狀,連忙道:「小少爺,病人有病氣,你和水水身子嬌弱可別沾上,要不要到廳裡坐坐,我蒸了甜糕。」

  李成功被水水踩到底線,滿臉不高興,用力哼一聲,「誰要吃那種便宜貨,我只吃奶糕、核桃糕、栗子糕。」接著又連哼了兩聲,才轉頭回家。

  他的話讓采茵背脊一陣惡寒,小少爺身子弱、胃口差,為了讓小少爺多吃兩口東西,王府的廚娘可不是普通角色,一個個都是重金從各大酒樓飯館聘來的,更別說他們家的甜糕,那可是用糯米、紫米、核桃、花生……十幾種食材研磨成粉,再加上切得細碎的乾果和牛奶蒸出來的。

  便宜貨?他們家的甜糕一小口,可以換外頭一匣子栗子糕。

  不過姑娘說的對,何必和旁人攀比?低調為上。

  陸溱觀估算得很準,喝過藥,男人便幽幽轉醒,吃過兩碗稀粥後,他已與常人無異,不過陸溱觀還是讓他在床上多休息些時候。

  用過晚膳,一家人在院子裡走路消食,男人也跟在一旁,走著走著,陸溱觀多看了男子幾眼。

  這人很怪,清醒後很少說話,像根木頭似的,也不是聽不見,問他也會回答,只不過應對才讓氣氛突然冷掉。

  「你叫什麼名字?」

  「魏旻。」

  「你住在哪裡。」

  「……」

  「需要送你回去嗎?」

  「不用。」

  「你的病好了,可以離開。」

  「好。」

  「你有地方去嗎?」

  「……」

  歸納下來,他只能回答答案兩個字以下的句子,再長的就是沉默以對。

  這麼言簡意賅的男人,比阿璃的爹更難理解,不過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們天生的冷肅威嚴給人正直感,就是會讓人不禁信任與有安全感。

  陸溱觀和水水一樣,也常在不經意間,想起那對老是鬧彆扭的父子。

  她看得出當爹的有多在意阿璃,只是講不出安慰人的軟話,偏偏又繃著一張臉,讓孩子倍感壓力。

  至於阿璃,別人不給壓力,他都要給人壓力了,怎會乖乖承受?

  這對父子很有趣,人人以為他們不對盤,但在她眼裡,就是兩個想要彼此安慰取暖的刺媢,可惜溫暖沒取到,老是刺得對方一身傷。

  深吸氣、做出決定,陸溱觀走到魏旻身前,問:「你身上有錢嗎?」

  「沒有。」

  「我給你十兩銀子,你今晚就走,好嗎?」

  魏旻還沒說話呢,水水先開口,「不行不行,娘別讓他走,叔叔很可憐的,又窮又餓,還有壞人給他下毒,要是他出去又被害了,怎麼辦?」

  女兒離不開阿璃,是因為兩個孩子相處了足足有一個多月,可是女兒見到魏旻不過幾個時辰,甚至稱不上認識,就捨不得,陸溱觀擔心,女兒感情這樣豐富,往後要吃多少虧?陸溱觀蹲下身,與水水平視,耐心解釋,「聽娘說,咱們一屋子女人,收留陌生男子不方便,這世道要求女人潔身自好,不能傳出不好聽的風言風語,即便咱們的出發點是善心,但嘴巴長在別人臉上,一旦有謠言傳出……娘帶著水水生活不容易,要是再被旁人排擠,日子會過得更艱苦,明白嗎?」

  水水咬咬唇,看一眼采茵,見采茵也認同的點點頭,她只能噘起嘴巴、用力跺腳,表達自己強烈的不滿。

  這一點,陸溱觀不能由著水水任性,她明白眾口鑠金的威力。

  看著雙手環胸、氣鼓鼓的水水,她想,女兒需要時間撫平自己的脾氣,她也沒再多說,只是安慰地摸摸女兒的頭髮。

  而後她進房取出十兩銀子,遞給魏旻後道:「你走吧。」

  魏旻看一眼銀錠子,沒有收下,大步往門外走去。

  站在陸溱觀身後的采茵大翻白眼,他這是不滿被派到這裡嗎?拜託,到時候他就曉得待在這裡有多好。

  魏旻離開,陸溱觀鬆了口大氣。

  總覺得他不是平凡人,不該淪落到被一個小丫頭「撿」回家,他肯定是惹到大麻煩了吧,要不,那樣心高氣傲的男人,怎肯委身在她們這樣小小的屋宅中。

  別怪她自私,生活不易,她和水水剛穩定下來,她真的害怕招惹麻煩。

  隔天清晨,采茵煮了一鍋小米粥,炒兩個青菜、豆腐、一盤肉和三顆雞蛋,陸家的早餐簡單卻豐富。

  吃過飯後,水水背起書袋,把昨兒個的書再默一遍。

  學堂師父嚴格,天天都要抽背,就算沒抽到,下課後李成功也要找她比賽。

  陸溱觀背起藥箱,心中盤算,藥丸賣得比想像中好,得再多進點藥材。

  過去她不看重身外之物,覺得人比外物更可靠,現在明白,沒人可依靠時,錢比什麼都重要。

  母女倆手牽手往大門走去,各自想著心事。

  采茵快一步走在她們前頭,把門打開,驚呼一聲,「魏旻,你怎麼在這裡?」

  她演得很像,卻是心知肚明,昨兒個回去,他肯定被季方念了一頓,才不得不乖乖回來守著。

  水水搶身往外跑,她一把抱住魏旻,扯起嗓子直喊,「娘,叔叔凍得快變成石獅子啦!」

  陸溱觀望向魏旻,他的衣服微潮,是染了露水?在這裡坐上一夜嗎?她很為難,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采茵瞄了陸溱觀一眼,代她出聲,「魏旻,你怎坐在這裡,沒地方可去嗎?」

  錯!他可以去的地方多得是,只是爺……臉更臭更悶了。

  他的沉默讓采茵很想搧自己腦袋兩下,又不是不知道他不說謊的。

  「你想跟我們住,對嗎?」采茵又問。

  「對。」因為季方撂下狠話,他不跟姑娘住,往後也別想跟著主子。

  「可我們擔心你會給我們帶來麻煩,你會嗎?」采茵再問。

  「不會。」麻煩?他的工作就是幫主子解決麻煩。

  「你有結下仇家?或是有壞人在追殺你嗎?」采茵句句問出陸溱觀擔憂的事。

  「沒有。」像他這等身手的壞人少之又少,倒是壞人們很怕被他追殺。

  「你會武功嗎?」

  「會。」

  「你可以保護我們嗎?」

  「可以。」

  采茵再轉頭問水水,「水水想讓叔叔留下來嗎?」

  「想。」水水想也不想就回答。

  好啦,都問完啦,采茵雙手叉腰,等著陸溱觀表態。

  「可他終究是男人。」陸溱觀仍然猶豫。

  「如果怕旁人說嘴,就說魏旻是我丈夫或兄弟好了。」采茵大方提供自己的名聲替陸秦觀解決麻煩。

  陸溱觀看看魏旻、采茵,再看看水水,嘆了口氣,話說到這份上了,她要是再不點頭,似乎不近人情,只是……

  水水見娘遲遲不鬆口,拉起魏旻的手問:「茵姨當你的妻子,好不好?」

  魏旻的耳朵頓時微微發紅發熱,輕聲回道:「好。」  

  剛剛還不知道害羞的采茵,這下子整張俏臉紅了起來,她狠狠剜了魏旻一眼,沒好氣地道:「你說好就好,那我算什麼?不好、不好,姑娘別讓他住進來了。」

  陸溱觀不免失笑,兩人這是看對眼了嗎?怎麼瞧上去像對小冤家?「好吧,讓魏旻住進來,就說與你是兄妹。」

  采茵悄悄吁了口氣,成了!

*             *             *

  又兩瓶?康掌櫃連忙在紙上記下。

  從第一天的三瓶藥丸開始,每天賣出的量都在增加,今天陸大夫已經賣出十六瓶藥丸。他懷疑藥效是否真有那麼好?或者是陸大夫醫術了得,讓病患相信她的藥?

  「康掌櫃。」

  一名十六、七歲,身穿綢緞的女子進門,康掌櫃拉起笑臉、迎上前。

  他認得對方,那是錢大夫人身邊的丫鬟紫鴛,錢大夫人是知府大人的嫡妻,方圓幾十里內,大家都曉得錢大夫人的厲害,誰都能得罪,就是萬萬不能得罪錢大夫人。

  「紫鳶姑娘,今兒個怎麼有空過來?」

  「聽說你們這裡有在賣七寶美髯丹?」

        「姑娘從哪裡聽說的?」

  「是吳大奶奶說的,夫人讓我來帶幾瓶回去。」

  康掌櫃腦袋轉得飛快,所以是藥丸好用,並非陸大夫醫術高明?那可好啦,這筆生意能做。

  「不知道紫鳶姑娘要多少?」

  「有多少統統給我。」

  「是,姑娘稍坐一下。來人,給姑娘上茶,阿坤,你去跟陸大夫拿藥丸。」

  沒多久功夫,阿坤拿來五瓶藥丸。「陸大夫說一瓶五兩,共二十五兩。」

  康掌櫃把藥丸呈上,依著話兒說了。

  紫鳶收下藥丸,拿出一張五十兩銀票,道:「多的賞給陸大夫,讓她記得,回頭有新藥,給夫人留十瓶。」

  「是的是的,話一定給姑娘帶到。」

  康掌櫃把人送上馬車後回頭,心中盤算,一瓶五兩,今兒個賣的再加上這張銀票,陸大夫能收一百三十兩,難怪不收診金呢。

  這麼好的生意,非得同東家說說。

  康掌櫃進門時,一對婆媳和一名男子跟著進來,他們走到掛號處,婆婆直接開口,「我們要掛陸大夫的號。」

  那位婆婆嗓門大,雖穿著綾羅綢緞,可皮膚黝黑、動作粗魯,氣質和鄉下僕婦沒啥差別,身旁的媳婦倒是嬌嬌弱弱的,看起來像個大家閨秀。

  但康掌櫃在乎的不是這個,他在乎的是對方說「要掛陸大夫的號」,而櫃檯夥計正在幫他們填寫資料……是初診病患?

