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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玄色 -【啞舍·第一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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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19 01:21:3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啞舍I 作者:玄色

內容簡介】:

熱鬧與喧囂的摩登城市,歷史在這里無聲沉積。

那些神話傳說中亦真亦假的奇珍異寶,曾一度遺落在歷史的長河里。

然而,此刻,它們就在這里名為啞舍的古董店。

一面古鏡,連接了兩千年的時光,讓兩個不同時空的男女命運交織。

一條手鏈,每一顆寶石可達成一個願望,讓你找回曾經丟失的東西。

一根香燭,燃燒千年,也流了千年的燭淚,只為等待自己所想的那個人。

一個瓷枕,可以讓你美夢成真,也會讓你噩夢成真。

一把利劍,不管桑海滄田,時代變遷,仍久守著几千年前的承諾。

一根竹簡,脆弱得不堪一擊,卻封印著遠古强大的魔獸。

一塊玉像,可以交換人與人之間的靈魂,讓兩個人的世界完全顛倒。

一尊木偶,承載著兩千年的愛戀,幻化成為主人想要的世界。

一粒種子,時隔兩千年仍能發出芽來,只是需要用血和淚來澆灌。

一把油傘,纏繞了一個幽怨的靈魂,事實其實並不如傳說中的那麼美好。

一塊長命鎖,可以保佑小孩子的生命,讓人長命百歲。

一件赤龍服,能保持人的身体千年不腐,永世長生不老。

無意闖入的年輕醫生,他與啞舍的相遇,是意外的巧合,還是注定的命運?

來歷成謎的古怪老板,他淡薄的笑容后,是在等待誰推開啞舍的門?

啞舍里的古物,每一件都有著自己的故事,承載了許多年,無人傾聽。

因為,它們都不會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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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19 01:21:46 |只看該作者
楔子

長命鎖,傳曰能替嬰孩辟災去邪,“鎖”住生命。是以甫出生之嬰孩佩長命鎖至十二歲方止,乃華夏習俗。

有夫妻二人,恩愛非常。一日,夫因意外而逝,妻悲痛欲絕,腹中遺子早產。此子体虛氣若,恐不出月余便隨其父而去。

妻輾轉求一先生相見,那先生問曰:“汝願此子活命,不計代價否?寧用汝命換之否?”

妻點頭。

先生曰:“吾有一長命鎖,可假汝所剩壽元十二年,為此子換性命十二年,鎖至其十二歲時,鎖斷,人亡。‘長命鎖’,實乃‘償命鎖’。”

妻續求之,誓曰若其子能續命長大成人,其願墜入無間地獄,受煎熬之苦。

先生沉吟半晌,終應允。言曰此長命鎖至多可鎖住此子二十四壽元,二十四年后,當親往,取回長命鎖。

妻含笑而逝。

二十四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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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19 01:22:1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啞舍·古鏡

何亦瑤著迷地看著面前玻璃櫃里那塊圓形古鏡,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喜歡可以拿出來看一下。”古董店老板輕笑道,語氣溫柔,令人心生好感。

何亦瑤連連點頭,雖然她知道這面古鏡她很可能買不起,但她還是想拿在手中,真實地觸摸一下。

老板打開櫃台的鎖,把銅鏡拿了出來,“這塊是漢代罕見的魚紋銅鏡漢代銅鏡多以龍虎鳳鳥四神為圖案,這塊紅綠繡的品相極好,傳說是漢代名將霍去病的心愛之物,小姐你可真有眼光。”

何亦瑤小心翼翼地捧著銅鏡,目不轉睛地看著背面微凸的四條栩栩如生的鯉魚。雕刻的圖案簡潔而流暢,形態各異,真的好像是在水中暢游的樣子。鏡子大概只有她手掌大小,鏡身很薄,很輕,至少比她想像中的輕多了。何亦瑤正在心中嘀咕這銅鏡是不是贗品,下一秒她翻過來看到斑駁的鏡面時,卻又有些不確定了。

還算平滑的鏡面到處是划痕,一道道都代表了歲月無情的洗禮,隱約可以在鏡面上看到她自己模糊的影子,何亦瑤看到這種模糊的美感,又不甘心放下手了。

她是去補課班的路上無意間走進這家古董店的,因為這家古董店的店名叫“啞舍”,這個奇怪的名字吸引她走了進來。

她好奇地問老板為什麼叫啞舍,老板答道:

啞舍里的古物,每一件都有著自己的故事,承載了許多年,卻無人傾聽。因為,它們都不會說話。所以起名為啞舍。

雖然這里很破舊,也沒什麼生意,不過她知道若這家店里擺著都是真品,那價格肯定是她一個高三學生怎麼也買不起的。

但,就在她轉身要走時,發現了這面古鏡。

她想要,怎麼辦?她不想放開鏡子,感覺這冰涼的觸感特別舒服,像是觸動了心中某一塊柔軟。

何亦瑤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荒謬的借口:“老板,我們學校的社團要上演一出話劇,需要用到一塊古鏡,能不能租給我們用一個月啊?”她想她只是一時圖個新鮮,等到一個月以后,她也許早就不喜歡這塊髒兮兮的古鏡了。

不過,連她自己都覺得她這個要求太過分,正想多說几句來挽救的時候,不期然地聽到這個年輕的古董店老板說了一個“好”字。

何亦瑤呆了一下,隨即開始興奮的追問需要押什麼東西押多少錢才夠用。結果對方只是要了她的學生證登記了一下,其他什麼都沒要求。

“租金就意思意思吧,十塊錢。”古董店老板隨意的說道。

這麼便宜?何亦瑤有些后悔,早知道就直接問價格了。也許是她自己想得太多,這銅鏡根本就是贗品。但她已經說了要租,只好硬著頭皮在登記本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心下決定若一個月后,她還是喜歡這面古鏡,就一定來問問多少錢。

年輕的老板看了眼登記的名字,細長的眼眸眯得更細了,修長的手指在登記本上的“瑤”字上划過,曖昧地說道:“哦,對了,還有件事。”

“什麼?”何亦瑤正對著鏡子愛不釋手中,聽到他這句話時,反射性的抬起頭。

“有一點你要記住,這個銅鏡絕對不能擦,絕對不能。”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何亦瑤恍惚的看到這個長相平凡的老板嘴角好像勾起一絲詭異的笑意,但是她並沒有注意。當時的她,只顧著把銅鏡包好放進包內,急著衝向補課的地點。

晚上,何亦瑤寫完作業,打開小台燈,把古鏡拿在手中,仔仔細細地把玩著。

“這麼花,古代女子都是怎麼梳妝的啊?”何亦瑤看著鏡面模糊不清的人影,忍不住小聲嘀咕道。她看著上面斑駁的划痕,本想拿著擦電腦屏幕的酒精棉布擦拭,但是當手剛碰到鏡面時,古董店老板的叮囑突然出現在她的腦海中。

有一點你要記住,這個銅鏡絕對不能擦,絕對不能。”

何亦瑤無奈的放下酒精棉布,估計這個銅鏡真的是贗品吧,老板怕她擦了之后會越擦越新,哈哈!

當他要放下鏡子的時候,不經意間看了一眼卻讓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因為她居然發現,鏡子里面模糊人影……那好像不是她

至少,她頭上絕不會多出來一個發髻,而且,那個人影也不隨著她的移動而移動……

“你、你是誰?”何亦瑤忍不住出聲問道。

沒有反應。

她松口氣,揉揉眼睛,就在她自嘲自己眼花,准備要放棄時,突然聽到寂靜的屋里傳來了一聲飄渺虛幻的聲音。

“汝、汝是何人?”

這聲音輕的几乎讓何亦瑤以為是自己的幻覺,但是下一秒,她就死命的瞪著手中的鏡子。

“……是何人?”

這次聲音更清晰了一些,確實是從這面鏡子里傳出來的。

台燈的映照下,斑駁的鏡面上的划痕更加明顯,但是這次何亦瑤很肯定的看到,里面那個模糊的人影並不是她自己。

“汝是何人?”鏡子里的人顯然也看到了她,驚呼道。

“我不是何人……吾叫何亦瑤。”何亦瑤細聲細氣的用著古語,滿臉黑線,自己是不是精神出了毛病啊?還是,這銅鏡不是贗品,里面封著一個鬼魂?

“吾是霍去病。”這次鏡子里的聲音回答的時間快了很多,而且聲音也清晰多了,還可以聽得出這是個男人的聲音。

“咣!”鏡子從她手里滑落,掉到桌上,發出一聲巨響。

“小瑤!你還沒睡嗎?現在都十點半了!你明天不上課了嗎”何亦瑤的母親在房門外拍門,何亦瑤趕緊把古鏡夾在書本里,然后關上燈。

然而躺在床上,卻輾轉反側的想,那是千年的幽魂?堂堂大將軍霍去病被困在一面古鏡里?

何亦瑤發現,平日里,不管她怎麼擺弄這銅鏡,都沒反應了,只有在晚上十點的時候,鏡子才產生變化。

“你是霍去病?那個很有名的漢代將軍?”

“將軍?吾現在是一個校尉,不過很快就會成為將軍的!”

“書里寫你是將軍的啊。”何亦瑤翻著今天特意從圖書館借來的漢代歷史書,難道是同名同姓的鬼?

“哈哈!不知道汝說的是什麼書。汝呢?是怎麼死的?為什麼會在汝姨母給吾的銅鏡里?”

鏡子里的話讓何亦瑤駭然,她死了?什麼時候死的?

她連忙使勁捏了一下自己的臉。嗚!好痛!

“我活得好好的!在上學!在念書!”

“咦?那汝憑什麼說吾死了?小爺也活得好好的!在騎馬!在射箭!”

何亦瑤呆了,她沒死,他也沒死,那麼說……這鏡子是可以跨越時空連接兩個世界嗎?

“喂!既然說自己不是女鬼,就顯出自己的面貌讓小爺看看!別因為是一副死相而怕見人!”

何亦瑤早就忘了古董店老板告誡她不能擦拭鏡面的忠告,抱著試試的心情開始輕輕擦著鏡面。

每擦一點,鏡面就稍微亮了一些,直到她的手累得都快酸掉的時候,她聽到鏡子里那個可恨的聲音戲謔道:“呦!披頭散發的,還說不是女鬼?”

“咣當!”何亦瑤把古鏡往書本里一夾,再也不管影子里如何呼喚,上床睡覺。

這麼一放,就足足放了三天。補課班和學校老師留的作業,就讓她沒時間去想其他事情了。

直到她這几天偶爾翻資料書的時候,突然發現里面夾著那枚銅鏡。好几天沒聽到他咬文嚼字的“吾、汝”了,反而倒是很懷念。

何亦瑤把銅鏡靠著參考書擺好,正要低頭寫作業,看著自己垂下來的長發,想起霍去病之前說的話,索性好好地梳了個馬尾辮,再開始學習。

等到十點的時候,果然銅鏡里傳來了戲謔的聲音:“好久不見!有一個月了吧?咦?居然把頭發梳起來了?女鬼不是碰不到自己的頭發嗎?”

何亦瑤手中的自動鉛筆芯“啪”一聲斷掉了。“你才是女鬼呢!不對,你說什麼一個月?我這里才過了三天啊!”她朝古鏡看去,發現鏡面要比上次清晰了一些,隱約可以看得到鏡子那邊有一抹跳動著的燭火,還有一個男人的輪廓。

“喂,女人,汝……你在擦擦鏡面,上次你擦過之后,好想能看清點了。”霍去病學著何亦瑤吧汝和吾改了過來。雖然有些別扭,但卻讓他覺得新奇不已。

何亦瑤看看已經寫完的作業,干脆拿起桌上的抹布開始擦起來,“你說一個月沒見到我?怎麼回事?你之前是什麼時間才能看到我的?”

“最開始是六月初一,然后上上次是六月十一,而今天是七月十一。我記得很清楚啊,六月初一那天我去上林苑射獵,喝得大醉,回來的時候就發現鏡子里的你。”

“咦?難道我們的時間不一致?也許這面古鏡就像是個攝像頭,連接了兩個時空呢!只不過,這網線可能有點太長了,有延遲。喏,不過為什麼我們說話沒延遲呢?”

“女人,請講我能聽得懂的話!攝像頭是什麼?網線又是什麼?”霍去病很努力的聽著,但發現他是有聽但沒有聽懂。

“攝像頭就是連接電腦上的一個鏡頭……算了,當我沒說”何亦瑤翻了個白眼,覺得自己和一個古人講什麼是攝像頭?他們只懂通天鏡!

“喂!你也擦啊!別光我一個人干活。”

“我擦?我手中的鏡子是新的啊!已經很亮了!擦什麼擦?”霍去病彈了彈銅鏡面,“女人,我彈鏡面你疼不疼?人家都說如果損壞物品的話,寄居在里面的鬼也會痛的!”

“痛你個鬼!”何亦瑤市井的擦著鏡面,想象成霍去病的臉,我蹭我用力蹭!“我才不是女鬼”

“知道,所以我才叫你女人嘛!”某人用著非常敷衍的語氣。

何亦瑤恨得牙癢癢,泄恨似的使勁擦著鏡面,過了一會儿后,那個惹人厭的聲音再次響起。

“看到你了!什麼嘛!那些大叔騙人!女鬼才不美艷絕倫呢!長得很嚇人才對”

“哐當!”何亦瑤把鏡子直接反過來扣在桌子上,然后拿著書泄憤似的砸了几下。

她長得很嚇人?何亦瑤忍不住朝自己梳妝台上的鏡子看去,里面映出一張清秀可愛的臉。

那家伙眼睛有問題!還說什麼騎馬射箭!別射到自己人就算很好了!

