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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都市言情] 千尋 -【溫柔嬌娘惹不得】《全文完》 ...2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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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28 23:38:36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章】   疑團重重

  她沒聽見他的聲音,還掛著同樣的動作和表情,久到燕曆鈞懷疑,她是不是被人隔空點穴了。

  扯扯她的頭髮,沒反應?戳戳她的臉頰,沒反應?拉拉她的耳垂,沒反應?

  在他一連串的動作,而她一連串的沒反應之後,他慌了。

  握住她的肩膀,將她拉近,近到能夠聞到她身上的香味。

  他見過仵作,他殺過人,他認識不少軍醫……總之,他對死亡的認識不會比她少,所以他很清楚,經常和死人在一起的人,身上會有什麼味道。

  但是她身上沒有,她有一種乾淨的清甜香氣,沒有被桂香掩去,很淡,縈繞在鼻息間,久久不散。

  冉莘終於回神,目光在眼前那張俊臉時,心臟漏跳兩拍,直覺將他推開,她皺眉。

        「你嚇著我了,你知道自己多久沒動了嗎?要不是靠得這麼近,確定你有呼吸,我還以為你沒氣了。」燕曆鈞發覺她回過神了,反應迅速說道。

  他只是想確定她有沒有呼吸?她當然有,只是被嚇得太嚴重。 

  「你認識冉國公主?」燕曆鈞問。

  「冉國公主?」

  「畫像上的女子。」

  「你是說……你確定嗎?!

  「我確定,她就是冉國公主。」

  「會不會只是樣貌相似?」

  「不可能,冉國的服飾和大燕不同,他們不管男女都是身穿長衫,再說了,袖口的盤旋紋路是冉國王族特有的裝飾,一般百姓不能在衣服上繡這種圖樣,並且,同一幅畫,我曾經在父皇那裡見過,要不是出了那件事,冉國公主也許早就成了父皇後宮的嬪妃。」

  燕曆鈞自詡有過目不忘的事,不過是一幅畫,怎麼可能認不出,何況容玥公主身後成串的紫色小花在大燕很少見,聽說是冉國的國花,遍植冉國宮廷。

  「出了什麼事?」

  「我先說說冉國,冉國土地不大,人口不多,約莫是一個州大小,位置在東方,與我朝只隔一座山,原本他們的國土沒有這麼小,但北遼逐年蠶蝕鯨吞,慢慢地變成後來的版圖。

  「雖然國小百姓少,但冉國人擅長營商、醫毒,因此國家稱得上富有,只是文風盛,百姓不喜武,因此軍隊不堪一擊,只能任由北遼予取予求。在十二、三年前,冉國皇帝體弱多病,北遼又虎視眈眈,冉帝膝下只有一女容玥公主,年十八,樣貌美艷,冉帝想為女兒找個依靠,便透過使者向父皇透露,希望與大燕並國,讓百姓能在大燕王朝的治理下得保安康。」

  「冉帝心慈。」

  「不心慈能怎麼辦?右手賺進的錢,左手就讓北遼奪走,鎮日窮忙,百姓沒個希望,日子難挨,更何況冉帝的身子,誰曉得能撐多久,做當然要做最壞的打算,替女兒和百姓好好盤算。」

  「皇帝同意嗎?」

  「當然,這麼美的女人、這麼優厚的嫁妝,傻瓜才不要!」

  「婚事定下,父皇派文官五名、武將七名,領兩萬軍隊進駐冉國,將冉國更名為冉州,趙將軍的軍隊阻止北遼的步步進逼,護得冉國人生活安定,然後父皇就安安心心地等待美嬌娘來到。」

  「然後?」

  「沒人想得到,那麼龐大的送嫁隊伍居然平空消失了,冉帝聽到消息時,急怒攻心之下死了,父皇派人到處追查,卻查不出送嫁隊伍被誰給劫走。」

  「然後呢?」冉莘追問。

  「兩年後,終於查到一點蛛絲馬跡,確定公主曾被劫到北遼,消息是從北遼傳來的,帶著挑釁意圖,邊關將領提議興戰,只不過那一年,大燕遇到數十年以來最大乾旱,六成土地顆粒無收,只能從各國以高價買進糧食來養活大燕百姓,國庫虛空,豈能輕易興兵?別說他們只是挑釁,就算發動戰爭,大燕也只有割地賠款的份。」

  「只是挑釁?說得真輕鬆。」冉莘嘲諷。

  「你以為父皇甘心?媳婦被搶,對男人來講是莫大羞辱,可是父皇先是皇帝,才是男人,做任何決定,都必須把國家人民放在第一位考慮。」

  他沒說錯,錯的是她,犧牲數萬軍民打一場必輸的戰爭,是傻到透頂的行徑。扣緊十指,她問:「後來呢?」

  「父皇並沒有就此放棄,朝廷派出上百名暗衛深入北遼,暗中探查公主下落,他們查出此事並非北遼皇帝的主意,而是耶律信安的私人作為,暗衛查到的最後消息是——公主曾經被關在一處別院月餘,但一夜之間,公主和她的人馬、嫁妝消去,而守在別莊的侍衛全數暴斃。」

  師父憑一己之力,將自己與陪嫁帶出北遼?

  見她不語,燕曆鈞道:「別生父皇的氣,身為皇帝,有他的身不由己。你見過容玥公主,對嗎?」

  冉萃點頭,抿唇回答,「容玥公主就是我的師父。」

  「你不是說,你的師父……全身長滿肉瘤?你確定嗎?」

  驚訝嗎?她何嘗不驚訝?美艷的師父,怎麼會變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她遭遇過什麼事?冉莘很想知道答案。

  「師父死後,魂魄曾經找過我,讓我回來為她收屍,那時候的師父,就是畫像上的模樣,要不是這樣,我也認不出來。」

  「是生病還是中毒?好好一個女子怎麼會變成那樣?」

  「我不知道,師父沒說過。」她頹然搖頭。

  燕曆鈞把此事暫且放下,拿出柳葉狀的黑色鐵片,問,「你看,這是什麼?」

  冉莘接手,不大的鐵片,約莫掌心大小,厚一寸,頗沉,她沒見過。「你知道嗎?」

  「我有一柄匕首,製作材料和這個很像,匕首是從一名北遼工匠手中拿到的,據說這是北遼特產的玄鐵,產量很少,只有皇族的人可以使用,一把小小的匕首就要價千兩黃金。」

  「黑衣人想找的,會是這個嗎?」

  「玄鐵再珍貴,就這麼一小片,能值多少,光那些夜明珠就比它珍貴得多,我想它的價值絕對不只有表面上看到的。繼續往下走吧,看看甬道通到哪裡?」

  「好。」她把畫像放進木箱,燕曆鈞把玄鐵收進懷裡,牽著她繼續朝另一端走去。

  一路上,冉莘一語不發,心底還在消化方才聽到的消息。

  冉國已經成為大燕一州,就她所知,冉州富庶,近年來吸引不少百姓移居,冉帝的決定,確實讓百姓得益,只是他的女兒卻……好人有好報,這話是誰傳出來的?禍害才能興盛千年吧。

  這次,他們走了將近兩刻鐘,甬道後半段,沒有夜明珠了,必須摸索著前進,但燕曆鈞腳步穩,習武之人能在黑暗中視物,有他引領,冉莘安心。

  終於,他們走到盡頭,尋到機關,推開鐵門,外面一片藤蔓植物長得鬱鬱青青,撥開藤蔓,走出山洞,冉莘失笑。

  「你知道這是哪裡?」

  「知道,是柳葉……」話說一半,她拽回抓著自己的燕曆鈞。

  「怎麼啦?」他回頭。

  「我想起來了,沒有柳樹的柳葉村,對師父充滿崇敬的村民,為師父種植藥草、阻隔外人打擾……」

  「你的意思是……平空消失的送嫁隊伍?」

  「你也這麼想嗎?」

  「與其猜想,不如直接找人問,你與村人熟不熟?」

  「每個月師父都會領我們下山一回。」

  「好,我們去問問清楚。」

  這裡靠近村子外圍的藥田,村子的土地並不適合藥材生長,長岀來的藥草蔫蔫的、一副瘦弱樣,根本賣不掉,只能送到山上給師父玩玩,以前她不懂,村人在堅持什麼,非要種上這麼一大片藥田?要是拿來種果子,收成能有多好。

  現在明白了,他們這麼做,是為了師父。

  靠近村子的是一片片水田,田裡的稻苗彎腰,結穗累累,村民們都是侍弄莊稼的一把好手。

  只是奇怪,一路行來,竟沒看見半個人?

  這片金黃的稻禾,該收割了吧?往常這時候,你幫我我幫你,是農村最熱鬧的時節,直到繳納糧稅、稻米入庫後,村民又會在田裡種下瓜菜蔬,趁著冷之前再收些農作、存入地窖,以便度過寒冬。  

  這麼忙的時候,人呢?

  疑問擴散,腳步沉重。

  這時,燕曆鈞也發現不對勁了,整個村落竟像是個空村。

  但荒廢的村子,農作物怎麼能長得這麼整?田裡不見雜草,作物沒有乾枯現象,顯然它們被照顧得很好。

  奇異的氣氚瀰漫,燕曆鈞握住冉莘的掌心收緊。

  有外人進入,聽見腳步聲,黑狗汪汪叫得歡。

  越是靠近村子,冉莘越是感覺奇怪,就算現在不是農忙時分,大樹下也會有幾個婦人,一面揀著菜一面嘮嗑,再不,男人擺上棋盤,廝殺一通……人呢?

  「我帶路吧。」冉莘道。

  燕曆鈞讓她走在前頭,忍不住叮嚀。「小心一點。」

  她點頭,走到一戶農家前面,朝門裡頭喊。「陸大嬸,我是冉莘,您在家嗎?」

  沒有人回應。

  她與燕曆鈞互望一眼,往隱壁走去,陸大嬸家的牆是用泥磚推砌的,看不見裡頭情況,但隔壁的陳家是茅屋矮篙,能清楚看見裡頭。

  「陳大哥在家嗎?我是冉莘。」

  同樣的話喊過兩次,依舊沒人回應。

  陳家前院養著兩窩雞,飼料槽裡有米糠,可見得有人餵養,燕歷鈞繞到後頭,後院有兩隻豬,剛吃飽,窩在地上睡得打起呼嚕,槽裡還有沒吃完的豬菜。

  燕曆鈞道:「進去看看。」

  冉莘猶豫片刻,點頭。

  他們推開籬笆朝裡頭走,門沒鎖,屋裡空無一人,桌子擦得乾乾淨淨、纖塵不染,衣架上還曬著棉被,好像剛出門似的。

  他們裡外轉兩圈,燕曆鈞意外地在牆上發現了一幅畫。「你看,這是你師父的八卦圖。」

  冉莘點頭,的確是,乾卦、坤卦換了位置。

  燕曆鈞上前,拉開八卦圖,圖的後方是灰色泥牆。

  引起燕曆鈞注意的是,牆面上有一個凹處,冉莘與他對視。他從懷裡拿出柳葉玄鐵,往凹處一擺,大小形狀剛剛好能夠嵌進去,燕曆鈞順著柳葉葉脈摸去,在凹槽處用力往裡推,半尺見方的牆面像扇小門似的,往外推開。

  他從裡面取出一把鑰匙,鑰匙的形狀奇怪,頭的部分是四分之一個圓球,圓球上頭有洞、也有鐵瓜勾,特別的是……

  「也是玄鐵做的。」冉莘看出來了。

  他撫摸上頭的圓球,發覺一邊有柱狀凹處、另一邊有柱狀凸起。

  「我沒猜錯的話,這裡應該是卡榫,而鐵爪勾是用來固定的。四分之一圓球……假設有四把相似的鑰匙……」燕曆鈞推測。

  冉莘想像四柄鑰匙拼合後的形狀,靈光閃過,道:「是某扇門的鑰匙。鑰匙孔安在八卦上頭。」

  「你怎麼知道?師父教過你?」

  「書架上面的書,我剛才翻過,留有印象。」

  燕曆鈞再看一眼屋內方位,八卦圖在屋裡的東南方,帶著解謎的興奮,他拉起冉莘道:「走吧,去把剩下三把給找出來,你知不知道柳葉村有幾戶人家?」

  「十七戶。」

  「好,我們一家一家找。」

  起頭最難,後面的依照前面的線索,就容易得多。

  每到一家,他直擊屋內的東南方位,他的推測並沒錯,只花一個多時辰,他們已經找齊四把鑰匙,只是把村裡逛過一回,那股不協調的詭異感覺更甚。

  就算是集體出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鄉下人家,怎麼會直到此刻還沒有半個人回來?

  倘若他們是為了避禍而離開家門,可是每家每戶都留有居住的生活痕跡。

  冉莘還想再等等看,卻擔心木槿和點點,考慮過後,兩人從甬道往回走,經過密室時,她順手取走那本記錄鑰匙的書冊。

  點點和木槿還沒有回來。

  直到太陽落到山的另一邊,她們都不見蹤影,若是在平時,冉莘不會太擔心,木槿在這裡住了幾年,已經是老地盤了,能發生什麼事?

  但這幾天的經歷讓她放心不下。

  「我去找找。」燕曆鈞剛說完,又道:「別擔心,昨天我在山裡巡過一遍,沒有北遼人的蹤跡。」

  「我跟你去。」她隱隱不安,在家裡根本坐不住。

  「如果她們回來呢?」

  「我給她們留紙條。」她提筆寫下一行字,用杯子壓在桌上,屋裡留了盞燈後與燕曆鈞一起離開。

  夜裡的山林有些駭人,但居住多年,冉莘並不害怕,有燕歷鈞跟在身後,心更定。走著熟悉的路,他們往狼窟前進,一路上,為了助她壯膽,燕曆鈞不停說話。

  「這裡的生活好嗎?」

  「不差。來到這裡,我才曉得,女人不是只能琴棋書畫、柴米油鹽醬醋茶。」

  「學縫屍體,很驕傲?」

  「至少能夠證明生命有價值。」

  燕曆鈞輕笑。

  冉莘道:「你在嘲笑我。」

  「不對,我在同意你。」

  「言不由衷。」她記得,他有多看不起自己。

  「是真的。記不記得欣兒?」

  「皇帝最寵愛的公主。」當然記得,不久前才見過一面,她不認得自己,冉莘卻記得她。

  「以前我以為她只會撒嬌耍賴。沒有旁的本事。可嫁給霍驥之後,猜猜她做了什麼?」

  「她成為冀州傳奇、大燕第一富商,她是第一個申請制船、進行海外貿易的商人。」

  「這麼清楚?」

  「是。」

  「離開師父後,我在冀州住兩年,『吳夫人』的傳奇,就連幾歲小兒也能說上幾句。幾個月前,吳府發生一宗命案,阮阮和『吳夫人』雇我過去驗屍。」

  「那次我在啊,怎麼沒看見你?」

  「我們擦身而過,你沒注意。」

  「所以你注意到我了。」

  「堂堂肅莊王,何等氣勢,想不注意都困難。」

  「為什麼不叫我?」

  「叫你做什麼?」

  一句話,說得他無語。對啊,叫他做什麼?面對一個害了自己、卻無法討回公道的「敵人」,躲都來不及,還叫喚?瘋了嗎?

  燕曆鈞聲音微沉,道:「你終究是怨了我。」

  停下腳步,輕輕轉身,她對上他的眼。

  天已經全黑了,靠著目光,她只能模模糊糊看見他的身影,卻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他不同,他能夠把她每個表情看得清清楚楚、仔仔細細。

  「我是認真的,對你,我不曾怨過。」不管是那件意外,或者童年時期的欺負,她就是無法對他發脾氣,無法記恨於他,問她為什麼,她也不知。

  「如果不是我,你現在會是安享榮華的太子妃。」

  「我在縫屍體的時候,死者的亡靈常會停在我身邊,同我訴說一生經歷,他們說人生、談遺憾,從他們的話裡,我認知到不管是喜怒哀樂、痛苦委屈,只要經過一段時日沉澱,都會變得雲淡風輕。」

  「既然如此,何必糾結計較,何必為那段拼盡喜怒哀樂?終究會過去的呀!」

  「我不懂朝政黨爭,卻也明白在那件事裡頭,你和我一樣都是受害者,差別是,我能大呼冤枉、博得同情,你卻只能含恨吞下,認真說來,你比我更委屈。」

  一隻巨手掐住他的知覺,讓他疼得說不出話。  

  竟然是她?竟然是她看見他的委屈。所有人都把帳算在他頭上,只有受害最深的她,知道他不平。

  衝動再起,他把她抱進懷裡,頭擱在她的肩膀上,固勢地不肯鬆手。

  男女七歲不同席,何況這麼親密?但他顫抖的身子,讓她窺見什麼秘密似的。

  心底瞭然,這些年他頂著辱嫂的惡名,迎視旁人目光,很是辛苦,忍不住地,當成點點,輕拍他的背。

  她的了解讓他狂喜,可……他沒有不甘心。

  那年,大家都得知他受人陷害,卻找不到幕後黑手,有人在父皇面前獻計,只要暗中散播謠言,是生性輕浮淫蕩的徐皎月勾引四皇子,那麼便可保住皇家顏面。

  他不肯,他據理力爭,他要娶皎月為妻,寧可將錯就錯,也不肯推諉過錯,父皇氣極,母后急著向父皇求情,大皇兄一再要求他向父皇道歉。

  就算他做錯事,他都說不出對不起三個字,何況他沒錯、皎月更沒錯,為什麼要道歉。他硬著脖子說:「如果非要一個人承擔過錯,我是男人,我來。」

  然後他被打得皮開肉綻,然後他的惡名四處流傳。

  他以為這樣做她就會沒事的,沒想到她還是死了,他有滿肚子說不出口的憋屈,幸好她沒死……抱她更緊,他不要鬆手,永遠永遠都不要。

  她說:「人都是好了傷疤忘了痛,我也一樣,或許當下我曾經恨過,就如同你說的那樣,我原本可以安享榮華的。但走過最辛苦、最想不開的那段,現在……因為過得很好,所以忘了痛。」

  「或許在你的眼中,雕欄玉砌、金衣玉食才叫過得好,但日子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與其在東宮與一群側妃良娣爭寵鬥心機,我更喜歡現在的自由自在。」

  「所以你也放過自己吧,讓那件事徹底過去,讓罪惡感消彌,我是真的真的不怨你,當然我承認,一開始看見你有點排斥,那是因為擔心。」

  「擔心什麼?」不想放開她,他靠在她肩膀上說話。

  「擔心你又要插手我的人生,你曾經讓我的人生轉了個急彎,不管是不是故意,現在的我,很滿意眼前生活,我希望它不會因為你再度改變。」

  「這次見面,就讓我們把沒說清楚的話講明白,解除疙瘩,往後我不怨你,你別掛念我,也許若干年後,雞皮鶴髮、老態龍鍾時,再次巧遇,我們能像老朋友似的,一壺清茶、一盤棋,嘴裡說的過往,都是童稚時期的笑話。」

  輕輕推開他,笑眼相望,眼前的燕曆鈞,好像還是那個暴躁彆扭的小男孩。

  她的話很豁達,她的表情很豁達,他知道她說的全是真的,她真的不恨他、不糾結過去,她真的想要就此放下。

  這是很好的事,但她的豁達……傷了他,胸口酸酸澀澀的,好像有人朝裡頭倒了不明漿液,迫得他好委屈。

  委屈個什麼勁,人家都不計較了呀,讓它過去不好嗎?

  可是通通過去了,他和她之間還剩下什麼?

  不對不對,他用力搖頭,越來越混亂了。

  剩下什麼?他期待和她之間剩什麼?為什麼沒剩下什麼,他的心那麼難受?

  說過一百一千次了,他不喜歡她啊,從小就不喜歡,每次看到她,不想愛護、只想欺負,母后說,前輩子他們一定是宿敵。

  身為宿敵的他們,不見面、不交集,不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可是……

  「不要。」他彆扭得像孩子。

  「什麼?」冉莘以為自己聽錯。

  「不要過去、不要雲淡風輕,我要背負罪惡感過一輩子。」像宣示似的,他滿眼鄭重。

  這是在……鬧脾氣?冉莘不懂他怎麼了。「負責任不是這樣子的,人要學著放下。」

  「不要放。」燕曆鈞不管不顧,再度抱她入懷,好像鬆開手就放,他不要。

  「為什麼不?」

  「因為我喜歡你。」

  他脫口而出的六個字像巨石,一下子砸到他們頭上,兩個人都傻了。

  推開他,冉莘快步走開。她想,他瘋了,然後聽到他的瘋話,害她也跟著瘋了,為了不讓瘋病傳染蔓延,她必須理智而果斷地逃開。

  這次,燕曆鈞鬆開手,不是因為發傻,而是因為……因為很衝動、很沒腦子的話脫口而出的剎那,心突然爽了,氣突然順了,委屈突然消失了,然後笑容浮上來。

  像是某個人往他心頭打開一扇窗、點亮一盞明燈似的,讓他瞬間將所有模糊的、不明白的東西通通搞清楚了,豁然開朗。

  原來追著她欺負,是因為喜歡啊。

  原來看著她,心臟就抽動得很不舒服是因為喜歡哦。

  原來罪惡感始終放不下是因為喜歡,原來極力否認、極力強調「討厭」……通通都是因為喜歡。

  養不教,父之過,都怪父皇沒把他教好,害他把「喜歡」和「討厭」混為一談。

  燕曆鈞笑著追上她的腳步,一步一步往前。

  踩過她踩過的地面,心臟狂跳兩下,不太舒服,但他搞懂了,這種不舒服不是因為生病或討厭。

  學問這種東西是這樣的,弄不懂就不通,不通就反感,就越來越喪失求知慾,一旦搞懂,便恍然大悟,窺見學術殿堂,在知識裡優遊自在。

  所以他自在幸福了,即使眼下的狀祝不是享受幸福的時候。

  她走、他追,她慌、他樂,她極力把他的話拋到腦後,他用力把話鎖在心中。

  她說就此放下?不幹!

  她說不要他插手人生?不幹!

  誰要等到雞皮鶴髮、老態龍鍾才跟她下棋喝茶?他要從現在起,每天喝的茶,都是她親手泡的。

  想到這裡,他越發興奮不已。

  狼窟到了,她想喊人,但剛開口就發現情況不對。

  對危險更敏銳的燕曆鈞早一步攬住她的腰,在黑影向她撞來之前,抱著她飛身上樹。

  她全身血液凝結,手指微冰,輕聲問,「那是……」

  「有一群狼,在洞穴外面盤桓。」他的視力足夠將附近情況看得一清二楚。

  「怎麼會有狼?」至少她住在這裡的四年裡,連一次都沒見過。

  「他們在吃東西,洞穴有食物?」

  食物引來狼群?假狼窟變成真狼窟?早知道就別取這個名字。

  一擊未成,兩頭狼在樹下徘徊,不只他們這棵樹,不遠處的樹下也有一隻狼,想到什麼似的,燕曆鈞往那棵樹上看去。

  燕曆鈞說:「我想,我找到點點和木槿了。」

  「在哪裡。」

  「在前方一丈處的大樹上。」

  她們肯定也一樣,到了這裡卻發現洞窟被野狼佔據,想逃,但送上門的食物,野狼豈能放過,只好爬上樹躲避,難怪天黑了還回不了家門。

  「點點、木槿,是你們嗎?」冉莘揚聲喊。

  聽見她的聲音,那端樹上微動,傳來點點的哽咽聲。「姑姑,我們在這裡。」

  「待在樹上別動,我去救你們。」燕曆鈞急道,他見不得點點傷心,說罷就要下樹。

  冉莘發覺他的動作,忙抱住他的腰。「你想做什麼?」  

        「殺光狼群,把木槿、點點救下來。」

  「你瘋了?那不是一隻狼,是一群狼吶。」她後悔沒在身上帶幾瓶毒藥。

  「我知道、可你沒聽岀來啊?是點點岀聲,不是木槿,可見得她已經快要撐不住,沒有力氣了,如果我不動,待會兒兩人摔下樹,野狼就有大餐享用了。」

  「可是你貿然下去太危險。」

  「危險也得試試,如果洞裡面真的有食物,或許到天亮它們也不會離開。」

  她知道燕曆鈞說的沒錯,但箍著他的手卻無論如何都鬆不開。

  見她緊張自己,明明身在險境,他還是忍不住揚起唇。「別擔心,我長得這麼俊,說不定女狼王看上我,想招我為婿,不傷我了。」

  「這是開玩笑的時候嗎?」冉莘瞪他。

  「要不……你親我一口,我就會勇氣百倍,戰勝狼群。」

  這個人會不會看情況啊?

  冉莘氣得想捶人,但拳頭鬆開,他立刻滑下樹,看見食物乖乖下來,守株待兔的野狼張開血盆大口,等他自投羅網。

  沒想到燕曆鈞竟沒避開兩張大嘴,還把手使直往狼口送,但最後一刻,手在狼鼻子前,往橫一劃,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手裡多了柄匕首,這一劃,狼被削掉半張臉,還沒搞清楚什麼狀況,就被食物給殺了。

  燕曆鈞不怕狼。

  北遼人為何讓大燕軍士那麼害怕,原因之一是他們擅長御獸,尤其是野狼。

  那時,他和阿驥抓了不少野狼,觀察它們的習性,學會與它們搏鬥,然後「與野狼搏鬥」成了軍隊的訓練項目之一,當士兵去除恐懼之心,野狼哪會是人類的對手?因為比起狼,人更聰明,而且會使用武器作為助力。

  於是在第一匹狼死後,第二匹狼死了,第三、第四……

  冉莘看不見底下的戰況,但空氣中傳來濃濃的血腥味和肉與肉相撞的拼搏聲,她知道情況危急,但幫不了手,她不能添亂。

  這時驚呼聲傳來,他受傷了嗎?

  一顆心提到半空中,她咬唇握拳,指甲陷入肉裡,卻毫無所覺。

  心狂跳,血液衝到腦門正中央,她又開始覺得暈眩,用盡全力抱住樹幹,她在心中默禱,祈求燕曆鈞平安。

  頭很暈,心很亂,她根本不知道經過多久,回過神時,燕曆鈞已回到她身邊。

  夜色太暗,她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她知道他在笑,亂七八糟的那種笑。

  「沒事了,點點、木槿在下面,我們也下去吧。」

  下意識的,她伸手摸他,手指沾上濕意,有血腥味。

  「你受傷了?」

  「沒有,是狼受傷了。」傷到需要重新投胎的那種傷。

  他再度笑得亂七八糟,她在關心他,被關心很愉快,過去覺得這是麻煩,現在才曉得……哦,原來是因為喜歡。

  一條上山的道路,讓他明由什麼叫做喜歡,這個晚上,收穫很大。

  「勾住我的脖子。」他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托住她的腰,一個縱身飛下樹梢。

  木槿用火摺子燃起一盆火,看著堆滿洞口的狼屍……它們活著的時候,她嚇到快死掉,現在死了,嘿嘿,你要吃我的肉,我就要你的皮。

  「這身皮毛肯定可以賣不少錢。」

  冉莘無奈,卻從沒想過改變她的斂財性情。

  「我想進洞裡看看,為什麼狼群會在這裡盤踞。」她對燕曆鈞說。

  「行。」確定喜歡了嘛,自然是她說什麼都算數。

  「木槿,你和點點別進去。」

  「裡面有沒死的狼嗎?」

  木槿瞠大眼睛和點點對視,兩人在彼此眼裡看見恐懼,她們已經在樹上待了好幾個時辰,這想,急忙退開好幾步,連看起來可以賣很多錢的狼皮也顧不上。

  晩上得熬點安神湯給她們喝,冉莘暗想。

  燕曆鈞找根乾樹枝引燃,帶著冉莘走進洞裡,洞並不深,才走幾步就看見地上的狼屍,再往裡頭走是層層堆疊的屍體,有的頭朝內、有的頭朝上,仔細望去,冉莘雙腳發軟,找到了……她找到柳葉村的村民。

  燕曆鈞細細端詳,道:「估計有上百具屍體,有幾具被啃得看不清楚面目,猜測是中毒,因為全身肌肉呈現不自然的橘紅色,而啃過屍體的狼屍身上,也有這種橘紅色,洞裡乾燥,屍體保存完好,根據乾枯的程度,死亡時間應該有兩、三個月……」

  頭越來越暈,覺得四周在旋轉,她冷汗直流,全身顫慄,幾乎支撐不住。

  話說一半,「歷釣發覺她情況不對,問:「你又暈了?」

  她有氣無力道:「先回去吧,我得吃點藥。」

  打橫抱起冉莘,匆匆走出洞口,他對木槿道:「把火堆弄熄,我們回去。」看著癱軟在燕曆鈞身上的冉莘,木槿沒有說什麼,照著他的話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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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28 23:38:54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章】   容玥公主的過去

  燕曆鈞洗去一身血腥味,沒有替換的衣服,容玥公主女扮男裝時的舊衣穿在他身上,顯得很可笑,她個頭算高的了,但比起他還是小巫見大巫。

  「明天再去村裡一趟,汪大叔的身量與你相近,應該有你可以穿的衣服。」

  「好。」她說什麼,他便應什麼,「還暈嗎?」

  「不暈了,藥很好用。」

  「老是這樣也不行,哪裡可以找到木莖草,我去找幾棵回來。」

  「我並不經常這樣,我的生活平淡,很少像這兩天過得這般驚心動魄,只要情緒別起伏太大,通常不會犯病。而且,如果不是雨珊和師父出事,我本來就打算去找木莖草,你別擔心,我有計劃。」

  這話他不樂意聽了,她的計劃裡竟然沒有他。

  擰起眉頭,悶聲不語,她肯定沒把他那句「我喜歡你」聽進耳裡。沒關係,一次聽不進就說兩次,總會讓她聽進去。

  冉莘鼻子靈,雙眉輕蹙,靠近他輕嗅。「你明明就受傷了。」

  「小事,被狼爪子撓了幾下。」她注意到他了?嘴角拉出彎月亮。

  「傷在哪兒,我看看。」

  「行。」他沒忸怩做態,直接把衣服給扒開褪下。

  也虧得冉莘男屍看太多,否則這動作還讓人活不活?

  燕曆鈞脫下衣服,冉莘看見,心頭一窒,這是……他過去五年的經歷?