  起初東家要讓陸大夫坐堂時,他怎麼想、怎麼不對勁兒,哪有女人當大夫的,恐怕沒有病患願意讓她看病,是阿坤腦筋轉得快——

  有些婦人患有暗疾,不好意思就醫,若是有女大夫可治,說不定會吸引病人上門。

  所以之後凡是有女人上醫館,他們也不問是什麼病、哪裡不舒服,就先推薦陸大夫。

  若不是婦科病症,女病患或許會堅持讓其他大夫看看,可若是……幾乎都掛陸大夫的號。

  最叫康掌櫃訝異的是,才短短一個月時間,陸大夫居然就打下名聲,回頭病患就算了,可現在……他看一眼櫃檯邊的婆婆,那肯定是口耳相傳,推薦介紹來的。

  康掌櫃搖搖頭,是他的錯,是他有眼不識金鑲玉,差點把財神爺送出門。

  想到那些藥丸,他蠢蠢欲動,不行,得早點同東家說說,要是名聲再傳得大些,陸大夫被別的醫館挖走……陸大夫不過是借濟世堂坐堂,沒有簽契約,算不得濟世堂的大夫啊。

  才這麼想著,就看見黃宜彰從外頭進來,臉上一喜,康掌櫃提腳迎上前。

  「四十二號,徐氏。」小醫女走到簾子外頭揚聲喊。

  方才那對婆媳與兒子進門,男子神情委頓,一臉疲憊,他身形偏瘦,眼睛底下有明顯墨黑。

  三人進診間,當婆婆的一看見椅子,立即坐下。

  陸溱觀看一眼病歷,徐佳、十八歲……看病的應該是媳婦,可是媳婦未開口,婆婆就哇啦哇啦說個不停——

  「我這媳婦嫁進門都三年了,到現在肚子還沒個動靜,陸大夫你給看看,看她是不是生不出孩子,如果生不出來,就大度一些,早點給丈夫納妾,免得耽誤咱們曾家香火。」

  這哪是看病,這是來告狀媳婦不給兒子納妾啊。

  陸溱觀徐徐回話。「生孩子不光是女人的問題,有時候是男人身子不行,夫人有否聽過,因為無出而被夫家休離的女子,嫁給旁的男人後,不久便接二連三生下孩子?」

  此話一出,媳婦的臉色稍緩,但是當婆婆的可不樂意了。

  「你的意思是我兒子不行?哼,我兒子壯得像頭牛,怎麼會生不出孩子,胡扯!」婆婆不滿意地拍桌大叫。

  陸溱觀瞥了男人一眼,這樣叫壯得像牛?當婆婆的未免偏心太過。

  但她只是淡淡笑開,沒同她爭執,讓小醫女搬來一張椅子,請媳婦坐下。

  號過脈後,陸溱觀問:「你的小日子準嗎?」「大部分時候是準的,偶爾……」徐佳有些不安的看婆婆一眼。

  「偶爾壓力大、緊張的時候會不準?」陸溱觀替她接下話。

  「是。」

  「冬天常覺得手腳冰冷,小日子到的時候會疼痛,經血少、顏色偏暗、有血塊,對嗎?」

  「對。」

  小媳婦剛回答完,婆婆連忙接話,「瞧,我就說是她的問題。」

  陸溱觀不理會婆婆,對著徐佳說道:「你有宮寒的癥狀,但並不嚴重,不至於影響生育,只是宮寒容易使氣血凝滯,經血阻塞不通則痛。你可以多吃一些補氣暖身的食物,例如紅棗、核桃、花生等補血補氣的食物,用餐之前也可以喝一杯薑茶或芙悅茶來暖宮補血、調理內在。如果家裡離濟世堂不遠,你每天過來,我幫你在氣海穴和關元穴溫灸兩刻鐘,效果會更好。」

  徐佳看丈夫一眼,丈夫點頭回道:「她會每天過來。」

  「不需要用藥嗎?」徐佳不放心地問。

  「我說過,你的情況不嚴重,食補就好。」

  陸溱觀讓小醫女領徐佳到簾子後頭做溫灸。

  她一面記錄徐佳的脈案,一面對男子說道:「公子請坐。」

  這下子婆婆又不滿意了,急急扯住兒子的衣袖。「我兒子沒病,坐什麼坐。」

  她這不是擔心嗎?叨叨念念罵了媳婦兩、三年,媳婦娘家不滿,幾次鬧到跟前,要真是兒子不行的話,她的臉往哪裡擺?

  陸溱觀耐心地道:「徐氏有宮寒癥狀,但不影響生育,既然都來了,不如順便看看,反正沒人曉得,大家都以為他是陪媳婦來看病的,若真有問題,早點解決,也免得耽誤子嗣,對吧?」

  婆婆還想拒絕,當兒子的已經坐下來,伸手讓陸溱觀號脈。

  他對妻子有愧,家中貧苦,考上秀才之後,岳父相中他、願讓女兒下嫁,這些年家中吃穿用度,連他上學讀書的銀子,全靠妻子的嫁妝支持。

  妻子無怨無悔地為他持家,可因為無出,使得她受到母親諸多責難,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他不能怪母親,只能儘力,可是……  

  他的脈象弱而無力,一番望聞問切後,陸溱觀問:「曾公子,你很忙嗎?」

  「為著今年秋闈,確實有些忙碌。」

  「平時是不是經常覺得倦怠、慾望低,勉強行房之後,會感到後腰特別酸,也時常出現頭痛頭暈、耳鳴、胸口悶、多夢的情況?」

  曾公子難掩驚訝,忙不迭點頭。「是。」

  陸大夫居然將他不為人知的狀況一一準確說出,表姊說的沒錯,陸大夫確實很有本事。「精液清稀且量不多,是嗎?」

  「是。」

  「會頻尿嗎?」

  「是,有時得夜起兩、三回。」

  「你這是腎陰陽兩虛並夾肝鬱導致的不孕。」陸溱觀說完,提筆開藥方,菟絲子、淫羊藿、沙苑子、杜仲、巴戟天、肉桂、合歡皮……一面寫,她一面叮囑,「曾公子耐心些,要連服兩個月的藥,腰酸倦怠都會有明顯改善,不但對子嗣有益,對科舉也有幫助。」

  聽見有得治,曾公子連忙點頭。「是,多謝陸大夫。」

  「還要多運動,勿過度勞累,房事不要太頻繁,多吃蝦、蛤、海參,另外,別給自己太大壓力,子嗣這種事,越焦慮越難得。」說著,陸溱觀意有所指地瞄婆婆一眼。

  知道兒子有這麼多癥狀,婆婆嚇到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辯解,「我也不是故意要催他們,可媳婦進門都三年,怎麼可能不著急。」

  陸溱觀笑望著她,卻注意到她臉上一陣潮紅,汗水隨之流下,二月還是春寒時分,怎麼就……

  思忖片刻,陸溱觀問:「曾夫人,你是不是常覺得煩躁、心緒不寧,失眠、口乾、眼睛乾澀、控不住情緒,上半身還經常一陣陣發熱發紅?」

  一聽,婆婆嚇到了,吶吶地問:「陸大夫的意思是,我也生病了?」

  「《黃帝內經》記載,七七,任脈虛,太沖脈衰少,天癸竭,地道不通,故形壞而無子也。這不算病,是女人都要度過的一段時期。」

  曾夫人鬆口氣,不是病就好,她有許多老姊妹和她有一樣的癥狀,忍忍便也就過了。「夫人可以多食山藥、秋葵、桑葚、銀耳、豬皮、枸杞等,情況會改善些。」

  「我記下了,謝謝陸大夫。」她的口氣跟方才判若兩人。「陸大夫……」

  「如何?」

  「我有老姊妹說,你這裡有賣七寶美髯丹,我可以買兩瓶回去吃嗎?」

  「七寶美髯丹是補腎精、養氣血的好藥,可依夫人的癥狀來看,知柏八味丸會更合適些。」

  「那會很貴嗎?」她可是攢了好久才攢出十兩銀子。

  「再貴,只要能對婆婆身子好,就得吃。」徐佳溫灸結束,走出簾子,對婆婆說道。

  陸溱觀暗笑,徐佳是個聰明人,知道導致子嗣艱難的是丈夫之後,非但不怨怪婆婆刻薄,還願意出錢為婆婆買藥,往後丈夫和婆婆肯定要對她感激涕零。

  果然話剛說完,婆婆立刻上前攙起媳婦,讓她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知柏八味丸一瓶七兩,一個月份。」

  「那先買三瓶好了,若婆婆用著覺得好,再過來同陸大夫買。」

  陸溱觀點頭,小醫女從她的藥箱中取出三瓶藥,恭恭敬敬奉上。

  小醫女心裡開心的想著,今兒個賣那麼多藥,陸大夫再慷慨不過,肯定會打賞自己,她在濟世堂做事,一個月不過掙得一兩銀子,可這個月下來,光陸大夫打賞,就將近二兩銀子。

  不只這樣,陸大夫還手把手教她溫灸、按摩,技多不壓身,日後指不定還能靠這門手藝賺錢。

  濟世堂裡的小醫女們都特別羨慕她呢。

  送走曾家三人,小醫女道:「陸大夫,沒病人了。」

  「嗯。」陸溱觀收拾醫箱,急著回家。

  最近藥賣得好,她製藥的時間變長,水水被冷落了,她便答應今天帶水水到外頭吃飯。

  今兒個連同康掌櫃拿走的,共賣出二十四瓶藥丸,若是有更多人買,她恐怕得雇兩個人幫忙製藥,只不過到時就更沒時間陪伴水水。

  打賞小醫女兩百錢,陸溱觀走出診間,卻見康掌櫃和黃宜彰迎面走來。

  康掌櫃把五十兩銀票遞上,道:「這是方才錢大夫人的藥錢,她說有多的便當打賞,還讓姑娘再留十瓶。」

  再留十瓶?錢大夫人這是把藥丸當成禮物送人了嗎?

