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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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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尋 -【爺兒不敵嬌娘子】《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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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25 00:58:0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王爺受重傷

  魏旻帶著陸溱觀要回王府,路上藥效發揮作用,她身上的毒解了,神智回籠,精神恢復些許,只是身子仍然疲軟無力。

  無礙的,睡一晚就好,今天夠折騰的了。

  可是當他們走到王府門口,卻發現王府燈火通明,人車往來頻繁,不時有人在大門口進出。

  深更半夜的,又不是青樓妓院,怎會這般熱鬧?

  陸溱觀滿頭霧水,魏旻卻是腦袋轟的一聲,表情更顯嚴肅,那人竟選在今夜動手?該死的巧合、該死的知府、該死的蠢婦!

  他腳步飛快往裡衝,王府下人見到他,也不攔阻,反倒一個個對他躬身行禮,喚道:「魏爺。」

  陸溱觀錯愕的看著魏旻,這些下人的態度這樣尊重,口氣如此謙恭,莫非……一個念頭蹦地跳出來,她頓時感覺到一股火氣往上竄。

  魏旻不理會迎面而來的下人,一顆心焦躁難安,他壓根忘記自己還抱著陸溱觀,逕自往王爺院落走去。

  遠遠地,陸溱觀看見季方和濟世堂的莊大夫,扯扯魏旻的衣服,逼著他回神,她掙扎著下了地,剛站定,莊大夫和季方便快步迎上前。

  她問:「發生什麼事了,王府裡頭有人生病?」

  「王爺被人橫腰砍一刀,極深,見到腸子,怕是救不了了。」

  莊大夫剛把話說完,季方想起陸溱觀在家裡給母豬切肚子、縫肚子的事兒,如果姑娘有這等本事,那麼王爺……希望升起、笑容微勾,可不過短短兩息,他的嘴角又往下拽,他沒忘記姑娘有多氣王爺,還讓王爺永遠別出現,她會不會見死不救?

  為降低她見死不救的機率,季方接著道:「今晚府裡闖入一群刺客,其實那些人不足為懼,王爺早有安排,一定不會讓他們逍遙法外。

  「可是姑娘把水水和小世子送回來,王爺只好撥出一大票人過去保護他們,沒想到來人武功高強,王爺一不小心著了道,府裡已經請來了七、八個大夫,可他們一個個都說王爺沒救……」他刻意強化她的罪惡感。

  陸溱觀無遐多想季方這麼說的用意,對魏旻說:「扶我進去看看。」

  扶?那得走到什麼時候?魏旻把藥箱往季方身上一拋,再次將她抱起。

  他不介意當人力車,而陸溱觀無力反駁,三兩下功夫,她被送到賀關床邊。

  賀關的情況嚴重,但他運氣夠好,這麼長一刀,竟沒有切到大血管。

  陸溱觀看著像座山般高大的男人,如今臉色蒼白、虛弱地躺在跟前,一動不動失卻生氣,她莫名心慌。他於她只是個陌生人,真的不太熟,若非要攀出兩分關係,他們之間的關係該是……嫌棄、舊惡、心結。

  可是嫌棄、舊惡、有心結的陌生人,在眼前無助地昏迷著時,她竟有說不出口的壓抑恐懼,她害怕了。

  「能救嗎?」魏旻問。

  強行壓下驚懼,吞下不該存在的哽咽,陸溱觀對季方和魏旻說:「有救,情況有點棘手,但不是沒有半分把握。」

  站在兩旁的大夫瞠目結舌,像見鬼似的盯著她。

  她就是最近櫂都頗有幾分名聲的陸大夫嗎?可她的能耐不是婦科嗎?了不起賣幾瓶藥丸,但王爺是男的啊,難不成她還能唬兩句宮寒嚇嚇人?

  分明是救不得的傷,她竟敢說有得治,真真是好大的口氣,想揚名,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這可是蜀王爺呢,弄不好會滿門抄斬的。

  但這會兒沒人出聲反對,一來是氣氛已經夠凝重,裡裡外外的府衛一個個凶神惡煞似的,要是話沒說好,大刀砍下來,怕是自己得死在王爺前頭。

  二來大夥兒正愁找不到機會躲掉這場災禍,現在有個脖子硬、肯頂缸的,感激都來不及,誰還會傻到出言諷刺?喜歡出頭就讓她出頭吧,反正頭長在人家的脖子上,現在最重要的是找機會走為上策。

  一名頗有些年紀的大夫站出來,對陸溱觀道:「姑娘醫術高明,爾等萬萬不能及,既然姑娘能治,王爺就麻煩姑娘了。」

  一名中年大夫接話,「姑娘還得為王爺治傷,咱們快點離開,免得耽誤。」

  緊接著一個個拱手,恭維兩句、落荒而逃,三兩下功夫連個影兒都看不見。

  他們的背影讓季方氣得雙眼發紅,要不是這會兒沒時間生事,他恨不得把這些人都抓起來暴打一頓……算了,先記在帳上。

  陸溱觀沒心思理會他們,吩咐道:「再給我兩張桌子,把三張桌子並起來,鋪上乾淨的床被,將王爺挪到桌上。」

  「是。」眾聲齊應。

  「取幾壇烈酒,魏旻,你負責環境消毒,讓采茵過來幫忙,我的手術刀也要消毒。」平常她練習手術時,也會順道教兩人相關的知識,他們是她最好的幫手。

  「是。」

  「季爺,我欠缺體力,你讓人把人蔘切碎,熬得濃濃的,每半個時辰送一盞進來。」

  季方也看出陸溱觀身子不對勁,在這種情況下,她還願意出手救人,他感激涕零,連忙應聲,「是。」

  「準備好擔架,騰出隔壁房間,待會兒你看看魏旻是怎麼做的,那房間也要像這屋子一樣徹底消毒。動完手術後,會直接把王爺送過去安置。」

  「是。」

  季方領命下去,眾人分頭行事。

  不多久,所有東西準備妥當,賀關已經移至桌面上,采茵站在陸溱觀的右手邊,魏旻站在對面,陸溱觀深吸口氣,朝兩人點點頭、開始進行手術。

  從賀關腹間橫過的那一刀,砍得夠深、夠長,外露的腸子也有些損傷,陸溱觀必須慢慢修補,一層層縫合,她把準備的羊腸線全用上了,才結束手術。  

     幸好賀關身體底子夠硬,手術過程比預想中要好得多。

  把賀關安置到隔壁房後,陸溱觀深吸氣,力量像被人抽乾似的,累得兩條腿直打顫,眼前一片暈黑,在采茵的攙扶下,才能走出屋子。

  方才挪房間時沒注意,這會兒陸溱觀才發現,阿璃和水水雙雙坐在臺階旁。

  水水睡倒在阿璃腿上,身上裹著小棉被,阿璃眼下一片墨黑,顯然是整晚沒睡。是擔心吧?

  看見陸溱觀,盈袖連忙上前解釋,「采茵姑娘離開,小世子就躺不住了,非要到這裡來候著,水水小姐見小世子不睡,也跟著出來,奴婢勸過,可……」

  陸溱觀笑道:「沒事的,孩子們只是關心。」

  見姑娘體諒,盈袖鬆口氣,彎腰抱起熟睡的水水。

  阿璃雙腳發麻,卻掙扎地站起來。「觀姨……」

  這麼一個倨傲小子,就是生病時,眼睛也是長在頭頂上,白眼見人的時間比黑眼長,他傲嬌、自負,卻從沒有過這般茫然無助,肯定很難受吧?

  陸溱觀柔聲說:「你爹能熬得過的。」

  「很危險嗎?」

  「是,但最危險的時候已經過去,你要相信你爹,他是百姓心目中的戰神,再大的陣仗都見識過,這次肯定也難不倒他。」

  「對,他驕傲自負、很討厭,但很少事能難得倒他……」阿璃低下頭喃喃道。

  陸溱觀心想,娘教的遺傳學果真有趣,這對父子簡直是一個模子打出來的,模樣像、性情更像。

  「這麼討厭的人,你幹麼為他憂慮?」陸溱觀的口氣很溫柔,卻堵得阿璃無語,她倒也沒有再逼他,而是安撫道:「過去你生病,你爹撐著你,現在他受傷了,得輪到你來撐著他,所以你得把精神養足,才有力氣照顧他,先回去睡一覺吧。」

  阿璃知道男人不能鬱鬱寡歡,不能遇事便焦躁不安,身為男人要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才能當女人的靠山,他吐了口氣,牽起陸溱觀的手,說:「好。」接著他轉頭叮嚀盈袖道:「把水水抱好,走穩些,別把她吵醒。」

  他心情這麼煩亂,卻還惦記著水水?陸溱觀不由得失笑,難怪水水對他念念不忘。

  她累慘了,懷念起魏旻的人肉轎子,兩條腿像灌鉛似的,一步都不想走,但看著阿璃,他無助而哀傷,他深深依賴著自己,她必須走得又直又穩,當他的堅實靠山。

  也許是魏旻等人輪流用內力為主子療傷,也許是賀關始終放心不下,所以賀關清醒了,比陸溱觀估計的更早。

  「爺。」魏旻發現賀關醒來,高興得衝到床邊。

  季方看一眼魏旻,他竟然眼眶發紅,只差沒掉兩顆熱淚下來。

  這傢夥可不可以不要這麼愛表現啊?知道他崇拜爺、尊敬爺,把爺當成祖宗,可是有必要興奮成這樣嗎?有必要搞得像生離死別嗎?

  季方一句句「有必要嗎」,問得自己也鼻頭發酸,男兒有淚不輕彈啊,他揉揉鼻子,卻揉出魏旻沒有掉出來的眼淚。

  這幾天大家都提著心、憋著氣,只是誰也不敢表現出來,好不容易爺清醒了,眾人堵在胸口的那口氣才敢鬆開。

  魏旻看他一眼,把手伸到他臉前。

  「幹麼?」季方推開他的手臂。

  「擦淚。」說完,魏旻用衣袖往他臉上抹了兩下。

  賀關性子清冷,乍見魏旻和季方這般,嘴角忍不住抖了兩下。「賀盛呢?」

  「抓了。」魏旻答。

  「其他?」賀關問。

  「砍了。」魏旻答。
  「漏網?」

  「有。」

  「傷?」

  「沒事。」

  季方受不了,這算什麼,又在表現他們心意相通、心心相印、默契非凡?

  這不是正常的溝通方式好嗎!季方插嘴道:「爺,賀盛已經抓到,是屬下作的主,挑斷他的手腳筋,還用鐵線穿過他的琵琶骨,他已經變成半個廢人了。」

  賀關詫異,賀盛再壞,也是鳳子龍孫,即便先帝被他逼宮,明妃被他害死,即便他犯下如此逆倫大罪,先帝都要保他一條性命,季方怎麼敢?

  季方將主子的錯愕看在眼裡,莫名的感到一肚子不滿,肯定是自己形容得不夠仔細,他可以再說清楚一點。

  賀盛一隻眼睛被剜出來,右臉頰少了一片肉,手指斷掉六根,右腳板不見,有人建議割掉他的舌頭,是他突然想起來,萬一爺要問話,沒舌頭會麻煩許多。

  季方悶聲說:「這已經是最輕的懲罰,爺顧念他是手足,不願對他痛下殺手,可他呢,那一刀差點兒要了爺的命,爺可知道,當時櫂都的大夫幾乎都請到瞭了,一個個只會搖頭卻不敢說話,還有個膽子忒肥的,居然要屬下給爺辦後事。

  「幸好魏旻抱著陸姑娘回來,知道爺傷重……天曉得,當時陸姑娘連站都站不住,還硬用蔘茶吊著自己,勉強把手術做完,才把爺從閻王殿裡給拉回來。要不是陸姑娘……小世子怎麼辦?屬下怎麼辦?王府怎麼辦?」

  他的口氣哀怨,目光哀怨,態度哀怨,擺明變身深閨怨婦。

  季方說了這麼多,賀關只聽見最重要的那一句,他斜眼瞄向魏旻,問:「抱?」

  「中毒。」

  「誰?」

  「錢大夫人。」

  季方用力跳腳,又來又來,多講幾句話是會死人嗎?,個比一個省話,是能省出什麼?

  他用手肘把魏旻推開。「爺,魏旻講不出重點,讓我從頭告訴您,您才曉得其中關鍵。昨兒個魏旻和采茵帶小世子和水水回來,爺吩咐他守著姑娘去,魏旻滿肚子不滿意,心想不過是去治個病,還能治出危險來?哪裡曉得人心吶……」

  季方娓娓道來,比茶館裡頭說書的講得更精彩,雖然廢話不少,但確實很能挑人心弦。

  於是魏旻訝異了,季方怎麼能把他的心思摸得如此透徹?

  於是賀關憤怒了,還沒下床就想讓錢知府好看。敢對陸溱觀下手,膽識倒是不凡嘛!

  「叫文二爺。」

  「是。」魏旻大步一跨往外走去。

  季方沒停下嘴巴,繼續說著整治錢知府的計劃,才剛說個大概,魏旻已經快手快腳地把文二爺帶進來。

  賀關道:「照你的法子做。」

  「是。」季方抬起下巴,連鳳子龍孫他都敢下死手了,小小的知府算什麼?要是沒把人往死裡整,換他喊錢知府爺爺。

  「爺,您身子還好嗎?」文二爺憂心忡忡地看著主子爺。

  「沒事。」

  「倘若爺還有精神,那麼我來說說事兒,若是爺覺得可行,便照老夫所言去做,如何?」

  「說。」

  「爺受重傷,隱衛們混亂,昨晚有七、八個人逃走,季方機警地在他們身上撒了落地香,府裡獵犬一路追蹤,追到和平山山腳下還記得和平山謠言嗎?」

  落地香是文二爺的藥粉,味道極淡卻能持香相當長久,人們聞不到,但府裡的獵犬卻聞得到,可供追蹤使用。

  去年謠言傳出,和平山烏雲罩頂,下黑雨,溪水染紅,狂風四起,天生異象,是警告天下百姓,皇上不仁,疫疾四起,蒼生芻狗,盜匪為禍……

  說來說去竟牽扯出賀盛,說他本是天命所歸,當年災星降臨,致使他流落民間,如今紫金星大盛,他將順應天命等等之類的鬼話,傳得沸沸揚揚。

  便是這些謠言,讓賀關有足夠藉口,提早回蜀州一探究竟。

  這種話當然不是有人傳就有人信,當今皇上做得如何,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見,不過去年確實有幾場瘟疫,造成不少百姓傷亡,也確實在不少地方有盜賊為禍。

  奇怪的是,太醫到當地治疫疾,發現有人為操控因素,而那些盜匪武功也未免太高強,幾次派兵與之對壘,發現竟是同一批人,他們在全國像老鼠似的到處亂竄,東邊剿滅就跑到西邊。

  圈禁中無故消失的賀盛、謠言、江湖人士,賀關有九成的篤定是賀盛的手筆,於是他雙管齊下,一方面讓濟州說書人講故事,徹底惹毛賀盛,等他主動攻擊,一方面命人進和平山「剿匪」,可惜入山幾回,卻無功而返。

  「和平山搜過。」

  「老夫也深感懷疑,但獵犬目標清楚地朝和平山方向跑,爺可知道,有些民族會將屋子建在地底下?」

  聽到此言,賀關有了聯想。

  去年衛總管發現有人大量從外地運糧進蜀州,原以為有新商家打算加入商行競爭,可來回巡視過幾遍,都沒發現新糧鋪,且糧米價格沒有變動,而自家糧鋪生意正常,正奇怪那些糧去了哪裡……

  「二爺打算……」

  「老夫想以賀盛為餌,先在和平山裡埋伏一支軍隊,再於府內重新佈置,待部分逆賊闖入王府拯救賀盛時,軍隊便循著盜匪下山路徑上山。」

  在名單尚未曝光之前,賀關已經猜出,就算有江湖人支持賀盛,數量不會太多,雖說他想要舉事、覆滅朝廷,手下可用之人就少不了,但太平盛世,有能耐本事的,基本上都混得不差,誰會跑去落草為寇?

  因此賀盛能夠聚集的,不過是些烏合之眾,只要多數武功較好的江湖人出洞,剩下的便不足為懼,讓專掏鼠窩的軍隊上山,肯定能抓到不少碩鼠。

  兩方一起動手,定能將賀盛的幻想一舉殲滅。

  「上回本王輕敵,此次……」

  「這次有陸姑娘幫忙,一定能讓那些人有來無歸。」

  「溱觀?」賀關不解,關她什麼事?

  說到陸溱觀,文二爺突然興奮起來。「爺不曉得吧,陸姑娘與莫老怪有關係。」

  現在他只要一想到陸姑娘,就忍不住想大喊一聲「天吶」,這是想芝麻卻送來一顆大西瓜呀!

  「講清楚。」

  文二爺從懷裡掏出魏旻帶回來的紫色藥瓶和藥粉包,送到主子跟前。

  「這是錢大夫人用來放倒姑娘的迷藥,迷藥很普通、不難找到,難的是陸姑娘居然用起魂丹來解毒,起魂丹能解百毒,還能強身健體,這是莫老怪最得意的藥方之一,魏旻告訴老夫,此藥是姑娘親手所製,那麼……」還用說嗎?她肯定和莫老怪關係匪淺。

  想至此,文二爺笑得嘴巴都要咧到後腦勺了。

  「莫老怪?」賀關沒聽過他。

  「他有一身好醫術,曾有傳言,只要是他想救的人,連閻王都收不了,可真正認識莫老怪的人便曉得,他治毒的本領比醫術更高明,所以更正確的說法是,他想殺的人,閻王不收都不行。

  「有這樣的本事,自然是人人吹捧,可他性子古怪,神龍見首不見尾,與人治病只看心情,當年老夫不過有機會與莫老怪學幾日醫術,一手醫技便能在不少地方橫行,而陸姑娘能煉製起魂丹,肯定在他身邊學過不少時日。」

  賀關明白了,難怪她敢放棄程禎、敢展翅,原來她有豐富羽翼,只是深藏而已。

  「爺,我找姑娘談談?」文二爺問。

  「可。」

  得了令,文二爺笑得眼睛瞇成線,有陸姑娘相幫,不僅僅是如虎添翼,這下子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爺身上那一刀,他會讓他們百倍千倍還回來。

  惹誰不好,敢招惹他們家主子!沒探聽清楚吧,他們這群人不僅僅是跟著主子爺水裡來火裡去,革命情感深厚,他們誰沒受過主子再造大恩,主子就是他們的活祖宗。

  文二爺年紀大、閱歷深,不像季方和魏旻那種小傢伙,見爺清醒就哭鼻子,他感激感動,臉上依舊掛滿笑意,彷彿沒發生啥大事,但一個轉身,想到爺的傷口,他彌勒佛似的笑臉上便出現一絲猙獰。

*             *             *

  陸溱觀清醒後,這才發現自己竟然睡了將近八個時辰。

  起身吃過飯,她打算去看看賀關,不料文二爺上門。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靠近陸溱觀,他細細觀察她的臉。

  她的眉毛彎秀沒有太多雜毛,有這種眉毛的人重情義。

  她的雙眸清澈明亮,兩眼細長,眼尾微微上翹,此為益子面相。

  她的額頭圓滾飽滿、額角有髮,耳朵顏色白凈、輪廓分明,鼻樑有肉,唇色紅潤……這是再標準不過的旺夫相。

  難怪程禎娶她之後能夠高中狀元,可惜啊,他竟為馬氏棄此婦,他的損失大了。

  他身為王爺的資深幕僚,怎能不替自家主子爺爭取這麼好的女子?

  他拱手躬身道:「陸姑娘,老夫是王爺的屬下,大家喚我文二爺。」

  「文二爺。」

  陸溱觀也審視對方,此人目露精光,一張笑臉看似親切,實則深沉,這種人不會普通平庸,是賀關身邊的重要人物嗎?

  「老夫過來,一則是感激姑娘的救命之恩,王府上下人人都感念姑娘恩情。」

  「這是身為大夫該做的事。」她不居功。

  文二爺微微一笑,續道:「昨天姑娘親眼看見的,不少大夫臨陣脫逃,個個都怕擔上責任,可沒人像姑娘如此仗義。」

  「趨吉避凶乃人之常情。」

  「沒錯,他們那是人之常情,姑娘這可就是再造之恩了。」

  「文二爺客氣。」

  「另外,在下有一事想要請教。」

  「文二爺請說。」

  他從懷裡掏出紫色藥瓶道:「聽聞此藥是姑娘親製。」

  「是。」

  「不知姑娘與莫老怪有何關係?」講到這裡,他整個人興奮起來。

  「那是我娘親的師父,曾經在家裡住過幾年。」

  「所以姑娘是莫老怪的親傳弟子?」

  「師公說這樣會亂了輩份,不肯認我為徒,但確實手把手教過我製毒製藥。」師公老愛摸她的頭,說她有腦子、有天份。

  所以馬茹君夠傻也夠大膽,若是自己一個心性不定,她有十條命都不夠用。

  這話聽得文二爺小心肝顫個不停,手把手……幾年啊……那她得有多大的本事?

  「太好了!那麼這事非得姑娘出手,才能防止一場禍國殃民的大災難。」

  「什麼意思?」陸溱觀不解,她哪有這麼大的本事?

  然後文二爺開始演講了,從若干年前的東宮之爭起頭,講到賀盛、江湖人……一樁樁說得仔細而清楚。

  季方的口才好,頂多是說書人等級,能夠講得高潮迭起、扣人心弦。

  文二爺的口才好,是謀士等級,扣人心弦算什麼?他能把死的說成活的,能動搖人的意志,他要是有那份心思,鼓動軍隊叛變都是小事,所以心地善良的陸溱觀怎麼扛得住?

  目前滿府上下最想做的事,是將賀盛大卸八塊,不對他動手,不是因為害怕他身分高貴,而是要留著他釣魚,把那群喪盡天良的匪類統統變成死人!

  「……姑娘可不可以幫老夫這個忙?」他滿懷希望地看著她。

  陸溱觀皺眉,她曾對師公說:我不愛學害人的玩意兒。

  師公回答:誰說害人的玩意兒不能救人?

  那時候她年紀太小,不懂師公的話意,現在……望著文二爺,她有些明白。

  倘若毒物能抑制某些人的蓬勃野心,讓百姓不必遭受戰爭流離之苦,是的,害人的玩意兒確實可以救人。

  在文二爺三寸不爛之舌的鼓動下,她點頭道:「可以。」

  她肯定的回答讓文二爺吞下一顆定心丸,他道:「多謝陸姑娘,另外還有一事也想請姑娘幫忙。」

  「文二爺請說。」

  「此計若成,王府必將迎來一場動亂,王爺傷得嚴重,禁不起再一次危險,我們必須將王爺和小世子送出去,老夫思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可行,不知姑娘可否收留王爺和小世子幾天?」

  他的屋宅多到可以半買半相送,怎會找不到可以暫住的地方?

  陸溱觀看著文二爺笑得像狐狸的雙眼,她知道她應該反對的,可是又聽到他說——「爺的傷需要人照料,一事不煩二主,只能求姑娘辛勞些。」

  若嘴皮子能殺人,文二爺的嘴皮連放火都能。

  他太會說話,說得陸溱觀頭昏腦脹,說得她認真相信,倘若不收留賀關,自己就是十惡不赦、喪盡天良的大壞蛋。

  在腦袋暈乎乎的狀態下,她點了頭。

  然後志得意滿的文二爺,笑彎一雙狐狸眼,笑歪脖子,並且揣測起主子爺的本事,不知道爺有沒有辦法在短期內降服旺家女?

  陸溱觀終於體會到何謂一步錯、步步錯的道理。

  人家都說客隨主便,可霸道王爺加上霸道世子,才剛入住便反客為主,事事都是他們說了算。

  「水水在那裡學不到東西。」

  阿璃這一聲令下,陸溱觀一年的束修就白繳了。

  司馬昭之心啊,他分明是不想讓水水和李成功在一起……

  她強烈反對,但阿璃怎麼說、水水怎麼應,什麼都是「哥哥說了算」。

  對於女兒的沒出息,陸溱觀生氣了。

  然後賀關說:「我解決。」

  猜猜他解決的辦法是什麼?抓起自家兒子狠訓一頓,告訴他,他沒有權利影響水水的人生?這是正常的解決方法,但是這對父子都不正常。

  所以家裡迎進一位大儒,從此以後水水和阿璃由他親自授課。

  是誰給那對父子的自信啊?自信他們的安排,別人會樂於接受?

  還有還有,她應該到濟世堂坐堂的,那是她的正業,但王爺的「傷勢」更重要,所以她連濟世堂都去不了。幸好他無法阻止黃宜彰上門,否則新藥廠的事那麼多,真停擺了她可接受不了,那是她發家的想望啊。

  況且說到傷勢,若不是賀關身上那一百多針是她親手縫的,他哪裡看起來像個病人?

  這天,魏旻到賀關床前稟事。

  如果到這會兒,陸溱觀還看不清楚魏旻是誰的人,就真白費了她一雙明亮的大眼。

  就連采茵也很值得懷疑,因為她居然知道賀關的生活習慣,居然和季方熟得像家人,居然和文二爺感情頗深……

  好吧,她只能又跑到賀關面前抗議。

  「魏旻是你的人?」她這來勢洶洶的問句,擺明是在質問他——你憑什麼安排人到我身邊?

  他聽出來了,卻沒解釋,只回道:「是。」

  害她不得不多費口舌問:「為什麼?」

  「保護。」

  她刻薄地冷笑兩聲,問:「我是娘娘還是王妃,誰會沒事跑來害我?」

  然後他一句「錢知府」,就把她還未來得及說出口的話全給堵在肚子裡。

  她蔫了,那確實是個恩將仇報的壞蛋,若非魏旻暗中保護,若非他打出蜀王名頭,說不定她走不出那扇門。

  她又問:「采茵呢?也是你的人?」

  「是。」他不對她說謊的。

  「為什麼?」

  「照顧。」

  「我已經二十一歲了,照顧自己這種事還難不倒我。」她沒好氣地瞪著他。

  「照顧水水。」賀關說。

  陸溱觀又蔫了,沒錯,沒有采茵照顧水水、整理家務,她騰不出手來做許多事。

  他的話很短,卻總是一針見血,這還讓不讓人活了呀?

  她只能瞪他,瞪到自己頭痛,然後轉身跑掉,剛進門時的氣勢,在走出那扇門時,消彌殆盡。

  不過賀關的全力相挺,讓他和阿璃的父子感情上升一大步。

  在賀關住進陸家的第十二天,事情解決,該落網的落網,該抓的抓,和平山裡藏了近三千人,雖是烏合之眾,卻不能否認他們對於偷雞摸狗確實有幾分本領,這票人若真是鬧到京城去,雖掀不起大風浪,但肯定會讓皇上傷透腦筋。

  文二爺坐在桌邊,氣定神閒地瞧著賀關,看樣子爺在這裡被照顧得很好,紅光滿面的,嘴角還不時逸出笑意。

  他可不敢居功,說自己差事辦得好,讓爺心花朵朵開。他更相信,爺開心是因為院子裡某個正在曬藥的女人。

  「清理乾淨了?」

  「一隻鳥都沒來得及飛走。」文二爺回答。

  賀關點點頭,視線不由自主地往外飄,這兩天她連進屋幫他把脈都省了,要是讓她知道事情已經解決,恐怕她會迫不及待把他們父子倆打包送回王府。

  「賀盛呢?」

  「那是個沒出息的傢伙。」文二爺輕嗤一聲。「今天一早我去見他,把和平山被剿、三千餘人盡數殲滅一事告訴他,他哭了,還瘋狂尖叫吼罵,我在他面前放一碗酒,告訴他,喝完一了百了,可是他居然連自殺的勇氣都沒有,還說先帝遺旨,讓皇上保他一命。」

  府裡上下都想到賀盛跟前折辱幾下,可他那副沒骨氣的模樣,讓大夥兒完全失了勁頭。「他想活?」

  「是,還自稱紫金星下凡、救民救難的活菩薩呢,原來不過螻蟻一般。」

  「好,便讓他活。」他會讓他活得比死更痛苦。

  這時,院子裡傳來童稚的嗓音,賀關下意識轉頭看去。

  「水水為什麼不上學?」

  李成功閃亮亮出場,和往常一樣,後面跟著一排丫頭,只不過這次每個人手裡都捧著禮物,有風箏、九連環、綢緞、糖果蜜餞,全是在櫂都最貴最好的店家買的,他炫富的本事持續進步中。

  陸溱觀客氣地道:「水水有師父來家裡教她,以後不上學堂了。」

  李成功感覺到一股邪火猛地竄上,怎麼可以!「什麼師父能比汪師父厲害?」

  冷笑傳出,阿璃靠著門說:「井底之蛙最可憐之處,是不曉得自己住在井底。」

  李成功怒道:「你罵我?」  

        「這麼明顯的事,需要質疑?」

  「憑什麼?」

  「汪師父不過是個小小秀才,水水的師父是一品大官致仕,請問,雲和泥、天和地,要怎麼比?」

  他尖酸刻薄的口氣,一腳把「青蛙」踹回井裡,還跌了個鼻青臉腫。

  李成功惱羞成怒,又跳又叫,「都是你,你沒來之前,我和水水玩得好好的,誰叫你來的!」

  「玩得好好的?自以為是真是種可怕的毛病。」阿璃口氣涼涼的,不慍不火,但那副得意張揚的模樣,實在很欠揍。

  明明白白的嘲諷、清清楚楚的鄙夷,李成功恨得咬牙切齒,衝到水水面前,抓起她的手怒問:「你喜歡那隻弱雞,還是喜歡我?」

  李成功這話踩到阿璃的底線,阿璃嘴角微勾,寒意藏在眼角。「水水說清楚些,免得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蠢材聽不懂。」

  這個問題水水連思考都不用,她拉起阿璃的手,笑咪咪地說:「水水最喜歡哥哥了。」

  一錘定生死,李成功氣得鼻翼張張縮縮。他對她那麼好,在學堂裡都是他在罩她,他給她買好玩好吃的,他什麼都替她想,她居然選擇弱雞?

  一口氣卡在喉嚨口,上不去、下不來,雖說君子動口不動手,可他只是個七歲的小紈褲,不需要顧慮這種事,所以他衝上前,用強而有力、圓滾滾的拳頭往阿璃鼻子揍去。

  阿璃順著他的拳風往後仰,倒……接著砰的一聲,屁股著地……

  「啊,哥哥……」水水嚇著了,嗚嗚咽咽哭起來。

  旁觀的陸溱觀實在很無言,什麼跟什麼啊,多大的孩子就玩這一套?

  水水很生氣,用力站起來、用力轉身,舉起雙手,使盡全身力氣捶打李成功,一邊罵道:「李成功,我最討厭你了啦!」

  屋裡,賀關和文二爺定眼看著這一幕,好半晌,文二爺輕飄飄地說了句,「青出於藍勝於藍。」

  什麼意思?賀關拉回視線,落在文二爺身上。

  文二爺捻捻鬍子笑道:「小世子懂得以弱示人,女人旁的不吃,這招肯定吃,爺,如果你想在這裡待久一點,身子就甭恢復得太快。」

  他不信爺看不出來,小世子那一跤,跌得有多做作。

  文二爺離開,賀關認真思考他的話,以弱示人?他抬起頭,看看在陸家院子急得團團轉的小胖墩,若有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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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25 00:58:16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原來是糖果哥哥

  「想見賀盛嗎?」

  賀關這句話,引出賀盛與陸家的恩怨,讓陸溱觀的身子猛地一僵,人也傻住了。

  其實怨著怨著,她也就習慣把賀關當成始作俑者,習慣不滿的時候恨罵兩句,情緒也就過去了,她從沒想過把元兇逮出來,沒想過親手為父母報仇。

  這樣……是不是不孝?