  補破網嗎?東一條、西一道,像蜈蚣似的傷口,密密麻麻爬在身上,說不出是生氣還是難受,口氣轉硬,她命令孩子似的說:「把褲子也脫掉。」

  哇,比他還硬氣?不過……脫就脫,反正他喜歡她,她想怎樣都行。

  第一次發現「喜歡」是這麼有意思的事,第一次發現,滿足喜歡的人,可以讓自己這麼開心,露出一口大白牙,燕曆鈞二話不說解開褲帶。

  她沒盯著男人害羞的部位,目光被他右大腿處那道將近十寸的傷口吸引,說不岀口的怒氣蒸騰,她指著扭曲的傷疤問:「怎麼回事?」

  「打仗嘛,就這麼一回事兒,幸好我腳收得快,否則……」話未盡,看見她越皺越緊的眉毛,他立刻收斂嘻皮笑臉,「打仗嘛,誰身上沒幾道傷疤。」

  後面這句,帶上安慰口吻。  

  打仗嘛,誰身上沒幾道傷疤……他說得輕鬆,過安穩日子的百姓也輕鬆,可誰能料想得到,在戰場上用性命換軍功的人,過著的是什麼樣的生活。

  見她的眉頭沒有鬆開的跡象,他繼續陪笑臉。「沒事的,不妨礙走路行動,也不妨礙練功。」

  冉莘咬緊後牙槽,他怎會變成這樣?

  不是性情暴躁?不是目空一切?為什麼明明受了委屈還要陪小心?

  那年被壞了名譽,所有矛頭全對準他時,天不怕地不怕、行事無比囂張的燕曆鈞,也是這樣委屈?

  不知道哪裡來的酸意,無來由地在她胸口釀出一缸酸醋。

  垂首,她低聲道:「你等等。」

  燕曆鈞看著她離開的背影,心情低落。

  她生氣了,因為她誤以為他是英雄好漢、關聖帝君下凡,沒想到他會傷會痛、只是個肉體凡胎,所以夢想破滅?

  他後悔了,女人都喜歡英雄,他不應該把傷口亮在她眼前。

  提起褲子、繫緊褲腰帶,他用心思考,要怎麼扭轉自己崩壞的形象?

  冉莘拿來藥箱,看一眼穿戴整齊的燕曆鈞。幹麼穿上衣服?

  「把衣服脫掉。」

  又要脫?要是不小心讓她看見更多傷疤,他會不會直接從英熊變狗熊?燕曆鈞問:「你常叫男人脫衣服嗎?」

  射去兩枚眼刀,意思是本人心情不善,聽話為上。

  「我會直接脫,不會徵求對方同意。」因為需要在她面前脫衣服的男人,通常叫做屍體。

  見他不動作,她又射眼刀,直到眼刀把大將軍給射軟了,自動乖乖脫衣服。

  先用酒水清洗一遍新傷口,酒很烈,抑止傷口發炎的同時也會很痛,正常人就算不跳起來狂舞,也會啊啊叫幾聲。

  但是燕曆鈞沒有半點反應,是因為皮粗肉厚,這點小疼痛為難不到他,還是受過的傷太多,多到他對疼痛已經麻木了?

  想到這裡,胸口那缸醋翻倒,酸得她心微痛。

  「傷口不深,不必縫。」她說。

  「這點小傷連處理都不必,兩天就結痂了。」

  「你都是這樣對待自己身體的嗎?你不知道小傷不理,若是潰爛成大傷,神醫都救不了你的命。」啪地一聲,她重重把藥瓶拍在桌面。

  看著發怒的冉莘,燕曆鈞一驚。這真的是那個任他怎麼掐、怎麼揉,都溫良柔和的徐皎月嗎?

  真是夠了,不知道她的情緒起伏容易暈眩嗎,他非要害得她一天暈三回?就說他們的八字不對盤,從小到大都是這樣,他是她的剋星。

  算了,儘快把這裡的事給結束,然後他走他的陽關道,她過她的小鬼橋,這輩子再別碰面,她才能平安到老。

  她生氣得這麼明顯,他怎能視而不見?像解釋什麼似的,他急道:「對不住,我錯了,可你也知道的,在邊關,有時候仗一打起來,就是三天五天才能完的事,如果不是傷得動不了,誰有閒功夫去管它?我發誓不會了,以後不管大傷小傷,我一定會上心。」

  「你的意思是,就算不打仗,你還要小傷、大傷繼續來,好測試自己是不是夠厲害?」

  這話簡直就是雞蛋裡挑骨頭,不過她沒挑到骨頭,他卻在她的話裡挑到關心,然後,他高興了,摸摸懷裡那束綁著紅繩的頭髮,無賴地環住她的身子,笑得很欠揍。「沒沒沒,燕曆鈞在此發誓,這輩子,再也不教自己受半點傷。」

  伏低做小,這麼沒自尊,他卻快樂極了,因為……「喜歡」是一件天大地大的好事情。冉莘知道自己反應太過了,她苦笑,肯定是暈眩藥吃太多,才變得蠻不講理。

  「我沒事,放開我。」

  「我傷著呢,再抱一下就好。」

  受傷和抱抱有什麼關係?不過,翻倒的那缸醋得先處理,而他……就容許他再耍賴一下吧!

  在他懷裡,她說:「去疤藥剩得不多,先塗在腿上吧。」

  燕曆鈞本想回答,又不是娘兒們,留點疤算什麼?可是想到她剛剛的壞脾氣,話乖乖吞下去。

  「好。」

  「離開之前,我再多配幾瓶,到時你隨身帶著吧。」

  「好。」

  「把手伸出來。」

  她說什麼,他都照做,然後他又有了新發現——原來聽女人的話,感覺不太糟。

  他不鬆手,她只能靠在燕曆鈞懷裡為他把脈,她把得很仔細。「征戰幾年,身子還是虧損了,你現在年輕,顯現不出來,等有了年歲,就會知道痛苦。我給你開幾服藥,回京後,命人天天熬上,吃完三十帖之後,再尋太醫把脈,更換藥方。」

  「好。」

  他乖到令人髮指,她再有脾氣也不好發作。「你累嗎,想不想睡了?」

  「還早。」

  「那麼,談談?」

  「可以。」燕曆鈞拉把椅子,讓她坐在自己身旁,距離很近,是一伸手就能重新把她抱進懷裡的距離。

  「狼窟裡那些人是柳葉村村民,你有什麼想法?」冉莘問。

  他猜到了,在她看見屍體,臉色瞬變那刻。「在發現八卦圖後面的鑰匙之後,我就大膽猜測,柳葉村村民是公主的陪嫁。」

  「還有呢?」

  「我不認為北遼人的目的是嫁妝,三泉日央應該是鎖在那四把鑰匙後面的秘密。書呢?」他想把鑰匙拼起來。

  「在屋裡,我去拿。」

  「你回屋裡等我,我先過去看看點點,她應該嚇壞了。」

  聞言,冉莘下意識握緊雙拳。他與點點的感情這麼好?臉上掛起幾分憂心。

  點點沒睡,她抱著枕頭縮在牆邊。

  看見燕曆鈞進門,點點丟開枕頭,爬到床沿,沖著他笑。

  她柔軟的頭髮散在背後,小小的臉、大大的眼睛,越看越可愛順眼。走到床邊,摸摸她頭,燕曆鈞問:「怎麼不睡?」

  她沒回答,把他的雙臂向前拉直,讓他雙手十指相扣,胸前出現一個圈圈,她彎下腰,進圈圈裡,抱住他的脖子。

  軟軟香香的小身子投懷送抱,燕曆鈞控制不住的笑臉揚起。

  抱起點點,她的臉貼在他頸窩,腿勾住他的腰,身子密合,與他成為一體。

  「被野狼嚇壞了?」

  「嗯,木槿唱歌安慰我,可是她的聲音在發抖。」

  「那時候你在想什麼?」

  「想大叔什麼時候來救我。」

  「如果我沒去救你,怎麼辦?」

  她想半天,回答,「可你一定會來的呀。」

  聞言,燕曆鈞一頓,隨即笑開。是啊,他一定會到。

  這麼沒有理由的信任,讓燕曆鈞無比驕傲。

  「沒錯,我一定會到。」

  他的同意讓她咧開嘴巴,露出一排小的乳牙。

  「大叔答應過要慣著我的。」

  「沒錯,大叔說到做到。」抱著她,輕拍她的背,他在屋裡緩步徘徊。

  這是很蠢很無聊的事,但他顯然做得很愉快。為啥?誰曉得,幹麼非要找理由來解釋。

  「說到做到,要慣著,一直一直。」

  「嗯,說到做到,要慣著,一直一直。」  

  無聊的對話,他卻做出幾分興趣來。他抱著她,一面說一面講,他講一隻小野狼找媽媽的故事,再講狼爸爸孤獨地在沙漠中尋找同伴的故事,心裡的野狼很可憐,不可怕。講著講著,她對野狼的恐懼漸漸轉化,然後呼吸沉了,安然入睡。

  牆壁不厚,點點和燕曆鈞的話被冉莘聽到了,卻讓她憂心忡忡,因為依賴這種事要不得,並且,點點不能依賴上燕曆鈞。

  燕曆鈞哄睡了點點,走進冉莘屋裡。

  她正在發呆,手腕撐著下巴,眼睛沒有聚焦,她的呆發得太專心,沒有發現他進來。拉開長凳,他坐到她身邊,輕敲兩下桌面,她回神。

  「想什麼?」

  「想點點。」

  「說到點點,她也是你師父撿回來的孩子?知道她的父母親是誰嗎?為什麼會遺棄這麼小的孩子?」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不必非要探究。」她避重就輕。

  「可是現在,她的故事裡有我,我想要探究。」

  「為什麼?不過是萍水相逢,其實我不贊成你太接近她。」

  「為什麼?擔心我把她寵壞?不會的,點點再乖不過。」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你給她太多不屬於她的溫情,這對她並不公平。」

  「誰說她會由奢入儉?」

  「你早晚要離開的。」

  「我不是說她的故事裡有我嗎?我已經決定了。」

  「訣定什麼?」

  「我決定收養點點。」

  勃然大怒,她脫口而出。「憑什麼?」

  燕曆鈞瞅著她的目光中帶著懷疑。

  冉莘說「憑什麼」而不是「為什麼」?不過是沒有血緣關係的姑侄,她哪有資格阻止點點奔個好前途?何況她比誰都清楚,身為肅莊王的女兒,對點點有多少好處。

  他在冉莘眉目間尋找疑點,然後已經被自己否決的念頭再度出籠,喉嚨有點乾癢,胸肺處像被什麼東西給鎮住,微悶微扯微疼。「點點和你……是什麼關係?!」

  他在猜測什麼?冉莘回眸,堅定的且光落在他臉龐,這件事,她不會教他順心遂意。

  「為什麼不說話?是不敢說還是不能說?」燕曆鈞追問。

  咬下舌尖,她冷冽了表情,淡淡回答。「是沒有什麼好說。」

  「一個單身女子,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他企圖暗示些什麼。

  「錯了,是一個出生王府的貴族女子,和兩個無父無母的孤女。」木槿和點點的出生一模一樣。

  「既然如此,我要領養點點,有什麼不可以?她爹娘都沒反對了,其他人更沒有發話權,憑我的身分,想辦成這件事輕而易舉。」

  他說的都對,但她不能讓他「輕而易舉」,凝肅了口氣,冉莘怒道:「點點是我們一勺米湯、一勺藥養大的,於我們而言她是親人,親人是能夠隨便捨出去的嗎?」

  「既是親人,更應該為她著想,當肅莊王府的千金,總好過當仵作娘子的侄女。」

  「我不想和你討論這件事。」她憋著火氣,一張臉紅通通。

  「我本來就不是找你討論,我只是告知。」燕曆鈞揚起下巴,本來個頭就比人高,這動作更是直接讓她仰他鼻息。

  眉心深鎖,怒氣陡升,冉莘很清楚,如果他非要這麼做,沒有人可以阻止,她下意識的指甲摳著手指。

  發現她的小動作,燕曆鈞擰眉。他認識她這號動作,是緊張、是憤怒,是竭盡全力在壓抑自己的情緒。

  小時候看見他,往往她臉上還沒有做出表情,小動作先出籠,這讓他很不爽,好像他是欺壓良民的惡霸。

  然後她越怕他,他就越想整她,整得她慘兮兮,卻不敢跟大人告狀,然後他就更生氣,更討厭她的沒出息。

  以前不懂,她不敢告狀,他不是應該更得意?怎麼每次都搞到自己大發脾氣,恨不得再修理她一頓。

  但現在明白了,那不是生氣,而是心疼,心疼她不會保護自己。

  「記不記得南妍郡主?」

  冉莘不懂,話題怎麼會扯到這裡,他們不是在談點點嗎?她正在發火大怒啊!

  「不記得。」她才不順著他的話題。

  「有一回母后賞你一隻燈籠,你愛不釋手,走到哪裡都提著,後來碰上南妍郡主,她看上那隻燈籠,硬逼著你送她,你不肯,她搶走燈籠,往地上一扔,還動腳踩爛。」燕曆鈞道。

  「她要的不是那隻燈籠。」冉莘沒好氣回答。

  十歲的女孩比十歲的男孩更早慧成熟些,他不懂的,她懂,懂得南妍郡主對他有多在意,她要的不是燈籠,是他。

  爭執的開端,是玉鴛縣主領南妍郡主走到她跟前,說:「她就是徐皎月,四皇子特別上心、特別喜歡同她一起玩的那個。」

  那叫做玩?她滿肚子冤屈沒處申,要是燕歷鈞能夠少「玩」她一點,她願意茹素禮佛、感激上天,但來勢洶洶的兩個人不給她機會辯解。

  然後郡主上下打量她片刻,指著燈籠問:「四皇子給你的?」

  「不是。」她直覺回答。

  後來她才知道,燈籠確實是燕曆鈞特地尋人做來討皇太后和皇后歡心的。

  然後燈籠被搶,她白嫩的手背被抓出五道紅痕。

  燕曆鈞斜眼瞥她。「你以為我是傻子?那天我在現場。」

  「燈籠是你做的,如果皇后娘娘賜給別人,倒霉的會是那個『別人』。」她點了重點。

  十歲的他無法理解,但二十一歲的他清楚了。燕曆鈞恍然大悟,難怪那時候南妍和母妃沒事老往太后跟前湊,沒事老唆使母后替他擇媳,大皇兄都還沒娶呢,他急啥?直到「意外」發生,南妍嫁人,才不再提及此事。

  丟開南妍郡主,燕歷鈞說:「你可知道,南妍郡主和玉鴛縣主怎麼了?」

  還能怎麼,有強大的娘家,自然是擇佳婿出嫁,即使不能順心遂意嫁給四皇子,過得也不會太差吧。

  冉莘沒表現出對八卦的強烈好奇,燕歷鈞卻非要說。「玉鴛縣主嫁了個瘸子。」

  「瘸子?」聽說她娘很好勝,怎麼會替她挑個瘸子夫婿?

  「你最後一次進京,她邀你參加賞花宴,那個瘸子是她替你準備的。」

  他不樂意她的「準備」,她只好自己留用。

  能夠欺負徐皎月的唯有燕曆鈞,誰膽敢越雷池一步就得有被雷炸的決心。

  冉莘一怔,他在她完全不知道的時候,護了她?

  「那你對南妍郡主做了什麼?」

  想到南妍,燕曆鈞彎起漂亮濃眉,笑得冉莘雞皮疙瘩爭先恐後竄生。

  「幹麼那個表情,她沒事,自家親戚嘛,不看僧面看佛面,有長輩在呢,不能做得太過分。」

  「所以……」

  「她掉到糞坑裡,聽說有大半個月時間吃東西就吐。」

  真正的懲罰在後頭,兩、三年前他滅掉南寇返京,那時她已經成親,尚未生子。

  她與幾名貴婦相邀到聚緣樓用膳,吃飯不是壞事,但嘴巴壞就有事了。

  她對朋友議論徐皎月,說她生性淫蕩,說若非有心招惹,怎麼會發生意外,還說幸好徐皎月有自知之明,找白綾把自己掛上去,要不徐府女眷都要被她污了名。  

  這話多惡毒吶!

  不久,她的丈夫在外頭養外室,再不久,外室生下一對雙生兒,南妍郡主的肚子卻始終沒有音訊,於是丈夫希望幫外室正名,她想執意去母留子,這場混仗還有得打呢。

  至於那個外室,則是燕曆鈞花兩百兩打點出來的。

  以前不懂,現在他終於明白,引發南妍郡主和玉鴛縣主遭遇的,不是他的憤怒,而是他的心疼。

  垂眸,她不說話,只是指甲仍然摳著手指,不覺得痛,只覺得心慌。

  他看不得,握住她的手,阻止她自虐。

  「你別怕,往後有我護著你,絕不教旁人欺負。」說著,他的耳垂泛紅,臉上帶起幾分蠢。

  她的思緒被他帶亂了。

  不是在說點點領養的事嗎?怎會牽扯到南妍郡主、玉鴛縣主頭上,又怎會轉到這裡?

  像是在否定什麼似的,她把書冊放在他面前,這才是今晚的討論重點。

  燕曆鈞翻開首頁,上面寫著……我將等待三十日,倘若燕明軒敢起兵將我救回,我便許他國富兵強。

  下面一行小字,是她被北遼強行押走的日期。

  冉莘與燕曆鈞互望一眼,均無話說。

  冊子分上下部,上部寫了容玥公主的出生與生平,下部則是許多圖畫與說明。

  它指示如何以柳葉玄鐵找出四把鑰匙、如何將鑰匙組裝起來,以打開機關、覓得寶藏,解釋得鉅細靡遺。

  看過整本書後,燕曆鈞挑出其中一頁,問:「有沒有覺得,這一頁特別厚?」

  冉莘點點頭,找來長針,將兩頁中間的縫線拆開,裡頭藏著一紙極薄的信箋。手微抖,她沒有勇氣打開。

  燕曆鈞壓住她的手,接過那紙信箋,寫著容玥公主被擄到北遼三十日的遭遇。

  讀過信,兩人無言以對。

  好半晌,冉莘方才開口,「師父對皇帝很失望。」

  當年,冉帝給了師父一份相當特殊的嫁妝,那是任何當皇帝的人都迫切想要的東西——一座蘊含玄鐵礦的寶山。

  有它,自然能夠國富兵強,諸鄰各國豈敢輕易侵犯?

  冉帝深信這份嫁妝能夠讓燕帝看重女兒,就算不能封后,定也能封皇貴妃。

  冉帝一心為獨生女打算,進知,偏偏是這份嫁妝,讓她被耶律信安擄走,改變一生。當時師父日夜期盼,盼著丈夫為自己興兵,她當然清楚,要燕帝做這個決定太困難,但他若肯這樣做,她定會回報千倍萬倍。

  可惜等過三十天、盼過三十天,她心灰意冷,最終用自己一身本事,帶著她的人,逃離北遼。

  為怕消息走漏,耶律信安在師父身上下了「易容」。

  離開北遼後,沒有繼續用藥,師父先是恢復原容貌,然後發病,身上長出一顆顆肉瘤。

  美麗嬌妍的女子,看著自己一天天從天仙變成惡魔,那不止是身體的折磨,更是心靈的凌虐。也許是驕傲,也許是憤怒,也許是不願意讓燕帝看見毒發後的自己,師父順利逃出後,沒有投奔燕帝,而是在這塊土地安頓下來。

  信裡也提到,師父得知冉帝因為女兒的失蹤悲傷過度而去世,有一度,師父萬念俱灰,她以為自己熬不過來了,但堅韌豁達的她最終選擇迎向生命給自己的考驗。

  她沒求死,反而努力學習,讓自己的醫術更上一層樓,雖然失去容貌,她依舊是那個驕傲自負的容玥公主。

  多年過去,以為北遼、大燕已經離她非常遙遠,誰知往事不願放過她,她終究為這份嫁妝丟了性命。

  一個天生尊貴的姑娘,竟落得如此下場,天地不仁!

  「父皇不知道自己錯失了什麼。」燕曆鈞道。

  若有玄鐵為器,與北遼的戰爭哪裡需要花上兩、三年?

  不過,不怪誰。「那年父皇始終沒探到公主下落,知道她在北遼,也是兩年後的事了。」

  當年耶律信安擄走公主,因此知道玄鐵礦的秘密,這回他為了玄鐵礦再度出現,是想要光復北遼?

  哼!他怎能給他機會?

  「你打算怎麼做?」燕曆鈞問。

  「就讓它永遠不見天日吧。」她負氣道。

  「你確定?」

  「為什麼不?」

  「公主和柳葉村村民的死是因為懷璧其罪,黑衣人沒有全數落網,你們的存在早已曝光。」他點醒她。

  冉莘聽懂了,接下話。「我們很可能落入相同的下場。」

  除非找到能夠護住玄鐵礦的人,將玄鐵礦雙手獻上,否則她們將是耶律信安的下一個目標,任她再有本事、再會躲……一生在追殺中度過,這樣的生活……難以想像。

  明知道燕曆鈞說的沒錯,但她就是生氣、就是想說話刺刺他。「你以為嚇嚇我,我就會乖乖把藏寶圖奉上?告訴你,來不及了,當初師父給皇帝三十天,他沒出現,是他放棄這份寶藏的。」

  撇撇嘴角,他驕傲地抬高下巴。「我嚇你做什麼,沒有玄鐵礦,我也滅掉北遼了,北遼的國土已經劃入大燕版圖,玄鐵礦?沒有那麼重要。」

  她的話被堵住,卻無法反駁,因為他沒說錯。

  吶吶地,她咬住下唇,做不岀回應,吵架不是她的擅長。

  她不嘲諷他,燕曆鈞反倒悶了。沒出息的女人,咬唇有用?有事就反唇相譏啊,不能以暴力取勝,用嘴巴取勝也行。

  見不得她沒出息,他抬起她的下巴,認真說:「你想把藏寶圖找出來,我就陪你找,你想讓它變成永遠的秘密,就讓它永遠湮滅在世間,我根本不在意,我在意的是你的安全,點點的安全,跟我進京吧,我就不相信耶律信安敢在我面前動你。」

  聞言,冉莘眉頭打了死結。

  這表情是不想?也對,京城三姑六婆多如過江之鯽,她出現,肯定會有人把六年前的事挖出來。

  「如果你不想進京,我可以和你一起回冀州定居,只要你順心順意,想怎麼做都行。」

  「好。」

  「你這麼做,是為了彌平罪惡感?」

  「不是。」

  「不然呢?」

  「我已經說過,可是你沒往心裡,要我再說一遍嗎?行!聽清楚了,不管你是徐皎月還是冉莘,我燕曆鈞喜歡你,聽進去了嗎?沒有的話,我可以再說一百遍,我喜歡你,我很喜歡你,我非常喜歡你……」

  然後,她傻了,因為他真的說了一百遍「我喜歡你」……

  冉莘刻意忽略他說了一百次喜歡這件事。

  他不勉強她,反正這種事又不是多說幾次就能成的,他相信做比說來得有用。

  就像他認定,對南寇北遼,戰爭比和談有用。

  就像欺負她,心裡過不去,他絕對不會用嘴巴說對不起,他只會背著她,做一大堆、一大堆彌補她的事情。

  結論是,坐而言,不如起而行,所以他會努力做,做到讓她看見,他對她有多麼喜歡。

  他們在山上又待了三天,這三天,燕曆鈞天天陪點點玩,帶著她滿山亂跑,當然,刻意避開了「狼窟」。

  冉莘和木槿把師父密室裡的嫁妝用箱籠裝好,準備帶下山。  

        第四天,他們等來隨平從京城帶回的人馬,有他們保護木槿和點點,冉莘和燕曆鈞能夠撂開手,專心尋找藏寶圖。

  兩人再度順著密室走到柳葉村。

  這裡給人的感覺太奇怪,若非必要,他不想再來。

  「你看,不一樣了。」燕曆鈞指著院子裡的曬衣架。

  沒錯,冉莘也注意到,三天前架子上曬的是被子,今天曬的卻是衣服。

  「總覺得有人在這裡生活。」

  「對,但是……不可能。」

  柳葉村村民一百零七人,燕曆鈞去了一趟狼窟仔細算過,確實有一百零七顆大大小小的頭顱,這裡已經被滅村。

  「注意到後院的雞鴨嗎?」

  「嗯。」

  「都長大成熟了,照理說應該會下蛋,但是巢裡連半顆蛋都沒有。」

  「圈裡的豬也都圓滾滾的,不像沒有人餵養。」

  若他推估無誤,村人已經死亡超過兩、三個月,豬隻早該活活餓死,而後院的青菜,沒人澆水也是該枯萎,可現在卻長得鬱鬱青青、生意盎然。

  這個村子的每個角落都透著詭異。

  他拉著冉莘走進廚房,果然,灶頭擺著滿滿一籃雞蛋,而水缸裡的水質清澈,是剛打上來不久的水。

  「有人在這裡生活。」燕曆鈞下結論,會是……耶律信安埋伏的人嗎?

  「要不要等等看,說不定能等到些什麼?」

  「行,不過先到處找找吧。」

  鑰匙已經組合好,下一步得找到鑰匙孔,連密室那樣的地方,公主也沒把藏寶圖收在裡頭,可見得藏寶處比他們所能想像的更隱密。

  「好。」他們離開陳大哥家,重新把每個宅院、每個角落,再找一遍。

  他們從村裡找到村外,正準備打道回府時,發現圍在村外的稻田……收割了?所有的稻禾通通收割完畢?

  短短三天,那得要多少人手才夠?兩人不敢置信地互望一眼。

  「肯定有人在暗處做這些,是敵是友?」燕曆鈞喃喃自語。

  皺起眉心,看著西斜的太陽,她隱約猜到些什麼,只是不敢確定。

  夕熙餘暉照在燕歷鈞身上,冉莘發現他額間隱隱發亮的銀色光芒。

  怎麼會?看錯了嗎?她踮起腳尖,傾身向前,仔細看清楚。沒錯……確實有,只是他殺敵無數,怎麼可能還會……難道他是師父口中「天賦異稟」之人?

  考慮半晌,她遲疑問:「你的任督二脈有打通嗎?」

  她在關心他的武藝?揚起眉頭,他得意驕傲。

  「有。」

  這不是普通武人能夠到達的境界,他得到一番奇遇,才能有此機緣。

  「你願意打開天眼嗎?」

  「天眼?是什麼東……等等,你跟我提過對不?」

  「對,天眼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容不得一絲污穢,再潔凈不過,只是人心不純,越是成長,越是蒙塵,因此多數人在童稚時期,天眼就會自動封上。」

  「怎麼打開?」

  「心正之人,額間會隱隱泛光,只要將塵垢抹去,天眼即開,而多數人是靠著修鍊,一點一點除去塵垢,在適當時候有人相助,自能打開天眼。」並非每個人都具備開關眼的條件,事實上符合的人很少,心正良善是第一要件。

  「打開之後,就會看見鬼?跟你一樣?」

  「對,害怕嗎?怕的話就別考慮。」

  他輕嗤一聲,「害怕?我是遇神殺神、見鬼滅鬼的人。」

  「是嗎,葉公好龍,很多人大話說得太滿,可真遇到……」她帶著揶揄目光看他。

  「來啊,我還真想看看那天被我圈住的鬼長什麼樣兒。」

  「確定?」

  「這種小事有麼好確定的?」

  冉莘一語不發,沖著他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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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28 23:39:17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章】   村民指引得寶圖

  當最後一抹陽光褪去,村裡亮起第一盞燈。

  看見燈光那刻,燕曆鈞跳起來,指著遠方說:「快!有人出現了。」

  「真有人出現就好。」她低喃。

  「你說什麼?」

  「沒有,走吧。」

  她走得慢,他等不及,深怕那些裝神弄鬼的人跑掉,因此不顧她的意願,將她攔腰抱起,施展輕功,飛快往村裡狂奔。

  他看見有個婦人在收衣服,一面收一面對著身邊的男孩叨叨念著,「都脫線了,你是穿衣服還是吃衣服啊?」

  「娘,不怪料子差,卻怪我身子長牙,什麼嘛。」男孩嘟嘟囔囔地撿起地上的陀螺,捆上繩子,往地上一丟、一抽,陀螺滾動起來。

  「還玩,去幫你哥哥挑水,長這麼大了,還不幫著家裡做點事。」婦人瞅他一眼。

  這時,一名中年男子提著兩條魚和一把青菜進家,他接上婦人的話。「還說呢,都是你把他給慣壞的。」

  然後燕曆鈞受到驚嚇,他手腳冰冷、臉色慘白,身子動都不動。

  因為提著魚的男人,直接從他的身子穿過,那個感覺……他有經驗,在前幾天的夜裡,在冉莘的窗前,懷裡抱著的那股有氣……

  看著他僵硬的表情,冉莘抿唇偷笑。

  師父剛為她打開天眼後,她也是這副模樣的,突然看見一大堆不該看見的「東西」,任誰都會嚇得手腳發軟。

  他不錯,至少還直直地豎立著。

  她在他耳畔低聲調侃。「遇神殺神、見鬼滅鬼,大將軍。」

  她嘲笑,他暗恨,這是膽子肥了,是他給慣壞了?

  吸一長氣,他揉揉鼻子、擺正心態,告訴自己別害怕。

  可不是嗎,怕啥?這些玩意兒以前就存在,只是沒看見而已,他正想開口反駁,這時,一道女聲從耳邊傳來。

  「這男的是誰?長得可真俊吶。」動完嘴巴還動手,冰涼小手調戲起燕曆鈞,摸臉、摸耳朵、摸胸口,整個身子直往他身上湊。

  燕曆鈞心頭一震,緊接著計較起來,過去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曾經被多少女鬼調戲過?

