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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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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樓雨晴 -【原罪(叛逆套書2/3)】《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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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3 00:06:00 |只看該作者
罪之七 芝蘭之室(中)

  與呂豐年談完,她恍恍惚惚地回到病房,推開門,不期然撞上一雙空泛的眸。

  趙之寒睜著眼,早已學會與這一室虛寂和平共處,空蕩蕩的眸心,沒預期會迎入一抹芳影,微微蕩漾出一絲波瀾。

  「妳、怎麼……」來了?

  她撐起笑,迎上前。「你醒了。舅舅在外面跟你的主治醫生說話,你要跟他聊聊嗎?」

  「不要。」有什麼好聊的,又要說他浪費醫療資源。

  她輕笑。「你知道他會罵你。」

  長指撥撥他額前的髮絲,那裡,還留有幾許乾涸的血漬。「快點好起來,他就不會罵你了。縫了二十幾針呢,萬一傷到內臟怎麼辦?」

  「只是腰上劃了一道,放點血而已,我有避開要害。」

  「是嗎?」她出其不意,往他受傷的位置按下去,很滿意聽到抽息聲。

  碗大的傷口,送醫時血是用噴的,染了一床,這叫放點血而已?!

  對方真要下狠手,不是他想避就能避開的,這次是他走運,而幸運之神不會每次都站在他身邊。

  她短暫離開病床,到浴室端來溫水,幫他拭淨頭臉上的血跡,動作輕柔,每一處細心謹慎地擦拭。「這些住院物品是舅舅打理的,其實他很關心你。」而且第一時間就替他安排進VIP室,把一切打理得妥妥當當,這不是誰都有的待遇。

  關於這一點,他不予置評。

  「他還說,你不喜歡穿醫院的病服。」

  「醜死了。」他很是嫌棄。那會讓他看起來很狼狽。

  「他有買兩套替換的衣服,你不喜歡的,我們就不要。」洗完毛巾,繼續沿著脖頸擦拭,目光觸及肩頭那處結痂的痕跡,動作頓了頓,旋即故作無事地擦拭過去,力道放得更輕。

  「之荷明天會過來,你有什麼需要,我讓她明天順便帶過來——」

  「妳幹麼?!」擦完頭、臉、肩膀、鎖骨這些衣服能遮擋的地方,她已經準備解病服的繫帶,這有點太over了。

  「擦澡啊。」她一臉奇怪。幹麼這麼大反應?

  「不用!」

  「你不是不想穿病服?」擦完澡順便幫他換衣服不是很好?

  「等——」他完全沒有抗辯的餘地,醫院的病服寬鬆到根本就是暴露狂設計的,一條繫繩抽開就能搞定,這就是他討厭的地方,一點人權跟尊嚴都沒有。

  剛開完刀,又失血過多,他頭還是暈的,身體使不出太多力氣抗爭。

  「好了、好了,很快就好,你要是會不好意思,就把眼睛閉上。」口氣完全像在安撫小孩。

  他才不要閉眼,那看起來更丟臉。

  江晚照沒騙他,她動作真的很俐落,完全不輸專業看護水準,擦完上半身,要再往下時——

  「我警告妳,這是我的底線。」

  別人的底線不要亂踩。

  江晚照很識時務,乖乖把範圍移回腰部以上。

  真受不了這些男人無聊的臉面問題,在她看來,不就是病人與照護者嗎?

  再換洗一次毛巾,將包裹在紗布外的碘酒痕跡,仔仔細細擦拭乾淨,擦著擦著,突然安靜下來。

  趙之寒看她隔著紗布,來回輕撫腰際那道傷。「怎麼了?」

  態度……怪怪的,好像有哪裡不一樣,眼神、動作裡,多了點……絲絲縷縷、溫溫軟軟的東西,他也說不上來。

  「其實……我很怕。」接到趙之荷的通知時,她手機都拿不穩,在這之前,她甚至不曉得,自己會這麼怕他出事。

  「沒什麼好怕的,我說過會保妳。」

  那,他呢?誰來保他?

  她笑了笑,沒再接續這個話題,抖開上衣替他換上。「我出去一下,你不讓我幫忙,那我叫舅舅進來。」

  她……要走了嗎?

  他靜靜望著,沒開口挽留。

  她輕輕撫過那張蒼白臉容,小小聲告訴他:「你要是不想聽舅舅囉嗦,就裝睡,不然裝虛弱也可以,他很心軟。」

  「……好。」

  「那我走了,可能要一陣子,你有事打手機跟我講。」

  他沒應聲,安靜地目送她離開。

  他不知道自己裝得夠不夠虛弱,從沒學過怎麼留人,也不習慣讓自己看起來太軟弱無能,討人同情。

  他睡著,又醒來,吃過一次醫院糊爛難吃的配餐,想起她煮的那碗淡而無味、不特別美味的清粥,卻好想再吃一次。

  她沒有說她要去多久,也沒說她會再來看他,舅舅真的很碎唸,所以他裝睡了一次,然後不小心,真的就睡著了。

  再一次醒來,是被一陣細微的動作驚動。

  尚未意識到怎麼回事,只覺頰畔發癢,鼻翼間縈繞著屬於女子的馥柔馨香,睜開眼,發現味道鮮明是因為它很近,近到能感覺對方的呼吸與脈動——

  「吵醒你了?」順手將搔癢他頰腮的長髮勾到耳後,繼續早前的動作。「再等一下——嗯,好了。」

  是她。她回來了。

  空泛的眸心,有了落點,定定落在那張俯視他的芳容上。

  雙手繞到他頸後勾好環扣,她直起身,退開。而他發現胸前多出來的物品,惑然不解。

  那是一塊玉,質地清潤,貼熨著心口。

  「玉可以幫主人化劫擋災,我去廟裡過過香火的,你要戴好,不可以讓它離開身上。」她笑笑地,幫他解惑。「還有這個,你出院以後,把它掛在車上。既然你說,你是我的保命符,我也不知道能為你做什麼,只好去廟裡幫你求一道平安符,讓媽祖娘娘來保你平安。」

  趙之寒怔怔然,盯著被放入掌心,艷色的香火袋。

  她出去大半天,就是在忙這個?

  他不信鬼神,就算有也不會保佑他這種人。一只小小的香火袋,能有什麼天大的能耐讓人趨吉避凶?他從前嗤之以鼻,沒人幫他求,他也不稀罕。

  然而信仰大多時候,求的只是心靈上的慰藉,將願力與心意,寄託在上頭。

  原來,他也是有人願在佛前磕頭跪拜,殷殷祈祝他安然無恙……

  「舅舅打電話給我,說你想吃粥?」還說他胃口不佳,醫院的餐點,吃兩口就不吃了。

  她張羅好吃食,坐到床邊要餵他。

  「我自己來……」

  「碗會燙。」她側過身,避開他的手。「張嘴就好。」

  「……」

  吃上兩口,暖了胃,才發現他真的餓了,她的山藥薏仁粥,比醫院的好吃一百倍。

  他把一整鍋,都吃個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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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3 00:06:13 |只看該作者
罪之七 芝蘭之室(下)

  趙之荷下班後偶爾會來,她讓對方照看一會兒,利用時間回家一趟,處理換洗衣物,再順道做點吃的。

  煮好晚餐過來,他們正在談趙之驊的事。

  她沒插嘴,默默替他張羅吃食,也給趙之荷遞了一碗。

  餵他吃掉一碗菱角排骨粥,再舀一碗鱸魚湯,繼續餵。

  餵到魚肉時,他質疑地瞄一眼。「有刺。」

  「保證一根都沒有。」她信誓旦旦。

  他這才點頭,張口吃掉。

  趙之荷看在眼裡,默默吞著粥,也吞下訝異。

  二嫂很貼心,送到他嘴邊的食物,剔骨挑刺照拂得無微不至,反而是這一面的趙之寒,讓人覺得很陌生。

  一直以來,他就像塊冰,寒冷而銳利,教人無法靠近,如此信賴放鬆、不帶銳角與防備的姿態,她不曾見過。

  他相信她沒有刺,依賴她、讓她餵食。

  江晚照洗好碗回來,憂心忡忡地加入談話:「真的非與之驊鬥下去,不能收手嗎?」人都進醫院了,是有幾條命這樣玩?她真的很怕,下次挨的不只是刀。

  「不能。我們剛剛說的話,妳都聽到了。」趙之驊找黑道圍標公司的工程,藉以壟斷利潤,已經不是一樁兩樁了,這些年下來,他們從中獲取的龐大利潤,他與趙之荷至今都還算不出個數來。

  人心太貪,是他自己作死,把坑挖大了,如今雙方已是利益共同體,趙之驊泥足深陷,就算想抽腿也騎虎難下了。

  對方不會坐看公司權力版圖變化而什麼都不做,趙之驊失勢,等同於一塊大餅從嘴上溜走,現在是他擋了別人的道,他們會想先踢掉他,但最終目標還是她,她才是那個手握股權,能夠動搖江山版圖的人。

  當然,還有一個人——趙之航。

  不過比起他們的前任太子爺,動她無疑簡單得多,不拔掉趙之驊,那些人早晚也會弄死她,他沒得選擇。

  「可是,對方是黑道。」他手腕再高,又怎麼玩得過黑道?一顆子彈,就什麼都玩完了。

  「怕什麼?黑道我也不是玩不起——」

  「不准!」沒等他說完,她沉聲打斷。「你到底知不知道平安符的意義?!」

  不是迷信,而是要他看見平安符,想到有人希望他平安而懂得自我珍惜,到時拔了趙之驊,換他身陷其中,她求這個平安符做什麼?