  他走到她身邊,輕輕把掌心覆在她手背上,說:「不怕,我在。」

  文二爺有一張可敵千軍萬馬的嘴巴,但賀關連嘴巴都不必動,單單一個眼神,就讓她的心定。

  然後有了現在的場景——

  賀盛很慘,慘到讓陸溱觀懷疑,是怎麼樣的堅韌意志力,讓他還願意活下去?

  他癱坐在椅子上,手腳無法動彈,只穿一隻鞋,不是因為鞋子掉了,而是因為腳板少了,有六根手指歪成奇怪的弧度,左眼剩下一個黑色的洞,右頰骨外露……用這副模樣活著,比死更辛苦。

  看見賀關,賀盛呵呵大笑,嘶啞的嗓音,聽得人起雞皮疙瘩。

  「殺我啊,你不敢對吧?賀關,你真是孬種,連殺妻害子之仇都不敢報,呵呵呵……」他全身上下不能動,只能靠嘴巴洩恨。

  「要試試嗎?」賀關凝聲。

  陸溱觀嘆氣,問:「機關算盡,卻落得如今下場,不後悔嗎?」

  賀盛用剩下的一隻眼睛瞄她。「身為皇子,若從沒為那個位置拚命過,一輩子平庸活著,才會後悔。」

  「你拚命的方式是弒母害父?真真是有趣得緊,可惜不管後不後悔,現在連平庸地活著都很困難呢。」已經淪落到這等地步,還如此囂張,太招人厭恨。

  「大膽,誰讓你……」話說一半,賀盛突然消了聲,他看看賀關,再看看陸溱觀,恍然大悟。「你是陸羽耑和高樂水的女兒陸溱觀吧?哈哈哈……居然是你、居然是你!」

  賀盛的反應奇怪,奇怪到陸溱觀一時無法理解。

  但很快地,賀盛用下一句話為她解惑——

  「你長得跟高樂水有幾分像啊,當時如果我加把勁,說不定你會成為我的女兒。」

  陸溱觀不明白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她困惑地望向賀關,只見他一雙濃眉緊蹙。

  「賀關,你好樣的,到最後還是把陸溱觀給弄到手,哈哈……我以為你真有成人之美,會成全她和程禎,原來只是嘴巴說說。你是怎麼辦到的?用權?用勢?還是用利益?不過不管怎樣我都服氣你,至少你比賀鎮有種,他再愛有什麼用?打死他也不敢把高樂水從陸羽耑身邊搶走,嘿嘿嘿,誰曉得龍椅上那個男人是個十足十的大孬種。」

  「閉嘴。」

  賀關抓起茶盞往他頭頂砸去,砰的一聲,碎瓷片在他額際劃出一道傷口,鮮血淌下。賀盛用舌頭舔了舔,一臉痞笑道:「惱羞成怒嗎?該怒的人是我吧,人人都說七皇子與皇子妃鶼鰈情深,害我信了,誰曉得陸溱觀才是你始終如一的那個,當時如果我把毒下在陸溱觀身上,你是不是就會放棄戰事,迫不及待趕回來?」

  賀關擋不了他的破嘴,只好出聲喊,「來人!」

  魏旻迅速進屋,像抓小雞似的揪著賀盛的後領,把人給拎了起來,無視他的前襟卡住他的喉嚨,害他吸不到氣,一張臉憋成青紫色。

  屋裡的對話,魏旻全聽見了,雖然要把賀盛的話組織起來有些困難,但要理解他讓爺有多憤怒並不難。

  傷了爺,還敢讓爺生氣,賀盛肯定覺得自己活得太暢快,所以……

  揚手,魏旻把他丟給府衛,道:「割掉舌頭。」

  何必留著那三兩肉為禍?他不是很想活嗎?沒有舌頭這個禍根,他肯定能夠長命百歲。這個主,他作了!

  屋裡一片沉默。

  陸溱觀垂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而賀關,第一次感到手足無措。

  片刻後,她抬起眼望著他,低聲道:「你是不是該解釋些什麼?」

  他深吸一口氣,他並不習慣長篇大論,只是這件事,需要他用長篇大論來解釋。

  半個時辰後,陸溱觀凝視著賀關的眸光充滿濃濃的難以置信,他是在記憶中淡了顏色的糖果哥哥?

  她的胸口起伏不定,心臟狂跳,記憶喧囂。

  她記得的,記得他每次來家裡,她的兜裡就會有一袋好吃的糖果,他喜歡跟爹娘說話,而她喜歡窩在他懷裡,她聽不懂他們的對話,但她曉得他的懷抱很舒服溫暖,所以寧可無聊,也要讓他抱著。

  抱著抱著,聽著聽著,她睡著了,他是她童年最幸福的搖籃。

  糖果哥哥出現那年,她三歲;糖果哥哥離開那年,她五歲。  

  她說過要當他的新娘子,他應了,說等她長大一定娶她回家。

  她說過,會一輩子待他好,他應了,說他會待她更好。

  她曾經那樣地喜歡他,喜歡到兩天不見,就會隱隱叨叨個不停,可是他離家出走,再也不回來了,她每天拿著長凳站上去,攀在圍牆邊,遠遠地看著牆外街道,心想,會不會他又從街的那一頭走過來,遞給她一袋糖果?

  一天天,她的思念化成淚水,她常常想著想著、想出心痛。

  那時,娘像自己教水水的那樣,告訴她說: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既然終歸要別離,為什麼不記住快樂的時候?

  娘說:人人都不愛悲離,只想歡合,可沒有分離的哀愁,又怎麼會有相聚的快樂?

  娘說:成長就是一邊得到、一邊失去的過程。

  娘說:緣分未到,縱使歷經千劫也無法相遇,緣分到了,便是天涯海角,也能走在一起。

  可是等待的歲月那樣漫長,她一點一點失去希望,直到某天,繫在兜裡的玉虎不見了,她漸漸將他淡忘。

  賀關說:「十八歲藝成回京,我向父皇要求賜婚,知道我想求的對象只是個十歲女童,賀盛惡意嘲笑,但在父皇面前,他非但沒有反對,還大力為我說話,最後父皇同意讓你當我的側妃。」

  「他有什麼目的?」陸溱觀一語中的。

  「你外公是宮中太醫,小時候陸嬸嬸經常進出宮中,意外結識皇兄,當年她並不知道皇兄身分,兩人性情相投、情感深厚,皇兄心知兩人身分相差太遠,想盡辦法為陸嬸嬸籌謀,只盼能結成佳偶。

  「意外地,陸嬸嬸也遇見賀盛,賀盛驚艷,為爭奪佳人,手段層出不窮,皇兄的身分因此曝光,陸嬸嬸退縮,她告訴皇兄,寧為貧人妻、不做富人妾,她說:『請原諒我的自私,比起愛情,我更珍愛性命。』為斷絕皇兄的感情與賀盛的妄念,陸嬸嬸與陸叔叔訂下親事。

  「賀盛知道陸嬸嬸對於婚姻的態度,刻意促成此事,刻意讓陸嬸嬸親口拒絕我,如同拒絕皇兄那般。他成功了,聖旨尚未出宮,陸嬸嬸聞風,便為你與程禎訂下親事。」

  陸溱觀完全不知道還有這些經過,她一直以為娘是因為她篤定堅持,才早早替她訂下與程家的親事,可就算這樣,他怎麼能就此放棄?

  「我不想放手,直到親眼看到你與程禎相處融洽,且四目相對間,你已經不認得我,我想,時間會改變許多事。」

  他的落寞扎著她的心,終究是她的錯,她忘記他,忘記承諾……

  寂寞的獨生女,有個禎哥哥出現在生活中,他聰明風趣,時刻相伴,於是糖果哥哥漸漸被禎哥哥取代。

  陸溱觀苦笑,原來失之交臂、錯身而過的遺憾,竟讓人如此難受。

  她從荷包中取出他給的小玉虎放在桌上,推還給他。

  「謝謝你,糖果哥哥,這些年來,在最辛苦的時候,我都沒有忘記相信自己是最好的。」

  看見玉虎,賀關猛地抬眸,所以她沒忘記自己?她還記得他說過的話?

  他屬虎,玉虎是出生那年母后為他繫在頸間的,那年他想變得更強,想保護親人,他決定出京學藝,離開前他把玉虎掛在她身上。

  陸嬸嬸強烈反對,她知道收下那隻玉虎代表什麼。

  陸嬸嬸很喜歡他,但她清楚他的身分,知道三妻四妾是他的權利也是責任,她不想讓女兒成為之一,不願讓阿觀收下。

  他只好退而求其次說:是借的,我不在,有玉虎保護阿觀。

  見陸溱觀淚流滿面,陸嬸嬸這才讓步。

  賀關又道:「我還說過,我是阿關、你是……」

  陸溱觀接下他的話,「我是阿觀,關觀相護,你會護我一輩子。」

  還以為記憶早已湮沒在光陰中,如今方才曉得它們依舊鮮明,原來過去只是被塵封,原來塵埃掃除,他對她的維護一如過去。

  賀關走到她身邊,握住她的肩膀,居高臨下地對她說:「這句話,永遠有效。」

  她明白了,所以雪地疾行時他出現;所以困境掙扎時他伸手?,所以她一路來到蜀州,一路平安順遂,所以魏旻、采茵來到她身邊。

  她忘記他,他卻從未忘記過承諾。

  陸溱觀彷彿又回到三歲那年,有人護著的感覺真好。

  離開程家,她就做好獨立打算,可是老天給她送來一根大柱子,讓她忍不住想要依靠。房裡傳來朗朗讀書聲,水水和阿璃正在念書。

  陸溱觀不懂,兩人程度相差那麼多,阿璃為什麼非要水水跟著?

  賀關說:「那時你更小、更不懂,可抱著你聽嬸嬸上課,我心裡歡喜。」

  陸溱觀笑了,一個木頭似的男人,隨口一句歡喜就甜入人心。

  她這才知道,都市規劃竟是娘教他的,除此之外,娘教他的本事可多了,經營管理、發展組織、知人善用等等,他說她娘比太傅更厲害。

  「我娘怎就沒教我那些?」她不解地問道。

  「許是你沒興趣。」

  陸溱觀噗哧笑出聲,是啊,那時娘和賀關一開始聊,她就睡得不醒人事,對她而言,那是天底下最好的催眠曲。

  「你離開後,我哭得很慘,娘為了讓我轉移心思,開始教我醫術,娘說我比爹更有天分,爹不服氣,坐下來和娘辯論醫理,一談就是兩、三個時辰,我才曉得娘的醫術比爹更好,可惜受限於身子羸弱。」

  這點,賀關同意。

  「你怎會經常到我家?」陸溱觀又問。

  「因為陸嬸嬸見識不凡。」更因為那個老掛在他背上、窩在他懷裡的小女娃兒。

  他在陸家感受到親情溫暖,感受被看重的自信,感受幸福快樂的滋味,從此便戀上愛上,一天不出現,便難受得緊。

  「後來你為什麼離開京城?」

  賀關回道:「奪嫡之爭越盛,沒有實力就無法保護親人。」

  「那些年,對你很重要嗎?」

  賀關點頭,他的運氣很好,拜在師父趙震邦門下,趙震邦曾是父皇重用的武將,曾為朝廷保住半壁江山,可後來得罪文官,一怒之下,掛冠求去。

  皇兄為他訪得趙震邦下落,他千里迢迢找到他,軟磨硬泡終於得到趙震邦的首肯,傳授他一身武藝與兵法。

  「沒有那些年,我無法助皇兄上位。」

  「那些年對我也很重要,我勤學娘的醫術,我在師公的手底下學了幾年功夫,雖不能學以致用,但是很有成就。我曾問過我娘,『女子不能拋頭露面,若不能行醫,為何要浪費力氣?』」

  「力氣不會白白浪費。」賀關接話。

  「我娘也是這樣說的,她說流下汗水必會收穫,她說即使親如父母也無法保我一世順遂,在最艱困的時候,可以助我一臂之力的,不是銀錢、不是丈夫,而是自己的本事。」

        他沉默片刻,道:「沒有陸嬸嬸的醫術,沒有阿璃。」

  陸溱觀垂下眼眼簾,是啊,為了保住阿璃,爹死母歿,她在世間隅隅獨行……

  「對不起。」賀關不捨地道。  

  抬眸,四目相對間,她突然笑出聲,覺得自己好幼稚,她怎麼就怨上他了?還怨得理直氣壯?她如此是非不分,真是可惜了爹娘給她的腦袋。

  「身為皇子不是你的錯。」她終於肯自己說出公道話。

  「沒保護好陸叔、陸嬸是我的錯。」

  「你是人、不是神。」陸溱觀苦笑,這麼簡單的道理,非得直到今天、直到曉得他是糖果哥哥,她才願意深思,人的偏見與主觀真是可怕。

  「沒有人應該為誰遭禍。」這份罪惡感,他始終背負著。

  「那就補償吧,對我好,也對水水好,但……」她揚眉,臉上多了一抹俏皮。

  「但是?」賀關問。

  「不可以再用糖果。」

  賀關笑,陸溱觀也笑,水水再吃下去,就算阿璃手有縛雞之力,怕也抱不動。

  季方從外面進來,將一封信呈到賀關面前。

  賀關打開看過後,把信遞給陸溱觀看。

  「錢知府?」

  「非好官。」賀關道。

  兩句對話,季方失笑,這算什麼解釋,姑娘聽得懂才怪,他連忙上前補充道:「姑娘,那天魏旻回來說了錢知府想強留姑娘一事。」

  「所以……」

  「錢知府本要進京述職,爺令人搜集錢知府任上貪贓枉法的罪證,快馬加鞭送進京城,這下子等在他前面的,不是殺頭大罪就是牢獄之災。」

  季方這麼一解釋,她就清楚了。

  「錢大夫人?」賀關問。

  交談次數夠多,陸溱觀慢慢學會從他簡短的字句裡理解他長長的意思,她忖度片刻後回道:「她雖有害我之心,但終究沒害成,後宅嫉妒之事在哪裡都有,與其怪她,不如怪讓她變成這樣的男人,算了,別管她。」

  季方見主子爺皺起眉頭,心一緊,等等,爺不會這要批評姑娘婦人之仁吧?

  不行,姑娘是恩人,是心性善良,文二爺說了,姑娘大才,往後要仰賴她的地方還很多,所以要讓她順心,不能逆她的意。

  於是季方連忙搶白道:「也是,讓她留著禍害錢家門庭,比把她除掉得好。」

  陸溱觀聞言皺眉,她沒這個意思,她想的是得饒人處且饒人。

  季方這是馬屁拍到馬腿上,裡外不是人了。

  賀關看了陸溱觀一眼,知道季方理解錯她的意思,道:「下去。」

  兩個聰明人,一個眼色就曉得對方在想什麼,季方哀嘆,看來他拍馬屁的技巧還得再加強。

  他訕訕地開門,準備走出去,卻迎上正要敲門的采茵。

  采茵繞過季方往裡頭走。「姑娘,有媒婆上門。」

  都塗著厚厚的妝容,都穿金戴銀、打扮得一身喜氣,也都甩著紅帕子,好像空氣中到處飛著蒼蠅。

  坐在陸家大廳,兩個媒婆的兩雙眼珠子裡裡外外細瞧。

  她們一個姓林、一個姓趙,都是櫂都有名的媒婆,由她們出面,還沒有撮合不成的親事,只不過恁地湊巧,兩人趕在同一天上門。

  棋逢對手,嚴陣以待。

  林媒婆見陸府下人井然有序,進進出出沒發出半點聲音,孩子稚嫩的讀書聲傳來,她的嘴角微揚,這陸姑娘不簡單,家裡沒男人,還能管理成這樣,難怪一個寡婦還能得黃老爺青睞。

  趙媒婆盤算的和她不同,看這杯子、茶具,得好幾百兩銀子才買得起吧?再說說這茶葉、茶點,哪樣不是金貴貨?小小的坐堂大夫能過上這樣的生活,可見得藥丸幫她掙了不少,這人娶進門,等於娶了個聚寶盆,往後許秀才的日子還怕過不下去?

  正在計較間,陸溱觀進門,身後還跟著賀關。

  兩個媒婆一看見她,連忙起身,一左一右笑盈盈地迎上前,異口同聲地道:「陸姑娘,恭喜恭喜,天大的好消息。」

  她們的過度熱情讓陸溱觀直覺倒退兩步。「恭喜什麼?」

  「黃老爺……」

  「許少爺……」

  林、趙媒婆互瞪一眼,急著搶話——

  「黃老爺(許少爺)託我來同陸姑娘提親。」

  瞬間,賀關臉色鐵青,一雙怒目來回在兩人身上轉過。

  「哪個黃老爺?哪個許少爺?」陸溱觀吶吶地問。

  兩人又搶上前,趙媒婆暗暗架了林媒婆一拐子,搶得先機道:「許少恩公子,年二十三,已經考過秀才,今年秋天準備下場考試,要是順利上榜的話就是個舉子,倘若姑娘點頭,一個官家夫人的名頭,就穩穩地落在姑娘身上了。」

  林媒婆輕哼一聲,似笑非笑道:「這麼好的男子,怎麼二十三歲還沒成親?莫非有什麼說不得的毛病?」

  趙媒婆瞪林媒婆一眼,拉起陸溱觀的手,熱絡地道:「那許少爺原是訂過親事的,可惜那女子命薄,成親前兩個月生了場病,沒了。許少爺心善,為她守了兩年,之後又遇上父喪母亡,這才一路蹉跎至今。」

  「莫非是八字硬,怎地和他沾上親的全死了?」林媒婆又插話。

  「你別胡說八道,講這種話,也不怕頭頂流膿、嘴巴長瘡。」趙媒婆又推林媒婆一把,續道:「姑娘細想,嫁過去之後,沒有翁姑,家裡就你最大,事事由你作主,日子說要過得多輕鬆就有多輕鬆。這種男人不嫁,還有更好的嗎?」

  「若如同你說得這般好,好端端一個秀才郎,婚後不必伺候翁姑,又能作主家事,哪家閨女不想嫁,怎就看上姑娘?」

  話沒說透,意思卻明白得很,人家條件夠好,怎會看上陸溱觀這個再嫁女?

  此話傷人卻再現實不過,陸溱觀倒沒有生氣,反倒也好奇的看向趙媒婆。

  趙媒婆咬牙暗恨,回道:「許家唯一的缺點就是家境平常了些,可姑娘能幹啊,夫妻貴在同心嘛,有姑娘悉心扶持,待許少爺中舉後,自會感激姑娘恩情,許少爺可是發話了,就算日後再迎小妾,定也會待姑娘不同。」

  林媒婆嘲笑道:「說穿了,這許公子不是找老婆,而是想找個錢莊?也對,念書得花多少銀子,更別說與文人應酬交際,處處都得用錢,否則再會念書也是白搭,只是你全替許公子著想了,怎不替姑娘想想?現在她得養著許公子,等他當官,還得替他養小妾、養兒子,女人家出嫁,貪圖的是一世吃穿不窮,可是到了許家,你說說,姑娘這圖的是什麼?」

  趙媒婆被激怒了。「說話小心點,你可知許公子的表舅是誰?是咱們蜀州的錢知府吶,許公子中舉之後,有錢大人在旁提攜,豈能一路窮困潦倒?」

  賀關和陸溱觀對視一眼。原來如此,這是錢家上門求好呢,只要把陸溱觀變成親戚,那一荏事還能記在心裡?當事人自個兒不計較,就算是蜀王府,哪還能多事?

  陸溱觀道:「多謝許公子抬舉,這門親事我高攀不起。」

  見趙媒婆碰了釘子,林媒婆笑著迎上前道:「姑娘,我是代黃老爺上門求親來的,姑娘也認識黃老爺,那是濟世堂的東家,手下有二十幾家鋪子,生意好得不得了,年年賺得缽滿盆溢,姑娘要是嫁過去,日後定是榮華富貴、金饌玉食,生活令人羨慕。  

  「黃老爺的元配過世多年,只留下一個嫡子,還是個體弱的,日後能不能撐起家業還難說,陸姑娘嫁過去之後,加把勁兒,三年生兩個娃兒,將來濟世堂這麼多鋪子,還不是姑娘得了去。」

  陸溱觀不禁苦笑,這話裡話外是讓她去謀奪人家的家產不成?

  「黃老爺說過,他誠心求娶,不介意姑娘再嫁,也願意善待你的女兒。姑娘應該也明白,雖說您能幹,可背後沒個男人支持,人人都可以欺上門來,怎麼說還是得再找個男人才成,依黃老爺的身分,不是我誇口,過了這個村,可沒那個店。」

  趙媒婆不滿。「商人能比得上官家?」依她看,黃老爺只能給許公子提鞋。

  「依姑娘的能耐,日後教養出幾個官兒子有啥困難?」林媒婆一句話堵得趙媒婆無言。

  陸溱觀尚未開口,就聽賀關問:「黃宜彰有無姨娘通房、庶子女?」

  此言一出,林媒婆臉色微變,吶吶地道:「是有兩位姨娘、兩個通房,一庶子、兩庶女,可……」她吸口氣又堆滿笑。「這不是問題,陸姑娘嫁過去就是穩穩當當的主母,姨娘通房不過是丫頭奴才,想怎麼搓磨,還不是由著姑娘心意,要是看不順眼,直接打發出去得了。」

  陸溱觀好笑地問:「我看起來很像壞人嗎?」

  「姑娘的意思是……」林媒婆不明白,這笑是代表生氣還是樂意?

  「沉溺女色,不可取。」賀關道。

  陸溱觀微蹙雙眉。

  賀關看見了,濃眉皺得比她更緊。

  這是什麼表情?莫非她覺得適合?一個馬茹君都能讓她把正妻之位拱手相讓,難道姨娘、通房她反倒不看在眼裡?

  其實賀關誤解她了,她蹙眉是因為拒絕別人不應該太直接,打人不打臉,踩人弱點不道德,更何況她和黃宜彰還有合作關係。

  「多謝你走這一趟,麻煩你轉告黃東家,我行事公私分明,倘若結成姻親,合作之事怕是不能繼續。」

  陸溱觀的回答讓賀關瞬間鬆開眉心。

  趙媒婆淡淡哼了兩聲,就算林媒婆壞了她的事兒,也圓不來自己的事呀,她最後再試著說服道:「還望姑娘再考慮考慮,許公子品性敦厚溫良,堪稱良配,若姑娘有意思,派人到明水衚衕問問趙媒婆,人人都能給姑娘指路。」說完,她便先走了。

  林媒婆不甘示弱,也道:「姑娘與黃老爺熟識,他的品性如何,自然不必老婆子多話,若只是因為那些個玩意兒拒絕黃老爺,姑娘一定會後悔。老婆子說句實在話,姑娘曾經婚嫁過,又帶著一個女兒,寡婦孤女生存何易,這段時日若非黃東家時時照拂,姑娘豈有順心日可過?再說啦,黃東家有錢有地位,多少黃花大閨女盼嫁,他卻非要上門求娶姑娘,若非看重,又怎會不顧他人眼光?

  「還望姑娘別把話給說死,再多考慮幾天,老婆子便倚老賣老一回,放過這次機會,日後怕是……要不過幾日我再登門拜訪,到時再請姑娘給我個准信兒。」說完,她也離開了。

  陸溱觀挺無奈的,林媒婆口口聲聲為她著想,可到底還是認為她配不上黃宜彰,唉……她也沒打算同他們相配啊,怎就惹出一身風流債?

  轉身,她看著站在自己身後的賀關,看見她的苦笑,他伸出手臂,大大的掌心落在她的肩膀上,微溫傳入,帶給她安定力量。

  她其實並無不安浮躁,她其實以為有足夠的能力讓自己過得更好,她甚至相信沒有男人沒有關係,但他的掌心很厚、很大,很輕易地推翻她原本的想法。

  是因為太懶,有得依靠便不想自立?

  這是不好的,她想退開,但他不允許她退卻。

  抬頭,她對上他的眼。

  賀關說:「不要急。」

  「急?」她不懂,她從沒著急過什麼。

  「你值得更好的。」

  陸溱觀點點頭,這句她懂了,原來是安慰。

  一個和離婦,在多數人眼光中,不管是許公子或黃老爺,都是紆尊降貴,都是施恩,可他卻說她值得更好的,深吸氣,她突然覺得鼻子酸酸的。

  他拿出她歸還的玉虎,再度繫上她頸間,這次沒有陸嬸嬸跳出來阻撓,而她不知道它代表的意義,他很順利地將它掛上,並且重複多年前那句話,「你要相信,你是最好的。」

  「是,我是最好的。」至少在他眼裡是如此。

  賀關頭也不回,揚聲道:「魏旻,馬。采茵,披風。」

  簡單扼要的命令,沒有人錯解。

  眨眼功夫,兩人辦好差事,賀關拿起披風,輕自為陸溱觀披上,帶著繭子的手指有些粗糙,但他的動作溫柔,表情溫柔,目光更溫柔。

  沉溺在他的溫柔裡,一時間,她忘記說話,直到反應過來,他已經帶著她飛上馬背。

  賀關和陸溱觀並沒有離開櫂都太遠,他們在一座山上停下馬,他告訴她,這座山叫作梧燕山。

  山不高,但風景很漂亮,從山上往下望,可以看見櫂都的模樣。

  山上的樹很高、很大,風吹過來,颯颯作響,不深的谷底開滿金黃色小花,花香清淡,蝴蝶在花叢間翩翩起舞,美不勝收。

  一路上,陸溱觀擔心他撕扯到傷口,問過幾回,他不回答,但嘴角越揚越高,因為她的關心他感受到了。

  最後,她不問了,如果他的身子真有什麼不舒服,還能笑成這樣,那也不容易。

  賀關把她從馬背上抱下來,空氣很新鮮,天氣很好,藍藍的天、白白的雲,一眼望去,是無止境的綠。

  誰說蜀州貧瘠落後,在她眼裡,這裡比京城更適宜人居。

  她伸展雙臂,仰頭用力吸氣,轉頭,滿臉笑靨對上他的眼睛,他嚴肅刻板的臉上浮起淡淡笑意。

  這麼美麗的地方,令人心曠神怡。

  陸溱觀問:「為什麼帶我來這裡?」

  「我承諾過。」

  她微歪著頭認真地想,他承諾過什麼?當時她真的年紀太小了,好多話,說著說著就忘了。

  「我不記得了。」

  「迴音。」他提醒。

  聞言,她想起來了,娘的童話故事裡說到迴音,她不懂,他試著模仿迴音的樣子,她卻怎麼也想像不出來,然後他承諾——

  找一天,我帶你上山。

  她一直在等他回來,可惜她沒等到他,卻等得自己將他忘懷。

  突如其來的抱歉之感,讓她紅了雙頰,為了掩飾,她幼稚地將兩手圈在嘴邊,對著山谷大喊,「你好嗎?」

  好嗎……好嗎……嗎……嗎……

  聽著迴音傳來,她大笑。

  哈哈,果然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她想像不到的事兒,在眼前實現。

  「我是陸溱觀……」

  陸溱觀……溱觀……觀……觀……

  她笑得前俯後仰,抱著腰,她第一次曉得,這樣簡單的事,可以讓人這樣快樂。

  她樂此不疲,一喊再喊,直到喊得脫力,直到快樂漲滿胸懷。

  賀關目不轉睛的看著她,企圖把她每一分表情、每一絲情緒,統統烙進心底。  

        他們席地而坐,風吹起他們的頭髮,髮絲在空中飛揚、翻騰、糾纏,她沒有注意到,而他不想解開。

  他想,就這樣……糾纏一生吧。

  「謝謝你。」陸溱觀真心地道。

  「承諾,我會一一做到。」賀關認真回答。

  「一一嗎?全部嗎?統統嗎?」她調皮地望向他。

  她那眼光彷彿是童稚時期的小阿觀,對他有著無止境的依賴與崇拜。

  「對,一一、全部、統統。」他鄭重點頭。

  「說到要做到。」

  「嗯,說到做到。」他再度給出承諾對於她的事,他一向鄭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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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25 00:58:32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媒娶上門說親

  賀關的傷已經痊癒,可他沒說要搬回王府,陸溱觀便也假裝沒有這回事。

  心態改變、角度改變,事情就變得簡單而且理所當然。

  當他是蜀王時,她恨不得早點將他掃地出門,把微薄的一點點醫護關係給切割得乾乾凈淨。

  可當他是糖果哥哥時,她看著、想著、回憶著,兩人之間的點點滴滴滲入心底,然後她盼望著,能夠一直一直一直回憶……

  難怪娘說:你不快樂,不是因為什麼人事物讓你不快樂,而是因為你不允許自己快樂。確實啊,不再局限自己,放寬眼界,不在心裡一遍遍複習仇恨,痛苦自會遠離,幸福感就會降臨。

  四月初,蜀州的天氣熱起來,三月的桃花謝了一地,青澀的桃子從枝葉間露臉,小小的、像風鈴一般,風一吹就搖晃不停,魏旻常常應水水要求,把她抱到樹榦上坐著,她數著小桃子,心情快活。

  今天天氣清朗,是踏青的好時光,他們原本要出門的,可京城裡來了信,賀關必須留下來處理。

  屋外比屋裡涼爽,魏旻把桌子搬到院子裡,水水、阿璃坐在桌前練字,陸溱觀看著醫書,賀關給京城回信。

  馬家比想像中更不像話,他搜羅的罪證交到皇兄手裡,皇兄擴大追查,挖出的證據無比驚人,當中竟有幾封馬氏族人與賀盛的密信。

  原來當年馬家並非堅定不移地站在他與皇兄身後,他們打得一手好算盤,結盟後,若賀盛順利坐上龍椅,馬家便有了從龍之功,若是他或皇兄登位,自家外祖,還能虧待?