  「林寡婦,你收斂點唄,要是把他陽氣吸光,害得人家生病,罪過可不小!」

  「走開!」忍不住了,燕曆鈞等不及林寡婦收斂,揚聲大吼,厭惡地使手推開。

  可是這一推,手臂從她的前胸透到後背,沒有摸到溫香軟玉,只有陣陣陰寒感覺。不是害怕哦,他拒絕承認自己害怕,他只是……人鬼殊途,直覺退開,退到……冉莘背後。

  他居然期待冉莘保護?丟臉!臉色微紅,幸好夜色重。

  「你看得見我?」林寡婦饒有興致地飄到燕曆鈞身邊,二度貼上。

  這下子,光是靠冉莘保護不夠了,燕曆鈞勾起她的腰,表明自己是有主的,生鬼勿近。

        他靠得太近,動作也太曖昧,但對初遇鬼的燕曆鈞,她願意寬容上前一步,冉莘輕喚。「林嬸嬸。」

  「莘丫頭看得見我們?」抓著魚的中年男子滿面驚訝,把魚丟給婦人,跑到冉莘跟前。

  「劉大叔。」她聲音帶著幾分哽咽。

  劉大叔一家待她很好,像家人似的。

  見她這樣,如大嬸眼底浮起閃閃淚光,搶步上前,不確定地輕觸她的手。

  冉莘道:「下山之前,師父為我開了天眼。」

  「你師父把一身本事全傳給你了?」  

  村子裡不少人家,都想求公主收自家兒女為徒,照理說他們皆是僕婢,沒有人是從小被嬌養大的,可是到最後,一個個灰溜溜地跑回家,哭鬧著說山上生活太辛苦,他們熬不住。

  當初公主帶冉莘回來,說要收為徒弟時,沒人看好嬌滴滴的她,還有人私底下打賭她能不能熬過一個月。

  沒想到冉莘整整待滿四年,直到公主讓她下山。

  已經開天眼了?在冉國,只有天賦最優秀的少男少女才能被選入靈尹殿當學徒,一年一考評,每五年一次大評比,擇出最優者,由青淵國師為其開天眼,位階晉陞為護法。

  之後,從五等護法升到一等護法,最後成為護國青淵,其權利並不輸給冉帝。

  當年,最後一個讓青淵國師開天眼的女子就是容玥公主。

  也是國師夜觀天象,發現冉國氣數已盡,苦苦支撐只會戰禍連年,冉帝方才決定嫁公主、尋求大燕庇護。

  公主為冉莘打開天眼?意謂著,她是公主的傳人。

  劉大叔有點相信「那個鬼」的鬼話了,或許她真是公主所託之人。

  「知道你師父真正身分了?」

  「是,冉國容玥公主。」多麼令人意外。

  「你會找到村子裡來,是因為也知道那個秘密了?」

  舔舔微乾的雙唇,她點點頭。她怎麼都想不到,住過四年的地方、相處四年的鄰人,竟藏著重大秘密。

  劉大叔緩緩吐氣,對妻子說:「把村長找來,就說,咱們的責任可以了了。」

  聞言,劉大嬸臉上透出欣慰,轉身飄往村子另一頭。

  「進屋裡坐坐吧。」劉大叔帶冉莘和燕曆鈞進屋。

  雙雙入座,小姑娘端來茶水點心待客,像普通人家那般,如果不是主人身影微淡,能穿透似的,竟看不出與常人有何不同。

  門簾一角微微掀起,小姑娘與妹妹躲在門簾後頭,笑眼瞇著地偷看燕曆鈞,嬌俏的模樣,像個真真切切的小姑娘。

  嘰嘰喳喳的對話傳來,她們說:「真是好看吶,活一輩子沒見過這麼好看的男人,誰想得到死後竟有緣一見。」

  冉莘回:「你們一直待在這裡?」

  「是,鬼差來過幾趟,但公主命我們留下,直到找到能託付秘密的人。」劉大叔說。公主沒有明說是誰,否則早在莘丫頭上山時他們就會出現。

  「田裡的稻、雞鴨豬都是你們照顧的?」燕曆鈞好奇問。

  「對,覺得可惜,都能夠收成了呢。」

  語出,不勝唏噓。十幾年了,從冉國來到異鄉,村人齊心合力,壘起一磚一瓦、建立家園,以為能夠一代一代傳承下去,誰知……

  「怎麼辦到的?」燕曆鈞先問劉大叔,再看著冉莘。「他們這樣正常嗎?」

  如果所有的鬼都能移動物品,那麼天天都會有人受驚。

  劉大叔一笑。「我們這群陪嫁是皇上親自挑選的,都出自靈尹殿。」

  冉莘猜對了,他們都是修鍊之人,死後魂魄不需像其他鬼魂,得經過吸納天地靈氣、百年修鍊,才能移物。

  「前幾天我來過,並沒看到大家?」大白天並不影響她見鬼的能力。

  「怕嚇著人,白天我們在地窖裡商討藏寶圖之事,等太陽下山才出來做事。」

  也對,要是路人經過,看見會自己曬太陽的棉被,自動掃地的掃帚,自動割稻的鐮刀,會嚇死不少人。

  「你們在此隱居多年,怎麼會被找到?」燕曆鈞問。

  提及此事,劉大叔嘆息,還以為當年的星星之火早已熄滅,哪裡曉得會燎了一片大草原。

  要從哪裡說起呢?劉大叔苦笑道:「就從靖北王和肅莊王滅了北遼說起吧。」

  燕曆鈞與冉莘對望,此事竟與他有關?

  劉大叔不知本尊在此,自顧自往下說:「那日燕軍大敗北遼,皇帝即將率領百官迎接大軍凱旋獻俘,消息傳來,舉村歡欣鼓舞,憋了多年的這口氣,有人替我們報了,自然得去看看是哪路英雄。

  「於是公主帶著兩三人進京,原本是熱鬧歡快的事,誰曉得這一趟,招了人眼,把禍害引回。」

  招了人眼?因為師父的模樣太特殊,一眼被認出?

  當天耶律信安隱身人群中?目的為何?刺殺皇帝?消滅敵將還是臥薪嘗膽,記取羞辱?眉心微緊,燕曆鈞憂心。

  劉大叔道:「自莘丫頭、槿丫頭和點點離開後,公主獨居寂寞,村長請公主下山與我們同住,但公主不肯,只好讓村裡的小姑娘和小夥子輪流上去陪伴公主,順便幫著打點家裡大小事。

  「那天從京裡回來,咱們就覺得有外人侵入,只不過村長組隊搜尋卻遍尋不著,便也以為是自己多疑。隔天阿樂砍了薪柴送到山上,還沒進屋,就聽見公主的呻吟,他以為公主生病,直覺想闖進去,卻意外聽見有人對公主逼供。

  「阿樂機警,拔腿就跑,回來後告訴村長此事,村長召集大家上山救人。我們在半山腰處與黑衣人碰上,他們以為我們是普通百姓,輕敵了,過招之後,對方吃了點虧,阿樂甚至扯下對方的覆面帖子,看清對方眉濃目深、顴骨高聳,分明就是北遼人。

  「他們不戀戰,邊打邊退,退回公主屋裡,我們一路追趕,誰知他們竟也擅毒,我們沒有準備,進去的人全栽在那裡,他們更是一不作二不休,連村裡沒去的老弱婦孺也被他們毒死了。」

  想起山洞裡堆積如山的屍體,冉莘額間透出青筋。

  燕曆鈞能夠猜到對方想法。北遼戰敗,如驚弓之鳥,深怕風吹草動,全軍覆沒,他們肯定擔心村民到官府舉報,這才滅村的吧。

  談話間,村長走進來,意外地,阿凱跟在他身後。

  「冉莘,你終於來了。」阿凱滿面春風。

  「你一直在這邊?」她以為阿凱被燕曆鈞的煞氣嚇回冀州了。

  「對啊。」咻地,他飛到冉莘身邊,在她耳畔說話。「我老是告訴村長,你是公主託付秘密之人,可村長迂腐,非說你要是沒本事知道三泉日央的秘密,肯定不是。怎麼可能不是?要不,你家師父幹麼跑到冀州尋人?」

  見阿凱靠冉莘那麼近,一股無名怒火竄起,燕曆鈞將她拉到身旁,怒眼圓瞠,煞氣現,嚇得阿凱飄開三尺遠。

  冉莘不解,看向燕曆鈞,發現她的目光,他的臉色迅速變化,由怒轉笑,帶著討好。

  阿凱挑眉,得意一哂,這天底下果然是一物降一物吶。惡龍算啥?碰上棉花照樣也得倒下。

  村長和冉莘記憶中一樣,沉默、刻板,嚴肅得讓人心裡發慌。

  「公主找過你?」

  「是。」

  「把三泉日央的秘密告訴你了?」

  「沒有,三泉日央是從北遼人口中聽到的。」

  「那……你知道玄鐵秘密?」

  「是。」她取出組裝好的鑰匙,遞到村長跟前。

  看見鑰匙,村長久久不發一語,真的是她——可以交付責任的人。

  欣慰自眼底一閃而過,村長抬眸。「老劉,集合大家。」

  兩刻鐘後,他們來到種植當歸的藥田。  

        藥田處的第八行、第八列分別站著五個鬼,他們同時往前走八十八步,在中點處交匯。在行列中行進的全是壯年鬼,他們拿著鐵鍬、背著鋤頭,站在藥田中央微笑,圍成圈,同時下鋤。

  直到此刻,冉莘終於明白,為什麼不適合種植草藥的土地非要種上藥材。

  看著眼前奇妙景象,燕曆鈞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女鬼、小鬼、老鬼們一字排開,圍在藥田外圈,臉上帶著形容不出的笑意,興奮地看著壯年鬼們做工,連村裡的貓狗也湊起熱鬧,在旁又叫又跳。

  不多久,鏗鏘一聲,鋤頭碰到鐵器物,他們紛紛丟掉鋤頭,蹲下身,用雙手挖開濕土。燕曆鈞帶著冉莘往前走,兩人到的時候,一尺見方的鐵盒出土。

  他們退開,讓冉莘上前。

  蹲下身,她拿出鑰匙,插進孔裡。

  憑著觸感,在鑰匙插入半寸時,發現碰到阻礙,遲疑片刻,她想到什麼似的,往右輕轉一圈,喀一聲,再把鑰匙往裡探兩寸,左轉三圈,喀喀喀。

  鐵盒裡傳來的聲音令冉莘鬆口氣,明白了,原來在很久很久以前,師父就將鐵盒的秘密傳給她。

  因為……「入半右一,入二左三,出一右一左三,砰!」這個不知道為什麼而存在的口訣,師父逼她日日復誦。

  她篤定地將鑰匙拉出一寸,右轉一圈、左轉三圈,最後用力,砰地將鑰匙推進去,在銀匙沒入鐵盒同時,機關轉動,鐵扣撞擊聲入耳,興奮充斥在每個人心中。

  燕曆鈞神情嚴肅,這時,他明白當年父皇錯過了什麼,倘若有容玥公主在後宮,不說玄鐵礦,就是她那一手醫毒本事和設計機關的能耐,如今的大燕會是何等風光?

  只是凡事都有兩面,如此能耐的女子,能否忍受漫長寂寞?能否忍受明珠暗藏?會不會在後宮掀起一陣腥風血雨?

  算了,往事已矣,再琢磨也無意義。

  盒蓋在眾人期盼中彈開,一紙羊皮圖擺在中央。

  冉莘親手取出,打開,這時候天光微亮,朝曦初升,燕曆鈞仔細看著藏寶圖,終於明白黑衣人口中的三泉日央。

  三泉為轟、日央是映,玄鐵礦出產處在轟州映月山,北遼與大燕交接處。

  任務已成,村民站在冉莘身前,村長道:「莘丫頭,我們的仇就指望你了。」

  「我會的,會向耶律信安討回公道。」

  村長欣慰點頭,拍拍燕曆鈞肩膀。「好好護著莘丫頭。」

  冰冷的感覺透過掌心鑽入燕曆鈞肩膀,他下意識引氣相抗。

  掌心微麻,村長的手被震開,心下滿意,這傢伙頗有本事,有他在莘丫頭身邊,不怕大仇無法得報。

  「我會。」燕曆鈞道。

  村長領著村人向冉莘躬身行禮,起身間,村人的身影一個一個淡去、消失,冉莘向他們揮手告別,直到最後一人離去。

  冉莘眉心微鬱,抿唇,久久不語。

  燕曆鈞明白,她為多年鄰人的離去而傷心,心不由泛疼,那些年她很辛苦,對吧,是他們給她接納與溫暖,是他們雪中送炭……所以他們的仇,算在他身上。

  阿凱見她如此,一樣不捨,飄到冉莘身側,安慰道:「別難過,是人,終要走入輪迴,誰曉得下一個輪迴不會更好呢。」

  看見阿凱又貼著冉莘,燕曆鈞濃眉蹙起,將她拉到身邊,冷笑問:「既然如此,你怎不走輪迴?」

  阿凱被他一個靠近,全身不得勁兒,腳一蹬,立馬飄開三尺遠。

  這傢伙身上是有多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陽氣、煞氣、亂七八糟氣啊,怎地光是接近就讓他噁心想吐,跟懷上孩子似的?

  多數人敬畏鬼神,卻很少見過對鬼這麼不友善的男人,真不曉得自己惹上他哪根毛,搞得他心氣不順。

  不過,好鬼不與惡人相爭,還是避著些。

  咧嘴笑,阿凱朝冉莘道:「我隨時在你身邊候著,有事喊一聲,我就出現。」

  隨時在她身邊候著?阿凱這話太膈應人,氣得燕曆鈞火冒三丈。

  陽氣大盛、惡鬼讓道,阿凱轉身想逃,卻聽見燕曆鈞說:「人鬼殊途,冉莘走她的陽關道,你過你的小鬼橋,沒事別出現,她身邊有本王候著。」

  這話……阿凱恍然大悟,原來是嫉妒啊?好端端的大男人嫉妒起飄忽不定的小鬼,不會吧?

  會不會?想知道答案就試試唄。

  他沖著燕曆鈞猛笑。「陽關道太寂寞,冉莘需要我長伴身側。」

  「她的身側自然有我,與你何干?」

  這會兒,太清楚、太明白了!阿凱惡意回答,「可多年來,我與冉莘氣息相通,心思相繫,默契無比,你……要不要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

  氣息相通、心思相繫?這句比在「身邊候著」更惹人討厭。

  怒火賁張,想也不想,他朝阿凱發去一掌,沒想到……對,連燕曆鈞自己都沒想到,那一掌發出的,居然不是掌風,而紅色烈焰?

  青色的阿凱被紅色的火焰燒到,他跳腳大叫,刺耳的聲音卻讓燕曆鈞感到無比暢快,只見他身子一飄一躥,直接投進藥田旁的水塘裡,咚地一聲,好不狼狽。

  燕曆鈞高興得不得了,這不就是遇神殺神、遇鬼滅鬼的氣勢嗎?很好,往後他知道該怎麼對付惡鬼了。

  冉莘明知道阿凱無事,卻仍不滿地看著他。「為什麼欺負阿凱?」

  燕曆鈞不回答,因為阿凱沒資格插入他們的對話中。他裹住她的手,在掌心間輕揉。

  「這麼冰,肯定是被鬼氣侵體,以後少和鬼打交道。」

  她實在不想一再重申,可這人怎麼就進不聽呢?「我是縫屍體的。」

  「因為做事形成的體寒?既然如此……我來溫暖你。」他將她抱進懷裡,他的身子很暖,多靠靠就能改變體質。

  陡然被圈住,寒如其來的溫暖讓她心頭一滯,可……這怎麼能行?

  他是王爺,她是仵作娘子,他高高在上,她失卻貞潔,這樣的兩個人,永遠都湊不到一起。

  「放開我。」她企圖掙脫他的懷抱。

  「不要。」

  「你憑什麼不要。」

  「憑我喜歡你。」他不介意一說再說,直到她認真看待他的話。

  「說謊,我清楚你有多討厭我,我軟弱、我沒出息,我全身上下都是讓你討厭的缺點。」

  「有缺點改進就好啦,我又不嫌棄。」

  「我自己嫌棄行不行?」

  「不行,除了我,誰都不能嫌棄你。皎月,我喜歡你,是真的喜歡。」

  玩繞口令嗎?她眉頭打上死結。「你這麼說只是罪惡感,因為你善良,因為……」

  他捧住她的臉,滿眼驚喜。「在你眼中,我是個善良的男人嗎?!」

  冉莘無奈,這不是重點好嗎?重點是那是他的錯覺,重點是他不應該隨便抱人,重點是……

  她來不及開口,他又搶話。「很好,你已經找到我一個優點,等集滿三個優點,你就會慢慢喜歡我,等集滿十個優點,或許你會覺得這個男人還不錯,若是集滿五十個,你大概會想和我生生世世情緣不滅。」 

  天……他在說什麼啊,她被他繞得七葷八素,滿腦子的豆腐渣……

*             *             *

  找到藏寶圖、解開秘密,休整幾日,他們準備出發返京。

  有足夠人手,他們將村民骨骸搬出山洞,化作骨灰,與師父一起埋在梨花樹下,密室裡的東西搬出,一一裝上馬車,再將柳葉村裡的米糧、家禽家畜送到縣衙,施粥濟貧,為柳葉村的村民積陰德。

  留在山上的最後一晚,燈光把屋子照得透亮,這次來了二十人,每間房都住滿了,師父的家從來沒有這麼熱鬧過。

  小廳裡,冉莘沏好茶,送到燕曆鈞手邊。

  不是他愛喝的雨前龍井,而是由冉莘調配的藥茶,打仗多年,他的身子虧損不少,仗著年輕不管,待年歲大了肯定要滿身毛病。

  冉莘決定不回冀州了,她承諾為師父和村人報仇,何況懷璧其罪,為免日後麻煩叢生,藏寶圖必須獻上去。

  燕曆鈞本想撥幾個人,護送點點和木槿早一步回王府,但點點鬧情緒,她想和燕曆鈞在一起。

  理由很簡單,因為他說要慣她一輩子。

  那麼小的孩子卻精明到讓人頭痛,她深怕被燕曆鈞丟下,時時刻刻賴在他身上。

  有點點做了初一,木槿自然做十五。

  她對冉莘說:「我能夠放你一個人走?半點算計都沒有,老是心善做白工,還搭上棺材錢,我當然得時時看著盯著,否則再多的家產也禁不起你敗。」

  哪來的話?她幾時敗家了?何況不算過去的,光進京那票她賺的可不少。

  「幾萬兩銀票,全在你懷裡兜著呢。」冉莘為自己辯白。

  「那是趁宮變賺來的,又叫做國難財,機會稀少,當然不能亂花,得好好存起來。」她下意識把雙手壓在胸口,深怕有人來搶,不過下一刻她雙眼放光,盯得燕曆鈞滿身不自在。

  「幹麼?」

  「你是王爺耶。」她用看金子的眼光看他。

  「懷疑?」燕曆鈞輕嗤,她今天才認識他嗎?

  「是能力大、本事強,很了不起的王爺耶。」

  「不然呢?」

  「那你能不能想辦法,發動幾場宮變?」想到滾滾而來的銀票,她突然覺得,宮變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

  過去天高皇帝遠,很難碰到這種好事,現在有肅莊王在,發動宮變不算難事吧?

  話出,隨平的心肝震蕩好幾下,這種話能隨便說嗎?會砍頭的呀!

  燕曆鈞很想嚇唬嚇唬木槿,但視線接觸到冉莘,實然間愛屋及烏,突然間不想把木槿那隻烏鴉給去毛拔骨刨臟剁肉。

  點點學話,問燕曆鈞,「那你能不能想辦法,發動幾場宮變?」

  同樣的話,點點來說,燕曆鈞沒有大逆不道的憤怒感,眼底只有滿滿的寵溺。小孩子不懂事嘛,算得了什麼?

  親親她的額頭,怎麼越看越像他的女兒?他非得領養點點不可。

  他用父親的口吻,認真教育點點。「當然不行,一場宮變,死掉無數官臣,連累不少無辜百姓,身為明君,不會讓這樣的事重複發生。」

  「皇帝是明君嗎?」

  「是。」他回答得斬釘截鐵。

  「那你有弄錢的法子,像宮變這麼好賺的嗎?」木槿相信,他們這種高高在上的權貴,弄錢不過是勾勾手指頭的小事。

  「你要多少錢才夠?」燕曆鈞口氣不耐。

  他只是隨口問問,沒想到木槿當真了,扳動手指算了半天後,問:「王爺有多少?」

  點點學話。「王爺有多少?」

  同樣的話,他又是迥然不同的態度。「點點乖,別叫我王爺,叫大叔。」這句是回點點的,語氣無比溫柔。「要多少有多少。」這句話是丟給木槿的,口氣帶著恐嚇。

  真的假的?這下子,木槿全身都浸淫在光圈裡頭。

  「五百萬兩有嗎?」

  「五百萬兩有嗎?」點點問。

  額頭冒出三道黑線,她想掏空他的家底啊?燕曆鈞未回答。

  點點咯咯大笑,爬到燕曆鈞腿上坐著,圈住他的脖子,像是同情,也像安慰。

  隨安跳岀來解救自家主子。「聽說姑娘很有錢,能不能借一點?」

  「行,等我回家和爹娘商量商量。」木槿順口回答。

  「可……姑娘不是被師父收養的孤兒嗎?」隨安不懂了。

  「是啊,所以,沒得商量。」

  噗,隨平噴笑。

  點點說道:「不能跟小姑姑借錢的,因為爹親娘親,都不如銀票親。她可以借你爹爹、借你娘,就是不能借錢。」

  點點的話,又讓隨平捧腹。

  見氣氛輕鬆,冉莘說道:「前年突如其來一場大雪封路,我們出不去,炭火備得不足,凍得人直跳腳,猜猜木槿怎麼做?」

  「怎麼做?」

  點點回答,「她把銀票縫在棉襖裡,說穿上就不冷了。」

  一聽,滿屋子的人全笑翻。

  隨安大掌一拍,說:「難怪要五百萬兩,五百萬兩銀票,縫頂帽子、做雙鞋子,再裁件披風,應該夠用。」

  木槿皺眉不解,「有錯嗎?銀票分明就是禦寒聖品。」

  她一開口,又惹出哄堂大笑。

  隨安把手肘壓在隨平肩膀,道:「在主子身邊多年,你連半兩銀子都沒存下,看樣子,你得娶個像木槿姑娘這樣的,才能發家致富。」

  木槿看著「很英雄、很偉大」的隨平,「你很會花錢嗎?」

  隨平想起她軟軟的身子,黑臉泛起微紅。「都是兄弟害的,老要我請客。」

  「這可不行,他們拿你當冤大頭了。」

  「我也沒辦法,兄弟嘛!」他搔搔頭,臉紅得更嚴重。

  「不行不行,再好的兄弟,相處時也得有原則啊!走,我帶你看看我的帳冊,你必須學會理財,淺淺跟我說過,你不理財,財不理你,到最後可真要落一個孤貧下場。」她拉起隨平往自己屋裡走。

  手被軟軟的小手握著,倏地,隨平從頭頂、脖子、肚子到腳趾全都紅透。

  這個時候的隨平絕對沒想到,隨安一句湊趣的話,真把他和木槿給湊在一起,更沒想到,在若干若干若干年後,他的家底竟然比主子爺更豐厚。

  所以想要家宅和樂,得娶賢妻,想當翁富家紡,就得娶冉木槿。古人誠不欺我也。

  隨平、木槿離開後,隨安想起梅雨珊的下場,立刻無比「懂事」起來,他哄著點點到外面玩,因為……他不想被發配邊關。

  廳裡只剩下兩人,冉莘不自在地端起茶,低頭啜飲。

  有人的時候,還可以假裝遺忘,只剩下他與她的時候,那個「生生世世情緣不滅」就會跳出來,弄得她無比尷尬。

  她不知道是只有自己這樣,還是天底下的女人都一樣,碰到這種事會頭昏眼花?

  怎麼能夠不昏?想不透的呀,事情竟是急轉直下,和她的認定截然不同,他對她明明就是討厭挑剔,不可能心疼歡喜,他欺負了她一輩子,現在卻說那是為了引起她的注意……

  昏了、亂了,她真的情願相信,那是他另一回合的惡作劇。

  於是她的鎮定篤定和自主獨立被逼回去,她的膽小怯懦現了形,本來她就是屬蝸牛的,現在她又回頭尋找自己的蝸牛殼。

  他笑眼咪咪地把椅子挪到她身邊,她下意退把椅子往旁邊挪兩分,他再近,她再挪開,然後很無聊的兩個人把椅子挪了一圈,又回到原位。

  「你想做什麼?」嘆口氣,她滿臉無奈。

  「想跟你說話。」

  「想說話就好好坐著,靠那麼近做什麼?」

  「我怕你聽不清楚。」他一臉無辜,然後又把椅子挪近她,近到肩膀對肩膀,手臂貼手臂。

  不動了,她不想花整個晚上的時間玩挪位遊戲。「好吧,你說,我聽。」

  「好。」他歪過身子,頭靠在她肩膀,親昵這種事,他越做越順手。「我知道你很多事。」

  「然後?」

  「你在冀州很有名氣,縣太爺破不了的案子,只要請你去驗過屍,很快就能破案,其實你並不會驗屍,但你能和亡靈對話,再從中細細剖析命案癥結,對嗎?」

  「對。」她真正的功夫,是讓死者漂亮離去,冉國風俗重視喪禮,往往喪禮辦得比婚禮盛大,所有親人都要與死者見最後一面,並予以祝福,為他祈求來世榮盛,最終共飲一杯酒。

  生者將酒喝一半,另一半灑入棺木中,引火焚燒,將骨灰埋於樹下。

  她在師父留下的書冊中,知道靈尹殿所有事。被選入靈尹殿的男女,要學的第一個基本功就是打理屍體,之後才能習醫、製毒,學習機關製作,被打開天眼之後的護法,就可以開始學觀天象、卜算國運。

  「人死後,靈魂能在世間停留多久?」

  「不一定,但多數會在喪禮之後離去。」

  「阿凱死了多久?」

  「不知道。」

  「他為什麼不走?」

  「心願未了。」

  「他的心願是什麼?」

  「不知。」

  「他沒讓你幫忙?」

  「人小力微。」

  「我可以幫他。」

  他有這麼好心?不是和阿凱不對盤?她疑惑的目光落在燕曆鈞身上。

  他呵呵笑著為她解答。「對,我討厭他,如果幫點忙就能夠送走他,我很樂意這麼做。」

  「等耶律信安的事解袂,我們回冀州後,你就再也看不見他。」

  他皺起濃眉,下一瞬又揚起嘴角,「我不想讓你回冀州,有我在,你可以安安穩穩在王府裡生活。」

  「我說過,你不必讓罪惡感羈絆。」她口中氣凝重。

  「我說過,我喜歡你,和罪惡感無關。」他語調輕鬆。

  五年的軍旅生涯讓燕曆鈞學會,想獲得,就得主動出手,勝利不會平空掉來,所以他有足夠的能耐和本事和她磨。

  「為什麼喜歡我?」

  「不知道,喜歡就喜歡囉,何必追究為什麼。」

  「胡裡胡塗喜歡不難,胡裡胡塗過一輩子太難。」

  「是嗎,要不要試試?」

  「這種事能試嗎?」這時候的他,看起來就是那個沒長大的小霸王,她企圖用理智解釋他的行為,可他的行為偏偏分化了她的理智,她清晰的頭腦因他而渾沌。

  耳畔傳來他的聲音,他的聲音很溫柔,是她從未聽過的溫柔。「不確定的事當然要試。」

  說著,他扳正她的身子,額頭靠上她的,溫熱氣息噴上她的臉,在她尚未反應過來時,他的唇封上她的口,只是小小的接觸,突然間不曉得是誰丟的炮竹,轟地一聲,震壞她的知覺。

  微軟、微甜、微香,輕輕啄吻再不能滿足他,於是他加重力道,在她的唇舌之間輾轉流連。

  文火逐漸升溫,熱烈了他的胸懷。他很確定她很開心,這回不會有個「磨鏡」跳出來破壞一切。

  他不是童男,男女之間是怎麼回事,很早很早前他就明了。

  於他而言,床上翻滾,就像戰場殺敵、武場練功,發洩一通、經歷一場汗水淋漓,證明自己是個男人,兩者之間的差別是一個文打,一個武打。

  未上戰場之前,不曾領略悉敵的成就感,床上那檔子事,倒還有幾分樂趣,可是經過那件事後,他再不肯與女人廝混,好像這麼做會褻瀆什麼似的。之後上過戰場、砍過頭顱,相較起來,上床更是少了那麼點刺激。

  年紀漸長,母后催促,他想迎親娶妻不過是找個肚子傳宗接代,完成他身為男人的責任,是誰都無所謂。

  所以他無法明白,哪會有阿驥口中那種過度誇張的「滿足」?在女人身上獲得滿足,不如在敵人頭上取得。

  但是這個吻,竟讓他有了初步明了,明了……滿足是怎麼回事。

  他很想試過試滿足到底會發展成什麼情況,於是他放縱自己,在她身上奪取。

  冉莘呢?對於房事,她的唯一經驗是痛苦,是害怕,是想逃避。

  這回她腦袋清醒,沒有被下藥、沒有身不由己,可是被他的唇碰上,她便軟了手腳、軟了身軀,也軟了心。

  她的第一次並不愉快,當藥效散去、神智清醒之際,隱藏在羞愧感之下的某種情緒隱隱發酵,她恐懼,她不敢承認那個情緒的存在,只能將它強勢鎮壓。

  如今,她不敢承認的東西在胸口、在腦海裡飛快膨脹,加速醞釀。

  滿滿地,她的知覺裡全是他的氣息,漲漲的,全身血液似在沸騰翻滾,她像鍋裡的魚,在熱湯裡騰躍、熬滾,煉出奶白魚的湯汁,勾引得他垂涎三尺。

  這樣的吸引力,他們都感到陌生,卻不排斥,而理智被感覺捆綁,無法做出正常分析,於是他們只能沉淪再沉淪。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親吻,卻是第一次陷入太深,若非如此,燕歷鈞不會在刀尖接近冉莘後背時才發現!