  「我不管你要怎麼做,就是別用不法管道、別把自己給搭上去!」別像切塊肝、割個腎那般無所謂,這樣、這樣……她要怎麼還?

  趙之寒瞄了眼被她抓縐的被子一角,指尖動了動,想安撫,卻還是什麼也沒做。

  「你聽到沒有趙之寒!」

  「……聽到了。」

  「告訴我,你能做到。」

  「能。」雖然過程會變得繁複許多,但他能做到。

  這麼溫馴聽話的趙之寒,應該沒幾個人見過。

  他從來就不是一個能被指著鼻子,告訴他什麼該做、什麼不能做的人。

  「二嫂,妳忘了我?」趙之荷發聲。

  「那妳會幫著他隱瞞我嗎?」

  「不會。」立刻表明立場,自願當線民。她眼色好,知道誰才是老大。

  「好,那我相信妳。」有趙之荷看著,若有人陽奉陰違,她就不會被蒙在鼓裡。

  關妳什麼事!

  趙之寒冷冷地掃她一眼,不無警告。

  居然真的會怕她打小報告。

  趙之荷第一次覺得,他有了一絲人味。

  他真的變了,變得很不一樣。

  昨晚進他房間幫他收拾住院物品時,鼻翼間總嗅到一陣似有若無的淡淡精油香,那是最近很常在他身上聞到的氣味,她在江晚照身上,也聞到了類似的香味。

  或許她太武斷,事情總有兩面性,變的不一定是進趙家的那個人,也有可能是另一個,不自覺入了芝蘭室。

  「或者……」江晚照斂眸,沉吟了半會。「把之航找回來?這樣你的處境,就不會那麼艱難了。」

  「誰知道他躲在哪個老鼠洞。」趙之寒瞥她。「妳希望他回來?」

  「你——不希望嗎?」在趙家,每個人或多或少都存有些許私心,不見得所有人都樂見趙之航回歸掌舵,她不確定這裡頭,是否也包含了他。

  「無所謂希不希望。」他淡回。「如果妳要他回來,我就把他挖回來。」

  她低頭,思慮許久,而後,堅定地給出答案:「嗯,我希望他回來。」無可否認,這裡頭,也包含她的私心……

  她很清楚趙之航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離開,她本以為她可以等,順其自然地等,等他整理好情緒,回來面對他該面對的責任,但現在,她沒有辦法再等,擋在前頭替他扛的,是趙之寒,她心中的天秤早已傾斜。

  「好。」趙之寒點頭,這倒也未嘗不可。

  太子爺若回朝,誰也甭爭了,她也才能真正安穩太平。

  他原是懶得干預別人的人生,趙之航要怎麼廢、怎麼放逐自己,那是他的事,以前不挖,現在為了她,無論那人躲在哪個老鼠洞裡冬眠,他都會掘地三尺,卯足勁來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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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3 00:06:46 |只看該作者
罪之八 黃粱一夢(上)

  呂豐年來的時候,看到她在病房外罰站。

  「又被趕出來了?」他調侃。

  「又來巡房了,呂院長。」她嘲笑回去。連院長都親自來巡房,這家醫院視病如親的作風,真是感人肺腑。

  呂豐年失笑。「愈來愈伶牙俐齒了。」一點都不尊重他這個舅舅,都是被誰帶壞的啊。

  「我也不懂你們男人。」莫名其妙的顏面和自尊。

  不就是洗個澡、換個衣服嗎?是在彆扭什麼?

  頭一天要解決生理需求,死也不讓她「幫」他,在他的堅持下,只好扶他下床,要幫他脫褲子時,被他冷著臉趕出廁所。

  結果咧,這一個上床、下床折騰下來,傷口又滲血了。

  她真的覺得這種死要面子的堅持很無聊,自找苦吃。

  而且那次之後,他死都不讓她再幫他擦澡、換衣服,還警告她:「妳最好不要隨便碰我。」

  「原來你這麼貞烈,惜肉如金,碰都碰不得。」她以前看到的怎麼不是這樣?

  面對她酸溜溜的諷刺,他淡定反擊:「別人碰了,可以『做點什麼』,妳能嗎?」

  那是一記很男人的眼神,純然的侵略性。

  「……」好啦,你就說嘴吧,腰都動不了,最好你現在還有辦法「做點什麼」。

  非常虛張聲勢的無聊警告。

  如果不是想給他留面子,她當場就很想回聲——嘖,男人!

  趙之寒在醫院待了六天。

  早上呂豐年來,是要告訴他,傷口復原狀況很好,明天拆完線就可以滾了,傷口若有變化再回來,不過最好不要,最近看他看到很膩……

  江晚照在一旁沾沾自喜。「看吧,就說我是看護專業戶。」照顧病人一流的,他要是能配合點,復原狀況會更好!

  他當下不以為然,不想應聲搭理她,但是入夜後,他躺在床上,在醫院的最後一晚,睜著眼無法入睡。

  側首,望向家屬照護區,那睡不安穩的小床。

  他比誰都清楚,他復原狀況有多好,她就用了多少心思,成天耗在醫院,睡都沒能好好睡,眼窩的暗影也深了。

  看護專業戶。

  這五個字,是用前半生的血淚堆疊出來的,她幾乎大半輩子,都在做這件事,碰觸、清潔男人的身體早就習以為常,再私密的事都不會尷尬、沒有性別、年齡之分,這需要多長久的時間,才能培養出那樣的心理素質。

  先是她父親,然後是她弟弟,最後是她的丈夫。

  趙之恆尚未離世前,有一回無意間提及,她父親是遺傳疾病的帶因者,在她六歲那年病發,輾轉拖了十年。

  家裡有個這樣的病人,是很沉重的負擔,她母親為了生計,日夜兼差,她從小就知道怎麼照顧病人,不會也得學到會,直到有一日,母親因為長期疲勞,精神不濟,在送外賣時出了車禍,意外身亡。

  因為是自己違規肇事,她家得不到任何的補償,雇主最多也就送個慰問津貼了事。

  辦完母親的喪事後,不到一年,她父親也走了,身邊唯一的親人,只剩小她兩歲的弟弟。

  再然後,命運之神又殘忍地補刀,她弟弟也病發了。

  這是什麼灑狗血的八點檔戲碼,苦情到都出汁了。

  他本想嘲弄,出口卻是——「什麼病?」

  「脊髓性肌肉萎縮症。」俗稱,漸凍人。

  人,不是冰塊,身體一點一滴冰凍起來的感覺是什麼?他不知道,但心一點一滴被冰凍起來的感覺,他很清楚。

  他也有病,只不過差別在於,一個是生理上的,一個是心理上的。

  遇到她的那一年,她十七歲,推算起來,時間應該是她弟弟病發前後。


  「妳希望我怎麼做?」

  「我需要錢。你能給多少,就給多少。」

  他想起,她讓自己抽空,麻木到無淚的神容。他那時沒有探究下去,很多人要錢,本來就不需要有什麼理由,直到——

  直到懂了她的理由,某條不知名的神經,微微一抽,他從來沒有一刻,比那當下更看清自己的骯髒與醜陋。

  最初不明白,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情緒,只知道,它一直隱隱埋藏在內心深處,偶爾想起,便會胸口發緊,一抽一顫地疼,鞭笞著還未死絕的良知。

  他後來慢慢懂了,原來這種情緒,叫作罪惡感。

  他欠了她。因為虧欠,始終無法真正將她、還有那個錯繆的夜晚忘記,自心底移除得乾乾淨淨。

  他以為,只要還清了、不欠了,那道負疚感消失,他就可以釋懷與忘卻。

  而今,負疚感沒了,卻招來更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沉沉地壓在心口……

  隔天,她打包好出院行李,一上午忙進忙出,步伐輕盈,看得出心情不錯。

  護理師來做衛教,指導如何換藥、以及平日的傷口照護與注意事項,他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接著,她拿繳費單去辦出院手續,領完藥回來,放進行李袋中,回頭看他一眼。「好了嗎?十二點以前要辦好出院,小姑會幫你把車開過來。」

  趙之荷嗎?他點頭,表示明白。

  「你需要帶什麼東西,列一下清單,叫她順便打包帶過來。」

  「打包……什麼?」他一時沒聽懂。

  「去我那裡啊。」

  「我為什麼要去妳那裡?」

  「不然你想回去趙家等死嗎?」那裡沒有人會管他死活,而且還住著一個害他受傷的元兇。

  實話很殘忍,一針見血,可是——「我沒得選擇。」

  「有,我跟之荷商量好了,這段時間我來照顧你。」

  「……我還活著。」不是死人好嗎?有沒有人想過要問一下他的意見?