  馬家人押的是雙頭注啊,太聰明、太貪心,當天下人都是傻的。

  皇兄來信,讓他派人押解賀盛入京,好讓賀盛與馬家人對質。

  話是這麼說,但賀關相信事情不會這麼簡單,皇兄肯定留有後手,過去礙於母后,皇兄處處對馬家人留手,而這回,馬家的好日子將盡。

  一張大大的方桌子,四個邊各坐一人恰恰好,直到李成功出現,他帶來一隻精緻的大風箏。

  水水年紀小,很難不被吸引,但阿璃臭臉擺在那兒,水水只好力抗誘惑。「哥哥說,不能亂收陌生人的東西。」

  李成功難以置信,他和水水當那麼久的同學,哪是陌生人?可他的怒氣才升起,就見水水諂媚地問阿璃——

  「哥哥,我乖不乖?」

  阿璃像拍狗那樣往她頭上拍了兩下,淡淡回道:「還可以,再加強。」

  這話算不上誇獎,可水水就像得了大獎,眉彎眼彎地對著阿璃猛笑,超沒出息的。

  水水的沒出息,讓李成功再次看清楚,在阿璃面前,他只能改名李失敗。

  「水水,你這字不行,我教你。」李成功說。

  見阿璃抬頭、目光掃來,水水立刻走到阿璃身邊,說:「哥哥教我?」

  「嗯。」聲音是從鼻孔發出來的。

  水水歡天喜地地爬上長凳,挨著阿璃坐下。

  李成功一輸再輸,悶到無語。

  風從頰邊輕輕拂過,帶起水水的碎髮亂飛,阿璃很故意地扳過她的臉,替她把頭髮攏好,看得李成功有怒不敢言。

  賀關撇撇嘴,眼角餘光掃過兒子的得意,這小子挺壞的……

  魏旻一個掠身,帥氣地飛到大門邊,外頭有訪客。

  黃宜彰的陣仗和李成功的登場有幾分相似,但是沒小子那麼囂張。

  黃宜彰領著十幾個男人進門,每兩人抬起一隻大木箱,共有八個箱子。

  陸溱觀放下醫書,走到大門那兒。

  黃宜彰見到她,堆起滿臉笑意。「陸姑娘,這是你讓康掌櫃找的藥材,都齊全了。」

  旁的事可以不仔細,但論到藥材,半點疏忽都不行,她打開箱子察看,濟世堂賣的東西確實沒有次品。

  「多謝黃東家,這些藥材多少錢?」

  見陸溱觀一如過去般落落大方,態度沒有因為林媒婆的登門而改變,黃宜彰放下了心。「一點心意,姑娘笑納。」

  他下意識瞄了眼跟在她身後、向自己走近的賀關。

  「這怎麼能行,親兄弟、明算帳。」

  「姑娘可知短短一個月內,咱們的藥丸賣出多少?要是這點藥材我還同姑娘計較,那就太不會做人了。」

  黃宜彰說一大串話,但賀關只聽見咱們兩個字,誰跟他是咱們,不過是合夥做生意的兩個人,何必說得那樣曖昧?

  賀關不愉快了,臉繃緊,威猛氣勢盡現,黃宜彰突地倍感壓力。

  陸溱觀瞥了賀關一眼,不免覺得好笑,再看向黃宜彰,說:「多謝東家。」

  黃宜彰一笑,先上前向賀關請安,然後在她身前低聲道:「可不可以私下談談?」

  「不行。」賀關搶話,霸道地拉起陸溱觀的手,走進廳裡。

  陸溱觀轉頭看看黃宜彰,臉上帶著歉意,賀關的態度稱不上禮貌,身為主人應該站出來講兩句話、圓圓場子,但……好吧,水水沒出息,她也沒好到哪裡去。

  黃宜彰別無他法,只能跟著走進廳裡。

  采茵瞄一眼主子爺,乖覺上前,安排黃宜彰入座、倒茶,表現得客氣而疏離,好像他是從來沒見過的陌生人。

  賀關微勾唇,很滿意采茵的表現。「說,我們要出門。」

  黃宜彰不解賀關的態度,他對陸姑娘的佔有慾似乎太明顯了,不過他也不會笨到直接說出口,他一如以往的斯文有禮。「陸姑娘,我今兒個登門有兩件事,一是送藥材,二是親自給姑娘致歉。」

  「致歉?為什麼?」陸溱觀問。

  「前幾日林媒婆上門,但我後來才知這林媒婆為作成媒,慣會看人踩人,許是說了不中聽的話,才讓陸姑娘著惱。」

  「黃東家多慮,她並無說什麼。」陸溱觀莞爾。

  「那麼定是她沒把話講清楚。在下提及婚事,並非是對陸大夫別有所圖,你我簽訂的契約,不管多久都會生效,即使姑娘嫁給在下,每年藥廠依舊會提撥兩成利潤與你,那是姑娘的私產,日後可以留給水水做嫁妝。黃某是商人,看法與一般男子不同,成親後不會阻止姑娘繼續行醫,且黃某在此發誓,不管你我有無生下子嗣,黃某都會將水水視如親生女兒。」林媒婆沒讓陸溱觀著惱,但黃宜彰說到「與一般男子不同」時,賀關氣惱了,這傢伙以為他有多特殊,他以為自己開出的條件是恩澤嗎?哼!

  陸溱觀抿唇一笑,問:「可以請教黃東家,為何想娶我為妻?」  

  「在下的妻子已經過世多年,後院需要人掌理。」

  「黃東家府裡沒有可靠的管事?」掌理後院不一定需要女人。

  「姑娘行事端方,定能為我掌好中饋。」

  「行事端方的女人很多。」

  「姑娘能幹,我相信姑娘能將我的孩子教養得跟水水一樣好。」

  「那麼除了一個好管事,黃東家還需要一個好師父。」陸溱觀笑著回答。

  「姑娘不信黃某是真心求娶?」黃宜彰無法理解她的反應。

  「不,我相信黃東家真心想要一個和樂、興旺的家庭。」

  「那麼,姑娘是不相信黃某能讓姑娘過上好日子?」

  陸溱觀搖搖頭,對於婚姻,她的要求不僅僅是過好日子。

  「我能自己謀取好生活,不需要依靠男人給與,對於丈夫,我有其他要求。」

  「姑娘何不說說?」

  「專一、尊重、成就、自由。」

  娘說過,這是人天生該有的權利,可是女人的權利卻硬生生被剝奪,想要成親,便該找個能將這些權利還給自己的男人。

  曾經,她對這些話半信半疑,如今方才明白,這是真理。

  如此驚人的話從陸溱觀嘴裡說出來,賀關沒被嚇退,反而因為她自信篤定的態度,看得痴了。

  沒錯,這才是陸嬸嬸的女兒,陸嬸嬸的女兒就該如此。

  她知道自己要什麼,知道什麼時候該如何取捨,這樣的女人……賀關勾起嘴角,滿是讚美與欣賞。

  此話聽在黃宜彰耳裡卻是驚世駭俗,專一?尊重?成就?自由?這是何等不安於室的女子才敢說的話。

  陸溱觀看見賀關的激賞與黃宜彰的錯愕,一樣米養百樣人,她的糖果哥哥果然與眾不同。

  她沒有因此看輕黃宜彰,他不過是與世間男子的想法相同,然賀關的欣賞卻讓她的心裡頭滿是甜蜜。

  賀關走到黃宜彰面前問:「講清楚了?」他沒有太多表情,但居高臨下的勝利者姿態表現十足。

  黃宜彰愣愣地點頭,事態再清楚不過,這樣想法、這樣的態度……這樣的女人他不敢要,也要不起。

  賀關看向陸溱觀,說:「沒雜事了,走。」

  這話真討人厭,黃宜彰提的是終身大事呢,怎麼在他嘴裡竟成雜事?但她沒追究,只問:「去哪裡?」

  「莊子。」

  去莊子?原本要去踏青的地方?可他不是收到京城來信,得留下來處理?

  陸溱觀納悶地問:「為什麼?」

  賀關笑著,濃眉彎彎、眼彎彎,回道:「承諾。」

  「承諾?」他什麼時候對她承諾要帶她去莊子上玩?

  「你想要一座動物園。」

  猛地,陸溱觀倒抽口氣,他真的辦到了?

  娘形容過動物園,說那是每個孩子都應該有的童年記憶,她沒有去過動物園,覺得不開心,糖果哥哥掐掐她的臉說:以後我給阿觀蓋。

  「什麼時候蓋的?」她有些無法相信。

  「封蜀王之後。」

  皇兄登基,邊關無戰事,時間多了,便一件件把對她的承諾拾起。

  「唉呀,有很多承諾我都忘記了,實在太吃虧。」早知道他是這樣重諾言的人,就該一筆筆、一條條羅列下來。

  「沒關係,我都記得。」

  「可以列張清單給我嗎?」陸溱觀難得露出討好的小狗臉。

  「可以。」

  「那我可要好好收妥,直到你把所有承諾還清。」

  「還不清。」

  「為什麼?」

  「會有新承諾。」

  眨眼功夫,陸溱觀便讓蜜糖給糊了七竅,他怎麼可以用這麼嚴肅的口氣,說著如此甜漬人心的話?

  她握住他的手,笑眼咪咪地說:「那走吧。」

  他們眼裡都沒有黃宜彰,可黃宜彰眼裡滿滿都是兩人。

  饒是他再傻,這會兒也看明白了,王爺和陸大夫之間有著他無法介入的感情,但他無法想像,他們兩人身分不配,地位不配,再加上她奇怪的想法,高高在上的王爺怎能接受?當兩人跨出門檻的那一刻,黃宜彰聽見賀關說——

  「我有很好的管事,阿璃有很好的師父,我可以給你專一、尊重、成就、自由,以及所有你想要的。」

  黃宜彰怔住,片刻後露出苦笑,他確實不如蜀王。

*             *             *

  那不是動物園,呃、應該說,那原本是動物園,可後來變成牧場。

  一開始這裡是處莊園,佔地不大,七、八畝地左右。

  賀關大張旗鼓,尋了好幾位對養動物有本事經驗的人,再搜羅不少難得一見的動物,放在裡頭圈養。

  因事先計劃時,衛總管擔心裡頭的兇猛動物會驚嚇到附近百姓,因此挑選莊子時,刻意挑了距離都城或村鎮都很遠的莊子。

  這樣一來,裡頭照看動物的人,吃飯就變成問題了,糧米能儲放,菜蔬肉品就難啦,除非天天吃腌菜、肉乾。

  事情往上頭報,衛總管一句話,把附近的土地全給買下,建起大莊園,有土地就能種菜、種果子,也能圈養雞鴨鵝魚豬牛羊,自給自足。

  在這之前,不管是文二爺、衛管事、季方……所有王爺身邊的人都搞不清楚,弄這樣一處莊子,養著不能殺、不能吃的動物有啥用,還得耗費人力、物力,到處搜羅新物種,簡直是種無聊的浪費。

  但架不住主子爺樂意,當下人的只能照做,就當主子爺童心未泯。

  可莊子自給自足之後,去年衛總管巡視到此處時發現,許是有飼育專家在,自家莊子養出的肉特別好吃,再加上品香樓的御廚抱怨肉類品質不平均,時好時壞,做出來的菜色口感會有影響。

  衛總管念頭一轉,命令下達,再擴地、再增建圍欄、再聘僱人手。

  幾個月功夫,可食動物的數量遠遠超過不可食動物,動物園變成牧場,種養出來的蔬菜肉品直接拉進蜀州五都,供應自家酒樓飯館。

  之前陸溱觀練習剖腹產用的大豬、小豬崽們,也全都送到牧場裡放養。

  因此這趟動物園之旅,不但滿足水水和陸溱觀對動物園的想像,也讓他們見到老朋友,兩人興奮得不得了。

  這趟,他們足足在莊子上待了近十日。

  轉眼端午節到來。

  今年的端午節過得熱鬧極了,蜀州和京城一樣都有舉辦龍舟競賽,但只有男人能下場比賽。

  很久以前,賀關抱著陸溱觀在岸上看龍舟時,她隨口抱怨女生都不能坐龍船。

  那句話她已經忘記,但賀關牢牢記得,今年蜀王府的龍舟上面空出兩個位置,讓水水、阿璃和陸溱觀坐上去,他們不必划槳,只需要穩穩地坐著,感受比賽氣氛,反正蜀王府的人一個可抵兩個,就算實際划槳的人少一半,也能勝出。

  所以他們贏了,賀關搶旗、季方掌舵,而魏旻坐在他們身後,穩穩地護住三個人。那天坐在船上,太陽很大,風也大,陸溱觀胸口澎湃不已,如果連這樣的隨口一句話他都能牢牢記住,那麼他對她……用了多少心思?

  這段時間,他完成很多承諾,大部分她都不記得了,他卻如數家珍。 

  陸溱觀後來實在忍不住了,問:「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她在心中預測他的答案,也許是因為她爹娘的死,也許是因為他記恩,抑或是他本就是個重諾之人。

  但賀關卻說:「因為承諾的對象是你。」

  對象是她,所以重諾?

  「這輩子,我再不允許你再受苦。」

  這是他的新承諾,她不知道他會不會辦到,但他的不允許,讓她的心融化得亂七八糟。

  她知道對於感情應該避如蛇蠍,她明白甜言蜜語只是一時情緒,並非永恆事實。她有經驗的,對男人不該抱持太大的期待,保有本心,才能讓自己不再受傷害。

  只是他這般對待她,讓她的心無法控制地快速沉淪。

  她有些慌亂、有些無措,但她不想停止。

  難得休假,賀關帶陸溱觀出門吃飯,兩人坐在酒樓的包間裡,居高臨下看著街景。

  這段時間忙翻了,她跟著他幾乎把蜀州跑了個遍,他去巡視,她去授課,直到昨晚才回到家裡。

  原本打算由濟世堂出面做的「防災防疫講座」,如今改由賀關接手,他把蜀州郊區分成十個區域,再加上五個都城,共舉辦了三十場講座。

  除了指定的地方官員、里正、王府人手之外,若有空位,想參加的百姓也可以進場聽講。

  賀關說他們是種子學員,學會陸溱觀這套防災防疫法,可由他們去教授更多的人,目標是所有蜀州百姓都能聽兩到三遍的課程。

  為鼓吹百姓積極聽課,賀關自掏腰包送禮,禮物包括消毒用的水酒、藥材、口罩等等疫災時用得上的物品。

  目前已經辦完十八場講座,種子學員也開始到處授課,成效還不錯,對於八月的秋汛,眾人嚴陣以待。

  陸溱觀問:「種子學員?形容得真貼切,你怎麼會想到這麼說?」

  一顆種子,繁衍出一片綠地,生氣盎然。

  賀關回道:「陸嬸嬸教的。」

  「我娘從沒教過我這些。」

  「這種事,不是你的力量能夠辦的。」

  陸嬸嬸曾跟他說過,所謂政治便是管理眾人之事,唯有從政者方能行事,若教了陸溱觀,她會被視為異類吧?

  陸溱觀把視線從窗外調回來,對賀關說:「為講座之事,我已經很久沒去濟世堂,我想明天過去坐堂。」

  黃宜彰是個出色的商人,藥丸推出不過短短兩個多月,她已經拿到上千兩銀票,聽說他打算再建新藥廠,他賣得越多,她分紅越多,這是好事。

  「再等等。」

  「等什麼?」

  「等耑樂醫館建好。」

  聞言,她猛地抬頭看向他,表情有些驚訝又有些驚喜,還有更多的感動。

  賀關氣定神閒地為她斟一杯茶,道:「陸嬸嬸的夢想,你來完成。」

  可以嗎?那不只是爹娘的夢想,也是她的,一間有分科、有住院病房、有夜間急診、有制度的醫館……

  只是,他怎麼會知道?

  「我娘到底告訴過你多少事?」

  他笑了,是很得意的那種笑。「比你想的多。」

  「不會連房產大業、租賃公會、市場壟斷……都是我娘教你的吧?」

  「是。」

  天哪,還真的是!「還有呢?」

  「作戰、兵法。」陸嬸嬸曾為他講一部三國故事,助他後來將師父教的兵法融會貫通。「我娘有什麼不會的?」

  賀關認真想過後回道:「女紅、廚藝。」

  噗哧,陸溱觀笑開,這兩方面她也不行。

  「我娘是奇人,對不?」

  他完全同意,所以皇兄戀上陸嬸嬸之後,心裡再也裝不下其他女人,所以他敬她、尊她,以她為師。

  「你也很好。」

  陸溱觀搖頭。「我不及母親的萬分之一。」

  賀關也搖頭。「陸嬸嬸會以你為榮。」

  「我會努力的,總有一天,我會成為爹娘的驕傲。」

  她已經不是三歲的小丫頭,可是他很想揉揉她的頭髮,不過他還是忍住了,深情的看著她道:「你已經是。」

  一陣鑼鼓聲從遠處傳來,他們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同時轉頭看向樓下街道。

  那是送嫁隊伍,前有樂隊,後有一百多抬嫁妝,喜轎後面還跟著近百個奴僕。這是誰家婚嫁,陣仗這麼大?

  「怎麼沒有新郎迎接?」陸溱觀問。

  賀關仔細確認,是有些奇怪。

  才疑問著,季方匆匆上樓、跑到主子爺身邊,他停下腳步,看一眼陸溱觀,琢磨著要怎麼開口。

  賀關見不得他吞吞吐吐的模樣,沉了嗓音,「說!」

  一陣雞皮疙瘩冒出,身子抖了一抖,季方這才問道:「王爺是否該回府準備?」

  「準備什麼?」賀關擰眉,季方是怎麼了,話說得不明不白。

  「今天是五月十五。」

  「所以……」

  眼見主子爺臉臭得厲害,季方只好咬牙,一口氣道:「樓下那送嫁隊伍……新娘是王爺的側妃。」

  聞言,陸溱觀的心倏地墜入寒潭,猝不及防的冰冷讓她忍不住打個寒顫。

  她握緊拳頭,用力擠出理智,這事不離譜,他的正妃已經過世六、七年,而皇上是他的親哥哥,皇太后是他的親娘,怎麼都該替他的下半輩子打算,所以這很正常、很理所當然。可是這麼正常、理所當然的事,卻讓她的心痛得厲害,像是有幾萬根細針從四面八方射向她,沒道理痛的呀,是因為奢望了?因為貪念了?因為胡思亂想了?因為心不受控地沉淪了?於是誤以為他們有一點點可能,於是誤以為他待她的好,是為著鋪陳完美結局,於是妄想等出他的新承諾,承諾一生一世。

  她在想什麼啊,怎麼可以奢望、貪念、胡思亂想?怎麼可以出現亂七八糟的誤以為?

  他是蜀王啊,是再尊貴不過的王爺,而她,便是一個窮秀才、一個藥商,於她都是高攀。

  怎麼能夠妄想?怎麼能夠看不清自己有幾分幾兩?真真是太不自量力了。

  握著茶杯的手微微抖著,她不敢讓笑容卸下,她逼迫自己得儘快說些什麼,要說恭喜、祝他們百年好合?還是說願你們琴瑟合鳴、鶼鰈情深?

  她還沒想清楚要說什麼,賀關已經握住她顫抖的手,凝聲道:「不要亂想。」

  是啊是啊,不要亂想,她一千一萬個同意。

  她就是亂想才會想偏了方向,的確不該亂想,確實該保有本心。

  她用力搖頭,把笑容再擴大兩分,欲蓋彌彰地說:「我才沒有亂想呢。」

  賀關冷肅的視線落在送嫁隊伍上,這個馬茹鈺果真是個角色,他已經把難聽話撂下,她明知自己將面對什麼,還敢硬著頭皮下嫁。

  很好,她敢要,他就敢給。

  「文二爺問,爺……是不是該回去準備婚禮?」馬氏女是皇太后親自挑選的,誰都能得罪,但這號人物萬萬不可。

  「小妾?婚禮?」賀關冷眼射向季方。

  季方立即打了個激靈,明明天還熱著,他怎麼會有下雪的感覺?

  陸溱觀的表情也有些複雜,季方方才不是說側妃嗎,怎麼他又說是小妾,難道現在這兩者代表的意思一樣?

  「爺的意思是……」

  淡淡一笑,賀關慢條斯理說出來的話,不只季方,連陸溱觀也竄出陣陣雞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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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不讓新娘進門

  天殺的蜀州,太陽那麼大,天氣那麼熱,這是人住的地方嗎?

  坐在喜轎裡,馬茹鈺揮汗如雨,臉上的濃妝被汗水沖花,任她再國色天香,這會兒掀開蓋頭也會嚇退新郎。

  她已經在蜀王府大門前整整待了一個時辰,禮官前去敲門,門房卻道:「王爺不在府裡,府裡不知有迎親一事。」

  兩句話丟下,竟不讓新娘子進門。

  更過分的是,小小門房竟敢對禮部官員冷言冷語——

  「若是王爺迎側妃,這麼重要的事兒,王爺怎會沒交代一聲,會不會是新娘子記錯新郎了?」

  這話太誅心,根本是掮人巴掌。

  馬茹鈺恨得咬牙,暗暗立誓,待她執掌王府中饋,一定要把這群瞎了狗眼的奴才給剝皮抽髓,令他們生不如死。

  深吸氣,出嫁前她不是沒有擔憂過,那天王爺態度不明,她只能猜測他是因立世子一事惱上自己,她想方設法企圖扭轉。

  聽說賀璃喜歡念書,她的嫁妝裡有不少孤本,聽說賀璃身骨不佳,她帶來許多珍品藥材,她打定主意要虜獲賀璃的心,她決定把他養廢,她會當個讓賀璃事事順心的好繼母,讓王爺重新評估自己。

  可……連門都不給進?王爺真為那事生氣至今?

  悶熱得厲害,馬茹鈺口乾舌燥,早上擔心出恭麻煩,她忍著乾渴,不敢吃喝,現在恨不得能灌上幾壺茶水。

  憋忍不住,她拍打窗子,丫鬟翠珊立即湊上前掀開轎簾。

  馬茹鈺道:「讓周大人想想辦法,我要出轎。」

  再繼續下去,她會熱死在喜轎裡。

  翠珊回道:「娘娘,周大人已經進王府交涉了。」

  自送嫁隊伍出了馬家大門,小姐便要求所有人喚她娘娘。

  「進去那麼久還沒處理好?他能做什麼用!」廢物,都是一群廢物!

  焦慮節節上升,王爺擺出這陣仗,莫非想把她遣回京城?

  不會的,她有太后娘娘的賜婚懿旨,雖然那次出宮之後,再也進不了宮門,但禮部的官員都送她到蜀州了,何況她是親眼看見王爺對皇太后有多麼溫和孝順。

  所以是惡奴欺主?那麼,是誰給那些奴才撐腰?

  她認真思考,仔細分析每個可能性,倏地,她抬起眼眸,是他!只會是他!那賀璃擔心自己危害他的地位,趁著王爺不在,給她下馬威?

  但就算過完年,他也不過是個七歲小孩,怎會有這等手段?還是出主意的是他身邊的奶娘、嬤嬤?

  呵呵……確實是惡奴欺主,想清楚來龍去脈,馬茹鈺有了底氣,她相信王爺不會拿王府名聲來開玩笑。

  「讓我們的人把門撞開。」知道對象,她不打算再忍耐,委屈求全只會讓那些惡奴更加不把她放在眼裡,想她堂堂蜀王側妃,豈能容奴才作踐。

  翠珊縮了縮脖子,她沒這個膽,壓低聲音回話,「娘娘稍安勿躁,府裡已經派人去尋王爺。」

  她已經等了一個時辰,還要她稍安勿躁?若是王爺三天不回來呢?

  拳頭恨恨地打在轎子上,砰的一聲,圍觀百姓全聽見了,眾人面面相覷,看起來這位側妃脾氣不大好啊。

  翠珊愁眉看向圍在一旁的百姓,娘娘選這時候發火,實在不妥啊!

  真真是錯了,周大人要求他們低調,娘娘卻非要堅持這場婚禮得讓所有蜀州百姓看到,於是雇來樂隊一路敲敲打打,一百多抬嫁妝、近百個下人,這樣的隊伍不引人注意都難。

  他們確實是引來注意,可誰知道會被擋在王府外,這下子他們成了耍猴戲的,一雙雙眼睛全盯著看,她恨不得挖洞把自己給埋了。

  「把門撞開。」馬茹鈺咬牙切齒地命令道。

  她算準了,賀璃再得王爺重視,他這樣不管不顧的踐踏王府聲名,王爺知道後必有重罰,到時她軟言幾句為賀璃求情,一來讓王爺對自己改觀,彌補之前的錯誤,二來趁機除掉賀璃身邊的惡奴,補上自己的棋子,之後賀璃也只能任由自己搓磨。

  她越想越覺得就該這麼做。

  「娘娘,不行啊,王府侍衛站一排,咱們的人恐怕不是對手。」

  居然連王府侍衛都出動了?賀璃的膽子是什麼做的,連抗旨都不怕?

  好啊,既然要鬧就鬧大一點,最好鬧進京城,讓皇上、皇太后看清楚,這個世子爺是怎樣的暴戾乖張,真要讓他襲爵,王府上下還有消停日?

  想清楚後,馬茹鈺一把拉開轎簾,逕自下了轎,用力扯掉喜帕,怒目相望,她就不信,今天進不了王府大門。

  她刻意張揚氣勢,想一口氣壓下賀璃,卻忘記自己的妝容有多恐怖。

  因此當喜帕離開她的臉,百姓推推擠擠朝她看去,隨即驚呼聲從人群中傳出,還有人嚇得連連倒退。

  「難怪王府不肯開門,醜成這副德性,甭說王爺,便是我也打死不娶。」有人低語,引起一陣笑聲。

  這話傳入馬茹鈺耳裡,她抓緊喜帕,身子猛地後轉,一雙美目射出狠戾。

  不少人被她的目光嚇到,縮著腳,再往後退。

  她背對著的人群中又有人開口,這回聲音不小,所有人都聽得見——「太后娘娘怎麼給王爺娶個夜叉回來?」

  馬茹鈺又轉身,想要尋人,可是她目光轉去,那人就閉了嘴。

  「是誰說的?站出來!」

  因為憤怒,她的聲音拔尖,不少人的手臂上因而泛起一層疙瘩。

  她生氣成這樣,王府侍衛卻一動也不動,沒有半點維護之意,這下子,心思活絡的就更敢開口了

  「人不能看外表,說不定她是因為品性端良,才能嫁給王爺。」這話講得嘲諷味十足,顯然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這麼凶還品性端良?那青樓裡的妓子豈不是各個溫良恭儉讓?」

  此話一出,百姓哄堂大笑。

  「又凶又醜,那不是夜叉、羅剎嗎?媽呀,太后娘娘這是坑兒子呀。」

  「這容貌著實嚇人,跟鬼似的,晚上半路相逢會活活嚇死,王爺委屈太甚。」

  風言風語越講越過分,法不責眾嘛,越多人講越安全,於是喜歡閒言閒語的太太婦人們也加入批鬥行列。

  翠珊更想挖洞了,可是一低頭,這裡的道路全是用青磚鋪就,未免鋪得太紮實。

  馬茹鈺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這輩子她沒受過這樣的羞辱,目光刨去,把百姓嚇得齊聲驚呼。

  不過這回,總算讓她抓到一個,她手指伸向前。「來人,把他拉下去杖斃。」

  聽見主子發話,陪嫁的下人連忙上前抓人,然王府府衛長腳一跨,擋在百姓前頭。

  馬茹鈺大怒,走到府衛身前,質問道:「你敢違抗主子的命令?」

  府衛淡淡一笑,回道:「等姑娘成了王府的正經主子,屬下必定不敢違抗。」

  此話一出,百姓又是捧腹大笑,這會兒風向再確定不過,百姓的嘴巴也不再留情。 

  「咱們王爺是攤到什麼倒霉運,宮裡怎麼就賜個母老虎來?」

  「不要污辱老虎,老虎有醜得這麼厲害的嗎?」

  「這太后娘娘是王爺的親娘還是後娘啊,竟給王爺挑了這麼一號媳婦。」

  「你說,會不會是冒充的?」

  「有可能,沒品沒貌的,這種人要是能當側妃,那我家的姑娘就能當皇后。」

  馬茹鈺氣得全身發抖,罵道:「你們這群賤民,統統給我閉嘴,要是敢胡言亂語,信不信讓你們有來無回?」

  她錯估了百姓的能耐,蜀州百姓農民少、商人多,行商的與農戶不同,沒幾分眼色膽量哪成?且王府的立場,幾十雙眼睛瞧得一清二楚,如今被一個惡婦恐嚇,不欺負回去,哪裡對得起自己。

  「賤民?哼!說得自己多高貴似的。」

  「肯定是高貴幾分,要不,怎有這麼多陪嫁。」

  「我家女兒若是長這副德性,我就算拼死拼活也得給女兒拼出這些嫁妝,要不,哪個男人肯娶?」

  情況發展和馬茹鈺想像的不同,這會兒她騎虎難下,開始後悔離開喜轎。

  這時,王府側門終於開啟。

  門開,百姓一擁而上,看見出來的是大家熟悉的文二爺,有人乘亂道:「文二爺,這惡婦不能留啊,多委屈咱們王爺。」

  有人接話,「別為難文二爺,那可是宮裡賜的婚。」

  「唉……這太后娘娘也太不近人情,怎能為了娘家侄孫女兒,坑自家兒子?」

  「誰讓馬家勢大,皇上見著也得低頭,馬氏女一心想嫁,甭說王爺,就是皇上也得娶啊。」

  這話可嚴重了,要是傳進京裡可是殺頭大罪,有人四下梭巡,想看看是誰如此大逆不道,敢編排皇家。

  只是……文二爺沒生氣,禮部官員沒火大,就連府衛也沒動刀槍的想法,莫非事實還真是讓那人給說中了?醜女仗著娘家的勢,非逼著王爺接收?

  「天,這可是強賣強嫁啊,這馬家大過天了嗎?」

  接著,耳語越來越多,一句句像針一般扎進馬茹鈺耳裡。

  「大家記不記得那個馬大人?」

  「哪個馬大人?」

  「上一任的縣官啊,聽說也是馬氏族人,不過只是小小的旁支。」

  「記得記得,那個黑心肝的,不辦差只斂財,咱們櫂都商戶,誰沒被他刮過一層油。」

        「可不是,王爺只能想方設法把他調走,不敢拿他怎樣,誰讓他姓馬呢?」

  「這天下是馬家還是賀家的?」

  「也莫怪馬家囂張,皇上身上不也流著馬家的血,再壞,還能誅九族嗎?」

  馬茹鈺聽得瞠目結舌,天吶,這群沒教化的蠻夷,竟敢公然議論朝政?蜀州是沒有王法了嗎?

  文二爺見狀,淡淡一笑,今天這把火燒得夠啦,可不能一次燒足,萬一燒成炭,後頭的戲還唱不唱?

  他上前朝馬茹鈺行禮,道:「有兩件事想稟告側妃。」

  馬茹鈺暗暗吐氣,挺直背脊,下巴微抬,端著一副貴人的驕傲。「說!」

  很好,終於有人認了她的身分,就說吧,王府不會任由賀璃把事情鬧大,瞧!現在不就有人出面收拾了!

  可她不曉得強裝這番氣勢,加上她斑駁的妝容,說有多可笑就有多可笑。

  「第一件事,依側妃編製,娘娘身邊能留用四名大丫鬟、一位嬤嬤,二、三等丫鬟和粗使下人府裡早已備下,所以側妃娘娘只能領五人進府,第二件事,還請側妃移駕,從後門進出,這大門是迎正妃用的。」

  此話一出,立刻轟得馬茹鈺頭昏腦脹,他是什麼貨色,竟敢如此作踐她?

  文二爺也不等她回話,轉身與周大人作揖為禮,然後領著府衛進門,在眾目睽睽之下,砰的一聲,大門再度關上。

  馬茹鈺懵了,一顆心跳得毫無章法,蜀州到底是有多落後,怎麼可以人人不知禮、不守禮,半點規矩都沒有?

  她一把拉住周大人的衣袖,急問:「這是怎麼回事,他們怎麼敢如此怠慢於我?」

  周大人一臉為難。「馬姑娘,嫁雞隨雞,既然都到蜀州了,就認命吧。」

  認什麼命?她是榮華富貴命,是受萬人羨慕的好命,怎會轉眼就龍困淺灘遭蝦戲?

