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我是誰

ryang

從《海角七號》、《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到《我的少女時代》，台灣電影最近幾年推出了不少小清新的電影，隱隱都在撩撥著懷舊的情緒。

這些電影的共同特色，就是用青春為時代蒙上了一層糖衣。雖然故事的起點都是已消逝的上個世紀，但不管殖民結束的歷史斷裂也好，解嚴後的社會氛圍也好，在這些電影中都只是輕輕帶過，更不用說，有時還帶著有意無意的誤導。

也許對這些一開始就有明確市場考量的文藝愛情片不必太挑剔，但我更好奇的是，觀眾趨之若鶩現象的背後，究竟透露出我們這個社會對懷舊二字存在著什麼想像？這座島上不同世代的懷舊主題是否就因此被統一定了調？

就算這些觀眾從來都不喜歡上歷史課，但是對生命的回顧永遠都聚焦在青春美好或純情無悔，是不是又太耽溺了？

等到七十歲時來懷舊，還是在看自己的少男少女時代嗎？為什麼沒有懷舊電影是以中年人為主角？

至少在1980年代，我們還出現過像是《我這樣過了一生》、《童年往事》、《香蕉天堂》這些電影，精心重現了1950年代的生活風貌。當時二十歲出頭的我，從這樣的懷舊中看到了我們父母年輕的時候。記得母親在看《我這樣過了一生》時，楊惠姍一個燒開水灌暖水瓶的小細節竟然讓她百感交集。當年的我或許不明所以，但是卻因此瞭解了中年人對時光的感觸跟年輕的自己是不同的。

等到自己年過半百，驚恐的不光是這過去三十年被如何快速地抹去，生活周遭充滿了失憶，或是虛假的懷舊，更讓我感到衝擊的是，甚至許多同輩人也都完全安然於這樣的現象。就算偶有往事浮上心頭，但卻都是以自我為中心，與時代切割過的懷舊，只不過藉著懷舊之名，跟著年輕人一起小確幸，一起推倒歷史，一起關心八卦……

不是保存了所有的魚雁往返就能卿卿如晤，更不是手機隨時拍照打卡，留存下來的檔案就會來日歷歷在目。

或許對於某些人來說，時間就是行程、生日、旅遊這些寫在記事本上的項目，沒必要的時候不去翻動，過期了就換一本新的。這些人所謂的懷舊，往往是經特定的價值提示與設定的結果。

童年必然純真，青春自是美好。初戀酸甜，失戀微苦。懷舊與懷念分不清，守舊與念舊也無差別。存在感永遠得依賴集體意見的風向，沒有自己的地圖與座標，像是跟著導遊一路走馬看花的團客，拍回了一堆照片以為就是回憶，到此一遊就是人生。

也許他們記得的，從來不是自己真正的人生，而是曾經期待發生的某個版本。

活在當下成了身邊許多人的口頭禪，聽多了才發現，他們只是用這句話自我安慰：別想太多，安於現狀就好。

回到這句話英文的說法live in the moment，似乎還有一層弦外之音：在瞬息萬變的每個彈指間，我們該如何自處？

只有孩童才能夠真正活在當下。

看幼兒牙牙學語，永遠是從簡單現在式開始：我要，我在，我是。之後才開始懂得如何敘述：從前，有一天，上一次。

一旦知覺了何謂「過去」，也就同時打開了那個叫作「成長」的潘朵拉之盒。

反觀大多數的我們，當下往往只是「忘了我是誰」的庸碌。

不是驟逢劇變才叫無常，無常就在每天的分分秒秒裡。輪迴也不必等到下一世，光是此生，一次又一次似曾相識的困境已夠讓我們麻木無語。當下從來不是穩定的現狀，瞬間一念往往是所有前因後果的撞擊。

我們如何能安慰自己，那些苦與悔的殘骸，不會隨著懷舊偷渡潛入？以為早被時光隔離的往事，果真不會捲土重來？

盡付笑談中，有可能言之過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