  「我現在不就在問了嗎?」

  「……」

  「你那是什麼表情?事實已經證明,我真的很會照顧人!」換藥、居家照護、術後的飲食調理,她全都懂,他還有什麼不滿意?

  「不是那個問題……」

  「那就沒有問題了。」

  「……會很麻煩。」

  「我不怕麻煩。」一頓,微笑道:「你也不怕,不是嗎?」

  「那我要做什麼?」該支付的代價得先問清楚,確認他是否給得起。

  「幫我打蟑螂。」那是她唯一的罩門。

  聽起來不難。

  他點頭同意。「可以。」不論是她家的、趙家的,還是公司的,他都做得到。

  於是出院那天,他住進她家。

  送趙之荷離開時,在門口,她輕聲叮嚀:「之寒在我這裡的事,別聲張。」

  「我懂。」趙之荷是聰明人,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她心裡雪亮。

  有些祕密,只能爛在肚子裡。

  臨去前,她回頭看了一眼,門口那目送她離去的身影——

  繞了一圈,終究是趙家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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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3 00:07:30 |只看該作者
罪之八 黃粱一夢(中)

  假日午後,陽光透過枝葉,稀疏篩落周身。

  趙之寒瞇著眼做日光浴,懶洋洋不想動。

  他喜歡在院子裡午睡,那時跟她一起挑選、搭這個藤編吊椅時,並沒料想到,日後使用次數最多的人會是他。

  半小時前,她來過一次,探手摸摸他被陽光曬得煦暖的臉頰,在小几上擱了保溫杯,沒吵醒他。

  他也沒睡著,他不容易入睡,住到她這裡以後,他才知道自己原來喜歡曬太陽,那讓他的身體,不再總是冷涼。

  或許跟這陣子的食補也有一點關係,她說他底子虛涼,小時候沒有補好,可以慢慢調理,只是時間會長一點。

  貪了一小會懶,他坐直身,取來一旁的保溫杯,旋開瓶蓋嗅了嗅。今天的有點紅棗味,看得到飄浮在上頭小小顆、紅豔豔的枸杞,其他還有什麼成分,他也懶得去分析,湊上唇小啜了一口——

  味道還不錯,溫度適中,比起昨天那杯一嘴菜味的精力湯好喝多了,於是他一口氣喝掉大半杯。

  身體由裡到外都暖了,他伸伸懶腰,決定起來走動走動。

  中午吃飯時,她交代今天有貨要寄。

  撈起擱在玄關的紙盒,左手兩個,右手夾一個,穿著拖鞋慢慢步行往超商走去。

  這是他後來,多分配到的任務。她說適量的運動有助身體健康,而且蟑螂太少了,又不是天天都有得打,所以他沒有抗辯地領下這項額外追加的跑腿雜務。

  「趙先生,今天也來幫你太太寄貨啊。」小區附近就這一家超商,多來幾次店員都認得了,會親切地同他打招呼。

  他淡淡頷首,沒多解釋什麼,自行到機臺前列印寄件單。

  以前沒接觸過這玩意兒,江晚照親自帶他走一次流程,實地操作過一回之後,就默默變成他的工作了。

  到櫃檯交寄完貨品,再順道領回一包她網購的物品。

  店員之所以會知道他姓趙,是因為超商取貨實名制度的緣故,她後來完全明目張膽,網購時取件人都直接寫他的名字,他掏身分證取貨已經掏得很順手。

  剛開始那一回,他寄完貨,被告知江小姐剛好有一件到店的物品,問他要不要順便領?

  他打電話回去問,她說:「啊,有有有!上禮拜買了幾本書,你順便幫我領回來。」

  因此連店員都知道,那個腦波太弱、容易手滑的人,並不是他。

  簽收完商品,走出店門時,背後店員細碎的交談聲、夾雜在自動門開啟的音樂聲中,模糊地飄進耳畔:「……真的是暖男耶。」

  暖男?

  哪裡暖?他對外人很慢熱,甚至是不太搭理,為什麼這樣還會有人覺得他暖?

  很新鮮的詞,不曾被套用在他身上過,有些莫名所以。

  這條回家的路不長,最多十分鐘可以走完,但他喜歡慢慢走,踩著夕陽的餘暉,到達家門口時,會聞到米飯蒸熟的淡淡香氣。

  黃粱一夢。

  他腦海常會不自覺,浮現這句話。但他希望,這個夢能久一點,不要太快醒。

  腰腹上的傷,早就結痂,他銷假回公司上班,但是下了班,還是本能地回到這裡來,車程並不近,每天來回要花一個半小時在開車上,但她沒開口趕他,他就厚著臉皮裝死,賴著不走。

  今天的晚餐,有涼拌木耳、鹹蛋苦瓜、蘆筍炒蝦仁、清蒸鱈魚,還有一鍋蓮子排骨湯。

  他們家的三餐偏清淡,而且養生,他都快可以背出那些食材的功用了,像最近每天都會看到的蓮子,據說功用是滋脾益腎;木耳補血益氣;苦瓜則是清熱解毒、防癌降血糖……

  他在吃飯時,想起剛才領回的包裹。「妳最近又買了什麼?」

  「啊。」她想起來了。「壁燈啦。走道的壁燈前兩天不是壞掉了嗎?我在網路上看到一個壁燈,超級無敵漂亮,你等一下吃完飯記得去換。」

  他淡淡點頭,接下臨時水電工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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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3 00:08:09 |只看該作者
罪之八 黃粱一夢(下)

       飯後,他拆了包裹端詳,實物好像沒有她剛才形容的那麼美到慘絕人寰,不過算了,不拆她的臺,或許裝上去會比看起來美?

      稍微研究一下安裝說明,拿出工具箱。

      「等一下喔,我關總電源。」等他就定位,她關了總電源,啪噠啪噠跑過來,也沒啥實質作用,就遞遞老虎鉗、螺絲起子,附帶圍觀的吃瓜群眾屬性。

      「……」

      等了幾秒,他沒有任何動作。

      她一臉困惑。「有什麼問題嗎?」

      「……妳有沒有覺得,換壁燈這種事應該白天來?」為什麼會她一個口令、他就一個動作,他的腦呢?

      「對呴。」她乾笑,趕緊開手電筒,幫自己附加照明功能。「這樣可以嗎?」

      好吧,既然她堅持,今晚沒看到這座壁燈有多絕美她會睡不著,那就換吧。

      拆下舊燈座,按照說明書的指示接好線路,裝上燈座,最後旋入燈泡。

      裝完,她雀躍地小跳步跑去開總電源——

      一室黑暗。

      「咦?」一定是打開方式不對。她跑回來,關掉壁燈,換個力道,溫柔地開啟它——

      「……」

      「……」

      尷尬地想來首夜太黑。

      「說不定是你哪條線路接錯……」她乾乾地說。

      「……」寧可質疑他,也不願承認自己又遇到無良商人就是了。

      趙之寒一陣無言。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網路與實物落差太大的另類詐騙,上個禮拜才發生過,網購這種事就跟賭博一樣,篤咒發誓外加剁手指,告訴自己不要再輕易上勾,下次看到拍起來美得讓人心動的圖片,還是會不小心又手滑。

      「網路購物有賺有賠,申購前應詳閱詐騙說明書。」

      人都死透了,他還要鞭屍。還能不能好好相處?

      「趙之寒你好討厭。」對啦,她就是笨蛋,不跟他槓,她走總行了吧?