  周大人冷眼看著她,心中暗笑,這一路上,他被馬茹鈺折騰得夠了,好不容易把人送到蜀王府門口,重擔已卸,而文二爺的保證,更讓他有恃無恐。

  他低聲道:「馬姑娘想清楚,若是願意,我便讓人把嫁妝從後門抬進去,若不願嫁,我等便再護送姑娘返京,只是要走要留,姑娘得早點做決定,時辰不早了。」

  「你沒聽見嗎?那人讓我從後門進出。」

  「此事文二爺解釋過,一則王爺不在,王府大門不輕易打開,至於側門,姑娘的嫁妝這麼大件,連喜轎都大得驚人,側門根本進不了,不從後門進,難不成要飛進去?」周大人表面上勸得苦口婆心,心底卻暗笑不已,誰讓你張揚!

  出京前禮部就送過信到馬府,表示雖然馬氏嫁的是蜀王,但並無誥命在身,行事宜低調,結果呢?非要弄一個十六人抬的大喜轎。

  張揚是夠張揚了,可這一路上可夠辛苦人的,她當自己是公主啊!

  馬茹鈺緊握拳頭,喀一聲,修染得完美的指甲在掌心折斷,劇痛自指間傳來。

  「姑娘……」

  翠珊才想開口勸說,馬茹鈺滿腔怒火正找不到宣洩之處,聽見聲音,下意識揚手,啪的一掌,狠狠掮上她的臉。

  翠珊沒有防備,狠跌在地。

  看到這一幕,圍觀的百姓極為吃驚,看來這馬家姑娘是連形象都不顧了。

  周大人看一眼無辜受累的翠珊,抽了抽嘴角,退開兩步再道:「文二爺說了,姑娘住的院子離後門近,嫁妝從那裡抬進去可以輕省些。」

  她住的地方竟然離後門近?這是要把她打入冷宮嗎?馬茹鈺恨得幾乎咬碎一口銀牙。

  吸氣呼氣,馬茹鈺的鼻翼縮張不停,她必須忍,她不能就此認輸,要整治賀璃,往後有得是機會。

  「柳管事。」馬茹鈺揚聲喊。

  一個身材微胖、身穿青衫的中年漢子連忙甩著肚子上的肥肉,跑到主子跟前。

  她背過周大人,壓低聲音吩咐,「你領著人到後門等著,我讓柳嬤嬤拿銀票給你,你找個地方把人安置下來。」

  這些人不能離開,在人生地不熟、孤立無援的蜀州,她必須有自己的人可使,他們都是爹娘精心挑選出來的。

  「是。」柳管事應話。

  「柳嬤嬤,你帶翠珊幾個跟我進府。」

  「是。」柳嬤嬤應了聲。

  好不容易從地上爬起來的翠珊硬著頭皮上前,將馬茹鈺扶回喜轎裡。

  樂師們面面相覷,猶豫片刻後,整好隊伍,又開始吹打起來。

  馬茹鈺連忙大喊,「停下來、停下來!」

  敲什麼鑼、打什麼鼓,怕人不曉得她是從後門進的王府嗎?

  可惜翠珊嚇得厲害,不敢待在轎邊,而樂聲太大,沒有人聽見她的叫喊,仍這樣一路吹吹打打,送嫁隊伍從大街轉到後巷,從後門把她送進王府。  

  馬茹鈺氣到差點沒厥過去。

  她想像過幾百次自己的婚禮,卻沒想過會是這副情景,她委屈難受,她恨到想殺人,但她不會退縮,總有一天她會親手翻轉這一切,那些看不起她、對不起她的人,她會一一向他們討回來。

*             *             *

  文二爺坐在書桌前,季方在他跟前來來回回晃著,晃得他頭暈,他連喊數聲,季方才肯安靜坐下來。

  他奮筆疾書,將周大人的話寫在信紙上,準備讓季方往陸家送。

  周大人傳的是皇上的話,京城那裡正等著大魚入網,在這之前,若不是怕驚動魚群,皇上很樂意替王爺把這個麻煩給解決掉,只不過眼下只能再辛苦王爺一回。

  文二爺一面寫、一面笑,不過是個女人,能翻出多大的天?倘若安份,不過就是幾碗米養著,倘若不安份,就等著她生事唄。

  信寫好,季方飛快起身,拿著信往陸家走。

  他有滿肚子故事要說給爺聽呢,方才王府門口那幕實在太精彩,但更精彩的是那女人喜帕底下的那張臉。

  京城第一大才女?京城十大美女?如果這排名能算得了數,他一定要去把那個負責排名的人揪出來痛打一頓,根本就是騙子嘛。

  「季方。」他才跨出門檻,文二爺又把他喚進來。

  「嗯?」頭轉、身不轉,季方等著文二爺下文。

  「多問爺一句。」

  「哪句?」

  「馬氏,留或不留?」

  「二爺,你忒愛說笑,皇太后送來的人,豈能不留?」

  讓她難堪沒臉,讓她在王府後院無權沒地位,順道給京城的馬家人潑點髒水,事情也就做到頭了,難不成還真能把人送回去?再說了,若真要這麼做,又何必大開後門相迎。

  文二爺呀,讀書人腦子彎彎繞繞多,可這種事是能轉彎的嗎?

  「能。」文二爺篤定回答。

  還真的能?季方來了興趣,關上門,像小狗似的蹭到文二爺桌邊,笑得滿臉燦爛。「二爺說說,留怎麼做?不留又該怎麼做?」

  啪!一把扇子往季方頭上打去,沒見過這麼愛聽八卦的男人,這人肯定是男皮女骨。「要留,自然不能讓她生事,就得命人多加看管,一天管三頓飽,不許她多思多慮多說多動,連外頭接應的人都給斷了才好。」

  馬氏女一個個都不是簡單的貨色,雖然不能省點事,直接把人丟進地牢裡,但他有本事讓她不坐牢卻如同坐牢。

  「若是不留呢?」

  「就得給她機會做做壞事,才能抓到老鼠尾巴。」

  「倘若馬氏天生善良,不愛生事,是個安份守己的呢?」

  人家就是樂意頂著側妃名頭,吃喝拉撒睡、安安穩穩過一輩子,他能如何?

  「那就給點引誘、送點逼迫,有沒有聽過狗急跳牆?」文二爺捻起鬍子,笑得怡然自得,不過方才的情況大家都看清楚了,那個女人哪是個省事的主兒。

  「二爺。」季方斜眼盯著他,緩緩搖頭。

  「怎樣?」

  「你知不知道你這笑……有多賊?」季方看著他滿臉心計、等著使壞的表情,不禁長嘆一口氣,他開始同情馬茹鈺了。

  「不知道,但我肯定主子爺很樂意看我這張賊臉。」挑挑眉,文二爺笑得賊上加賊。季方自認辯才無礙,可是在文二爺跟前,他只能甘拜下風。不說了,一拱手,他跑得比什麼都快。

  季方離開,文二爺讓等在外頭的人進來。

  那是爺的隱衛,穿著百姓服飾,他們痞起來的時候跟流氓沒兩樣,可正起神色,眉宇間的威風英氣無人能敵。

  他們便是方才在外面起頭欺負馬茹鈺的「百姓」,在接到主子爺的命令後,喬裝混入人群。

  文二爺道:「接下來要怎麼做,曉得嗎?」

  「屬下明白。」眾人齊聲應和。

  接下來自然要添油加醋,將馬茹鈺囂張傲慢、視百姓如無物,張口賤民、閉口杖斃的事蹟傳遍蜀州。

  說說,哪家的新嫁娘敢憑藉娘家氣焰,如此跋扈囂張?都說強龍不壓地頭蛇,第一天到蜀州,她就敢在未來夫家門前大擺威風,糟蹋百姓,真真是好家教,何況這夫家不是尋常人,那是蜀王爺、是皇上的親弟弟,唉……這馬家啊,真是把賀家的天下當成馬家的了。

  如此醜陋粗暴的女子,就因為出身良好,有對好爹娘,便能逼得有戰神封號的蜀王爺也不敢拒婚?

  即使對馬氏女滿肚子不悅,也只能遲開大門片刻,下下新娘面子,誰知道此剽悍女子竟自行踢開轎門,指著王府大門對百姓破口大罵。

  娶到這種妻子,往後日子要怎麼過?

  等等,那還不是正妻吶,側妃講起來好聽,說穿了就是個小妾,要是王爺娶回心儀正妃,有這樣一個羅剎小妾在,還能有活路?

  想到這裡,誰不為王爺一掬同情淚?

  文二爺滿意地看看隱衛們道:「很好,十日,我要今天的事傳遍蜀州。」

  「是。」數人領命下去,一番佈置,不久,幾十匹快馬往櫂都城門外疾行。

  文二爺讓人把在隔壁房裡埋首書寫的文客們請進來,七、八個文客,手裡各自拿著一冊話本,故事主題是——悍側妃大鬧蜀王府。

  話本呈上,故事內容和方才差不多,但精彩度各有不同,文二爺逐一看過之後,非常滿意。

  他從當中挑出三個版本,抽出其一,遞給文客,道:「把這個謄寫一遍後,與其他兩本付梓。(印刷)」

  「二爺,要印幾份?」

  「各兩百本,你們分頭到各地尋說書人,給點銀子,讓他們把故事傳出去。」

  「是。」

  「謄寫的這份儘快送過來。」

  他得把話本連同王爺的信送到周大人住處,周大人將會把「第一手消息」傳到京裡,不曉得馬相爺知道此事會如何反應?

  文客們領命下去,文二爺再讓府中小廝進門,他手裡還著忙著,頭沒抬,便問:「馬側妃安頓好了嗎?」

  「已經安頓下來。」四個二等丫鬟、八個三等丫鬟,再加上八個粗使婆子,她連如廁都會有人守著。現在正與唐總管說話。」

  唐總管掌理王府後院大小事,基本上王爺不回府,後院沒有太多的事需要管,這陣子他正閒得發慌……

  「等唐總管見過側妃後,讓他過來見我。」

  「是,二爺。」

  文二爺放下毛筆,忖度著,馬氏一進府就召見唐總管,是想透過他的嘴把王府後院大小事弄清楚?所以他該把唐總管塑造成怎樣的人?忠貞不二的正直忠僕,還是唯利是圖的趨炎附勢小人?

  後面那個似乎更有意思些,唐總管最近不是想替兒子娶媳婦?手邊肯定缺錢。

  眉頭一挑,嘴角勾起,文二爺又露出壞壞的算計表情。

*             *             *

  說不想就不想?怎麼能夠,擺在眼前的事實,如何視而不見?

  回府這一路上,陸溱觀試圖釐清自己與賀關的關係。

  他們之間有太多過往,她的童年與他牽繫,她的父母於他有恩,她治好阿璃,所以他對她的所言所行、所有維護,她該如何歸類?  

  是吧,就是報恩,他們是單純的朋友,或者說,她是他認定的妹妹,所以做出界定後,她應該退後,應該把不小心生成的妄念收妥,把不切實際的想像消滅,應該劃出一條線,再不允許自己逾越。

  是啊……是妄念,千不該萬不該,只記得他是糖果哥哥,卻忘記他是蜀王,便是那年雲英未嫁,她也與他相配不上,何況如今?

  大錯特錯了呀,這可怎麼辦才好?她總是一廂情願呀。

  那年一廂情願相信程家不悔婚,是因為有恩有義,從沒想過程家要的是娘留下來的秘笈。

  那年一廂情願認定程禎愛自己勝過一切,誰知與前途相較量,她慘敗無比。

  人該學會記取教訓的,可是才短短幾個月時間,她又重蹈覆轍,一廂情願地認定糖果哥哥的承諾能允她一世幸福無雙。

  她真是個糟糕透頂的女人。

  快點撥亂反正,快點回歸正道,快點消除妄想、滅去想像……她很努力地做著這件事,只是心痛得厲害。

  她試著微笑,卻發現笑容暗藏苦澀,她試著咽下苦澀,可是喘不過氣啊。

  好像被惹惱了,好像委屈極了,好像太多的傷心卡在喉嚨口,不上不下,經不得深思,因為一深思,便發現眼睛微涼、鼻頭發酸。

  這是非常不正常的現象,為阻止自己的不正常外顯,回到家後,陸溱觀把自己關在藥室內裝忙。

  她想,再裝一下就夠了,新嫁娘進府,他總該回去,今晚可是他的洞房花燭夜,豈能錯過?

  她想,撐過今天就沒事了,也許再過一段時日,她便可以笑盈盈地對著他的側妃喊一聲嫂嫂。

  她是認真這麼想的,明天會有新的日出,她會把傷心強行留在今日,她有水水,值得她費心的事還有一堆。

  所以,真的沒事……

  「姑娘。」采茵敲門。

  陸溱觀回過神來。「進來。」

  采茵走到她面前,笑得兩片唇瓣怎麼也闔不攏,方才季方給爺稟報的事有趣極了,像看戲似的,她迫不及待想知道接下來的發展。

  瞧見采茵無法掩飾的笑意,陸溱觀的心酸漲得更加厲害,采茵這麼開心,是因為主子大喜?那麼賀關回王府時,要不要讓他把魏旻和采茵也帶回去?

  她深吸口氣,逼自己鎮定下來,問道:「有什麼事嗎?」

  「爺問您,想不想再去動物園住幾日?」

  動物園?為什麼?她還是表現得太明顯,所以他要送走她,讓她眼不見為凈?

  唉,糖果哥哥一貫的體貼細心,只是她憑什麼接受?

  「我想不必,手邊還有事呢。」明日去濟世堂吧,既然要裝忙,就裝得認真些。

  「可是水水和小世子都在準備了,爺已經命人套馬車,要是不能去,他們肯定會很失望。」

  這話戳中她的軟肋,她無法看著孩子失望。

  猶豫片刻,揉揉發疼的額際,她回道:「那就去吧。」

  「那可真好,水水直嚷著要撿雞蛋呢。」采茵道。

  那是體力活兒,可水水樂此不疲,拉著阿璃跑個不停,撿蛋追鴨、釣魚拔菜,上次鬧幾天,阿璃皮膚黑了一階。

  季方說,這才是男孩子的模樣,怎能成天跟著師父窩在書堆裡!

  「有說要待幾天嗎?」陸溱觀問。

  「這個爺倒是沒說,不過爺讓兩位師父一起跟去,肯定得待上一段時日,姑娘別擔心,爺說耑樂醫館定好六月開幕,到時肯定要回來的。」

  她點點頭。「你幫我收拾隨身衣物,我得帶點醫書和藥材去。」

  「行。」采茵歡快點頭,走出藥室。

  望著關上的門扇,陸溱觀點點頭,告訴自己,也好,眼不見為凈,待心思落定,再面對他,會變得容易些。

  箱籠裝上馬車,陸溱觀發現竟有十輛馬車一起出行,這樣的陣仗會不會太大?

  魏旻和幾名侍衛牽好馬,立在馬車旁,所有人都在等她。

  陸溱觀加快動作,在下人的指引下上了馬車,然而簾子掀開的瞬間,她竟發現……賀關也在?他不回王府嗎?

  「不上車?」賀關問。

  水水和阿璃在另一部馬車上,有采茵照顧著。

  賀關向她伸手,她愣愣地交出手,讓他拉著她坐到他身邊,她望著他,半晌沒說話。賀關不解她的表情,問:「想什麼?」

  「今晚是你的洞房花燭夜,不回王府嗎?」

  「無關緊要的女人。」

  「無關緊要?那是你的妻子啊。」

  「那不是。」想當妻子?馬茹鈺不夠格。

  聞言,陸溱觀猶豫片刻後,問:「你不喜歡她,對嗎?」

  「對。」他回答得直接。

  他已經讓季方傳話——馬茹鈺不留,接下來的發展,靜待文濤的手段,他從沒讓他失望過。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拒絕?」

  他這樣做太過分,女人被抬進門,就是一生一世的事,他輕輕鬆鬆一句不喜,斷送的可是女人的一輩子。

  「她是馬家女。」

  又是馬家女?是皇后、皇太后的娘家人?

  陸溱觀蹙眉,這個馬家別的不多,兒女多到驚人,女兒們嫁給皇親貴戚,形成一股後宅勢力,而子弟們入朝當官,在朝廷建立權勢,這樣一個龐大的權力組織,莫怪程禎一眼瞧上,願意捨棄愛情妻女,費心追尋。

  認真說來,馬茹君算是嫁得最差的,可她眼光精準,連賀關也認定程禎這種人日後會有大前途。

  她也不喜馬氏女,只是……

  「出身不是她的錯,她只是個依附家族、任人安排的女子。你是男人、是王爺,你有權利決定要不要這樁婚姻,既然決定要,就不該錯待。」

  這樣說話太矯情,馬側妃的存在確實讓她很傷心,可女人在這世道中終究是弱勢,為禍的是男人,為何總讓女人承受苦果?

  賀關擰緊了眉睨向她,她要他待馬茹鈺好?她就這麼不在乎他,這麼想把他往外推?她和過去一樣,眼裡心裡只有程禎,卻把她的糖果哥哥拋到一邊?

  就算程禎令她傷痕纍纍,還是牢牢霸住她的心田?即使他有很多很多的承諾,依然無法戰勝一切?

  賀關不滿,他擺起臉孔,寒了嗓音,「我給過她機會,想進王府,只能得到身分,今日之事,是她的決定,不是我。」

  他從不解釋的,卻為她多言。

  「你給機會,也得家族願意給她這個機會呀,倘若父兄執意逼她攀龍附鳳,她能拒絕?」

  賀關太生氣了,不想講話,他抽出文二爺的信,直接往她懷裡拋去,隨即扭頭背對著她,拉開車簾往外看。

  他在同她賭氣?她拿起懷裡的信,細細閱讀。

  這不是一封信,而是三封,裡頭有太多訊息。

  文二爺的信裡,將送嫁隊伍在王府前面鬧騰的情景描寫得鉅細靡遺,還把接下來要做的事一一交代清楚。

  周大人的信裡,寫著送嫁路上發生的大小事,沒有太多主觀的說詞或認定,只是用一件件小事清楚地刻劃馬茹鈺陰毒狠戾的性格。 
 
        皇上的信裡,寫著他即將對馬家做的事,為模糊焦點、誤導馬家皇上對他們的態度,讓賀關再不樂意也勉強忍耐馬氏幾個月,之後他想怎麼做,皇上都會支持。

  所以馬家要倒了?

  「那不是你外祖家?」她戳戳他的背,聲音裡滿是驚訝。

  「外祖父、外祖母過世多年,大房早已式微。」

  「終究是切割不斷的血親。」

  「身為帝君,國在前、家在後。馬氏仗著權勢,為惡多年,毒瘤不除,百姓難安生。」

  所以馬家結局已然註定?只是……「程家投錯門,程禎會因馬家受害嗎?」

  陸溱觀這句話重重踩上賀關的底線,讓他的理智倏地繃斷。

  她果然還想著程禎,她果然還在擔心他,她這個白眼狼,怎麼就看不見他的悉心善待?

  她指責他,卻關心程禎,他為她做的,她沒有放在心裡,而程禎對她的傷害,她視而不見,可惡、偏心、不識好歹!

  賀關氣極敗壞,一把搶回信紙,用力撕扯,瞬間幾張信紙碎成細屑。

  「停車!」他怒喊一聲。

  車夫停下馬車,賀關飛身下車,搶了一名侍衛的馬,急馳而去。

  陸溱觀來不及做出反應,只能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她知道,他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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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25 00:59:1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王爺求婚了

  情況很尷尬,陸溱觀以為賀關不去牧場了,可他只是提早半天到。

  他和上次一樣,和他們一起吃飯睡覺、一起到處走走逛逛,阿璃、水水上課的時候,他一樣在書房裡理事,並且將她的醫書全放在他的書房裡。

  所以他們天天相對,可他的臉卻臭到讓人難以忍受,冷漠的眼神像針一般,時時刺著她胸口。

  所有人都曉得他在生氣,卻不曉得他在氣什麼,而始作俑者則被眾人推到前面,逼著她去解決主子爺的怒火。

  於是在尷尬兩天之後,陸溱觀再一次在采茵的慫恿下,走向賀關。

  蜀州的五月天熱得驚人,她才走幾步就流了滿身汗,她走兩步、退一步,磨磨蹭蹭地,卻還是一路走到賀關面前。

  賀關就站在葡萄架下,五月中葡萄開始結果,小小的一串,掛在枝葉間,晶瑩剔透,可愛極了,聽說苗栽是從西域送來的,王府還特地派人到西域學習如何種植,幾年下來,倒也養得熱鬧非凡。

  賀觀知道她來了,他把頭抬得高高的,遠眺遠方,假裝沒發現她的靠近。

  陸溱觀在他身後躊躇了老半天,最終嘆口氣、轉身,本想放棄的,可是……

  阿璃還好,但敏感的水水無法忍受,魏旻、季方、采茵也無法忍受,而她不只無法忍受,還手足無措。

  感覺到她轉身,背對她的賀關,目光瞬間變得無比凌厲,她往前走兩步,他咬牙切齒。

  然後她一甩頭、用力吐氣、再轉回來,他的牙槽鬆開,她再度走回他身後,他的凌厲收斂。

  而她拉上他的衣角,輕喚一聲,「糖果哥哥……」

  才一眨眼,他眉彎,嘴角上揚,眉間那兩道豎線化為一片祥和,但他仍舊保持沉默,不想太快和她和好。

  陸溱觀壓低聲音道:「我知道你在生氣,氣我沒出息。」

  對,就是生氣這個,程禎都這樣待她了,還不記取教訓,還在乎他、看重他、擔心他,有那等閒功夫,難道不會在乎她的糖果哥哥?

  陸嬸嬸明明教過她,遠小人、親君子,程禎那種小人,不懂得遠離,還想親近、擔心,她的腦袋被驢踢了嗎?

  她嘆道:「是啊,我真沒出息,程家如此待我,程禎毀信背義,就算不視他們為仇人,也不該為他們擔心,可是水水姓程,我可以和離,可以和那個家、那些人斷絕關係,但水水不能,萬一程家論罪、滿門抄斬,水水會不會被牽連?」

  她繞到賀關面前,仰頭,可憐兮兮的瞅著他,模樣像極了以前在他懷裡要糖吃的小女孩。

  她的話把賀關胸口的死結打開,原來她不是心繫程禎,而是在意水水,這個認定把他的怒氣踢到九霄雲外。

  沒錯,她若是還在意那種男人,不必別人動手,他會搶先把她的頭扭下來,看清楚裡頭裝的是什麼。

  「有我在,誰敢動水水!」他霸氣的一句話,引出她的笑臉。

  「真的嗎?即使她是程家女?」

  「你不信我?」

  陸溱觀真心笑開,放掉他的衣角,拉起他的手,認真說:「如果連你都不能信,還有誰可以信?」

  這句話讓賀關相當受用,也讓他冷了兩天的冰臉回溫,他舉起衣袖為她拭去額間汗水,問:「很熱?」

  她點點頭。「很熱。」

  「想玩水?」

  「可以嗎?我去喊阿璃和水水。」說著她就要跑開。

  賀關一使力,把她拉回來。

  陸溱觀不解地望著他。

  賀關說:「下次再帶他們。」

  「為什麼?」

  「危險。」

  「危險?」危險還帶她去?

  「我在,怕嗎?」

  陸溱觀又笑了,很簡單的四個字,但保護意味十足。

  她又不是傻子,好不容易才消滅他的壞心情,這會兒就算害怕也不能說。

  她將頭搖得像波浪鼓。「有你,不怕。」

  賀關的笑意加深,他喜歡自己被她無條件的信任著。

  牽起她的手,他帶著她往莊子後頭的山林走去,一路上,淡淡的笑容一直浮在他的頰邊,久久不散。

  魏旻看見了,鬆口氣。

  采茵看見了,笑出彎月眉。

  季方看見了,一彈指,用力拍上魏旻後背,說:「去獵幾隻野物,晚上加菜。」

  賀關帶著陸溱觀去爬山,山上有一條小溪,溪水清澈見底,這樣熱的天,他們赤足玩水,笑聲、尖叫聲響徹山林。

  玩累了,雙足還泡在水裡,陸溱觀的頭靠在賀關的肩膀上,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他的回答雖然簡短,卻句句落在要點上。

  於是她知道那年的奪嫡之爭他冒了多大的危險,她知道皇子不好當,如果可以選擇,他也想要遠離後宮朝堂。

  他說:「不為帝,亦能造福百姓。」

  可不是嗎?想想他對蜀州的建樹,想想百姓對賀關的崇拜,想想這些年他為百姓做的,誰說非得當皇上才能有所作為?

  然後她也知道了馬家人的行徑,知道皇上為了皇太后,對馬家人的容忍及憎惡,也知道皇太后的身體讓她再也無法護著馬家人,馬家人的輝煌即將落幕,到那時候,程家會怎樣對待馬茹君?是否會像過去對待自己那般?

  「溱觀。」他輕喚她的名字。

  「嗯?」

  「陸嬸嬸不願你與人共事一夫,拒絕賜婚,倘若我允你一生一世一雙人,你願不願意成為我的妻子?」這話已經在他心裡練習過無數次,終於,他看著她的眼睛說出口。

  心在顫、手在抖,他害怕她的答案依舊是拒絕,哀求的目光追逐著她的視線,她的心裝滿了說不清的滋味。

  她無法回答,只能愣愣地看著他,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夜裡,賀關坐在桌邊,回覆各處送來的信件。  

        兩個孩子躺在床上,陸溱觀臥在床側,一面輕拍水水,一面說著晚安故事。

  這本是母女倆的習慣,自從賀家父子搬進來,也成為阿璃和賀關的習慣。

  阿璃喜歡聽陸溱觀講故事,享受這樣的氛圍,更愛她看著自己的寵愛眼神。

  沒有母親的孩子,對於被寵愛有強烈需求,只不過男孩子的自尊讓他不敢說也不願說。

  至於賀關,處理公事不宜分心,待在書房做會更妥當,但他和兒子一樣,也愛上這種溫暖溫馨、屬於家的氣氛。

  「有個女子剛搬新家,她發現鄰居是一對孤兒寡母,生活窮困潦倒,連頓肉都難得吃上,她敷衍地與對方打過招呼後就進屋裡。到了夜晚,那孩子來敲她家大門,咚咚咚、咚咚,那孩子在門外喊著,『姨,你家裡有沒有蠟燭?』

  「那女子心想,才剛認識呢,就上門借東西?就算家裡有多的,也萬萬不能借,否則要是被這戶窮人家給賴上,三不五時來這麼一次還得了,於是她打開門,對男孩道:『我們家沒有蠟燭。』

  「沒想到男孩立即從懷裡拿出一截蠟燭,笑著對她說:『娘就知道你剛來肯定還沒有買上,娘擔心你一個人住,又沒有蠟燭點亮,會嚇著,讓我給您送來。』男孩的話讓女子羞愧極了。水水、阿璃,這個故事讓你們想到什麼?」

  水水道:「不可心存偏見,阿姨認定男孩家裡窮,肯定有求自己。」

  阿璃緩聲回道:「以己度人,不正確。」

  陸溱觀笑道:「世間有千萬種人,每人的想法思慮都不一樣,若我們總是認定自己所想才是真理,別人所慮儘是偏差錯誤的話,相當可怕。」

  「為什麼可怕?」水水問。

  「因為這樣,我們會變得固執己見,無法接納他人意見,只願意聽想聽的話,認定違逆自己的皆是壞人。到最後圍在你身邊的,只剩下願意巴結你、討好你的人。想想,人家又不欠你的,為什麼要討好你?」

  阿璃一針見血地道:「有利可圖。」

  「沒錯,有利可圖才會留下,無利可取,有多遠跑多遠,我們常說這樣的人是小人,但他們在別人面前或許不是小人,怎麼到你跟前就成了小人?可不可以說,是你把他們變成小人的?」

  水水沉吟片刻後道:「會不會有人說好聽的話,只是為了不想起紛爭?」

  「有可能,他們只想維持表面和平,並不會真心喜歡你,更不會付出友誼,漸漸地,沒有人願意親近你,你沒有朋友,看著別人的友誼,你心生嫉妒、怨慰,然後惡性循環,讓自己成為討厭的人。

  「所以遇人遇事不能只憑直覺反應,不能主觀偏見,要試著從各個角度去思考。一件壞事可能促成好的結果,一個好人可能帶給你傷痛無數,世間萬事萬物都沒有一成不變的規則定論,明白嗎?」

  阿璃點點頭。

  水水配合度很高,揚聲回道:「我明白。」

  「好了,很晚了,你們該睡了。」

  「可我還想聽故事。」水水撒嬌。

  「什麼故事?」

  水水看阿璃一眼,把點故事的權利交給他。

  陸溱觀只好一個故事接著一個故事說給兩個孩子聽。

  終於,兩個孩子睡著了,陸溱觀拉起薄被,蓋在他們的肚子上。

  她躡手躡腳地走到桌邊,拍拍賀關的肩膀,用嘴型說:睡了。然後又躡手躡腳地往外走去。

  看著她佝僂著背,像隻小老鼠,賀關忍不住笑了,寵愛的眼神追著她的背影。

  他想起在雪地裡撿到陸溱觀和水水那時,她嚴肅、不苟言笑,做事一板一眼,看誰都帶著防備眼光,現在的她,自在輕鬆、愜意快樂,偶爾露出小女兒嬌憨姿態,這樣的她,在他的腦海裡,與三歲的小阿觀重疊在一起。

  他有點明白陸嬸嬸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女人的任性,是男人寵出來的。沒有女人喜歡堅毅不拔,除非遇到無法依靠的男人。

  陸嬸嬸說:我可以耍脾氣、惹事生非,闖了禍讓你陸叔叔收拾,是因為我敢確定,他愛我、縱容我,他會無條件、無止境的寵愛我。

  陸嬸嬸很聰明,倘若當年她選擇皇兄,就算皇兄願意縱容,後宮也不會允許她自在快活。

  他問過陸嬸,離開皇兄,不遺憾嗎?