  「小心!」阿凱尖銳的聲音在耳際響起。

  雙眼猛然一睜,他抱住冉莘,快速旋身,冉莘幸運地避開刀尖,燕曆鈞卻是把自己給送上前喂刀。

  刀刃刺入他的手臂,扎進血肉的悶聲清晣入耳,對方猛然拔刀,鮮血激射,一道腥紅在眼前散開。

  阿凱抓起杯子,一個個朝黑衣人丟去,對看得見阿凱的燕曆鈞冉莘來說不覺怎樣,但對黑衣人而言就很可怕了,杯子飛起、杯子砸來、杯子落地……

  趁著對方閃神,燕曆鈞抓起腰間佩劍出鞘,劍招行流水間逼得黑衣人無處閃躲,在生死之際,黑衣人回過神,他知道柿子該挑軟的咬,所以一招一式全往冉莘身上招呼,迫得燕曆鈞必須單手護著她與黑衣人對打。

  燕曆鈞左臂傷重,為保護冉莘,他任由鮮血狂噴,噴得她一頭一臉,視線模糊,她只是不確定,模糊視線的,是他的血還是她的淚。

  對方專挑冉莘下手的態度讓燕曆鈞大怒,顧不得再受一回傷,他挺身上前,再度用肉身擋刀,卻也在對方長刀劃過他前胸的同時將長劍從他前腹穿入、後背透出。

  屋裡的動靜驚動侍衛,他們舉刀往外衝出,這時才發現院子裡外有數不清的黑衣人。太大意了,連日來的平靜讓他們放鬆了戒備。

  雙方廝殺起來,這一場混仗,砍殺了將近半個時辰方才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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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28 23:41:08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一章】   為鬼伸冤討公道

  看著燕曆鈞臂上的傷,冉莘手指顫抖,她學醫,但縫的全是屍體,而這個男人……她不知道該怎麼說了,上山短短幾天,被機關射、被狼抓、被人砍……怎麼一次次都是他?胸口隱隱抽痛,深吸氣,剛要下針,燕曆鈞握在她微冰的手。

  冉莘抬頭,望見他滿臉笑靨。「會怕嗎?其實不縫也沒關係,我皮糙肉厚,過幾天就會好。」

  她才不想哭的,可他這麼一句撩撥,讓她鼻酸泛淚。

  見她眼底浮起淺紅,燕曆鈞驚嚇忙說:「沒事沒事,你瞧,我一點事都沒有,有沒有看見我油光滿面,有沒有看見我精力飽滿,不過是一個血洞,算得了啥?我這人旁的沒有,就是血太多,偶爾要刺幾個洞、流些出來,身子才不會爆了……」

  他語無倫次地說著安慰她的話,可他越是這樣,她越是難受。若不是保護她,他不會受傷,他的武功足以自保,是她拖累了他。

  吸吸鼻子,她說:「我沒事,你忍忍,痛的話喊出來。」

  「你儘管縫,我可以的。」他把手臂往她面前舉。

  山上藥材不足,無法臨時熬製麻沸散,於是落針,小疼。

  她用鑷子夾開傷口,一層層細細縫合,她不時舉眼相望,深怕在他臉上看見疼痛,他知道她的心思,所以即使痛得冷汗直流,可她一抬眼他就咧開嘴巴沖著她笑。

  他越笑,她越疼,沒有傷口的疼,疼在心口。

  終於,縫合結束,剪斷線,她從懷裡掏岀帕子,輕輕拭去他的汗珠。「這不是羊腸線,等傷口癒合,要把線給拆掉,到時會再疼一遍。」

  「沒事,我啥都怕,就是不怕疼。」這時候,怎麼也得裝英雄。

  敷過藥,用棉布纏好傷口,她低聲說道:「對不住,是我拖累了你。」

  一哂,勾住她的脖子,把她的臉貼在自己胸口,她聽著他認真的心跳聲,也聽見他的回答,「不對,是我拖累你,一直都是。」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麼,搖頭,「過去了,我已經忘記。」

  「全都忘記了?抹平了?包括我欺負你的那些事。」

  冉莘失笑。「對,包括你欺負我的那些事。」

  「所以我們可以重新開始?」一個全新的、沒有陰影污點的開始。

  笑凝在嘴角,她不知該怎麼回答。

  他們的身分不配,何況那年的事,就算她能抹平,京中權貴和皇帝豈能輕易放下?在世人眼中,她終究是失了清白的女子。

  不想討論這事,她扶著他躺下,「歇個幾日再進京吧,免得傷口裂開。」

  除了燕曆鈞,外頭還有幾個傷員,都需要休整。

  「好。」

  「先休息下,我去給你熬藥。」

  「讓隨平去熬,你陪我。」他又像個孩子了,耍賴地拉住她的手不放。

  她偏頭望他,細細琢磨,心想,就算不能從頭開始,至少可以讓這段完美結束,就當留下美好回憶,以供日後追念。

  「好。」她坐回床邊,為他拭汗。

  流那麼多血,正常人都會覺得累,但是他精神奕奕,因為她握住他的手,因為她認真看著他的表情,因為她專心聽他說話,所以……無比振奮。

  這傷,值!

  「你要不要聽聽我打北遼的事?」

  「別,你好好休息,有話明天再說。」她惦記著他失血過多。

  「我要吃蘋果。」

  冉莘看他一眼,知道他還在為前兩天的事憋著氣,這樣的他哪像個大將軍?

  「好,我去拿。」她起身往外走。

  看著她的背影,他勾勾濃眉,笑得開心。終於輪到他吃蘋果了……

  她喜歡吃蘋果,他在送往京城的信裡提了,太子哥哥讓隨平帶來一簍。

  一蔞蘋果,她先給點點削,給木槿削,還沒忘記點上三炷清香,把阿凱召回來吃,她眼裡只有家人,沒有他,害他喝下滿肚子醋汁。

  她的手指和很多很多年以前一樣纖細柔白,不疾不徐地轉動蘋果,刀下滑過,一樣寬、一樣厚的長長蘋果皮完整地被削下來,可以在桌上盤繞成蛇,她縫體的手藝也展現在削蘋果上頭。

  在很多年以前,不喜歡吃蘋果的他,只要一個眼神,她就乖乖地先給他削蘋果。

  在很多年以後,他的眼神指揮不動她,他明示暗示老半天,只換得她把蘋果和刀子遞給隨安。

  隨安苦著臉,把削得坑坑巴巴的蘋果送到他跟前,他哼一聲,把蘋果丟岀窗外。

  木槿添柴加油。「哈哈哈,咱們院子新種了棵蘋果樹。」

  點點也添柴加油。「哈哈哈,咱們院子新種了棵蘋果樹。」

  向來覺得點點學話很有趣的燕曆鈞,這回被挑釁激怒了,像那些「蠢大人」一樣。

  總算一吐前兩天的惡氣,他看一眼自己的手臂,又想著,這傷,值!

  冉莘捧著一盤蘋果進來,坐在床邊,拿起小刀,垂著頭,白玉似的手指握著艷紅蘋果,顯得更白晳柔嫩。

  她不疾不徐、慢吞吞的,分明只是削個皮,看起來卻像在雕藝術品,溫吞柔美極了,他微微瞇著眼,看著認真削蘋果的她,嘴角笑容不斷擴大,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有咧往後腦勺的道勢,要是她能給他一直削蘋果皮,該有多好…

  目光灼灼,落在她臉上,能燒出個洞。

  「嘶。」蘋果皮斷了。

  她頓了頓,繼續削,燕曆鈞繼續看。

  「嘶。」還沒一圈,皮又斷了。

  她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繼續手中的動作。

  涼風徐徐,從窗口吹入,帶起她的髮絲,長長的髮拂上他的臉,他聞到她的香味。

  她終於把蘋果遞到他跟前——坑坑巴巴的蘋果,藝術價值大減。

  看著蘋果,他笑得更厲害,因為明白,她心動了。

  「再削一顆?」他說。

  冉莘皺起眉頭,明明就不愛吃蘋果,這是折騰人嗎?算了,不能計較,他是病人。

  話在心裡繞半圈,冉莘突然想起,那時候,她也是常常這樣對自己說的。

  「算了,不計較,他是四皇子」、「算了,不計較,他稚氣彆扭」、「算了,不計較,皇后待我很好」……她總能找到許多「不計較」的理由,連那件事……認認真真的,她也不曾對他計較過。

  「不是想說北遼的事嗎?」她改口。

  「不是讓我休息嗎?」

  「你精神這麼好……還是說吧,我聽。」

  他笑了,咬一口蘋果,順從她的心意。「……我帶五百人追著耶律信安深入遼國腹地,雖說兵不厭詐,可那人啊真是壞透了,頭頂長瘡、腳底流膿的壞。」

  「怎麼個壞法?」

  「他讓士兵擄走大燕兵百餘人,還怕我不跟上,一路鞭打折磨,逼得他們放聲大叫哀嚎,亂我軍心。」

  「他並不想跟你打,只想引你入甕?他準備了什麼等你?」

  「聰明!你猜中了,他確實備了份大禮迎接我,可即使知道是陷阱,我還是非跳不可。」

  「為什麼?」  

  「當時我以將軍頭銜初入邊關,所有人都以為我仗著皇子身份,不是來打仗而是來分功的,本就有不少人暗地裡對我不服氣,倘若我對大燕俘虜見死不救,日後他們更不會服從我。」

  「如果你救不回俘虜,帶出去的士兵又丟了命,你的處境會加倍困難。」

  「這正是耶律信安想要的。」

  「他備下什麼禮?」

  「聽過會吞噬人的沙子嗎?一旦陷進去,不管是人或馬都會慢慢沉下去,直到被淹沒、死去。那時我剛滅了南寇,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沒想到會栽了這麼個大跟頭……」他慢慢地說著,嘴角的笑意漸漸淡去。

  馬隊跑得太快,等發現腳底的沙子會吞人時,連同他已經有兩百多人陷流沙之中,往常碰到那種情況,只有等死的份。

  在那樣的困境裡,令人恐懼的不是危險,而是絕望,許多人連掙扎都放棄了,在沙子裡等待死亡。

  隊伍後方的士兵慌成一團,有人想要策馬轉回營地,彷彿流沙裡的同袍已經不是人,而是一具具的屍體。

  但燕曆鈞沒有放棄,他無視恐懼戰勝逆境,馬匹的半個身子已經陷入沙堆裡,他施展輕功,踩著馬背和數名士兵的肩膀,回到安全地點。

  身為將軍的他第一個褪下腰帶,製成繩圈,將最靠近自己的士兵拉回來,在一邊的士兵見狀紛紛仿效,當時陷入沙堆的有兩百一十三人,最後只有七人搶人搶救不及。

  他救回俘虜、他殺死耶律信安的左右手,他建立威信……

  說著說著,他累了,卻不肯停下,因為她溫柔地看著他,眼底帶著尊敬崇拜,他喜歡在她面前當英雄……

  但敵不過睏意,他慢慢地閉上眼睛。

  冉莘沒有離開,她的手依舊讓他握著,她望著他的眉眼,他長得很漂亮,比女人更漂亮,因此她誤認他是妹妹,然後兩人結仇,接著她每見他一回便被欺負一回,可是不管他怎麼欺負……她都不曾真正對他生過氣。

  是因為他長得太美麗,還是因為……心底有絲絲的喜歡?

  童年時期已經太遙遠,她分析不出那時的心情,但現在知道了,她對他是喜歡不只有一絲絲。

*             *             *

  明鏡高懸四個字掛在堂中,一聲驚堂木拍響,兩邊衙役異口同聲喊出「威武」。

  氣勢就是這樣營造出來的,魯知縣高坐堂上,假裝看著手裡的訴狀,卻悄悄抬眼,與跪在堂下的孫財通互使眼色。

  他眨眨眼,他點點頭,兩人之間有姦情似的。

  告官的叫做王遇,狀告孫財通強搶民女,把人弄死,一張草席裹了屍體往亂葬崗裡丟棄。

  王遇哭得把一眼淚一把鼻涕,他就這麼個獨生女,長得花容月貌,性情溫婉和順,早兩年已經定下親事,眼看著就要及笄出嫁,沒想到上街買個胭脂花粉,卻再沒有回來。

  鄰居上門通知,說女兒被孫財通給擄走,他想也沒想,舉起柴刀就往孫家跑,可雙拳難敵四手,孫家家丁十幾人,一人一拳一腿,就把他踹得全身傷痕纍纍,但他不死心,蹲在孫家後院牆角,想盡辦法要救回女兒。

  沒想到短短兩天,孫家後院抬岀一具屍體,直覺讓他跟蹤孫家下人,這一跟,竟跟出女兒已死的答案。

  他心頭憤恨,背著女兒屍身擊鼓鳴冤。

  現在女兒就躺在他腳邊,死不瞑目,頭無力地倒向一側,一雙大眼睛恰恰對著孫財通。

  看著嘴角流血的王家閨女,孫財通心裡發慌,但越是這種時候,越要一副雲淡風輕、不關己事的態度,萬萬不能做賊心虛。

  魯大人那裡已經打點好了,甭說罪證不足,就算罪證確鑿,不過是找個家丁代罪,頂多進牢裡蹲上幾年,王遇又能拿他奈何?

  他自信滿滿地看著堂上,這年頭啊,有錢判生、沒錢判死,是人人都曉得的事。

  「王遇,你說孫財通擄了你女兒,有誰能為你作證?」魯大人面色凝重。

  「是街坊鄰居通知我,他可以為我作證。」

  「街坊鄰居是你的朋友,他們作的證,不足採信。」

  魯大人一句話讓王遇驚訝不已,不足採信?他要到哪裡找到不認識的人為自己作證?「前天我上孫家救女兒,被孫府家丁打得渾身是傷,當時圍觀的人不少,請大人下令,一定有人可以為我作證。」王遇不服氣,咬牙切齒、滿臉通紅,脫掉上衣,露出前胸後背的瘀傷。

  「冤枉啊大人,我半個月前外出做生意,直到今晨才進的家門,這事滿府上下都知道,大人可以傳他們上堂作證。」

  不久,一群下人進了衙門,十個人有十一個人可以作證,證明他家主子根本不在城內,既然不在,又如何擄人?

  眼看魯大人讓孫府下人一個個按下指印,採納證詞,王遇心涼了大半,難道孫府下人就不是孫財通的人?為什麼街坊鄰居不可以替他作證,孫府下人卻行?

  魯大人滿意地把證詞讀過一遍後,宣判。「王麗娘之死與孫財通無關,王遇胡亂誣告,意圖毀人名譽,判刑半年、杖責二十,以儆效尤。」

  孫財通居高臨下看著跪在地上的王遇,他彎腰低聲道:「對,就是我殺的,你能怎樣?」

  王遇傻了,他全身發冷,一口心頭血激噴而出,他不懂……為什麼會這樣?

*             *             *

  冉莘和燕曆鈞朝縣衙走去,是因為王麗娘。

  剛進城,冉莘和燕曆鈞就看她無助地在街上徘徊,眼神茫然,像在找什麼似的。

  兩人互看對方一眼,燕曆鈞讓隨平領著部分侍衛和木槿、點點先尋間客棧歇腳。

  這一路他們走得緩慢,帶著些許刻意。

  那晚上門的百餘人死了大半、傷了二十幾人,還有十幾人見狀逃跑,燕曆鈞已確定那是耶律信安的手下,因為在戰場上,他曾與當中的蕭勇交過手。

  燕曆鈞不完全確定耶律信安身邊還有多少人,只曉得當年北遼分裂時,他帶走不少親信,而那些人當中,有許多北遼赫赫有名的智者,若非如此,他和霍驥豈能如此輕易地直取北遼。

  他深信,只要耶律信安抓住時機,一定會捲土重來。

  為防範耶律信安東山再起,朝廷派不少臣官到北遼境內設置府衙,獎勵百姓移居通婚,父皇打算在最短的時間內讓北遼與大燕百姓合為一體,將北遼徹底變成大燕的轄地。

  這樣,就算日後耶律信安再有能耐,早已經習慣豐衣足食生活的北遼百姓,也不會因為他的出現而輕易隨之起舞。

  燕曆鈞讓身材嬌小的隨安易容,換上衣服、梳好髮髻之後,成為一個俏生生的小婦人,他帶著容玥公主留下的書冊密信以及藏寶圖前往京城,面呈聖上。

  為保險起見,冉莘在信件及藏寶圖上抹一層塗料,待隨安進京後,用火烘烤,字跡才能顯現。

  隨安先行,他們又在山上盤桓了七、八日,待燕曆鈞傷口結痂後方才上路,然而這一路上他們已經遭遇過兩次攔劫。

  燕曆鈞刻意放走一些人,他想試試那些逃跑的人會不會領著他們將耶律信安找出來,於是跟隨他們的腳步,燕曆鈞等人進入徐州。 

  王麗娘的視線與燕曆鈞、冉莘相對,在片刻的猶豫後,朝他們走來。

  燕曆鈞皺眉,不知道她想做什麼,但冉莘早已駕輕就熟,很清楚知道對方不過是想要確定,他們能不能看見她。

  這時阿凱飄到女子身邊,附耳對她說上幾句,只見女子向他們折腰為禮。

  這態度……冉莘問:「我可以管管閒事嗎?」

  燕曆鈞瞄一眼挑釁的阿凱,回答,「阿凱的閒事,不管。」

  冉莘失笑,這一人一鬼真是八字相衝。「不是阿凱的事。」

  「那就走吧。」他牽起冉莘的手,表情和阿凱一樣討人厭。

  人鬼不同道,就算他在冉莘身邊的時間比他久又怎樣,他能當她的丈夫嗎?

  想到這裡,他刻意加大力道,左手緊握冉莘,右手攬過她的腰側,下巴微仰,向阿凱挑釁回去。

  這些日子,燕曆鈞一找到機會就與她親近,她沒有反對。

  許是不討厭,許是微微地暗自歡喜,許是……心裡想著,過去不曾好聚好散,這回便順了己心,與他好聚,最後,與他好散。

  他們隨著王麗娘走往縣府衙門,站在圍觀人群當中看著這一切,聽見魯大人的胡塗判決,心火蹭蹭燒起。這是父母官?如果有這種父母,孩子們全都死絕了

  燕曆鈞忿然,就要亮出身分嚇人,冉莘握住他的手,把他往回拉,在他耳邊低聲說:「你不是想看我怎麼當仵作的嗎?演一回給你看。」

  燕曆鈞笑出一雙桃花目。「好。」

  他們推開圍觀百姓,走進衙門,冉莘清亮的聲音揚起。「大人連屍體都沒驗就草草結案,是否不妥?」

  「人證物證俱全,哪裡草草結案?無知愚民,莫要擾亂公堂!」魯大人怒斥。

  冉莘、燕曆鈞無懼,挺直背脊站在公堂上,那一身氣度讓人無法逼視,魯大人心底微驚,揣測著他們是哪方人物。

  孫財通在看見冉莘的同時眼睛發亮,嘴角流出涎水,視線裡除了她,再容不下別人。

  美人!天仙似的,他還沒見過如此美麗的女子,如果能納作姬妾……光想像他的心就怦怦跳個不停。

  「就算此事非孫財通所為,大人治下發生命案,難道不該追查原凶?」

  「這原凶……想當然耳定是王遇虐女身亡,想把髒水潑到孫財通身上。」

  這種說法也成?燕曆鈞失笑,他的官位是誰給的,得好好查查,國運之所以會衰敗,就是這些昏官起的頭。

  「如果用『想當然耳』可以斷案的話,那麼我的『想當然耳』是大人強買王麗娘為妾,然家中惡妻不滿,將人凌虐至死,為免刑責,逼迫王遇誣告孫財通,企圖從他身上訛一筆銀錢,民不與官爭,孫財通不滿,也只能花錢消災。大人是不是覺得我的『想當然耳』,比大人的『想當然耳』更能說服群眾?」

  看著侃侃而談的冉莘,燕曆鈞心底升起一股驕傲。

  圍觀的百姓交頭接耳,討論的聲音越發響亮,弄得魯大人心驚膽跳,萬一這話流出去,他的名聲可糟了。

  而孫財通聽見冉莘為他說話,心裡的滿足感形容不完。

  魯大人怒目圓瞠、驚堂木啪地大響。「哪裡來的惡徒,竟敢污衊本官!」

  「小女子冉莘,是冀州仵作,曾為吳清海大人破過不少命案,還算有點名氣,倘若大人不是做賊心虛,能不能讓我為王麗娘驗驗屍身?」

  她目光直視堂上,魯大人被她看得起了滿身雞皮疙瘩,一時間竟答不出話。

  燕曆鈞淡笑問道:「莫非大人不敢?」

  噗地一聲笑,孫通財目不轉睛地看著冉莘,一個小娘子說啥大話,騙人沒見過仵作嗎?

  旁人不知,他可是清楚得很。王麗娘不是他第一個弄死的女人,之前為了其他的官司的事,他沒少打點衙門裡的仵作,長期與屍體打交道的人,臉色陰沉、身形佝僂,往往自卑、不敢正眼看人,身上還帶著一股洗也洗不去的屍臭味兒。

  他的目光從冉莘的臉蛋、身材,一路往下看,直直落在那雙在腹間交握的小手,十指纖細嫩白,這小娘子漂亮乾淨,衣裳布料雖然普通,氣質卻是上佳,這樣的人是仵作?打死他都不信。

  他的笑聲引起眾人注目,孫通財輕咳兩聲。「魯大人,既然這位小娘子這麼說,不如讓她驗驗屍體。」說完轉頭對上冉莘,「可是要在堂上驗?要不然屍體移出去,若是有人暗中動了手腳,想往大人頭上潑髒水,到時大人跳到黃河也洗不清。」

  魯大人見孫財通不反對,便說:「行,你就在堂上驗屍吧。」

  「王麗娘是女子,死者為大,還請大人找幾疋布來圍著。」

  「行。」魯大人下令,衙役出門取布。

  冉莘對著站在門口的鬼魂輕點頭,她飄進衙門,站在冉莘耳邊,低聲訴說自己在孫府的遭遇,冉萃眉頭越鎖越緊,雙嘴抿得死緊。

  燕曆鈞朝孫財通望去,只見他一雙猥瑣三角眼盯著冉莘不放,他想衝上前揍人,但冉莘拽住他的衣袖,在他耳邊說幾句話後才鬆開手,讓燕曆鈞朝孫財通走去。

  他的氣勢強大,一旦靠近,孫財通感到壓迫,下意識退後。

  燕曆鈞似笑非笑地拍拍孫財通肩膀,警告道:「有些女人可以看,有些女人連想都不能想,如果你還想活著看到明天的太陽,管好你的眼睛。」

  孫財通縮縮肩膀、低下頭,看似乖了,但心思沒停過,滿腦子想著,待會兒非得讓下人去探聽探聽,看看他們住在哪間客棧,能不能偷天換日,將美嬌娘給偷回家裡……

  不久布匹送上,數名衙役拉起布,將冉莘與王麗娘圍在中間。

  冉莘脫去王麗娘的衣服,這一脫……慘不忍睹,她滿身瘀傷,下體潰爛,微微吐出的舌頭以及脖頸間的掌形瘀痕說明她是被人活活掐死的,孫財通是個變態。

  抓起王麗娘已經僵硬的手,取下纏繞在她指間的幾根頭髮,放在盤中,再拉住她的手指往傷痕纍纍的雙腿間用力劃去,劃下些許皮肉,再剪下指甲,也置入盤中,最後她將燕曆鈞剛剛偷過來的玉珮也放上去。

  打開布幔,冉莘捧著盤子走出來。

  「怎樣,查清楚了嗎?」

  「是的。王麗娘被兇手掐頸而亡,死前曾受人凌辱,身上的大小傷近百處,我在她的指縫間找到幾根頭髮,應該是兇手留下的,大人可取孫財通的頭髮,以髮質、髮色加以比對。」

  「頭髮都是黑色的,有啥好比對的?說不定是王麗娘從她哪個相好的頭上扯下來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心裡有鬼,在冉莘提到頭髮時,孫財通覺得頭皮一痛,好像真有人在扯他的頭皮。

  燕曆鈞勾唇,阿凱總算做了一件不讓人討厭的事——他扯孫財通一把頭髮,嚇得他臉色鐵青,表情僵硬。這副模樣看在外人眼裡,有做賊心虛的嫌疑。

  魯大人能說啥?五萬兩銀票巳經收入袋裡,這會兒還能裝的不知道,假裝沒有聽懂她的分析。

     「我在王麗娘的右手指間找到肉屑,兇手身上應該有被指甲抓傷的痕跡,不知孫財通身上可有傷口?」說著,冉莘朝阿凱拋去一眼。

  孫財通這會兒可得意啦,他喜歡女人像麵糰似的無力掙扎,只能任他擺布,行房前總會給她們下藥,所以他玩的女人,一個比一個乖,哪可能撓出傷口。

  帶著輕佻口吻,孫財通道:「行,我把衣服脫給小娘子看,小娘子可得上上下下看清楚了,免得懷疑我這個正人君子。」

  就在他脫衣服同時,阿凱舉起爪子,狠狠往孫財通後背撓。

  孫財通只覺得後背突如其來的疼痛,他還沒反應過來,衣服就脫下來了,這一脫,背後清清楚楚的三道傷口亮了出來。

  百姓驚呼,魯大人瞠目,這會兒總不能裝眼瞎吧。

  最後,冉莘拿起玉珮呈到魯大人案前,道:「這是從王麗娘緊握的掌心中取出來的,上面雕著『致遠』二字,不知是不是孫財通的表字?」

  話落,孫財通再也站不住了,一個踉蹌,癱倒在地。怎麼可能?他不懂,明明身上沒有傷口,明明玉珮繫在腰間,明明……

  燕曆鈞一笑,他喜歡落井下石,也喜學人說話,於是他居高臨下看著孫財通,學著孫財通對王遇說的話,彎腰低聲道:「對,就是我做的,你能怎樣?」

  冉莘昂首續言道:「既然孫府家丁可以作為人證,那麼街坊鄰居自然也可以當人證,如今人證物證確鑿,魯大人是不是該重新斷案?」

  那麼多人在看,暗中交易還能算數?當然不行,事情要是傳出去,他這頂烏紗帽還要不要戴了?

  魯大人高舉驚堂木,準備重新斷案,可卻在這時候,看見孫財通顫巍巍地比起五根指頭,不由小心肝微顫,意思是……五百兩?

  啪!驚堂木落下,人證物證俱全,所有人都等著他對孫財通判刑,沒想到,他卻說:「孫財通你還有何話可辯?」

  孫財通收到魯大人的暗示,忙道:「回大人,小人與麗娘早已私定終生,無奈王家伯父不肯成全,於是我與麗娘商量後,決定生米煮成熟飯,待有了小兒,再求得岳父原諒,誰知麗娘體弱,行夫妻之事時竟然……都是意外啊!」

  有這番話為底,魯大人速戰速決。「孫財通與王麗娘情深義重,無奈長輩不鬆口,迫得兩人私定終生、無媒苟合,雖然王麗娘死於意外,但孫財通有唆使良家婦女離家罪責,判入監服刑一年,並罰紋銀五百兩,讓王遇為女兒辦喪事,孫財通,你服不服?!」

  「服、服,我服!」孫財通忙不迭回道。

  孫財通服,但冉莘不服,看一眼怒極恨極的王麗娘,她寒聲道:「死無對證,孫財通一句情深義重,就想抹去光天化日強搶民女之實?這是看輕大人的判斷力,還是覺得百姓好愚弄?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王麗娘身上的傷口證明孫財通殺人手法兇殘、毫無悔意,若非證據確鑿,還想反咬王遇一口,這樣的人,生性狠毒陰戾,毫無教化的可能,應處以死刑,以儆效尤。」

  「既然死無對證,你怎麼曉得他們不是情深義重?何況判孫財通死了就能解決問題嗎?」

  「不能解決問題,至少可以解決製造問題的人,孫財通一死,再不會有良家婦女遇害,敢問大人,倘若今天被殺的是你的閨女,你也會如此輕判?」

  「本官的判決,讓王遇能夠拿到銀子安養天年,總好過什麼都得不到吧!」

  這是在拿人命討價還價?冉莘轉頭看著王遇。「你想要五百兩紋銀,還是判孫財通死,為女兒報仇?」

  王遇剛要開口,孫財通搶先大喊。「五千兩!我給五千兩,王遇,你想清楚,人死不能復生,如果我死了,你一毛錢都拿不到!」

  竟然在公堂裡討價還價?魯大人的方便之門未免開得太大。

  「草民服從大人判決。」晶瑩淚水滑落臉龐,王遇羞慚垂頭,選擇了五千兩。

  王麗娘哀傷落淚,雖心痛卻也輕輕點頭,對冉莘說道:「母親病犯沉痼,需要錢救命,就這樣吧,多謝冉姑娘仗義相助。」

  王麗娘都這麼說了,她能如何?天下不公不義之事何其多,她又怎能管得了?

  不再說話,冉莘轉身走出公堂,心頭悶得厲害。

  燕曆鈞走到她身邊,旁若無人地拉起她的手,安慰道:「別生氣。」

  「如果我沒猜錯,孫財通會讓下人代替他坐牢,而他繼續逍遙法外,繼續為害人間。」

  「相信我。」他不會給孫財通這個機會。

  相信他?抬眼望著他,她不懂。

  「身為四皇子,我怎能容許這樣的惡官惡民敗壞大燕吏治民生?放心,善惡到頭終有報,只是時機未到。」不過是反手覆手的功夫,孫財通和魯大人不會有太多好日子。

  這時,一個五、六歲的小鬼哭著穿過兩人身子,橫衝直撞地闖進公堂。

  燕曆鈞、冉莘停下腳步,不敢置信地看著男孩。

  他的眼睛不見了,只剩兩個黑洞,胸膛有個碗大的口,鮮血從裡往外流,很顯然,他的心臟和眼睛被人挖出來了,是誰?這麼殘忍的手法?