      手腕驀地被扣握,挽住她離去的步伐。

      「對不起。」

      她微訝,側首望去,聽他又道:「我只是嘴壞。」不是真損她。

      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但聽得出來,他聲音裡的緊繃與起伏。
     

            不要討厭我。   


      開始學會擔心、學會在意、學會道歉,學會顧慮某個人的感受。

      「我知道。」她微微一笑,反掌握住他。「你這張嘴,連大哥和之驊都討不到便宜,我直接認輸不就好了?反正你說的也是事實,我就是學不乖——」

      「沒關係。」她想買就買,他從來都不覺得這有什麼大不了的。

      她不擅與人爭執,吃點小虧,自己摸摸鼻子,也就算了。路邊行乞的流浪漢、插隊的路人、搶車位的路霸、強迫兜售商品的偽身障者……吃虧受騙上當,她從來都不計較。

      她會說:也許對方趕時間、也許對方真的有困難……她總是想,只要這其中有一次是真的,只要能幫到人家一次,這樣就夠了。

      她不是性子軟,是性子好。

      「妳只是太容易相信人性,連我這種人都信。」

      「什麼叫『你這種人』?!」掐了他臂膀一記。「你這種人是怎樣?」

      「心狠手辣、冷漠無情、自私涼薄、工於心計……」隨便都能說出一長串。

      「你對我好。」她打斷他。上述那一切,用在她身上通通都不成立,她知道他對她有多好,在她身上不曾計量得與失。「我說過,只要一次,信對人就足夠。」

      而他,並沒有讓她失望,她信對了。

      「笨蛋……」伸出的掌,貼上她腰際,輕輕地,將她拉近。

      黑暗中,可以假裝無視牢牢貼握的指掌、可以假裝無視他環抱的力道、身體貼觸的距離……黑暗中,什麼都看不見,也可以假裝什麼都沒發生。

      他在等她推開他,然後他會假裝什麼都沒發生。

      她沒有。

      擱在他胸前的掌,緩緩攀上他的肩,在頸後圈攏。

      力道不重,但那是一個擁抱,他分辨得出來,一個女人心甘情願的擁抱。

      於是他傾前,吻了她。

      她那麼軟,又那麼溫暖。他貪渴地啜吮,汲取她身上的味道。

      他的靠近、他的碰觸、他的撫摸,每一個動作都為她留有餘地,只要她不想,每一秒鐘都有機會可以拒絕,可她還是沒有,她不想拒絕,至少今晚不想。

      她踮起腳尖,仰起頭,迎合他更深的探索。

      趙之寒加重力道抱起她,緊得她腳尖離地,身體密密貼牢、攀附著他,感受到頂在她腿間、純男性的欲望。

      曖昧而緊繃的情欲張力,在空氣中流動。

      他深吻她,開始脫衣服。她的、還有他的,一件件離開身體,然後將她抵在牆上,用手、用唇,一寸寸品嘗她。

      跟女人上床,他其實不太喜歡脫衣服,像是被赤裸裸地看清,毫無遮掩。衣服就如臉上那層冷漠面具,是他的保護色。

      可是他想感受她,每一寸肌膚都不想錯過,即便會被看清,身上的那些醜陋。

      他不確定,她眼中看見了什麼,或許光線太暗,她什麼都看不見,他只聽見細細的、含蓄的嚶嚀喘息。

      他蹭著她,在她腿間,來來回回。他可以感覺到,她的顫抖、她的潤澤,甚至濕潤了他胯間的硬物。

      他渴望進入她、牢牢嵌入她的身體裡,只要一挺身就可以做到,而且生理上她已經為他準備好。

      但是不行。

      他忍了下來,退開,抱她回房,放在床上,俯視她。

      「妳確定嗎?」

      她的房裡,沒有燈光,但有月光,他可以看見,她瑩白的胴體在月光下多麼誘人,而她,也能清清楚楚看著他。

      看著,擁抱她的人是誰。

      他還是不想要在黑暗中迷惑她,如果只是因為他的撩撥而一時意亂情迷,那她事後還是會後悔。

      這一次,他無論如何不想再傷害她。

      她微微一笑,朝他伸出手。

      那抹笑,比他二十八年人生中,所看見過的任何顏色,都還要傾城,嬌豔。

      她沒有一絲迷惘,她很確定。於是,他俯身回應她的擁抱,一寸寸進入她,身體貼著身體,親密律動,徐徐堆疊歡愛情韻。

      他不急,夜還很長。

      初始,她有些放不開,後來慢慢適應他的入侵、以及體膚廝磨的親密感,身軀逐漸為他而柔軟,回應他的節奏與步調。

      那是帶點羞澀,但在男人眼裡,無比嫵媚的嬌羞姿態。

      她試圖碰觸他,不是那種很世故的撩情媚惑,而是表達純然的親密,親親他、摸摸他,有時他撞得深了,她會小小口地啃咬他,不痛、有點麻,留下細細淺淺的齒印,像是一條啃桑葉的小蠶寶寶。

      他從來不知道,純粹的身體交纏,也能帶給他這麼多感覺,滿滿地塞脹著心房,抱得再緊都覺不夠,想搗碎了融進身體裡……

      他失控了。

      以往,在性愛過程中,總是清醒地看著那個荒唐的自己,但這一次,他失去自制,激越而熱烈地糾纏、索求……

      「等、等一下……」她壓抑地低喘,掌心抵著他。

      「怎麼了?」留意到她蹙著眉,他緩了緩,垂眸睇視。

      「很、很奇怪,你停一下……」腰椎好麻,腳趾蜷曲而緊繃,再這樣下去她會忍不住……

      過往經驗告訴他,這並不是不舒服,而是……

      「這裡?」他試探地頂弄,一下下撞在那個令她顫抖的點上。

      然後,她真的叫出聲來,失控抓傷了他,而且還哭了。

      她覺得好丟臉。

      趙之寒扳回她的臉,不讓她藏在枕間,憐惜地吻她眉角濕淚,心口似有細針,扎著說不出的柔軟疼意。

      一個有過兩年婚姻的女人,卻對性愛的高潮如此陌生……先是他,再是趙之恆,他們都是混蛋,好好的女孩子,讓他們糟蹋成什麼樣。

      他沒有再動,只是靜靜地抱著她,等待她緩過來,不斷以唇、以手撫慰,給予不同於肉欲、另一種近似於憐惜的溫存情韻。

      頭一回,在性愛中,想追求的不是自身歡快,而是憐惜與珍視,以她的感受為感受,只想給她最美好的一切過程。

      他希望她記得他,他想要她記得,他其實沒有那麼糟,記憶中仍有值得回憶的部分。

      或許,許多年後,她回想起這一夜,嘴角能泛起一縷淡淡的微笑與懷念,而不是那夜不堪回首的痛與淚。

      「我……可以了……」她有些彆扭,低聲道。

      他沒有盡興,她可以感覺到,他仍在體內撐脹著她,熱燙而堅硬。她鼓起勇氣,主動將腿圈上他腰間,示意他繼續。

      他緩緩擺動腰臀,摩擦著,在她身體裡進出,目光一瞬也不曾離開過她。

      她輕撫他的臉、挲撫肩背,透過指尖溫柔,一寸寸巡禮,短瞬間在他左臂停滯了會兒。

      那裡,有一道疤,極其醒目,像條小白蟲,盤踞而猙獰。

      有一瞬,他以為她會問。

      但她沒有,她移開目光,最後停留在他腰腹間,觸摸那道結痂傷口的時間,比任何一處都要長,來來回回、一遍又一遍……

      這一道,他不怕。

      比起左臂突起的那道疤,腰腹這道傷,她養護得極好,癒合平整,可預見未來只會留下細淺的白痕,那個時候,他們還為了貼美容膠的事僵持了半小時。

      這個男人,身上有太多傷,為了兄弟、為了養母……還有一道,是為了她。

      她不問,也不捨得問。那一瞬,他瑟縮陰暗的瞳眸,讓她看見傷仍在心底隱隱作痛。

      雙臂攀回他後頸,拉下他,親吻。

      別的她顧不了,但至少,為她留下的這一道,她會好好護著,不教這道痕跡日後憶起,也那樣痛入心扉。


  清晨醒來,床上只剩他一人。

  趙之寒神情有一瞬的空茫,緩緩起身呆坐了數秒,跳下床,套上褲子便衝出房門——

  她在做早餐。

  他怔怔地看著那道背影,突然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煎完菜脯蛋,回頭發現他在廚房門口罰站。「發什麼呆?你上班快來不及了。」

  於是他確定了——她沒有後悔,眼神柔暖如舊,就跟桌上那鍋冒著白煙的地瓜粥一樣溫暖。

  「我不想上班。」只想把她拖回床上,牢牢抱在懷裡繼續睡。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不靠藥物自行入睡,雖然睡著的時間不長。大部分時候,他們都在做愛。

  幾乎一整晚。

  最後,是她生氣地咬他,差點對他暴力揮拳,他才鬆手退開。

  江晚照經過時,瞥見他身上醒目的抓痕、齒痕,臉微微一紅,莫名心虛。

  她才不要承認她有性暴力。

  「你幾歲了,趙先生?」換個句型就跟小學生說「我不要上學」大同小異了。

  對,有肩膀的男人不能任性。

  趙之寒點頭,一秒被說服,回房刷牙洗臉準備上班。

  「——還有,生活公約第六條,在家中嚴禁露點裸奔。」

  生活公約第一條,要負責打蟑螂。

  生活公約第二條,要負責跑腿收寄包裹、修水電。

  生活公約第三條,上廁所要掀馬桶蓋。

  生活公約第四條,牙膏要從下方擠。

  生活公約第五條,煮的食物要吃完,不能挑食。

  跟她一起生活滿簡單的,她不挑剔、不囉嗦,沒那麼多規矩禁忌,目前為止也就要求他上述五項……喔,對了,今天再追加第六條。

  他謹記在心,讓自己當個守規矩的好室友。

  打理好儀容出來,看見走道那盞壁燈,停下步伐,拿起手機對焦拍照。

  「你幹麼?」

  「妳不是很喜歡?」總找得到一樣的。

  她笑了。「不用啦,其實也沒有那麼喜歡。」只是不想承認,自己又被網路圖片騙了。

  比起壁燈,她更喜歡眼前這個拍照的人,就算實物不怎麼樣,她說喜歡,他還是會幫她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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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3 00:08:24 |只看該作者
罪之九 門裡門外(上)


  日子不鹹不淡地過,白天上班,晚上回家,偶爾有應酬,會通知她晚上不回家吃飯。

  假日一起逛街,通常他不會有太多意見,買什麼、用什麼、吃什麼,全部她說了算,表現得非常配合好相處。

  但偶爾,還是會有意見相左的時候,例如此刻扔在洗衣籃裡的那件居家T恤。

  純棉的,舒適透氣,但質料不是問題,問題是印在上頭的小小兵圖案。

  「很幼稚,什麼品味!」完全不想掩飾他的嫌棄。

  「這就是主婦的品味!」看出她有一點小小炸毛,他立刻識相閉嘴。

  不是吵不贏,是吵贏了要幹麼?