  「康掌櫃曉得的,就我一人製藥丸,還得應付上門的病患購買,十瓶實在有些多。」

  「陸大夫很為難嗎?」康掌櫃這話一出,一雙精明眼睛立即對上黃宜彰。

  黃宜彰笑道:「姑娘有沒有想過,可以與在下合夥製藥,姑娘只需出藥方,藥廠土地、房子、人、藥材……全都由我這裡處理,濟世堂目前有二十幾家分店,販售的事也由濟世堂負責,至於分成,可以談。」

  陸溱觀思忖,黃宜彰行事大方,確實是個很好的合作對象。

  見她不語,黃宜彰又道:「午時快到,陸姑娘願不願意賞個臉,到品香樓用個便飯,順便談談此事?」

  「今天說好要陪水水吃飯。」她不能不守信用。

  「馬車就在外頭,不如先回去接水水,再一起用飯?」

  陸溱觀還沒回答,康掌櫃便急急插話,「是啊是啊,這事早點敲定,也好選址建廠,要不,買藥的人越來越多,陸姑娘肯定要分身乏術。」

  她知道黃宜彰是個生意人,有商機的事不會輕易放過,而依目前狀況,她無法獨力吃下這門生意,也好、試試看吧,至少這段時間合作愉快。

  於是她點點頭回道:「走吧。」

*             *             *

  說好元宵過後就回蜀仲,皇太后還是強留賀關在京城多住些日子,不過她無法勉強賀關留在京城等待成親。

  賀關能順利離京,多賴皇上強力支持,而皇上之所以支持,是因為馬家把皇上給徹底惹惱了。

  皇上想往外擴大京城腹地,仿效櫂都模式,建立新區域與商行,馬家沾不上這塊大餅,又怕新商行搶走利益,於是在朝堂上強力反對、半句不讓。

  賀關冷笑,馬家果真不知死活。

  皇上原本沒打算這麼快動手,可馬家人越來越有恃無恐,做事越發不著調……應是好日子過得太久,不知分寸在哪兒了。

  總之,二月底賀關終於帶著已經封為世子的阿璃回到蜀州櫂都。

  馬車在王府大門前剛停下,阿璃就急著讓季方帶自己去找水水,賀關不允,他不管不顧地鬧騰得厲害。

  賀關平日裡,還能與兒子鬥上幾句,可一旦兒子發動強力攻勢,賀關哪還有勝算?只能發揮身體優勢,把兒子往腋下一夾,強行抱進府裡。

  賀關當然不能讓阿璃去見水水,這一見,陸溱觀是個聰明人,豈會聯想不到她至蜀州定居一事與他有關?屆時他怎麼解釋自己的身分?又該怎麼告訴她,他是害得她家破人亡的蜀王?

  他知道,對於陸叔叔、陸嬸嬸之死,她不提不說不代表釋懷,而是那個結始終橫在心中,無法解開。

     季方說過,每次提到蜀王,她都刻意沉默或忽略。

  所以她是怨恨他的吧?是啊,倘若立場對調,他也會恨上害自己家破人亡的那個人。

  倘若她婚姻順利、生活愉快便罷,偏偏……該死的程禎,早知道他是這種人,當初就不該輕易退讓。

  「放開我,我已經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病秧子。」阿璃大喊大叫,這種姿勢實在有損他的顏面,過去身子弱,他都不樂意被人抱來抱去,何況是現在。

  賀關翻白眼,不過練幾個月拳頭,能走上幾個時辰,他就以為自己身強體壯、是半個英雄了?還差得遠,他家老子,五歲時就能揍得比自己大六歲的賀盛鼻青臉腫,躺在床上唉唉叫兩天。

  他沒理會阿璃,自顧自快走。

  「放我下來,你無法控制我,我要去找水水就一定會找到她!」

  「季方不敢帶你去。」沒有他的命令,阿璃的奢望只能是奢望。

  「他不帶,我也能自己去。」

  輕哼一聲,賀關道:「你知道櫂都有多大?再練練你的細腿細膀子吧。」

  有這種爹,阿璃哪還需要其他敵人,他覺得他爹這話太傷人自尊,他的腿和膀子明明已經健壯很多。

  賀關走得飛快,終於進到阿璃的院子,他把兒子往地上一放,怎料兒子才剛站穩,就轉身往外飛奔。

  可惜才幾步,就被他家阿爹擋在前面,手臂一伸一屈,揪住他的衣領,把人又提回屋子裡。

  阿璃氣得雙頰泛紅,看見他的氣色,伺候他的丫鬟們可高興了。

  以前小世子生氣,小臉慘白得嚇人,嚴重時還會變成紫色,讓她們這些伺候的都戰戰兢兢的,生怕一個沒弄好,就要被發賣。

  如今……看著父子對峙,她們臉上竟掛起掩飾不住的笑意。

  「你等著看,我一定會找到水水!」阿璃咬牙道。

  賀關不理會他的宣誓,冷冷地下達命令,「來人,抓兩隻雞過來。」

  眾人覺得困惑,嘴上卻不敢質疑,應了一聲後,立刻有人到後院抓雞,不多久,肥嘟嘟的兩隻雞連同籠子送到王爺跟前。

  賀關把雞從籠子裡放出來,板著臉孔對著兒子說:「把雞給縛了,再出院子。」

  哼哈,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病秧子?就讓他看看,縛雞有沒有他想像中那麼容易。

  王爺的話讓人瞠目結舌,誰都搞不懂王爺這是發哪門子瘋。

  盈袖猶豫半晌,大起膽子勸道:「爺,雞很髒,世子喜潔……」

  賀關怒目一瞠,把她接下來的話給瞪回肚子裡。「想活命,就別幫他。」

  吭?活命?有這麼嚴重嗎?不過是綁兩隻雞的小事……

  丟下話,賀關走出去,阿璃恨恨瞪著老爹的背影,胸口起伏不定,真要槓上是嗎?好,他就要讓他爹看清楚他有沒有本事!

  賀關還沒離開院子,就聽見兒子的吼聲從身後傳來——

  「來人,給爺拿繩子過來。」

  賀關撇嘴,毛沒長齊就自稱爺?哼,他會讓兒子知道,什麼才叫作真正的爺兒們。

  「來人!」

  「是。」才從兩父子爭吵中回神的小廝急忙應聲。

  「派人輪番把守,一根雞毛都不許飛出去。」

  小廝苦了臉,這是什麼命令啊?要不幹脆搶快一步把雞毛全給拔除,一來,毛飛不出去,二來,小世子綁起雞也輕省些。

  只不過這麼做的話,是兩方不得罪,還是會死得更快?

  一陣寒顚從背脊升上來,小廝連忙應聲,「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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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25 00:57:23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那個女人讓王爺衝動了

  品香樓是櫂都生意最好的酒樓,聽說這裡的大廚曾經是御廚。

  身為平民百姓,對皇室總有那麼點好奇,能和皇上吃一樣的東西,就算貴了許多,大家也甘之如飴。

  便是看準這點,衛總管才鼓吹王爺從宮裡挖幾個御廚回來。誰不曉得當今皇上和王爺是親兄弟,什麼東西都能分享,不過是幾個小小御廚算什麼。

  文二爺底下有兩個人,姜總管和衛總管。

  姜總管原本是造房工匠,受賀關重用之後,負責規劃新都城。衛總管是個道道地地的商人,負責王府幾百間鋪子的經營和土地屋宅鋪面租賃。

  衛總管把帳本遞上,對主子爺道:「去年的帳目已經出來,位於五都、六百二十三間鋪子當中,有三成新鋪子收入打平,一成半賠錢,換過掌櫃之後,若生意還不見起色,屬下打算改做新營生。去年鋪子的總利潤,加上出租鋪面共得銀一百三十四萬六千一百五十七兩。」

  賀關點點頭,連帳簿都沒看。

  衛總管退下去,姜總管上前。「靖都最慢明年三月可以完工,去年底已經開始預售鋪面和屋宅、土地,賣出兩成,獲銀兩百六十八萬兩。這筆錢足夠讓屬下再覓土地,另建新都。」

  「增加人手的話,能趕在年底前蓋好嗎?」

  姜總管不解,主子爺怎麼會突然提出這個要求?他們行事一直是照著計劃,一步步踏穩踏實走的,不過他還是回道:「可以,但屬下得派人走一趟濟州招工。」

  這些年,蜀州的工匠幾乎都被招攬到自己手下,想趕上就得從外地找人。

  賀關道:「就這麼辦,爭取年底之前建好,明年你得進京。」

  一年時間,依皇兄的手段,定能把馬家人給拉下來,京城的擴建更新就能順利進行。

  「進京?主子爺的意思是,要把咱們的新都蓋到京城去?」姜總管喜出望外,這是要到皇上跟前露臉了。

  文二爺搖頭輕嘆,工匠就是工匠,在世為人吶,還是得多讀點書才行,主子爺是蜀王,把自己的新都蓋到京城,是想要篡皇上的位嗎?

  「不是咱們的新都,是皇上的新都。」文二爺更正他的話,轉而對賀關問道:「爺,皇上想都更還是擴大都城?」

  「都要。」賀關回答。

  文二爺續道:「這樣的話,和咱們蓋新都城不一樣,所有的水利設施、市容建設都必須在不擾民的情況下進行,再加上舊屋宅的整建……如此一來,工程必定會延宕兩、三年,爺,目前蜀仲規劃的是十二座新都,姜總管不在,剩下的城都還建不建?」

  「蓋。」賀關回得斬釘截鐵。

  十二新都城的計劃,早在櫂都起草建設時,就已經召告百姓,身為蜀王不能言而無信,聽說已經有不少各地百姓眼睛盯著,想要移居蜀州。

  「可是姜總管要進京。」

  賀關想也不想,看著衛總管道:「你接著。」

  衛總管一張臉立即像苦瓜,管那麼多家鋪子,他又不是三頭六臂,再攤上老姜的事兒……他求救地望向文二爺。

  還沒見過衛總管這副模樣,文二爺笑道:「主子爺,我手下有四、五個年輕人,頗有幾分才幹,本就打算重用的,不如讓他們先跟著姜總管歷練歷練,加上姜總管那裡也有幾個用得上的小夥子,待明年,兩批人分別在蜀州和京城行事,再勞煩姜總管辛苦些兩邊照看,兩不耽誤,如何?」

  「可行。」賀關道。  

  見主子爺同意,衛總管終於放下心,可也暗忖著,手邊的人才得儘快備起,否則早晚累死自己。

  姜總管又問:「爺,靖都要不要也留百來個鋪面做營生?」

  賀關沒應聲,瞥一眼衛總管那張包子臉,人家臉上明明白白寫著,再給他添差事,他就要跳樓去了。

  衛總管苦笑,自己和文二爺眉來眼去,全讓王爺看在眼裡,他紅了一張老臉,解釋道:「稟主子爺,我手下也有幾個得用的,再歷練一段時間,待他們足堪大任,屬下就能騰出手多接點差事。」

  「確定?」

  「確定、再確定不過。」他硬著頭皮,這事兒怎麼樣也得頂起來。

  賀關這才對姜總管說:「留下百間鋪面、五十間宅屋,暫不營生、先租賃。」

  這麼做,是為著讓外來客有地方落腳營生,城都需要不斷有新血注入,越多種不同的商行,越能促進地方繁榮。

  「是。」領下主子爺命令,兩個總管起身離開。

  都城之事處理完畢,文二爺接道:「這些日子,季方發現櫂都多了不少新面孔。」

  「都是些什麼人?」

  文二爺看一眼季方,上前把名單交出去。「都是些江湖人士。」

  江湖人士?聽到這四個字,賀關的精神來了。

  先帝對賀盛的母親明妃寵愛非常,對賀盛也格外偏心,當時不管後宮或朝臣百官都認定,最後必是賀盛入主東宮,於是其他皇子在面對賀盛時往往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

  許是被寵溺過度,養出賀盛一副縱情驕恣、急躁暴戾、好大喜功、目空一切的性情,兄弟姊妹看見他,若不是上前逢迎奉承,就只能繞道兒走。

  唯賀關不吃他那套,雖然相差六歲,可兩人一見面就鬥得厲害,然而令兩人真正結下解不開的仇恨,是因為賀鎮。

  年輕的賀鎮一門心思想在父皇面前表現,好教弟弟、母妃能過上稱心日子,他天資聰穎、勤奮向學,在少傅面前展露光芒,這讓賀盛心生不滿,竟花錢買兇,欲斬殺兄弟。

  幸而那次有陸羽耑與高樂水相救,一場手術,將賀鎮從閻王爺手中搶救回來。

  賀關在手術房外哭得不能自已,他自怨自責,當年認為若非他和賀盛結仇,賀盛怎會對哥哥動手?