  只見小鬼抱緊魯大人的腿,痛哭不止。「爹、爹,我好痛,救救我……」

  看見這幕,兩人訝然相對。

  這時一名小廝穿過人群,也匆匆走講公堂裡,在魯大人耳邊說了句話,只見魯大人臉色大變,慌慌張張結案,喊一聲退堂,與小廝快步離開衙門。

  燕曆鈞對侍衛吩咐幾句,侍衛領命,跟在魯大人身後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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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28 23:41:32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二章】   點點被擄

  他們回客棧時,本槿和點點還在外頭晃。

  這一路上兩人玩瘋了,幸好隨平脾氣好,她們想做什麼都跟。

  滿滿一桶水,熱氣蒸騰,桶子是特製的,能夠容納兩個人,為了帶著這大浴桶,他們多用了一輛馬車。

  誰讓點點想要呢?而冉莘也是個好潔的。

  備妥衣服,冉莘準備洗澡,但是燕曆鈞不走,端著茶,穩穩當當坐在桌邊,她明示暗示都沒用,無奈道:「你不出去,我怎麼洗?」

  他堅決反對。「我得在這裡守著。」

  「防誰呢?」

  「防阿凱。」那個來無影、去無蹤的鬼傢伙。

  「如果他要來,你守在這裡也沒用。」

  「有用,他怕我身上的煞氣。」他注意到了,阿凱每回靠他太近,身影就會模糊幾分,得到外頭再修鍊修鍊才能恢復原狀。

  「阿凱是正人君子,如果他不好,我們怎麼會供著他?」

  他沒回應,堅持道:「你去洗澡吧,我守著,待會兒輪到我洗。」

  「嗄?」她一驚,來不及反應,下一刻,又聽他揚聲,「又不是沒有做過。」

  每次進宮,徐皎月都覺得累,因為得躲著四皇子,因為誰也不曉得他又有什麼新招,搞得她雞飛狗跳。

  祖母說了:「我們家皎月與四皇子八字不合,還是躲著點好。」

  既然八字不合,何必年年都要她進宮,繼母的孩子們多想要這個機會啊,得不到便心生嫉妒,明裡暗地沒少整治過她。 

  話是這樣說,但徐皎月心裡明白,祖父母帶她進京是因為不放心,不放心她一個人在家,因為繼母陰狠、父親靠不住,小娃兒沒人保護。

  另外,也是想替她找個依靠,沒有實力堅強的娘家,就得有實力堅強的夫家。

  太后娘娘是真的疼她,每回他們進京,都把最好的明月宮撥給祖母,明月宮的景緻算不上最好,但它有個很大的浴池,大到能夠泅水呢。

  因此冼澡成了她進宮必做的事,踏進撒滿花瓣的水池,徐皎月趴在池邊,半瞇著眼。父親寵妾滅妻,讓庶子女在嫡女之前岀生,之後又扶夏氏為正。

  她其實聽得懂,知道下人們暗地私語,說母親順產卻離奇死亡,必定與夏氏脫不了關係。

  所以她很清楚,若不是有祖父母護著,自己會和母親一樣,死得不明不白。

  祖父母已為她竭盡心力,她顧慮老人家年歲大,不願讓他們憂心,因此即使受欺受累也從不多說半句。只因她明白,唯有示弱妥協、無止盡的退讓,夏氏才能允許她活下去。

  燕曆鈞老罵她是麵糰,可他不知道,如果可以堅強,誰願意軟弱。

  不過說實話,就算得躲著他,她還是必須承認,每年在宮裡生活的這兩、三個月,是一年當中過得最舒心的日子。

  她泡得迷迷糊糊間,突然有人闖了進來,睜眼一看竟然是燕曆鈞,她才要尖叫,他已經搶先跳下水,一把摀住她的嘴巴。

  「不要說話,讓我躲一躲。」他在她耳邊說。

  她沒搞清楚狀況,就聽見雜沓的腳步聲和宮女的驚呼聲傳來。「公主別進去啊,徐姑娘在裡頭洗澡。」

  同時,燕曆鈞憋氣、捏緊鼻子往水底下鑽去,轉眼,水面只有餘波。

  「公主」進來了,她沒作大燕女子打扮,兩條粗粗的麻花辮垂在頰邊,頭戴一頂鑲滿寶石的圓帽,帽緣垂著珍珠串,窄衣窄褲,服飾鮮艷亮麗,襯得她英姿颯爽,腰帶也是用寶石串起來的,她手裡拿著鞭子,一雙明眸大眼盯著膽小的皎月看。

  「燕曆鈞有沒有過來?」她的視線在周圍轉圈,浴室裡沒有可供躲藏的地方。

  徐皎月快哭出來了,卻合作地搖搖頭,滿臉委屈,「你可不可以出去,我、我……」

  公主翻白眼,滿臉不屑。「真受不了大燕女子,不過是洗個澡,讓人看見會怎樣,動不動就哭,煩!」

  丟下個「煩」字,她轉身跑出去。

  皎月咬著唇,燕曆鈞浮上水面,看著她的委屈,心裡不是滋味。

  吶吶地,他沒話找話講,「什麼時候來的?」

  「昨晚到京城。」

  「嗯。」他背過身,說:「你洗你的,我不看。」

  她回:「你不出去嗎?」

  「她肯定守在外頭,我不能出去自投羅網。」

  「喔。」她也只能喔,她已經被他欺壓慣了。

  「方才的事……謝啦,今年不欺負你。」

  這話像特赦聖旨,她倒抽口氣,不敢置信,她的抽氣聲引得他回頭。

  遇上她的目光,他滿肚子不爽。

  「幹麼這樣看我,你救我一回,我回報你,有錯?」

  「剛剛那位……」她膽怯地指指外頭。

  「是北遼的玉莎公主,驕縱任性、囂張跋扈,整天纏著人,真受不了!」

  她跟著使節團來,明眼人都曉得,她是來挑夫婿,以備日後聯姻用的,而他的「美貌」不小心被玉莎瞧上,這幾天快被纏瘋了。

  「你不是喜歡有個性的?」她甕聲甕氣問。

  他用一個大白眼做回答。

  「貴為公主,肯纏著你,肯定是喜歡你,何況你長得這樣漂亮。」

  他是堂堂男子漢,可以他俊朗、英氣,怎麼可以說他漂亮?火氣竄上,他舉起右手,又要巴上她的後腦勺。

  脖子一縮,她忙道:「你說今年不欺負我的!」

  她成功阻止他的拳頭,可是暴躁小子的火氣已經冒岀頭,不揍揍人,怎麼能滅火。他的眼睛越張越大,吸氣吐氣的聲音越來越響,他一定要做點什麼發洩火氣。

  突然,看著她白白嫩嫩的臉頰,紅紅軟軟的嘴唇,他欺上前,一把握住她的肩膀,狠狠啃上她的嘴、她的臉。

  她嚇傻了,又不敢問,這個……不算欺負嗎?

  然後……她糊裡糊塗冼完澡後,他用了她的洗澡水。

  然後……她糊裡糊塗換好衣服後,他穿了她的衣服。

  然後……她糊裡糊塗躺上床後,他躺上她的床。

  最後,怎麼睡著的?她忘記了,只曉得醒來,她的半邊身體被他壓得發麻。

  那是他第一次親吻她。

  沒有激情,只有尷尬,可後來他始終不明白,為什麼這麼尷尬的舊事,他會一再回想,並且還想……再來一回?

  一句「又不是沒有做過」勾起他們的回憶,陳年舊事在心中發酵,兩人都彎了眉眼、都勾起嘴角。

  莞爾,他們的糾葛,不是從六年前開的頭。

  「玉莎公主後來怎麼了?」兩人隔著屏風對話。

  「她嫁給二皇兄,娶她之後,二皇兄的後宅可熱鬧了。」

  「那年我與她打過交道,她雖然性情有些衝動,卻不是個壞人。」

  「得看你的壞人的標準是什麼,她蠻橫無理,卻嫁給性情軟弱的二皇兄,一嫁進去,滿府的侍妾通房全教她給收拾了,聽說那段時間,每隔幾天就有女人被送進亂葬崗。

  「她說一,二皇兄不敢喊二,她說往東,他不敢看西,夫綱不振,父皇臭罵二皇兄好幾回,還打算賜兩個側妃給他。消息傳出,滿朝臣官抓緊時間給自家適齡女兒定下親事,大家都怕極了。」

  「我以為她會嫁給你。」

  「在朝廷還沒有足夠實力與北遼對抗的時候,得藉由聯姻來麻痹對方,那時,父皇確實有想過。」

  「後來為什麼沒成事?」

  「聯姻消息傳出,我想盡辦法說服霍驥,讓他帶我出京,一同到南方滅寇,打仗這種事很難說,也許半年、一年,也許三年、八年,總不能讓堂堂公主枯等吧,最後才定下二皇兄。」二皇代他受過,所以他待二皇兄可好啦,就當是補償。

  「北遼已滅,玉莎公主境況還好嗎?」

  「氣焰消了不少,我出京時,父皇以二皇兄成親多年沒有子嗣為由為他賜婚,挑選阮太傅之女為側妃,聽說玉莎公主一怒之下搬出皇子府,鬧著到玉音寺清修隱佛……」

  話說到這裡,屏風兩邊突然安靜下來。

  下一刻,兩人異囗同聲道:「玉音寺!」

  燕曆鈞跳起來,衝到屏風後面,幸好她已經洗好澡,只不過身上只穿著中衣,他不管不顧的一把抱住她,硬將她塞進胸口。

  「你真是我的福星!」

  玉音寺位在燕遼交界處,玉音寺群山環繞,人跡杳然,如果真像傳言所說,耶律信安手上還有近萬兵馬的話,那裡確實是個藏人的好地方。

  「還不一定,你別這麼興奮。」

  「依我對耶律信安的了解,他有九成會選擇那裡,我馬上給大皇兄寫信。」

  他正要往處跑,冉莘一把拉住他。  

  他疑惑地轉頭看她。「怎麼了?」

  「都濕了。」她指指他的衣袖,被她的頭髮染濕的。

  「好,我先冼澡。」也不等她接話,當著冉莘的面,他三下兩下解開衣服,往水裡一泡,動作快到讓她來不及尖叫。

  然而,看到他滿身的新舊傷疤時……他已經不痛了,可她卻痛得厲害。

  「我給你備下的藥膏,你都沒抹,對嗎?」手臂和胸口那二道傷痕更明顯,如果塗了藥膏,絕對不會長出肉芽。

  看見她眼底的不捨,燕曆鈞心情飛揚。

  噘起嘴、鼓起腮幫子,二十幾歲的大男人裝可憐很討厭,但是他的臉蛋太美,美到連這樣都很可愛。

  「沒有人幫著,怎麼上藥?」這話有引人同情之嫌。

  冉莘道:「等你冼過澡,我幫你上藥吧。」

  他咧嘴笑開,露出一口大白牙。「你要不要幫我看看手臂上的傷?」

  「怎麼了,還痛嗎?」傷明明已經結痂了。

  「不知道,舉高就會疼,是不是裡面沒長好?」

  「會嗎?不應該的呀!」她走到盆邊,想為他看傷,誰知他長臂一勾,把她帶進澡盆裡,抱著她,頭靠在她的肩上,軟軟說道:「幫我洗頭,好不好?」

  他絕對是個得寸進尺的男人。他受傷、他撒嬌,一天進一寸,兩天進一尺,先是要她削蘋果,要她傾聽,要她夜夜照顧,要她同榻共枕。

  好不容易傷好,他便開始偷香。

  拉拉手、親親頰,沒人的時候就來個熱吻,她總想著,相聚時間不多,縱著他吧,反正她沒想過嫁人,這輩子就他一個了。

  可是他越來越過分,連共浴這種事都……真是……

  她想生氣的,但敵不過他的撒嬌。

  她怎麼也無法想像,一個消滅匪寇、奪走北遼疆域的大將軍,怎麼可以撒嬌撒的如此叫理直氣壯、渾然天成?

  「不能自己洗嗎?」

  「不能。」他埋在她頸窩間,咯咯笑著。「我賴定你了。」

  「你不能賴我一輩子。」

  「為什麼不能,我是為了救你才受的傷。」這個恩情,她得用一輩子來還。

  「這是討恩?」柳眉微蹙。

  「對。」

  「怎樣才還得完?」

  他抬起頭,捧住她的臉,燦亮了眉眼,回答,「永遠都還不完。」

  話落,他封住她的唇。

  承受著他的吻,她的理智一點一點消散。

  她無法抵抗他,她永遠不是他的對手,這種情況不是在他成為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大將軍之後才發生的,而是早在她喊他第一聲「妹妹」之後就開始出現。

  醒來的時候,她被他抱在懷裡,冉莘發現,習慣獨眠的自己,竟然習慣在他懷裡熟睡。怎麼沒把他踢下床?木槿明明說她很難跟人共睡,說她很會把同床的人踹下床,既然如此,他是怎麼回事?

  「醒了?」燕曆鈞早就清醒,只是捨不得把她吵醒。

  「什麼時候了?」

  「子時剛過。」

  「這麼晚?」她居然一覺睡到這時候?「木槿和點點呢?」

  「她們精力比你好,在外頭玩一整天,吃飽喝足才回來,現在都睡下了。餓不餓,我讓廚房給你煮點東西。」

  給點銀子,客棧老闆很樂意燒水做飯。

  「不必麻煩,我自己來。」

  她下床,他搶快一步,穿好鞋子後幫她穿。

  腳被握在他的掌心裡,她不習慣,想縮回來,但他不允許。

  才不管,他要她習慣,她就得習慣,他要她的一輩子,她就得給他一輩子,誰讓他是霸道的四皇子。

  幫她穿好鞋,他牽著她下床,可以拿著油燈照路的,可他偏不要,反正他能夜視,而她……有他帶路。

  兩個人像深夜幽會的小情人,怕吵醒人,刻意放輕腳步,從二樓往下慢慢摸進廚房。

  他靠著無比優秀的夜視力,找到蠟燭,還未燃上,就聽見冉莘問:「魯大人的兒子有消息了嗎?」

  嚓地,打火石點燃燭火,昏黃的光線照亮廚房。

  燕曆均轉身,不想在這種時候討論鬧心話題,不過冉莘的表情很認真,所以他妥協了。

  「魯大人的兒子與僕人上街後被人拐走,僕人發現不對,追著抓人,但拍花子跑得太快,繞過兩條巷子之後就消失了。」

  「那不是普通拍花子。」冉莘道。

  「當然。」拍花子抓小孩是為了買賣而非凌虐,而小男孩的死狀太凄慘。

  「太歲頭上動土,誰有這麼大的膽子?」想起小男鬼的慘狀,胸囗像梗了塊骨頭,吞吐不下。

  沉吟片刻,燕曆鈞道:「這不是最壞的消息。」

  「更壞的呢?」她抬眸。

  「連同魯大人的兒子,十日內,已經有五個孩子失蹤,三男二女,失蹤的孩子都在五、六歲左右。」

  此話一出,氣氛凝重。「之前的孩子失蹤,沒人報官嗎?」

  「報了,魯大人卻沒有處理。」他只忙著可以斂財的官司,對這種拿不到好處的事漠不關心。

  「天道循環,報應來得這麼快?」

  「要是魯大人肯雷厲風行狠狠查案,或許兇手不敢這麼正大光明。」當街擄童呢,又是大白天的,那得冒多大的風險。

  「罔顧王麗娘公道,維護孫財通,漠視受害者的痛苦,看重加害者的權益,誰知一轉眼,自己就變成受害人。」冉莘不勝唏噓,這就是老天爺的「公平」?

  「別擔心,我們多待幾天,我已經派人徹查,相信很快會有消息。」

  「好。」冉莘皺著眉頭。

  伸出食指,抹開她的眉心。「別這麼憂鬱,要不……說點有趣的?」

  「好啊,什麼有趣的。」

  「今晩孫財通請朋友上酒館吃吃喝喝,去去霉運。」

  「然後……」

  「喝得醉眼迷離,下樓梯時踩空了,摔斷兩條腿和那個重要地方,請大夫來看過了,大夫說難醫。」燕歷鈞很高興,因為首度和阿凱合作,結局完美。

  「沒有看別的大夫嗎?」

  「有啊,但不管哪個大夫來看,答案都一樣。」今天進孫府的童大夫給他的傷口加了料,明天午時過後,他的雙腿和子孫根再也不會聽他使喚。

  「你動的手?」

  「不對,是命運給他的教訓。」而他和阿凱恰恰主導了他的命運。

  冉莘不追究,到處搜羅食材,每個都摸出來看看。「想吃什麼?煮麵好嗎?可以快一點。」

  「好,你擀麵,我燒火。」

  「可以。」冉莘找到發好的麵糰,把麵擀平,切成細條,她的廚藝不怎樣,但刀功力一流,剁剁剁……速度飛快,每條麵粗細一致,看得燕曆鈞嘖嘖稱奇。

  「鬼斧神刀。」

  「這樣很厲害?我師父更行。」想到師父,笑容斂去。

  燕曆鈞看見,放下柴火,立到她面前。「想容玥公主了?」

  「師父是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拉我一把的人。」雪中送炭之恩,無人能忘。

  他認真看她,撫開她頰邊碎髮,承諾。「以後我會牽著你,不管你摔不摔跤;我會護著你,不管你危不危險;我會拉著你,不管你困不困難。」  

  搖頭輕嘆,他老是這樣,害她不曉得要怎麼過這一關。

  灶裡的柴燃起,熊熊火光跳躍,照亮他誠摯的臉龐,心微動、情微挑,一時間的恍惚,她想和他……不僅僅只有一段?

  他沖著她笑,眼神憨憨的,表情憨憨的,但那股子認真,不憨。

  「幫我剁肉。」她說。

  「好。」拿起刀,他沒切過菜,只切過人,他習慣刀落肉飛,所以……

  當她發現肉末在他身上噴濺時驚呼,「停!」

  她在壁角找到一件圍裙,取下,還算乾淨,攤開,圍上他的腰,她的手在他背後將腰帶交叉,繫上同時,他的手臂圍上、圈上、扣上,她進入他懷抱。

  貪婪地汲取她身上的氣息,他越來越喜歡與她親近,一動不動,他想要就這樣一直下去。

  雖然不是光天化日之下,卻也是孤男寡女,冉莘恢復清醒,試圖推開他,但他的力氣很大,她想和他講道理,但他的耳朵自動關閉,她想對他拳打踢,但他皮粗肉厚、毫無反應,然後,她嘆息,算了。

  於是就在氣氛越來越曖昧,溫度越來越上升時,一聲尖叫響起,兩人迅速對望。

  「是木槿!」冉莘道。

  「上去看看。」他又挾抱起她往樓上跑。

  木槿的房門大開,裡面傳來打鬥聲。

  打鬥聲引來注意,不少客房裡燃起燭火,想出門看看動靜。

  「你待在這裡。」匆促間,燕曆鈞丟下話,飛快搶入木槿房間。

  房間裡塞進六、七個人,敵人和自己人各半,燕曆鈞抽出靴筒裡的匕首與對方交手。

  他不是打鬥,是殺人,他不在意招式,只在意在最短的時間內把人砍死。

  人多房間小,手腳施展不開,但燕歷鈞這把殺人刀一進去,轉眼間屍體堆疊、對手盡滅。

  木槿跨在窗邊,眼看就要跳下去,燕曆鈞一把將她拉回來,怒斥,「你做什麼?」

  「是點點,他們把點點抓走了!」

  陡然一驚,燕曆鈞俯身下探,下面有人守著,他們正與兇徒對打,其中一個匪徒背著點點,在混戰中竄來竄去,點點似乎被點了穴道,伏在對方肩膀上,一動不動。

  「你待著!」

  燕曆鈞縱身跳下,屋裡的侍衛也接二連三往下跳,眼看己方人數眾多,就要佔住先機時,一聲輕嘯,兇徒單手抓起點點,眼看就要朝地上摜去,與此同時,十幾名兇徒隨著輕嘯聲從四面八方跳出來。

  說時遲那時快,點點被高高拋起,燕曆鈞雙足點地、身子往上躥,眼看著就要接到點點時,紫色塵霧撒來,惡臭出現,頓時所有人力氣盡失,燕曆鈞重重摔落地。

  歹徒不願多做糾纏,接住點點,不過轉眼功夫便消失在街道上。

  木槿傻了,冉莘也呆了,所有的事發生太快,快到她來不及反應,只是腦門轟地、聲音響起——第六個孩童,三男三女。

  圓圓胖胖的小臉上,出現兩個黑洞,胸前碗大的口……小男孩的模樣浮上心頭,她的點點,也要變成那樣了嗎?

  「冉莘!」木槿搖晃她。

  猛然回神,她一面奔下樓一面說:「拿藥箱。」

  她不知道自己可以跑得這麼快,客棧掌櫃早已被打鬥聲吵醒,點了蠟燭,卻不敢開門往外探,冉莘像風似的下樓,刷地拉開門,燕曆鈞和七、八人歪倒在大街上。

  掌櫃見沒事了,這才敢出來,不多久,有好奇的旅客跟著出來。

  看著臉色慘白的眾人,冉莘不允許自己害怕,這時候她沒有權利慌亂,點點在等著他們去拯救,她必須穩住,緊張、恐懼都於事無補。

  她跪在燕曆鈞身旁為他號脈,他不能說話、無法動彈,唯有一雙眼睛張得大大的,裡頭滿佈紅絲,她看見他的憤怒與愧疚。

  不是他的錯,她親眼看見的,他已經竭盡全力。

  鎮定心神、閉上雙眼,她專注於他的脈象,片刻後張開眼,輕聲道:「還好,只是尋常的迷藥。」

  木槿已經把藥箱背下來。

  「紫金丹,一人一顆。」冉莘喊。

  木槿打開箱子取出藥瓶,一個個分藥。

  隨平吞下藥,不多久便能夠說話了,只是聲音沙啞得厲害,他說:「對不起。」

  木槿惡狠狠回答:「說對不起幹什麼,快回屋裡喝水,把身子裡的毒排出來,快點恢復,你還要幫我找點點!」

  「好……」隨平虛弱回答,他不避嫌,扶著木槿起身。

  冉莘輕聲道:「聽見了?不要道歉,我們要把握時間。」

  燕曆鈞知道她的意思,點點頭。「扶我。」

  她滿心期待今晚燕曆鈞派在外頭探聽消息的侍衛能夠帶回些許音訊,她知道不該慌亂,卻無法不慌亂,因為事關她的點點。

  隨著時間流逝,她的心跳快如擂鼓,汗水沿著背脊滑下,濕透衣衫,帶起陣陣寒涼。

  運轉內息行了小周天後,燕曆鈞猛然張開眼睛,跳下床,「我可以了,走,我們去找點點。」

  「往哪個方向找?」她不敢想像,找回來的點點是具慘不忍睹的屍體。

  「我去敲開魯大人……」

  話說半,砰地一聲窗戶被推開,燕曆鈞下意識拉過冉莘,將她護在背後,頓時周身發出肅殺之氣。

  「不要用煞氣嚇我!」阿凱大喊。

  冉莘看見阿凱,急忙上前,想告訴他點點的事。

  但阿凱搶在前頭說:「叫你的男人收斂一點,小鬼們會受不了。」

  怎麼收斂?燕曆鈞不懂。

  冉莘也不解釋,直接往他身上抱去,這一抱,他的氣勢沒了,身子軟了,煞氣跟著消失。

  吹一聲口哨,阿凱佩服冉莘的急智,他從窗戶飄進來,轉身將小鬼們一個個抱進來、排排站好。五個孩子,三男二女,都被刨去眼珠子和心臟,看見他們,冉莘摀住嘴巴,痛得說不出話。

  「你們……怎麼了?」冉莘問。

  「壞人抓我,挖眼睛、挖心臟,刀子刺進去……好痛。」第一個男孩說得結結巴巴,尚未從恐懼中恢復。

  「壞人把我們的心臟剁碎,泡在藥湯裡,還把我們的眼珠榨汁,喝了。」牙齒伶俐的小姑娘說,只是兩個黑黝黝的洞鑲在臉上,看起來份外詭異。

  冉莘握緊拳頭,全身顫慄不止,她不懂,什麼樣的瘋子,竟然可以殘忍到這種地步?

  環住她的肩,燕曆鈞對小鬼們說:「你們知道兇手在哪裡嗎?」

  冉莘深吸氣,對,現在不是生氣的時候,她必須問清楚。「壞人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病了,身上長滿瘤,泡藥汁、吃眼珠子,才能好起來。」

  瘤?冉莘聯想起師父。

  「我找到第二個『易容』的受害者,我一定可以琢磨出解毒的法子。」

  「別琢磨了。」

  「為什麼?」

  「因為解法太殘忍,別碰了吧。」

  解法太殘忍……這就是師父寧願留著滿身肉瘤也不肯醫治的理由?因為太殘忍,因為不捨,因為不想把自己的幸福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

  轉頭望向阿凱,他眼裡的悲憐催動她的哀愁。「你知道怎麼回事,對嗎?」

  阿凱輕嘆一聲,回答,「對。」  

  「告訴我,怎麼回事?」

  「你先別急,點點目前沒有危險,我們有足夠的時間。」

  「這次中毒的是誰?」

  「耶律信安。」

  聞言,燕曆鈞胸口一繃,居然是他,他也會中毒。

  「你確定我們還有足夠的時間救點點?」燕曆鈞急問。

  「以小兒心臟與眼睛入藥之前,他們必須先讓孩子泡在藥湯中,藥湯以近百種藥材熬製而成,能夠強身健體,泡足時間,對點點有益無害。」

  他的說法讓冉萃和燕曆鈞放下心。「你說吧,到底怎麼回事?」

  「先從我說起。我並不是平白無故到你和木槿、點點身邊的,而是受你師父所託。」

  「你認識師父?」

  「你的師父是容玥公主,也是我親手挑選,為她打開天眼的最後一個護法,當年更是我斷定冉國氣數已盡,讓冉帝提早為女兒與百姓做安排。」

  「你是青淵國師?」冉莘不敢置信。

  燕曆鈞更無法相信,柳葉村村民把青淵國師形容得像天神,可他……很弱啊,連自己生氣他都承受不住,有這種人當國師,難怪冉國氣數盡。

  他的表情很可恨,氣得阿凱齜牙咧嘴。「你不要狗眼看人低,我當人的時候,是你無法理解的強大,當了鬼,法力剩下不到半成,自然敵不過你滿身戾氣。」

  也不想想他那雙手殺過多少人,若非他是天上星宿降世,一早就下十八層地獄等著被熬被煉被磨漿了。

  「既然你是青淵國師,為什麼柳葉村村民不認得你?」虧他在村長面前解釋半天,人家還不相信冉莘是秘密的守護人。

  「你以為青淵國師是那麼好見的嗎?冉帝想見我一面,還得看我心情如何,柳葉村那一票,不過是靈尹殿裡最低層的修行者。」

  什麼時候了還吵?冉莘瞪燕曆鈞一眼,忙對阿凱說:「言歸正傳,你的出身與耶律信安有什麼關係?」

  阿凱吐口氣,滿室突然轉冷,連燕曆鈞都忍不住泛起一身雞皮疙瘩。

  「當年我的師父,也就是上一任的青淵國師大限將至,想從我和師弟宋清當中挑選一人接任他的位置,宋清天份比我高,可惜慾望太多、野心勃勃,他始認為冉國應以國師為帝,他成天琢磨政治與權力,無法定心修煉,最後師父決由我來接位。心高氣傲的宋清因此離開冉國,我只是沒想到他竟會跑到耶律信安身邊,委身做一名小幕僚。我不知道他們之間做了什麼協議,確定消息後,我夜觀天象、閉門卜卦,明白冉國氣數已盡,再加上有師弟推波助瀾,遲早會落入北遼手中。

  「我明白他心中的怨恨,明白他想奪下冉國、除掉我,當上青淵國師與皇帝,由於他不潛心修煉,因此無法斷國運,無法開啟先機,確定世道運行,所以不知冉國氣數盡,最後,決定讓冉國納入大燕版圖,也有了公主出嫁一事。跟在師父身邊,宋清除一身醫毒本事之外也卻知道不少皇室秘密,包括映玄鐵礦之事,後來的事你們都知道了,公主被擄,被逼迫交出藏寶圖,耶律信安想奪得玄鐵礦,成為北遼君王,卻擔心公主行蹤洩露,鬧到北遼帝君跟前揭發他的野心,於是命宋清在公主身邊。」

  「你師父是靈尹殿的護法,怎會不曉得自己中了『易容』之毒?」

  「中毒者,容貌會與原來大不相同,就算親人也不認得,只是一旦服毒,就不能停止,否則容貌會立刻變回原樣,半個月後,手腕、腳踝開始長出肉瘤,慢慢地擴散到全身,除非以藥物解毒。

  「藥材不難求,難的是藥引,必須用三對童男童女的眼睛、心臟為引」。當初耶律信安混在逃難百姓當中遠離北遼,他想躲避大燕軍隊的追殺,不得不服毒換得平安脫逃,至於跟隨他的部下,早在兩國交戰的第一年,他與耶律信和鬥爭落於下風時,就分批轉移到了大燕,企圖為自己留下退路。

  「耶律信安並不想太早解除『易容』之毒,但虎落平陽被犬欺,到大燕之後,他與宋清分散,然後水土不服、大病一場,身邊的人不在,又遇上兩名地痞流氓,『易容』被偷走……」

  冉莘驚呼出聲。「顏心心!」

  「對,就是那兩個流氓。」

  「耶律信安在哪裡?」

  「不遠,只有兩條街的距離,守在身邊的人不多,除宋清之外還有二十幾個人,至於他的軍隊……」

  阿凱未開口,燕曆鈞目光凜烈,已接下話。「益州玉音寺。」

  他居然知道?阿凱訝異,燕曆鈞果然非常人。

  「快帶我們去找點點吧」冉莘心急。

  「你別去,我會把點點平安帶回來。」燕曆鈞決定。

  「阿凱的師弟不是你們可以對付的。」冉莘反對。

  「你就能對付?宋清是青淵國師的候選人之一,你的師父不過是國師,就算你天分再高、再青出於藍,都不是他的對手。」燕曆鈞堅決不同意冉莘涉險。

  冉莘求助地看向阿凱,他雙手一攤,站到燕曆鈞身後。

  「阿凱!」她不敢置信,阿凱竟然不支持她。

  「沒禮貌,過去不知道就算了,現在……喊一聲師祖來聽聽。」他笑眼咪咪地望向她。

  燕曆鈞握住冉莘的肩膀,凝聲道:「你去,我還要分心照顧你,別浪費時間,如果擔心,就想辦法幫忙,看看你的藥箱裡有什麼毒藥能夠幫我們一把,我打算速戰速決。」

  看著態度堅定的阿凱和燕曆鈞,她知道無法改變他們的決定了。旋身尋來藥箱打開,一口氣從裡面掏出十幾瓶藥,全是之前在山上閒暇時搗鼓出來的。

  阿凱一瓶瓶看過去,越看越吃驚,這丫頭……光靠密室裡的冊子就能做出這麼多,不簡單吶,這孩子有天份。

  「你帶去的人,一人分一瓶,見到敵人,二話不說,先灑先贏,別管什麼君子之爭,不要討論什麼公平正義,想想被他們害死的娃兒。」她指指站在一旁的孩子們。

  看著冉莘的憂心忡忡,燕曆鈞道:「放心,如果講究君子之爭,我滅不了北遼。」

  兵者,詭道也,君子之爭從來不是他的選項。

  「點點她……」

  他握住她的手,認真回答,「相信我,這次我不會讓你失望。」

  冉莘點頭,衝動的抱住他,在他耳邊道:「也相信我,你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

  兩句對話,引發燕曆鈞燦爛笑靨,尚未出戰,他已覺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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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28 23:41:53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三章】   無法隱瞞的身世

  宋清沒想到會這麼快被發現。

  為了暫居此處,宋清親近林知府,以占卜之術得到他的青睞,將自己奉為貴賓,親自迎入家門。他相信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誰能夠想得到,殺童兇手竟躲在知府後院。

  眼皮震顫不已,心中惴惴不安,他拿出龜殼再卜一卦,片刻後,撒在桌面上的銅錢依顯示情況兇險。

  越來越不安,不明所以的恐慌心悸讓他覺得將有大事發生,他無法為自己算命,只能為耶律信安卜卦,一連數天、十幾卦下來,皆是大凶。 

  自從跟了耶律信安那天起,他們的命運就聯在一起了,他並非胡亂挑選主人,之所以選擇耶律信安,是因為他為北遼諸皇子卜算過,他是所有皇子發中最長壽者,北遼皇子們競爭激烈,非要戰個你死我活方肯罷休,因此能夠最長壽者,肯定就是最後的勝利者。

  他雖不能卜算國運,卻能從多年來的卦象上推斷出北遼將會是諸國霸主,早晚會並吞大燕。

  耶律信安向他承諾過,待那日到來,會封他為冉王,將冉地劃分給他,到時他將重建靈尹殿,成為至高無上的青淵國師。

  可他不明白是哪裡出錯了?