鏡子里還不斷傳來“女人!女人!”的呼喚聲。

何亦瑤用手摸著銅鏡背面的紋路,想起剛剛在把鏡子翻過去之前,依稀看到一張俊逸的臉。

她臉紅什麼?誰要管那個家伙?關燈,睡覺!

“喂!女人,你在嗎?”晚上十點,銅鏡里准時傳來某人的聲音,只是這次,並不是那麼輕佻,聽上去還有些深沉。

何亦瑤只在內心掙扎了兩秒鐘,便把翻過去的銅鏡重新翻了過來。她不得不承認,有個兩千多年前的網友還是挺牛X的,更別提是有名的霍將軍了。

斑駁的鏡面上,划痕少去了一下,里面映出一張英俊颯爽的容顏。還是有些模糊,但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清澈而閃著深邃的亮光,一下子就吸引住何亦瑤的心,再也移不開視線。

不過,他在往哪看?

何亦瑤低頭一看自己的吊帶睡裙,暗罵聲小色狼,立刻去找了件外衣套了起來。這種穿著估計對古代的男人太刺激了。不過,男人?何亦瑤戳著鏡面上霍去病的臉,好奇地問:“你多大了?”

“小爺今年十六歲,怎麼了?他們拒絕我參軍!”霍去病拿起手中的酒壺灌了一口,“小爺我已經足夠資格上陣殺敵了!別告訴我你也像他們那樣嫌我年紀小!”

十六?怪不得這位網友五官稚嫩,原來是個未成年少年,何亦瑤挑挑眉道:“乖,叫姐姐。”

“不叫!女人,你能不能每天都陪我聊天?每次要等上十天呢!不能隨叫隨到嗎?”霍去病打了個酒嗝,無賴的要求道。

“我每天都在陪你聊天啊!”何亦瑤撇撇嘴,隨叫隨到?霍少爺以為他是哈利波特的校友,學過移行換影哦?

“看來是天上一天,地上十天啊!”霍小爺遺憾地嘆道。

“你剛剛是在誇我是仙女?真是的!”何亦瑤不好有意思的的捧頰道,故意曲解霍少爺的意思。

霍小爺難得沒和她拌嘴,他喝得有些神志不清,嘟嘟囔囔說著一些迷糊的話,“女人,想……不想看……塞外的風景?要……一直在我身邊,別、別走……我會帶你……帶你去看的”說到最后,自己卻先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何亦瑤靜默地看著鏡里面那位懷著紅鴻鵠之志卻郁郁醉倒的少年將軍,覺得胸口有些發堵……她記得,在歷史上,霍去病二十四歲就英年早逝……

該不該告訴他?但說了,他會當做笑話吧……

“女人,我霍去病生為奴子,長于綺羅,卻從來不曾沉溺于榮華富貴。大丈夫生來就應該戰死沙場,保家衛國!”

“女人,你知道嗎?匈奴每每騷擾我朝邊境,聖上卻以和親和陪嫁財物來維持相對和平!”

“女人,如果讓我上沙場,肯定會殺敵四方!”

“女人,……喂!你有沒有聽我說話啊?”

“聽著呢聽著呢!”何亦瑤挖了挖耳朵,繼續低頭做著復習題。

這種情況都維持了好几周,每天在晚上十點,她都能通過銅鏡見到這位兩千年前的網友,大概半個鐘頭,就强制下線。而霍去病只有每十天才能見到何亦瑤,所以算起來,都快一年了。

“你騙誰啊?連我的臉都懶得看一眼,你在寫的那個東西很有趣嗎?有小爺我有趣嗎?”

這是她明天要交的最后作業,補課班明天是最后一天,然后就要開學了!不過,何亦瑤眨了眨眼睛,抬頭看向桌上的台歷,突然間醒悟過來,她明天就應該去把這個銅鏡還回古董店了。

雖然,霍去病的碎碎念有些擾人厭,但是她發覺,她已經習慣了每天晚上聽他在那里倒苦水。她忍不住朝右手邊的銅鏡看去,斑駁的鏡面,顯現出對方青澀但卻難掩霸氣的一張臉。

“你……”何亦瑤想和他好好道別,可是話到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來。這個銅鏡,肯定是真品,買了她,她也買不起。

而且,她真的無法再陪他這樣聊下去了。這一個月間,她為了不改變歷史的進程,什麼都沒和他說,老老實實地當一個聽眾,現在他估計還認為她只是寄居在鏡子里的女鬼。

“女人,你知道嗎?其實我很少和人說話的。但是對著你,總有說不完的話,也許是因為我根本不認識你,你不認識我的緣故吧……”

何亦瑤一呆,不知道說什麼好。

他這些天發的牢騷,她都聽在耳里。皇后衛夫子是他的姨母,他舅舅衛青是大漢將軍,他想要上陣殺敵,不想過長安安寧的生活……她總覺得,那是和她無關的另外一個世界,但是在他每天一點一滴的滲透下,她就像是親眼目睹一般,在他的身邊,透過還有些模糊的鏡子,看著他策馬奔跑在獵場上……“女人,記得我說過,要帶你看沙漠草原嗎?十天后,我帶你去看!”霍去病興高采烈地說,何亦瑤能看到他飛揚的雙眉,就像插入云間的兩把小刀,鋒利而獨特,“我已經主動請纓,讓聖上封我為驃姚校尉隨軍出征了!十天后,一定要等我!”

鏡面已經恢復,但是霍去病振奮的聲音仿佛仍然回蕩在她的耳畔。

何亦瑤心一軟,單手托著下巴呆呆地看著古鏡。她不說多余的話,只做聽眾,這樣應該可以吧?明天去啞舍,問問老板,可以不可以把古鏡繼續租給她,她可以把小豬儲蓄罐里的硬幣都取出來,預付一年的量,應該沒問題吧?

從此以后,何亦瑤的晚上,變得十分精彩。她透過這枚古鏡,看到了塞外誘人清朗的月光,看到了沙場上的血雨腥風,看到了茫茫大漠……

她一邊翻著史書,一邊看著古鏡。

她從史書的字里行間,看古鏡里的沙場風云。

她什麼都沒說,只是陪著他,鼓勵著他,安慰著他,度過漫漫時光。

她的一天,等于他的十天。

元朔六年,他率領八百騎兵,在茫茫大漠里奔馳數百里尋找敵人蹤跡,結果他長途奔襲的戰术首戰告捷,戰斗二千余人,匈奴單于的兩個叔父一個斃命一個被活捉。他率兵全身而返。漢武帝立即將他封為“冠軍侯”,贊他勇冠三軍。

她隔著古鏡,看著他奔波數百里,馬蹄下揚起的灰塵,他胸前流下的血,足足遮住鏡面整個長夜。

他說,這是他第一次上陣,就取得傲人戰績。

她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靜靜地看著古鏡上斑駁的血跡,因為這是他第一次受這麼重的傷。

元狩二年的春天,他被任命為驃騎將軍,獨自率領精兵一万出征匈奴。剛剛十九歲的他,在千里大漠中閃電奔襲,六天中他轉戰匈奴五部落,一路猛進,並在皋蘭山打了一場硬碰硬的生死戰。在此戰中,他慘勝,雖斬敵近万人,但他的一万精兵也僅余三千人。

她隔著古鏡看著,沒看到他征戰的場面。再見面,已是勝利的畫面。

他說,為了不讓她看到血腥場面,他特意挑選了他們通話的間隔時間來打仗。

她什麼都沒說,這次鏡面上沒有鮮血。但她卻發現,在鏡子背面,多了一道深深的刀痕。

她能看到古鏡上的刀痕。

但,他身上受了多少傷,她根本看不到。

同年夏天,漢武帝決定開展收復河西之戰。此戰,他成為漢軍的統帥,再次孤軍深入,並再次大勝。就在祁連山,他所部斬敵三万余人。漢王朝收復了河西平原。從此,漢軍軍威大振,而十九歲的他更成為了令匈奴人聞風喪膽的戰神。

她隔著古鏡看著,看著他腳下的河西大地,看著他意氣風發,看著他的千万士兵仰望著他……

他說,真想讓她站在他身邊,感受著一切。

她什麼都沒說,因為她知道不可能……

同年秋天,渾邪王和休屠王想要投降漢朝,他前往黃河邊受降。當他率部渡過黃河的時候,突然匈奴降部中發生了嘩變。他竟然只帶著數名親兵就親自衝進了匈奴營中,直面渾邪王,下令誅殺嘩變士卒。渾邪王完全有機會把他扣為人質或殺之報仇,然而最終渾邪王放棄了。他敢于孤身犯險不懼生死的氣勢不但鎮住了渾邪王,也震住了四万多名匈奴士卒。河西受降順利結束。

她隔著古鏡,看著那個燭光扑朔,局勢迷離危機四伏的夜晚,他就那樣站在敵人的營帳里,僅僅用一個表情一個手勢,就將帳外四万兵卒、八千亂兵鎮住。天下震驚,高呼戰神無敵。

他說,他這次真的是冒險了,但是有他陪著,她就是他的守護女神。

她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在古鏡的這一邊,默默地松開已經捏得不成樣的衣角。

元狩三年,漢武帝為他建造起精美的豪宅,並且囑咐他前往察看。

她隔著古鏡,看到年輕的皇帝眼中對他的器重,看到他身旁笑盈盈的公主。她知道,漢武帝不光只賜予他豪宅,還有讓他和公主聯姻的意思。

他說,匈奴未滅,無以家為也。

她什麼都沒有說,只是看著他說話的同時,放在鏡面上的手,掌紋清晰可見。

她頭一次伸出了自己的手,印上了他的。

他們的手,不光隔著一道冰冷的鏡面,還隔著兩千年的時光。

卻仍有些什麼,脈脈流動。

元狩四年,為了徹底消滅匈奴主力,漢武帝發起了規模空前的漠北大戰。他率部深入漠北奔襲兩千多里,殲敵七万多人。為了追殺匈奴單于,他一路來到了狼居胥山,率大軍進行了祭天地的典禮。封狼居胥之后,他繼續率軍深入,一直打到俄羅斯貝加爾湖一帶,一路連勝。經此一役,匈奴遠遁,漠南無王庭。他的“封狼居胥”,從此成為中國歷代兵家人生的最高追求,終身奮斗的夢想。而這一年的他,年僅二十二歲。

她隔著古鏡,看著這場歷史中最高的兵家祭天封禮,看著他站在人生的最巔峰,看著他的至高榮耀。

她在他征戰的六年間,一直陪在他身邊,護在他的胸前。

他說,女人,你真的是女鬼嗎?這麼多年了,你的容貌,居然一點都沒有變……

鏡子上,斑駁的刀痕無數,鏡面卻越來越清晰。

她甚至可以看得到他眼中,映著她的影子。

他說,他平匈奴的理想,已經實現了。他的將軍夢,也已經成為現實了。他几乎已經完成儿時所有的願望,他也几乎可以得到他所有想要的。

他說,他想要她。

她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默默地搖搖頭,把鏡子放在密封的盒子里,鎖在櫃子的最里面。

夠了,她對自己說。

她陪他七個多月,看著他一步步艱辛走過,看著他終于爬到人生的頂峰,這就夠了。

他們終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寧願他就認為她是個女鬼,永遠的失去了法力,已經魂飛魄散,再也不能相見了。

她要忘了他。

她埋頭學習,把自己的全部注意力放在書本上,絕不讓自己有多余的時間去想他。

除了在每天晚上十點鐘的時候,心髒都會抽痛一下,習慣性的看著往常古鏡擺放的位置,然后强迫自己移開目光。

他在做什麼?想什麼?和什麼人在一起?

她咬咬牙,他已經和她沒有關系了。

她怎麼能看著他,慢慢地生病,衰弱,直至死去?