  她認真想了想,然後說:是遺憾的,我喜歡每段感情都有完美結果,可世事不能盡在掌握,能做的,唯有珍惜眼前這願意為我付出的男人。

  陸叔叔很清楚陸嬸嬸和皇兄的事,他沒有嫉妒,唯有付出,這樣的他,有權利得到陸嬸嬸的愛情。

  收拾好桌面上的東西,吹滅蠟燭,賀關悄然無聲地走出去。

  陸溱觀站在院子裡等他,沖著他笑,眼睛亮晶晶的,而後她抬頭看著夜空的明月和繁星,說:「我真羨慕你。」

  「羨慕什麼?」

  「武功。你瀟瀟灑灑、大步流星走出來,卻不發出半點聲響。」不像她,躡手躡腳的,還是東撞西撞。

  「我有的,你都可以用。」

  陸溱觀咯咯笑開。「武功是本事,只能自己用。」就像她的醫術,誰也搶不走。

  他搖搖頭沒有辯解,卻一彎腰將她打橫抱起。

  他輕巧地掠過院子、飛上屋頂,沒有弄出半點聲響。他用動作向她解釋,她可以享用他的輕功,可以分享他的一切。

  在他懷裡,聽著他沉穩的心跳聲,她的心也跟著安定下來,即使在高處也不害怕,因為身邊有他。

  坐在屋頂上,皎潔月光照著他的臉龐,此刻的他份外溫柔。

  她想讚美他的,但他先開了口,「為什麼不回答?」

  突如其來的問話,讓陸湊觀有些納K地反問:「回答什麼?」

  「當我的妻子,一生一世?」

  怔愣須臾,她尷尬地笑了。

  那天聽到他的問話,她逃跑了。

  因為無法回答,因為幸福來得太快,她感到害怕,人貴在自知之明,她還不至於傻氣到過度高看自己。

  現在他又問了,而現在兩人都在屋頂上,她跑不掉,只能硬著頭皮回答,「我們不配。」

  「哪裡不配?」賀關皺眉。

  他怎麼看、怎麼想,都覺得兩人極為般配,她十歲的時候配、二十歲的時候配,到了八十歲,還是配得很。

  「你是王爺。」她直指他高貴的出身。

  「你是大夫。」他指她受人敬重的職業。

  「我曾經嫁過人。」這是污點,任何人都不能否認的大污點。

  「我娶過人。」彼此彼此。

  「那不一樣,你是蜀王爺,就算娶過七、八回,也有人趕著上門嫁給你。」那位不管不顧、捨棄他給的生門還硬要鑽進死巷的馬側妃不就是一個。

  「前幾天有兩個媒婆上門。」他點出事實。

  一句反駁過一句,每句都把她的話給堵死,好像反對無用,配合才是王道。

  陸溱觀看著他,認真地問:「這是商量嗎?」

  「是。」

  「如果我說不行,管用嗎?」

  「說行管用,說不行不管用。」  

  有這麼無賴霸道的商量方式嗎?「如果我一直給不管用的答案呢?」

  「那就一直商量,直到給管用答案。」

  「我真沒想過再與人成親。」

  「為什麼?」

  「因為水水……」

  「水水喜歡我,阿璃喜歡你。」

  「我現在過得很好。」

  「嫁給我,會過得更好。」他的口氣是不容置疑的絕對。

  「你還有一個側妃呢,你知道的,在這方面,我有怪癖。」比起其他女人,她算得上是善妒型,這種女人犯了七出,娶進門肯定要倒大霉的。

  「馬氏待不了太久。」文濤會處理好一切。

  「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不幸上,這種事我做不出來。」

  「放心,不幸是她親手造成的。」

  就算她沒有動作,文濤也一定有辦法逼著她出手,對於文濤,他一向看好。

  陸溱觀就不懂了,他怎麼老是有辦法用這麼簡短的幾個字輕易推翻她的藉口,還讓她找不出其他話反駁,是她在他面前變笨了嗎?

  她悄悄地看了下方一眼,暗忖如果從這裡跳下去,會不會摔斷腿?

  賀關看清她的心思,做這個決定有那麼困難嗎?但不管多為難,這回他都要逼迫她。

  「你逃不了。」他實話實說,他會讓她逃不了。

  意思是非要她說出個子丑寅卯?陸溱觀的眼珠子轉了轉,確定今天非給個交代不可,她輕咬著唇,扯了扯他的衣袖,撒嬌說:「糖果哥哥,你是在為難我。」她抬頭望他,等著他放棄說服她。

  她算準了糖果哥哥不會為難阿觀,因為這是承諾。

  賀關勾起唇道:「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他用新承諾替代舊承諾,省得下次被為難的是自己。

  「我才和離不久,可不可以等一段時間,等……馬側妃一事解決了,咱們再來好好談談?」

  他思索片刻,點點頭。「可以,到時再『商量』。」商量到她給出他要的答案為止。

  陸溱觀鬆了口氣,笑了,而他將她拉進懷裡,兩人一起望著大月亮。

  二十的月亮缺了一個大口,她指著月亮問:「是被誰咬一口?」

  賀關輕笑,很多年前她也問過這個問題,他還以為她全都忘記了,原來並沒有。

  「嫦娥。」他給了很多年前的回答。

  「才不是,嫦娥的嘴巴那麼小,是吳剛。」

  「他忙著伐桂。」

  「吳剛不是傻子,怎麼砍都砍不斷的樹,還砍它做什麼?」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他定能砍斷。」

  「砍斷之後呢?」陸溱觀問。

  「他就能搬進月宮,與嫦娥為伴。」

  「然後?」

  「寂寞就遠了。」

  他很寂寞,一直以來都是,直到三歲的她闖進他的生活,直到他承諾娶她為妻,他深信,寂寞與自己再無關係。

  可是她眼裡有了別的哥哥,他的承諾無法實現,然後寂寞再度騷擾他的生活……

  聞著她淡淡的髮香,他對自己發誓,這次他會拉好她、牽好她,再不給其他男人機會,總有一天,他會與寂寞斷得乾乾淨淨。

*             *             *

  看著銅鏡中的自己,馬茹鈺告訴自己要忍住一時氣才能保百年身,局面不會一直這樣,總會出現讓她能夠翻盤的契機。

  沒人會輸一輩子,除非永遠不作為,她不是那種人,所以她一定會贏的,只是時間早晚。

  嫁進蜀王府已經幾十天,可是她還沒見過王爺,她質疑過下人的話,覺得他們存心欺騙,可她現在相信了。

  王爺不在,賀璃也不在,她不知道他們去哪裡,但絕對不是因為自己。

  她還沒那麼大的面子,何況如果只是不想看見她,大可以一把鎖將她關在靜心園裡,無須大費周章攜家帶眷遠離。

  剛進王府前幾天,她孤立無援,身邊能用的人不多,園外又有七、八個府衛輪流守著,柳管事根本無法遞消息進來。

  幸好唐總管貪財,有錢能使鬼推磨,一張張銀票遞出去,讓她買到足夠的消息和自由。有唐總管在中間斡旋,原本在靜心園外盡忠職守的府衛,開始睜一眼閉一眼,不但自己不必再受禁足之苦,下人也可以自由進出。

  三千兩銀子是多了些,但錢花得不冤枉,至少柳管事可以不時把外頭的消息送到她手中,至少自己把王府後院裡的每座圔子、每條路摸得清清楚楚,至少她已經和幾個有頭有臉的王府老人牽上關係。

  然後她確定王爺不是在躲避自己,而是為了秋汛即將來臨,到處奔波,忙著防災防疫。

  至於賀璃……

  馬茹鈺嘆氣,那步棋真是走差了,不該心急的,不過這封世子罷了,賀璃才多大,又是個身子弱、脾氣暴戾的,讓他早夭,還不是翻掌覆掌的事,她怎就沉不住氣,鬧到皇太后跟前去?

  事未成,反倒讓王爺疑心自己,連出外辦差也不敢把賀璃留在王府內,失策,真真是失策。

  見馬茹鈺情緒低落,翠屏近前道:「娘娘,要不要到園子裡賞花?」

  別小看賞花,這件事可是花不少銀子換來的。

  她也覺得唐總管太貪,要錢要得沒款兒,可是想到初來乍到時,唐總管倨傲地說「王爺有令,請側妃待在靜心園安生度日」的模樣,再到現在的恭敬聽話,實在相差太大。

  娘娘說的對,現在吃點虧,待日後掌權,會讓他把吞進去的全給吐出來。

  人在屋簷下,今日低頭是為著明天昂首,依娘娘的手段,王府後院遲早定會掌握在娘娘手裡。

  翠珊從外頭進來,回稟,「娘娘,柳管事上門。」

  「快讓進來。」馬茹鈺馬上堆起笑臉。

  柳管事很有些本事,不但把從京城帶來的人安置得妥妥當當,還雇來不少耳目靈敏、武功高強的人,在外頭替她辦事。

  有柳管事在,外面的消息源源不斷傳進來,王爺在蜀州做過的事,一件件入了耳。

  因為王爺,貧瘠的蜀州搖身一變,成為朝廷稅收最多的地方,蜀州是王爺的封地,這稅金原該歸王爺庫房,可王爺年年上繳。

  京城人人都說王爺高義,處處為國家打算,自己卻過得清貧,哪知道王爺建新都,有幾百間鋪面與無數宅屋自行經營,莊子、土地更是不計其數,聽說王爺手下人才多,每年的進項就有幾十、幾百萬兩,比起上繳的賦稅,半點不少。

  她嫁的可不是普通人吶,忍不住地,她滿面驕傲。

  打從李惠文死後,馬家老早就盯著蜀王府後院。

  馬家的女兒個個學琴棋書畫,每月考試,只要連續五次考進前三名,府裡就會高價聘宮裡退下來的嬤嬤專門指導。

  她與三房的堂姊馬茹君是當中的佼佼者,她們被當成蜀王妃培養,明爭暗鬥,她們誰也沒讓過誰。

  如果不是堂姊年紀太大,等不及蜀王鬆口,如果不是堂姊失心瘋,一眼看上狀元郎,懇求皇后娘娘賜婚,嫁進王府的恐怕就不是自己了。

  堂姊出嫁那天,她嘲諷了堂姊幾句,好端端的馬氏女,竟紆尊降貴嫁人當平妻,程禎雖然是個狀元郎,可程家不過是個小小的太醫之家,怎就入了她的眼?

        蓋上喜帕那刻,堂姊的聲音幽幽地從喜帕後方傳出來——

  等著看吧,我會成為程禎的嫡妻,唯一的正妻。

  在她出嫁前,堂姊回了娘家一趟,得意洋洋地宣告她已經將程家那個可憐蟲趕走了。

  是啊,馬氏女怎麼能輸?她們是用宮中那套生存法則教養出來的,所以她也會贏,贏過早死的李惠文,贏過賀璃,贏得王爺的心。

  「娘娘。」柳管事進門,跪地叩拜。

  她急問:「柳管事今日前來,有什麼新消息嗎?」

  「是,奴才終於探得王爺住在哪裡。」

  「哪裡?離王府很遠嗎?」馬茹鈺滿臉期待。

  「不遠,就在附近的秋水衚衕。」

  「繼續說。」

  「那處屋宅不大,但除了王爺和小世子之外,還有別人住在裡面。」

  「什麼人?」

  「陸姑娘和她的女兒。」

  莫非那處宅院是王爺的外宅?是王爺在外頭養的女人和……女兒?

  柳管事抬頭,對上馬茹鈺恨毒的目光,他背脊一涼,再看向妻子柳嬤嬤,突然後悔,不該邀功的。

  成親那天的事,已經在街頭巷尾傳遍,娘娘成了蜀州百姓眼裡的母夜叉,妻子再三叮囑,娘娘跟前只能報喜不能報憂,否則會遭殃的,所以他怎麼也不敢將此事傳給娘娘,而且妻子也同他說過多次,娘娘性子刻薄、行事偏激,不喜之時,往往遷怒他人,只是這陣子他見自己在娘娘面前說得上話,一個得意,竟將此事忘懷。

  「說啊,怎麼不說了?」馬茹鈺陰惻惻地問,一雙眼珠子盯得他頭皮發麻。

  他吞了幾次口水後道:「陸姑娘是個女大夫,名叫陸溱觀,約二十歲上下,之前在濟世堂坐堂,聽說醫術很好,她手上有幾個厲害藥方,櫂都有不少婦人喜歡她的藥,後來她與濟世堂的東家合作製藥。

  「幾個月前,錢知府有個小妾生產,是陸姑娘接生的,那天似乎發生了點事,好像王爺派人把她保下,那晚有人親眼看見陸姑娘進王府,之後她就沒在濟世堂行醫了。聽說陸姑娘雖有一個女兒,但她年輕貌美、氣度不凡……」

  馬茹鈺不等他把話說完,冷哼一聲,眼睛像刀子,狠狠剜了他一把。

  他吞下口水,硬著頭皮續道:「雖然沒坐堂,但陸姑娘還是經常進出濟世堂,奴才便命人在濟世堂門口守著,果然把人給守到了,一路跟到了秋水衚衕,這才曉得王爺已經在那裡住了好幾個月。」

  越聽,馬茹鈺的臉色越難看。

  所以他們是在幾個月前才認識的?換言之,那個女孩不是王爺的女兒?那那個女人是寡婦嗎?

  等等,陸溱觀……她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太熟悉了……

  她思緒紊亂,頭痛得不得了,尊貴的王爺怎會喜歡一個寡婦?不可能的,他想要什麼女人沒有,可如果不是喜歡,他怎麼會和那個女人住在一起?

  定下心、不要急,她必須仔細想想要怎麼做才行,她不能任由這樣的情況繼續下去,她必須解決這個問題。

*             *             *

  聽著唐管事的稟報,文二爺的笑意就沒停過。

  「馬側妃應該已經收到信,這會兒心潮澎湃著呢。」唐管事說著說著,也憋不住笑。文二爺冷哼一聲,這女人還以為大家都是傻的,唯獨她聰明,要是王爺的行蹤這麼容易被查到,他們這些伺候的就該找個時間去投河了。

  王爺命令了,馬氏不留,既然如此,他自然得想點辦法讓馬側妃自個兒找死,要不,她安安逸逸、乖乖巧巧地待在王府裡,身為主子爺的最佳謀士,如何能達成使命。

  所以消息得「不小心」傳進柳管事耳裡,他正想盡辦法努力表現,企圖在主子跟前立下功勞,柳管事會怎麼對馬氏說呢?會不會往嚴重的、厲害的說,不然怎麼能夠顯現出他的忠貞不二。

  「二爺。」小廝敲門,文二爺讓人進來,小廝稟告,「馬側妃讓唐管事去見她。」

  這麼快就想到招兒?他高看馬氏了,那就是個沉不住氣的。

  「二爺……」唐管事低喚。

  「馬側妃在你身上撒了多少銀子?」

  「稟二爺,三千七百兩。」

  才短短一個月就砸了這麼多銀子,馬氏頗財大氣粗的嘛。

  所以知道王爺有「外室」之後,馬氏會怎麼做?位置沒站穩、王爺沒攏上,在名聲奇差無比的狀況下……

  文二爺五根手指輪流在桌面上敲過,咚!食指用力一敲,有了!

  「倘若她想出府,甭客氣,敲一筆大的。」文二爺兩隻眼賊精賊精地瞅著唐管事。意思是……之前他太客氣?唐管事小心翼翼地問:「多大?」

  「儘可能的大。」

  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了轉,唐管事明白了。「是,二爺。」這一聲他應得無比響亮。

  「去吧。」

  轉身出門,唐管事搓著手,腦筋飛快動著。

  出府這麼大的事,他可應不來,王爺吩咐過,馬側妃不能出院子,在府內走走逛逛,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尚可,若是逛到外頭……

  外頭的眼睛可多著呢,萬一風言風語傳到王爺耳裡,到時飯碗不保,甭說兒子成不了親,他們一家幾代的前途可都繫在王爺身上。

  多好的理由,要是不能敲出一筆能吃上三代的銀子,他何必冒這個險呢?

  唐管事離開不久,又有小廝來稟,「二爺,新任知府遞拜帖,想求見王爺。」

  新任知府到了?

  實話說,錢知府來到蜀州之後,比起過去收斂不少,行事也還算謹慎,兩任六年結束,原本可以平安回京述職的,偏偏為一個外室尋上陸姑娘。

  這也沒啥,行醫救人、天經地義,可他卻算計到陸姑娘頭上,活該剛到京城就被逮,家產抄沒,人進大牢,聽說得關上十幾年,出獄後……唉,這輩子算走到頭了。

  文二爺接過拜帖,打開一看——

  啥?他揉揉眼睛,沒看錯吧,新任知府居然是他?!

  不行,這頂要緊的事兒得儘快報給主子爺知道,否則……

  文二爺猛地起身,把拜帖塞進懷裡,他一面走一面大聲喊道:「備車,二爺要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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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25 00:59:3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不該再見到的人

  陸溱觀掀開車簾子往外看,馬車已經進入櫂都城門,再過不久,就能見到水水和阿璃。這次他們出門八天,進行最後一輪的防疫講座,接下來就沒有她的事兒了。

  原本賀關要和她一起回來,但半路收到信,靖城有點事,姜總管請他過去坐鎮,於是他調頭前往,而她急著回家看孩子,兩人這才分道揚鑣。

  馬車經過南風街時,陸溱觀讓車夫停一下。

  每次出門她都會幫兩個孩子帶點禮物,其實阿璃養尊處優慣了,什麼好東西沒見過,可她堅持這麼做,問題不是東西好壞,而是讓他們明白,即使在外面,父母依舊把他們放在心裡最重要的位置。

  南風街有兩家洋貨店,規模頗大,她常能在那裡尋到好東西。  

  「陸大夫。」掌櫃的看見她,快步迎上前打招呼,熟客了嘛,而且他家夫人可是七寶美髯丹的愛用者。

  「有新貨嗎?」

  「有有有,不少,這個月剛到的新貨。」

  「我看看。」

  「行。」

  掌櫃的從櫃子裡拿出幾個匣子,有一匣子裝著渾圓潔白的珍珠,顆顆都有指蓋那麼大,有一匣子裝著寶石、玉飾……這些高價物不愁賣,很快就得補上新貨,由此可知,現在蜀州的有錢人不少,和過去光景大不同。

  「這一匣子是用水晶雕的小玩意兒,陸大夫看看。」掌櫃的將匣子打開,裡面鋪著錦緞,上頭擺著用白色、紫色、粉色水晶雕成的小動物,十二生肖全都有。

  陸溱觀一個個拿起來、對著光線瞧,雕工很細,每隻小動物都栩栩如生,尤其是那隻小老虎,她兜裡也有一個,是用玉雕的,兩者雕工不相上下。

  她很喜歡,摸摸這個、再摸摸那個,問:「怎麼賣?」

  「原本一個賣十五兩,十二個要一百八十兩,如果陸大夫全要,減個二十兩,算一百六十兩就好。」

  「可以,我要了,掌櫃有小錦盒嗎?」她挑出龍和蛇,「我想把這兩個另外裝。」

  「可以,陸大夫等等。」

  付過銀子,陸溱觀帶著禮物準備回家,正要上馬車時,一道再熟悉不過的驚呼聲喚住她——

  「溱觀!」

  倏地,她的身子僵硬,她沒有回頭,可是接在那個聲音之後,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下一刻,她的肩膀被人握住,用力扳了個方向。

  抬陣,望著眼前的男人,是她以為永遠不會再遇見的人。

  她在確定,他也在確定,確定眼前不是幻覺,確定異地相逢,他們又碰在一起。

  興奮在他眼底成形,他終於找到她了!

  失而復得的喜悅充滿胸臆,程禎一把將她拉向自己。「謝天謝地,我終於找到你了!」

  過去那麼久,他以為再沒有機會了,他有過很多不好的想像,想像隻身出門的她遭遇不測,想像她無以為生、流落接頭,而每次想起,他都自責不已。

  陸溱觀懵了,她的腦袋無法運轉,怎麼會呢?她以為已經脫離,以為永遠不會再相聚……現在該怎麼辦?

  程禎急切地道:「溱觀,我一直在找你,我幾乎要把京城翻過來了,我以為你不在了。」

  娘叫他放棄,說他這般傑出,天下女子任由他挑,何必非要陸溱觀,可他就是捨不下。她在心裡重重嘆了口氣,這是什麼孽緣,一世不見不好嗎?各自安生不好嗎?為什麼非要讓他們再見?

  「你怎麼會在這裡?」

  「你為什麼要離家出走?」

  兩人異口同聲。

  程禎失笑,他們的默契和過去一樣好,他就說他們是再適合不過的人。

  「我到蜀州接任知府,歷練幾年再回京城,就能高升。」這是岳父告訴他的,呃,是馬家的岳父。

  他居然是接錢知府的位置,還真巧。

  「溱觀,你過得好嗎?」

  「嗯,過得很好。」自從爹娘離開,她再沒過得這般好過,有人護著寵著,事事兜著,便是天塌下來,她也不害怕。

  但為了秋汛到處奔波,她黑了、瘦了,略顯憔悴,這副形容看在程禎眼裡,他著實心疼。

  「倔強,我不在,你怎麼能過得好?沒關係,以後我再不會讓你吃苦。」

  陸溱觀蹙眉,他哪裡來的自信?又怎會自以為沒有他,她便過不好?

  「溱觀,不要再生氣,跟我回去好嗎?」

  直到現在他依然不懂,她並不是因為生氣才離開,而是因為死心、因為看破才遠離。望著熟悉的男人,他的喜悅、興奮毫不掩藏,她無法蒙住眼睛欺騙自己他對她無心,可是她不感激也無法心動,於她,他已經是個無關緊要的路人。

  「放開我,大街上拉拉扯扯的不好看。」她試著讓他冷靜。

  她冷淡的聲音湊滅他的熱情,他鬆開了手。「對,不要在這裡,我們換個地方談。」

  「老實告訴我,你把馬茹君扶正了嗎?」

  程禎神色一頓,說不出話來。

  陸溱觀嘲諷的勾起唇,她果然沒猜錯,她太清楚前公婆的性子,就算他不樂意,他們都會逼他這樣做,何況利益擺在眼前,他又怎會不樂意?

  「你離開那麼久,我到處都找不到你……」他吶吶地替自己找藉口。

  她一直不確定再見到程禎,自己會是怎樣的心情,但她現在明白了,是無悲無喜,是淡漠到找不到情緒。

  原來愛恨相依,無愛便也無恨,她鬆了口氣,程禎之於她,已經徹底過去。

  程禎頓時感到有些不安,看她的眼神、她的表情,還有她噙在嘴角的那抹笑意,再再都告訴他,她不在乎他。

  「程大人,我們之間沒什麼好談的。」陸溱觀說得清楚明白。

  「不,有很多可談、得談的。我知道你生氣,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但是你太衝動,你明知道我有多為難……」

  「夠了。」她伸手,阻止他往下說,再多的解釋都是越描越黑。「程大人,我們之間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誰說的,我知道你為馬氏而憤怒,但我們是夫妻,這件事誰都不能否認……」

  「我不憤怒,真的,你與我已經是陌路人,也是真的。」

  「要是你不生氣,怎會說我們是陌路人?我知道你傷心悲憤,委屈難平,我知道你覺得我對你不公平,統統是我的錯,我不否認……」

  他越說越小聲,因為他突然發現,她臉上波瀾不興,沒有喜怒哀樂,面對他,似乎再也沒有半點感覺,她放下他了嗎?

  不可以,他是她的丈夫,她怎能輕易放下?

  再度拉住她的手,程禎懇求道:「溱觀,求求你再給我一點時間,你知道嗎,為了你、為了我的承諾,我有多努力,我現在已經是四品知府,再過幾年,我就能夠升上三品大員,到時我不再需要依靠任何人,到時我可以給你依靠,到時……」

  陸溱觀對他更失望了,同是女人,她甚至為馬茹君感到悲哀,哪個女人願意成為男人的墊腳石?

  「程大人,請你把話聽清楚,我們已經和離,再也不是夫妻。」她一個字一個字說得鏗鏘有力。

  「怎麼可能?」

  「那紙和離書已經送到衙門登記過,不相信的話,程大人可以回京問清楚。」

  她的話像把斧子,狠狠劈上他胸口。

  過去他不知道她對自己這樣重要,直到她失蹤,他連呼吸都覺得困難,身邊人很多,可寂寞卻像張網子,把他兜頭罩住,他的快樂變得空洞,他的成就變得缺乏意義,他開始感到害怕,害怕徹底失去她。

  不,他不能和離!

  「我們找個地方認真談。」他堅持。

  她搖頭,比他更堅持。「沒什麼可談。」

  「就算我們已經和離,水水是程家的女兒,她姓程,你無權把她帶走。」

  他知道她的軟肋在哪裡,手一掐,她便痛得無法呼吸,便只能被他牽著走。

  品香樓的包間裡,他們面對面坐著,陸溱觀板著臉,她把程禎的自私看得透徹。

  他行事只為自己,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完全不在乎她的感受。

  他是真的喜歡她嗎?如果是她,她不會讓喜歡的人為難,她會在乎對方的感覺重於自己的感受。

  就是因為這樣,她才會一再壓抑、一再妥協,才會為了他的快樂,逼迫自己傷心,是她讓自己的縱容成了他自私的資本。

  程禎在說話,她保持沉默,他很努力地說服她,可是她再不會被說服。

  「我想你在京城長大,必定不會走遠,沒想到你比我想像的更堅強……我知道我讓你傷心了,但凡有一點可能,我不會這麼做,可我無法違抗天家懿旨,我只是個小小的……」

  同樣的話,她已經聽過無數遍,可越聽越心涼。

  他說但凡有一點可能?唬誰呢,牛不喝水,還能強按牛低頭嗎?若不是馬茹君可以帶給他好處,他怎會點頭?他雖看不起馬家作為,可馬家勢力好用啊。

  他真有嘴巴上說得那樣在乎她嗎?如果在乎,既然認定她在京城,既然非要找到她不可,為何還要離京到蜀州,這不是自相矛盾?

  真理只有一個,於他,仕途家業遠遠比妻子親人重要。

  她是真的不生氣了,與放下不放下無關,而是他已經成為她遠古的記憶。

  小時候她養魚,魚死掉,她哭過兩、三天,然後傷心復原、然後結痂,然後若干年後想起,再不疼痛。

  他對她,也是一樣。

  陸溱觀不應聲,任由他講到滿意,直到他歇口,她才道:「開條件吧!」

  「開什麼條件?」

  「要用什麼條件才能與你交換水水。」

  他說那麼多,她半句都沒聽進去,她不想破鏡重圓,仍舊堅持當初的決定?不!他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他硬著心回道:「水水是我唯一的女兒,你說,有什麼可以交換?」

  「你還年輕,前途光明,未來三妻四妾,想要多少兒女都不是問題。」

  「依馬氏的性子,你以為我可以三妻四妾嗎?」

  「那就讓馬氏替你生兒育女。」

  「你說馬氏身子有病,不能懷上孩子。」

  「不介意的話,我可以為她治病。」

  她寧願幫馬氏治好不孕,也要帶著水水離開自己?是他估計錯誤,她對他已經厭恨到這等程度?程禎覺得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在蔓延。

  他不開口,她也不說話,兩個人互視,明明曾是親密的枕邊人,可如今看著對方的眼神都顯得陌生。

  她不像他認識的陸溱觀了,記憶中的她,總是以他為尊,事事為他著想,她的要求很少,他快樂、她便滿足,是什麼改變了她?

  她也覺得不認識他,明明是一個再自私不過的男人,她當初怎麼會傻傻地相信他會她撐起一片寧靜安和的天?

  他們有相同的訝異,只不過程禎看見的是陸溱觀的改變,企圖撥亂反正,而陸溱觀則是意識到錯看了他,深刻反省自己。

  他們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

  相視片刻,程禎下了定論,他朝她伸手道:「溱觀,別鬧,我們回家。」

  陸溱觀眉心打結,花那麼長的時間,他還是只說他想說的、只聽他想聽的,而她發自肺腑的話,一句都沒入他耳裡。

  她長嘆一聲,不明白過去她是怎麼跟他走過來的。

  就在她擔心著,他會不會以男人的體力優勢,強迫她回程家時,門被人一腳踹開,魏旻冷著臉大步走進來,他打量程禎兩眼,再轉頭看向陸溱觀。「走?留?」

  魏旻一出現,陸溱觀心定,揚起笑回道:「走。」

  兩人的對話只有三個字,可是程禎看見陸溱觀給予這個陌生男人他許久未見的笑臉,一顆心像被丟進油鍋裡翻炸了兩圏。

  他不管不顧地搶到兩人中間,不客氣地道:「你是誰?我是她丈夫。」

  這是狗狗尿尿佔地盤的方式,他是聰明人,從不用這樣粗糙的手段做為掠奪方式,但魏旻的氣勢太強,讓他倍感威脅,他衝動之下做出最幼稚的宣告。

  魏旻連嘴角都沒牽動分毫,只抬起手輕輕揮過,連程禎的衣角都沒拂上,程禎就感覺到一陣強風朝自己颳來,風勢太強,他站立不穩,倒退數步,直到後背貼上牆壁,才阻止去勢。

  才將站穩,魏旻和陸溱觀已經一前一後離開了。

  就這樣走了?不行,她至少得說清楚那個男人是誰,她為什麼要跟他走?

  他試著追上兩人,就在魏旻扶著陸溱觀上馬車時,他趕到了,他一把拉住她的手問:「溱觀,把話說清楚,他是誰?」

  回頭,看見程禎布滿紅絲的雙眼,陸溱觀失笑,知道他誤解了什麼,她不想解釋,甚至想助長他的誤會,可是另一道熟悉的身影闖進眼裡。

  是馬茹君,難怪今天她的眼皮跳個不停,原來是有朋自遠方來。

  馬茹君動作也不慢,搶到他們跟前,扯開程禎的手,怒聲質問陸溱觀,「你想做什麼?!」

  陸溱觀好笑地道:「我也想知道程大人想做什麼,要不程夫人回去好好問問?」

  「你也知道我已經是程夫人,往後別再痴心妄想。」

  陸溱觀忍不住輕笑,她幾乎不曾刻薄待人,但這會兒她就是想尖酸一次。「成親三年無孕,希望你這個程夫人能夠做得長長久久。」

  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馬茹君一時氣不過,抬手就要往陸溱觀的臉上甩去。

  所有人都以為會聽到一聲脆響,但是並沒有,響起的是馬茹君像豬號般的尖叫。

  魏旻抓住她的手腕,還惡意地在腕骨施壓,疼得她不顧形象哀叫。

  「魏旻算了,我們走。」

  陸溱觀逕自上了馬車,魏旻輕輕一甩,馬茹君轉了兩圏,差點兒當街撲倒出醜,幸好程禎即時將她拉住。

  馬車向前行,馬茹君的咒罵聲被阻隔在簾子外頭。

  魏旻一上馬車就閉目養神,陸溱觀看著他身上的塵土,是匆忙趕回來的嗎?為什麼趕回來?因為知道自己會遇見「老朋友」?

  「是王爺讓你回來的?」

  「嗯。」

  「王爺知道程禎在櫂都?」

  「是。」

  「他怎麼知道的?」

  「文二爺。」

  飛鴿傳書?他果然知道程禎被派到蜀州,那往後呢?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她需要帶水水離開嗎?

  魏旻睜開眼睛看著她,很難得地說了一句完整的話,「爺說不要怕,凡事有他。」

  話這麼短,全是精髓。

  陸溱觀笑了,是啊,怕啥?她有糖果哥哥罩著呢!

*             *             *

  流年不利,形容的應該就是陸溱觀這種情形吧。

  昨兒個才和程禎、馬茹君在街上唱完一齣大戲,今天又有人上門,逼著她粉墨登場。沒記錯的話,她是大夫,不是戲子,怎麼人人都愛拿她當主角?