  高樂水從手術房走出來,與他並肩坐在台階上,伴著他的曝泣聲,高樂水說道眼淚無法保護你想保護的人,力量才可以,你必須讓自己變強。

  一句話,賀關和陸家的淵源由此開始。

  接下來兩年,他幾乎把時間耗在陸家,所幸他是不受寵的皇子,反倒少受管束,而高樂水是個了不起的師父,兩人雖無師徒之名,但她教給賀關的,是令他受用一世的本領。

  之後他出遠門求藝,再回京,他自請遠赴邊關打仗,以解朝廷燃眉之急,父皇允了,卻匆匆給他訂親迎親,試圖讓他留下子嗣,可見得當時戰況多麼危急,連父皇都不認為他能夠全身而退。

  沒想到他一戰成名,成為百姓心目中的戰神,只是也讓賀盛因此擔心他立下大功,是以對他的妻子下毒,派人刺殺陸羽端,為了那把龍椅,他完全不顧朝堂國家利益。

  亡妻之恨,讓戰勝返京的賀關決定放手一搏。

  賀關、賀鎮兄弟合謀,令賀盛疑心父皇寵愛不再,謠言父皇有意讓賀關入主東宮,驕傲暴戾的賀盛豈能忍受?

  終於,賀盛決定逼宮。

  逼宮過程中,賀盛誤殺明妃,皇上對他失望透頂,然明妃死前求皇上留賀盛性命,最終皇上立賀鎮為太子,將賀盛圈禁。

  痛失愛妻,不到半年,先帝駕崩,賀盛逃了出去,照理說有近百人看守著賀盛,他原該插翅難飛,怎麼會……

  侍衛說:不是普通人,他們的身手像是江湖人士。

  這句話一直存留在賀關腦袋裡,數年過去,他沒停止過尋找賀盛,直到消息傳來,賀盛曾在濟州現身。

  為逼出賀盛,賀關令人編造「三皇子殺母弒父、慘絕人寰」的故事,他撒大把銀子,讓說書人傳播故事。

  當年他會因為謠言殺母弒父,如今就會因為謠言現身滅蜀王。果然……在地底下藏了那麼多年,也該出來見見太陽。

  接過名單,賀關一個個看過,笑了,還以為賀盛有多大的本事呢,原來聚集的也不過是些二、三流角色,只要少林、峨嵋、武當等大門派沒加入,事情就不難解決。

  「爺,別小看這些人,他們武功普通,可都是慣用下三爛技倆的。」季方提醒。小人不比君子,得提心防範。

  賀關點點頭道:「走吧!」

  他要去點兵點將,既然他們能用下三爛技倆,他也不打算太君子。

  季方、文二爺跟著主子爺走出廂房,賀關往樓下大堂望去,高朋滿座,品香樓的生意果然不是泛泛,御廚對不少人而言,確實有大魅力。

  目光一掃,賀關的目光定在左下方的席面。

  季方隨著主子爺的視線望去,看見陸溱觀、水水和一名男子在大堂用飯。

  賀關猛地倒抽氣,問題不是用飯,問題是相談甚歡,問題是……面對自己時,陸溱觀從未有過如此歡快的表情。

  「可以。」陸溱觀應了一聲。

  對方把所有的事全攬在身上,她只負責配方和教人製藥,就能分得兩成利潤,夠划算的了。

  在濟世堂堂一個多月,足夠她看明白黃東家的為人。

  黃宜彰實誠,對貧困病患經常施以援手,這種事做一個月叫作沽名釣譽,但黃家從第一間濟世堂開張到現在,幾十年過去,都是這般行事,她相信黃家的家教,也相信黃宜彰。

  「陸姑娘夠爽快,回去後我立刻擬好契書,送到府上。」

  黃宜彰看著她,越發欣賞她的聰明自信、落落大方,這樣的女子少見,她頗有幾分祖母當年的豪氣,對於她,他胸口那股子喜歡越來越難以壓抑,倘若與她有緣有分……想至此,他的耳朵悄悄地紅了。

  「那倒不必,等我明天去濟世堂再簽字就行。」

  「也可。」黃宜彰添一碗湯給水水,小姑娘嘴巴甜甜地說聲謝謝,眉開眼笑的模樣,讓人見著就喜歡。

  他想,這孩子長大肯定是個標緻的美人兒。

  沉吟須臾,陸溱觀道:「有件事想問問黃東家。」

  「陸姑娘請說。」

  「聽說蜀州秋汛,每隔兩、三年就會出現一次嚴重災害?」

  「不錯,但王爺建的新都城排水良好,櫂都已經歷經三次水澇,都沒淹得太厲害。」

  回想第一次水災,所有鋪子想盡辦法把商品往二樓搬,卻發現連下十幾天大雨,雨水連門檻都沒淹進去,百姓高興得四處傳揚。

  聽說後來新建的幾個都城,鋪子能夠這麼快賣光,這是很重要的因素。

  「但偏僻地區的百姓就沒那麼好運氣,對吧?」

  「沒錯,尤其是水澇過後,經常會發生疫情,濟世堂是在蜀州起的家,從祖父在的時候,每隔幾年就得投入不少人力物力治疫。」  

  「效果好嗎?」

  「還得再儘力,總會有不少百姓死於疫病,最嚴重的一次發生在八年前,蜀州死了將近兩萬名百姓。」

  兩萬聽起來似乎不多,但蜀州人口本就稀少,損失兩萬是大事,他不少家人也死於那場疫疾,那段時日……直到現在他不願也不敢回想。

  幸好賀關封蜀王,建新都、推新政,為蜀州重新帶來繁榮光景。

  陸溱觀沉吟道:「其實疫病是可以事先預防的,我想把這個觀念推廣出去,可是我的力量太小。」

  疫病可以事先預防?黃宜彰在微愣之後迅速回道:「那就讓濟世堂來做。」

  「太好了,我打算開班授課,把做法教給百姓。」

  她想過,既然每個鄉里都有私塾,就借用私塾向村民宣導防疫方法,越多人懂得防疫,便越少人得到疫病,傳染的速度減緩,大夫便有足夠時間治病,必能將死亡降到最低。

  「離秋汛不過六、七個月光景,就算姑娘不製藥、不看診,把所有時間都拿來授課,怕也無法教會每個人。」

  「所以……」

  「不如姑娘把防疫法子先寫出來,我讓人印成單子或書冊,由姑娘先教出一批學生,再讓他們下鄉指導。」

  「很好,就這麼辦,黃東家想得比我更周全。」

  陸溱觀笑了笑,夾了一筷子魚肉放進水水碗裡。

  水水皺眉,她不愛魚腥味兒,她抬眼,巴巴地望著娘親,見娘親篤定的搖頭,她噘噘嘴,還是乖乖吃掉。

  黃宜彰見狀,摸摸水水的頭髮說:「水水真是個好孩子,我家裡面的那幾個,一個比一個嬌,說不吃,怎麼哄都勸不動。」

  「東家也有女兒?」

  「兩個,一個七歲、一個九歲,嬌氣得不得了。對她們大點聲兒說話就淚眼汪汪的,好像天底下所有人都欺負她們似的。」

  「女孩子自然嬌氣些。」

  「兒子也一樣,讓他們念書像要命似的,怎麼打罵都沒用。」

  「多大?」

  「一個十三、一個五歲,長子還好,但小兒子……唉……」

  「五歲的男孩子正是調皮的時候,難免。」

  兩人就這麼聊起孩子的話題,講到高興處,笑得眉彎眼瞇,同嘆一句,「養孩子不容易。」

  「那人是誰?」賀關的表情彷彿凝著一層冰。

  賀關沒有指明哪一個,但身為最了解主子的季方,聽見主子爺隱含怒氣的口吻,自然明白問的是誰。

  「黃宜彰、濟世堂的東家,這段時間姑娘在濟世堂坐堂,姑娘醫術高明,已經建立起幾分名氣。」

  「很熟?」

  兩人熟不熟,這不是明擺著的嗎?不熟會把水水帶出來一起吃飯?不熟會兩人面對面吃飯,相談甚歡?

  姑娘在京城府邸的那個月,和主子爺……好像也沒到這等程度。

  季方斟酌再三,小心回答,「離京時,姑娘曾經在柳葉村巧遇黃公子,救了黃公子的祖母。到蜀州之後,姑娘以鈴醫起家,可諸事不順,直到再度巧遇黃公子,進濟世堂行醫之後,才漸漸順利。」

  想到陸姑娘賣藥,每天都是幾十兩、上百兩的收入,羨煞人吶,那可不是普通本事。

  「巧遇?一次兩次?」賀關的嗓音出現濃濃的質疑。

  季方的額頭頓時滑落幾道黑線,有這麼陰謀論嗎?如果是安排好的,一個氣胸臨時發作的病人,那也太難為黃宜彰了。

  只不過主子爺的臉色很難看,再加上黃宜彰又聽不到他的公道話,更不可能給他什麼好處,於是他很識時務地閉嘴當烏龜。

  「怎樣的人?」賀關問。

  季方把對方的身家在腦袋裡轉過兩遍後,謹慎回道:「黃宜彰,年三十,蜀州人,祖上開醫館起家,幾年前蜀州瘟疫橫行,不少百姓染疫身亡,黃宜彰的父親、祖父、妻子也死於那場疫疾。他恪守祖訓、一肩挑起家業,短短幾年,將濟世堂往外拓展,如今濟世堂已遍佈全國,光在蜀州就有八家。

  「妻子死後,他未再續弦,但身邊有兩個姨娘、兩個通房丫頭相伴,還有一個嫡子、三個庶子女。他孝順長輩,將祖母照顧得很是周到,許是因為如此,對陸姑娘的救命之恩心存感激,時有照顧……」

  賀關聽得認真,看得更認真。

  陸溱觀溫柔的笑靨在他眼底不斷擴大,可他的心卻越來越悶。

  在京城時,她對他恭謹有禮,哪有這般自在輕鬆,她連他的名字都不想過問,一心打著銀貨兩訖的算盤,他就這麼不如黃宜彰?可黃宜彰有姨娘通房啊,她還想再經歷一次與人共事一夫的痛苦嗎?