她受夠了只能隔著古鏡看著他,而什麼都做不了,觸碰不了。

她承認自己很懦弱,所以選擇逃避。

生活還是和以前一樣,上學、補課、寫作業……只是每天清晨醒來時,臉上滿是淚痕。

終于,高考結束。她考得很好,告訴父母她應該可以上那所她從小就想進的大學,父母欣喜若狂,她則關上門黯然憂傷。

考試結束了,她空閑了。沒有了理由學習,她開始無法抑制對他的思念。

她終于忍不住把深鎖在櫃子里的盒子拿了出來,看著久違的古鏡,輕輕摩挲。

這次,一定要告訴他。

雖然他們不能在一起,但是她一定要告訴他。

她喜歡他。

房間里空曠而寂寞,她就這麼靜靜地坐著,一直等到晚上十點。

她沒有聽到他的聲音,只有一聲清晰的破碎聲——她手中的古鏡,毫無預警的出現了一道裂痕。

然后,她看到了鏡子的那邊覆著一條綢布。

綢布上寫著遒勁有力几個字。

——阿瑤,下輩子,我們一定要相見。

她已泣不成聲。

“老板,”何亦瑤站在櫃台前,把盒子打開,里面的古鏡鏡面有了一道裂痕,今天是大學開學的日子,也是正好租下這枚古鏡一年的日子。“這古鏡多少錢,我買下來。”

年輕的古董店老板看著有了裂痕的古鏡,臉上卻並沒有多少意外的神色,“不用了,你的租金,正好是它的價錢。”

“是嗎?”何亦瑤根本不信,這古鏡對她來說是無價之寶,就算老板報出一個天文數字,她都會想辦法賒賬償還。

老板把盒子蓋上,推還給她,微笑道:“現在,它是你的了。”

何亦瑤垂下眼簾,小心翼翼的拿起盒子。

這是她最寶貴的東西。

“對了,還有一個東西,是和這個古鏡一起的。等我找找。”老板走入后面的房間,一陣翻找后,手中拿著一塊泛黃的破舊的黃布,慢悠悠地走出來。

何亦瑤如遭雷擊,顫抖著接過這塊綢布。

手微微抖動著展開綢布,上面寫著几個遒勁有力的大字:阿瑤,下輩子,我們一定要相見。

捧著古鏡盒子,握著這塊綢布,她不知道怎麼走出啞舍的,只知道回過神時,她就已經被父母送到了大學校園里。

新生接待處一片人聲鼎沸,而她覺得自己就像站在另一個空間。

迷茫間,她被人撞了一下,摔倒在地。她拼命地摟著古鏡,但綢布卻飄落在地。

一只手替她撿起綢布,那是雙骨節分明的手。

她的心忽然揪得死緊,連站起的力量都沒有。

抬起頭,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容。這次沒有隔著古鏡,沒有隔著遙遠的兩千年,沒有戰馬嘶鳴,金戈交擊,塵土飛揚……他的面容清晰而真實。

不同的是,他沒有穿著不離身的鎧甲,只有簡單的白T恤,藍色牛仔褲。

淚水悄然滑落。

那人走到她面前,展開綢布,像是無意間看到才念著上面的字,又像是早知道上面寫的是什麼一樣,用力地說道:

“阿瑤,下輩子,我們一定要相見。”

啞舍里的的古物,每一件都有著自己的故事,承載了許多年,無人傾聽。

但,它們都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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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19 01:22:2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啞舍·香妃鏈

2010年5月7日 星期五 大到暴雨

蘇晚落把書包抱在懷里,坐在廣場的台階上,一點都不在乎自己已經被雨水渾身淋濕了,行人打著傘匆匆走過,偶爾有人向她投以奇怪的目光。

她也並不在意,只是呆呆地看著雨點打在光滑的青磚上面,濺起一個個皇冠型的水花。

雨打在她身上,又冷又疼,但她一點都沒有要躲雨的意思。冰冷的雨水順著她的頭發,流過臉頰,混合臉上的淚,再流進脖子里。

蘇晚落正茫然地看著水花一個個濺起又消逝,突然有人為她撐起一把傘,遮住了下落的雨。

“已經很晚了,怎麼還不回家?”一個溫柔好聽的男聲如此說道。

她抬起頭,一個穿著黑色唐裝的男人,左手拎著環保袋,右手舉著一把黑色的大傘,關心地看著她。

這個男人很年輕,大概只有二十出頭,明明是平凡得在街上匆匆一瞥就會忘掉的類型,卻穿著一件令人移不開眼睛的唐裝——深如暗夜的黑色緞子,對襟上的几顆盤扣深紅如血,右手的袖筒繡著一條暗紅色的龍,龍身蜿蜒,順著袖子盤旋而上,龍口正對著領口,乍看如同活物一般,仿佛下一刻,就要咬斷他的脖子,這詭異而又栩栩如生的繡品,讓人感覺到他有種說不出來的神秘氣質。

蘇晚落很想說不用他多管閑事,但開口卻無法控制自己的心情,沮喪道:“我把一個很重要的東西丟了……”

“真是可憐。”年輕的男人惋惜地嘆道。

蘇晚落扁了扁嘴,忍不住又哭了起來——她把他借給她的雨傘弄丟了。

放學的時候雨已經下得很大,同桌見她為難,好心地遞過一把雨傘。她呆了一下,正要滿心歡喜地追出去想要道謝,卻看到他和另一個女生共用一把雨傘,有說有笑地走出校園。

她的世界仿佛在那一刻崩塌了。

于是干脆連傘也不打,一路走回家,半路上突然發現,他借給她的雨傘,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丟了。

其實雨傘丟了還是小事,最讓她傷心的,是她意識到她的心已經丟了。

年輕的男人並沒有立刻就走,反而沉吟了一會儿問道:“你是不是很想找回它?”

蘇晚落使勁地點了點頭。

“那要不要到我店里坐坐?”年輕的男人輕聲建議。

蘇晚落一愣,再次抬起了頭。

男人長得平凡,但此刻笑起來時,他背后濃重的烏云深處透射出一縷陽光,一下子掃除了天空中凝重已久的陰霾,讓人不自覺地連心情都變得好轉起來。

像是被催眠了一樣,蘇晚落輕輕地點了點頭。

雨點漸漸變小,淅淅瀝瀝地打在傘上,清脆好聽。

蘇晚落卻在這時后悔起來,她怎麼就突然鬼迷心竅,答應和一個陌生人走?不行,要趕緊編個理由溜掉!

這時那年輕的男人柔聲說:“到了。”

蘇晚落抬頭一看,這是間店面狹小的鋪子,布置非常古朴,門窗都是精巧的古典樣式,夾雜在兩家現代的快餐店之間,顯得有些不倫不類。門楣的牌匾上面寫著兩個漂亮的小篆書,依稀可以辨認出“啞舍”二字。

“啞舍?”蘇晚落滿腹疑問。

“這是我的古董店,這里的每件古董都承載了許多許多的故事,但它們都不會說話,所以也無法讓人聽到它們的心事。”

年輕的老板推開陳舊的雕花木門,令蘇晚落感到異樣的是,店里並沒有人,但他卻沒有鎖門。

“別擔心,我從來不鎖門,不會有小偷敢來這里偷東西的。”像是知道她心底的疑問,年輕的老板站在略暗的鋪內,緩緩回過頭,笑了笑。

“歡迎光臨‘啞舍’。”

年輕男子的笑容,融在一片漆黑的背景里,讓蘇晚落怎麼看怎麼覺得非常的詭異。

奇怪的古董店,神秘的老板。

蘇晚落吞了吞口水,並沒有向后退,反而鬼使神差地抱緊書包,邁了進去。

啞舍並沒有外面看上去的那樣小,反而像是一條細長的通道,黑黝黝的,也不知道究竟有多長。老板點燃門口處的兩盞宮燈,蘇晚落掃了一眼,差點嚇得跳起來——這兩盞宮燈,怎麼和歷史書上的那個長信宮燈那麼像?

是贗品吧……肯定是贗品吧……

蘇晚落的嘴角抽了抽,警惕地說:“那個……我沒錢的,如果是想賣我東西,我可買不起啊!”

老板聞言輕笑道:“我不賣你東西,我這里有件東西,倒是很適合你。如果你喜歡,就送給你吧。”

送?居然還有這等好事?蘇晚落眼睛滴溜溜地轉了轉,心想,先看看他能拿出個什麼東西,也不會有什麼損失吧……她在旁邊的紅木椅子上坐了下來,不一會儿,老板便拿著一個盒子走了出來。

幽幽的昏黃色光線籠罩下,他手中雕刻著龍紋的盒子慢慢打開,明黃色的綢布上面,躺著一條鑲滿寶石的手鏈。

“這、這太貴重了!”蘇晚落刷地站起來,瞪大了眼。

“這條手鏈的第一任主人,是清朝乾隆皇帝的一個寵妃,也就是那位‘玉容未近,芳香襲人’的香妃。”

蘇晚落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老板倒也不急,悠悠地說:“據說她本是新疆回部酋長霍集占之妻,回部叛亂,霍集占被清廷誅殺,將軍兆惠將香妃生擒送與乾隆。但香妃心懷‘國破家亡,情願一死’之志,始終不從乾隆,相傳乾隆為討美人歡心,搜集了七顆顏色迥異、蘊含靈氣的寶石,精心打造了這條手鏈送給她。”

年輕的老板緩緩地講述道,聲音柔和動聽,“這七顆寶石,分別是蛋白石、青金石、托帕石、月光石、橄欖石、石榴石和黑曜石,傳說帶上這條手鏈的人,可以找回自己丟失的東西。”

“七顆?這上面有兩顆寶石的地方空了。”蘇晚落有些懷疑。

“每找到一件東西,其中一顆寶石便會消失。香妃第一個想要找回的,是她丈夫霍集占的屍骨。而第二個想要找回的……”老板頓了頓,“是她的故鄉,于是她被太后賜死,終于魂歸故里。她的願望相繼實現,所以相應的蛋白石和青金石都已經消失了,現在只剩下五顆寶石。”

年輕的老板拿起這條手鏈,放在手掌上,朝蘇晚落遞了過去,“你不是丟了東西嗎?戴上試試吧。”

蘇晚落知道賣古董的往往都會說得一口好故事,但沒想到還有這麼離譜的故事。

帶上一條手鏈,就能找回丟失的東西?騙几歲的小孩子估計還有用,但她已經過了會相信神話的年紀了。

可……就算是騙人的,就算手鏈缺了兩顆寶石,也不能否認這條手鏈是多麼的漂亮。每顆寶石都有拇指大,,細碎的寶石碎片作為點綴鑲嵌四周,昏暗的燈光下仍泛著奪目的光芒,仿佛天然帶著魔力。

她帶几天,應該沒關系吧?

“真的送給我嗎?”蘇晚落最后確認地問道。

“是的。”年輕的老板笑了笑,“有一點請客人必須記住,這條手鏈戴上以后,就不能摘下來,否則你找回的東西,就會再次失去。”

蘇晚落點了點頭,把左手伸了過去,老板低下頭,在少女纖細雪白的手腕上戴上手鏈,並細心地系上了鎖扣。

手腕上一陣沁心的冰涼。

外面的雨徹底停了,晚霞滿天,如火燒般的紅艷。

2010年5月8日 星期六 多云轉小雨

蘇晚落是被樓上轟鳴的鑿牆聲吵醒的。看著雪白的天花板,腦袋里仿佛也有個小人在拼命地鑿著。

裝修擾民!她無奈地伸手按隱隱作痛的太陽穴。手腕上叮當作響,這才想起,昨天莫名其妙有人送了她一條手鏈。

她把左手伸到眼前,就著射進屋內的晨光,欣賞著手鏈上的各色寶石——橙黃雪梨色的托帕石、葡萄酒般紫紅艷麗的石榴石、青翠如祖母的橄欖石、泛著銀藍光暈的乳白色月光石……咦?怎麼只剩四顆寶石了?

蘇晚落立刻用前所未有的速度收拾了房間,卻沒有找到任何掉落的寶石。她明明記得,昨晚睡覺的新峰網時候,手鏈上確實還有五顆寶石。

難道……真如古董店老板所說?每找回一個丟失的物品,就會消失一顆寶石?

消失的是有著雙彩虹眼的黑曜石。

可陽台上曬著的書包里,還是沒有她那把丟失的雨傘。

果然,是騙人的。蘇晚落心中剛剛升起的一絲希望,又被澆滅了。

居然把希望寄托于一條手鏈……她果然是沒救了,還是再出門買一把雨傘還給他比較實在吧……

蘇晚落抓了抓像鳥巢一樣蓬亂的頭發,穿過客廳,想要到廚房找點吃的的時候,卻聽到門外依稀有狗叫聲傳來。

怎麼回事?她記得這幢公寓是禁止養狗的啊!

蘇晚落疑惑地打開門,馬上愣在原地,隨后驚喜地高呼:“媽!媽!可樂回來了!”

“你在胡說什麼?可樂怎麼可能找到這里?它不是走丟了嗎?”蘇母擦著手從廚房走了出來。

“不!是可樂!這肯定是可樂!”蘇晚落把朝她扑來的狗狗一把抱在懷里。小狗渾身雪白,嘴邊一撮黑毛,像偷吃沒有擦干淨嘴一樣調皮——這麼獨一無二的造型,除了她的可樂還會有誰?

“可樂,你好髒啊!來,我帶你去洗個澡!”蘇晚落喜歡抱著汪汪叫著不停的可樂走向浴室,沒有注意到,身后的母親和平常不大一樣的古怪臉色。

給可樂洗了個香噴噴的澡,蘇晚落拿著吹風機給它吹毛,突然想到,可樂也是她“丟過的東西”之一!

可樂在她家要搬到新公寓前就走失了,已經兩年了,它到底是怎麼找到這里的?

難不成……真是手鏈的力量?

她低頭看了看空了三顆寶石的手鏈,心髒突突直跳。

恐怕這手鏈真有魔力,只不過並不會很准確地找回她丟失的物件,而是會把她丟掉的東西一個個都找回來。

手鏈上還有四顆寶石,這就說明,她還有機會找回四件丟掉的東西。

四件,她丟掉過很多東西啊!都要找回什麼好呢?