  他這輩子吵架還沒輸過,但並沒有比較快樂,適時的閉上嘴巴,讓她占上風的感覺也沒有想像中差。

  「睡衣而已,又沒有人看到,好穿好睡比較重要。」

  「……」其實他比較習慣裸睡,但她不必知道,在她看得到的地方,他還是會規規矩矩把衣服穿好,不令她感到不自在。

  再更久以後,他即便想也要不得了,無論是那一夜、那些淡而無味的養生餐、甚至一件醜到不行的小小兵睡衣,都會令他懷念。

  而這一天,早晚會來。

  他每一刻,都做好離開的準備,掛在衣櫥的衣物不多、私人用品不多,一轉身全數都可以丟棄,這樣,就不會太措手不及,讓自己顯得倉惶狼狽。

  這是她的家,她和趙之恆的家,而他只是一名寄居的過客——他無時不記得這一點。

  可是她好像不這麼覺得,不斷幫他添購生活用品,開始只是些小東西,專屬的保溫杯、盥洗用具、拖鞋、居家服、薰香夜燈……一點一點,占據每個角落。

  有時,他會恍惚地產生錯覺,好像真是這個家的一分子。

  只是錯覺而已,他沒有沉溺在這樣的錯覺中太久,接下來發生的事,為短暫的平靜生活投下巨石,掀起陣陣波瀾——

  趙之驊的事爆了。

  起因是公司的年度推廣建案發生意外,工地坍方造成十九人輕重傷。

  且不提這起年度大案,公司先前投入了多少資源、廣告與人脈,光是涉及到人員傷亡,就已經不是想壓就壓得下來。

  從最初的工地安全措施、到建築結構是否符合法規、再到建材部分……逐一被放大檢驗,愈挖愈深,最後如骨牌效應,收取回扣、黑道圍標、內神通外鬼……

  一日一爆。

  趙氏工程弊案,連續一個禮拜占據新聞頭條,重創企業形象。

  要挖掉體內的一顆瘤,總得流點血。

  趙之寒也連續一個禮拜,每天都有應酬,打點人脈止血。縱然無法避免,也不能眼睜睜放任血流乾。

  一天,深夜歸來,打開廳門,瞥見暈黃燈光下,靜坐的那人。

  不管多晚,他還是想回來這裡,每天花一個半小時的車程,說不上幾句話也好,道一聲早安或晚安,都好。

  她皺皺鼻。「又喝酒了。」

  他靠著牆面,揉揉脹痛的額際,沉緩吐息。體質不容易醉,不代表能避免酒精造成的身體不適。

  「沒辦法。」他知道她不喜歡,可是這次,沒辦法,他一定得這麼做。

  他不確定她聽懂了沒,她只是默默起身,替他弄杯蜂蜜水,緩解酒後頭疼。

  「告訴我,不是你。」她就問這一句。

  她看似單純,卻不是傻子,趙之驊手伸到過什麼地方,就像擠膿瘡一樣,陳年弊案連環爆,這其中的運作,少不了他推波助瀾。

  應該說,她從來不問他,卻好像什麼都知道。

  她獨獨不希望,那件事與他有關。寧願是意外、寧願相信他……

  「……不是。」不是他。

  但他知道。

  趙之荷家裡那位,也不是個吃素的,下手之狠,比他更泯良知。

  他們都有同樣的目的性,他不能做的,那個人卻不曾猶豫,扛下罪業,髒了自己的雙手來保某人的一方淨土,永遠當那朵孤高清傲、無人能攀摘的荷。

  廣義上來說,他算共犯結構。

  藏在舌尖的話,沒有說出口。

  他不想被她當成一個為達目的,在金字塔頂端,踩著人命玩權力遊戲的變態。

  話題就此打住,她沒有再問下去。

  倒是趙之驊,他都還沒刨到底,有人已經沉不住氣,來找他掀牌。

  「我知道是你!」

  「別這樣,三哥。我為了收你的爛攤子,這陣子酒喝到快胃出血了。」不拋個幾句感謝慰問便罷,怎好如此反咬他一口。

  「少在我面前作戲。」這套兄友弟恭都演了八百年,趙之寒笑不僵他都演累了。他只是沒料到——

  「這樣對你有什麼好處?!」

  他沒想到,趙之寒下手如此之狠,為了刨他的根,不惜兩敗俱傷。且不提殃及江晚照,公司他也有分,股價狂跌,短短一週市值蒸發掉三分之一,他也討不了便宜。

  「看你吃癟。」趙之寒回答得很讓人吐血。

  趙之驊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就說跟人抬槓,他從沒槓輸過。

  與其說心疼這些小失血,他其實比較遺憾不能回家吃晚飯。

  他摸了摸腰腹,微笑補槍。「三哥兄弟情深,招待我這一刀,我拚著股票當壁紙貼,也要好好報答三哥情義。」

  「所以你寧可一鍋粥全翻了?」

  「粥翻了還能再煮。」老鼠屎不挑出來,煮得再大鍋也吃不了。

  「……」

  以前,爸曾經用鱷魚法則評論過他們。若被鱷魚咬住的是之寒,他會狠得下心自斷一臂,完全不拖泥帶水;之鴻沒有那樣的智慧,無法辨察危機;而他沒有那樣的魄力,無法當機立斷。

  那時他很不服氣。趙之恆生來就擁有一切,永恆的偏寵與疼惜;趙之鴻一開始,也曾被期許鴻鵠之志;趙之航不必爭,就已經是航領趙氏企業的接班人;憑什麼他就只是一匹馬,再駿也只是身先士卒替人打天下的馬,就連趙之寒,都有高處不勝寒的傲然身姿,大哥那傻瓜聽不懂,可他懂,那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隱喻,這個世界從來都不公平,他如果不爭,就什麼都沒有!

  就算是現在,他還是不服氣。

  「你以為你贏了?」

  趙之寒哂笑。「至少確定你輸了。」喪家之犬的狺吠,能不能有點新意?

  「沒有江晚照,你也是白忙一場。」他前頭,還有一個趙之航,如果撕了江晚照這張鐵票,他同樣沒有贏面。

  這是要玉石俱焚、魚死網破的節奏嗎?

  「三哥,注意風度,如此胸襟,我都不忍直視了。」這才叫一鍋粥全端了,自己吃不了,也不讓別人吃。

  「沒關係,我不介意更難看。」橫豎都要下臺,誰還在乎是走下臺或滾下臺。

  待對方消失在眼界,趙之寒容色一斂,嘴角笑意盡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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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3 00:08:36 |只看該作者
罪之九 門裡門外(中)

  趙之驊喝醉了,在門口大吵大鬧不肯走,僵持了大半天。

  原來一個男人的品性,真的可以從酒後看出來,而眼前這個平日看來風度翩翩、斯文有禮的男人,醉後醜態盡出,酒品、人品都低劣至極。

  憤恨、埋怨、嫉妒、詛咒……長年埋在內心的,盡是負面而壓抑的情緒。

  江晚照不敢開門,這一家子瘟神,她真的怕了,能防就防。在這多事之秋,她不能神助攻,起碼可以讓自己不當豬隊友,扯趙之寒後腿。

  好說歹說,勸到口都乾了,男人還在發酒瘋,左鄰右舍被驚動,頻頻探頭觀望。

  好歹是一家人,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若報警只會讓外人看笑話,公公那頭也難交代,趙家最近的負面新聞已經夠多。

  沒轍,只好偷偷傳訊給趙之寒求救——

  

  之驊喝醉了,跑來家裡鬧。



  另一頭,趙之寒看到訊息趕回來,趙之驊還沒鬧完,遠遠就見他隔著鐵門演猴戲——

  「妳以為妳有多瞭解他?他做的骯髒事會告訴妳嗎?他的手沒有比我乾淨……」

  她嘆氣。「我知道。」在趙家,沒有人的手是乾淨的。

  「那妳知道,他一向不吝於用自己的身體,去換取任何他想要的東西嗎?」趙之驊話裡,充滿惡意與羞辱。「一次、兩次、三次……一回比一回值錢。」

  「三叔,你真的醉了。」

  「裝什麼?你們這點破事,誰看不出來?」在這世上,沒有什麼比愛情更好掌控一個女人,讓她死心塌地,也只有趙之寒,玩得起這種招。

  女人這種生物就是蠢,連聰慧能幹的呂靜玢都過不了愛情魔障,當了別人成功的跳板,若非她已是囊中物,趙之寒不可能為她做到這樣。

  她知道不該跟醉漢計較,但就是一時氣不過,回了嘴:「這『破事』,不正是你一開始想做的嗎?」那又憑什麼,對別人滿口的嘲弄與鄙視?