  六年前,卦象丕變,夜觀星象,發現原本晦喑不明的星辰發出紫光,一天比一天燦亮,之後大燕越發強盛,而他看好的北遼卻一天不如一天。

  耶律信安確實是眾皇子當中活最久的,可惜北遼滅了。

  他已經別無選擇,只能繼續對耶律信安表忠心。宋清想,倘若能助他東山再起,也許還有機會,尤其在發現容玥公主之後。

  是他在容玥公主身上下的毒,怎會認不岀她來?當年她在耶律信安的眼皮子底下逃脫,帶走玄鐵礦的秘密,如今她出現,代表他們又有了機會。

  有玄鐵武器、有萬名士兵,再加上驍勇善戰的耶律信安,他賭他們有機會反敗為勝。

  只是這卦象……耶律信安也要死了?

  手冷得厲害,不是因為滴水成冰的天氣,而是陰氣太盛,怨靈纏身。

  這些年他為那律信安害過不少人命,有的亡靈乖乖進輪迴,有的飽含怨氣、停在他身邊,他能夠感應到,卻看不見,全怪師父,封住他的天眼。

  師父說他心術不正,說他狹隘偏激、不是修道中人,說那麼多,不就是為了讓師兄勝出,既是如此,當初何必悉心教導,何必說他的天賦勝過師兄?

  是師父養大他的野心,他努力一輩子,就是想當上青淵國師,卻不料在最後一刻,師父剝奪他的機會,他不甘心,發誓早晚要回到冉地,完成自己的夢想。

  再看一眼卦象,耶律信安沒有機會了,即便如此,他也會牢牢抓住自己這根稻草,倘若知道他想要離開,耶律信安大概會殺了他吧。

  深吸氣,他凝神再卜最後一卦,當銅錢從龜殼中滑出時……他做出決定。

  對著冰冷的掌心呵口氣,倒出藥壺裡的湯藥,他緩步走到耶律信安屋裡。

  他正在發脾氣,狠狠踹了跪在身前的男人一腳,「連個女人都抓不住,留你們做什麼?」

  「爺,在冉莘身邊的男人是燕曆鈞。」蕭勇道。

  「燕曆鈞?」聽到這個名字,耶律信安面目猙獰,要不是他放出謠言,耶律信和不會發現他的野心,裝了多年的龜孫子,竟在最後一刻被揭穿。

  更可恨的是耶律信和,在戰爭緊鑼密鼓進行時,居然先忙著鬥他,不把主要精力放在敵人身上,這麼膚淺短視的男人,有什麼資格當遼王?大遼就是滅在耶律信和的手上!

  「他與冉莘是什麼關係?」

  「目前不知道,但屬下確定,冉莘身上有藏寶圖。」

  「再派一撥人去截殺,務必將藏寶圖拿到手。」

  蕭勇猶豫,攥了攥拳頭道:「爺身邊沒有幾個人了。」

  剛到徐州時,爺身邊有兩百餘人,到現在活著的只剩二十餘人,若是再把人派出去,爺的安全……

  耶律信安皺眉,沒錯,正是緊要關頭,再一個童女就能解開身上的毒,這時候萬萬不能發生意外。他不知道容玥怎麼能夠辦到,但他無法頂著滿身肉瘤過一輩子。「派人到玉音寺,把冉莘的事告訴玉莎,讓她派人過來。」

  「是。」蕭勇起身退下,他沒有擦去胸口的鞋印,直走到院子,才忍不住扶著大樹,嘔出一口鮮血。

  在聽見燕曆鈞三個字時,宋清就不淡定了。

  又是他!當年大領兵攻打北遼之際,他曾為霍驥和燕曆鈞卜過卦,教人意外是,他卜不出個所以然來,十卦,每一次的卦象皆不同。

  為此他懷疑過自己,是不是在失去天眼之後,他又失去卜算能力?

  現在,耶律信安又與燕曆鈞對上,莫非凶卦是應在燕曆鈞身上?

  收起眉間鬱色,他換上一臉篤定。

  到大燕境內後,耶律信安對他的信任已經大打折扣,若非那幾個地痞流氓盜走「易容」,耶律信安還需要靠自己解毒,他受到的待遇肯定不會比蕭勇好。

  宋清緩聲道:「爺何必著急,最慢不過幾天功夫,待爺身上的毒解開,何必害怕燕曆鈞?到時再打一回,鹿死誰手尚且不知。」

  耶律信安和宋清一樣驕傲,在誰身上失了面子,就要在誰身上討回來,當時兩軍對壘,他被燕曆鈞和耶律信和夾殺,堂堂二皇子成為過街老鼠,那份屈辱,他肯定要討回來。

  若非如此,他怎會混在圍觀百姓中,試圖刺殺燕曆鈞?

  幸好他在,及時阻止耶律信安動手,雖痛恨他莽撞,沒想到這一遭,竟讓他遇見容玥公主,重新獲得新希望。

  「第六個抓回來了?」耶律信安問。

  「是。」

  「長點心眼,連縣太爺的孩子都敢抓,你是怕事情鬧得太小?」

  「那是意外,以後不會了,這次的女童是從客棧裡抓回來的,是外地人。」

  「什麼時候可以用?」

  「快了,女童正在泡藥,兩刻鐘,我便親自取藥引。」讓女童泡的藥汁能夠強筋健骨,往後不輕易生病,但那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是讓女童的心臟能夠跳得有力些,以此為藥引,藥效更好。

  「嗯。」端過藥,藥味很腥,藥不是用水熬的,而是用上一個童男的血熬煮,耶律信安眉頭不皺半分,仰頭喝下。

  藥汁入肚,一陣暖意從腹中緩緩上升,當熱流衝上腦門,耶律信安閉上眼睛,安然入睡。

  宋清看著床上的男人,燕曆鈞三個字在心底轉過一遍,如果對手是他……此地不能再留。

  從袖中取出粗長針,對準耶律信安的百會穴,針插入,疼痛刺激得耶律信安雙眼暴張,怒道:「你在做什麼?!」

  「正在為爺治病,爺忍忍,一下子就過去了。」他慢條斯理回答,臉上還帶著一絲笑意,下手依舊緩慢,直到五寸長的銀針全部沒入。

  這會兒耶律信安發現不對勁了,當針沒入腦袋那刻,雖不再感覺疼痛,卻發現他不能說話、不能動,連呼吸都無法順暢,只能眼睜睜地看宋清取出另一根長針,插入他前額上方的神庭穴。

  針一點一點刺入,在入肉一寸時,他覺得腦子快要爆開,膨脹的感覺越來越嚴重,隨著銀針沒入,血從他的七孔緩緩流出……

  宋清耐心地等到耶律信安沒了氣息,才以掌心合上他不瞑目的雙眼,擰來帕子細細為他凈臉。

  放下沾滿血的帕子,他揚聲道:「屬下這就為爺備藥去,爺好好歇歇吧。」

  手背身後,他漫步回到自己的房間,那裡有不少東西得收拾,他捨不得扔下多年來的心血。  

  四名北遼士兵守在院子裡,宋清對他們說道:「明日辰時用藥,今晚好好守著爺,萬萬不能教人打擾,最後一關相當辛苦。」

  「是,宋先生。」

  宋清點點頭,走回屋裡。

  圍牆外,燕曆鈞、隨平帶領八名侍衛,有阿凱和小鬼們相助,他們將裡面的佈置摸個透徹。

  燕曆鈞點頭,十人散開,務求一舉必中。

  不久,圍著院子巡邏的六名北遼士兵聞到一股異香,瞬地定身,侍衛從牆外跳出來,一人一刀抹了他們的脖子。

  輪班休息的北遼人聽見門開聲,一個警醒跳下床,還沒站穩呢,刀子已經遞上來,等著他們把脖子送上,緊急時刻,他們試圖發出聲音向隔壁房示警,但來不及開口,一把白色的粉末往他們臉上灑去,隨即腦袋一昏,脖子直撲上前。

  叩——輕微聲響出現,守在院子的四個北遼士兵齊齊抬頭往上看,看見鬼飄在半空中,嚇得張開嘴巴,某種不知名的東西即時塞進去,瞬間在口水裡化開,香香甜甜,讓人直覺往下咽,這一吞,數息間人便軟倒在地。

  所有的行動迅速、輕巧,沒發出半點聲響,隨平和燕曆鈞跳下牆,刀子連續進出,將所有北遼士兵的性命結束。

  隨平進入耶律信安的屋子,而燕曆鈞在推開宋清的房門。

  看見人影的同時,燕曆鈞揚手將藥粉撒去,宋清心驚,匆促間躲開,順手解下荷包,取出藥丸吞下。

  比使毒,冉莘確實不如宋清,面對他,只能以暴力取勝。

  沒想到宋清比燕曆鈞動作更快,伸出十指,直取燕曆鈞面門,他舉臂相擋,卻聽見阿凱大喊,「小心他的指甲。」

  目光轉去,他看見宋清的指甲邊緣是黑色的,燕曆鈞及時朝後滑開,面對渾身上下都是毒的人,近身相抗不明智,燕曆鈞抓起椅子朝宋清砸去,宋清雖不懂武功,但身形俐落,動作迅速。

  偏偏阿凱這時又在他耳邊大喊,「不要亂摸屋子裡的東西。」

  燕曆鈞下意識看一眼掌心。

  阿凱又說:「放心,椅子沒有毒。」

  燕曆鈞瞪他一眼,「不要以為你是青淵國師我就不敢揍你哦。」

  聽見青淵國師四個字,宋清目光微悚,朝燕曆鈞的視線方向望去。

  燕曆鈞發現,微勾嘴角,「阿凱,跟你師弟打聲招呼,抱抱他吧。」

  阿凱回瞪他。「利用鬼來對付敵人,好意思啊你,虧你還是堂堂大將軍。」

  「自家師弟,不自行清理門戶,還想依靠我嗎?」燕曆鈞反唇相譏。

  燕曆鈞幾句話讓宋清後背起了疙瘩,阿凱還沒「抱抱他」,五個小鬼已經搶先上前去熱情擁抱,抱抱他不夠,還親親他、咬咬他,頓時,宋清全身泛起寒意,像整個人泡進冰水裡似的。

  他不斷揮手,想將身上的髒東西給揮走。

  燕曆鈞等的就是這一刻,手中匕首射岀,直沒入他的喉嚨,宋清張大眼睛,無法相信地摸向自己的頸部。怎麼可能?他不相信啊……師交說過,他有八十年的壽命,為什麼……

  轟地一聲,宋清倒地,斷了氣息。

  「點點在哪裡?」宋清一死,他立刻轉身問阿凱。

  「跟我來。」

  阿凱在前面飄,燕曆鈞在後面飛,不過百步,他們來到院子一隅,那裡有間獨立的小屋子。

  燕曆鈞踢開門,屋子裡什麼都沒有,唯有正中央擺著一副小棺材,棺蓋已經覆上,裡面傳來尖叫撞擊聲。

  阿凱皺眉,怎麼會提早醒來?糟糕,點點嚇壞了。

  燕曆鈞上前,用力掀翻棺蓋,點點全身赤裸被泡在綠色的藥汁當中。

  「啊……啊……」

  看見燕曆鈞,她不斷尖叫,不斷放聲大哭,哭得燕曆鈞心臟快要碎掉,急忙將她撈出來,點點反射性抱住他,瘦瘦的手臂圈住他脖子,小小的腿扣在他腰際。

  從撈起她到抱住她,燕曆鈞只看到一眼,但是那一眼,他傻了……

  點點鎖骨中間的月形硃砂痣……她怎麼會有?那是皇家子嗣特有的標記!

  唉,就說咩,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阿凱飄到燕曆鈞身側,在他耳邊低聲道:「點點出生於元和二十三年九月初七,她是冉莘的女兒。」

*             *             *

  「點點回來了!」

  聽見木槿的聲音,冉莘丟下毛筆,往樓下衝去,一陣風從窗外吹來,桌上的白玉紙輕飄飄的落在地板,紙上寫滿了字,可認真看去,從頭到尾只有兩個名字——燕曆鈞、點點。

  快步跑到樓下,冉莘與正要上樓的燕曆鈞對上,點點像隻受驚的小兔子,緊緊地巴住燕曆鈞不放,他也一樣,用儘力氣將點點攬在懷裡。

  冉莘伸手想抱點點,沒想到燕曆鈞一個側身,迴避她的動作。他的臉色鐵青,目光裡充滿憤怒,一句話不說,他抱著點點從她身邊閃過,往房間走去。

  他在生氣嗎?她做錯什麼了?燕曆鈞充滿憤怒的表情讓冉莘不解。

  她追上前去,可是他竟然一進屋便甩門,把她關在門外,還刷地將門上閂。

  冉莘也生氣,她已經擔了一天的心,他怎麼可以這樣對待自己!掄起拳頭,她想敲開那扇門,可是下一瞬,拳頭停在半空中,再也落不下去。

  因為阿凱輕飄飄地說了一句,「他已經知道點點的身世。」

  猛地轉身,怒目望向阿凱。

  阿凱連連擺手,臉上帶著驚慌,嘴角卻噙起一抹看好戲的笑意,「不是我說的,是他自己發現的。」

  「不可能。」那麼多天,他都沒發現,為什麼……

  「點點鎖骨下的硃砂痣,是大燕皇室特有的胎記。」

  什麼?她不知道呀,不知道那是大燕皇室……眉心緊蹙,冉莘垂下頭,在燕曆鈞門前像遊魂似的飄過幾圈後,回到自己房間。

  推開門,一腳踩在白玉紙上,恍神的她蹲下身,沒有撿起紙,卻伸出食指,順著上面的名字輕劃。

  燕曆鈞帶人離開客棧後,雖然她不斷告訴自己,他一定會救出點點,卻依然無法阻止自己胡思亂想。

  如果來不及了呢?如果點點死了呢?那麼父女相見卻不相認,會是誰的遺憾?她不止一次後悔沒有把事實說出口,因為她太害怕了,害怕霸道的他會帶走點點。

  這麼多年來,不是她養育點點被點點依賴,而是她依賴著點點過生活,她的勇敢是因為點點而產生,她的獨立是因為點點而存在,如果沒有點點,她無法想像自己要怎麼活。

  倘若她的自私與恐懼造成他們父女的遺憾,她一樣無法想像肩負著罪惡感的自已該怎麼活。

  度日如年……短短幾個時辰,她像熬過千年萬載,熬得心都枯了。

  幸好有驚無險,幸好遺憾沒有形成,幸好她不是劊子手,沒有斷絕父女親緣……她正在慶幸這一切時,卻被冷水兜頭澆下。

  接下來呢,她該怎麼做?或者說,他會怎麼做?

  燕曆鈞知道點點是他的親生女兒,他肯定不會放手,所以只能她放手?與燕曆鈞對峙,是螳臂擋車,是自不量力,所以她只能退讓?

  點點要離開她了嗎?  

  只是想像,她已痛徹心扉,像有人拿刀子在她胸口刨洞,一刀子、一刀子割,割得她血肉模糊,痛得喊不出口。

  阿凱看她這樣,很是無奈,飄到冉莘面前,說:「怎麼不問問那些孩子呢?」

  她順著他的話問:「那些孩子呢?」

  「已經送到衙門停屍間了,等天亮後衙役就會上門通知他們的父母將屍體領回,你要去幫幫他們嗎?」

  點點頭,背起工具箱,冉莘道:「帶我過去吧。」

  在胸口處填入棉花,縫合胸口,在空洞的眼窩裡填入假眼,再輕輕覆上他們的眼皮,隨著她的動作,小孩子一點一點恢復原樣。

  冉莘不厭其煩地把小小的身子擦洗乾淨,她一面做事一面溫柔地唱著催眠曲,那是她曾經為點點唱的曲子。

  小鬼們的戾氣因為她的催眠曲消除,冉莘為他們換上新衣服,梳好頭髮,做完這一切後,五個活潑可愛的小孩出現眼前。

  他們圓圓的眼睛裡不再盛滿恐懼,甜甜的笑容中寫著感激。

  冉莘蹲下,孩子們圍在身側,她對每個人微笑,輕聲道:「見過父母親後,就好好離開吧!」

  再不捨也得走,再難受分離也勢在必行,世間無不散……突地,笑容凝在嘴角,她與點點的分離,是不是同樣勢在必行?

  嘆息,她為五個小孩覆上白布,離開停屍間時,小孩們向她躬身行禮。

  天已大亮,冉莘走出衙門時,與孩子們的父母親擦身而過。

  知道孩子已不在人世,父母們呼天搶地、難忍哀凄,失去孩子,這麼痛嗎?那麼失去點點,她能不能忍受?

  街上小販開始叫賣,冉莘背著木箱踽踽而行,滿腦子裝的全是那些父母的哀慟悲忿,疼得厲害,她不敢回客棧。

  因為害怕即將發生的事情,無數的懼像一張網,密密地將她包住。

  她在前面走著,阿凱在後面跟著,濃濃的雙眉攏起。

  容玥這樣、冉莘也是這樣嗎?一入靈尹殿,註定終生孤寂?仰頭望天,太陽很大,曬得他身影模糊。

  直到午後,冉莘才回到客棧。

  一看見她,木槿忙把她拉進屋裡,急道:「你得去勸勸。」

  「怎麼了?」

  「從回來到現在,王爺一刻都不肯把點點放下,抱她洗澡、抱她喂飯、抱她睡覺,雖然點點還小,可也不能這樣啊!」木槿推著冉莘上樓,用力敲開燕曆鈞房門。

  門打開,點點掛在他身上。

  燕曆鈞冷眼看她,深邃目光有如刀子似的。「有話想說?」

  看著他,她不知道該怎麼說,她不願意和點點分離,也不想對他殘忍,所以……搖搖頭。

  「無話可說?」他的聲音結成冰,怒氣快要把他的胸口漲破,都這種時候了,她還不說?難不成以為還可以瞞得過他?怒目圓瞠,他怒道:「無話可說就不要打擾我們,等你想說了再過來。」

  話丟下,燕曆鈞當著她的面關上房門。

  像被點了穴,冉莘看著房門,目光茫然。

  木槿不懂了,她扯住冉莘問:「他是什麼意思,不過是救了點點,搞得點點像他女兒似的。」

  冉莘苦笑。「對,點點是他女兒。」

  「什麼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垂頭喪氣,她走回房間,關上房門,然後木槿也被一扇門鎖了視線,怔怔盯著暗褐色的門板,怎麼會……這樣?

  不行,隨平在哪裡?她得找個人問問。

  他快氣死了,事情已經曝光,她還一臉無辜,她不認錯,還想將錯就錯,她根本就以為他拿她沒辦法!

  憤怒……非常憤怒,他痛恨被欺騙,可她生生地騙了他六年,若不是東窗事發,她肯定會再騙他十六年、六十年。

  她真是太可惡、太壞了,她怎麼可以這樣對待他?

  有人敲門,懷裡的點點縮了縮身子,他連忙輕拍幾下,柔聲在她耳畔說:「不怕,我在。」

  四個字,便安撫了她。

  打開,端著安神湯的隨平領著隨安進來。

  看見主子,隨安跪地臉上凈是喜色,這回主子又立下大功了,龍心大悅,令他領人來迎主子回京,沒想到他們才剛到,又聽見躲藏多時的事律信安已死,真真是……返京後,不知道還有多少賞賜等著爺。

  「爺,皇上有旨。」他朗聲道。

  燕曆鈞皺眉,「這麼大聲做啥?要是嚇到點點你就知道了。」說完他拍拍懷裡的小女孩,低聲道:「點點,先喝藥好不好?喝完藥,我給你買醬燒肘子吃。」

  點點抬起眼,一句話不說,只是可憐巴巴地望著他。

  「是不是想吃聚緣樓的醬燒肘子?要不,喝完藥,我們馬上回京,頂多幾天功夫就能吃上,好不好?」」

  聽見主子爺無比溫柔的口吻,嚇得隨安差點憋不住滿肚子沼氣。

  點點還是沒說話,但燕曆鈞舀起一杓藥,放在嘴邊吹涼,再喂進點點嘴裡,那個動作之溫柔呵護……

  噗……隨安忍不住了,這個、這個……他不是主子爺,他被髒東西附身了。

  隨平瞪他一眼,想把他拉到外頭,隨安抽回手低聲道:「不行啊,有聖旨!」

  隨平無奈,他每次不都說自己很懂得變通嗎?這時候怎麼不變通了?隨平接過聖旨,恭敬地放在桌上,在燕曆鈞的耳邊用不會嚇到點點的音量說:「爺,聖上有旨意。」

  見燕曆鈞應聲,隨平立刻把隨安拉出門。

  門關上,隨安問:「怎麼回事?」

  「點點是爺的親生女兒。」

  「嗄?咱們王爺又不近女色,誰這麼有本事——」

  他話沒說完,隨平道:「六年前,徐氏女。」

  「嗄?就那一次……就、就、就……徐氏女她……」隨安不能呼吸了。

  「徐氏女就是莘姑娘。」

  天,怎麼會這樣?他倒抽口氣,頭超暈的。

  「平爺,林知府過來了。」侍衛上前稟報。

  隨平看一眼屋門,說:「我過去見見。」

  林知府佝僂著身子,臉色慘白,誰想得到,自家府裡重金請來的大師竟會是殺童案的兇手?

  五個孩子啊,裡面還有魯知縣的兒子,這件事就算他想壓也壓不住,更狠的是,慘案就發生在自家後院,想起那五具屍體,他的身子抖個不停。

  「平爺,王爺他……」

  「王爺忙著呢,兇手的屍體處理好了嗎?」

  「下官已派人送往京城,已經讓他們快馬加鞭,近日內必定會抵達。」

  隨平也已經讓人把王爺的信送回京,肯定能比耶律信安的屍體更早到,京城有太子和霍將軍,玉音寺附近的萬人軍隊肯定能夠很快消滅。

  「上了摺子嗎?」隨平問。

  「下官的摺子隨屍體並送進京裡了,下官謄寫好一份,麻煩平爺轉交王爺。」

  「行,我會轉交,你走吧。」

  「是,下官還帶了些小姑娘需要的東西,想來郡主能用得到。」

  得知後院出事,林知府匆匆趕來,卻劈頭迎上燕曆鈞一句,「好個林大人,竟夥同匪徒綁架本王女兒,膽子肥吶!」

  他當場嚇得變篩糠,抖個沒完,只差沒屁滾尿流。 

        隨平抿唇暗笑,皇上還沒封上呢,他已經給封了郡主,這人的馬屁功夫一流。「知道了,我代小姐收下。」

  見隨平肯收,林知府鬆了一口氣,笑出滿臉春花。「如果還有需要的,平爺請儘管開口。」

  送走林知府,隨平聽見燕曆鈞叫喚,他同隨安使個眼色,兩人一起進屋。

  燕曆鈞把聖旨看了兩次,裡頭寫的字句不多,卻可以看出父皇的態度。

  父皇以獻圖之功封賞冉莘,卻不肯讓她成為肅莊王妃。

  分明知道來龍去脈,他不懂父皇在想啥?什麼冉莘失去貞操,拜託,奪去冉莘貞操的人就是他,「證據」正被他抱在懷裡。

  擔心百姓舊事重提,皇家顏面蕩然無存?很嚴重嗎,面子會比裡子重要嗎?

  門打開,隨平、隨安進來,點點已經在他懷裡熟睡,他沒把人放下,只是壓低聲音問:「大皇兄怎麼說?」

  「太子讓爺別衝動,先把冉姑娘帶回京裡再說。」

  燕曆鈞揚眉,太皇兄還真懂他,一下就猜出他會衝動,可是很多時候,用「衝動」來抗衡父皇,不失為一個好方法。

  「大皇兄有承諾嗎?!」要他不衝動可以,至少得提出一點有誠意的保證。

  燕曆鈞和隨平都望向隨安,兩雙眼睛四道目光,讓隨安不由自主泛起雞皮疙瘩。「太子說,當時承諾梅姑娘的,也能用在冉姑娘身上。」

  對太子來說,那是同樣的情況、同樣的條件,當初能給梅雨珊的,現在也能給冉莘,但燕曆鈞不滿意,他願意為梅雨珊負責,卻不介意給她什麼身分,他認定不管自己怎麼做,梅雨珊都只有感激涕零的份。

  可是對冉莘,這條件不行!

  所以該衝動的時候,不妨衝動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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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28 23:42:09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四章】   吵架傷人又傷心

  她的怯懦早在骨子裡紮根了,是嗎?

  趴在窗邊,看著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無論腦子怎麼轉,她都轉不出另一個結論。

  點點會跟著燕曆鈞的。

  因為他霸道、因為他身分高,因為一聲令下,她只有服從的份,更因為……他是點點的親生父親。

  最後一點,是她永遠都無法改變的部分。

  她也曾試著分析點點不應該跟著燕曆鈞的原因,可是多困難啊,所有她能想到的,全是點點應該跟著燕曆鈞的理由。

  跟著燕曆鈞,那麼她會有皇帝爺爺、皇后奶奶,太子大伯、王爺父親,她會擁有無上的尊榮,她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得到美好的未來。

  說一步登天太誇張,可是一旦從冉雨點變成燕雨點,她愛讀書便讀書,不愛讀書也無妨,她再不必擔心兜裡有沒有錢,可以吃永遠都吃不完的醬燒肘子,沒有安危問題,不需要養一隻鬼在家裡……她可以像淺淺說的那樣,成為人生勝利組。

  有這麼多的好處在,如果她真心疼愛點點,就不該反對她回去。何況她已經自私地留了她五年,她阻隔父女親情五年,再自私下去……人神共憤。

  只是……心如刀割呀……

  眼睛眨過,眼淚墜樓,一滴水落到街面,濺不起漣漪。

  她很渺小,力量微弱,她改變不了自己的命運,又怎麼改變點點的命運?

  茫茫人海,相距千里,點點能與燕曆鈞再度相遇,那是不是代表命運已經做出安排?安排他們必須在一起?

  木槿說燕曆鈞很誇張,不管做什麼事都抱著點點不放,可她看到的是點點更誇張,她只有在他懷裡才能睡得安好。

  這樣感情,這樣的血緣關係,註定他們應該在一起……

  是了,是該和燕曆鈞談談,就算做決定很痛苦、很困難,終是要做的。

  走到門邊,打開一條縫,她聽見隨平和隨安對話。

  「太子的話是什麼意思?」

  「還能是什麼意思?當初梅姑娘的事情發生,爺心頭難受,想要護佑她一生,願意娶她為妻,可是皇家顏面很重要,只能求太子與皇上討價還價,最後皇上願意許梅姑娘妾室之位,現在……冉姑娘大概也就是比照辦理。」

  「可情況不一樣啊,當初那件事,壞冉姑娘貞潔的分明是咱們主子爺。」

  「我知道這對冉姑娘不公平,可世道就是這樣,何況那次,咱們爺也沒少受冤枉。」

  「但點點是爺的親生女兒!」

  「這更慘,婚前失貞已經夠糟,再來個婚前生女,情況只會更壞。」

  「冉姑娘立下了大功。」有了玄鐵礦,還怕大燕國力不盛?

  「所以啊,聖旨上賞的是冉莘,你哪隻眼睛有看到徐皎月三個字?」

  「那爺直接娶冉莘,別娶徐家姑娘不就得了。」

  「厚。」隨安瞪隨平一眼,恨不得朝他後腦勺巴下去。「哪能一樣?你以為大家全是瞎子哦,當上肅莊王妃之後,就得時常進宮請安,就得到處應酬赴宴,到時大家會認不出徐皎月嗎?所以正妃不行、側妃不成,當妾室倒是可以,從此一座王府、四面牆,安靜待著……皇上大概只能讓步到這個程度。」

  冉莘苦笑,是啊,這些情況,她都設想過,所以放棄、所以……還以為再不會聽到這些事情,沒想到,若干年後依舊如此。

  手鬆開,門呀地滑開,看見冉莘,兩人脖子一縮,滿臉尷尬。

  同樣地,燕曆鈞聽見兩個下人嚼舌根的對話,猛地拉開門就要出來訓人,沒想到會與冉莘面對面。

  本來就一肚子火,再看見冉莘滿臉漠然,那把火氣從腹部燒到腦門正中央。

  「把木槿叫來。」點點還掛在他身上,已經睡著了,他壓低聲音,擔心將她吵醒。

  隨平二話不說,轉身就跑。

  一時間,冉莘看著燕曆鈞、燕曆鈞看著冉莘,兩人相對無語,而隨安站在中間,覺得一股陰氣從腳底往上升,他什麼都沒做,卻嚇得滿身大汗。

  木槿來了,燕曆鈞小心翼翼地把點點交給她,低聲恐嚇隨平、隨安。「守著!要是點點出事,你們就把自己的頭割了。」

  「是!」兩人齊聲應下,卻惹來燕曆鈞的怒目白眼,兩人立刻壓低聲音,弱弱地回一聲,「是,爺。」

  隨平、隨安聯手護著木槿和點點進屋,然後,叩的一聲閂上門。

  又剩下他們倆了。

  燕曆鈞居高臨下,問:「你有話要對我說嗎?」

  有啊,很多,只是隨平、隨安的話,又把她的腦子搗爛一回,讓她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

  見她依舊沉默,燕曆鈞氣瘋了,一把將她推進屋裡,恨恨關上門。

  「你居然不說,直到現在還半句話都不說?如果不是被我發現,你是不是打算瞞我一輩子?是不是打算事情結束後就要把點點帶走?你憑什麼作主,憑什麼決定不讓點點認父親,憑什麼剝奪我當父親的權利,憑什麼剝奪點點被父親疼愛的權利,你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

  他失控了,一句喊得比一句大聲。

  這時候在隔壁房裡,點點被放在床上,喝過安神湯,她睡得很熟,而隨平、隨安和木槿則是耳朵緊貼著牆面,用力竊聽。

  「你真的很過分!不給點點父親,連母親也不給,說啊!為什麼生下她卻不讓她喊一聲娘?你自已母親早亡、又沒有父親疼愛,你比誰都清楚那是什麼景況,為什麼要讓點點和你一樣?因為你想再嫁?因為你不想被拖油瓶阻礙婚姻?哼,難怪梳著姑娘髮式,怎麼,找到心上人了嗎?跟在你身邊的,不會只有一個男鬼吧,你長得還不錯,總有幾個男人會喜歡吧?