蘇晚落激動地想著,可樂在她的床上快樂地滾來滾去,是不是湊過來舔舔她的臉頰,親熱得不得了。

“別鬧啦!可樂!餓壞了吧?我去找找有沒有吃的,好好呆在這里。坐下!”蘇晚落一聲令下,和以前一樣,小狗乖巧地坐好,伸著舌頭討好似的看著她。

一瞬間,蘇晚落依稀回到了几年前,當時父親還沒有升職,他們一家三口和可樂,擠在一個很小很小的屋子里。生活清苦,雖然只有可樂陪著她,但蘇晚落仍然覺得很快樂。

她的所有指令,可樂都會樂此不疲地遵守。每天傍晚,她都會帶著它出去遛彎,一人一狗經常坐在長椅上,看著夕陽在天邊隱去。

她孤單的時候,它就用暖暖的小身子靠緊她。她難過的時候,它就用熱熱的舌頭舔她的掌心,用盡全力,想帶給她哪怕一點點的安慰。

它總是默默地陪在她身邊,不管她是喜悅,還是悲傷。它對她來說,是寵物,更像是陪她長大的弟弟。

被勾起了的美好回憶讓蘇晚落的嘴角忍不住上揚了几分,拍拍可樂的腦袋,轉身走向廚房,卻發現母親並不在里面。

走過客廳的時候,蘇晚落不經意地發現大門虛掩著,她好奇地退回去,卻聽到意料之外的對話。

“孩子她爸,可樂回來了!怎麼辦?是!我沒看錯,的確是可樂!當初……你不是把它帶到鄉下了嗎?它怎麼又回來了?真是的!這幢公寓里不能養狗啊!要不,你再把它丟掉一次吧……就對晚晚說可樂又走丟了嘛!她很乖的,我們說什麼她都會相信的……”

什麼?站在門邊陰影里的蘇晚落,震驚得像被雷劈中那般。

那個壓低聲音講話的人,是她母親沒錯吧?那為什麼……她會說這麼奇怪的話?可樂不是自己走丟的?是她那個看起來慈祥和藹的父親丟棄的?

蘇晚落几乎可以想象到,當年小小的可樂,追在父親車后面拼命跑、拼命跑,最后只能趴在路邊,微弱而絕望地低聲嗚咽的樣子……

淚水毫無預警地襲了上來,她伸手要抹去眼淚,卻不知怎麼的,手鏈勾到衣服上的線頭,鎖扣忽然就松開了。

手鏈“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古董店那個年輕老板的話,不期然地回響在耳邊——“有一點請客人必須記住,這條手鏈帶上以后,就不能摘下來,否則你找回來的東西,就會再次失去。”

她還沒想明白這句話什麼意思,就在模糊的視線里,看到一道白色的小身影穿過大廳,越過走廊,從沒關上的門縫里穿了出去。

“可樂!”蘇晚落急忙追了出去。

“晚晚!把拖鞋換了再出去!”母親在她身后驚呼,聽上去是那麼的讓人厭惡。

蘇晚落抹掉眼中滑落的淚水,加快速度下了樓梯朝外面追去。她一定要找回可樂!絕對不能再失去它!

傍晚,兩個買完菜回來的大媽在閑聊。

“那個小女孩怎麼還在找她丟的狗啊?”

“昨天晚上,聽說前面那條街上,就有一條狗被車軋死了!我正好路過看到,真是慘不忍睹啊!白色的狗,嘴邊還有一撮黑色的毛,挺可愛的!”

蘇晚落失魂落魄地從她們身邊經過,她已經分不清,到底哪個是幻覺,哪個才是真實的了……

外面的天氣並不好,風很大很大,大得足以吹干她臉上的淚痕。

但沒過多久,雨點就又滴了下來,代替眼淚從她的臉上流過。

【黑曜石:別名,阿帕契之淚。印第安傳說中,一支隊伍中了敵人的埋伏,寡不敵眾,全軍覆沒。噩耗傳來,家人們痛苦的眼淚,散落到地上,就變成了一顆顆黑色的小石頭。也被稱作不再哭泣的寶石,誰擁有了這黑色的曜石,便永遠不用再哭泣,因為,阿帕契的少女已經替你流干所有的眼淚,將黑曜石送給自己喜歡的人,喻意不再哭泣,幸福快樂。】

2010年5月9日 星期日 陰有時有陣雨

蘇晚落在天亮的那一刻就已經醒了。更准確一點,她昨天晚上就沒有怎麼睡著過。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可樂憨憨的模樣。

她昨天一直冒著雨在外面游逛到天黑,直到父親拽著她的手腕拉回家,她都沒有找到可樂。面對父母的擔心,她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問。她很害怕,問了之后又能改變什麼?她怕心目中父母完美的形象就此消失殆盡。

她寧願當做自己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見。

樓上的裝修聲准時響起,這回換成了更加吵人的電鑽聲。蘇晚落頭痛欲裂地坐起來,瞄了眼手腕上的手鏈。

昨晚她掙扎再三,還是把手鏈重新戴上,她想,這樣……可樂就會再回來吧?她數了數,果然又少了一顆寶石。這次,是橙黃雪梨色的托帕石。蘇晚落趕緊下床跑到大門前,不斷地看門關門,卻沒有發現可樂的身影。

在大門口失魂落魄地等了一個小時,蘇晚落才被母親勸了回來。一推開房間的門,竟發現書桌上放著一盒小小的錄像帶。

蘇晚落把錄像帶拿起來,只見盒上寫著——晚晚15歲生日聚會。

對了,15歲生日時,她第一次和朋友們去KTV慶生。這卷錄像帶就是當時錄下來的,可惜搬家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了,難不成……這就是托帕石換回來的失物?

由于錄像帶不能用電腦播放,蘇晚落只好翻箱倒櫃找出來老式的錄像機,插好電源后,把錄像帶放進去。

琦琦、玫子、優儿……一張張熟悉又幼稚的面孔出現在攝像機小小的屏幕上,歡笑和歌聲時不時響起,少女們早已模糊的面容,此刻又逐漸清晰起來。

錄像帶里傳來的歡聲笑語讓蘇晚落暫時忘記了失去可樂的悲傷,笑意彌漫上嘴角,腦海里慢慢浮現出關于三位好朋友的細節——琦琦總是很討人喜歡,臉上的笑容就像是甜得可以滴出蜜來;玫子則大大咧咧,不拘小節,是班里最能和男生打成一片的女生;而優儿是班里最愛漂亮的女生,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穿上最時尚的衣服和鞋子,就連包包都只背一季度就會換掉。

而站在三位出色好友旁邊的自己,留著齊劉海和傻氣的馬尾辮,明明是自己的生日聚會,卻還是穿著一套皺巴巴的舊校服,既笨拙又害羞,除了優秀的成績外就沒有任何優點。

錄像帶里靦腆笑著的青澀女生,在三個各有特色的女生之間,是那麼格格不入。她甚至連一首歌都沒有唱過,只是坐在角落里拼命地鼓掌。

為什麼明明是和朋友一起玩樂,自己看起來卻是那麼的拘謹呢?為什麼這些所謂的好朋友,誰都沒有拿正眼看過自己一眼呢?為什麼,她記憶中愉快的生日聚會,在若干年后看來,卻顯得那麼的尷尬難受?

想到這,蘇晚落的笑容漸漸僵住,好像自這次生日聚會后,她和朋友之間就斷了聯系。雖然也給她們打過几次電話,可是誰都沒有答應和她一起逛街貨出去玩……也許是她們都各自升上不同的高中,無暇相聚了吧,她如此安慰自己。

蘇晚落認真的看完錄像,直到畫面出現了沙沙的雪花點,她也沒有急著關掉,而是陷入了沉思。

“啪嗒!”手鏈的鎖扣忽然松開了,掉在桌子上。

蘇晚落的心也隨著這一聲脆響而驚嚇不已,古董店老板的那句話還回響在耳邊,可她覺得自己太大驚小怪了。至少,錄像帶不能自己跑出去吧?

正在自嘲之時,屏幕上的雪花點都消失了,繼而又出現了清晰的畫面。在鏡頭前的,是琦琦。她臉上掛著的再也不是甜美的表情,卻而代之的竟是鄙夷:“晚晚,也許你永遠也看不到這段錄像,但是我們還是要說出來。其實我們很討厭和你做朋友!”

“是啊!你是班長,老師的寵儿,不討好你,我們上哪里去抄作業啊?”這會說話的,是看似毫無心機、喜歡大笑的玫子,那總是讓蘇晚落覺得像太陽般爽朗的笑容,此時此刻竟是如此刺眼。

“其實我們都很討厭你,你穿衣服有土,說話又一本正經,和你走在一起都嫌掉價呢!幸虧馬上就畢業了,總算不用和你來往了!”一臉精致妝容的優儿對著鏡頭厭惡地說道。

“哎呀!你說話這麼直,晚晚會受不了的!嘻嘻嘻!”

“怎麼會?這主意不是你提出來的嗎?”

“快點快點!她結賬快要回來了!”

屏幕一陣搖晃,又恢復了沙沙的雪花點。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靜,仿佛剛才吵鬧的聲音是從里一個世界傳來一樣。

蘇晚落呆呆地坐在那里,直到錄像帶徹底走到了頭,機器停止了運轉。

她們都在說什麼?為什麼她一個字也沒有聽懂?當初非要和她做朋友的,不正是她們嗎?

樓上的電鑽聲毫無預警地再次響起,驚醒了噩夢中的蘇晚落,她猛地抱住頭,只覺得大腦和心口都好痛好痛……

客廳里蘇母和蘇父正在看電視。

蘇父擔心地說道:“晚晚這兩天怪怪的,她不會再出去找可樂吧?”

“應該不會,我剛剛收拾屋子,找到了她15歲生日聚會時拍的錄像帶,放到她桌子上了。”蘇母高興地說,“也許她很快就會去找琦琦她們玩了,這孩子啊,從小就沒什麼朋友,才會把一只小狗看得那麼金貴。”

“哦?那個丟了很久的錄像帶,居然找到了?”

“是啊,但一直和一盒磁鐵象棋放在一起,錄像帶也許會消磁,再也播不了了吧……”

【托帕石:被譽為“友誼之石”,代表真誠和執著的愛,意味美貌和聰穎。象征富態有生氣,能消除疲勞,能控制情緒,有助于重建信心和目標。】

2010年5月10日 星期一 晴

蘇晚落恍惚地坐在教室里,她今天很早就到了學校,早得教師里除了她就再也沒有別的人了。

不過准確來說,有人比她更早到了。蘇晚落看著旁邊的書桌,同桌的書包靜靜地躺在里面。他早上為了練習籃球,一向是班級里來得最早的那個,所以教室大門的鑰匙也一直放在他那里。

蘇晚落收回目光,看著自己帶來放在書桌上的錄像帶,不知出于什麼原因,她把這件重新找回的失物帶在身邊,手鏈明明掉了一次,這盒錄像帶卻仍然沒消失。

可這又能留住些什麼呢?她一度以為找回的珍貴友誼,其實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被丟棄了。

她們知道自己很懦弱,又很孤獨,比誰都渴望得到友誼。她們也就抓住了這個弱點,半强迫地和她成了朋友。

几年過去了,她還是沒變,甚至連去理論的勇氣都沒有。就像她名知道可樂是被父親丟棄的,卻也選擇逃避一樣……她真的,很討厭這樣的自己。

蘇晚落無意識地把玩著手腕上的手鏈,今天早上醒來,手鏈上的月光石,消失了。但是和前兩次不同的是,這次,她並沒有發現有丟失的東西再出現。至少,現在還沒有。

蘇晚落正在發呆,同桌忽然抱著籃球推門走了進來。

“怎麼今天這麼早?”蘇晚落不自在地問道,他每天都會練習到上課前才回來。

他露齒一笑道:“在操場上看到你已經來了。你呢?怎麼也來得這麼早?以前你每天都是踩點來的啊!”

蘇晚落趕緊低下頭,手足無措地打開書包,拿出她特意新買的傘,可沒想到,他從自己的書桌里掏出了一把傘。

“你啊!虧我還特意把傘借給你,你居然忘了拿!”他沒好氣地說,“幸好遇到住在同一小區的女生,否則不僅好事沒做成,還要被大雨淋成落湯雞!”

面對著他的控訴,蘇晚落啞口無言。她明明記得自己是拿著傘下樓的,天曉得它怎麼又出現在他的書桌里?

難道,是手鏈替她找回來的?

“我……我還以為我弄丟了……”蘇晚落困窘地說,“這把新傘……是我打算賠給你的。”

他臉上疑惑的神情一掃而空,搖頭哈哈大笑道:“我真服了你了!你怎麼能這麼迷糊啊!那你是怎麼回去的?”

在他的笑聲中,蘇晚落的臉越來越紅。她不知道那天和他一起回家的女孩究竟是他的誰?就像她不知道,她最后丟失的東西,到底是他的雨傘,還是他?

蘇晚落懦弱地不敢開口詢問,甚至還特意確認了一下,手腕上的手鏈有沒有戴緊。如果這次也一樣,不管手鏈有沒有掉下了,她都會失去重新找回的東西呢?

她恍惚地想著,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注意到他的?

是在陽光照耀的操場上,他拍著籃球向她跑過來,臉上充滿燦爛的笑容時?是他在几千人的禮堂里,毫不怯場地放聲歌唱時?還是兩人某次不小心的對視,近得可以從他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從此讓她不敢再看他眼睛時?

她很確定自己的心,但卻不確定他的心。就像可樂或者以前的朋友那樣,她太笨了,永遠都摸不清自己究竟處在一個什麼樣的世界里。

也許,得不到答案,對于她來說才是最好的結果?

“怎麼了?今天好像很不開心?”他像是察覺到了她的異常沉默。

她看著他微翹的發梢,靜靜的問:“你有沒有一件東西,寧願它丟了,也不想找回來的?”