  「顯然妳更樂意對他張開腿——」

  無恥。

  「三叔應當知道,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的道理。」低俗人,永遠只看見他想看見的低俗事。「所以你從沒看懂之寒,也錯看了我。」

  「妳懂?我跟他當了二十幾年兄弟都失算了,妳有我瞭解他嗎?是良人還是狼人都分不清,蠢到我都想替妳哭了,如果妳身上沒了那些『附帶價值』,他會跟妳耗?」

  「三哥要不要親自問我?」

  簡直丟人現眼。上午在公司鬧,下午來這裡鬧,他不累,觀眾都看累了。

  趙之寒真的覺得夠了,上前拎住他領子,把他從江晚照家門口揪離。

  「你做什麼趙之寒——」

  「這是別人家,我們的家務事,別在外人面前丟人。」他輕柔道,不理會對方的抗拒掙扎,硬是將他扯到巷口,丟進計程車,報上趙家的地址。「送他到這個地方。」

  或者,送到任何他看不到的地方都可以。

  他今天的心情,已經完全被這人攪爛了。

  沿路走回來,今天夕陽依舊,只是步伐卻已沒了往日的從容愜意。走到底,那人在前方盈然而立,開啟門扉等待。

  「我從沒看過之驊這個樣子。」臉孔扭曲,姿態醜陋,往日氣度盡失,究竟是以前太會裝?還是真被逼到了絕處?看他那樣,她其實有點心裡發毛。

  「讓妳看笑話了。」

  「幹麼這樣講,說得我好像外人似的。」

  她本來就是不相干的外人。

  趙之寒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妳原本可以不必攪進來。」他們這幫姓趙的,應該已經倒盡她的胃口。

  她嘆氣。「不想攪也攪進來了。」

  他靜默了下。「我有事跟妳談。」

  「進來說啊。」江晚照奇怪地瞥他。

  他就倚靠在門邊,沒再往前,也沒退開,因為接下來要說的話、以及她的答案,才是決定他究竟站在門外,還是門內的關鍵。

  「三哥這個樣子妳也看到了,一直以來,他對我的心結最深,更何況現在是栽在我手裡,他不會甘心看著我上位。」趙之鴻資質平庸,三哥從沒看在眼裡,而他們兩人,出身一樣,卻一路踩著他,相貌、才智、機運、異性緣、父親的另眼相待……三哥對他的妒恨,不是一朝一夕。

  這人性格深沉,平日情緒藏得深,但愈是這樣壓抑的人,癲狂起來,更容易走極端,狗急都會跳牆,人被逼急了,難保不會幹出什麼不理智的事來。

  「所以……呢?」她問得有些遲疑,或許也猜到,他想說什麼了。

  「所以他會拆了所有能讓我爬上去的梯子。」今天只是酒醉鬧事,那明天呢?他不想看到當初挨的那一刀,也落在她身上。

  即便沒那個膽,這樣三天一吵五天一鬧,她也沒有平靜日子過。

  「最簡單、也最一勞永逸的辦法,就是釜底抽薪。」只要她手上沒了柴薪,火就燒不到她這裡來,這樣才能真真正正,將她與這些是非隔離開來。

  「——把妳手中趙氏所有的持股,賣給我。」

  他終於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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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3 00:08:52 |只看該作者
罪之九 門裡門外(下)

  「——把妳手中趙氏所有的持股,賣給我。」

  他終於說出口。

  江晚照靜默良久,一直沒搭腔。

  其實這些話,早就該說了,只是他不敢賭,不敢拿那些寧馨美好的日子來賭,能貪得一天,便多賴一天,不戳破,就還有自欺的空間,讓自己沉浸在美好的假相裡。

  說了,可能就到底了。

  但是現在,他想要一個明確的答案。

  他想知道,她究竟是信他多一些,抑或者、抑或者她眼裡山水,與三哥看見的,並無二致。

  「妳放心,我會以出事前的巿值計算,不會讓妳吃虧。不過妳應該知道,能一口氣吃下妳手中所有股份的人不多,可能需要以分期的方式支付,妳如果不放心,請律師擬妥合約,白紙黑字條列清楚便是。」經此一創,趙氏元氣大傷,股價少說得三、五年才會回得去原本的水平,與其死握著這些股份,不如拿著實實在在的現金,遠離紛爭。

  「……不要。」她輕輕搖頭,拒絕了他。

  「給我一個理由。」雖然早料到答案會是這個,他還是想問,想要一個明白。

  誰都知道這條件對她多有利,她沒有理由拒絕。

  「其實……這些話,大哥與之驊都跟我說過。」或哄、或欺、或拐、或騙……言語包裹的方式不盡相同,每一個都很冠冕堂皇,但目的都一樣。

  而他,選在這個時候開口,這是他上位最好的時機點。

  「之寒,你要的,我不能給你。」

  趙之寒容色未變。「妳最初找上我,應該也沒有蠢到以為,一紙授權書就能滿足我,我曾經也琢磨過,妳心裡所估量的底線在哪裡?現在我知道了——妳從一開始,就什麼都沒打算給我,對嗎?」

  「……」她啞然,一時無話可駁。

  「出手幫妳的那一晚,洩露了我的弱點,讓妳發現我對妳心懷愧疚,妳知道妳可以利用我這個弱點、知道我不會傷害妳,於是決定找上我,美其名是尋求庇護,但又何嘗不是有意將我推進戰火,代替妳當箭靶。」言語,總是能包裝得很漂亮,真要挖掘裡頭的深意,想多心會寒。

  她拿他當替死鬼,卻又什麼也不給,她狠起來,可不遜色。

  「你……」他知道。江晚照心一驚,他心裡雪亮,卻什麼也不說……

  一如方才她對三哥所說——「你從沒看懂之寒,也錯看了我。」趙之驊始終都沒看透,他們之間,她才是那個利用者,而他一直都是個被利用者。

  他知道她要什麼,盡責扮演好替死鬼角色,當她的擋箭牌。

  「跟大哥他們不同的是,妳還有良知,利用別人時,會不安、會愧疚。」他無時無刻,都能看見她眼中的歉意。「所以妳在能力所及,儘可能想為我做些什麼。」

  那是同情、是憐憫、是補償……他一開始也無所謂,就陪著她演。人生不就是這樣嗎?真假摻半,只要對方願意對你好,何苦非要一層層剝開,探究它的核心是什麼?

  今天都剝到這了,已無法再裝瞎。

  「說吧,妳到底要什麼?」她不戀權,也不要錢,到底在死守什麼?

  她蠕了蠕唇。「……之航。我在等之航回來,完璧歸趙。」那是之恆臨終的遺願,他沒能等到之航回來,她只能替丈夫守著,繼續等。

  「原來。」趙之寒一度想笑。

  原以為,他是在替她守,誰知到頭來,竟是在替趙之航守江山。

  替誰守原也不打緊,只是心底,為何會湧起一陣陣悲涼?

  她其實可以明說的,何必彎彎繞繞?說穿了,是她從來就沒有真的信任過他,不確定他願不願意、甘不甘心為人作嫁,所以不敢對他吐實,寧願用溫情的手段、用自己的身體來留住他……

  「……對不起。可以給你的,我都願意給,但那不是我的東西,我不能作主……」

  那她又怎知,他是不是真的想要那些東西?

  他想要的,從來都沒有人真正懂過。

  這一次,他真的笑出聲來了。「如果我說,妳一開始就明講,我會幫妳,妳信嗎?」

  不,她不會信。

  不過那也不重要了。他退開一步,至少,他清清楚楚確認,他與趙之驊一樣,都是被隔擋在門外的人,只是有一度,自以為在門內罷了。

  她一愕,聽懂了什麼。「之寒……」

  他再退一步、又一步……拉開距離,然後轉身,大步走開。

  「之寒!」

  關上車門,她追上來,敲他車窗,似乎有話想說,可他沒興趣聽,踩下油門離去。

  他不會再妄想,踏進哪一道門。

  

  遠離,是那一瞬間,他唯一能想到的事。

  遠離虛假的她,虛假的一切。

  其實也沒有那麼難接受的,他一直都活在這種虛假的世界裡,多一個她,也不需要太意外,只不過,他曾經以為,那裡頭至少藏了幾分的真,到頭來,連那幾分,都是奢求。

  人活著,果然不能太清醒,能作夢,就不要看得太清楚會比較好。

  他孤單怕了,一碗暖粥、一杯安神茶、一道平安符、一個擁抱……他都想要。

  她說:「我相信你。」

  他以為她真的相信,即便是利用他、拿他當保命符也無妨,她相信他、把自己交到他手上,他就會拚盡全力來保她安穩。

  但,假的。她從來沒有對他說實話。

  那些溫情、關懷、照拂……也是假的,只是在跟他虛與委蛇。

  緊握方向盤的指節一陣抽緊,他靠向路邊,踩剎車時,吊掛在車上的平安符一陣晃動。

  「我不知道能為你做什麼,只好去廟裡幫你求一道平安符,讓媽祖娘娘來保你平安。」她說這些話時的溫軟神情,他都還記得,卻也是假的。

  「可以給你的,我都願意給,但那不是我的東西,我不能作主……」那一夜的擁抱與激情,只是她願意給的報酬,虛情假意到出乎他意料。

  曾經有一個人,也這樣對他說過——



  該給你的,我會給,他們的東西,你不要拿。



  記憶,像一把刀,狠狠劃開心扉。

  呂靜玢給了他冰冷的股票,江晚照給了他溫暖的肉體,卻都同樣令他難堪。

  沒有人給過他機會,問問他到底要什麼。

  第一次聽到那句話時,他十歲。

  一個十歲的孩子,能想什麼?