  「不必懷疑,肯定有,那個男人是誰誰?姓啥叫啥?說說嘛,我替你鑑定鑑定,看看值不值得嫁?如果你要岀嫁,點點呢?丟給木槿養?還是讓她們以妻妹身分跟著嫁過去,到時候三女事一男,享盡艷福?!你可真會替自己的男人找福利,到時就算被發現不是清白身沒關係,反正後面還有人填上嘛。」

  他竭盡全力惡毒刻薄,他腦子已經被火燒了,不管不顧,只想盡情發洩。

  望著他,冉莘半句話都沒回應。

  她知道他在生氣,知道他生氣時有多可惡、多會欺負人,可她也知道,他心地善良,他雖然脾氣暴躁卻是個好人。

  沒錯,他只是太生氣了,氣到不知道如何處理自己的情緒。

  所以她不生氣、不受傷,她不能因為這些話恨上他。攥緊拳頭,咬碎一口銀牙,她不允許自己憤怒。

  可殊不知她越是冷靜,他越生氣。

  不反駁,代表默認?所以真有這麼一個男的,事情真是他想像的那樣?

  光是一個男鬼都讓他抓狂了,何況一個男人!

  用力抓住她的手腕,他惡狠狠道:「難怪不管我說幾次喜歡你,你都不回應,難怪我這麼好的身分也吸引不了你。真有喜歡的男人?說說,他是有才華還是有本事,是琴棋書畫樣樣通,還是舞刀使棍樣樣行?可我想來想去,怎麼也想不通,哪個男人這麼大膽,敢娶一個縫屍體的女人為妻,難道不怕半夜被變成屍體?」

  狠狠咬唇,蒼白的下唇被她咬出一圈印子。

  他的話很傷人,但為了點點好,她必須理智,不能意氣用事。

  「對不起,我自作主張斷絕你們的父女情,是我的錯,我太自私,沒考慮過你們的感受,所以我想清楚了,我會把點點留給你,我會說服她,乖乖與你回京,希望你能好好照顧她,做她最堅強的後盾。」

  她這是在做什麼?託孤?換句話說,她寧願拋棄點點,也要和那個男人在一起?越想越氣,越想越火,全身的煞氣瘋狂往外冒,如果她不是女人,他真的會揍她一頓。

  「點點給我,那你呢?就可以天高皇帝遠過自己的小日子?就可以和男人雙宿雙飛、鶼鰈情深?徐皎月,你還是個母親嗎?不讓女兒喊一聲娘已經很過分了,為了自己的快樂,連女兒都能夠拋棄?沒見過像你心腸這麼硬的母親,真的太可惡了!

  「你知不知道點點遭遇到什麼?知不知道她被封在棺材裡,整個人被泡在藥水中?知不知道她哭鬧大喊、拳打腳踢都脫離不了困境?你知不知道她嚇得魂不附體,非要喝安神湯才能入睡?知不知道我抱著她的時候,她全身都在發抖?而你呢,你這個當母親的,半句不問,只想要把點點推給我,好自己去享樂?!」

  聽著點點的遭遇,她的心被捶爛了,她問過阿凱,阿凱輕描淡寫的說沒事,他沒提到棺材、沒說過藥汁,不對……她不能拿阿凱當藉口,她確實把心思都放在燕曆鈞認出點點的事上頭。

  她很昏、很亂,也很害怕,她甚至不敢面對他和點點。

  是她的錯,她無法推諉的過錯。

  「徐皎月,你給我聽清楚,我不會讓你如願的,就算再喜歡那個男人,你都給我歇了這心思吧,我不會讓你出嫁,為了點點的名聲,你給我乖乖待在肅莊王府。我不會讓她有個聲名狼藉的娘,你是樂意也好不樂意也好,自願也罷、被囚也行,反正這輩子只能在那四堵牆裡面生活,我說得夠不夠清楚?」

  她搖頭用力反駁。「點點不會有個聲名狼藉的母親,因為——」

  「因為你永遠不會承認自己是點點的母親?徐皎月,你比我想像的還要自私,我為點點不值,她怎麼會有你這種母親!」

  不值嗎?她是個很糟糕的母親嗎?她那麼努力,結果竟然是不值這兩個字?

  冉莘覺得氣恨、覺得冤枉,卻也感覺慚愧,他的話成功地挑起她的罪惡感。

  沒錯,點點剛出生時,她甚至不敢多看她一眼。

  因為那次的意外在所有人眼裡都是污點,而這污點大到她必須用性命來清洗消彌,點點的出生恰恰證明了污點永世存在,這讓她無法面對自己。

  這種念頭很可惡,但她無法阻止自己去想。

  可點點是那樣可愛、那樣美麗,她不該背負著髒名成長。

  即使她用很大的力氣說服自己,她沒有錯,錯的是世道、是那些利慾薰心的人,她只是個無辜可憐的受害者,但事實不會因為她的極力否認就不存在,既然無法把自己摘乾淨,她就只能把點點給摘出去,所以她不讓點點喊娘,所有的過錯,她可以一個人承擔。

  「幹麼這樣看我,不痛快嗎?很好,我就是喜歡看你不痛快,你不痛快,我就開心了!」

  對啊,從小到大都是這樣,欺負到她受不了,他便開心了。

  可是她竟無法駁,因為她滿心滿腦子想的都是點點的身軀被關在棺材裡的恐懼,那時她一定哭得很慘,一定很無助害怕。

  那時候她在哪裡?她像無頭蒼蠅似的在屋子裡團團轉,她必須一遍遍寫下她的名字才能心安。

  她的混亂讓燕曆鈞得寸進尺。

  「你不是常說我不講道理?對啊,我就是這樣,何況你是誰啊?跟一個無足輕重的女人講道理,你有那個資格嗎?來人!」

  耳朵貼在牆邊的隨安聽見主子叫喚,立刻衝出門轉到鄰房。

  木槿也想跟著衝出去,但她早被隨平點了穴,因為她怒氣沖沖,因為她滿肚子不平,隨平知道她很想跑到主子跟前據理力爭,但現在真不是好時機啊。

  隨平滿臉抱歉,在她耳邊低語。「對不住,你不了解爺的脾氣,爺發火的時候,不管你講什麼,他都聽不下去,再等等吧,等爺脾氣好些,你有道理再同爺好好說。」

  隨安走到冉莘屋前,輕敲兩門,掛起討好的笑容進屋。

  沒想到他這麼巴結的笑容,竟引發主子爺的怒火,「笑什麼?是我長得好笑,還是被人無視好笑?」

  隨安定身,這個、這個……他囁嚅半天,硬著頭皮擠出一句。

  「爺一點都不好笑。」

  恨恨瞪他,燕曆鈞道:「下去準備,立刻返京!」

  回京的路上,燕曆鈞很誇張,他無時無刻的把點點抱在身上,不管她醒著或睡著,不管是騎馬或坐車,為了讓點點舒服一點,他還找人縫了一條背巾。

  對點點,他發揮無比耐心。

  在燕曆鈞悉心照顧下,點點終於肯說話,他要求不多,只希望一天天、一點點,她能慢慢遠離惡夢。

  相對起點點,冉莘和木槿的待遇差得多了,她們有「私人包廂」,目的不是為了讓她們過得舒爽,而是為著方便控管,避免她們串連逃亡。

  她們吃喝不缺,還有專人服侍,日子似乎過得很舒適,但一個被封住穴道能動能睡能翻滾,就是不能說話,另一個被綁住手腳,密密實實地用被子裹住。

  這是幹麼?怕她自傷啊,太會使用刀具的女人不能不防。

  也許是父愛大爆發,燕曆鈞抱著女兒軟軟的小身子,感覺連血液裡都流著蜂蜜,光是看著她,骨頭就會變得柔軟。

  倘若點點突然告訴他,「我很喜歡月亮。」

  就算無法飛到天上,他肯定也會想盡辦法複製一個新月亮,捧到點點面前討好她。他終於理解,霍驥為什麼那樣在意兩個小胖墩,恨不得能夠貼身收藏。

  欣兒身邊那個阮阮是怎麼說的哦,她說:霍驥是兒子控,所以他是女兒控囉?

  女兒控?很好聽,他樂意、他喜歡,他愛死了被女兒控制。

  這日清晨,一行人再度上路的時候,點點對他說:「不抱了。」

  他想想,有點捨不得,回答,「害怕的話,還是抱著的好。」他奶爹當上癮。

  點點說:「我長大了。」

  「好吧,不抱,那……點點想做什麼?」他期待女兒回答,想親親。

  可惜父女之間的默契未培養起來。

  所以點點回答,「想騎馬。」

  有些微的失望,不過他還是揚起笑眉。「沒問題。」

  他是她專屬的土地公,有求必應。

  然後他們一起坐在馬背上,大手抓著小手,燕曆鈞慢慢教導她掌控韁繩。

  他暗自發誓,從現在起,要漸漸地把她想學的、必須學的,慢慢教會,身為燕曆鈞的女兒,她有權得到最好的教養。

  馬走得不快,他坐在她背後,當她的倚靠。

  這幾天,他不厭其煩地告訴她,「我會用一輩子當你的靠山」、「我會一輩子疼你、愛你、寵你」、「我會一輩子護你、顧你……」同樣的話,一講再講。

  然後單純的小女生被洗腦了,相信他說到做到,會完成所有和「一輩子」有關係的諾言。

  只是她覺得奇怪,木槿曾經教過,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可大叔長得很好,一點都不奸也不盜。

  點點問:「為什麼大叔對我這麼好?」

  他理直氣壯回答,「因為我是你爹。」

  點點更糊塗了,為什麼大叔會變成爹,這是兩種不同的關係呀。

  她想找姑姑問清楚,可燕曆鈞阻止,「姑姑太累了,不打擾她。」

  她想問小姑姑,為什麼自己會平空多出一個爹。

  燕曆鈞說:「小姑姑病了,得休養。」

  他霸道到極點,不給任何人否決自己身分的機會,在點點沒有全盤接受他這個爹爹之前,誰都不能影響她的認知,所以將她們控制起來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有個爹疼點點不好嗎?如果你不喜歡,我不當爹就是了。」以進為退、欲擒故縱,他雖然不愛讀書,卻也讀過幾本兵書。

  口氣很淡,但失望感很濃,濃到點點不忍心,猶豫再猶豫之後,說:「既然你喜歡,就當我爹吧。」

  點點的同意,讓他高興到無法自控,抱起點點猛轉圈,一圈接著一圈。

  近年,太陽越來越大,燕曆鈞說:「進馬車歇歇,吃點東西,很快就到家了。」

  「家?山上的家還是冀州的家?」點點問。

  「都不對,是爹的家、點點的家,爹保證點點會喜歡。」不喜歡的話,他就搞到她喜歡為止,他不介意當女兒的奴才。

  她想了想:問:「姑姑呢?住嗎?」

  「住。」她敢不住?他欺負她的歷史很長,從很多年前開始,直到現在,甚至很多年以後……都不會結束。

  想起上次的溝通,他黯然了眸光。

  「小姑姑呢?也住嗎?」

  「也住。」就算點點想讓城裡的遊民全住進來,他也沒意見。

  燕曆鈞的答案讓她很滿意,點點笑答,「好,我們回家。」

  他不知道點點一句簡單的「我們回家」,心就可以這麼滿、這麼漲,不知道一座空洞卻華麗的王府,在套上「家」這個名詞時,竟會變得那麼可愛。

  他,喜歡他的家。

  拉緊韁繩,停下馬匹,燕歷鈞把點點抱下馬,送進馬車裡,他正準備跟著進去照料時,木槿罵人的聲音傳來。

  隨平急死了,真想再度點上她的啞穴,可是木槿拿著簪子抵住自己喉嚨口,一副「你敢點,我就敢死」的氣勢。

  他軟聲哀求,「不要生氣,這是為你好,我跟你講過,主子爺脾氣不好的時候,千萬不能同他槓上,我知道你有話想說,再過不久就進城了,等回王府安頓下來,主子爺洗洗睡了、養足精神,脾氣好轉之後,我保證,你想講什麼話,我都幫著你。」

  隨平的臉苦透了,短短幾天便染滿風霜,不是因為這位姑奶奶難伺候,實在是主子爺的脾氣壞透了。

  點點醒的時候還好,點點一睡,那張臉就跟千年寒霜似的。

  如果是過去,爺罵罵喊喊再踹上幾腳,發洩過了,脾氣就會好些,可現在……不行吶,點點掛在他身上,說話不能大聲、動作不能太大,主子爺小心翼翼,深怕嚇著點點。

  於是這一路上,主子雖然表現得無比溫和,但目光落在冉莘姑娘那輛馬車上頭時,經驗老道的他們都曉得,爺腦門上正冒著熊熊烈火。

  暴風雨前的寧靜吶,所有人都把皮給繃緊了。

  「嘴巴長在我臉上,我什麼時候要講,你管不了我!我再也受不了了,受不了你們王爺胡扯,受不了他用臆測殺人,他根本不是男人,完全不知道冉莘為他受多少冤枉,還這樣說她,他沒有良心……」

  「姑奶奶別說了,求求你別說了,再忍忍,我們馬上……」隨平只差沒跪地求饒了。

  刷地,車簾被掀起,燕曆鈞凌厲的目光射進來,驀地,隨平覺得自己被射成刺蝟。

  「你要說什麼?」燕曆鈞的聲音像冰刀子。

  隨平明知道這時候的主子爺很危險,但……牙一咬,他還是擋在木槿身前求饒。「爺,木槿姑娘只是悶了、煩了,是屬下的錯,屬下沒伺候……」

  「閉嘴!」

  燕曆鈞和木槿異囗同聲。

  隨平張口結舌,看看兩人,最後頹然地坐到木槿身邊。身為奴才不可以不忠,但看著小姑娘赴死,這種事不義。

  「說吧。」燕曆鈞道。

  「我聽見你罵冉莘的話了,全是無的放矢,全是沒有良心的蠢話!」

  「是嗎?哪一句?」

  「全部全部全部的每一句!冉莘被迫自盡的時候,你在哪裡?冉莘懷孕的時候你又在哪裡?你以為她沒想過,孩子跟著你會更有前途?你以為她不想為孩子的未來打算?

  「可是她放下自尊到皇子府想見你一面時,哼哈……皇子府的門檻那麼高,她只差沒被打出來啊!師父看不過去,給貴府下人下了點藥,不知道王爺有沒有印象?」  

  那是容玥公主下的手?確實有這回事,他記得五年多前曾經有過幾天功夫,滿府奴僕上吐下瀉,他查不出是誰動的手,只不過數日後他們就不藥而癒,便沒追究,原來……她曾來向他求助過?

  「你竟然攻擊她的工作?你以為她喜歡縫屍體嗎?你知不知道,剛學這門手藝的時候,她連續吐了好幾個月,差點連肚子裡的點點都吐出來。

  「她瘦得像皮包骨,整個人看起來像隻青蛙,除了肚子之外,其他地方都瘦到嚇人,可是再痛苦,她都得堅持下去。為什麼?因為就算醫術學得再好,她都無法和男人搶工作,沒有工作就不能賺錢,難道點點吸空氣就能夠長大嗎?你責罵冉莘不肯讓點點喊一聲娘,大爺,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做戶帖?知不知道沒有丈夫卻生下孩子的女人,別說發家立業,光要賃一間房子定居都不會有人願意把房子租給你,更別說出門謀生,光是口水都能把她給淹死。點點跟我們姓,兩個姑姑、一個小侄女。雖然辛苦,至少還能得到別的同情而非輕視,我們只求立足,可看在你眼裡,竟然成了自私?難道你更希望點點走到哪裡,都被人嘲笑她是雜種?」

  「誰敢?」

  「在你面前確實不敢,但你不在的時候呢?人人都敢!女人在這世上本就活得艱難,我們不自救,難不成還能奢求旁人救?你痛恨冉莘隱瞞事實,她能不瞞嗎?點點不過是個女娃兒,又不能傳宗接代、繼承父業,並不是每個男人都會想要的,何必把事情掀開,讓你難堪、讓點點失望。對點點來說,一個不存在的父親,比一個不要她的父親來得溫暖。

  「好,就算你肯認下點點,你想當個好父親,可是沒娘的孩子像根草,你敢保證未來的妻子會善待點點?不會在背著你的時候欺負她、虐待她,不會為了賢名養廢她、捧殺她?依我看,點點跟在我們身邊都比跟著王爺好,至少我們會全心全意疼愛她、教養她,讓她自信滿滿的長大。你知不知道自己最可惡的話是什麼?你竟然敢嘲笑冉莘不是清白身。請問,她的清白是被誰奪走的?難道她是因為生性淫蕩而失去清白?錯!她是因為皇家齷齪,害了她的清白。至於你說冉莘有喜歡的男人……」

  木槿哼哼兩聲,「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我在她身邊六年都不曉得的事,你居然就知道了?燕曆鈞,你真的很殘酷,但我不得不承認你是對的,確實,不管冉莘再美再好,都沒有男人敢娶個縫屍體的女人,因為早在她選擇這門技藝的同時,就沒想過再嫁這回事。」

  木槿洋洋灑灑一大篇,每個字都像針似的,刺著他的脊梁骨。

  他何嘗不知道自己說的話有多過分,可是……他真的無法控制憤怒啊,在她說要把點點給他那一刻,在她要求他善待點點那一刻,她擺明是不要他了嘛,擺明不準備和他一起看著點點長大。

  他無法忍受,只能生氣跳腳,只能瘋狂發洩,他……又欺負她了……

  「沒人敢娶,我娶。」燕曆鈞說。

  木槿斜眼看他,「你是高高在上的肅莊王,是大燕朝最偉大的將軍,你的爹是皇帝、你的娘叫做皇后,難道他們不會為你安排一門好親事?不管娘家背景如何,肅莊王妃至少會是個清高、貞潔、無懈可擊的好女人來擔任,連你這個作俑者都看不起失去貞潔的冉莘,她能是他們想要的媳婦人選嗎?

  「冉莘再天真也知道自己的輕重,即使是梅相爺的女兒,遭匪人擄走,即使只是虛驚一場,皇帝再同情她,最大的讓步也不過是讓她以侍妾的身分進王府。那冉莘呢?頂多也給她個通房身分吧,誠如你所說的,用四面牆關她一生。可她又不是養不活自己,何必讓自己過得這般憋屈?

  「這還是最好的假設,萬一你的王妃是個器量狹小的呢?冉莘可不擅長宅鬥。萬一皇帝想要顧全皇家顏面,想去母留子,保住點點的名譽呢?會不會當年的七尺白緩沒死成,如今卻要一鴆酒,再把冉莘送上黃泉路。」

  「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燕曆鈞說得斬釘截鐵。

  木槿抬高下巴冷笑。「如果你真這麼有本事,六年前就不會讓那件事發生。」

  一支箭直直地射入他的心,木槿夠狠,和他對待冉莘一樣狠!咬牙,他跳下馬車。

  隨平恨恨地瞪了木槿一眼。「你發洩了、高興了,有沒有想過冉莘姑娘怎麼辦?」

  跳下馬車,他連穴道都不給她點了。

  「你要去哪裡?」木槿拽住他、

  「去救冉莘姑娘,在爺把她大卸八塊之前。」隨平沒好氣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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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28 23:42:29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五章】   承諾一輩子

  冉莘病了,自從開始習醫之後,她再沒生過病,但現在她的腦袋昏昏沉沉、恍恍惚惚,身子像棉絮似的,輕飄飄、軟綿綿。

  頭這樣昏沉,心還是委屈得緊,眼淚滑過臉頰,她的憋屈無處可說。一直是這樣的,她的委屈從來都沒有人可以訴說。

  她喜歡的男人討厭她,她想,也許長大就會好了,沒想到皇上要把她嫁給另一個,她害怕表面溫和實則對誰都疏離、對誰都戴著面具的大皇子,可是父親那樣的歡天喜地,繼母嫉妒到不行,隨著婚禮越來越迫近,她每天都有想逃的慾望。

  她上京了,在驛站的深夜裡,她身子很熱、頭很昏,她想,自己一定是生病了,在朦朦朧朧間,她看見他向自己靠近,一時間她狂喜不已。

  不是大皇子?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樣熱情,但她很快樂、很雀躍、很歡喜,她願意把自己交給他,願意和他一起沉淪……夜深人未靜,她想霸住他,用盡所有的力氣。

  誰曉得天亮了,太陽升起,她卻墜入地獄,她看見他眼底的憎惡與自恨,看見他的後悔與怒氣……她猛然想起,他是那樣的討厭她……往後,只怕會更恨吧?

  讓她害怕的不是未來即將面對的險境,而是他的痛恨,他肯定恨死她了,肯定想要永遠都別看見她。

  聽說他挨了板子,連一句對不起都不肯說。

  她知道的啊,他一定覺得自己沒錯,一定覺得錯在她,是她害他留下惡名聲,是她害他兄弟鬩牆,她不敢見他,她連想都不敢想到他。

  她以為腹中的孩子會改變一切,或許因為孩子,他不會再那麼討厭她,也許願意讓她留在身邊,也許很多很多年以後,他會漸漸將她視為親人,也許老到某天,他會願意再度牽起她的手,送她一盞新花燈。

  可是她被拒於門外,下人的不屑與諷刺,代表著他的態度,所以她知道,他恨她這件事,再也不會改變,她想像的那些「也許」,永遠不會發生。

  她的心死了,看著厚厚的兩扇門關上,她知道,他把她關在門外,關在他的人生之外。師父救下她那天,她再沒想過死,但那一刻,她想,說不定死去,會是更好的選擇……那個時候,怎麼不死呢?如果那時死去,就不必面對後來的一切……  

  心很酸,無比的委屈,說不出的疼痛,眉頭在額間打結,汗水流滿全身,呻吟逸出口……

  她的悲痛扯痛他的心,燕曆鈞怒喝,「還要多久才到?」

  他一喊,馬車速度加快,拉著他們進京,進入王府。

  緩緩張開眼睛,她沒有躺在床上,而是躺在他懷裡,一抬眼便撞見他寫滿抱歉的目光。他表達歉意的方法都是這樣?把人牢牢抱在身上?

  發現她清醒,燕曆鈞忙道:「你好點了沒?有沒有哪裡不舒服?太醫就在旁邊,我讓人……」

  「我沒事。」

  聽見這句回答,隨安面上一喜,搶話道:「姑娘已經沒事,爺是不是可以進宮了,皇上在等著呢。」

  「囉唆,出去!」燕曆鈞斥喝。

  隨安滿臉憋屈,像憋了十幾天的大便未解。怎麼辦啊,打爺進京回到王府,宮裡已經來傳了兩次口諭,讓爺速速進宮面聖,可是爺遲遲不進宮,怕是再一會兒……皇上就要下旨了。

  到時,皇上捨不得打親兒子,難道會捨不得他們這些身邊伺候的?隨安岀門,一面走一面揉屁股,棍子還沒來,屁股已經開始隱隱作痛。

  「渴嗎?」燕曆鈞問。

  「渴。」冉莘回答。

  他沒把冉莘放在床上,而是把她抱起來走到桌邊,倒一杯水,餵給她,然後再一起回床上,她依舊掛在他身上,他對她和點點都是比照辦理。

  「放我下來。」

  「不要。」他拒絕得很霸道。

  「皇上宣你,快進宮。」

  「不要。」他不只霸道,還幼稚。

  「那你要怎樣?」

  「我要跟你說清楚。」

  「我以為我們之間已經說得夠清楚。」她決定把點點給他,而他也決定用四堵牆關她一輩子,他們都明白彼此的心意,接下來要做的只剩下妥協。

  看是他妥協,或者她妥協?

  她相信,結論會是後者,因為他是高高在上的王爺,她是低低在下的仵作娘子,她的能力不足以讓她抗拒他的決定。

  她能夠做的,大抵只剩下靜觀其變、伺機而動。

  在那之前,敢反抗,就要有被修理的準備,這種經驗在他身上,她「獲益良多」。

  「不清楚。」

  「好吧,你想說什麼,說吧,我聽。」

  「你的個性太綿軟,別人欺負你,你只會吞忍,不懂反抗,這是非常要不得的毛病。」

  什麼?竟然是她的問題?他刻薄、他惡毒,他戰鬥力那麼強,打不過,還不允許她逃?她不指控,是因為性情溫良,他非但不反省,還怨上她?這是什麼世道啊!

  滿肚子的心酸湧上,她恨死自己了,怎麼就愛上這種霸王?

  再也忍不住,舉起拳頭,狠狠揍他一記,她用盡全力,他卻不痛不癢,她氣得眼眶泛紅,他心疼得亂七八糟,卻怎麼都說不出對不起。

  「你以為我喜歡吞忍,以為我不想反抗?你知不知道我沒有爹娘,只有後爹和後娘?如果我不夠乖、不夠小心翼翼,不像老鼠那樣時時躲在洞裡,我早就死了幾百次。你發完脾氣,就算是自己做錯,連一句對不起都不需要說,所有人皆會搶上來替你把事情彌平,我敢嗎?我能嗎?我不過生場病,在半夜裡哭著喊娘,就被斷藥、斷糧,還被打得兩頰腫脹。」

  燕曆鈞聞言大怒,「為什麼?」

  「因為傳揚出去,會壞了夏氏的名聲。妹妹搶走我娘的遺物,我忍不住氣,推了一把,下場是什麼?是祠堂罰跪三天,在天寒地凍的九寒天,我病了整整三個月,瘦到連自己都不認識,能下床後,第一件事是跪謝繼母為我延醫治病。

  「憤怒、反抗是你們這種人的權利,因為有父母維護你們的權利,我想活著,只能忍氣吞聲,只能溫和良善、寬和無爭,最好還要無知無膽,被佔了便宜、受盡委屈,還要表現出感激。生性綿軟是我願意的嗎?有沒有人替我想過,我這種人進了東宮會是什麼下場。沒有!皇家認為賜婚就是賜福,人人都該欣喜接受。

  「繼母、妹妹認為我這種薄命人受不得厚恩,幾度在吃食裡下藥,企圖害我性命,嫁是死,不嫁也是死,前狼後虎,我沒有第二條路可以退。你們當皇子、你們搶大位,跟我有什麼關係,為什麼要用我的鮮血來開道?好,沒關係,你們儘管爭奪為惡,下場我來收拾,可是有沒有人感謝我一句,絲毫沒有,提起徐皎月,外人是怎麼評說的?哦……那個失貞的女人!

  「燕曆鈞,如果有一點點的可能,我但願永遠都不要再見到你、再與你有牽扯,可是……你贏了,我會照你的意思,乖乖待在四堵牆內,我會繼續綿軟、繼續委屈求全,安靜終老一生。這樣,你滿意了嗎?」她用儘力氣說完後,全身脫了力,像破布似的癱在他懷裡。

  他沒說話,只是板著臉,只是將她擁進懷裡,緊緊圈住,不鬆手。她仍然激動不已,胸口起伏不定,他的下巴靠在她肩膀,肌肉緊繃。

  她不語,他也不說話,只有急促的呼吸昭告著兩人的心情。

  兩人靜默很久,久到她又想將他推開時,他終於說話了,說出他打死都說不出口的話。

  「對不起。」

  三個字,冉莘震驚,他居然說……對不起?

  她還沒從震驚中回神,緊接著,他說第二次「對不起」,第三次「對不起」,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

  她以為自己已經不會哭了,但此刻,眼淚順著頰邊汩汩滑下,一串一串,滴落他的頸間,溫溫熱熱地灼痛他的心。

  「對不起,請相信我一次,不會有你擔心的事,不管父皇母后怎麼決定,你將會是我唯一的妻子,不會有繼母刻薄點點,我不會把你圈在四堵牆裡,我要帶著你和點點,讓你們分享我的世界。我說喜歡你,不是一時興起,而是真心真意,對於感情,我很魯鈍,我後知後覺,後來才知道,原來對你的那種感覺不是討厭,而是喜歡,所以惹你、欺負你,只是希望你看見我,別躲我、別對我那麼冷漠,我不是生氣你性情綿軟,而是心疼你有委屈卻不敢說。

  「我是皇子,所有人都將就我、服從我,我認為理所當然,可是你的服從屈就讓我好難受,像被蟲子叮了咬了,難過得說不出話。我欺負所有欺負過你的人,自以為那種行為叫做伸張正義,但欺負你最厲害的分明就是我,大皇兄說我這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我理直氣壯認定,你是我的,只有我能欺負,誰都不許碰。

  「你不知道,每次過完年,我就在盼著寧王帶你進京,我扳著指頭細數日子,知道你進宮,就迫不及待跑去給母后請安,因為我想在第一時間看見你,想看看小丫頭有沒有再長大、再變美一點點?六年前,我犯下大錯,父皇明知道我是遭人陷害,為什麼還非要打我板子,把我關上大半年?因為我堅持將錯就錯,我要娶你為妃,我的堅持讓父皇暴跳如雷,但就算打得我皮開肉綻我也不肯改口放棄。

         「我很痛,卻也暗自開心,自從知道父皇為你和大皇兄賜婚後,我莫名地焦躁、坐立不安,脾氣壞到連貓狗看見我都要繞路跑開,沒想到一句『我要將錯就錯,娶徐皎月為妻』竟讓我平復了所有不平情緒。我不懂愛情,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但我知道,非這麼做不可,我的堅持氣壞了父皇,外頭謠言傳沸沸揚揚,我非但沒有生氣,還很高興,從此壞了名聲,沒有女人肯嫁我,會不會到最後,你成了我唯一能夠選擇的對象?

  「木槿說,你放下自尊到皇子府見我,卻被阻在門外。皎月,他們不是皇子府的人,是父皇派來監視我的宮女內監,父皇擔心我不顧一切帶著你私奔……」

  私奔?他竟然這樣想過?冉莘不敢相信。

  燕曆鈞鬆開她,捧起她的臉,認真道:「請你相信我,我已經不是當年衝動魯莽,心無成算的燕曆鈞,六年前我做不到的事,現在我有能力做到,我會給你、給點點幸福,我會保護你們,給你們最好的生活,不是因為罪惡感或責任,而是因為,我愛你們。」

  他的話回蕩在她耳邊,久久不散,紅暈卻一點一點爬上她的臉,心被填滿……

*             *             *

  聞言匆匆趕來的霍驥和太子,進到御書房,看見燕曆鈞那副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表情,心裡均是咯噔一聲,暗嘆完蛋,這小子真與皇帝槓上了!