  越想越氣,在幾次深吸氣、緩吐氣之後,明知道現在不宜見陸溱觀,他還是邁開長腿往三人桌邊走去。

  季方被賀關的動作嚇得一愣。

  爺不是因為不想在姑娘面前現身,才不肯讓小世子……想到正在和兩隻雞奮戰的小世子,季方為他一掬傷心淚。

  文二爺看看主子再望向季方,若有所思地問:「你就是為了那位姑娘,死命折騰魏旻?」

  「我哪有,我只是說出……實情……」

  實情是主子爺讓人去保護陸家母女,沒說非要魏旻不可,他只是假公濟……

  不對不對,是主子爺、小世子看重人家母女,他當然要挑選府裡功夫最好的過去,他有什麼錯?非但沒錯,還做得對極了!沒錯,這就是實情。

  看著季方掙扎的表情,文二爺意會。

  這傢伙很懂得忖度主子爺的心思嘛,這麼會捧王爺馬屁,知道要從哪方向捧、用幾分力氣最恰當,比起這點,魏旻那個愣頭青,實在需要學學。

  文二爺拍拍季方的肩膀,笑道:「做得好。」

  「文二爺也覺得我做得好?」

  「自然。」

  「文二爺也覺得主子爺待陸姑娘不同?」

  「何止是不同,根本就是大大的不同!依老夫的火眼金睛看著,這位陸姑娘很快會成為咱們王府的女主人。」

  對於這一點,季方卻有不同的看法。「不可能,文二爺難道忘了,那馬家的馬茹鈺很快就會嫁進王府大門。」

  「不是還有個正妃位置嗎?」

  對自家主子,他還是有幾分自信的,身分不重要,是不是棄婦不重要,喜歡才是王道,他肯定會把人給娶進門。

  「陸姑娘之所以和離,便是因為丈夫娶了個馬氏女做為平妻。」傻瓜才會重蹈覆轍,何況王爺再能耐,總不能強娶民女吧?

  「程禎是什麼人,能與咱們王爺相提並論嗎?」

  「我不清楚程禎是什麼人,但陸姑娘是什麼脾氣,我倒有幾分明白,我看,這事兒難……」季方認真思考,怎麼想都覺得不會成。

  文二爺順順八字鬍,笑瞇兩隻賊眼道:「且看咱們爺的本事吧。」

  理智告訴賀關,他不該出現的。他還沒想好怎麼解釋自己的身分,還沒找出洽當說詞,讓陸溱觀不至於做出多餘聯想。

  但黃宜彰的笑臉太猥褻,黃宜彰的舉止太做作虛偽,還有,陸溱觀過度燦爛的笑臉……礙了他的眼。

  所以他忍不住,所以他不考慮後果,直接走到她跟前。

  這不像賀關,不像走一步看三步,不像行事舉止都要確定再確定的蜀王會做的事,然後……事情的發展跟想像中一模一樣……

  陸溱觀愣住、黃宜彰驚嚇,兩人有志一同地盯著他的臉,眼睛都忘了眨。

  幸好,水水對他發出首波熱烈歡迎。

  她的眼睛閃亮,如同兩顆閃爍寶石,把他硬硬的心肝盯成軟棉花。

  水水朝賀關伸出手臂,熱烈呼喚,「叔叔!」

  賀關想也不想把人抱起來,她嫩嫩胖胖的手臂圈住他的脖子,小小的頭顱在他頸窩間鑽著,鑽得他的表情柔軟。

  「叔叔,水水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水水連聲喊道。

  她說得陸溱觀生出微微醋意,也說得賀關滿肚子歡喜,至於黃宜彰……誰在乎他怎麼想。

  「叔叔想不想水水?」水水捧住賀關的臉問。

  賀關笑了,回道:「想。」

  養孩子就該養這麼可愛貼心的,如果可以的話,他願意用十個阿璃換一個水水。

  直到這時候,黃宜彰才反應過來,他連忙躬身道:「草民拜見蜀王。」

  蜀王?這話往陸溱觀的醋意裡加了料,讓她直接升級為驚懼。

  他是賀關?蜀王?皇上的親弟弟?是……害死她爹娘的傢伙?

  驚濤駭浪在胸口拍打,無數情緒在攪和,一時間她只能愣愣地盯著賀關,說不出半句話來。

  怎麼會……相隔多年後,又有了牽扯?

  她是打死都不願再見這個人的啊,她阻止不了自己遷怒,就只能逼自己不看、不想,她與他本就是雲泥之別,本就是永遠碰不到一塊兒的兩個人,為什麼又撞到一塊兒?

  他知道她的,對嗎?

  所以讓她上馬車,所以讓她醫治阿璃,所以季方強力推薦蜀州,所以……半價購得屋宅?

  從見到他之後的所有事全是他的手筆?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感激?不需要,她治好阿璃、他為她辦妥三件事情,兩人是等價交易。

  彌補?更不必,爹娘的命,不是他做任何事可以彌補的。

  她知道天家無親情,奪嫡爭位很血腥,但爹只是個大夫,沒道理卷進去,而娘在爹死後,身子早已支撐不住,卻為著搶救他的妻兒,耗盡心血。

  當然,不是他的錯,要怪就該怪那些不擇手段的壞人,只是她的爹娘何辜?她又何辜?為什麼他們謀位奪利,卻要害了自己的一生?

  所以她必須找個人來發洩、來怨恨,她不知道壞人是誰,只能把所有怒氣集中在蜀王身上。

  不理智?是啊,愛恨這種東西本就不理智,何況她為什麼要逼自己理智?她就是要一路恨著他,就是要以此為力量,不停地往前跑。

  她懷著這股怨恨,順理成章地過了這麼多年,誰需要他的彌補?

  陸溱觀很生氣,氣他出現、氣他是蜀王,她怒瞪著他,眼底浮起一抹可疑紅絲。

  沒想到賀關居然說:「回家。」

  回什麼家啊?回誰的家啊?幹麼把話講得那麼曖昧,好像他們是親人,或是有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似的。

  他的話,惹得陸溱觀更加怒火中燒,她直覺又任性地回道:「不要。」

  賀關看看陸溱觀,再看看黃宜彰,他看著陸溱觀的眼神是無害的,但看向黃宜彰時,讓黃宜彰不自禁打起寒顫,彷彿身子被銳利匕首劃過似的。

  「不合適。」賀關冷冷地又道。

  不合適什麼?合夥製藥?他派人暗中盯著她?

  可惡,關他哪門子事,誰需要他多嘴!

  「合適得很。」陸溱觀回得斬釘截鐵。

  莫名地,她的話再度惹惱了賀關,讓他的胸口悶上加悶,他再說一次,「回家。」接著他抱著水水,直接走出品香樓大門。

  看著賀關的背影,陸溱觀傻了,他是不是忘了,他懷裡抱著的那個,可是她的女兒!

        賀關腳步飛快,因為她那句「合適得很」,他心裡窩著一把熊熊燃燒的火。

  他聽不見陸溱觀在身後大喊,看不見路上行人對自己側目,他就是走著,似乎想藉由雙腳的快速移動,平撫胸口那把火。

  陸溱觀傻了,他這是在做什麼,是要綁架水水逼她妥協嗎?

  憑什麼啊?他憑什麼決定她要做什麼,憑什麼改變她的人生?她的人生已經因為他改變一回還不夠?

  「陸姑娘,水水她……」

  黃宜彰的聲音將陸溱觀從茫然中喚醒,她連忙道:「明天我再到鋪子裡簽契書,今兒個多謝黃東家。」丟下話,她追上賀關的腳步。

  正在和文二爺說話的季方見狀,也飛快下樓,追在陸溱觀身後跑出品香樓。

  文二爺看著幾人離去的方向,嘴角微勾,事情發展真是越來越有趣了。

  「叔叔,我們要去哪裡?」

  離開品香樓後,發現陸溱觀還沒出來,賀關在距離十尺處等著。

  「回家。」

  「回我家嗎?」

  「嗯。」

  「叔叔,你肯定得到我家看看,我家可漂亮了,前院有一棵樹榦很粗很壯的老桃樹,茵姨說,要讓魏旻給我做一架鞦韆呢。我家後院養了一窩雞和兩隻兔子,娘又讓人蓋三間豬圈,我們家養豬可不是為著貪吃哦,娘說要練習剖腹產……」

  她嘮嘮叨叨地說著話,即使賀關半句都沒接,她一樣講得精彩熱烈,於是被陸溱觀的疏離冷凍的心,又因水水的熱情消融,使得他心頭的憋悶稍微舒緩了幾分。

  陸溱觀從品香樓跑出來,看見她的身影,賀關轉身就走。

  水水朝娘揮揮手,拉出一個甜笑,繼續同賀關說話,「哥哥身子好些了嗎?」

  這才是月餘不見應有的親切熱絡,賀關硬硬的嘴角微彎。「好多了。」

  「他有沒有每天運動?」

  「有。」

  「有沒有吃多一點、胖一點?」

  「有。」

  「太好了,我就知道叔叔最會照顧人。」

  老實說他還真沒照顧兒子什麼,最會的就是嘲諷兒子、激怒兒子,但水水真心實意的誇獎,讓他覺得好窩心。

  接下來水水告訴賀關她這陣子做了什麼事,家裡、學堂的生活……鉅細靡遺。

  「娘叫我別和李成功較勁兒,可他就是愛找我比賽啊,我也很煩,只好一直跟他較勁。叔,你有沒有法子呀?」

  「有。」

  明天讓人去找李成功「談談」,談不攏的話,他會直接讓他變成李失敗。

  「那可太好了。他老說他家銀子多,可銀子多了不起嗎?」

  「沒有。」

  「我也這麼覺得,我有個了不起的娘,了不起的叔叔,了不起的哥哥,了不起的茵姨,了不起的魏旻,我有一大堆、一大堆的了不起。」

  「是。」

  水水一串兒、一串兒地說,賀關一個字、兩個字的回答,兩人倒也「相談甚歡」,誰也沒有回頭看一眼被氣到快冒火的陸溱觀。

  他憑什熟門熟路地往她家方向走?難道她是半價買下的,他就擁有半座宅子的所有權?想都甭想,那是她的房子、她的家!  