  他那個時候,只是想喊一聲媽媽,有人真心接納而已,趙之恆與趙之航有什麼,他根本不稀罕。

  呂靜玢防他,怕他會瓜分她孩子的權益,至死也沒有真心接納過他。

  江晚照也防他,即便他為她做得再多,她還是疑心他。

  沒有人,真正把他當過自己人。

  也好。說破了,以後就不必再作戲。

  繞上一圈,不過就是再次證明,趙家什麼都有,就是沒有真心。

  舞臺上的戲子,最怕的就是弄不清楚自己的角色定位,而他,一向清楚自己的定位,完美演出,從來沒有失態過……或許曾經短暫有過,但是,不會了。

  再也不會,再也沒有了。

  原本奢望存在心底,那最後一絲虛假美好,已經親手掐斷。

  他收整情緒,啟動引擎,重新平穩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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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發表於 2018-11-3 00:09:05 |只看該作者
罪之十 雪地寒梅(上)

      她錯了。

      江晚照很快領悟這一點,從他說——

      「妳一開始就明講,我會幫妳,妳信嗎?」

      那個時候,她就知道她錯了。

      我信。

      可是一開始,她並不確定這一點。誰能料想得到,他根本就不稀罕趙家基業,蹚進這攤渾水裡,惹了一身腥,單純只是為了一碗粥、一點點的溫暖……

      不,他其實說了,說得很清楚。

      他說要保她平安,車禍、挨刀,都不曾動搖過承諾;他說,要讓她遠離紛爭,釜底抽薪,過安穩的日子……

      他說得那麼清楚,可是她卻回他——大哥與之驊也說過。

      她懊惱地蒙住臉,簡直想一鞭子抽死自己。

      第一直覺,她把他說那些話的目的性,與趙之鴻、趙之驊畫上等號了。

      她沒有相信,他的立意點純粹只是為她考量。

      他太考驗人性——不,或許說,他太懂人性,所以故意選在最敏感的時機點對她開口,三言兩語,就測探出她內心深處,最真實的反應。

      她現在懂了,可是領悟得太晚,他退開了。

      避開她的碰觸、涼寂的眼神……那一瞬,她猛然發現自己也在他心上劃了一刀。

      她不後悔拒絕他今天的提議,但她後悔沒有早一點對他坦誠,後悔讓自己,成了第二個呂靜玢。

      如果重來一次,她會以更適當的方式與他談、讓他理解,不會令他如此受傷地退開。

      她想了很多話、各式各樣的解釋,成篇句子在手機裡刪刪改改,最後,只送出一句——

            對不起。

      她無力為自己辯駁。

      太透澈人性的他,必然也能看穿那些經過包裝修飾的句子,說得再多,遠不如坦承錯誤來得誠懇。

      他沒有回覆,也沒有再回來過。

      前陣子,無論再忙、再早出晚歸,總看得出歸來的痕跡,但這一次沒有,他房間的枕被整整齊齊,沒有睡過的跡象。

      可是她想見他,她必須見他,有些話她要當面跟他說,他不來,那回趙家總見得到他。

      雖然,免不了會碰上一些讓心情不太愉快的人事物。

      那天,她一如往常,回趙家向長輩請安問候,趙之驊也在,光是吃個晚餐就夠嗆的,時不時地酸上兩句,嘴巴不安分。

      這她早有心理準備,他從趙之寒那裡討不了便宜,自然便朝她這兒撒氣。

      「二嫂,妳氣色看起來似乎不太好呢。」

      「最近食慾不佳,沒什麼胃口。」如果對方語氣再真誠一點、表情不要那麼假的話,做點表面工夫她還是可以的。

      「小弟,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大家都那麼熟了,怎沒好好『照顧』人家呢?」

      被點名的趙之寒,連眉毛都沒動一根。「最近太忙了,不過這並非三哥的不是,大家都那麼熟了,不用謝。」

      趙之驊噎了噎,臉色難看。

      這PH值已經低到快破表了吧?超酸。

      江晚照差點失禮地笑出聲來。

      「婊子還裝什麼清高?當所有人眼睛都瞎了?誰看不出來你們有一腿……」趙之驊一口氣吞不下來,恨恨地低噥。

      氣氛瞬時僵凝,餐桌上悄然寂靜。

      平日笑裡藏刀是一回事,真正把話說出來,公然羞辱又是另一回事。

      她手顫了顫,忽覺一陣噁心,擱下筷,掩嘴倉促離席。

      「還有本事給大家添堵,嫌你惹的麻煩還不夠多嗎?」趙恭冷冷警告完三子,也起身離席。

      幾句話,讓大家全飽了,沒人再吃得下。

      離開餐廳時,江晚照還在浴室裡吐。

      以前已經夠食不下嚥,如今這醜惡的嘴臉,更教人反胃。

      趙之驊駐足,瞄了眼半掩的浴室門。「二嫂這模樣,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害喜。」

      「三哥是不是也該檢討,或許你的話太讓人倒胃口。」趙之寒置身其後,淡淡地回嘴。「看來是我手足情深,爛攤子收太多。如果三哥覺得光收傳票跑法院,日子太清閒,我不介意讓你忙一點,沒空再胡思亂想。」

      「……」趙之驊不想表現得那麼慫,但他確切地知道,趙之寒真辦得到,若要下狠手,把人往死裡掐,他真可能沒有活路。

      打發走礙事蒼蠅,趙之寒偏首朝浴室內望了眼。

      裡頭的人漱了漱口,掬水洗把臉醒醒神,對上他的目光,心頭一陣暖。

      他還是關心她。

      雖然不發一語,但眼神裡看得見擔憂。

      她笑了笑,苦中作樂地對他豎起大拇指,讚許他今晚壓倒性的勝利,趙之驊一路生事,他也讓對方一路吃癟吃到飽,他以前對她,簡直是手下留情。

      他真的好強,能在這種環境,讓自己活得比誰都好,有時她都覺得,或許他天生就是適合這種地方,沒有人比他,更能駕馭這一切。

      雪地雖寒,卻能開出梅香撲鼻。

      趙之寒完全不想回應,轉身就走。

      還能調侃他,看來是沒事了。

      她趕忙追上來,拉住他的手,不發一語,清澄的眸,靜靜仰望他。

      他頓了頓,第一時間,沒再邁步。

      她輕輕地,搖晃幾下,無聲地示好、討饒,還有一點點撒嬌意味……

      對不起嘛,你不要再生氣了。

      一逕地裝可憐,耍無賴。

      他靜默了下,吐聲:「妳的事,我會幫到底。」

      如果她要的是這個,那他給。

      江晚照一愕,沒能反應過來,他已經抽開手,舉步離開。

      回房沒多久,外頭便響起敲門聲,打開門,見她小媳婦似地站在外頭,低嚅道:「我幫你送東西過來。」

      「什麼東西?」他沒有什麼非拿回來不可的東西,全扔了也無妨。

      「這個。」她從包包裡,撈出一瓶精油。住在一起的那段時間,她每天晚上睡前都會幫他點上幾滴舒眠精油,他已經很習慣那個味道了,有時她忘記,他還會自己點上。

      「你房裡有薰香燈嗎?我不確定有沒有,所以也幫你帶來了。還有茶包——」最新調配的養生茶,平時飯後都會幫他泡一杯。

      對了,還有餅乾,今天下午做的,她一口氣做了薰衣草、燕麥餅、杏仁餅、蘇打餅乾,一小包、一小包分裝好,讓他放在房間和辦公室,餓了可以吃一點。

      他一時呆怔,忘了推拒。

      一樣、一樣塞到他手上,掌心太滿、塞不下,掉到地上。

      「我——」不需要。

      那種像是塞滿掌心、滿到捧不住的牽掛……是假相,他明明都知道,第一時間卻無法斷然拒絕。

      「就這樣。」她笑了笑。「這裡不好說話,你什麼時候有空,回家一趟,我們談談。」

      回家——

      那不是他的家,這個讓她噁心到連飯都吃不下的地方才是。

      他甫張口,她突然又說:「我下午做餅乾的時候,發現有小強出沒。你沒回來幫我打蟑螂以前,我不敢進廚房了。」

      「……」對付任何一個人,他都能游刃有餘,獨獨她,完全不知該從哪裡下手。

      她是他的軟肋,他知,她也知。

      她很盡興地在利用她這個優勢,他反擊不了。

      江晚照也沒等他回覆,道了聲晚安,便從容離去。

      關上房門,趙之寒將捧了滿掌的物品擱上桌,動作一怔,拎出摻雜在其中的小東西,看著、看著,靜靜在窗前,坐了一整夜。

      天亮後,他移動僵硬的四肢,拿起手機傳訊——

      我晚點去找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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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發表於 2018-11-3 00:09:24 |只看該作者
罪之十 雪地寒梅(下)