  天熱得緊,幸好院子裡有那棵桃樹遮蔭,今年桃子結很多,天天吃、天天啃,到處送人也摘不完,陸溱觀捨不得桃子落了、爛了,賀關一聲令下,王府裡過來十幾人,摘採、洗晾漬,弄出一甕甕果脯和果酒,待秋涼就可以上桌。

  午後,屋子裡熱得睡不著,幾把長凳搬到了院子,賀關、陸溱觀、阿璃、水水、季方、魏旻……大夥兒坐在樹下,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

  當然,多是季方、采茵和兩個小傢伙在說,閒聊這種事,魏旻和賀關通常是旁觀者。

  「我覺得漂亮。」水水斬釘截鐵地說。

  李成功送水水一個銀瓶,圓圓小小的,可以放在兜裡,水水沒東西可以收,就把銅錢擺進去,時不時拿出來晃幾下,她便覺得自己是富家翁了。

  可阿璃不樂意,每次見她玩銀瓶兒就擺臭臉,大半天不和她說話,同樣的事鬧過幾遍,水水再遲鈍也曉得原因出在哪兒。

  她憂鬱地問:「要不,還給李成功?」

  他揚眉。

  她還了,阿璃獎勵她一串糖葫蘆,不是外頭買的那種,是精心秘製的那一種,那味道可好啦,讓人垂涎三尺、齒頰留香。

  只不過糖葫蘆吃完,她就想起隨時可以拿出晃幾下的銀瓶,覺得虧大了。

  「醜。」阿璃回答。

  「漂亮。」

  阿璃瞪她一眼,不爭辯,擺出臭臉說:「你去同他要回來。」

  這話聽起來是妥協,可熟知生存法則的水水嚇死了,縮著脖子、噘起嘴巴說:「我只說漂亮,又沒說想要。」

  這個回答讓阿璃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而在場所有人大人不約而同搖頭,水水被阿璃吃得死死的,這輩子甭想從他掌心翻出去。

  有人喊門,魏旻上前開門,難得一見的笑臉,在看見門外的人之後瞬間凝住。

  馬茹鈺不認得魏旻,但他「驚嚇」的表情讓她很滿意,沒想到她會來是嗎?以為瞞得天衣無縫是嗎?當真以為她是吃素的,以為強龍不壓地頭蛇,她無人無勢又無權,便只能陷在困境中動彈不得?

  哼,錯估她了,她從來不是認命的女人。

  命是自己掙來、搶來、奪來的,就算是死局,她也會把它走活。

  這一趟出門,她花掉萬兩銀票。

  她不是吝嗇之人,進府兩個多月,她花錢如流水,因為萬事起頭難,因為捨不得孩子套不來狼,如果緊守嫁妝、半點不肯犧牲,那麼她的下半輩子就只能是靜心園那一畝三分地。她不甘於小地方,她要掙取大地界,孩子都能捨得,金錢算什麼?

  只是……一萬兩啊,唐管事的心太黑。

  他說要給兒子娶媳婦,還說萬一被王爺發現,怕是連命都要捨掉,萬一真要丟了命,他得先攢好三代前程。

  哼,她就不信唐家三代有本事攢起萬兩銀,若不是人在屋簷下,她哪肯受委屈。

  但她也不是任人揉捏的軟柿子,銀票給了,卻沒說這一趟出門,是為了見王爺來著,到時唐管事的性命肯定得丟,萬兩買他一條狗命,雖虧,但虧得不算太嚴重。

  翠屏上前道:「側妃娘娘求見王爺。」

  陸家院子不大,翠屏的聲音從門口傳進來,所有人都聽見了。

  賀關瞬間變臉。

  阿璃嘲諷道:「不是禁足中?看來王爺的命令不過爾爾。」

  賀關看了季方一眼,半個字都不必講,季方直接跳到魏旻身邊。

  誰說王爺的命令爾爾,看,他實行得多透徹。

  季方看都不看向馬茹鈺,對翠屏說:「馬側妃為何沒待在靜心園?想來是下人伺候不周。」

  伺候不周?是看管不力吧。馬茹鈺滿面怒容,連一個下人都敢這樣同她說話,是誰給的膽子,連馬家都不放在眼裡?

  「我要見王爺。」

  「無暇。」魏旻言簡意賅。

  她橫眉豎目,真是一個個都沒把她看在眼裡,難不成非要她修書進京,讓皇上下令,她才能見到王爺?

  「王爺有這麼忙?我都進府兩個多月了,還沒見上一面。」

  「王爺想見自然會見,還請馬側妃回府。」

  馬茹鈺打量魏旻、季方,他們沒穿著王府侍衛服飾,不過一身簡裝,身體高大壯碩,肯定是侍衛。

  兩個小小侍衛,再不濟,側妃也是主子,他們竟敢用這種態度對待她?

  可惡,虎落平陽被犬欺,這群惡狗是看準她的娘家在京城,天高皇帝遠?

  一陣心酸湧至,早知道蜀州這番景況……

  早知道就不嫁嗎?不,她從小到大所受的教育,都是教她如何成為一個合格的蜀王妃,她卯足勁兒和堂姊妹們競爭,好不容易掙來今日的位置,她怎麼可以輕易認輸?

  十八般武藝尚未盡使,治家之法尚未出手,認輸?那不是她該做的事。

  王爺對她是有先入為主的偏見,但只要抓到機會,她就能讓王爺知道,自己有多好、多麼與他匹配。

  「你敢阻止我?」她怒目揚言。

  「請馬側妃回府。」季方半點不讓。

  開玩笑,王爺的命令都下達了,話沒挑明說,可是個個心知肚明,未來王府的女主子絕對不是她。

  「放肆,退下!」

  季方淡淡一笑,回道:「除了王爺,無人可以命令我。」

  馬茹鈺用鼻孔重重一哼氣,用力推開翠屏,挺起胸脯朝魏旻、季方湊近。

  主子爺再不待見,她的身分擺在那裡,她敢以身體為武器,他們可不敢隨意舉刀,只能節節敗退。

  沒人想得到所謂的名門閨秀,竟也像鄉下村婦那般撒潑。

  於是,她順利進了陸家。

  馬茹鈺一進門,四個貼身大丫鬟也跟著進來。

  靜心園裡只留下柳嬤嬤看管,其他人全跟著出來壯大聲勢。

  就算不為聲勢,她們也得跟,萬兩銀票呢,能出來一個賺一個。

  她大步走進門裡,只是沒想到宅院那麼小,一進來就看見賀關等人坐在樹下,齊齊轉頭看她,頓時心頭一凜,方才的對峙全讓王爺瞧見了?

  該死,又落下壞印象!馬茹鈺有些懊惱,不過女人嘛,能屈能伸、以柔克剛,想要降服男人就得有幾分本事。

  她迅速掛起溫婉笑臉,眼底有著兩分委屈、三點無奈、四寸哀愁,她走到賀關跟前,盈盈一拜。「妾身給王爺請安。」

  賀關不叫起,一雙眼珠子像刀似的對著她。

  馬茹鈺只能繼續屈身、固定同一個姿勢,她又不是武夫,能紮上兩個時辰馬步,不過片刻,膝蓋就直打顫。

  陸溱觀蹙眉,身為馬氏女不是她的錯,而堅持嫁進蜀王府,也不是錯誤決定,對所有女子來說,這都是門再好不過的親事,她恐怕是心急了吧,被晾了兩個多月,換成任何一個新嫁婦,都會想方設法見丈夫一面,至少把話給說清楚。

  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律法上,罪不及出嫁女,她已經說動賀關,屆時馬氏一族伏法,便一封休書送她平安出府。

  這門婚事無法帶給馬茹鈺幸福,至少為她保住一世平安,也算不虧欠她。

  陸溱觀輕輕扯了下賀關的衣袖。

  賀關看向她,她心太軟,這是好事、也非好事,若不是這種性子,程家後院一個小小平妻,能將她壓制至此?

  不過最終他還是妥協了,冷冷啟口,「起來。」

  馬茹鈺連忙起身。「多謝王爺。妾身得知王爺在此,便帶些衣物來給王爺。」  

  采茵眉頭輕揚,挺會做人的嘛,不鬧著要王爺回府,也不訴說委屈,而是貼心地送來衣物給王爺,只是……王爺幾時少了換洗衣裳?

  兩名丫鬟端著銀盤上前,上頭各有一套衣服。

  馬茹鈺彎下腰,溫柔地對賀璃說:「小世子,這是我親手做的衣服,你試試合不合適。」

  阿璃雙手橫胸,偏頭望向她,挺漂亮的女人,只不過太虛假。

  他不伸手接,也不讓人伸手,冷笑拒絕,「本世子不穿綢衣,只穿棉衫。」

  這是觀姨說的,棉衫透氣吸汗,適合孩子,何況隱居在民間,幹麼把自己打扮成大老爺,他又不是李成功那廝,一身綢緞,打起架來三兩下就撕得稀巴爛。

  馬茹鈺這才發現,連王爺身上穿的都是棉布衣,這和王爺的身分不搭呀!

  她好聲好氣地道:「人要衣裝,佛要金裝,小世子模樣長得好,若是穿上綢衣,肯定會更俊俏。」

  水水噘嘴反對,「這話不對,衣裳是用來保護身體的,當然要以舒服為重,我娘說,自信的人最美,最好的化妝品是微笑,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氣質,遠遠比衣服首飾更重要。」她說得振振有詞,說得馬茹鈺臉色青白交加。

  哪裡來的野孩子?她狠瞪水水一眼,嚇得她往阿璃身後躲。

  馬茹鈺是垂著頭瞪人的,她以為沒有人看見自己的眼色,但阿璃看見了,心底輕嗤一聲,果然是個再矯情不過的女子,對這個側妃,他不樂意打交道。

  拉起水水,阿璃說:「走,我們進屋去。」

  他的話是聖旨,水水當然乖乖順從,而且這個漂亮阿姨好恐怖哦……

  說走就走,阿璃真不給臉,氣氛頓時僵住。

  陸溱觀對著采茵擠眉弄眼的,采茵不樂意,但姑娘堅持,她只好上前。

  「這是給世子爺的,這是給王爺的對吧。」她把銀盤一個堆過一個,四個全部收攏,說:「奴婢代替主子說聲謝謝。」說完,她也調頭就走。

  這衣服不穿的話,留著賞人也可以,但這銀盤子就值錢了,難怪季方老是說馬側妃手裡的銀兩不少。

  「還有事?」賀關問。

  東西收下,她沒有藉口待下了吧。

  好不容易出來一趟,怎麼可以無功而返?馬茹鈺委屈地問:「不知道王爺何時回府?」

  「該回便回。」

  這話說了等於沒說,她又道:「王爺為何有家不回、流連在此?」

  賀關不應聲,因為她沒有權力過問這種事。

  這情景已經不僅僅是尷尬了,所有人都擺明不歡迎她,陸溱觀不懂,她怎麼還撐得下去?

  馬茹鈺上前一步,輕輕拽住賀關的衣袖,柔媚道:「爺不回府,妾身一個人在王府會擔心、會胡思亂想。」

  賀關抽回衣袖,寒聲問:「與我何干?」

  季方抿唇竊笑,爺的不解風情已到達登峰造極的境界。

  「若王爺不肯回府是因為陸妹妹,我願與陸妹妹姊妹相稱,好生相處,王爺把妹妹領回王府吧。」

  陸溱觀忍不住倒抽氣,這是哪來的誤解啊?

  馬茹鈺又自顧自地道:「王爺,妾身自小熟讀《女誡》,明白以夫為尊、出嫁從夫之理,身為妻子就該以丈夫為重,王爺想做什麼,大可以告訴妾身,妾身會盡最大的心力讓王爺過得愜意,妾身不是心量狹窄、容不得人的性子,不管是陸妹妹或其他妹妹,妾身都願意包容接納。」

  她偷偷覷了王爺一眼,眼下,把王爺攏回王府是首要,否則她再有千般風姿、萬種風情,王爺也見不著。

  多麼溫柔賢淑啊,是男人都該為之動容,季方很想給她拍拍手,可是她真沒弄清楚狀況,包容、接納這種事,是要有資格的人才能說的,王爺恐怕沒打算給她這個資格。

  陸溱觀卻是聽得一身惡寒,自己似乎還比她大幾歲吧,她這樣一口一句陸妹妹,喊得她雞皮疙瘩掉滿地。

  始終沉默的陸溱觀走到賀關身邊,柔聲道:「我想側妃娘娘有所誤解,我和王爺之間不是你想像的那種關係,王爺住在這裡,是因為我們正在為秋汛奔忙。」

  她知道這個理由太薄弱,可她找不到其他說詞。

  直到陸溱觀出聲,馬茹鈺才正眼望向她,這一眼讓她終於想起來陸溱觀是程禎的嫡妻,是被堂姊逼得無處容身的正室,她怎麼會在這裡?難道她不是失蹤,而是跟著王爺私奔?

  視線轉到賀關臉上,她試著分析王爺的表情。

  他望著陸溱觀的眼神無比溫暖,堅硬的五官透出溫柔,男人如果不是上了心,怎會露出這樣眼神、這樣的表情。

  堂堂的王爺和私奔婦,這話傳揚出去,王爺的名聲就毀了,所以他們才假借秋汛之名吧,但這能糊弄得過誰?

  她終於明白王爺為什麼不把人帶回王府,王爺強搶官員妻室這種事當然不能透光,所以置外室,隱瞞真相。

  只是陸溱觀哪裡比得過自己?她沒有自己美麗,家世才華也不如自己,憑什麼王爺看得上她卻瞧不見自己?

  認出陸溱觀,讓她挫敗,她不懂,這麼好的自己,到底輸在哪裡?

  她非常生氣,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在王爺跟前置氣,王爺已經不喜她,若是再有一點偏差,她恐怕真要在靜心園一輩子靜心。

  這時候,她有了打退堂鼓的念頭。

  沒想到賀關卻問:「怎知此地?」

  心一抖,馬茹鈺無法回答,總不能老實說她派人探聽他、跟蹤他。

  賀關又問:「如何離開王府?」

  又是她無法回答的問題,她總不能說:我到處撒銀子,撒出自由?

  賀關輕哼,他也沒打算從她嘴裡套出答案。

  剛開始文濤還會把她的一舉一動報到他手上,但不過是一個女人,他懶得應付,便讓文濤全權處理,沒想到……

  他是該找人來說道說道,他做的是哪種打算。

  斜眉冷眼,這個不安份的女人,虧阿觀還替她說話,要為她留一條活路,看來她這性子,早晚會把自己的活路給走死。

  「不喜王府,便回京。」

  在兩個尷尬問句之後,他往她胸口狠狠戳上一刀,痛得她傻眼,眼眶瞬間泛紅。

  他這是在維護陸溱觀嗎?他為什麼看不出來,她比陸溱觀更好、更美、更值得他疼惜?她沒有做錯事,她不甘心……

  此刻,她恨上陸溱觀,她不會放過她,她相信,唯有陸溱觀死了,王爺才能看見自己。

  屈膝,她柔聲回道:「妾身知錯,這就回府,沒有王爺的命令,再不出府。」

  她低下身子,微側頭,露出白皙修長的頸子,臉上兩道緋紅掠過,她知道這樣子的自己最美麗,她下定決心,一定要讓王爺戀上自己。

  賀關沒回應,目光一轉,季方上前道:「馬側妃請。」

  她轉身之際,陸溱觀看見她的不甘和忿忿,是沒想到嫁進王府會受到這樣的待遇吧?十六歲的小姑娘,能懂什麼呢?

  等人離去後,陸溱觀嘆道:「你不該同意這門親事的。」  

     「母后身子不好。」

  「至少挑個自己喜歡的,別把婚姻與政治牽扯在一起,也不至於搞成現在這樣子。」

  「局面是馬家造成的。」

  是馬家想方設法說服母后,把人塞到他身邊,這件事籌謀許久,就是當年惠文之死……他不相信在王府埋下無數棋子的馬家,會對賀盛下毒一事全然不知,他們不阻止,不就是想把他的王妃換個姓氏?

  「長輩為功利,她不過是個受人擺布的小女孩。」

  「受人擺布?」他輕嗤一聲。「若她是這種人,就會繼續被擺布,乖乖留在王府。」乖乖等他替她安排退路。

  他說得她語塞,她只能搖搖頭,各自有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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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25 00:59:52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壞事一樁接一椿

  賀關、陸溱觀忙,馬茹鈺和馬茹君也沒閒著。

  原本文二爺以為馬茹鈺挑起線頭之後,會一路抽線,鬧出大事件,如此就有足夠藉口把人關起來,待馬氏倒台,搞一場「秋後判決」,徹底肅清王府後院,緊接著就熱熱鬧鬧準備迎接新主人。

  沒想到馬茹鈺竟然沉得住氣,打從陸家回來後,大半個月時間都安安靜靜待在靜心園,不撒錢、不鬧事,連柳管事也不再上門。

  文二爺疑惑,馬氏的膽子真這麼不禁嚇?王爺幾個臭臉就嚇得她卻步?

  眼看八月將至,王府上下嚴陣以待,準備迎接秋汛,在這種時候,誰也沒有時間理會一個後宅婦人,馬茹鈺願意歇手,不在大家最忙的時候添亂,不是件壞事。

  另一方面,馬茹君知道陸溱觀在蜀州之後,多方找人探聽,都探不到她的下落,這時候,她想到嫁進蜀王府的堂妹。

  她上門,沒有人阻止。

  再怎樣也不能不讓親戚拜訪吧,人家是進王府當側妃,又不是當犯人,眼下只要控制好她的行動,至於往後……等爺忙完這回,該怎麼收拾再說。

  馬茹君上門,堂姊妹一拍即合,有共同敵人,相互競爭的兩人突然惺惺相惜起來,把陸溱觀從頭頂罵到腳底,好像把她罵臭了,心靈就能得到解脫。

  可再會罵,馬茹鈺也沒本事把賀關罵回府,而馬茹君也罵不消程禎的打算。

  和陸溱觀再度相遇之後,程禎做了兩件事。

  他發信回京,確定和陸溱觀的夫妻關係早已結束,但這種事通常衙門會通知夫妻雙方到場,才能落印,他不懂為什麼她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覺。

  另外,他向洋貨鋪子探聽陸溱觀的事,他很驚訝她竟然得到岳父的真傳,夫妻多年,他竟不曉得她會治病。

  知道她是濟世堂的坐堂大夫之後,他很輕易便找到秋水衚衕。登門拜訪,他看見水水、看見陸溱觀,卻也看見賀關。

  他不明白陸溱觀怎麼會和蜀王搭上關係?

  但他是聰明人,不管兩人的關係為何,他都只能保持緘默。

  為前途可以無限制犧牲的他,怎會傻到為了女人與當朝最尊貴的王爺對壘,更何況現在的他,連與蜀王對壘的資格都沒有。

  這點讓程禎相當沮喪,他只能說服自己,也許事情不是他想像的那樣,何況那是蜀王呢,他要什麼女人沒有,怎會看上陸溱觀?

  這念頭讓他多了幾分樂觀,也讓他不肯就此歇手,他開始試著與陸溱觀來個偶遇,試著博取她的好感,試著讓她想起過去的感情,也試著用水水軟化她的心。

  他做出很多貼心,卻不令人感到壓迫的事,但這些事,讓賀關心生不滿,卻也造成馬茹君的不安。

  馬氏女絕對不會讓不安擴大成危機,馬氏女習慣在危機形成前扼殺所有可能,所以兩個馬氏女湊在一起,忙碌得很。

  柳總管不再上門,馬茹鈺不再出門,但兩人中間有馬茹君做連結,進進出出地,沒有片刻停歇,於是小看女人的文二爺,被她們的謀劃擺了一道。

  這件事直到很多年之後,讓文二爺想起,還是忍不住一聲長嘆,千萬不能小看女人。

  其實對於程禎的積極,陸溱觀是憂心忡忡的,她問賀關,「水水是他膝下唯一的孩子,若他執意把水水帶走,怎麼辦?」

  賀關輕扯嘴角,回道:「他不敢。」

  他說得很輕,卻足夠霸氣,陸溱觀也就相信了,相信只要有他在,程禎不敢妄動。

  她斬釘截鐵地對賀關說:「當年是我錯看程禎,我不會允許自己重蹈覆轍。」

  她的篤定安了賀關的心,從此視程禎為無物。

  但是扣掉這點,賀關必須承認,程禎確實是個勤奮上進的好官,他剛到蜀州不久,就將公務處理得有條不紊,他毫不猶豫地加入蜀州的防汛工程,經手的事,完美到令人無從挑剔。

  八月初,陸溱觀是逃婦的謠言,在櫂都悄悄傳開。

  陸溱觀有所耳聞,卻未放在心上,因為八月初九一場大雨,接連下了十天,仍沒有停止的跡象,不少地方開始積水,賀關集結所有官員,在各地奔忙。

  她也沒閒著,領著魏旻和采茵準備藥材。

  中午,雨似乎小了些,但黃昏過後,雨又轉大,聽說輔城郊區的雨量很大,溪水暴漲,府衛全都派出去了,連文二爺也到現場坐鎮。

  「娘,雨怎麼還不停?」水水從沒見過這麼大的雨,擔心地縮在娘親懷裡。

  陸溱觀摟了摟女兒,安撫說:「我也不知道,但這次叔叔做了不少準備,希望不會有大災害。」

  阿璃滿臉凝重地問:「觀姨,蜀州年年防澇,卻年年傳災,問題出在哪裡?」

  陸溱觀搖搖頭。「我不懂政治。」

  「在人心。」他緩聲回答。

  「什麼意思?」

  「不少人在等著利用這場澇災發財。」築堤的、販藥的、賣糧的……人命在金錢之前,變得無足輕重。

  陸溱觀驚訝地望著賀璃,她知道他心思靈敏、知他早慧,可是這種事……「阿璃同王爺談過嗎?」

  「他是個粗人,只會真槍實幹,對付不像敵人的敵人,他不擅長。」要不是有文二爺在,老頭子建都城、謀發展,哪能這麼順利?

  「你爹能納諫,只要你有道埋,他會聽的。」

  「我吃虧在年紀小。」

  「年紀大小不是問題,問題是談判能力,你這麼聰明,比很多大人更有見解,只是口氣讓人難以接受,要是你說話時能少幾分尖銳、多一些寬和理解就好了。我娘曾經告訴我,溝通的目的是說服對方採納自己的意見,而不是發洩怒氣,你要不要試試?」

  陸溱觀的勸說在阿璃心頭發酵,是他的口氣不對、說法不對嗎?不都說請將不如激將,爹那麼高傲的男人,不激激他,怎能逼得他順自己的心?

  就在阿璃沉思、水水憂心雨下個不停的同時,穿著蓑衣的府衛快速翻身下馬,衝進家裡,揚聲對陸溱觀說:「姑娘,雨下得太大,輔城近郊山區泥漿滾滾,山腳下的人家被土石給埋了。」

  聞言,陸溱觀大驚,她彎身對阿璃、水水說:「我去救人,你們在家裡別亂跑。」

  「好。」兩人乖巧點頭。  

  陸溱觀連忙進屋拿藥箱,讓采茵等人幫著,把早已備妥的棉布、傷藥裝上馬車。

  采茵直覺上車,她已經很習慣當手術助理。

  陸溱觀猶豫片刻,讓采茵留在家裡照顧孩子,只帶魏旻同行。

  雨越來越大,馬車在大雨中疾行,陸溱觀忐忑不安,土石流還是發生了。

  正是因為擔心山石崩塌,賀關提早前往,想說服百姓離開家園避禍,但對百姓而言,那是故居故土,若是沒有足夠的說服力,誰願意離開?

  有人被土石掩埋,所以他沒順利將百姓撤走?那他呢,有沒有受到波及?

  府衛只說有人被掩埋,埋了幾家幾戶、埋了多少人、王爺是否平安,卻一問三不知,讓她心吊得厲害。

  他沒事吧?肯定沒事的,對吧?

  他是股安定力量,不管是在百姓心中,或是在她心中,這樣的男人像頂樑柱,一定會沒事的。

  這段時日,陸溱觀沒少想兩人之間的事。

  她知道自卑不好,也知道聰明人懂得即時把握幸福,可是失敗的經驗讓她畏縮,讓她害怕再次到來的幸福只是鏡花水月。

  得而復失是相當可怕的事,而他們之間的問題很多,身分、地位、名聲……她可以數出兩人在一起不被世人認同的一百件事,她擔心那些紛擾會讓他們的感情蒙上陰影,所以她寧可不明不白的和他在一起,也不願意他給她名正言順的名份。

  離開程家後,她經常鼓勵自己要勇敢,但在愛情面前,她卻不敢勇敢。

  很矛盾,可是她阻止不了這樣的心思。

  馬車來到災區才剛停下來,陸溱觀便急著跳下馬車,無視滿地泥濘,撐傘快跑。

  遠遠望去,土石淹過半座山,原本綠油油的山林有一大片變成光禿禿的,房子的殘骸隱約可見。

  災區的調度歸劃得很好,山下有幾個臨時架設的亭子,文二爺在當中坐鎮。

  季方領著人在土石當中尋找活口,亭子裡有十來個災民躺在臨時搭起的床上,只有一名大夫正在診治。

  看見陸溱觀,文二爺起身迎上。

  她急切地問:「情況如何?」

  「大部分的居民已經在兩天前遷出,只有四、五戶人家不肯離開,目前已經救出十九人,還有十幾人尚未救出。」

  「王爺呢?」

  文二爺目光微凝,神情嚴肅。

  他的表情讓陸溱觀的心咯登一聲,直覺不好,她緊張的再問一次,「王爺呢?」

  「王爺領著人上去救人,可是方才又一波土石流,王爺……失去蹤影。」

  失去蹤影這四個字在她腦袋裡跑過一圈又一圈,好半晌她才能理解這是什麼意思。

  下意識地,她往山上衝。

  他不能死,他不可以死,他還欠她那麼多的承諾,她還等著他一一實現。

  她想和他永遠在一起,她想要一輩子靠著他這根柱子,不管能不能嫁,不管有沒有名份,她都想要像現在這樣,時時看著他、日日聽著他,有他在,她才能心定啊……

  不可以……他不可以死,他要好好活著,阿璃、水水還有自己,他的責任那麼多,怎麼能輕易卸下?

  她飛快往山區跑去,但魏旻比她更快,一把拽住她的手,嚴肅地對她說:「我去。」

        「不要,我去!我要親眼……」

  她話還沒說完,魏旻拋下一句,「添亂。」然後甩掉她的手,直奔上山。

  他的話打醒了她,是啊,這麼緊急的時候,她不但不能添亂,還得盡全力幫他,是她說的,她要與他並肩,是她說的,她不會躲在他身後等著他保護她,那麼……她現在在做些什麼?

  轉身,她抬起頭、仰高下巴,強行吞下哽咽,對文二爺道:「我去幫大夫的忙。」

  由於陸溱觀加入,救治的工作進行得更順利,手術、包紮,那是她練習過無數次的事,現場沒有足夠的麻沸散,她必須用說話來分散傷者的注意力,她聽著傷者的際遇,心越來越沉重……

  賀關也像他們一樣被埋在暗無天日的地底下,吸著微薄的空氣,一句句念著觀音菩薩,期待自己被救出嗎?他可以撐多久?

  陸續又找到十三個人,不,是三個人,十具屍體。

  天黑了,搜救工作更加困難,沒人可以在土石掩埋下活得那麼久,他們都知道,想找到生還者的機率少到近乎零。

  可以停止挖掘了,但沒有人願意停,因為他們的爺還在那裡。

  陸溱觀不敢往最糟糕的情況想,她只能說服自己相信賀關好好的,相信那麼好的男人會得天佑。

  她在病人身邊穿梭,他們的疼痛,她感同身受,她用盡辦法減少他們的疼痛,用盡辦法試圖安撫他們的恐慌,可是不容易啊,埋在土石下,被壓迫得喘不過氣,被鋪天蓋地的黑暗襲擊,任誰都無法這麼快就從這樣的驚懼中掙脫出來。

  那賀關呢?他是不是也陷在無法掙扎的黑暗裡,等待生命一點一點消逝?

  這樣的想像一直不受控制地鑽進陸溱觀的腦子裡,她只能用更強烈的語氣來激勵自己,他不會有事的,在千軍萬馬中他都能保住性命,土石流算什麼?

  就這樣,她忙碌著、驚懼著、矛盾著,也鼓勵著。

  天終於濛濛亮起,馬車不斷來回奔馳,將傷者一個個送往就近的輔城醫館,直到送走最後一名傷患,望著空蕩蕩的棚子,陸溱觀想要繼續忙碌,卻也沒有事可做。

  她頹然坐在病床上,雙手掩住臉,全身力氣被抽光,最後一具屍體被抬出來,是個五十幾歲的老人家。

  他面目猙獰、雙手朝上,五指像在扒開什麼似的,眼睛張得很大,只不過被泥沙覆蓋著,一片灰黑,教人看不見裡頭的恐懼。

  心如雷鳴,陸溱觀害怕下一個被抬出來的是賀關,害怕看到他恐懼猙獰的模樣,她必須用更大的力氣說服自己,賀關好好的,他無恙,他在某個角落等待救援……

  終於,雨停了,太陽露臉。

  文二爺大大喘口氣,到此為止了,對嗎?

  輔城送來十幾具棺木,文二爺命人將屍體收殮起來,陸溱觀默默地收拾藥箱,不敢發出半點聲音,她像根緊繃的弦,深怕出現一點點聲音,就要斷裂。

  救援的人沒有停止搜尋,因為他們的主子爺還在裡面,只是心底的希望被一點一點澆滅,但他們不敢放棄,因為無法想像沒有主子爺的他們會變成怎樣。

  陸溱觀走出棚子,衣裳濕了、雙腳滿是泥巴,她傻傻地走到山腳下遙望,她不允許自己失去信心,他會回來的,她必須相信。

  她告訴自己,只要他回來,只要他好好的,她再不要猶豫,在死亡面前,自卑、害怕、畏縮、矛頓,統統不值得一提。

  對,不猶豫、不考慮,旁人的想法、身分的差距,都再也影響不了她,她就是要與他在一起,她就是要成為他的妻子。

  即使險阻橫過,即使艱難阻擋,只要他能夠活著,她就要與他攜手到老。

  因為遺憾很傷,分離很痛,因為在生死面前,沒有大事。  

  下定決心了,從今往後再沒有任何事可以離間他們,再沒有力量可以阻止他們在一起。

  凝視著遠方,她聽不見文二爺在耳邊聒噪,一心想著,什麼時候他會從遙遠的那端跑向自己?

  她等待,不停地在心裡對他喊話:糖果哥哥快回來,這次輪到我來承諾,我要嫁給你,要與你共度一世。

  太陽升上天空,陽光照著潮濕的大地,空氣變得異常悶熱。

  汗水淋漓,她累得只要再施加一分力氣,就會仰頭摔倒,可是她的眼睛堅持著,她的雙腳堅持著,她的意志堅持著,堅持他很快就會從遠方出現,就會朝她奔近,就會抱著她、把她護在懷裡。

  文二爺嘆口氣,不勸了,她根本什麼話都聽不進去,如果主子爺不出現,或許化作望夫石,她也會等待下去……

  太陽升上中天,她已經站了兩個多時辰卻渾然不覺。

  身子沒動,但她的腦子片刻都沒有停歇,許多她以為塵封、消失的童年記憶,一幕幕回到心裡。

  她記起他的承諾,記起他身上獨一無二的香氣,記起窩在他懷裡的安全感,記起他濕濕的雙唇貼在她額間,態度鄭重地說——

  阿觀,當我的新娘,約定。

  他是真的想要她當自己的新娘啊,不是隨口講講,他說在她十歲時他就求著皇上賜婚,他是那麼那麼地喜歡她,她卻將他遺忘。

  陸溱觀,你欠他的不只這一輩子,還有下輩子、下下輩子,這樣的虧欠,你必須用盡一生的真情真意方能償還。

  是的,她會用盡一生的愛情、一生的溫柔、一生的專心,來償還他一生的感情。

  突地,遠方出現幾個模糊人影,都是站著的,沒有擔架……

  陸溱觀的心猛地一抽,他們放棄了嗎?他們不找了嗎?不可以,要有始有終,那不是別人,是他們的主子啊!