  她越走越快,走得氣喘吁吁、狂飆汗,可惜腳比人家短,賀關走一步,她得跨兩步,就算小跑步,也只能勉強跟在他身後。

  就這樣,陸溱觀跟著賀關,季方跟著陸溱觀,一串人飛快往前走。

  季方沒有火眼金睛,卻也可以輕易看見陸溱觀頭頂冒出熊熊烈火,他很不想這樣說,但他真的覺得主子爺……慘了。

  就在賀關走到陸家大門前時,陸溱觀再也忍不住,揚聲大喊,「賀關,你給我站住!」她打死都不讓賀家人踩進大門一步。

  賀關停下腳步、轉頭,對著滿面怒火的陸溱觀。

  她提起氣加快速度衝到他面前,揚起頭,怒道:「你是什麼意思?」

  賀關皺眉,疑惑地看著她,他並沒有什麼意思啊……過了好半晌,他才想起自己在品香樓對她說的話,原來她指的是那個啊。

  他認真地又說了一次,「你和黃宜彰不合適。」

  又講這個?她愛跟誰合作,他有什麼資格干涉?

  「適不適合你說了算,你以為你是誰啊,我是你的屬下還是奴才嗎?」她抬高脖子,用力一哼。

  「黃宜彰有姨娘通房,庶子庶女,黃家後院比程家更麻煩。」賀關用盡耐心,說起來他以往從不對任何女人做任何解釋。

  自從他出現、自從知曉他的身分,陸溱觀的腦袋已經不敷使用,這會兒他又丟出這麼一句令人費解的話來。

  她思索半晌,花了大把功夫,好不容易才理解他的意思,所以他以為她和黃宜彰……真是見鬼了!

  陸溱觀氣到胸口痛、胃漲氣、腸下墜,氣到後背有燒焦的感覺,她想也不想,一根手指狠狠戳向他。

  賀關不避不讓,只擔心水水受波及,很有愛地把水水挪開幾分,讓她的手指順利抵達自己硬邦邦的胸膛。

  「黃家後院關我什麼事,誰規定女人只能待在後院,我就要在前廳、在鋪面、在廠房裡,不行嗎?」

  賀關看著她的怒火,聽著她的怒言,然後……冷硬的表情柔軟了下來。

  不是他想的那樣啊?那就好、非常好,鬱氣從他胸口消散。

  「可以。」賀關回答。

  他可以給她蓋前廳、買鋪面、修廠房,她開心想待在哪裡,他統統給她弄出來。

  「所以呢……你是什麼意思?」

  賀關再度一頭霧水,話題怎麼又繞回來了,不是已經講清楚了嗎?

  季方的太陽穴微微抽痛,主子爺怎麼會在這種時候變得這麼——蠢?

  閃過陸溱觀的臭臉,季方上前兩步,在主子爺跟前解釋,「爺,姑娘的意思應該是,爺好端端的,為什麼把水水抱走?」

  人家方才正和樂融融地吃飯,爺這動作……確實突兀了些。

  賀關的濃眉微蹙,居然是問這個?很難理解嗎?

  「回家路遙,水水沉。」賀關再度對女人解釋。

  意思是路太遠、水水太重,他好心好意幫她把水水「扛」回家?還真是謝謝了!陸溱觀的白眼快要翻到後腦勺了。

  用力嘆氣、用力咬牙,她朝水水伸出手,但賀關不放。

  她瞪他,加強語氣,「把女兒還我。」

  賀關見她氣成這樣,乖乖讓步,把水水交還給她。

  抱過手,陸溱觀把女兒放在地上,低聲說:「水水先進去找茵姨和魏旻玩,娘跟叔叔說幾句話就回家。」

  水水點點頭,接著有些猶豫地問:「娘在生氣嗎?」

  「沒有。」她笑著,但牙仍舊咬得死緊。

  「娘別生叔叔的氣,哥哥囑咐過,水水重、娘抱不動,別老往娘的身上挨。」

  阿璃的話,水水修飾過了,原話是——你胖得跟豬似的,別老讓觀姨抱,觀姨膀子細、會骨折的。

  「誰說的,水水一點都不重。」

  「嗯,水水不重,可娘別罵叔叔,水水喜歡讓叔叔抱,喜歡跟叔叔聊天。」

  水水不放心的模樣,助燃了陸溱觀心中的怒火,該死了,他給水水吞了幾斤迷藥?深吸氣、強行按捺住怒氣,陸溱觀說:「好,娘不罵叔叔,水水先進屋。」

  水水乖乖轉身,卻是一步三回頭,滿眼擔心地望著賀關。

  賀關給她一個安心的笑容,心裡欣慰的想著,真好,難怪說女兒是父母的小棉襖,那兒子咧?甭懷疑,兒子就是討債鬼。

  大門關上,陸溱觀迅速轉身,瞪著賀關問:「鼓吹我到蜀州定居,是你的意思?」她問的是賀關,但季方把頭搖得像波浪鼓。

  「不是。」他不說謊話,尤其是對她。

  主子爺的回答讓季方猛點頭,證明主子所言無誤。

  「宅子是你以半價讓給我的?」

  「對。」

  「為什麼?」

  「……」

  「在你為我做完三件事之後,恩就報完了。」

  「我報的是陸叔叔、陸嬸嬸的恩。」

  陸叔叔、陸嬸嬸?爹娘跟他很熟嗎,攀哪門子親戚啊?「不必,這宅子我不會還你。」

        「沒要你還。」

  「再過幾個月,我會把缺的銀子奉上。」

  她的話讓他垂下眉毛,分明一句話都沒說,一個多餘的表情都沒有,可陸溱觀卻在他身上看見……可憐?

  可憐個什麼勁兒?他是蜀王耶,是最最尊貴的王爺,是被人民封為戰神的英雄人物,他可憐?那天底下男人還要不要活了。

  「既然你提到我爹娘,很好,讓我們把話說清楚,第一,我非常討厭你,若不是為了救你的妻兒,我爹娘不會死,我的際遇不會是如今這個樣子,懂嗎?」

  「懂。」

  「第二,我明白不是你的錯,大夫治病是天經地義的事,扯上奪嫡之爭與你無關,我也知道遷怒是不道德的,但我無法做到不遷怒,所以不願意見到你,不願意讓自己變成不道德的人,能理解嗎?」

  「能。」

  「非常好,我已經把話說得夠清楚,雖然都住在蜀州,但我希望能夠盡量避免見面,即使不小心遇見,也裝作不認識,行嗎?」

  這句話,賀關沒應答。

  她沒耐心等他反應,直指著自己家門說:「這是陸家大門,我熱切盼望,任何和賀家有關的人,都不要進去,辦得到嗎?」

  賀關又無法回答了。

  他辦不到,因為裡面已經有兩個「與賀家有關」的人。

  她與一臉嚴肅刻板的他對視,通常他這號表情會令人害怕,但她不怕他,她死命盯著、認真瞪著,只要他敢做出一點點反對的表現,她就會讓他好看。

  可是,他遲遲沒做出會讓她滿意或生氣的表情,就只是直愣愣地看著她,還有幾分呆。

  在外人眼裡,他這眼神叫作深情款款,叫作落花有意,可在陸溱觀眼裡,卻叫作打死不認錯,惹得她更加火大。

  「沒聽清楚?要我再說一遍?」陸溱觀寒聲問。

  「聽清楚了。」賀關回答,乖得像個被夫子教訓的孩子。

  「很好,走吧,永遠別再出現在我面前。」撂下狠話,她轉身走進「陸家大門」,心裡還想著,有種就給她進來,她一定會讓他後悔。

  幸好,賀關沒有後悔的機會,在她關上門的那一瞬間,他也走了。

        他的心情很沉重、很不好,他早就曉得她痛恨自己,早就知道自己不殺伯仁、伯仁因他而亡,他必須承擔過錯。

  他早就知道、一直都知道……只不過怎麼就非要撞上南牆?只不過即便撞牆,他也……不想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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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25 00:57:38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阿璃找上門

  一隻、兩隻、三隻……十三隻小豬崽從母豬肚腹中順利取出來,一層層縫口結束後,經過兩刻鐘,母豬才微微動了動腳。

  對於麻沸散份量的掌握,陸潫觀越來越熟練,而手術過程也越來越順利,那是因為她天資好,也是因為爹娘教得好。

  她的爹待娘盡心,願意為娘做一些天理難容的事,包括——買屍體。

  匪夷所思嗎?有一點吧,誰讓別人家的妻子喜歡衣裳首飾,她家娘親卻熱愛解剖,數量最多的時候,家裡曾經有六具男女屍體,娘管他們叫「大體老師」。

  娘說??沒有他們的奉獻,我們無法理解人體構造,學不好手術,便不能以醫術救活更多的人。

  陸溱觀的朋友,十歲會女紅刺繡、琴棋書畫,但十歲的她,卻是把人體構造牢記在心,在娘的指導下,開始在大體老師身上進行學習。

  娘常摸著她的頭說:我家溱觀真是天才。

  爹娘以她這個女兒為榮,從不因為沒有兒子傍身為憾。

  是她太蠢,蠢得讓自己甘心做一個蠢人。

  魏旻和采茵幫忙,把開完刀的母豬送回「單人病房」,水水來來回回、一趟趟把小豬崽送到隔壁另一隻之前生產完的母豬身邊,一尋到奶頭,小豬崽就迫不及待吸吮著乳汁。

  「姑娘,這麼多隻小豬,咱們真養不了,要不賣了吧?」采茵看著越來越擁擠的豬圈道。

  水水巴巴地望著娘親。

  陸溱觀問:「水水捨不得?」

  「嗯。」水水垂頭,她就是重感情。

  采茵說:「要不,把母豬和小豬崽賣給茵姨的朋友,他家可大著呢,別說養幾十隻小豬崽,養幾百隻都行。」

  前年御廚有意見,說是從外頭買回來的肉品良莠不齊,會影響菜品,去年衛總管便在櫂都外的莊子加蓋一座大牧場,養魚養豬養羊,也圈上一群雞鴨鵝。

  「有空可以去看看他們嗎?」

  「當然。」

  水水終於笑了,點點頭,黃昏的太陽照在她粉嫩的小臉上,更顯得她靈動可愛。

  她的笑容很有感染力,她開心,陸溱觀放心,連不愛笑的魏旻也跟著勾動嘴角。

  砰砰砰!有人敲門,采茵與魏旻對上一眼,他們家很少有訪客。

  魏旻搶步到門邊,打開,視線與阿璃直接對上。

  兩人都嗆了一下,接著同時別開目光,立刻裝不熟。

  「誰來了?」陸溱觀問。

  魏旻閃身,水水看見阿璃,一聲驚呼,往前飛奔,跑跑跑、跳、抱,一氣呵成。

  這時候必須鄭重強調,經過這段時日,阿璃健身有成,他非但沒有被水水撲倒,還穩穩地接住她、抱住她,讓小胖墩的雙腳離了地。

  怎樣,他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雞吧!