“嗯?”他沒料到她會問這樣的一個問題。

“還、還是忘了剛剛那句話吧。”蘇晚落知道自己說了很奇怪的話,不知如何是好地抿緊了唇。

他沉默了一會儿,輕聲地嘆道:“小時候,我看到鄰居的小孩子有一輛很帥的遙控車,我很羨慕,于是用全部壓歲錢把它買了下來。我在外面整整玩了一個下午,那種滿足感,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只是回到家里,我的表哥表姐知道我為了這輛遙控車花光了所有壓歲錢之后,都笑我是傻瓜,並說那些錢夠我買三輛一模一樣的遙控車,我又羞又悔,當時就大聲哭了出來。”

他不好意思撓了撓頭,“這輛遙控車被我壓到了箱子底下,再也沒有玩過,每次想到這件事,所感到的恥辱和懊悔,都大大超出這個遙控汽車帶給我的快樂。所以有時我不禁想,如果那時我不小心把這個遙控汽車弄丟了該多好。這樣留在我心底的,也不過是淡淡的遺憾。”

蘇晚落若有所悟地看著他,直到把他盯得渾身都不自在起來。

“對不起,我先出去一下。”蘇晚落忽然站起身,衝出教室。

“喂!”他擔憂地換了一聲,最后無奈地嘆了口氣。

他看著空無一人的教室,把想要把她追回來的念頭壓了下去。

他把手中的籃球放在一旁,他並不是在操場上看到她來了才回到教室的,而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把早上打籃球的時間縮短了一個小時。

他從書包里翻出書本,很認真地開始學習起來。

他知道,他的學習成績,遠遠比不上同桌的她。但是,為了想要和她念同一所大學,自己要很拼命地念書。因為到那時,他會向她說出,自己一直不敢說出口的話……

【月光石:亦稱“戀人之石”,因為具有“月光效應”——寶石中心出現恍若月光的幽藍或亮白的暈彩,而被叫做月光石。几個世紀以來,月光石就是人們喜愛的寶石之一,人們相信它能喚醒心上人溫柔的熱情,招來美好如月光般的浪漫愛情。】

蘇晚落衝出學校,一直跑到啞舍的門口才停了下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她又看了眼手中那只剩下了兩塊寶石的手鏈,深深地吸了口氣,推開了陳舊的木雕大門。

“歡迎光臨。”古董店老板優雅的聲音隨之響起,當看到進來的是蘇晚落時,臉上並沒有驚訝的神情,反而更添了几分笑容。

“我……要把這條手鏈還給你。”蘇晚落把手鏈放到櫃台上,然后像是如避蛇蠍般飛快地退了一步。雖然是清晨,但是店內仍然是一片漆黑,只有門口的兩盞長信宮燈的燭光在宮女袖間幽幽跳動。

“哦?是已經找到了您想要找回的東西了嗎?”老板看了看只剩下兩顆寶石的手鏈,細長的丹鳳眼中划過了一絲失望。

“不,沒找回來。”蘇晚落的頭搖得像是波浪鼓一般,“不過我不想再找了。”

“哦?”老板一挑眉,有趣地問道,“能告知在下,為何嗎?”

蘇晚落凝視著櫃台上閃閃發光的手鏈,心中掠過可樂和几位好友的影子,心痛的說道:“因為我明白了,失去的東西,其實從來未曾真正屬于我,我不會追悔,也不必惋惜。”

她甚至不去想同桌的他了。她從未得到過他,又何來失去?

其實他剛剛說得對,他那輛遙控汽車模型代表的只是他不成熟的童年,就如同她的可樂和几位好友一樣。她原本可以早些察覺到問題所在,如果當年就可樂的事情和父母好好談談,敞開心扉地和几位好友溝通,就不會有發現真相后的痛苦。

但是她什麼都沒有發現,只是鴕鳥般地躲在自己的世界里。手鏈什麼都沒有做,它只是在引導自己看清過去的道路。

她已經,看得很清楚了。

所以,手鏈對她沒有作用了。

“明白了。”老板微微一笑,“那麼,祝你以后都不要丟失任何東西。”

“我會的。”蘇晚落悄悄地握了握雙拳,堅定地走了出去。這次,她要用自己的力量,好好把握現在擁有的東西,努力爭取讓自己不后悔的未來。

老板看著她堅强了許多的背影,若有所思,直到她的身影從窗格里都看不見之后,他才收回目光,拿起櫃台上的手鏈,仔細端詳。

“喂,你就這麼讓她走了?”從古董店的深處,慢慢地走出來一個修長的身影。那是一個穿著白大褂,發型時尚,長像俊美的男子。他打扮時髦,脖子上卻系了一條土氣的紅繩,紅繩末端,懸著一枚雪白的玉飾,光澤溫潤,以精湛的刀工刻著“長命百歲”四字。

男子的臂彎上正抱著一只白色的狗狗,這只狗狗的嘴邊一撮黑毛,十分可愛。

老板輕笑道:“你也聽見了,她自己說的,失去的東西,不會追悔,也不必惋惜。”

“那這只狗怎麼辦?不給她了?你昨天急急忙忙地把我叫出來,就是為了救這只狗。我可是外科醫生,不是獸醫啊!”俊美的男子不滿地嘮叨著。他懷里的狗狗討好地舔了舔他的手心。

老板見狀淡淡笑道:“她家里不讓養,即使還給她,也一樣是送人。不過它還挺喜歡你的,你就養著吧。”

俊美的男子低頭看著懷里的狗狗:“養你倒也行,不過可樂這名字太土了,叫你‘阿帕契’吧!”老板對狗的名字並不關心,他關心的是重新回到他手中的手鏈。

“咦?我昨天看到你,這衣服上的龍不是在你的右手臂上盤旋嗎?怎麼到了背后?”醫生一直以為老板今天穿的只是一件素淨的黑色中山裝,直到他轉過身才赫然發現,在老板的身后,一條深紅色的龍盤旋著,占據了他整個后背,正虎視眈眈地盯著老板白皙的后頸。由于繡工精致,昏暗的光線下乍一看,這條龍几乎就像是活的一樣。

“你看錯了。”老板並沒有回頭,淡淡地說道。

“不,我怎麼可能看錯呢?”醫生堅持道。他是個醫生耶!怎麼可能會看錯一件衣服?尤其這件中山裝上的龍這麼栩栩如生,想讓人忘記都難。

老板沉默了一下,“這是另一套衣服,我昨天和今天穿的,不是同一件。”

可疑的停頓……醫生擰起他那雙好看的長眉,慢慢地靠近老板,仔細研究起他身上的這條龍來。

老板不著痕跡地拉開距離,岔開話題道:“可惜這串香妃的手鏈,只有寶石全部消失干淨,才能修得圓滿。錯過了這次機會,下次再見陽光,恐怕得要一百二十五年以后了。”

醫生嘴角抽搐了兩下,訕訕地笑道:“你啊,就會說這些唬人的話。真像那麼回事儿似的!”

老板鄭而重之地把手鏈重新收回盒子里,回過頭來微微一笑道:“我從不說假話,真的。”

就在他說話此間,他身后的紅龍悄悄齜起了利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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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19 01:22:4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啞舍·人魚燭

醫生認識老板兩年了,但他不知道老板的名字,老板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天知道,老板是怎麼把剛出手术室的他叫出來救狗!他有手機嗎?又怎麼知道他手機號碼的?當上在他手機上顯示的,是個空號。

這時他新命名為“阿帕契”的那只狗狗,居然趁他一個沒注意,就往古董店內間跑去了。

老板正在把香妃鏈收到櫃子里,全神貫注,對此絲毫沒有反應。醫生朝狗狗追了出去,遇到一架玉屏風前。

這架玉雕刻出來的屏風足足有一個人高。上面雕刻著一幅園林圖景象。雕工逼真至極,巧妙地運用玉石的俏色,並且隨著他的走動,山水能分得出來遠近之趣,閣樓還能具現深邃之体。甚至上面所繡的人物表情豐富,能看得出來喜怒哀樂,花鳥魚蟲也綽越可見,几乎可以想象得到花間鳥鳴和魚躍而起的水聲。

醫生一下子被迷住了,看著因為光線的變化,玉石呈現的不同暈彩,甚至還想伸手觸碰上面的玉石。“汪汪!”阿帕契的聲音從屏風后傳來,醫生正想喊老板幫忙,但回頭一看,方才還站在櫃台前的人居然一下子不見了。

算了,反正先把狗抓回來,若把內間的東西糟蹋了,他可真賠不起。據老板說,這里的古董可都是價值連城。

玉屏風后是一條極深的甬道,兩旁全是一個個小房間,上面也沒有標牌,光線陰暗,更顯得陰森恐怖。

古董店里好像沒有半個電器,連外間的照明,都是用那兩盞長信宮燈。醫生把手機掏出來照明,一邊小聲喊著阿帕契的名字,一邊沿著甬道往前走。前面不遠的某扇門是微微開著的,門有微弱的光傳來。醫生走過去,試著推了一下門。

木門“吱呀”一生應聲而開,因為一路走來的氣氛太壓抑,讓醫生的心不由自主地提到了嗓子眼,但是當他看清屋里擺著什麼東西時,頓時松了一口氣。

一個只有几平米的小屋子里,滿室異香,卻什麼都沒有,除了一支點燃的紅燭。見沒有狗狗的蹤跡,醫生打算再繼續找,他一回頭,卻發現老板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他的身后,正在黑暗中幽幽地盯著他。

“你想要把我嚇死啊?”醫生半天才緩過神,他扶著胸口,覺得自己的心跳直奔120,這對他健康的心髒簡直就是巨大的傷害。老板白皙的臉,在黑暗中看起來更顯得蒼白。他淡淡瞄了一眼醫生,道:“誰讓你隨便進來的?”

“我找阿帕契。”醫生心虛地賠陪笑說到。

老板一挑丹鳳眼,“那條狗嗎?剛才它跳上我的櫃台,正在吃你買的早飯。”

“那死小子!”醫生佯怒,為自己辯解道:“我什麼都沒動過哦!再說這屋子里也什麼都沒有嘛!”

聞言,老板的表情緩和了些,笑道:“古物都是嬌貴的,自然都需分門別類放置。有些需要干燥的環境,有些要避開光照,有些要隔絕空氣。這根香燭燃燒會產生溫度、光線和灰塵,當然不能和其他古物同處一室。

醫生不敢置信:“你是說,這蠟燭是古董?我還以為是照明的呢!“這根蠟燭通体紅色,只要一尺多長,和平常的蠟燭沒什麼兩樣。細看,底部還缺了一塊。

老板點了點頭道:“這根蠟燭是深海人魚的膏脂所制,能燃燒千年以上。現在,它已經燃燒了七百多年了。”

醫生的嘴張成“O”型,心想騙小孩都不會信吧?老板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想知道這根香燭的故事嗎?”

“說吧,我想知道。”醫生抱著聽故事的心理,反正他今天也不當班,聽聽無妨。

看著香燭燃燒而產生的燭煙緩緩上升,老板幽幽地說道:“這要從七百多年前的一天說起……”

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廟里有個和尚。這個故事里,沒有山,卻有座廟,廟里也不止一個小和尚。當時戰禍連綿,飢荒遍野,很多人都被餓死了。廟里有几個小和尚,都是家里窮,實在養不活了,才送到廟里梯度,求佛祖慈悲,勉强活著的。

故事的主角是一個小和尚,小和尚叫什麼名字,他自己都不記得了,連寺廟的方丈,都管他叫小和尚。他的職責,就是看守伽羅神殿的香火。不管什麼時候,務必要保持大殿之上的香火不斷,香燭不滅。

白天有很多善男信女來燒香,他就躲在香案底下睡覺,晚上起來整夜守著大殿,添加香火,更換香燭。

從來沒人陪他說話,他也一向沉默寡言,甚至念經時都很少發出聲音,所以被方丈認定是與佛無緣之人,被發配晚上來看守大殿。小和尚的世界里,就只有那熏鼻的香火味,和一個個跳動的燭火。

隨著時局的動蕩混亂,廟里來上香的人越來越少,供奉的香燭也越來越少。小和尚為了保持香火不斷,只得減少擺放的香燭,到最后,每個晚上不得不只供奉一支香燭。

直到有一個晚上,小和尚從箱子里取出最后一支香燭,長長地嘆了口氣。他明天要和方丈說,廟里的燭火要添了,但廟里還會有錢買香燭嗎?小和尚一邊憂慮,一邊點燃最后的香燭,恭敬地放在伽藍神像的右邊。

然后,他和平常一樣,慢慢注視著火焰跳動的模樣,什麼也不想,把腦袋放空,真正地發呆。

“喂!小和尚!”這個聲音是從上面傳來的,小和尚反應遲鈍地抬起頭。他的頭頂上,是一個半透明的人,漂在空中。小和尚眨眨眼,發現這個透明的人,是一個女人。她眯起一雙媚而細長的眼睛,低垂著眼簾,從高空俯視著他。“小和尚,人生究竟有多長?”她的聲音虛無縹緲,就像環繞在她身旁的那些燭煙一般。

“人生,或許就在几十年之間。”小和尚愣了一下,呆呆地回答。他很少說話,所以聲音沙沙啞啞的,帶著生澀和緊張。女子挑了挑她那雙柳葉般的長眉,眼睛睜開了少許,饒有興趣地看著他:“是你把我叫醒的嗎?”

“叫醒?”小和尚遲疑道:“女施主,你是怎麼到那麼高的地方的?”