  她衝上前,想要把他們推回山林、推回有賀關的地方,他們必須努力再努力,不可輕易放棄……

  陸溱觀跑,文二爺也跑,他沒想到她一個嬌弱的女子竟然能夠跑得這麼快,他氣喘吁吁,勉力追上。

  可是在跑了幾十步後,她突然停下腳步。

  是心有靈犀嗎?陸溱觀的視線落在那個滿身泥濘的男人身上,看著他朝自己前進,一步、兩步,第三步時……她確定了,快步跑向那個泥人。

  文二爺不知道她為何停下腳步,又為何突然舉步狂奔。

  那群高大的男人全身都沾滿泥巴,難以分辨,他得花好大的力氣才勉強能辨認出魏旻,可陸姑娘這是看到了誰?

  陸溱觀一面跑,一面哭喊著糖果哥哥,然後某個泥人定住,他旁邊的泥人也跟著停下腳步。

  看著朝自己飛奔而來的陸溱觀,賀關笑了,臉上的泥巴已經乾涸,一笑,立刻扯出無數道裂紋,有點痛,但他止不住笑意。

  他展開雙臂,迎向她,也迎向他們的未來……

  陸溱觀跑得飛快,像風一般,鞋子掉了,她沒有感覺,石子磕了腳,她沒有感覺,她唯一的感覺是快樂、是興奮,是擋不住的激昂熱烈。

  終於她跑到他跟前,終於她撲向他的懷抱,終於她說了在心中講過千百遍的話——

  「我要嫁給你,我一定要嫁給你!」

  不管他有沒有側妃、正妃,不管太後會不會反對,不管他是不是高高在上的蜀王爺,不管小小的再嫁女是否無法匹配,她都要嫁給他,都要和他共度一生一世!

  咚的一聲,季方的一千兩銀子轉移陣地。

  咚的一聲,賀關的心掉回胸膛裡,他鬆了一口氣,乾得發不出聲音的喉嚨勉強用氣音回道:「好。」

  接著,賀關眼睛一閉,全身的重量落在陸溱觀身上……

*             *             *

  輔城一個不大的宅院裡,賀關的身子已經被清理乾淨,躺在床上。

  他傷得厲害,大大小小的傷口布滿身子,最重的傷在大腿,差一點點劃到動脈。

  在土石落下的那一刻,他施展輕功飛進附近的山洞裡,保住了性命,只是一棵隨著土石滑下的樹木猛烈撞擊他的背,尖銳的石塊割傷他的大腿。

  幸好魏旻早一步找到他,這樣的傷耽擱不起。

  陸溱觀坐在床邊,每隔一刻鐘就為他號脈,她知道睡眠對現在的他很重要,卻還是忍不住叨擾。

  她必須確定他還活著,才能安撫自己,所以她成了疑神疑鬼的大夫,時時觀察著他的胸口起伏。

  握住他的手,她親吻他每根手指頭,每親一根,便給一個承諾。

  她會唱歌給他聽,講床邊故事給他聽,她會為他學做飯,會想盡辦法當一個好妻子,她會竭盡全力讓配不上蜀王的陸溱觀配得起他,她會為了與他共度一輩子,用儘力氣……她一次又一次的承諾,並且發誓,將會把每個承諾認真落實。

  數著他平穩的心跳,她溫柔地笑著。

  門開,神情緊張的季方走進來,低聲在陸溱觀耳邊說:「世子爺和水水被人綁走了。」

  陸溱觀猛然轉身,家裡有府衛、有采茵,那麼多人守著兩個孩子,怎麼還會發生這種事?

  閉上眼睛,她告訴自己要鎮定,她用力咬住下唇、深吸幾口氣後,她睜開眼看著熟睡的賀關,道:「我們到外面去說。」

  匆匆走到屋外,文二爺等在院子裡。

  「怎麼回事?」

  「昨天晚上的飯菜被人下藥,幾個府衛雖然發現得早,強撐著與進府的黑衣人廝殺一陣,最後還是不敵藥效,紛紛倒地不起,清醒後才發現水水和世子爺失蹤。魏旻已經帶人過去,櫂都有不少王府的探子,應該很快就會有消息。」

  胸口一陣絞痛,但陸溱觀曉得不能著急,她用力咬下舌尖,讓血腥味在嘴裡蔓延,疼痛逼迫她恢復理智,試圖分析。

  阿璃是蜀王世子,誰膽敢綁架他?倘若目標不是阿璃,那就是水水了,水水才是他們想要的?可水水不過是個六歲丫頭,誰會為她大費周章?

  難不成是程禎?不會,他是水水的親爹,如果他非要把水水帶回去,不需要用這種方法,到底會是誰?

  「有留書要求贖金嗎?」陸溱觀問。

  「有留書,要的卻不是贖金。」

  「不然呢?」

  文二爺把紙條遞給她,待她讀過一遍後,他問:「是程禎的字跡嗎?」

  他和陸溱觀想到一處去了,近日程禎出現得太頻繁,任何人都能看出他的企圖,雖然前程還掐在馬家人手裡,可他依然沒有打算放棄妻女。

  陸溱觀細細看過幾遍後,苦笑搖頭,不是,但差不了多少。

  忖度著她的表情,文二爺又問:「姑娘知道是誰下的手?」

  「知道。」

  字刻意變造過了,但馬茹君改變不了幾個小習慣,她在落點時,筆鋒不會微轉收筆,而是直接離開紙面,筆毛常會因此拉出些許痕跡,而在捺時,則會多餘地拉出小勾。

  所以馬茹君也曉得茲事體大,信不能假手他人?  

  「是誰?」文二爺凝聲問。

  「馬茹君,她約我見面。」馬茹君是懷疑她想與程願破鏡重圓?她頓時鬆口氣、放下心,如果水水和阿璃在她手中,她就不擔心了,她還沒那個膽量殺人,何況她不需要殺人,就可以達到目的。「我去見見她,把事情講清楚。」

  一旦知道她和程禎已經和離,並且想盡方法把水水留在身邊,馬茹君自然不會為難孩子。

  文二爺心思一轉,猜出馬茹君的想法,這個蠢婦,竟敢綁走世子爺和水水,要不是王爺受傷,她就算有九條命都不夠玩。

  「準備馬車,我回一趟櫂都。」陸溱觀道。

  「讓季方陪你去?」

  「好,王爺醒來先別告訴他這件事,他需要安靜休養,再找個大夫過來,記得給王爺換藥,安神湯再喝兩帖,盡量讓他睡覺,那對傷口復原很重要。」交代完,陸溱觀走向大門。

  坐在馬車上,陸溱觀一肚子心事。

  她想著要如何在程禎面前表明立場,才能讓他死心。

  她忖度著要怎麼說,才能順利將孩子救出來。

  水水肯定嚇壞了,而阿璃的身子剛剛復原,希望不要吃太多苦頭……只是她沒有想到,這一趟路,她竟走了兩個多月才到。

*             *             *

  水水靠在阿璃身上,小小身子不斷發抖。

  她不懂為什麼一睡醒,他們會被關在狹窄黑暗、潮濕發霉的屋子裡,她不停地吸著鼻子,眼淚無聲無息地滑下。

  天很黑,屋裡沒有半點光線,只有柔和的月光在地上投射出一方明亮。

  阿璃抱緊水水,一雙眼睛四處溜轉,心裡不停分析,這是個計劃周密的綁架,否則近二十名府衛再加上十幾個下人,沒道理他們會被神不知鬼不覺地綁走。

  對方是求財?不可能,在蜀州,蜀王就是天,誰敢把腦筋動到他頭上。

  既然如此,就是別有目的了,什麼目的?要他們的命?他們的存在礙著誰?水水的繼母?她害怕觀姨帶水水回去,便想除掉水水?

  除了她之外呢,誰還有這個動機?突地,馬側妃那雙凌厲的眼眸跳出來,他的存在於她而言確實是一大障礙……

  「哥哥,我怕。」水水不敢大聲說話,只敢在他頰邊耳語。

  「別怕,有我。」

  「哥哥,我們會不會死??」

  他把水水圈得更緊,無聲安慰。他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死,他實在捉摸不透那兩個女人可以蠢到什麼程度。

  水水也緊緊抱住他,啞聲說:「哥哥,我想當你的新娘,好不好?」

  阿璃低頭,對上她亮晶晶的眼睛,不曉得她的腦袋在想些什麼,都這種時候了,還想過嫁人?「為什麼?」

  「因為我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哥哥。」她怕自己會死掉,會來不及講,那哥哥就不知道她很喜歡他了。

  水水其實多慮了,她表現得這麼明顯,就是瞎子也感覺得出來。

  不過她連續的三個「很喜歡」讓他很滿意,他勾起嘴角,故意問:「為什麼要說三次?」

  「媽媽說,很重要的事要說三次,我很喜歡哥哥,這件事很重要。」

  真的有這麼重要嗎?身陷險境,他的眉毛卻飛揚起來。

  「哥哥,如果我死掉,下輩子可不可以也嫁給你?」

  阿璃知道她這是真心詢問,於是他也真心回答,「沒死掉,我娶你,死掉,我也娶你,不管這輩子、下輩子,我都娶你。」

  他的回答讓她安下心,嬌甜地道:「這麼好哦?」一下子就多賺一輩子。

  「嗯。」他就是這麼好。

  這時腳步聲在門外響起,阿璃在水水耳畔低聲道:「裝睡。」

  「好。」水水向來把他的話當聖旨,立刻頭一歪,倒在他的胸膛。

  阿璃也仰頭往後躺去。

  門打開,一男一女走了進來,他們先用燭光照了照兩人。

  「還睡著呢。」柳管事說。

  柳嬤嬤皺著眉頭看著兩個孩子,她沒想到娘娘這麼大膽,都還沒在王府裡站穩腳跟,怎麼就敢綁了人?

  她勸過的,誰知換來兩個巴掌、老牙掉了兩顆,害得她不敢再多說半句,近來娘娘越發暴躁不安了。

  對這件事,她無法樂觀。

  蜀王是什麼人物啊,那是殺敵無數的大英雄,若非正逢秋汛,府衛盡數出動,怎會讓他們鑽到空子,但事後王爺挨家挨戶搜查起來,他們一百多個外地人就住在櫂都裡頭,三兩下就要洩了底。

  全是六姑娘挑唆的,否則娘娘怎敢弄出這麼大的動靜,她一再勸娘娘,他們是外來客,人生地不熟,若沒得王爺愛憐,舉步維艱,這時候忍耐才是首要,誰知……

  都該怪老柳,不該查出王爺的外室,這一查竟是查出大麻煩來了。

  日後東窗事發,看在皇太后的面子上,娘娘或許能逃過一劫,可他們上下百餘人肯定都要陪葬。

  柳管事猶豫地問:「真要殺了嗎?」他知道妻子總是想得比自己多,若是他肯多聽兩句,就不會發生今天的事。

  「我早告訴過你不要好大喜功,你偏偏不聽……」柳嫂嬤嘆道。

  「我不也後悔著嗎?」

  「這是鳳子龍孫,你敢動手嗎?到時死的不只是你我,柳家恐怕要絕戶了。」

  他知道啊,被查到的話,定會株連九族,可是娘娘那邊……「也許王爺查不到咱們頭上。」柳管事還心存一絲希望,吶吶地道。

  柳嬤嬤沒好氣的看著丈夫,當初怎麼就嫁了這麼個蠢貨?「這裡是蜀州,裡裡外外都是蜀王府的人,你說查不查得到?」

  聞言,他的身子不受控制地抖了起來,蜀王府的人真的很可怕。

  他招攬的三十幾個人個個武藝高強,沒想到即使已經身中迷藥,他們在府衛跟前還是不堪一擊,只有兩個存活,他們把孩子抱回來,雖沒死,也不遠了,連府衛都這麼厲害,那其他人就更不用說了。

  柳管家一咬牙,狠下心道:「人已經帶回來,就算把他們放回去,會沒事嗎?」

  何況娘娘還派翠屏在旁邊盯著,他們要是不動手,娘娘就要對他們動手了。

  柳管事不懂,為什麼不乾脆在陸宅直接把孩子殺了,非要帶回來。他當然不知道,不帶走孩子,哪能釣來陸溱觀。

  「若是我們把孩子藏起來……」柳嬤嬤有強烈直覺,孩子絕對不能碰。

  「幾十雙眼睛看著呢。」沒有翠屏,也有旁人,大家都指望著娘娘過日子。

  「要不再瞞上幾天,看看風向如何再做打算?」柳嬤嬤低聲道。

  柳管事搖頭道:「不妥當。」

  他指指門外,翠屏怕見血,不敢進門,指揮著他們進來殺人。

  是啊,她也知道不妥當……突然間,一個念頭鑽進柳嬤嬤腦袋。

  翠屏取代翠珊成為娘娘的心腹,喜歡爭功的她,為什麼不進來親手解決掉兩個小孩,卻非要他們動手?難不成……

  心裡一個激零,她慌張地看著丈夫。

  「怎麼了?」柳管事問。

  「我擔心……」

  「擔心什麼?」

  「事成,殺人滅口。」  

        這一句說得兩人心驚膽顫,沒錯,那些江湖人是柳管事招回來的,知道這件事的,除了娘娘、翠屏、他們夫妻和兩個受重傷的之外,其他的全死了……

  夫妻倆看看彼此,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兩刻鐘後,他們用草蓆裹起兩具小小的屍體,草蓆外頭滲著血漬,他們匆匆走出門外,對守在外頭的翠屏說:「解決了,要送進王府嗎?」

  翠屏眼神閃燦,拉開草蓆,匆匆瞄一眼後回道:「不必,拿去丟了。」

  柳嬤嬤點點頭,與柳管事抱著兩個孩子,一前一後離開。

  他們才走出門,翠屏便指了兩個健壯的漢子跟上。

*             *             *

  賀關臉色鐵青,看一眼渾身狼狽的季方,指節壓得喀喀作響。

  季方受傷了,身上滿是乾涸的血漬,他來不及清理,就跑到賀關身前。

  賀關寒聲道:「說。」

  「馬車快到櫂都時,路上殺出十幾名黑衣人,屬下與他們力戰,不讓他們靠近馬車,卻沒想到他們發射銀針,馬受驚,拉著姑娘墜下山崖……」季方滿面羞慚。

  當時他眼睜睜看著馬車墜崖,一回頭,吐不盡胸口鬱氣,揚聲狂嘯,舉刀揮舞。他瘋了,看不見往自己身上招呼的刀劍,他殺紅了眼,拼盡全力將他們一一斃於刀下。

  可就算把人全殺死,姑娘還是回不來了……

  不見人、得見屍,他抓著藤蔓一路攀下山崖,可是藤蔓太短、山谷太深,他需要幫忙,只能回來。

  「為何回櫂都?」賀關強忍著殺人慾望。

  文二爺回道:「稟王爺,昨晚陸府受到攻擊……魏旻先領人回櫂都,姑娘看過後,認定是馬茹君所為,才帶季方回櫂都,姑娘相信把話說清楚,解除馬茹君心中疑惑,她自會將世子爺和水水放回來,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

  賀關對季方下令,「把傷包了,領百人下崖尋人。」

  「是。」季方領命。

  「備車,回櫂都。」賀關對文二爺道。

  文二爺知道發生這種事,要王爺安心養傷是不可能了,他把桌上的藥遞上。「老夫命人備車,王爺先喝藥,這是姑娘臨行前囑咐的,於傷口有益。」

  賀關二話不說,仰頭把藥全灌進肚子裡。

*             *             *

  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柳嬤嬤低頭快走,心知再無僥倖。

  柳管事低聲問:「怎麼辦?」

  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搖搖頭,低聲回道:「至少我們保全了大寶、二寶。」

  殺皇室血親是株連大罪,他們夫妻一死,這罪就得由娘娘來頂,到時大寶、二寶頂多輾轉被賣,不至於丟掉性命。

  柳管事快哭了,他不甘心,當初知道娘娘要嫁進蜀王府,消息傳出,人人都認為這是肥差,爭破頭想跟著娘娘出嫁,他花了不少銀子,才把一家人給塞進名單中,誰想得到,在蜀州迎接娘娘的竟是不堪場面。

  他本還暗自慶幸自己被娘娘重用,有朝一日,娘娘得王爺青睞,他們一家子不怕沒有前程,誰曉得娘娘行事竟是這般殘酷,更沒想到他們的忠心耿耿,換來的是滅口下場。

  被柳嬤嬤抱在懷裡的阿璃動了一下,柳嬤嬤心頭微驚,壓低聲音道:「不要動,後面有壞人。」

  她想,小世子醒了,那丫頭也該醒了吧,她刻意走近丈夫身邊,低頭對包著草蓆的孩子們問:「會泅水嗎?」

  阿璃和水水都點頭,是在莊子時季方教會他們的。

  小小的動作讓柳嬤嬤驚訝,兩人都醒了,卻沒有掙扎哭鬧?果然不是普通孩子。

  柳嬤嬤說:「等會兒,我們把你們放進河裡,蓆子能讓你們在水上漂浮一段,我們會想辦法引開後面的壞人,你們儘快逃命去吧。」

  阿璃和水水點點頭。

  他們走了三步,阿璃提醒道:「往人多的地方跑。」

  柳嬤嬤苦笑,小世子真好心,這時候還提醒他們如何保命。

  「多謝。」柳嬤嬤和丈夫交換眼色,她揚聲道:「我們把小孩丟進河裡吧。」

  柳管事也拉高嗓子回道:「好。」

  兩人很有默契地往河邊走去,正準備把孩子放進去時,背後一個衝擊力道,兩人跟著摔進河裡。

  河水湍急,兩大兩小轉眼就被沖往下游,推人的壯漢互望一眼,怕被人看見,急忙轉身往回走。

  柳管事會泅水,他用力拉開蓆子,讓阿璃攀住自己的脖子,柳嬤嬤不會洇水,轉眼就被水吞沒,她直覺反應緊抱住水水,水水無法動彈,跟著被拉進河裡。

  柳管事說:「你先上岸。」他使勁吃奶力氣,把阿璃往岸邊推。

  阿璃手腳並用,用力划到岸上。

  顧不得喘息,見柳管事潛進河裡救人,他看看四周,找到一根成人臂膀粗的枯樹榦,他又推又拉,把半截樹榦推進河裡。

  柳管事在水裡上下幾回,好不容易才找到腳被卡在石頭縫裡的柳嬤嬤。

  太幸運了,若不是那兩塊石頭,她們早不知被衝到哪裡。

  柳嬤嬤已經失去知覺,手緩緩鬆開,蓆子打開,水水從裡面飄出來。

  她緊閉雙眼,一動不動,是死了嗎?柳管事趕緊,一手撈起水水、一手扣住柳嬤嬤的脖子,用力滑動雙腳,把人往水面帶。

  大雨剛過,水流湍急,柳管事的體力幾乎透支。

  「快,拉住樹榦。」阿璃在岸邊大喊。

  柳管事先把柳嬤嬤攀掛在樹榦上,一手抱住水水、一手滑向岸邊,放好水水,再把樹榦順著水勢慢慢移到岸邊,救回妻子。

  阿璃想起觀姨說過的,把水水放平,雙掌施力,一下一下擠壓她的腹部,柳管事不明白阿璃為什麼這樣做,但看著他篤定的表情,也跟著對妻子這麼做。

  不久,水水噴吐出一口水,嗆咳幾下後慢慢清醒。

  柳管事看見水水醒來,心中一喜,這招這麼管用?他也跪起來,做得更使勁。

  水水張開眼睛,視線在阿璃臉上聚焦時,她想也不想撲到他身上,用力圈抱住他的脖子,哭得驚天動地。「哇……哥哥,我好怕……」

  阿璃是男子漢,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是死裡逃生,他也忍不住後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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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25 01:00:11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因為承諾

  在魏旻帶回阿璃、水水和柳氏夫妻之後,不必追查,事實已經攤在眼前。

  賀關沒有對馬茹鈺做任何事,只不過將她的外宅沒收,帶走裡頭的人,並且將她看管得更嚴密。

  他見過程禎,把事情捅破,但他沒告訴程禎,馬家即將垮台的消息,只命人在暗中監視,並且耐心地等待他的反應。

  對於陸溱觀墜崖、生死不明,程禎非常傷心,還為此大醉一場,但面對馬茹君時,他戲做得十足,假裝完全不知情,日子該怎麼過還是怎麼過,只不過痛到極致、忍到無法可忍,他會拿刀在自己腿上割劃。

  事情被報到賀關面前,他敢確定,程禎會是個成功的男人,一個對自己都可以殘忍的男人,怎麼能不成功?

  賀關沒有放棄尋找陸溱觀,他的人下了山崖,找到殘破的馬車,卻沒找到屍體。

  有人認為她被野獸拖走,但他不肯相信,依舊帶著人在山崖下日夜找尋。  

  「這是好消息,直到現在,主子他們還沒有遇到任何兇猛野獸,這代表姑娘被野獸吞食的可能性極低。」文二爺說。

  找不到人,他們只能自己製造好消息。

  「直到現在,水水還沒有夢見過姑娘,都說母女連心,何況水水和姑娘感情深厚,如果姑娘遭遇不幸,肯定會託夢給水水。」采茵說。

  水水抬起頭看看文二爺,再看看茵姨,她甜甜笑著說:「娘沒有碰到不幸,也沒有被野獸吃掉啊,娘現在忙得很。」

  所有人都以為姑娘不在,水水會哭鬧個不停,可是並沒有,她還是天天過得很快樂。阿璃對她的話沒有感到絲毫訝異,他剝好一顆葡萄,對她說:「啊——」

  水水張開嘴巴,讓哥哥把葡萄塞進去。超甜!她笑彎眉毛,湊近哥哥頰邊,用力親一下。

  采茵沒有被他們的親密閃花眼,連忙追問:「姑娘在忙什麼?」

  「忙著跟老爺爺學製毒啊。」她把核桃糕掰小,放進阿璃嘴裡。

  「誰告訴你的?」文二爺問。

  「外婆啊。」

  采茵皺眉,水水的外婆已經去世好多年了,這孩子是不是看見不該看的東西?「你外婆來了?」

  「不是外婆過來,是我去外婆家啦。」

  她喂阿璃喝一口甜甜的桂花釀,阿璃又喂她一顆葡萄。

  千萬不要誤以為阿璃是在討好水水,他只是在練習剝葡萄。

  為什麼要練習剝葡萄?因為水水外婆的書裡說,十指越靈活的人、越聰明。

  「你外婆家在哪裡?」采茵問。

  「二十一世紀,她外公也在那裡。」阿璃插話。

  水水揚眉一笑,對啊,外公、外婆都是醫生哦,他們的家小小的,但是超漂亮,地板好滑,燈好亮,椅子好軟,鏡子好清楚,對了對了,她最喜歡的是電視和冰箱,冰箱裡面的東西超好吃的,尤其是外婆說的垃圾食物。

  唉,二十一世紀連垃圾都這麼好吃,那是一個多麼美好的地方啊。

  「二十一世紀?那是什麼鬼?」

  「不是鬼啦,外婆說從現在開始數起,再過幾百年後就是二十一世紀。」

  她知道很難理解,所以外婆讓她不要跟別人說,會把人家的腦袋給弄亂掉,可是哥哥很聰明,腦袋不會亂,茵姨也不是別人,她是自己人。

  「所以……」

  「外婆說不必擔心,再過幾天。」她扳動手指頭努力算。「呃……十一月十一日,娘就會回來。」

  十一月十一日是京城智通法師講道的大日子。

  去年的十一月十一日,賀關把陸溱觀母女撿到馬車上,那天是她們翻轉命運的關鍵點。采茵見阿璃滿臉鎮定,悄聲問:「世子爺,水水說的是真的嗎?」

  「對啊。」阿璃半點都不懷疑,水水外婆的書裡寫得很清楚,電視冰箱洗衣機,那個二十一世紀,是個充滿想像力的地方。

  「十一月十一,姑娘真的會回來?」文二爺很難相信。

  阿璃信心滿滿,「拭目以待。」說著,他又往水水嘴裡塞葡萄。

  文二爺朝采茵勾勾手指,采茵向他靠近,他問:「現在的小孩都這麼奇怪嗎?」

  采茵聳聳肩,他們家小世子和水水,本來就不是普通小孩。

  那普通小孩長什麼模樣?就……就像李成功那樣啊!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賀關已經在山谷下待了兩個多月,該找的、能找的地方都已經翻遍,但沒有人敢建議主子放棄。

  他不會放棄的,就算再找一個月、再找一年,他都不會放棄。

  因為知道陸溱觀沒有死,她在某個地方等著自己,她那麼專心地等待,他怎麼能讓她失望?

  架起火,肉香瀰漫,他們打通一條路、通往外面,食物不虞匱乏,消息也不會中斷,有人猜測,也許再過不久,王爺就要在崖底蓋屋子了。

  深吸一口氣,肉香引不起賀關的食慾,他瘦得厲害、也黑得厲害,使得他的眼睛看起更凌厲,面容更嚴肅,沒有刮的鬍子像雜草,覆蓋住大半張臉。

  他的傷向來好得很快,但這次,兩個多月過去,竟還有些傷口尚未完全癒合,合身的衣服鬆垮垮地掛在身上,他像是在戰場上打過幾場艱險的惡仗一般。

  魏旻雙手橫胸站在他身後,兩個人都沒說話,但周遭的氛圍滿是哀愁苦澀。

  季方在主子爺跟前低聲彙報,「京城那邊已經開始動作,皇上處理掉幾個犯事嚴重的馬黨臣官,現在正在觀望馬氏反應,倘若他們想做困獸之鬥,皇上不打算手下留情,屆時馬氏只能連根拔除了。」

  季方揉揉鼻子,主子爺送過去的罪證還沒正式派上用場呢,那才是最致命的一擊,若馬相爺聰明些,知道皇上已是手下留情,懂得急流勇退,放棄多年經營,或許馬氏還能留下幾條根苗,若是不識好人心,反拿好人當軟柿子捏,到時肯定會扎了手。

  賀關明白皇兄仍然顧念母后,並不想馬家滅族,可若他們還想一搏,與某些對皇位仍抱持野心的人聯手,那麼等著看吧,皇兄雖然仁慈寬厚,卻也不是吃素的。

  「京城不少人在看風向,大家都認為只要皇后的位置不變,馬氏就不會倒。」

  賀關微微挑眉,這麼想就錯了,皇后的位置當然不會變動,皇兄只會奪其權,只會逼著她斷尾求生,讓她保全自己,不再顧慮馬家人。

  如果她是個聰明的,皇兄打算留著她,安慰母后,也安撫馬丞相,要是馬丞相乖乖接受安撫,任由皇兄削權,自然最好,若是……

  「程禎那邊?」程禎會怎樣對待馬茹君?一個對他已無利益的妻子,他會再娶一個平妻,或者想盡辦法贏回阿觀的心?

  「目前尚無動靜,但馬茹君幾次投帖想拜見馬側妃。」

  馬茹鈺已經被嚴加看管,馬茹君當然見不到人。

  而唐管事因為「東窗事發」被換掉,換上一個許管事,錢照收、看管依舊嚴密,恨得馬茹鈺牙癢癢。

  王府滴水不漏的防衛讓馬茹鈺擔心不已,她一直揣想著會不會是陸溱觀和兩個孩子之死,王爺懷疑到自己頭上。

  只是柳管事死了,馬茹君進不來,外面的消息都傳不進她耳裡,而砸大把銀子託人往京城的信,剛出府門就被送到文二爺手上,她還不曉得自己已經被徹底軟禁。

  「程禎還不知道京城的消息?」賀關問。

  「怕是沒那麼快。」雖然程禎耐力十足,但為了姑娘和水水的事,他對馬茹君的耐心已經到了頂。

  「把消息透給他。」

  「是。」

  「防疫如何?」

  「姑娘的方法奏效,雖時有疫情傳出,可是都在一剛開始就被壓下,王爺的摺子已經送往京城,對陸姑娘的賞賜應該很快就會下來。」

  所以他們沒有白忙?皇兄知道此事是阿觀做的,會怎麼獎賞?會很優厚吧,她是陸嬸嬸的女兒啊。

  他抬起頭看著天邊彎月,阿觀到底在哪裡?

  侍衛端來一盤肉,烤得金黃誘人,如果阿觀在……他承諾過的,要親手為她烤一頭乳豬,等她回來就立刻烤吧。 

  揮揮手,讓人端下去,他沒有胃口。

  魏旻和季方互看一眼,魏旻接過盤子,再次放到賀關面前。「吃飽,有力。」

  賀關理解他的意思,點點頭、接過盤子,他把肉塞進嘴裡。

  沒有精神怎麼找人,他已經做好打算,無論如何,定要找到阿觀。

  季方看看主子爺、再看看魏旻,算了,他們之間的默契誰也無法取代,退一步海闊天空,他不嫉妒計較了。

  就在賀關塞進第二口肉時,有個侍衛滿臉興奮地衝了過來,嗓音帶著一絲興奮過度的顫抖,他立下大功了!

  「爺,屬下找到一堵石牆。」

  石牆?密室?

