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的節奏

ryang

一天和兒子聊天，談到「朋友」的議題。

我對他說，在他這個年齡階段，很多人會以為，非得是同年齡層的孩子才算是朋友。其實從整個人生的時間軸來看，學校裡所認識的朋友，只是整個人際關係中的一小部分。當我們進入社會後，有很多機會、場合接觸不同年齡與文化背景的人；而這些人，也有可能會成為我們一輩子的好友……

「就像C阿姨，她雖然跟媽咪差了十二歲，卻是媽咪來美國後最要好的朋友。」我如此跟兒子說。

當時我們母子倆這段對話，是用英語進行的。我對兒子說C是我最好的朋友時，用的是過去式，”She was my best friend.”，當我講完這句話後，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一絲哽咽。我與C認識了二十八年，多麼珍貴難得的友誼，只是，她已經不在了。

我十八歲的時候就認識C。

那時的我高中畢業後與家人移民來到美國，在陽光燦爛的加州吹熄了十八歲生日蛋糕上的蠟燭。雖然在法律上算是成年人了，可心中仍有許多成長與未知的徬徨。在語言、文化完全陌生的環境裡，一切必須從頭開始。在校園裡，我是個英文說得支離破碎的外國學生，在家裡我是與父母時有代溝衝突的難搞女兒。也是在那個時候，我重新回到教會，回到我從小熟悉卻中途離開的信仰。

C 與她的新婚丈夫Y，當時是教會青年團契的輔導。大我十二歲的她，與其說是長輩，不如說是像大姊姊一樣的亦師亦友。我那時還沒學會開車、也沒有太多朋友，平日除了幾個鐘頭的時間到學校上課，空閒的時間多到讓人心慌。C與Y把我帶在身邊，載著我東奔西跑，參加教會的聚會、探訪弟兄姊妹，有時去喝杯咖啡吃吃點心。Y大哥坐在駕駛座，C姐在旁邊，我就坐在後座。他們倆總有說不完的話，聊的都是教會與信仰的事，可聽起來是那麼地自然、那麼地家常，好像耶穌就住在他們家，每天都碰得到、能夠與衪面對面接觸，可以跟衪商量事情一樣。

記得自己就是那樣輕鬆自在地坐在後座，窗外是流動的風景，C與Y的聲音也像潺潺水聲一樣地傳入耳中。這影像與聲音的記憶，是我生命旅程中一個珍貴的座標。

我曾經以為，陪伴我走過戀愛、結婚、成家、生子……等每個人生重要階段的C，可以永遠作為我的人生嚮導。就算碰到分道揚鑣的時刻，她與我，也總有一天會再交集。

只是，最後一次見到C時，病床上的她早已不能言語。我只能緊緊握著她的手，從她的眼神裡讀出告別的訊息。

我不曉得，人在失去至親至愛後，需要多少時間才能逐漸撫平心中的痛，但我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思念的方式。

那天火化儀式結束後，葬儀社的人員將裹在絨布袋裡的骨灰盒交給Y大哥。為了手續上的確認，工作人員取出盒裡的骨灰袋──小小透明的袋子上繫著名牌，裡面的骨灰看起來像海邊的灰白細沙。會說華語的工作人員解釋，這裡火化的方式不似故鄉台灣，不單溫度極高，沒有燒盡的碎骨也會一一取出來磨碎，所以才會只有小小一盒的分量。

我央求Y大哥讓我捧一下。雙手接過比麥片盒子還小的盒子──比我想像中輕好多，而生命的重量，只有上帝的手才能秤量。

之後，我曾在超市拿起一包可可粉，卻莫名其妙地掉下眼淚。原來，那盒骨灰的重量感，跟現在手中捧著的這包可可粉，好像。

還有一次，與一位朋友在星巴克不期而遇。兩人在等咖啡時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我看著她雙手配合著連珠炮似的講話，靈動飛舞地比著手勢，竟有一種想緊緊握住那雙手的衝動。因為，她手指的形狀與膚色，簡直跟C一模一樣。

「每個人的哀慟，都有自己的節奏。」羅蘭巴特如此說。

我以自己的節奏，撥動著思念的弦，不知何時才輪到休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