“你以為我是人?我才不是人呢!你不怕我是鬼?”她眨眨眼,本來就傾國傾城的容貌更是美得驚心動魄。

小和尚很老實的搖了搖頭:“這里是伽藍大殿,妖魔鬼怪是進不來的。”

“還真是虔誠啊!”她挑了挑眉,斜眼看了下不動如山的伽藍神像,輕蔑的勾了勾唇。

小和尚雖然呆,但是他不瞎。他看到了這個女子沒有腳,再往下就是他剛剛點上的那根香燭,香燭燃燒形成的燭煙冉冉升起,成了一個女子的身姿。

“你......你是那根香燭?”小和尚又使勁眨了眨眼睛,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沒錯,我就是那根香燭。你可以叫我燭。”小和尚愣愣的看著浮現在半空中的燭。香燭上升的煙越來越多,她的形象也越來越分明。白嫩如玉的肌膚上,一對深邃而媚長的眼睛,像是可以勾去仰慕者的魂魄。她体態輕盈,姿容美絕,身穿著他從未見過的華貴衣服,而她那猶如錦緞般的發絲,就像有生命一般,漂浮環繞在她的周身。

“嘻,小和尚,喜歡你所看到的嗎?”燭在空中優雅的打了個轉儿,輕輕的飄了下來,停在比小和尚略高一些的地方,俯視著他,輕勾唇角無限魅惑的說道:“只要你把這根蠟燭吹滅,我就會變成真的下來陪你哦!”

燭的聲音就像他小時候枕過的棉花枕頭,柔軟又舒服。她那由燭煙形成的發絲,氤氳的圍繞著他。絲絲香線,隱隱沒入了她的鼻尖,讓他整個人都飄飄然,不知身在何處。小和尚足足   呆了半晌,才聽明白她的要求,連忙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一般。

“不行......“他只說了半句話,就趕緊閉上了嘴。因為他發現他一說話,呼出來的氣几乎把她吹動了几分。

他屏著呼吸,生怕把她吹散了。燭撇了撇嘴,瞪了小和尚一眼,又重新飄到了空中,背對著他。

小和尚努力的仰著頭,他看不清燭臉上的表情,但也想象的到她必然非常的失望。他想安慰她,卻嘴拙的不知道如何開口。不然她應該不會失望太久的,這根蠟燭,明日中午就會燃盡,到時候她就如願以償了。

整個晚上,小和尚頭一次沒有看著跳動的火焰,而是一直仰著頭,凝視著燭的背影,片刻都沒有移開過目光。

第二天清晨,小和尚睜開眼睛,發現他昨晚點燃的那根蠟燭還在燃燒著。但怪就怪在,居然還是他剛拿出來那麼長,竟連一寸都沒有縮短過!

怎麼可能?小和尚揉了揉眼睛,可是他面前的畫面並沒有改變。

“奇怪的小和尚,見到我的時候不驚訝,這時候反而這麼激動。”燭躺在殿頂的梁上,一臉嫌棄地說道。

小和尚仰起頭,“這蠟燭燃不盡?”燭大方地點了點頭,“這蠟燭是前年人魚膏所制,本應在秦始皇帝墓中長燃万年。我是遺漏在外的,不知道為何流到此處。”

“人魚?”小和尚雖然見識不多,也知道人魚是一種極其美麗的傳說,在大海里生活,上半身是人,下半身則是魚尾……小和尚看著眼前的燭,由燭煙形成的她上半身是人形,而下半身則由蜿蜒而上的燭煙形成。

“燭,你原來是人魚嗎?”

燭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美艷動人地微微一笑,“小和尚,把這根燭滅掉吧,這樣我就能永遠解脫了!我要去搗毀秦始皇的墓。秦始皇想要長生不老,但是人生只不過在數十年之間,他又何必讓那麼許多人陪葬?”小和尚的頭仰得有些酸麻,他几乎要被她的笑容所蠱惑,卻一眼看到了在她身旁的伽藍神像。

“小和尚,很簡單的,只要你對著這根蠟燭吹一口氣。”燭迫不及待地飄下來,整個虛幻的身体繞著小和尚。從他的左耳飄到右耳,來回地低聲勸誘著。

小和尚眼見著她驚心動魄的美貌就在他眼前來回飄蕩,連忙閉上了眼睛。為了不讓她悅耳動聽的聲音動搖他的心,小和尚開始喃喃自語地念起《金剛經》。

“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燭飄蕩的身影滯了一下,“小和尚,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聲色皆有相,有形有象皆為魔,如果一個人用色相引誘我,低聲下氣的來求我,是一個人走了旁門左道,不可見到如來真佛的。”

燭扑哧一聲笑出來,笑聲清脆動人,“笨和尚,平常都是誰教你誦經的?這句話的意思是:告訴你不能執著以相貌、聲音去尋佛的心,否則就入了邪道,不能見如來。”

小和尚半信半疑地聽著,他只是個守夜的小和尚,方丈說他慧根不高,也就沒有教他經文的意思。他只不過聽師兄們念得多了,會一些粗淺的經句,都一知半解。

燭繞到小和尚的面前,看著他閉著的眼簾下眼球亂動,不由得好笑道:“《金剛經》里還有一句:‘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世間的一切皆是生生滅滅,皆是虛幻的虛相,每個人皆有如來智慧德相,即本來面目。所以要修回本來面目才是正道。”

小和尚呆著思索了半晌,忍不住睜開了眼睛。燭就坐在他的對面,渾身飄散著絲絲燭煙,燭煙散發出淡淡的香氣,蜿蜒向上,盤旋回轉,纏纏綿綿。清晨的縷縷光透過她的身影,直直地照射在地磚之上。

什麼叫虛相?這便是虛相。燭見小和尚只是呆呆地看著她,不悅地撇撇嘴,“果然是著相之人嗎?如你所願!”說罷,她化作一團青白色的燭煙,重新幻化成另一個相貌。

華纓垂髻,黑須紅臉,圓領寬大深綠袍。和大殿上的伽藍神像一模一樣。“怎麼樣?小和尚?我就是伽藍菩薩,我不缺你那一根香燭的供奉,去吹了吧!”燭幻化的伽藍菩薩連說話都粗聲粗氣,在大殿中還有著微微回響。

小和尚直視著面前的伽藍幻像,半晌才眨眨眼,雙手胸前合十,緩緩地誦道:“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

許久許久之后,一個嗔怒的嬌叱聲在殿內爆發:“木魚腦袋!”

從這以后,小和尚的生活開始變得多姿多彩起來。他其實是一個普通的小和尚,生活的范圍還是在伽藍神殿,作息時間也和原來一樣。

只是,他的身邊,多了一個燭煙化成的女人。雖然,她所求的,只不過是讓他吹滅他點上的那根蠟燭,但是他無法答應。他對自己說,

這是因為她是廟里的最后一根燭。

這最后一根蠟燭,靜靜地在神殿中燃燒,沒有人關注這根蠟燭為何從來沒有減短過,為何永遠都是那麼長。

他們關注的是伽藍神像,是佛經,或者,是明天是否還能化到緣來果腹。

“小和尚,人生究竟有多長?”這是燭最愛問的一個問題,也是她每次出現之后,必問的問題。

“大概,在几十年之間。”小和尚總是這麼回答她。

燭聽了,便閉上嘴。不過也只能維持半天安靜,便開始磨他把蠟燭吹掉。

小和尚有一次還真的被她說動了。可是當他剛要開始和方丈說,就發現方丈在為吃什麼而發愁。

他開不了口。生不逢時啊!各地的起義軍越來越多,大家都不耕種了,也沒有糧食。沒有糧食,就更要起義。

“哼!所有朝代的更替都需要戰爭,但是戰爭史需要老百姓來承擔的。”燭如此抱怨道。

小和尚靜靜地聽著,在心中默念了兩遍,似懂非懂。

他確實是不懂。但是有几個師兄卻待不下去了,扔下佛經,還俗去加入了起義軍。

“小和尚,你怎麼不跟著一起去?”燭問道。

小和尚仰著頭,他習慣總是仰著頭看她,一開始脖子會比較酸,但是在不知不覺中,他的脖子也習慣了這個動作。“我不去,我的任務

是不能讓伽藍神像面前的香火斷了。”小和尚回答道。

“木魚腦袋,你就是去了,我也不會滅的。唉,不行不行,万一你這個笨和尚死在戰場上,我豈不是永遠都無法解脫?你還是留在這里

的好。”燭來來回回地抱怨著。既不爽小和尚沒有遠大目標,又怕他真的去參加起義軍。

小和尚默默地咬著手中發硬的饃饃,覺得她好吵。

又好可愛。

小和尚,人生究竟有多長?燭每天還在問著這個問題。也許,在飲食之間。小和尚看著碗中減少的食物,有感而發道。

“小和尚,人生究竟有多長?”燭每天還在問著這個問題。

“也許,在飲食之間。”小和尚看著碗中減少的食物,有感而發道。燭聽了之后,沉默的時間比以前長上了許多。

廟里走的人多,剃度進來的人更多。很多人走投無路,就剃度當了和尚。方丈慈悲為懷,紛紛收容在寺內,雖然還是吃不飽,但是寺內大家自己種的地開始有了收成,勉强可以維持下去。

小和尚一下子多了許多師弟。但他的職責還是在伽藍神殿守夜,他本就是一個容易讓人遺忘的人,但是師弟們都知道他。因為如果白天他不睡覺的時候,他總是會坐在香案前,虔誠地看著伽藍神像。一看,就是好久。沒有人知道,他其實看的,是在伽藍神像上面的她。

廟里經常有祈求伽藍神保佑的香客,只是很少有深夜來拜的。某天夜里,小和尚正對著燭發呆,不知道身畔什麼時候突然出現了一個人。

這人一身黑衣,樣貌像籠罩在虛幻中一般,怎麼都看不清楚。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身黑衣上繡著一條深紅色的龍。龍首繡在右手的袖口,龍神蜿蜒盤踞在他的右臂之上,龍尾正好是繡在右肩。

小和尚本來不應該盯著人家不放,但是這條龍確實繡得栩栩如生,讓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就這麼一眼,小和尚才發現,這位香客並不是盯著伽藍神像,而是一直看著放在香案上的香燭。

“這根香燭不錯。”低沉的聲音忽然傳來。

小和尚的眼皮抖了一下,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燭現在並沒有出來,這根香燭看上去就只是普通的香燭。他為什麼要誇這麼普通的一根香燭?

“小和尚,如果你不想要它了,可以把它轉手給我。”這個男人自顧自地說,“別擔心怎麼找我,哪天你不想要她了,我自會出現。”然后他反復地說著香燭很不錯地走了。小和尚追了出去,敞開的廟門外空無一人。男人來去無蹤,小和尚几乎以為自己看到的是鬼神。他連續許久都沒睡好覺,每天每天都看著香案上的香燭,生怕她不見了。

小和尚突然成了眾師弟崇拜的偶像。他不知道他們問的佛經是怎麼回事,反而被師弟們當成是高深莫測的禪語。他不知道怎麼解釋,他還是只喜歡和燭說話。

雖然他和燭說話,燭三句都離不開勸他吹滅蠟燭這句,但是他還是喜歡。

一天晚上,他被几個師弟纏著講佛經,一直纏到入夜,都還沒有結束的意思。師弟們知道他的職責是看守神殿,有一個叫重八的師弟自告奮勇地替他去了。

小和尚想阻止,卻又找不到理由。他怕別人看到燭,也怕燭是他幻想出來的,他怕這一切只不過是一個夢。復雜的心理,讓他根本開不了口。他被熱情的師弟們纏著聊佛經聊了一個晚上。其實都是他們在說,他在聽。

准確的說,他也沒在聽,全部心神,都已經不在這里。

天蒙蒙亮的時候,他就立刻跑到伽藍神殿,卻發現方丈在嚴厲地訓斥著昨晚替他值夜的重八師弟。

小和尚一驚,以為是方丈發現了他的燭。但事情比他想象得更嚴重。昨夜重八師弟在值夜的時候,睡著了。

老鼠吧香燭啃了一個缺口,在底部。

小和尚心痛得几乎要死掉。重八師弟被方丈當眾訓斥,小和尚卻恨不得他訓的是自己。重八師弟在晚上偷偷地用掃帚打伽藍神像,說伽藍神連自己面前的東西都管不住,還怎麼管殿宇,怎麼管天下?重八師弟不知道在哪里找來一支筆,在伽藍神像背后寫上“發配三千里”。

小和尚都看到了。但是他卻沒有出聲阻止。因為那天以后,燭就再也沒有出現過。雖然小和尚再也沒有見過燭。但是這根蠟燭還是一如既往地燃燒著。一份都沒有減少。

小和尚吧老鼠咬的缺口轉向了背面,用以前蠟燭燃燒過的蠟淚填補了這個缺口,看上去就像嶄新的蠟燭一樣。沒有人發現這根垃圾仍是原來那根。燭沒有出現,小和尚卻還是夜夜守著神殿,夜夜看著香燭。

終于在一天晚上,燭重新出現在他的面前,美貌依舊,艷麗逼人。只不過,她左手的袖子像是被什麼東西咬掉了半截,代替她袖子的,是一層極丑的紅色蠟布。

“木魚腦袋!你說!你怎麼賠我的裙子?”燭恨恨地說道。小和尚傻傻地笑了起來……她還在,真好。

“木魚腦袋,你不是說沒錢買香火代替嗎?如果我教你怎麼賺錢,你不就能大大地賺上許多,給廟里添香火了?”也許是這次事件讓燭心驚肉跳,所以她就越發地勸誘起小和尚來。

可是那些香火,都不是你。小和尚心里默默地想著,緩緩地搖了搖頭。

燭氣得在大殿內亂飄,然后停在小和尚的面前,認真地問道:“小和尚,那你想要什麼?什麼我都可以給你!”