  「帶路!」賀關立刻丟下盤子,快步跟著侍衛走去。

*             *             *

  支著下巴,陸溱觀坐在一個三十幾歲的男子身邊,他正在調製催意丸。

  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把夕葉菊花蕊上的花粉刮進一碗紫色的水中,她看得手癢,幾次想要動手,可惜不成……

  「製毒的最高境界是無色無香無味,讓人中了毒仍一無所知,如果做不到,就得讓毒具備吸引力。」

  他是莫老怪,教過高樂水醫術,也教過陸溱觀製毒技巧。看起來像三十幾歲的成年男人,可他真正的年紀……早已不可數。

  照理說,這樣的長相怎麼也當不起一聲「老怪」稱號,之所以有這樣的稱謂,是因為他很少以真面目示人。截至目前為止,見過他真實面孔的人,聽說不超過五個。

  陸溱觀小時候問過他,「師公,易容很浪費時間,為什麼你每次都要易容?」

  每次易容出門後,他得耗大把功夫把那層面具給處理掉,她親眼看見的,得搞上大半個時辰呢。

  莫老怪回道:「生命這麼漫長,時間不用來浪費,用來做啥?」

  娘說師公將近兩百歲了,還說老而不死是為賊。

  於是幼小的陸溱觀又有疑問了,「師公是賊嗎?」

  莫老怪莫測高深地道:「我不是賊,是能做時空旅行的外星人。」

  她不懂何謂時空旅行,也不了解外星人是什麼東西,但她知道師公會好多事,多到……哦、對了,師公是百科全書。

  「毒這種東西,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怎麼會有吸引力?」陸溱觀問。

  「聽過五石散嗎?聽過安非他命嗎?有不少人深深陷入它的魅力而無法自拔。」

  她沒聽過安非他命,但她知道五石散的威力,有帝王染上,寧可放棄江山也不肯放棄五石散。

  「所以催意丸是會讓人沉迷的毒物?」陸溱觀又問。

  師公說,催意丸能用來控制別人的意志,若師公沒胡扯,那麼皇上一定要下令禁這個毒,否則藥丸吞下,誰都能叫皇上讓位給自己,天下豈不是大亂。

  「嗯嗯。」

  莫老怪把加了花粉的液體端到陸溱觀跟前,她輕輕一嗅,驚訝不已。

  剛剛那碗液體帶著淡淡的草腥味,可花粉加入後,居然帶出一股甜香,比桂花香更濃郁幾分。

  「製成藥丸,可充當糖果,製成藥散,加入茶、酒、果釀會讓人食慾大開,越吃越喜歡、越吃越上癮,到最後不想控制對方、不給吃,受害者還會不高興。」

  「這很像……娘那個時代的3C產品?」

  他微微一笑,把一本黃皮冊子放到她身前的桌面上。「回去後好好研究,不求你把本門學問發揚光大,但求別斷根,十年後,尋個天資不差的,把這門學問傳下去吧。」

  「是,師公。」

  說完,她看他、他看她,兩人都沒有下一步動作。

  莫老怪皺起眉心問:「看什麼?還不回去?」

  陸溱觀轉頭看看躺在床上的自己,她睡得很熟,跟娘說的《睡美人》故事一樣,她不知道自己要睡多久,或許要睡上一百年,才能得到英雄拯救。

  她嘟著唇回道:「不是我不回去,是回不去啊!」她試過了。

  「胡說,是你自己不想回去。」

  「哪有哪有,師公怎能冤枉我。」

  他冷著聲音問:「冤枉?」

  她的師公長得很好看,比程禎好看、比賀關好看,比她見過的每個男人都好看,但生氣的時候,那張好看到讓人迷戀的臉,會教人心生寒意。

  於是與師公對視的陸溱觀,慢慢垂下眼皮,彎下脖子,垮下肩膀……

  對啦,她捨不得回去。

  因為現在的她可以飄進二十一世紀,可以見到爹娘,參與他們的生活。

  雖然不能抱抱他們、賴進他們懷裡,但能夠跟他們說話,享受久違的親情。

  她的爹娘在二十一世紀當醫師,穿著白袍的他們散發著一股聖潔威嚴,他們在那個陌生的年代,幸福地生活著。

  娘原本就是二十一世紀的人類,車禍昏迷、穿越一遭。

  她分不清夢中的人是真是幻,直到主治醫師站在病床前,握住她的手問:「樂水,你還記得我嗎?」

  方如雷擊般,事事清明。

  為愛情,為娘要的專一,爹在奈何橋下捨棄孟婆湯,僅守孤獨,走過一世又一世,不斷尋找前世妻子,他當過七世大夫,終於在手術台上,再遇故人。

  他對娘說:這輩子沒有賀鎮,我想當你唯一的男人。

  爹心頭這口醋,喝了整整七輩子。

  於是他們結婚,他們幸福,他們都是醫師,他們婦唱夫隨。

  爹抱歉地對她說:「你娘拒絕賀關向皇上要求賜婚,因為我們的女兒絕不和人共用丈夫。沒想到我精心挑選的男人,不過爾爾。」

  娘說:「沒關係,下一個男人會更好。」

  陸溱觀問:「如果沒有更好,怎麼辦?」

  娘心疼地看著她。「一個程禎就把你嚇壞了嗎?傻女兒,人生本是一連串犯錯的過程,沒有犯錯的人生很無聊。娘很高興你曾經在婚姻裡摔跤。」

  「為什麼高興?那一跤摔得我很痛、很咬牙。」

  「便是因為知道痛,往後才會更謹慎小心。年輕的時候常摔跤,年長後就會曉得怎樣避免,怎樣能用最快的速度站穩。痛是一種教會你如何避開危險、順利成長的經驗,疼痛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因為曾經痛過,便讓你裹足不前。你在程禎身上失敗,不代表也會在其他男人身上失敗,如果為了過去的痛苦、放棄眼前的幸福,那麼你得到的,將是一個失敗人生。」

  陸溱觀那天太激動,看見變成泥人的賀關,便許下承諾,但心裡多少還是慌的,嘗過挫折的她,再次嘗試需要大把勇氣,而她的娘,親手把勇氣送給她。

  師公沒胡扯,她是真的捨不得回去,因為回去後,就再也見不到爹娘。

  她當然擔心水水、阿璃和賀關,可娘已經幫她託話給水水,她想,他們會耐心等待她回去。

  莫老怪見她遲遲沒有回應,又問:「知道錯了?」

  她點頭,乖乖認錯。

  莫老怪莞爾。「知道錯就回去吧,那人找來了。」

  那人?誰?她滿頭霧水。

  師公沒有回答她,只是手指往她額間輕輕一點,溫暖的感覺瞬間從眉心開始擴散,軟軟的,她像棉花似的飄了起來……  

*             *             *

  賀關等人花了一點時間,才在石壁右上方找到開關。

  開關是行列各三,共九個格子,每個格子裡面寫著一個數字,沒有人知道要按下什麼數字,大家七嘴八舌各出主意。

  賀關福至心靈,念頭微動,他按下陸溱觀的生日,石壁居然打開了。

  石壁後頭是一條地道,很黑、很長,看不到盡頭。

  「拿火把過來。」

  命令下達,魏旻迅速拿來火把,搶在賀關前面準備進入地道,賀關攔下他,伸手要火把,魏旻不願,賀關瞪他一眼,他只好臭著臉將火把交出去。

  賀關領頭,魏旻、季方、府衛隨後,一行人進入地道,只留下五人看守營地。

  地很平、有點濕滑,是用打磨得光亮的白玉石鋪成,每隔三步就有一層階梯,隨著階梯,他們越爬越高,但沒有人知道盡頭在哪裡。

  然而賀關像吞下了定心丸,半點不焦急,直覺告訴他,地道盡頭有他想要的東西。

  一行人走了將近半個時辰,又看到一堵石牆。

  有過之前的經驗,賀關很快在左上角找到同樣的機關,只不過這次的機關不同,是一組高高低低拆解式的木栓,必須依著一定的順序才能打開。

  看到這麼複雜的東西,季方搖頭,猶豫著要不要回去把文二爺叫來。

  但賀關卻胸有成竹上前,按著順序、一一解開。

  季方、魏旻崇拜地看著主子爺。

  賀關微哂,接受他們的崇拜,但他可不會告訴他們,陸嬸嬸曾經給他玩過類似的東西。在最後一根木栓解開後,石牆緩緩打開。

  所有人吃驚得闔不上嘴。外頭不是夜晚嗎?他們不過走了不到一個時辰,怎麼裡面成了大白天?而且誰想得到,山壁裡竟是別有洞天?

  竹籬茅舍,種滿藥草的院子,紫色牽牛花爬滿籬笆,濃濃的藥香從屋子裡飄散出來。直覺帶領著賀關往前,五間屋子,他想也不想,推開最左邊那扇木門。

  屋子裡有一張大床,床上躺著一個女子,她平靜的臉龐帶著淡淡的微笑,像是正作著一場好夢。

  靠窗邊有一張桌子,三十幾歲的男子手腕懸空,提著筆在練字,他的表情安詳、態度自若,空氣中飄著微香,分辨不出是什麼味道,只覺得香氣入腦,所有焦慮煩躁盡皆消彌。

  賀關走到床邊,他應該驚喜的,但是他很冷靜,一切就好像理所當然,他會在這張床上看見陸溱觀,就像晚上睡在床上,清晨就該在床上醒來的那種理所當然。

  坐在床沿,嚴肅的賀關笑得春光燦爛,喜悅洋溢,他摸摸她的頭髮,摸摸她緊閉的雙眼、鼻樑、紅唇……然後輕輕地扶起她的身子,把她擁入懷裡。

  正在習字的男子始終沒有轉過頭,他和賀關一樣理所當然。

  季方、魏旻沒進屋,他們就站在房門口,難以理解地看著難解的這一幕——主子爺怪、男子更怪。

  但怪不怪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姑娘找到了!他們的主子爺可以不必再失魂落魄,而他們可以回到舒舒服服的王府,光是這點就足以令人欣慰。

  就這樣,悄悄地經過一刻鐘,男人終於放下筆,走到床邊,與賀關對視。

  「你,抱著我的女人。」他說。

  賀關沒有憤怒,口氣平靜地回道:「阿觀是我的。」

  從她三歲時就是,曾經他的退讓令她吃足苦頭,他不會再犯相同的錯誤,即使與自己面對面的這個男人比他好看、比他高雅、比他斯文。

  但是賀關自信,天底下再沒有男人可以像他這般愛她。

  「憑什麼?」

  賀關想不出可以用什麼做為憑證,不過他篤定地道:「憑我愛她。」

  「這種話太空洞。」

  他搖頭,親吻她的額頭。「不空洞,是一輩子的承諾。」

  而他給她的承諾,歷久彌新,有效日期是千百年。

  「她配不上你。」王爺和小民婦,論婚嫁條件,陸溱觀排在最末等。

  「天底下只有她配得上我。」唯有他愛的女人,才有權利談匹配。

  「她禁不起再一次波瀾。」

  「有我,她的人生將風平浪靜。」波濤他來受,猛浪他來抗,她只需要站在他身後,受他護佑。

  莫老怪望著他,嘴角凝出一朵笑花,問:「你可知道我是誰?」

  賀關回道:「不知道,但肯定是對阿觀很重要的人。」

  若不重要,不會擔心她、在乎她,不會追著他要求承諾。

  莫老怪揚揚眉,這小子好眼色。

  他靠近陸溱觀,伸手,又一個彈指落在她額頭,低聲道:「還不醒?真想睡到千秋萬代?」

  這時,陸溱觀的魂魄與身體終於融合,她緩緩張開眼睛,看見賀關的瞬間,她笑了。

  「我想你。」她說。

  「我愛你。」他說。

  看著兩個眼裡容不下別人的男女、莫老怪笑了,走到門口,對季方、魏旻說:「三月初六是好日子,宜婚嫁。」

  十一月十一,陸溱觀回家了。

  十一月十一,皇上出重手,逼馬老太爺上奏請辭。

  十二月六日,馬氏聯合魯王舉兵逼宮,功敗垂成。

  十二月十九,馬氏一族女子及十六歲以下的男子流放邊關,十六歲以上男子斬首示眾。賀關原本打算保全馬茹鈺,待事情結束給她一張和離書,再暗助她另尋一門好親事——如果她安份待在王府當馬側妃的話。

  可惜她對陸溱觀、阿璃和水水出手。

  於是搶在馬家逼宮之前,賀關給了馬茹鈺一紙和離書,再遣千人府衛,浩浩蕩蕩將她送返京城,回到娘家,再次成為馬家人,之後名字自然會在流放名單內。

  送馬茹鈺回京的千人軍隊,都是以一敵十的菁英,賀關正愁找不到藉口帶他們進京,馬茹鈺給了他充份理由。

  賀關也混在府衛當中,在逼宮那日扮演重要角色。

  程禎是個有腦子、有眼色,也有野心的,見賀關這麼做,便也把證據晾到馬茹君跟前,再以無出為由,讓她選擇接下休書,或屈居妾位,馬茹君選擇後者。

  一年後程禎娶二品大員的女兒為妻,之後又迎三個姨娘入門,生下三子四女,只不過孩子們資質平平、長相普普,連水水的五成都比不上,程家的輝煌到程禎為止,此為後話。

  這個新年,阿璃沒回京,賀關隨府衛進京後,便留下來陪皇太后過年,直到正月二十,才日夜兼程趕回蜀州。

  回到櫂都的第一件事,是宣告聖旨,平亂之功賀關未領賞賜,只讓皇上連同防疫之功重賞陸溱觀。

  皇上允了,封陸溱觀為樂平郡主,還親書匾額「耑樂堂」三字。

  賀關從京城帶回幾名太醫,有他們坐鎮,再加上皇上親寫的匾額,耑樂堂病患絡繹不絕。

  再過幾天,蜀王求娶耑樂堂陸大夫的消息傳出,百姓議論紛紛。

  阿璃不贊成這門婚事,非常、非常不贊成,但他人小言微,不管說幾次,父親都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這讓他忿忿不平。

  如果還待在陸家,他大可以直接找上觀姨,向她表達自己的不滿與反對,觀姨比起父親講道理得多,可惜他們回王府了,為阻止他吵鬧,父親竟命人看管,將他軟禁起來。

  終於,在成親前十天,阿璃想起觀姨教他的說服、談判。

  他對看管自己的府衛道:「去告訴王爺,如果不想婚禮那天鬧得雞犬不寧,最好和我談談。」

  這話威脅力十足,府衛忙不迭稟告王爺。

  王府上上下下都曉得王爺有多在乎這場婚禮,幾乎是用盡洪荒之力來籌備,為此,王爺還給文二爺撂狠話呢。

  那天文二爺一出書房立刻召集滿府上下,威脅加利誘,讓大家不能出半點差錯,務必讓新王妃滿意。

  新王妃心善,喜歡和和氣氣,不願與人結仇,為著新王妃的心性,文二爺還親自登門,邀請濟世堂的黃東家和知府程大人來參加婚禮。

  黃東家心裡雖然不是滋味,但為著未來的合作,權衡利弊後,還是滿口應下,還送來一份大禮。

  至於程禎……那可是新王妃的前任夫君吶,何況文二爺上門,要走人家妻子就算了,連人家女兒也要一併帶走,換了誰,這奪妻搶女之恨可說是不共戴天了,不喊打喊殺已是客氣,還要人家登門道喜,豈不是強人所難?

  沒人曉得文二爺是怎麼辦到的,但程禎確實歡歡喜喜地點了頭,難怪王爺離不開文二爺,他不是股肱大臣,誰是?

  連這種事都顧慮到了,足見王爺對這場婚事的慎重,他們怎能冒著窩裡反的可能性,讓小世子為亂?自然是要儘快往上呈報。

  不多久,喜氣洋洋的老子出現在怒氣高張的兒子面前。

  賀關慢條斯理地坐下,為自己倒一杯茶水,道:「想談什麼?」

  看!他那個態度,十足的勝利者對失敗者,誰看見都想刻薄幾聲的,不過阿璃忍住了,今天他必須寬和敦厚,必須動之以情,說之以理。

  在深吸了無數口氣後,阿璃態度平和地說道:「你不必非要和觀姨成親,我們可以像以前那樣住在一起,無名有實也沒關係。」

  反正他們都各自成過親,沒有人會去追究他們的貞節問題。

  「不要。」

  「有差嗎?不過就是場婚禮。」都一樣過日子啊。

  「我要溱觀當我的妻子,我要走到哪裡都可以光明正大地牽著她,我要她幫我生下孩子,我要和她堂堂正正過一輩子。」

  他一輩子行事磊落光明,不會在婚事上晦暗,何況他怎捨得陸溱觀委屈?她為自己受的苦難已經夠多了,他擔心下半輩子太短,不足以彌補,怎能再讓她增添委屈。

  阿璃瞠目結舌,他爹居然為了觀姨一口氣說這麼多話?所以他意志堅定、不轉圜?

  「父親是蜀州的王,要怎麼堂堂正正就怎麼堂堂正正,根本不必避諱別人的眼光。」

  「溱觀會介意。」

  「可是成親的話,很麻煩。」

  「不麻煩。」他反駁。

  「皇伯父和皇祖母肯定不樂見你迎娶觀姨,雖然我覺得觀姨的條件比馬氏好上千百倍,但世俗人的眼光……眾口爍金聽過嗎?三人成虎聽過嗎?你們要是成親,觀姨肯定會被傳成狐媚子,觀姨還想行醫濟世,你不能破壞她的名聲。」

  阿璃長篇大論,目的只有一個,不讓他們成親。

  賀關微哂,他這是在維護阿觀?非常好,硬硬的眉毛略見幾分柔軟,不過……「你多慮了。」

  皇兄知道自己想娶高樂水的女兒,高興得眼眶泛紅,他慶幸弟弟能夠心想事成。

  至於母后,她的記憶力越來越差,這次返京,他發現她連馬皇后都認不出來。

  這種狀況對別人而言是辛苦,但對辛苦一輩子的母后而言是好事,有人細心照料,現在的她無憂無慮,活得像個孩子,成天和宮嬪們說笑玩樂,臉上笑紋成形,就算把阿觀帶到母后面前,他也不擔心。

  至於世俗人的眼光,只要他對阿觀夠寵夠疼夠愛,那些人只會從嫉妒轉為羨慕,然後討好巴結,這就是人的天性,逢高踩低。

  所以阿璃的話,不足為慮。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阿璃警告道。

  「我有能耐,驅慮阻憂。」賀關信心滿滿。

  見兒子不開口了,談話結束,他站起身準備離開,聘禮還沒準備好呢。

  皇后娘娘的聘禮是一百二十八抬,但他非要湊上兩倍,而且是實打實的兩百五十六抬,聘禮抬進陸家大門,他要讓所有百姓看看,他對陸溱觀有多偏寵。

  他的幾百間鋪子、土地、房產全送出去,庫房裡、過去打仗的戰利品也扛上。

  文二爺見狀,嘆道??娶個王妃,王爺一文不名了。

  他懂什麼,有陸溱觀,他便擁有全世界。

  眼見父親抬腳就要走,阿璃被逼急了,一張小臉漲得通紅,他搶身上前,一把拉住父親的衣袖,近乎哀求道:「你不能娶觀姨啦!」

  「為什麼?」

  他用力說:「我不想和水水變成親兄妹。」

  「為什麼?」

  「因為承諾。」

  「什麼承諾?」

  「我要娶水水,我承諾她的。」他抬頭與父親對上視線,眼光異常堅定。

  阿璃以為父親又要發怒,又要大喊「來人,把世子關起來」,可是……沒有?

  賀關定定地看著兒子,嘴角慢慢往上揚,這小傢伙,還以為所有人都看不見他的小心思嗎?

  父親在笑?阿璃眼睛越瞪越圓,這笑……是不懷好意?

  「你……」阿璃欲言又止。

  賀關很想再多逗逗兒子,但現在太忙,沒時間也沒心情,他說:「即使溱觀嫁給我,你和水水也不是兄妹。」

  「怎麼可能不是?」

  「她姓程,是程家女兒,你姓賀,是王府世子。」

  「你要把水水還給程禎?」阿璃聲音拔高。

  「對。」

  「不可以,我要和水水在一起,一起讀書、一起長大。」程禎的後院亂七八糟,水水回去一定會被欺負。

  賀關挑眉,兒子再聰慧,嘴巴再伶俐,也不過是個八歲小兒,哪裡鬥得過他這個老頭子?

  那天文二爺上程家大門,表面上是邀程禎參加婚禮,可實際上辦的就是這件事。

  程禎是個有雄心壯志、有大野心的男人,馬氏倒了,他缺了一雙強而有力的大腿可抱,這會兒他親自把大腿給送上門,他能不巴結討好?

  再說了,若能與王府結親,這種事換到旁人身上,半夜都會笑醒,更別說是對蜀王懷抱強烈希冀的程禎。

  他對陸溱觀當然有感情,他當然也希望一家團圓,只不過在前途榮景面前,他習慣把親情擺在一邊。

  斜眼看兒子,他眉開眼笑地說:「一年後,你若不能在魏旻手下過上十招,就把水水送回程家。」

  意思是這一年……

  阿璃深吸氣,他可以的,師父說虎父無犬子,雖然他先天底子不好,但根骨奇佳,他一定能行。

  他也斜眼回看父親,驕傲的兩道眉毛往上勾,問:「只要十招?」

  「必須要十招。」賀關失笑,他以為魏旻的十招很好過?

  然後兩父子你看我、我看你,漸漸浮上一臉狐狸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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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25 01:00:24 |只看該作者
【尾聲】   青出於藍啊

  三月初六,蜀王迎娶王妃,這是蜀州一大盛事,月前王爺下聘,那陣仗至今仍為人津津樂道,兩百多抬的聘禮啊,看得人目不暇給。

  知道王爺迎娶的是誰嗎?是前一陣子皇上親封的樂平郡主。

  說起這位樂平郡主,蜀州百姓都該感激她,因為有她,年年秋汛後會發生的瘟疫竟然沒有擴大,染病的百姓也因為及早預防而救回性命,她簡直就是活菩薩,有這樣的人當王妃,是百姓之福啊!

  這天吉時剛到,王爺就上門迎親,他坐在高大的馬背上,意氣風發的模樣,看得百姓打心底歡喜。

  他們王爺旁的都好,就是老愛繃著臉,可自從與王妃定下親事後,眉目間時時飽含笑意,所以嘛,男人身邊就該有個媳婦兒,瞧,有媳婦之後,王爺整個人都變得不同。

  大紅花轎後面是嫁妝,王爺的聘禮加上陸溱觀的身家,足足有三百多抬。

  現在的陸溱觀已經不是一年前的窮光蛋,與濟世堂合作的藥丸生意、皇上的賞賜,就算沒有賀關送上門的聘禮,她的嫁妝也不遜於貴女出嫁。

  因此送嫁隊伍大排長龍,新娘已經進了王府大門口,還有嫁妝尚未抬出門。

  王府決定席開百桌,除第一天宴請收到帖子的親朋好友、文武官員之外,接下來三天的流水席,凡蜀州百姓都可來沾沾喜氣。

  蜀州原本是再貧困不過的地方,若非王爺建新都城、獎勵農商,百姓哪有如今的好日子,所以誰不爭著、搶著來湊熱鬧。

  原本對王爺把家當全拿去下聘一事,文二爺頗有微詞,可這些天他收禮收到手軟,那些個微詞老早拋到九霄雲外。

  就在賀關拉起紅綢,領著陸溱觀要過火爐時,王府大門外,一頂大轎、前後幾十個人護衛著,也來到王府。

  站在門口迎賓的文二爺,一下認出皇上身邊的劉公公,老心肝一顫,急急在季方耳邊說上幾句,季方立即飛也似的進門稟報。

  文二爺迎上前,在轎簾打開的瞬間,他的一顆心提得老高,還以為皇上頂多派個妃子來參加婚禮,沒想到皇上竟然親自微服出巡,嚇得他一雙眼睛頻頻往大門口瞄,盼著王爺快些出來。

  但王爺沒到,世子爺倒是拉著水水搶先一步到了,兩個粉雕玉琢的小孩雙雙站在皇上跟前,滿臉的笑,笑得皇上心花怒放。

  「問皇伯父安,我們快進去吧,父王看見皇伯父,心裡不知道要多高興呢,皇伯父難得來,能不能多住上幾日?阿璃帶你到處看看。」阿璃拉起賀鎮的手,表現得無比親熱。

  賀鎮訝異,這小子和阿關一樣,都是臉上結冰的傢伙,還聽說他的嘴巴刻薄,壞到連阿關都招架不住,怎麼突然嘴巴這麼甜?

  不過看著原本病懨懨的小子臉色紅潤,身子壯碩不少,賀鎮自然打心底高興,不說防疫之功,光是治好阿璃,陸溱觀就對皇家大功。

  「你要帶皇伯父去哪兒?」

  事出反常必有妖,文二爺的老心肝猛抽好幾下,心底吶喊,王爺啊、主子爺啊,你怎麼不快點出來?

  「去動物園好嗎?那裡再好玩不過,哥哥釣魚很厲害哦,讓哥哥釣魚給你吃。」水水的聲音軟糯,甜甜憨憨的,聽得人心暖。

  順著聲音,皇上的視線落在水水身上,剎那間怔住。

  時空彷佛回到幼時,水水和高樂水稚嫩的臉龐相重疊,那雙圓滾滾的靈活大眼滿含笑意,沖著他說:想吃糖嗎?我爹爹做的糖很厲害哦,要不要嚐一口?

  那時,高樂水老說他的眉眼間帶著苦澀。

  賀鎮回神,彎下腰,摸摸水水的頭,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水水,就是每天要喝的水,娘說喝水幫助新陳代謝、有益健康。」

  我叫高樂水,智者樂山、仁者樂水的水,多喝水能幫助新陳代謝、有益健康。

  是高樂水的外孫女,長得真像,她和她外祖母一樣漂亮。

  皇上看著水水的目光不同一般,阿璃發現了,他不知道理由,但確定這是好事,這下可好,不枉費他的悉心巴結,在皇伯父離開蜀州之前,他肯定能求得一道賜婚聖旨。

  倒不是他不信任父親,而是他喜歡雙重保證。  

  文二爺恍然大悟,世子爺這是讓皇上對水水留下好印象,那麼多年以後的事,現在就開始籌謀,天哪……這孩子將來肯定青出於藍。

  「好名字。」皇上笑道。

  「是我娘取的。」

  「你娘很好。」

  「嗯。」水水用力點頭,對於這一點,她從來沒有懷疑過。

  文二爺屈身上前,道:「時辰快到,皇上要不要進去觀禮?」

  一句皇上,旁邊的人聽見了,連忙一個傳一個,眨眼功夫,所有人都曉得皇上親臨,賀關還沒迎到門口,賓客已經擠到門前跪成一片。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樣一喊,連在王府裡頭的賓客也知道皇上駕臨。

  這裡可不是京城啊,皇上竟然不遠千里、親自道賀,這是多麼大的榮耀!

  賀關掩不住喜悅,皇兄此舉不僅僅是肯定自己,更是抬舉陸溱觀,日後哪還會有人拿她再嫁的身分說嘴,所有人看見她,只有尊著、敬著的份。

  他娶陸溱觀不是要給她委屈受的,而是要護她愛她一生一世的,皇兄的到來,紮紮實實地助了自己一臂之力。

  衝上前,賀關按捺不住滿心歡喜,像孩子似的一把抱住皇兄。

  賀鎮一怔,他們很久不曾這樣親近。

  勾起笑意,瞇了眼睛,他拍拍阿關的背,笑道:「還撒嬌啊?越活越回去了。」

  賀關臉微紅,鬆開手,但仍掩不住激動地道:「進去看看你弟媳。」

  「好。」賀鎮牽起水水,對她說:「走,看新娘子去。」

  水水點頭笑道:「是天底下最美的新娘子哦。」

  「嗯,是天底下最美的新娘子。」賀鎮附和她的話,一如當年,附和高樂水的話。

*             *             *

  在大紅喜燭的照映下,陸溱觀的五官顯得份外柔和,她輕輕靠在賀關肩膀上,心定……

  其實她真的沒想過會再婚,沒想過會再遇見一個心疼自己的男人,命運待她很好,好到讓她覺得自己必須變得更好,才有資格享受這樣一份美好。

  「糖果哥哥。」

  「嗯。」

  「我會努力當你的好妻子。」

  「嗯。」她不努力,也會是他的好妻子。

  「其實我沒有忘記你。」她只是不知道她的糖果哥哥是蜀王爺。

  「我知道。」她還記得他的承諾,記得他的糖果,記得他們小時候的若干事情。

  「那年你走了,娘告訴我,在無垠的時間荒野裡,不早也不晚,恰恰就遇上了,在漫漫人海中,不偏也不倚,恰恰就遇上了,這就是緣分。緣分未到,雖歷經千劫也無法相遇,緣分到了,便是天涯海角也能走在一起。緣分在,我們遇上彼此,緣分離開,再多的思念只是痛苦。

  「你說過的,不要讓痛苦為難自己,那是傻瓜的行徑,所以掉很多眼淚後,我吃了很多糖,試著把你封存,試著不再想起,不讓痛苦為難自己。」

  賀關失笑,原來竟是自己害了自己。

  「後來程禎來了,他也給我糖,也逗我笑,我沒有喊他糖果哥哥,可是我把他當成你的替身,我試著依賴他,像依賴你那樣,這樣一個替身,讓我覺得很安全。」

  原來程禎只是他的替身?這是他今天收到最好的禮物。

  賀關很高興,把她抱到自己腿上,像小時候那樣,她的耳朵貼在他胸膛,像小時候那樣,她環住他的腰,也像小時候那樣。

  「爹娘過世,我頓時失去依恃,程禎卻跑到我面前,告訴我:「放心,有我給你依靠。』我有說不出的感激,當時我對自己立下誓言,要把他當成真正的糖果哥哥,敬他愛他,盡最大的努力當程家的好媳婦,可是沒想到……」

  聽見她的嘆息,賀關親親她的額頭,說:「別想,都過去了。」

  她在他懷裡點點頭,說:「對,都過去了,我的糖果哥哥回來了,我再不需要替身。」雙手環住他的脖子,她主動吻上他的唇。

  他的唇甜甜的、帶著酒香……她輕輕輾轉,糖果重新回到她的唇間,她相信自己的未來將會去澀留甜,只餘幸福、不見哀愁……

  賀關喜歡她的吻,低下頭、加重了力道,手一揮,紅色的喜簾垂下,帶起一室旖旎……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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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25 01:00:45 |只看該作者
後記 寫稿總是計劃趕不上變化 千尋】

  對於這個故事,有一個小小八卦想告訴大家。

  其實,原本這個故事的男女主角是阿璃和水水——

  一對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阿璃彆扭,水水迷糊。

  迷糊的她什麼都不懂,只懂得喜歡阿璃,沒有道理、沒有原因、沒有條件的喜歡,就算永遠拿著熱臉貼人家冷屁股,也甘之如飴。

  而彆扭的阿璃對她只會挑剔、挑剔再挑剔,他對她不耐煩、覺得她很笨、看到她就忍不住想要酸上幾分,可卻從不在意這樣一個又蠢又笨的跟屁蟲總是跟在自己身邊。

  他不自覺地護她、疼她、寵她,卻總是口是心非,替自己所有行動找出藉口。

  後來兩人終於長大,但父母親的結合讓他們成為名正言順的兄妹,這樣的身分,註定了他們的愛情必須在閃躲中哀愁並且快樂著。

  好啦,原本這會是一本青梅竹馬甜寵文,但是和小編討論過後,她覺得他們的爸媽更吸睛。

  於是這對可憐小兒女,他們的出場戲份被爹娘佔據,他們只能乖乖地盡孝道,把主角位置讓出來,安分地當個小配角。

  剛開稿時,確實有些辛苦,因為在我腦海中兜兜轉轉的,不是爹娘而是小兒女。

  幸好作者有嚴重的心性不定問題,在落筆之後,慢慢地、慢慢地愛上他們爹娘,慢慢為兩人的愛情而感動。

  我變了?對啊,經常呢。(我從不否認自己的善變。)

  經常地,筆下人物加上一點點心血來潮的元素,就會發生天翻地覆、化學式變化,有時變得面目全非,和我起初的想像完全不同,有時變得甜蜜溫柔,有時變得揪心激越,忘記順從故事原始軌跡進行,自行銳變成他們想要的樣子。

  有時候我懷疑……造成改變的,是我的思緒,還是角色的靈魂。

  這讓我想起冰箱裡的蝶豆花,嚐過嗎?聽說有很高的花青素。

  把蝶豆花泡進水裡,除鮮艷的紫色之外,什麼味道都沒有,你可以放入一點糖,它就變成糖水,加一點蜂蜜,它就成為紫色蜂蜜水,加入檸檬汁的話,不僅僅添入酸味,連顏色也會跟著改變。

  我想,也許每個小說的人物都是蝶豆花,等著作者為他們添色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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