  陸溱觀皺著眉頭看著阿璃,他的鞋子掉了、衣服亂了,堂堂蜀王世子,身邊竟沒人跟著?

  進屋後,阿璃咕嚕咕嚕接連喝光四、五杯水,顯然渴得厲害。

  放下茶杯,阿璃滿足地喟嘆,「觀姨,我終於找到你們了。」

  終於?陸溱觀一臉不解地望著他。

  「是我逼季方想辦法帶你們到這裡定居。」他開門見山地道。

  這種事沒什麼好隱瞞的,他敢做敢當,不像「某位王爺」只敢偷偷關心,啥鳥事都不敢擺在明面上。想著,他又看魏旻和采茵兩眼,哼一聲,滿肚花花腸子,何必,做人真誠些不好嗎?

  「然後?」

  「老頭子不許我來見你們,我就自己找來了。」

  陸溱觀明白了,賀關知道她遷怒,知道她不想見他,於是很聽話的照做。

  照做是好事,可是不知為何,她竟感到抑鬱煩悶,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個難搞的女人。

  「所以小……小公子離家出走?」采茵問,一顆心吊到半空中。

  這會兒,王府裡該鬧得人仰馬翻了吧?

  「我想去哪兒還需要跟誰交代嗎?」阿璃冷哼一聲,警告地瞥了采茵一眼,警告她,要是敢惹他生氣,他就把她的身分掀出來。

  「你又怎麼會弄得滿身狼狽?」陸溱觀問。

  「我碰到幾個死小孩,一言不合,他們放狗咬我。」

  這個仇肯定要報,但不會假手他人,他的武功會練得比老頭子更好,早晚他會讓那群死小孩知道,招惹上不該惹的人,下場會有多慘烈。

  陸溱觀嘆道:「我讓人送你回去好不?」

  「不好。」他暫時不想看見老頭子。

  他成功綁好兩隻雞,出門前,高調地把雞吊在老頭子的書房前,不曉得老頭子會不會被活活氣死?

  想到這裡,他既得意又興奮。聽過青出於藍嗎?他們父子就是如此。

  「我要住在這裡。」阿璃宣告。

  陸溱觀還沒來得及開口反對,水水搶先一步開心的拍手大叫,「好啊、好啊。」

  既然女兒熱烈迎客,她只能嘆氣接受。「采茵,燒點水給阿璃洗澡。魏旻,你上一趟蜀王府,通知王爺,阿璃在我們這裡,再問問什麼時候派人過來接。」

  「是。」魏旻應聲。

  想到什麼似的,陸溱觀又問:「你知道王府在哪裡嗎?」

  阿璃似笑非笑地望著魏旻,望得他耳根微微泛紅,一點頭,他飛快往外走。

  見狀,阿璃又笑,真是明顯的作賊心虛,觀姨是外地人才會順口這麼問,而魏旻是蜀州人知道蜀王府有什麼好奇怪的,壓根不必多想。

  魏旻跳進牆內,發現王府戒備森嚴、氣氛嚴峻,與平日大相逕庭。

  一路行來,幾個府衛見著他,躬身喚一聲魏爺。

  「主子爺呢?」

  「在書房。」

  他加快腳步往書房走去,書房外頭有人守著,遠遠看見他,就向裡頭遞話。

  魏旻剛走到門邊,守衛立刻道:「爺讓魏爺進去。」

  魏旻推開門進屋,屋裡除了主子爺,文二爺、季方也在場。

  他已經很久沒見著王爺了,去年進京他就該跟去的,要不……算了,現在這樣也不差。魏旻上前道:「小世子在陸家。」

  「誰讓你回來的?」賀關問。

  「姑娘,問幾時接回?」魏旻道。

  「暫時不必。」賀關道。

  簡短四個字,魏旻便曉得府裡將要出事,主子定早就知曉小世子離家出走,說不定還派人暗中跟蹤,更說不定整件事都是爺暗中策劃的,非常時期,小世子留在府中更危險。

  季方看看爺,再看看魏旻,撇了撇嘴,這就是他和魏旻的心結所在。

  爺幾個字,魏旻幾個字,再加上一個眼神,外人聽得滿頭霧水,他們就能迅速明白彼此心意,搞得兩人好似默契深、感情重,誰都比不過。

  搞清楚,他在主子爺身邊比魏旻更久好嗎!

  「屬下回府。」魏旻說。  

  這話季方聽明白了,他抓到時機點,立即插話,「不必,王府已經裡裡外外佈置妥當,你好好保護姑娘和水水,現在小世子也在那邊,你更要十二萬分小心。」

  這話說得賀關滿意極了,想起兒子、水水還有……陸溱觀,他的表情變得柔和,他不是故意的,但就是會在想起陸溱觀時,心情快意飛揚。

  他無法解釋這是為什麼,但他樂見這種情況一直延續下去。

  「屬下武功更好。」

  季方幾乎要跳起來了,哇咧,這是炫耀他更行嗎?

  「要出去比劃比劃嗎?」季方抬起下巴,滿臉的不爽。

  「你不會贏。」

  「哼哈哈,試試才知道。」上次打輸魏旻已經是兩年前的事情,經過兩年來的精益求精,現在的他不見得會輸。

  文二爺笑看兩個大男人鬥氣……等等,什麼大男人,根本就是沒長大的小男孩。

  他們家王爺眼光特殊,專挑人家看不上眼的,可收在身邊之後,卻一個比一個長進能幹,他捻捻鬍子,心想,就是這麼特殊的眼光,才會看上陸溱觀吧。

  那天季方回來,把陸溱觀和王爺的對話複述一遍,他聽完,臉上那個笑啊,止都止不住。

  季方說:「我看,爺沒瞧上陸姑娘,只是因為感恩。」

  文二爺卻斬釘截鐵回道:「是陸姑娘沒瞧上爺,但爺肯定瞧上陸姑娘。」

  兩人爭執了老半天,最後以一千兩做為賭注—――別看季方花錢大手大腳的,這一千兩他可是存得不易。

  眼看魏旻和季方僵持不下,賀關不免動怒了,現在是耍脾氣的時候嗎?魏旻留下,豈不是昭告天下他是王府裡的人?那以後他還能順利安插人到陸溱觀身邊嗎?

  「魏旻、回去。」賀關下令。

  主子的命令讓魏旻很受傷,怨婦似的望著賀關,旁邊的季方卻眉飛色舞,一臉姨娘大勝元配的驕傲得意。

  魏旻心不甘情不願地問:「是賀盛嗎?」

  「是。」賀關回答。

  抓捕賀盛一事,魏旻參與策劃、付出行動,他成功把賀盛從老鼠洞逼出來,可最後臨門一腳,卻不讓他參加?!

  「不公平。」他氣得鼓起腮幫子,居然有兩分可愛。

  季方笑得很張揚,魏旻氣得也很張揚,可是他無法違背主子爺的命令。

  於是非常生氣的魏旻不想走大門,咻地幾下,飛出王府院牆,埋伏在暗處的隱衛沒看清楚來人是誰,一個個從暗處跳出來。

  啪、啪、啪,魏旻動手和暗衛對招,用以洩恨,因為原本……原本那是他該待的地方。幸好暗衛看清楚是魏旻之後,立刻歇手、退回暗處。

  但魏旻直覺自己的地盤被人搶走,滿腹怒氣,光是幾拳怎麼夠?

  他還想挑釁,只見季方施展輕功飛掠過來,似笑非笑地道——

  「爺問你,是皮癢還是太閒,力氣多的話,把姑娘的院子裡裡外外掃一遍。」

  魏旻頓時臉色鐵青,掃院子?他什麼時候淪落到這等地步?

*             *             *

  收拾好醫箱,陸溱觀準備回家,自簽下契約後,她就不再做藥丸了。

  藥廠尚未建好,但她得先教會老師父製藥,幸好都是經驗豐富的老人家,幾經點撥便做得相當好。

  黃東家安排一處臨時莊子,這幾天已經陸續有新藥上架,聽說賣得不差,其實就算沒有聽說,光看康掌櫃那張笑得不見眼的臉,也曉得生意如何。

  走出診間,她想在回家之前去一趟蜀王府。

  阿璃已經在她們家住六、七天了,王府那邊遲遲沒派人過來接,莫非賀關真與小孩子槓上了?

  能這樣當爹的嗎?難怪這對父子一開口就像敵人似的。

  她不介意阿璃住在家裡,但阿璃不讓水水上學堂,這就令人苦惱了。

  第一天,他跟水水到學堂,就和李成功起衝突——誰知放狗追咬阿璃的,竟然就是李成功,仇人見面、份外眼紅,阿璃那張無往不利的刻薄嘴,刺得李成功亂跳亂撞,搞得學堂秩序大亂。

  然後阿璃不肯上學,再然後水水也宣佈「我要陪哥哥」。

  此話一出,阿璃的臭臉轉陰為晴,但陸溱觀的心卻沉了下去,她家女兒怎麼就這麼聽話?

  所以結論是——阿璃必須儘快回王府。

  「陸大夫要回去了?」康掌櫃笑臉迎上,在他眼裡,她的地位和財神爺相當。

  「是,今兒個有點事。」

  點點頭,康掌櫃親自送陸溱觀到大門,可還沒踏出去,就和一名女子迎面撞上,對方匆匆忙忙的,彷彿有人在她屁股後面燒了把火。

  康掌櫃定睛一看,他不認得撞人的姑娘,可跟在身後的那位可就……

  「紫鴛姑娘好,今兒個要來買藥丸是吧?剛好特地給夫人留了五瓶。」康掌櫃搓著手上前,討好地道。

  那個錢大夫人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先前竟然出口要買七寶美髯丹的藥方,哪有這種事,他們可是打算靠這藥方大發利市的。

  康掌櫃一張油嘴說得天花亂墜,結論自然是不賣,沒想到錢大夫人竟當場變臉,罵陸溱觀敬酒不吃吃罰酒,大夥兒等著瞧。

  唉,這位錢大夫人……實在招惹不起。

  紫鴛臉色不佳,瞄一眼陸溱觀,說:「今兒個不買藥,要請陸大夫出診。」

  大夫人痛恨狐媚子,最近得知老爺在外頭養外室,連孩子都快生下來了,氣得天天整治,一大清早有人來報,大夫人終於知道外室藏在哪兒,點齊人手立刻上門大鬧,鬧到外室出了事兒,有人趕緊悄悄給老爺透了訊息,老爺聽到消息,連忙扶著老夫人上門護外室,這讓大夫人情何以堪。

  大夫人膝下有個兒子,少爺已經十八,但文不成、武不就,成天好事不幹、專逛窯子,是櫂都有名的紈褲,老爺打也打、罵也罵,可性子生成、改不了啦。

  老爺對少爺心灰意冷,如今外室肚子裡好不容易有貨,大夫還打包票是兒子,老爺自然心花怒放,拚命護著,連老夫人也是相同態度。

  總之,鬧到最後還是讓人出門請大夫。

  偏偏大夫一個個都說沒救,這時大夫人想起陸大夫。

  大夫人本打算讓陸大夫喝喝罰酒,這會兒天時地利,當然得讓人來請,倘若陸大夫把人醫死,自有老爺尋她麻煩,若是把人救活,大夫人自也不會讓她好過。

  總之,陸大夫今兒個這關,難過啦。

  「什麼情況?」陸溱觀問。

  小丫鬟滿臉淚水,嗚咽道:「我們家太太懷有九個月身孕,可肚子撞上桌角,流了一地的血。」

  康掌櫃經驗老道,忙問:「沒請大夫嗎?」

  「請了請了,都說沒救,求求陸大夫救救我們家太太吧。」小丫鬟當場就要向陸溱觀下跪磕頭。

  見她如此,陸溱觀道:「我去看看,不過得先繞到秋水衚衕一趟,我需要手術工具。」見陸溱觀應下,康掌櫃心急如焚,沒聽見旁的大夫都說沒救嗎?這會兒來請陸大夫,肯定是要讓她頂缸的,躲都來不及,怎麼能夠當面撞上?  