想要什麼?小和尚愣愣地看著她精致好看眉眼,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

第二天,重八師弟湊過來,小聲地問道。“師兄,你為什麼不答應她?金銀珠寶,權勢地位,你都不想要?”

小和尚一驚,知道重八師弟肯定是聽到了他和燭的對話,他淡淡地回道:“錢財乃身外之物,若不是真心供奉在佛祖案前,那要之又有何用?”

重八師弟默然走掉。

燭沒有放棄說服小和尚的工作,“小和尚,很多人都想當皇帝,如果你想當皇帝,我可以告訴你怎麼當!”

小和尚無動于衷。燭以為他不相信,便忙詳細地把怎麼當皇帝的過程全說了出來。現在天下大亂,她身在孤廟之中,居然能把所有勢力都說得清清楚楚,如何加入其中一個勢力,怎樣進行下一步,竟然巨細無遺。

燭說完之后,看著毫無反應的小和尚,頓時泄了氣,“小和尚,剛剛弄壞我袖子的師弟,就在門外偷聽。現在估計已經打點行裝上路了。你就甘心讓他當皇帝?”燭懶懶地坐在香案上說。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於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小和尚想了半天,才擠出這句聽來的古文。燭扑哧一聲笑了,頭一次覺得,這個小和尚還是挺讓人刮目相看的。

“重八這人貧苦百姓出身,如果他真的做了皇帝,也是百姓之福。”小和尚認真地說著,雖然他不信照著燭說的几句話去做,就能當皇帝,但他打從心底里希望能有人拯救這個亂世。

朱重八果然當上了起義軍的首領,推翻元朝,建立了明朝,改名朱元璋,當上了皇帝。而小和尚在的寺廟,便是天下聞名的皇覺寺。伽藍神殿從此香火旺盛,香客不斷,再也不需要那根燃不盡的香燭,上百根的香燭取代了它。

新帝登基不久后,駕臨皇覺寺,下令在這上百根的香燭中,尋找一根被老鼠啃過的香燭。

當小和尚被帶到重八師弟面前時,他看到了那根被官兵搶走的香燭,靜靜地燃燒著。燭台底部的偽裝被識破拿掉,露出了那里丑陋的缺口。

“你能讓那個女人再出現嗎?”以前是師弟,現在是皇帝的重八,急切地問。小和尚誠實地搖搖頭。燭出現與否,都是她自己的意願,他無法控制。

皇帝皺起了眉頭,出家人不打誑語,他也不追問這話到底是不是真的,“這蠟燭是怎麼回事?他不是想要自由,想要解脫,只要吹滅了蠟燭就可以嗎?為什麼朕卻吹不滅它?用水潑都沒用!”

小和尚恍然,這才知曉為什麼燭一直纏著他。原來只有點燃這根香燭的人,才能把這根香燭吹滅。

“師兄!快想辦法讓她出來,朕要見她!”皇帝還稱他為師兄,這已是難得的待遇。但小和尚還是誠實地搖搖頭,他真的做不到。皇帝曾經在伽藍大殿外偷聽過燭用錢財勸誘小和尚,用金錢利誘這個辦法自然是不行的。

但是,皇帝還可以想其他辦法。皇覺寺的密室里,小和尚被皮鞭抽打得遍体鱗傷,皇帝本想著這樣就能把燭逼出來,可密室的案上,香燭只是靜靜地燃燒。

小和尚咬緊牙根努力地不發出聲音,他不知道燭能不能看到,但是他不想她聽到。重八師弟變了,不僅僅是他的頭發長出來了,也不僅僅是他改了以前的名字。他整個人都變了,變得心狠手辣,不擇手段。

皇帝吧小和尚獨自關在密室里,他快暈過去前,一絲燭煙飄蕩在他面前,化成了燭關切的臉,“小和尚,人生究竟有多長?”他聽到她像往常那樣問道。

她怎麼這麼喜歡問這個問題?小和尚迷迷糊糊地想著,勉强提起一口氣道:“人生……就在……呼吸之間。”

燭一驚,目光變得復雜起來。而小和尚卻並沒有力氣細看她的神色,無奈地閉上了眼。

昏迷中依稀問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檀味,小和尚努力滴睜開了眼睛,發現自己被一團濃郁的燭煙包圍著。

他還躺在密室內,身上皮開肉綻,疼痛難忍,但他還是露出了笑容,因為桌上燃著的,還是那支屬于他的香燭。

他沒有看到燭的身影,圍繞著他的只有這團燭煙。但是香燭像是發覺了他醒轉,火焰搖晃了兩下,燭煙變得細長,蜿蜒地從門縫鑽了出去——是燭指示他逃跑的路線,小和尚意會地站起身。雖然他每天都在伽藍神殿里,但是他從小在這座廟里長大,對暗道還是了熟于胸的。

也許是上天保佑,也許是沒有人把他當回事,小和尚居然强撐著傷重的身体,把燭從守衛重重的寺廟中帶了出去。“為了我,離開了侍奉多年的寺廟,你不后悔嗎?”燭飄蕩在他身邊,飄渺地問道。

“不悔。”漆黑的夜里,小和尚捧著香燭,在深山里跑著。那寺廟,因為師弟,已經變了味道。他想起那尊被重塑金身的伽藍神像,心下不禁黯然。不管外表多光鮮,那金漆之下,還是一尊破敗的神像。

“把我吹滅了吧,否則他們遲早會循著火光,找到你。”燭在小和尚耳邊勸道。頭一次,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這個呆子。

小和尚深深地看著她,終于舉起了手。燭的臉上划過釋然和難舍的復雜神色,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終于結束了。她心心念念的就是這一刻,為什麼心中還會有著不舍呢?燭的眼前閃過第一次見到小和尚的畫面,那是,他還只是個少年……半晌過去了,燭沒有感覺到任何變化。她不解地睜開雙眼,她的面前一片漆黑,沒有了半點火光,她卻接著月光看的一清二楚。

構成她的縷縷青煙從小和尚的手掌上方騰然升起,他竟然直接用整個手掌包住了香燭的火焰!無情的火焰正吞舔著他的手心,几乎在指縫中,都可以看得見肆虐的火光。

“為什麼?”燭急忙地在他的身邊飄來飄去,想把他的手掌移開。可是她無助地發現,自己的手碰到他之后,就化為了飄渺的青煙。小和尚滿頭大喊,疼得臉都扭曲了,但卻維持著柔和的笑容。燭呆住了,她此時才注意到,她記憶中的那個小和尚,已經長大了。

在不知不覺間,他已經長成一個英偉的男人,原本稚嫩迷茫的表情已經被堅毅所取代。汗水順著他端正的臉龐流淌下來,可以想象他正忍耐著說不出的難受。

但是他的雙眼卻一直對著她笑著。燭突然想起來,這麼多年,小和尚一直都是這樣。在廟里,他是最虔誠的一個,滿臉漠然,尤其是那雙眼睛,沒有焦距,空寂一片。仿佛什麼都沒有看,又仿佛什麼都看在眼中。只是每次當她出現在他面前時,他的目光瞬間就變了,變得溫柔似水。

“燭,我知道你想解脫。我不知你是什麼,但對我來說,你是真正活著的。我又怎麼能殺生?”小和尚輕柔的聲音不斷地傳來,他笑了笑,“我保護不了你。所以,只好把你托付給能保護你的人了……你別生氣……”

什麼?他在說些什麼?一向寡言的小和尚居然一下子說了這麼多話,讓燭無法接受。她不懂……然后,她的視線里出現了一條深紅色的龍。

“請你好好照顧她。”小和尚抬起頭,鄭重地對著某人說道。沒有人說話,紅龍向前動了動,接過了他手里的香燭。火光從小和尚的手掌中流瀉而出。燭這時才發覺,這條深紅色的龍並不是真的,而是繡在一個人的右手袖口上。黑底紅線,由于繡工卓絕,乍看上去,就像真的一樣。

這條栩栩如生的龍,龍頭對著袖口,就像是隨時都能騰云駕霧而出一般。

燭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男人能穿破重重包圍,出現在這里。但是當她看到他拿起香燭時,忍不住顫抖了一下。

黑夜中,這個香燭,就像是被那條紅龍叼在口里一樣。

“小和尚!”燭死命地纏著小和尚,但是香燭漸漸遠去,燭煙也漸漸稀薄,她變得越來越透明。她不甘心!他憑什麼替她做主?他不過只是個小和尚!

“人生,究竟……有多長?”小和尚吐出一口血,斷斷續續地問道。燭愣住了,這個問題她一直都是在問他的,如今反過來被問到,一時居然無法回答。

小和尚朝她柔柔地一笑,“人生,就在……你我之間。”燭一愣,燭煙再也支撐不住她的人形,倏然間朝黑暗中的那點火光遁去。

這是燭,最后一次,看到小和尚。

“故事講完了?”醫生斜靠在牆上,發現老板沒有再往下講的意思了,愕然反問道。

“講完了。”老板點了點頭。

“那結局呢?”醫生咬牙切齒,“這種故事,不都應該有個大團圓結局告慰觀眾的嗎?”

“結局?這就是結局。”

“那小和尚死了?”

“小和尚又不是神仙,當然會死,不過他當時只是暈過去而已。朱元璋找不到香燭的下落,只好放棄。小和尚回到皇覺寺,繼續守著伽藍神像前的香火,他每天都點燃無數根香燭,看著這無數根香燭靜靜地燃燒、熄滅,卻獨獨沒有他那一根。”老板淡淡地敘述著。

“那最后呢?最后怎麼樣了?”醫生心急地追問。

“最后,小和尚變成了老和尚,老和尚死了。”

醫生無語地看著他,頓覺站在這陰森森的地方聽故事簡直就是個白痴。“太假了,几百年前的事,還扯上朱元璋?你怎麼知道得那麼清楚?還有,那個穿紅龍衣服的人不會是你吧?”醫生盯著老板,他還記得那條紅龍應該是繡在他背上的,而故事里德那個人,龍首是繡在袖口的。

醫生努力回憶著,貌似不管龍的姿態怎麼變化,龍首都是對著老板的脖子,像是要吃掉他一樣。

老板神秘地笑了笑,並沒有回答,他深深注視著那根燭,也不知是對誰說道:“有時候,榮華富貴,天下至尊,也抵不過一個真心所愛之人。”

香燭上的火舌猛的跳動了下,老板轉身道:“走吧,去看看你的早餐有沒有被吃光。要不我們到外面吃點東西吧,當然,要你請客。”

醫生無奈地撇了撇嘴,這老板可是無時無刻不忘記揩他的油啊!走之前,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暗室內仍然燃燒著的那根蠟燭,怎麼看都只是一支普通的蠟燭而已。

他聳聳肩,喃喃自語道:“真不知道那個小和尚怎麼想的,明明喜歡你還不說出來,唉!我瘋了,居然相信這個故事。喂!你去哪里吃飯?太貴的我請不起!”

門關。

香燭的火焰,跳動了一下。

一顆晶瑩的蠟淚,順著蠟身,緩緩地流淌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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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19 01:23:01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啞舍·黃粱枕

醫生最近睡眠不足。那是非常的不足,因為他迷上了網絡游戲。准確來說,是SNS社區游戲。也就是常說的種菜偷菜、好友買賣、搶車位……這種社交游戲最近風靡網絡,成千上万的人沉迷其中,作為一個時尚達人,醫生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但他沉迷的程度好像有點過了。醫生一向是個善盡善美的人,無論做什麼事都必須做到最好。

所以,定鬧鐘半夜爬起來偷菜,這種事他也干得出來。到最近,他甚至不用定鬧鐘,到了該去偷菜的時候就會自動醒來,嚴重時甚至整夜都醒著。

因此在上班的時間總是昏昏欲睡,也不足為奇。

“喂!快起來,早會都結束了。”有人拿著脖子上的聽診器敲打著醫生的頭,一下又一下,樂此不疲。

醫生艱難地從桌子上爬起來,懶懶的打了個哈欠。站在他面前的大塊頭,是他大學時的好友,畢業后兩人進了同一家醫院。這人比他大兩天,姓淳,名戈。醫生戲言稱他為淳哥。每每在醫院內大聲呼喊“春哥”,都會引來超高的回頭率。

“你昨天是晚班嗎?怎麼精神這麼不好?”淳戈關心地問,“剛才開會的時候,看主任的眼神,都恨不得把你扔到手术台上直接活体解剖了!”

醫生揉了揉一頭亂發,嘿嘿地笑起來,“那是因為他早上起來發現菜被我偷了吧?”他們的主任是一個不苟言笑的中年人,他們經常私下拿主任開玩笑。可是誰也沒想到,連主任這麼一本正經的人都會玩網絡游戲。

“你……”淳戈無奈地搖了搖頭,想說他几句,又覺得該說的話這些天來早就說過了,又得嘆口氣道:“你自己注意點,需要隨時保持精神集中,而不是做手术期間,還想著要去偷菜!”