      清晨醒來,又吐了一回。

      反正只有她一個人,也沒興致弄早餐,便想說出去呼吸新鮮空氣,喝杯熱豆漿,出來才發現趙之寒倚站在花雕鐵門外。

      「這麼早?」她有看到訊息,但沒想到他會來得這麼早,趕緊打開鐵門,伸手去拉他,觸著一掌的冰涼。「怎麼不自己進來?你沒帶鑰匙嗎?」傻傻在外面凍露水。

      趙之寒未語,默默進了門。

      「你手好涼,我幫你沖杯熱茶——」

      趙之寒拉住她。「我自己來。」

      「也對。」自己家,又不是不熟。

      「妳想吃什麼?」

      他要弄給她吃?這位君子看起來不像跟廚房很熟的樣子。她心領地微笑。「不然你幫我泡杯牛奶好了,奶粉在櫃子上。」

      他沖了茶,也泡了牛奶,兩人各自坐在客廳一隅,安靜啜飲。

      江晚照邊喝,邊分神打量他。

      他怪怪的,神情看上去有些恍惚,掌心捧著杯緣,怔忡地看著,不知是否杯中熱氣薰染,眸底一片霧氣朦朧。

      「那個……你有看到嗎?」掌心不覺貼上肚腹。料想過他的諸多反應,但這個——她有點猜不透。「我、我是要說——」

      「妳先別說,聽我說。」有些事,埋藏在心底深處,他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再對誰提起,如今走到這一步,她有權利知道。

      「趙之恆有沒有告訴過妳,關於我生母的事?」

      「沒有。他只說你是七歲才被爸接回來。」不像其他人,在趙家出生、長大,雖然這部分趙之恆沒有多加著墨,但料想得到,那應該是一段很艱辛的歲月。

      「他還真厚道。」他自嘲。「不像大哥、三哥,你知道小時候,他們都怎麼叫我嗎?」

      「什麼?」

      「小神經病。因為我母親,是輕度的精神疾病患者。」

      「……」她訝然。這太意料之外,她一時不知如何回應才適當。

      「妳一定想問,如果是這樣,我爸為什麼還會看上她?因為她漂亮。我這張讓三哥妒恨的皮相,有七成是遺傳自我母親。」他笑了笑。「男人不就是這樣嗎?只要長得美,誰在乎她腦子裡有什麼,又沒有要跟她過一輩子,爽幾晚而已,賞心悅目就好。」

      為了一點錢,他母親被家人出賣,於是有了他。

      一個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的精障患者,哪會清楚自己身體的變化,等家人發現她懷孕時,要打掉已經來不及。

      「爸知道有你的存在嗎?」

      「知道。」可是一個精神有問題的女人生的孩子,要來做什麼?支付一點生活費,打發掉就是了。

      「七歲的時候,我生母過世,舅舅想把我丟還趙家,而讓爸改變主意接納我的原因,是在醫院做完一系列檢查與測驗後,反而測出我的智力數據值是他所有孩子裡最高的,這才是我被接回趙家的主因。」也是呂靜玢格外防他的原因。

      趙之寒神色麻木,讓自己抽空情緒,才有辦法把話說完。

      「很諷刺吧?一名天生的精障者,卻生出聰明過人的孩子,老天爺總是用著我們所不懂的方式展現祂的幽默。」

      她沒發表任何評論,只是默默移坐到他身邊,挪開他手中緊握到指節泛白的馬克杯,將自己塞入他掌中。

      他眸心閃了閃,移向她,就著她的手,撫向臂上那條像蜈蚣一樣醜的疤。「這一道,是我自己劃下去的。」

      一刀到底,劃開膚肉,沒有手軟,沒有猶豫,深度幾可見骨。

      可是很奇怪,那時一點都不覺得痛,反而冷靜麻木地看著血從身體裡湧出。

      之前說不出口,是不想自己在她眼中,看起來像個自戕的神經病,雖然他的確是。

      「為什麼?」

      「我只是想知道,這裡頭,是不是跟他一樣髒。」

      這樣難堪的出身,這樣禽獸的父親,他一輩子都沒辦法喜歡。

      「有一度,我甚至恨他入骨,厭惡自己身上流著這個人的血,齷齪又骯髒,仗著有點錢,就去欺凌一個境遇堪憐的弱勢女子,恣意摧毀他人的人生……」頓了頓,他諷道:「妳一定覺得,我說這些話完全是在打臉自己。」

      因為他自己,也做了跟他父親一模一樣、他曾經最唾棄不恥的事情。

      江晚照沒有正面回答,隔著衣物撫摸臂上那道凹凸不平的肌膚痕跡。「這是在發生我們的事之前,還是之後?」

      「……之後。」

      「你瞧不起他那樣的人品,也憎惡自己跟他一樣。」所以這一道,是償還她的。雖然手法極端,但她似乎慢慢有一點懂,當年那個受困悲鳴、孤單無助,卻找不到正確紓解管道,年輕而徬徨的靈魂了。

      他別開眼,幾乎無法直視她溫暖理解的眼神。

      「他曾經說,所有的孩子裡,我最像他。他造最大的孽,是明明就不能有孩子,為什麼不做好避孕措施?為什麼要讓不受歡迎的孩子來到這個世界上,活得那麼不快樂,害慘他也害慘他的母親!至少這一點,我不要像他,不要走他走過的路,讓孩子來這世上受苦,日後怨恨我。妳聽懂我在說什麼嗎?」

      懂,卻也不懂。

      「你知道我懷孕……」可是卻不想要?她喉間哽了哽,「你不是爸,你跟他不一樣,為什麼要拿自己跟他相提並論,你沒有那麼不堪,也不會讓你的孩子蒙羞受辱——」

      「不會嗎?」他沒與她強力爭辯,音律輕淺,聽來如此空泛而蒼涼。

      這個孩子,就跟當年的他一樣,身上背負著錯誤,受人輕視,沒有人愛、沒有人懂,總有一天,她也會後悔。

      他何苦讓世上,再製造出第二個趙之寒?孽是他造的,他自己收拾。

      「妳不必為難、不必有負擔,更不必有一絲罪惡感,這個決定是我作的,與妳無關。妳就當是再經歷一次,那個錯誤的夜晚,過了就沒事了,妳可以繼續往前走,永遠擺脫趙家帶給妳的傷害與陰影,找一個人建立幸福的家,妳還會有很多孩子……」

      「你到底在說什麼!」江晚照打斷他,來不及多言,忽覺下腹一陣抽疼,她瞪大眼,瞬間領悟了什麼。「你、你——」

      對,這就是他的作風。

      當斷則斷,沒有一絲遲疑,拖泥帶水、連皮帶肉只會更疼,不如一刀俐落斬斷,連讓她說出口的機會也不給,所有的罪咎一肩擔。

      他做事太狠,太決絕,連對自己、以及親生骨肉,都一樣。

      「趙之寒!」一巴掌甩去,是打他對自己、也對她太殘忍。「你這混蛋,快送我去醫院!」

      他文風不動。

      她氣得再甩一掌、又一掌。「混蛋!你不要這個孩子,我要啊!你不知道該怎麼愛他,我來愛!這是我的孩子,你憑什麼奪走他……」

      「妳以後——」

      「不要跟我說什麼以後還會有,孩子是媽媽身體裡的一塊肉,你懂不懂!割掉心頭肉,沒有一個當媽媽的會不痛、沒有哪一塊肉會比較好,更不是割掉這一塊,以後還會再長出來……它會是一輩子的傷,一輩子的痛,你到底明不明白?!」

      她氣得狂捶他,抽痛愈來愈明顯,額心開始滲出汗水。

      他神色一動,目光複雜地望她。

      他不想她因為道德、因為一時的心軟,留下孩子,賠上一生,就像他的媽媽,可是……

      「你一直說你害慘你媽媽,不該被生下來,但是你媽媽有埋怨過你嗎?她真的,不曾因為你而有過一絲快樂?」

      有……

      他媽媽抱著他時,總是笑得很開心。

      她喊他小寶,是她揣在心頭、小小的寶貝。

      她有時候,會認不得人,但從來不會認不出他。

      她常常記不得他幾歲,拿他當襁褓的小娃娃哄,抱著他輕輕搖晃,唱搖籃曲。

      別人瞧輕她、欺負他們,她總是記得將他護在懷裡。親舅一家待他們並不上心,小時候常常有一餐沒一餐,但是有吃的她一定會先餵他,即便是一塊糕、一小顆甜糖。

      她腦子再不清楚,可是母性是天性,她至死都記得,小寶是她的孩子,她要保護、照顧她的孩子。

      他一直覺得,自己害慘了母親、恨透了父親,卻忘了去想,母親有多愛他……

      一如、一如此刻的江晚照……

      心房一陣抽緊。

      「拜託,帶我去醫院,不要讓我恨你……」淚水簌簌滑落,她一手護住肚子,揪著他衣襟的指節泛白顫抖。

      她愛這個孩子,一如他媽媽愛他,一個當母親的,再苦都不會懊悔生下自己的孩子。

      他閉了下眼,逼回眸眶的熱意,毅然抱起她,用最快的速度,飛車前往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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