  康掌櫃把陸溱觀拉到一旁,低聲勸道:「別去,錢大夫人不是善荏,知府大人也不是吃素的,不管救活救死,你都討不了好,恐怕連家裡都要受到牽連,上回七寶美髯丹的事已經結下仇,這會兒……要不、你裝暈……」

  紫鴛見狀,目光一閃,朝外喊人,不久,兩名衙役衝進門,二話不說,一左一右抓住陸溱觀的手臂,把人給架上馬車。

  這陣仗哪是在請大夫,根本是押犯人,康掌櫃急壞了,連忙同夥計交代幾聲,出門尋東家去。

  秋水衚衕離濟世堂並不遠,沒多久功夫就到了。

  陸溱觀下車,進屋拿手術工具,順手拉住采茵,低聲道:「我得去錢知府家接生,看這情況,怕是會出事兒,知府家是官家,咱們不過平頭百姓……你和魏旻帶阿璃和水水去王府,有王爺在,能保你們不出事。」

  「姑娘呢?」

  陸溱觀道:「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若只是剖腹產難不倒她,就怕有其他狀況。

  「姑娘,我同你一起去。」

  「我一個人脫身容易,要是連你都搭進去……」她搖搖頭,握緊采茵的手道:「告訴魏旻,萬萬不能衝動。」

  兩人不過多說幾句,紫鴛已經在外頭喊人,陸溱觀飛快朝采茵點點頭,轉身走了出去。看著她的背影,采茵眉心微蹙,怎麼就在這當頭呢?

  沒有太多時間讓陸溱觀思考,婦人情況相當危急,再耽擱下去,母親和孩子都難保。她迅速讓人熬煮麻沸散,孕婦喝下後,留兩個產婆在屋裡幫忙,消毒、開刀……手術將近兩個時辰才結束。

  幸好母子均安,婦人的脈象平穩,且孩子個頭不小,當洪亮的哭聲響起,屋裡屋外一陣歡呼。

  縫合好傷口,產婆幫著把床鋪整理乾淨,陸溱觀替婦人再號一次脈,斟酌再三,開好藥單後,走出屋子。

  老夫人坐在上位,手中抱著甫出生的孫子,笑得嘴都闔不攏,錢大人在一旁看著,也是滿臉神采飛揚,錢大夫人卻神情陰沉,想殺人似的,在她跟前伺候的丫鬟無不戰戰兢兢。

  陸溱觀道:「錢大人,產婦的狀況危急,別無他法,我只能剖腹取子。」

  聞言,錢大人心驚膽顫,肚子都剖開了,人還能活嗎?那是他的婉兒啊,他聲音微顫地問:「那婉兒她……」

  匆匆過來,陸溱觀對錢府裡的陰私事兒並不清楚,但是光看錢大夫人那雙虎視眈眈的眼睛,她也能猜出大概。

  「雖然產婦因之前耽擱太久、失血過多而有些虛弱,但幸好底子不錯,我已寫下藥單,煩大人派人抓藥,兩個時辰喝一劑,若到明天早上都沒發燒,就沒問題,至於身子,待傷口癒合之後,再慢慢調養即可。」

  錢大人滿心佩服,這樣子還能活,果真是神醫!

  「傷口要多久才能癒合?」

  「八到十天就能拆線,不過這回產婦畢竟是動大手術,若是以後還想要孩子,至少得隔三、四年。」

  意思是以後還能再要孩子?錢大人喜出望外,與母親對視一眼。

  老夫人念了聲「阿彌陀佛」,道:「婉兒是個有福氣的孩子。」

  母子對話間,兩道怨毒目光毫不客氣地射向陸溱觀,錢大夫人痛恨陸溱觀壞事,恨不得將她撕碎。

  錢大人拱手長揖,道:「多謝陸大夫救命之恩。」

  陸溱觀不卑不亢地道:「今晚是最關鍵的時候,我會守著產婦。」

  「多謝陸大夫。」

  「還請大人儘快派人煎藥。」陸溱觀交代完畢,走回屋裡。

  沒多久,丫鬟送來晚膳,陸溱觀草草用過後,讓人撤下。

  不多久紫鴛進屋,手裡端著盤子。「老夫人說您要守夜,命奴婢送來點心茶水。」

  「多謝姑娘。」

  「陸大夫客氣。」客套幾句後紫鴛離開。

  陸溱觀盡心,每隔兩刻鐘便為婦人號脈一回,直到過了子時,確定婦人情況穩定,她才坐回桌邊,用了些茶水點心。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熬了一天,她感到累極、倦極,迷迷糊糊間,她趴到桌上。

  她很想睡,但臉頰貼上涼涼的桌面的那一瞬間,她腦袋裡突如其來冒出一個念頭,頓感驚詫,她用力拍了幾下臉頰,強迫自己清醒。

  不對勁!若是疲憊過度,不會腦袋發脹、雙腳出現麻痹感,所以……

  陸溱觀顫抖著雙手,打開壺蓋,細細辨聞氣味……該死,茶水裡加了料。

  她想揚聲喚人,不料身子發軟,隨即整個人摔跌在地上。

  聲響傳到屋外,等在外頭的紫鴛輕輕撩開簾子往裡探頭,發現陸溱觀昏迷,她躡手躡腳地進屋。

  她從懷裡掏出紙包,將白色粉末混在藥汁中,取調羹攪拌均勻後,一手掰開床上呂婉鈴的嘴,一手拿著調羹,準備將藥喂進去。

  此刻,一抹黑色身影咻地鑽進屋裡,紫鴛沒看見對方是怎麼動手的,只覺得身子被輕拍兩下,緊接著就動彈不得了。

  他冷冷地看了紫鴛一眼,把陸溱觀抱起,按了她身上幾處穴位。

  陸溱觀緩緩醒來,看見魏旻,心情稍微放鬆下來,問:「你怎麼在這裡?」他沒回答,但目光堅定地望著她。

  是采茵吧,那丫頭心細,肯定是怕她出事,才讓魏旻暗中跟著。

  她用力睜開眼皮,看見紫鴛,略一思索便明白發生什麼事了,幸好有魏旻和采茵,否則她跳到黃河都洗不清。

  陸溱觀輕聲道:「醫箱裡,第二層,紫色藥瓶。」

  魏旻輕手輕腳地把她抱坐到椅子上,在藥箱中找到藥瓶,倒出兩顆藥丸,放進她嘴裡。

  力氣漸漸恢復後,陸溱觀定睛望向紫鴛,事已至此,錢大夫人仍不歇手?她嘆了口氣,吩咐道:「魏旻,喊人進來。」

  魏旻把藥瓶和紫鴛帶進來的藥粉都收進懷裡,走出屋子。他喊人的方式特殊,弄出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音後,沒多久錢大人、錢大夫人以及幾個丫鬟嬤嬤便陸續進來了。

  東窗事發?錢大夫人整顆心沉了下去,腦子飛快轉動,她得找個說詞把自己摘出去。

  魏旻指指桌上的茶水說:「有毒。」再指指床沿的藥湯道:「有毒。」

  在場的都不蠢,眼看陸溱觀虛弱無力地趴在桌上,而魏旻言簡意賅的四個字,已經把事情給解釋得清清楚楚。

  然一個丫鬟怎敢用藥害人,自然是主子下令。

  只是錢大人腦子清楚,心卻清楚不了,他這幾天就要返京述職,若是傳出後宅不寧的事兒,肯定會影響聲譽,這種事只能捂著掩著,萬萬不能張揚,若是讓他們離開……

  他的視線落在陸溱觀身上,雖說她醫術了得,又救了婉兒和兒子,可是為著前程……錢大人不過目光微閃,魏旻已經感受到殺意,他一語不發,背起姑娘的藥箱,打橫將陸溱觀抱起。

  錢大人伸手擋在門口,心想他們一走,事情哪還能掩得住,那些個和自己有仇的,一個個都睜大眼睛、想方設法揪出他的錯呢。

  他暗自忖度,身邊有十幾個護院,定能將人留下,於是他指著魏旻的鼻子道:「爺沒開口,你們敢走?」

  魏旻冷眼看他,嘴角微微地勾了一下。

  「來人,有刺客,快把人拿下——」

  陸溱觀眉頭一皺,這是恩將仇報吶。

  「可知爺是誰?」魏旻淡淡一句,威嚴氣勢盡現。

  但在他懷中的陸溱觀卻忍不住想笑,原來他也可以講這麼長的話。

  「是誰?」

  「魏旻,蜀王府。」銳利目光射出,冷笑銜在嘴旁,他的話不多,但表情把所有話全說了——想留人,也得看你有沒有膽子。

  果不其然,錢大人膽子不夠大,聽見蜀王府,指著魏旻的手指開始發抖。

  他居然是蜀王府的人?寒意瞬間從腳底竄起,他指控蜀王府的人是刺客,那蜀王府會指控他什麼,叛國?

  錢大人反應相當快,在魏旻踏出門檻的瞬間,立刻扯開嗓門道:「陸大夫放心,下官一定查明事實真相,嚴懲兇手。」

  陸溱觀仍舊虛弱,但聽見錢大人改口,還是忍不住笑了。「魏旻,狐假虎威,做得好。」

  她認定魏旻拿王府頭銜唬人,殊不知他是怒火上升,不小心說溜嘴,沒辦法啊,這是身為王府人的驕傲,他們就是喜歡三不五時亮亮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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