  太子快步走到皇帝身側,遞上一盞清心茶,低聲道:「父皇息怒。」

  霍驥剛率軍到玉音寺後山,把窩藏在那裡的萬人軍隊給拿下,染血的戰袍還沒脫下,就聽見燕曆鈞進宮鬧事。

  並肩作戰多年,他和燕曆鈞早就是換帖兄弟,能不知道他一旦認定便非要一條道走到底的固執?看著裡頭的氣氛,濃眉皺成直線,燕曆鈞這是把皇帝當倭寇,不滅敵人誓不返?

  太子瞪了燕曆鈞一眼,就算殺敵也得迂迴著來,這般直來直往,不被打得落花流水才怪。

  「你行啊,朕三催四請,還得下一道聖旨,才能把你給請進宮。」皇帝聲音冷得像冰。

  看著燕曆鈞,銳利目光像刀子似的剜人心肉,從收到信那天起,皇帝的心情就無法平靜。

  他記得容玥公主,那樣一個風華絕代、清艷聰慧的女子,曾經他有求娶之心,可那是冉帝的獨生女,日後定要繼承大統,豈能妄想,誰想得到冉國竟會同意歸順,消息傳來時,他高興得無法入眠,豈料兩人終是無緣。

  之前老四讓人送回來的冊子裡,記載著她被耶律信安擄走又設計脫逃的過程,看著她的字跡,心潮起伏不定。尤其看到容玥的徒弟如何對付北遼人、如何破解機關的過程,他打心裡喜悅,容玥親手教出來的徒弟,果然和她一樣是個奇女子,竟為大燕立下如此功勞。

  就算冉莘什麼都沒做,光是愛屋及烏,他都會大加賞賜,何況她呈上藏寶圖,那是玄鐵礦吶,有這麼好的東西,大燕王朝肯定能夠千秋萬代,繁榮昌盛。

  他在這頭和大臣討論要如何賞賜冉莘,金銀珠寶不夠,還得給封號地位,他願意竭盡所有給冉莘無比尊榮,然後……

  什麼冉莘?她竟是多年前在京城名盛一時的徐皎月!

  她不是死了嗎?她的出現是巧合還是刻意為之?在經歷逼宮事件之後,他對任何事都多上幾分心眼。

  他急著知道答案,早早派人在城門口守著,沒想到這傢伙回京卻沒立刻進宮,他派人三催四請,最後還得下道聖旨,才能請動他的大駕。

  這個老四,歷練得多,膽子也肥啦!

  不過,兒子是自己生的,能忍就忍了,可聽聽,他說的是什麼話?他竟然要娶徐皎月為正妃?!

  當年的事鬧得人盡皆知,即使到現在他已為朝廷立下那麼大的功勞,還是有人在背後批評他是強搶嫂嫂、禍亂人倫的傢伙。

  他應該避嫌的,為什麼還要把話柄送到別人嘴裡,他在想什麼啊!

  「有膽你再給朕說一次。」

  「兒臣想娶徐皎月為妻。」什麼說一次,說十次、百次都沒問題。

  啪地一聲,一方硯台砸在燕曆鈞身上,墨痕在他胸口暈開,皇帝氣呼呼地看著他,恨不得再打他五十大板。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皇帝怒斥。

  「回父皇,兒臣很清楚。」以前他笨到不理解自己的想法,現在再清楚不過。

  「你把太子的顏面、把皇室的顏面擺在哪裡?需要朕提醒你,她是個失去貞潔的女人嗎?」

  「她的貞潔是丟在我身上的,本來就應該由我來收拾!」

  「當年那桶髒水潑得皇室顏面無存,如今好不容易遮掩下去,你不把它挖出來就不必收拾,滿京城好女人一堆,朕會讓你母后挑個好的給你。」

  「父皇比誰都清楚那桶髒水是怎麼來的,何況髒水想潑的是太子、是兒臣,皎月不過是受到波及,如果父皇非要說髒,最髒的是父皇的後宮,是皇子的慾望,是用人血澆灌出來的無上權利!」

  這話……太嚴重!太子與霍驥互望一眼,雙雙跪到燕曆鈞身邊。

  知道這傢伙脾氣暴,開口說不岀好話,沒想到竟為徐皎月不管不顧到這等程度,霍驥暗嘆一聲糟,心裡盤算著該怎麼收拾。

  皇帝大怒,斥喝道:「來人把他給我拖下去……」

  「父皇息怒。」

  「息怒?這不孝子根本想把朕給活活氣死,聽聽他說的什麼話,居然說朕的後宮髒?他忘記自己是從哪裡養出來的,忘恩負義的傢伙!」

  「皇上息怒。」霍驥淡淡地說。

  不是他故意擺高姿態,他來就是沒溫度的人,也只有欣然才受得了他。

  太子眉心糾結,埋怨地看了霍驥一眼。他來有什麼用?會撒嬌嗎?會說好話嗎?應該讓欣兒來才對,何況還穿那身帶著血腥味的鐵甲……這是在求饒還是在炫功?

  「一個個叫我息怒,如果你們生到這種孽子,都能活剮了他!」皇帝恨恨回答。

  孽子?霍驥抿唇,把笑含在嘴裡,想起家裡兩個小胖墩,怎麼捨得活剮?就算他們爬到他頭上灑尿,他也只會贊他們一聲好膽色。

  不過這會兒不宜刺激皇帝,他年紀有了,容易出差錯。

  「稟皇上,臣領軍到玉音寺後山,殲滅北遼餘孽六千餘人,俘虜三千餘人,我軍輕傷三百二十七人,重傷十七人,無一人送命。」霍驥說的不多,卻全都說在點子上。

  沒有徐皎月,他沒有辦法不聲不響打贏這一仗,人家功勞大得很,就別一句句「失貞女」的說人家了,這才是忘恩負義,積點口德吧,日後好相見。

  燕曆鈞勾起嘴角,果然是好兄弟。

  皇帝哪會聽不出來?他臉色大變,「這是挾功,逼迫朕就範?!」

  「皇上多想了,臣只是回稟戰事。」霍驥話少,但每句都能把人給氣死。「不知皇上幾時要讓微臣領軍去開挖玄鐵礦?」

  「挖出玄鐵礦,肯定能讓大燕戰力再升一級,對吧?」燕曆鈞接下他的話。

  「不止一級。」  

  「皎月的師父說,玄鐵礦不只可以用在武器製作,也可以製成機械,用於農耕民生。」

  「功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皎月姑娘為我朝立下大功。」

  「有這樣的奇女子為妻,是我的幸運,更是大燕朝的幸運。」

  「確實。」霍驥認同地點了點頭。

  太子倒抽口氣,看看霍驥再看看四弟,這兩隻一搭一唱的,是沒把父皇氣死不甘心?

  「耶律信安中毒,必須以童男童女為藥引來解毒,是皎月查出此事,壞了他的計劃,還把他給弄死,這不僅僅是大功兩個字可以解釋。」燕曆鈞道。

  「我與耶律信安交手多年,此人足智多謀,倘若讓他再養個幾年,說不定真有本事捲土重來,到時又要為禍大燕。」霍驥說。

  「好端端的,一趟路那麼遠,神不知、鬼不覺將人送到大燕境內,你想,他要做什麼?」燕曆鈞問。

  「要將萬人軍隊移到大燕,卻不教人知曉,那可不是三天、五天能成的事,他處心積慮做這事,目的為何?」霍驥也提出懷疑。

  「擒賊先擒王。」燕曆鈞和霍驥異口同聲。

  五個字一出,皇帝神色凜然,在京城裡,最大的王除了皇帝還會有誰?

  「換言之,徐姑娘是咱們大燕朝的恩人。」

  「對,皎月是我的救父恩人,救父之恩,無以為報,願以身相許。」

  兩人默契十足,伏身叩首,朗聲道:「求父皇、皇上大大封賞徐皎月。」

  太子臉色青白交加,這兩隻,膽子也忒太了,你一言我一語,在父皇跟前演起大戲,他終於知道惡龍羅剎的稱號是從哪裡來的,膽子這麼大,難怪能打遍天下無敵手。

  皇帝氣得鼻孔猛噴煙,沒想到燕曆鈞又補上一腳。

  「如果父皇沒別的事,請允許兒臣回府,點點差點成為耶律信安的藥引,受到莫大驚嚇,兒臣得回去照顧她,哦,對了,兒臣忘記稟告父皇,點點是皎月為兒臣生下的女兒。」揚眉一笑,他驕傲地對霍驥說:「你有兒子,我也有女兒,我們兒女雙全。」

  兒女雙全能這麼算的嗎?太子頭痛,從小叫這傢伙多念點書,打死不肯,現在知道自己有多淺薄了吧。

  不行,點點不能讓他教,得帶進宮裡和兒子一起念書,才不會像她爹那副樣兒。

  「太好了,我隨你回去看看。」霍驥說。

  「行,可你得把戰甲除了,別嚇著我女兒。」

  「沒問題,要不……我回府接欣然一起過去吧。」

  皇帝沒讓他們告退,兩人卻同時叩首道:「兒臣告退。」然後手牽手、肩並肩一起走出御書房。

  看著他們的背影,皇帝已經氣到說不出話,這會兒還跪在地上的,只剩下太子這個倒霉蛋。

  他咬牙暗恨,他們是算準他很會收拾善後嗎?竟然一個個走得毫不留戀,行吶!真當他是吃素的?

  太子不得不起身,規規矩矩走到皇帝跟前,低聲道:「兒臣會找時間好好訓訓他們,還請父皇原諒這兩個臭小子。在外征戰多年,好不容易天下太平,能夠返京喘息,卻意外知道自己有後,心情自然不一般,很容易得意忘形的。」

  「一個丫頭片子,算得上什麼有後。」

  「也不一定,要是好好教養,像容玥公主那樣……若非陰錯陽差,有容玥公主相助,大燕在父皇手裡定能征戰四方、一統諸國。」他很清楚父皇名垂青史的野心,也知道父皇收藏的那幅畫,父皇對容玥公主有心吶。

  皇帝輕哼一聲,不接話。

  「為擒玉音寺逆賊,冉莘的事已經傳出去,不賞,說不過去。何況她和四弟已經有女兒,父皇難道捨得讓他們父女分開?兒臣聽下人回報,四弟與點點雖然相處不久,卻感情深厚,回來的路上四弟一直把女兒抱在懷裡,捨不得放下,這令兒臣想起父皇和欣兒的父女情,這點,四弟與父皇肖似。」

  「朕沒說非要把他們分開,但是正妃別想,侍妾可以考慮。」重點是,不能讓冉莘出現在眾人跟前,皇家顏面可得顧著。

  太子見父皇口氣軟和下來,壓低聲音在皇帝耳邊說道:「兒臣有一事稟報父皇,還請父皇屏退左右。」

  皇帝皺眉,揮手,左右內侍退下。

  太子開口道:「父皇可知,過去幾年,母后一再提及四弟婚事,為何四弟都不肯允?為何已經和梅雨珊定下親事都不肯回京成親?」

  「為什麼?」

  「六年前那頓板子,怕是把四弟給打壞了。」

  「什麼?你再說一次。」

  「六年前那頓板子,怕是把四弟給打壞了。」太子長嘆一口氣後,續道:「自那之後,四弟試過,可是再妖艷的女子都無法讓四弟……太醫、民間神醫,能看的他都看過了,眾口一詞說四弟身子沒問題,可四弟在那上頭就是力不從心,他也擔憂啊,到最後他連男人都想試試,若不是這樣,怎麼會傳出四弟和霍驥……」

  傳言很離奇,居然把霍驥和四弟配成對,惡龍愛上羅剎,天下百姓的奇思異想真是不簡單。

  「此言當真?」

  「四弟又不是霍驥那種坐懷不亂的男子,過去風花雪月的事兒鬧得可多了,後來怎麼就守身如玉起來?父皇想,四弟不止一次大放厥詞,嘲笑霍驥對欣兒專一,還說三妻四妾是男人天生的權利……這樣的四弟,怎麼會堅持娶一個身敗名裂的女人?我猜想,四弟肯定憋屈極了,恨不得快點恢復男人氣概。」

  這話讓皇帝心情又陰又晴。他把女兒給寵上天,霍驥敢對欣兒不專一,他立馬把他的三兩肉給剮了,可是落在兒子身上,專一哪是好事?但如果真是那頓板子把他打壞……

  「他怎麼就曉得徐皎月可以?」

  「四弟在處歷練多年,早已經不是昔日的吳下阿蒙,做事極有分寸,若不是……怎麼敢如此篤定?」

  「那也許他就此治好了呢?」

  「說不準,可父皇總得讓他過這個檻兒吧,先把徐皎月給娶進門,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側妃不行嗎?」皇帝退一步。

  「怎麼說徐皎月都出身名門,她有她的氣性驕傲,當年的事,外人覺得她毀了名聲,可對她來說,四弟才是那個壞她貞潔的匪徒,她根本不想和四弟在一起,聽說這回還是四弟硬把人給綁回來的,要不是一路顛簸,怎麼會剛回京就生病?」

  燕曆鈞進府就大張旗鼓請太醫上門,這事兒,知道的人多了。

  太子的話說得皇帝皺起眉頭,想起老寧王,想起小時候的女娃兒,是啊,那孩子雖然柔弱,卻也有幾分氣性,要不,當初他怎麼會把她賜婚給太子?

  「父皇是過來人,自然明白床上的事兒,若是一方不樂意,另一方哪能盡興,四弟他……解鈴還得求著繫鈴人呢。想想四弟一身戰功,倘若日後連個捻香祭拜的人都沒有,是大燕虧欠他呀!」太子用起哀兵政策。

  不是他喜歡胡說八道敗壞弟弟名聲,實在是有許多事兒,不這麼做辦不成啊! 

  「可是……」

  太子繼續加油添醋。「兒臣知道父皇心裡仍然對當年的事耿耿於懷,要不兒臣對外宣佈,當年之事父皇早就查到元兇是耶律信安,至於徐皎月則是橫遭禍事,但徐皎月性情堅韌,非但不喪意失志,反要為自己的貞潔討回公道,於是在父皇的安排下,成為容玥公主的徒弟,臥薪嘗膽、矢志復仇,終於為自己討回公道,也朝廷立下大功。」

  編故事嘛,找兩個說書人,肯定能夠編得精彩絕倫,何況霍驥還帶回三千多個俘虜呢,想演場報仇雪恨的大戲,人手絕對足夠。

  如此一來,父皇不但要賜婚,要恢復徐皎月名聲,還得對她大加封賞,事情辦得這麼好,老四可真欠下他一大筆。

  他得好好想想,該讓老四怎麼還。

  「好吧,讓人進來擬旨。」

  皇帝終於鬆口,太子也鬆了口氣,成了!

*             *             *

  直到現在,冉莘仍然雲裡霧裡,不踏實得很。

  從祖父祖母嘴裡,她很清楚當今皇上是個明君,唯一的缺點就是好面子,他把皇家顏面看得比什麼都重。

  當年宮裡的人把她給攆出皇子府,已經充分表達皇上對她的看法了,可……燕歷鈞進一趟宮,之後隨著他回府的那道聖旨把她徹頭徹尾給打懵了。

  她被封為郡主,賜婚肅莊王,由禮部籌辦親事,所有規格比照公主出嫁這一個辦理。

  這一個月當中,不斷有各府的夫人小姐來訪,所有人對她「忍辱負重」,奪藏寶圖、滅耶律信安的故事感到新鮮好奇,很想從她這個當事人嘴裡套出第一手消息。

  上門的人很多,但她最喜歡欣然和阮阮,看見阮阮,她想起淺淺,她猜,兩人都是來自同一個地方的吧。她們有相同的自信與傲氣,她們有高超的適應環境能力,既然阮阮可以在這裡過得風生水起,她相信淺淺也可以。

  點點和燕曆鈞的感情更是一日千里,不管走到哪兒,兩個人都黏在一起,木槿落單,只好跑去找別的人玩,那個別人,通常是隨平。

  燕曆鈞沒有避諱,成親前仍然帶著她和點點到處玩。

  他的說法是——「免得你被那群女人的口水淹死」。

  是啊,現在的她成了巾幗英雄,和花木蘭、粱紅玉同款。

  穿著大紅喜服,冉莘安靜地坐在床沿。

  一個男人……不對,是個男鬼坐在她身側,雙手貼放在大腿上,動作和她一樣循規蹈矩,幸好沒人看得見他,否則會以為他是今天的新郎。

  「冉莘。」

  「嗯。」

  「我要走了,來跟你打聲招呼。」

  胸口一滯,沒接話,她很清楚他早晚要離開的,尤其在知道他的身分之後。

  自從跟著師父上山,他時常跟在自己身旁,那時她天眼未開,只是覺得似乎有人在身邊護著自己,差點兒摔跤時有人扶她一把,心情煩悶時有人傾聽她說話,沒有證據,只憑感覺,她一直以為那是祖父。

  直到天眼打開……看見他,對他,她沒有害怕過,只有熟悉的愉悅感。

  「容玥不放心你,希望我在你身旁護著,現在能保護你的男人出現,我可以功成身退,以後好好過日子,把以前的不順利通通忘了吧。」

  「好。」

  「有燕曆鈞在,你可以膽子再大一點,脾氣再壞一點,想恨就恨、想咬就咬,別讓自己受委屈。」

  「那他豈不是要受委屈了。」

  「那是他該受的。」

  阿凱的話讓人失笑。「可不可以問你一句話?」

  「說。」

  「你……喜歡師父對不對?」

  一滯,好半晌,她才聽見他幽的嘆息聲。「對。」

  「既然喜歡,為什麼把她推給燕帝?」

  「因為命數已盡,我知道自己再活不久,燕明軒是我所能想到最安全的歸宿。」

  「不是因為當了青淵國師,不能涉及情愛?」

  「不能涉及也愛上了,我算過,燕帝的歲壽長,命格尊榮,一生福祿,我以為跟在他身邊,容玥可以過得無風無浪,誰曉得人算不如天算。」

  「如果師父要的不是安全呢?」

  「是。」他已經知道了。

  在當鬼、跟在容玥身邊的日子裡,他們經常促膝長談,在當人時不敢講的話、不敢認的愛情,在成為鬼後,再也無所顧忌,冉莘說的對,容玥要的,確實不是安全。

  阿凱揚起笑容。「我得去找你師父了,她在奈何橋等我,這次,我不會放開她的手。」

  「對,要牢牢握住,別鬆手。」

  「你也一樣,要牢牢握住,別鬆手,燕曆鈞是可以信任的人。」

  她知道啊,求來那道賜婚聖旨後,他說:「這是我為你做的第一件事,未來我要再為你做千百件事,直到你信任我,直到你和我愛你一樣愛上我。」

  不得不說,他對感情這種事真的好遲鈍,他只看見他愛她,怎麼就看不到她早已經信任他、愛上他了呢?

  「我會的。」

  「那就好,不說再見,我們不會再見了。」

  「好。」

  阿凱起身,飄到窗邊,月色照映著他的臉,無比風流斯文。

  不久後,燕曆鈞牽著點點進屋,她今天穿著一身紅色衣裳,喜氣得很。

  冉莘問:「客人都散了?」

  點點學話:「客人都散了?」

  燕曆鈞回答,「客人都散了。」

  冉莘搖頭。「不許學話。」

  點點咯咯大笑,複述她的話,「不許學話。」

  燕曆鈞皺皺鼻頭,也說:「不許學話。」

  冉莘皺眉埋怨燕曆鈞。「都被你慣壞了。」

  點點笑著指向親爹。「都被你慣壞了。」

  燕曆鈞咯咯笑著,滿面春風得意,他抱起點點,坐到冉莘身邊,一把攬住她的纖腰,在她耳邊輕聲回答,「就算慣壞了,我也要一直慣著,把點點和你都給慣得更壞、再壞,無人可比的壞。」

  點點笑得越發開心。

  燕曆鈞親親女兒額頭說:「去吧,乖乖睡覺,明天帶你進宮和皇祖父、皇祖母見面。」

  冉莘以為點點會繼續學話,因為每回開啟學話模式,她就停不下來。

  沒想到她竟然乖乖聽話,她親親冉莘、親親燕曆鈞,跳下爹的膝蓋,乖乖回屋洗洗睡了。

  女兒離開,新房成了兩個人的世界。

  燕曆鈞輕輕牽起她的手,低聲說:「我欺負過你,一百七十二次,從現在起,你欺負回來吧。」

  搖頭,她說:「我不記仇的。」

  「那以後我欺負你,你也不記嗎?」

  「你不是說,要慣著我,再不欺負我了嗎?」

  「我後悔了。」

  「你想說話不算話?」冉莘不滿意,才成親頭一天呢。

  「對啊。」

  「不許。」她剛答應過阿凱,要活得大膽恣意。

  他拉起她的手,細細碎碎地在她手上烙下親吻。

  她沒反應過來,他已將她撲倒在床,他的唇堵上她的嘴,淡淡的酒香在她唇齒間漫開。

  吻越來越熱烈,他輕輕扯著她的衣服,他說:「求求你,讓我欺負你吧,我已經忍耐不住了……」

  這是他說的欺負?冉莘笑了,勾住他的脖子,「不行,以後只能我欺負你。」

  語畢,她封上他的唇,攀上他的肩,在他身上燃起無數把邪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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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28 23:42:41 |顯示全部樓層
【番外篇:幸福的以後】

  這兩天冉莘很不舒服,早起時吐得厲害,吃啥都覺得辛苦,她為自己把過脈,心裡明白是懷上了。

  生點點的時候並不順利,師父擔心她日後懷孩子艱難,日日上山採草藥,為她調養身子。

  冉莘整整喝了兩年的苦湯藥,讓她一想到那氣味就會作惡夢。

  她對師父說,「別麻煩了,我又不打算嫁,怎還會懷上孩子?」

  師父瞪她一眼,嗆她兩句。「沒聽過未雨綢繆?沒聽過有備無患?短視!」

  那時冉莘滿肚子的不以為然,沒想到還真是用上了。

  應該告訴燕曆鈞的,可近幾日朝堂風起雲湧,先是科舉舞弊、再是柳妃鑽營,朝堂的事她從不過問,只是有點擔心,燕曆鈞已經進宮好幾天了,一直沒回來,只讓人回府捎帶幾件換洗衣物進宮。

  情況不好嗎?怎會忙成這樣?燕曆堂逼宮之事才過去不久,怎又有人痴心妄想?

  她不懂,權位利祿真值得人們弒親謀凶,不惜一切?

  「再試著吃一點吧,要不,等你家王爺回來,見你瘦了,又要修理底下的人,當奴才的不容易吶。」木槿挾一筷子豆腐放進冉莘碗裡。

  這可是從欣然的聚緣樓裡買回來的,不曉得就幾盤菜,到底在貴什麼意思,偏偏點點愛上他們家的巧克力,冉莘也只有聚緣樓的菜才能勉強吞下幾口,唉……這對母女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她的吝嗇底線吶。

  冉莘看著她氣鼓鼓的雙頰,笑說:「別生氣,等我身子好些,再開間大鋪子,你賣香燭,我縫屍體,到時我們合力,賺個缽滿盆溢。」

  木槿沒好氣說:「別說笑了,我敢讓你去縫屍體,你家王爺就敢讓我變成屍體。」

  「又在背後編排本王?」燕曆鈞的聲音從外頭傳進來。

  木槿噘嘴,對冉莘說:「我去陪點點練字。」說完轉身就走。

  燕曆鈞坐下,張開大嘴要冉莘喂他吃菜,像沒長大的孩子似的。

  他吃了好幾口,才問:「點點又練字了?」

  「還背書呢,沒見過她那麼認真。」

  「怎會這樣?」

  之前點點還賴在他身上問:「爹,我可不可以別念書?」

  燕曆鈞二話不說允了,他的女兒,就算目不識丁也嫁得出去。

  「上回你帶她去一趟宮裡,回來就變成這樣。」冉莘道。

  「點點在宮裡受人欺負了嗎?可上回父皇對點點挺好的,和顏悅色,還把她抱到腿上,說小丫頭挺逗,後來我忙,讓人送她去東宮……不行,我得進宮一趟,問問皇嫂,是哪個不長眼的衝撞了點點。」

  燕曆鈞攏起濃眉,還沒問清楚狀況已攏起袖子,就要進宮找人算帳。

  冉莘覷他一眼,有人這樣寵女兒的嗎?

  拉住他的手,她道:「沒事,聽說是童家小公子嘲笑點點不聰明,她才會認真讀書,我覺得這樣挺好,兩句奚落,倒讓點點勤奮向上了,多好。」

  當年聖上賜婚,徐皎月為正妃、童若曦為側妃,兩人同日進府,可是徐皎月發生意外,為顧及皇家顏面,要儘快壓下此事,便直接晉了童若曦為正妃。

  「童家小公子?童或?」

  「對。」

  童或從小就展露天份,兩歲能背詩,五歲能寫文章,早早被送進宮裡當皇孫的伴讀。

  「怎麼回事?」

  「童或比點點小兩天,太子妃讓他喊點點姊姊,他非要喊妹妹,還說除非點點比他更聰明,否則永遠只能當妹妹。為計較這麼一句姊姊、妹妹,點點硬氣,回到王府就嚷嚷著讓我給她請最厲害的師父,自己刻苦起來了。」

  冉莘失笑,為此童氏還特地派公公到王府送禮解釋。

  童氏太過小心翼翼,她始終記掛著當年自己佔了冉莘的正妃位置,她擔心冉莘計較陳年往事,使得燕曆鈞與太子生分,這才放下身段。

  這個太子妃真是不好當,太子沒想錯,冉莘確實不適合那個位置。

  燕曆鈞聞言,笑道:「點點頗有乃父之風。」

  「什麼?」冉莘不解。

  「記不記得小時候我老欺負你?知道為什麼嗎?」

  「不就是你小心眼,一句『妹妹』便記恨在心裡。」

  「我哪裡小了,明明就比你大一個月。知道嗎,自那天之後,我再也不挑食,拚命吃東西,想盡辦法長高長壯,還卯足勁兒練武。隔年,我足足比你高了半寸,這才扳回面子。」

  「所以你有今日的強健體魄,得感謝我?」

  他笑著將她抱上膝間,親親她的耳際道:「多謝娘子,趕明兒個我得上門去看看童家那小子。」

  「還要為點點抱不平?別,才五歲小兒呢。」

  「沒,我是去看看,他配不配得上我家點點。」

  冉莘失笑,窩在他懷裡,環上他的腰,倍覺安心、安寧、安靜,她終於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

  「朝廷的事忙完了嗎?」她問。

  「嗯,大事底定,不會再有差錯。阿默這幾天就會回遼州……哦,對了,跟你講一件事。」

  「說啊。」

  「阿默瞧上淺淺……呃,不對,是淺淺瞧上阿默。我就說呢,阿默那性子,誰能拿得下?原來得是個女流氓。」

  「女流氓?淺淺嗎?你在說啥?」

  「我在說啊,淺淺尋了個好魚餌,把阿默給勾上啦。」

  「怎麼回事?」

  「過桯……阿默那張嘴比蚌殼還硬,哪裡撬得岀來,得你自己去問淺淺。不過淺淺挺有本事的,她教阿默如何讓石頭山長岀森林,如何建桑基魚塘,如何發展一州一特色……讓父皇給聽傻眼了,你想不想跟阿默一起回遼州,看看淺淺去?」

  抬眼望他,分明是個粗獷的男子漢,卻心細如髮,知道她始終記掛著淺淺,擔心淺淺被他莫名其妙發配邊疆,這會兒是來彌補了。

  捧起他的臉,冉莘認真說:「對於你把淺淺送走這件事,我意外過,但我真的沒有生氣,你不要放在心底。因為我知道依她的本事,不管走到哪裡,都能夠過得很好,她和阮阮是同一種人,不會輕易對環境低頭妥協。」

  「你很看好她?」

  「是,非常看好。」

  「那你不想去遼州?」

  「想去,但現在去不了。」

  「去不了?為什麼?」有他在,誰敢阻止她?

  冉莘抿唇一笑,嘴巴湊到燕曆鈞耳邊說一句悄悄話,然後,他突然不會動了。

  看著冉莘,兩手連忙鬆開,圍成一個圓桶狀,把她護在中間,卻不敢讓手落在她身上,怕碰壞似的。

  「你怎麼了,不喜歡嗎?」冉莘問。

  「喜歡、喜歡,很喜歡……」他激動、激昂、激情,只不過連說話都是用氣音說的,聲音很小但冉莘聽得清清楚楚,他說:「可我力氣大,我怕碰壞了……」

  冉莘看著他緊張驚惶的臉,笑著投入他的懷抱,「不會碰壞的,上次你沒有辦法看到點點出生,這次陪著我、陪著寶寶,好嗎?」

  他沒回答,傻兮兮地笑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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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28 23:43:02 |顯示全部樓層
後記 故事的緣起 千尋】
 
  幾天的大雨連轟南台灣,家裡到處濕漉漉的,整個人像發霉似的,連空氣中都帶著腐霉味,突然間很想念金燦燦的陽光,可它才出現一天,又覺得自己快要融化,真不知道是女人心難測,或者是人永遠無法珍情身邊擁有的。

  這就是冉莘和燕曆鈞的故事。

  在兩人見得著的時候,一個念著舊惡,非要把人放在腳底下踩,一個分明喜歡卻不敢承認,只能默默地暗戀。

  一天天過去,一年年消逝,當兩人大到可以許下親事時,那個小小的受氣包竟然成了他的大嫂,還以為她夠當自己一輩子的出氣筒,心頭怪怪的,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直到一場亂倫意外,燕歷鈞執意挨打、執意擔過、執意自己受苦,也要讓她日子好過,他才曉得對於自己來說,她是特殊的存在。

  這是故事的起頭,幾個畫面跳出來,然後架構大綱,然後想法陸續成形,冉莘這個故事終於完成了,希望大家能夠喜歡。

  不過故事寫著寫著,梅雨珊(余淺淺)又跳出來了,我本來沒打算寫她的,但阮阮那個偽百合沒寫成,我想,也許把另一個不願意被「六分鐘護一生」的淺淺完成,可以彌補些許遺憾,於是余淺淺成了一下個故事的主角,一個擅長撩漢子的女流氓出線了,希望大家願意支持。

  中秋節快到,在這裡先預祝大家中秋節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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