淳戈的眼神透露著擔憂,和醫生認識快十年的他,知道醫生這段時間的精神狀態非常的反常。

他也知道原因何在,大抵,是和上個月那個意外的手术有關。由于醫生的失誤,導致了手术途中患者大出血。

雖然病人經過搶救康復過來,也于一周前出院了,但是醫生的狀態始終沒有恢復,甚至開始玩起以前不屑的網絡游戲,這簡直都不像他了!

淳戈還想多說兩句勸勸好友,但是話到嘴邊,還是化為了一聲嘆息。

醫生低著頭,干笑了兩聲。別人心里怎麼想的,他很清楚。但淳戈怎麼會了解他的感受?沒有經歷過這種事情的人,沒有教訓他的資格。主任雖然也曾特意找過他談話,說手术中的意外是不可避免的。但對事事要求完美的他來說,這就是一個不可回避的污點。

“她又來了……”淳戈瞥見外面走廊里站著的女人,無奈地搖了搖頭。醫生靠在座椅里抓了抓亂糟糟的頭發,不自覺地皺緊了眉。那個年輕的女人就是他那次手术中差點害死的病人,雖然已經出院,但是她自己也知道手术並不順利,所以天天都來醫院檢查身体。

而他當然是一個負責的那一個。其實給他檢查身体只是常規例事,並沒有什麼困難。但是每次看到她注視著他的那種眼神,他心中就充滿了自責。

她一定在責備他吧?醫生也知道自己很頹廢,但從念醫學到現在的實習醫生,他心中的那根弦已經繃得太緊了。旁人根本無法想象他究竟承受了多大的精神壓力,他就像是那根過度拉伸的弦。

並沒有斷,卻已經失去了韌性。他深深吐出一口氣,站起來擠出了一點笑容,朝她走去。

下班的時候,醫生習慣性地朝啞舍走去。其實他和老板的關系並不是很熟,只是某次不經意地推門而入,就迷上了那個地方。

他對古董一竅不通,但啞舍的老板平易近人。他還記得兩年前他剛畢業到醫院當實習醫生,壓力非常大,對著老板,不知道為什麼把牢騷一股腦地說出來,而老板還是一臉笑容,並沒有半分不耐煩。

從那以后,啞舍就是他經常流連的地方。有時候什麼話都不說,就靜靜坐在店里,都會讓他身心感到舒暢。

說來也奇怪,他從始至終也沒有買過啞舍一件東西,但老板待他總是和和氣氣,換做別人,早把他掃地出門了。

想到這里時,正好看到了啞舍那古香古色的招牌,推開沉重雕花木門的那一時刻,他好像到了街角有一抹熟悉的白色人影,但當他細看的時候,又毫無蹤跡了。

是他的錯覺吧。醫生笑了笑,沒在意地邁入了啞舍。

在他走進啞舍之后,那個白色的人影,又從街角走了出來。是個女人,她看著醫生走進去的地方,一臉復雜。

此時若醫生能看到,便會發現,這個人居然就是那個他一直負責的女患者。

啞舍內仍是那麼的陰暗,彌漫著一股迷人的沉香。

醫生深深地吸了一口,他還以為他最愛聞的是福爾馬林的味道,沒想到這種沉香味也會讓他的心情安定下來。

“歡迎光臨。”坐在櫃台的年輕老板,放下手中的書,微笑著站起來。老板還是穿一身黑色唐裝,唐裝上,深紅色的龍繡在了他的左胸前,長長地龍身蜿蜒盤在他的腰間兩圈,龍頭正好趴在他左胸上,呲牙瞠目,表情凶惡。

看來老板這套衣服有很多件嘛!醫生閑閑地想著。

“看來你的精神並不太好,有什麼煩心事嗎?”年輕的老板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些,米西的丹鳳眼像是看穿了醫生的心事,但卻並沒有點破。

“唉,晚上睡不好有點煩。”醫生很快就進入了發騷模式,一屁股在櫃台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坐下的時候不忘放輕了動作,他記得這椅子好像是什麼黃梨花木的,明朝家具,還挺貴的。

不過他就不知道是不是真貨了,據老板所說,店里的每件東西都是歷史悠久,價值連城。連店里的照明都是用油燈,他在這里就沒發現過任何電源插口。

這都什麼年代了啊?還有人活在不用電的世界里?

老板沉吟了片刻反問道:“睡得不好?”

“是啊你這里有沒有什麼能幫助睡眠的熏香?”醫生半開玩笑地問道。他身為醫生,自然不會隨便吃安眠藥,可睡眠不好已經影響到他的正常生活了。

他以前睡眠質量很好的,但從上個月開始,每天晚上都會醒過來好几次,有很多次都會夢到那場發生意外的手术,那個女人鮮血淋漓地躺在他刀下。

當然,他對老板沒抱太大希望,只是隨口問問。沒想到老板很快就回答道:“熏香倒沒有,不過我有一個枕頭,可以幫你很快入眠。”

“真的假的?”醫生不信地問道。

“有沒有聽說過黃粱一夢?”老板轉身到了內間,但聲音還不斷的傳出來,“唐朝的時候有個書生叫盧生,在上京趕考的時候,途中在旅店投宿,遇到了一個叫呂翁的道士。盧生向他感慨自己一生窮困潦倒。呂翁聽了之后,取出了一個枕頭給了盧生,說:‘你晚上睡覺的時候就枕著這個枕頭,保你做夢稱心如意。’這時天色已晚,店家開始煮黃米飯。”

“這個我記得,”醫生接下去說道:“然后盧生枕著枕頭睡著了,夢里他高中進士,娶了漂亮老婆,當了節度使,打了勝仗,最后當了宰相,享盡榮華富貴,最后儿孫滿堂。之后到了八十多歲時,得了重病,眼看就要死了,突然驚醒,才知道是做了一場夢。”

“而那時店家煮的米飯還沒熟。”老板從玉石屏風后面轉了出來,手中多了一個錦盒。“這就是黃粱一夢,而這個,就是當時呂翁給盧生的枕頭,又稱黃粱枕。”

醫生差點要大笑出聲,這只不過是一個成語故事,歷史上到底有沒有盧生這個人還不知道呢!怎麼就連他的枕頭都有了?不過醫生還是給足了老板面子,沒有真的笑出聲來。雖然並不相信,但當老板把錦盒放在櫃台上打開時,醫生還是湊過去看了一眼。

是一個瓷枕,青釉瑩瑩,質如碧玉,一看就知道是上好的東西。醫生知道自己是外行,根本看不懂這枕頭到底有什麼來頭,但有一點他還是知道的:“瓷枕?這東西睡覺能舒服嗎?睡這個,我可能一晚上都睡不著。”

“你拿回去試試吧,這枕頭就借你几天,小心保管就是了。”老板微微一笑,又道,“只是有一點,如果中途醒來,千万別馬上用這枕頭睡回籠覺,否則美夢變噩夢,噩夢成真。”醫生雖然万般不信,可是盛情難卻,又是他挑起的頭,怎麼好斷然拒絕?所以只能道聲謝謝,抱起錦盒准備離去。走到門口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問道:“對了,在黃粱一夢里,盧生最后的結局是什麼?”

老板揚笑起來,一雙鳳眼微微眯了起來,高深莫測地說道:“經此黃粱一夢,盧生大徹大悟,再也沒有進京趕考,入深山修道去了。”

醫生手一抖,差點把手中的錦盒摔在地上。

回到家,先和搖頭擺尾迎接他的阿帕契玩一會儿,隨便吃了點飯,翻了一會儿醫學案例書之后,醫生又忍不住打開電腦玩起了游戲。

順利地在主任的菜地里偷到八根胡蘿卜,醫生得意地笑了。主任的頭像是一個可愛的小正太,醫生覺得這應該是主任家5歲的小儿子。他是用搜索功能找到主任的,連續申請加了五天,最后才通過。

正在他剛想走開時,網頁提醒他有新的系統消息。醫生一打開,發現是申請好友請求,對方的頭像居然是一本正經的小一寸證件照,正是淳戈。

“沒想到你小子也開始玩了!”醫生暗笑著通過驗證,發現對方的賬號是新注冊的,等級少得可憐,菜地里都沒菜可偷。醫生壞壞地笑了笑,打開好友買賣的選項,把淳戈低價買入。這種游戲,還是互相認識的人玩起來才好玩。他又翻了一圈自己的菜地,估計了一下蘿卜玉米番茄草莓等的成熟時間,發現今晚沒有熟菜。

唉,希望他今天可以一夜無夢到天亮。洗過澡,走到床前,突然想起了今天老板接他的那個瓷枕。

試試應該沒有什麼吧?醫生打開錦盒,把瓷枕小心翼翼地捧出來放在床上,猶豫了片刻才躺了上去。

有點冰涼,還很硬。但是由于瓷枕表面的凹槽非常切合人体的弧線,醫生意外地覺得很服。

不久便沉沉睡去。

醫生睜開雙眼,發現牆上的掛鐘顯示才半夜十一點。他只不過睡了兩個多小時。但睡眠質量很好,爬起來一點都不頭疼。看來這個瓷枕還真有點效果。

趴在床下睡覺的阿帕契抬起頭看了眼主人,搖搖頭換了個姿勢繼續睡。醫生摸了摸有點餓了的肚子,走到廚房拿昨晚沒吃完的漢堡。當他打開冰箱的時候,不禁呆住了。

在冰箱里面,整整齊齊放著一整摞胡蘿卜,上面還帶著潮乎乎的泥土,水嫩嫩的,新鮮的快滴出水來。

不多不少,正好是八根。醫生愣了一下,刷地一下關上了冰箱門——應該……應該是錯覺吧?他恐慌地想,他不記得晚上回來的時候買過胡蘿卜啊!

他這個很討厭吃胡蘿卜的人是不可能自己買胡蘿卜回來的!醫生深呼吸了一口氣,再次打開冰箱,那八根胡蘿卜還好好地擺在那里。

這是怎麼回事?他家的冰箱怎麼會自己產蔬菜?醫生抖了一下,趕緊把這個念頭從腦袋里趕走。

也許是他忘記了?醫生拒絕自己胡思亂想,他把胡蘿卜從冰箱里拿出來,下樓放到鄰居家院子里,那里有個籠子養了几只兔子。當他走回屋時,卻發現屋內好像有人。

“誰?”醫生把擱在門旁邊的長杆雨傘拿了起來。

“主人,我給你帶夜宵了。”淳戈穿著圍裙,笑容滿面地從廚房端著盤子走出來。他一個虎背熊腰的壯漢,穿著不知道哪來的圍裙,粉紅色的圍裙帶著華麗的荷葉邊,胸口還有一只碩大的喜羊羊,一點都不合身!剛毅臉上還掛著不合時宜的慈母笑容,讓醫生渾身雞皮疙瘩都集体跳舞。

“你……你叫我什麼?”醫生一時不知道是該放下手中的雨傘,還是要握得更緊些,或者該直接往淳戈頭上敲下去?

“ 主人啊!你不是買了我嗎?我給你做了晚飯,快吃吃看。”淳戈把醫生 手中的雨傘抽了出來,領他到飯桌前,按著他的雙肩,不容他拒絕地把他按到座椅里,討好地看著他。醫生麻木地看著一桌超級豐盛的晚餐,聞著誘人飯菜香味,卻完全沒有胃口。這是開玩笑嗎?但是他從淳戈的臉上並沒有看到任何可疑的表情。

這麼說,這是玩真的?醫生只感覺喉嚨發干,手腳冰涼——好恐怖啊!

“主人不滿意嗎?恩……那我討好主人吧,要做什麼好呢?做SPA?捶背?揉腳?剪指甲?”淳戈為難地歪著頭想著,嘟起嘴,露出可愛小女仆的專屬表情。

游戲里確實有這個選項,奴隸可以討好主人……停!他在想什麼呢?醫生打了個冷戰,因為淳戈已經決定要幫他做個SPA!暈厥了!他可不可以換個女奴隸?醫生拼命地掙扎著,而淳戈就像是不達到目標決不罷休一樣,醫生的体格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而阿帕契一點都不幫主人的忙,反而在旁邊興致勃勃地看著,不是叫喚兩聲,也不知道是為主人加油,還是為淳戈助威。

兩人正在糾纏,淳戈突然停下來,站直身体,脫下身上的圍裙。醫生反射性地退后了好几步,防備地看著他,几乎是慘叫地問:“你想干什麼?”

淳戈遺憾的說道:“真可惜,我已經被人買走了,要趕緊去新主人家里了。”說完竟是連一刻也不停留,轉身就走。醫生滿臉黑線,聽到關門的聲音,他趕緊衝過去把門反鎖,又衝回臥室,把電腦打開。

上網,打開網頁,輸入網址。果然,他名下的奴隸一個都沒有了,淳戈剛剛被主任買走。寒,難道淳戈這麼晚了還要去主任家嗎?對此醫生想象無能,膽也大大地松了口氣。他也同時想到,若他買來其他人,難道也會真的到他家來服侍他?偷到的靈芝人參,同樣也會出現在冰箱里?

醫生無法拒絕這樣的誘惑,在電腦前坐了下來。

果然如他所料,在游戲中他買來的奴隸,都會在十分鐘之內來到他家,不管他認不認識。所有他在游戲里偷的菜,都會立刻出現在他的冰箱里,從白菜到人參。凡是他搶車位里買來的汽車,都會在不久之后停在他家樓下,從奧拓到法拉利!

醫生圓滿了。他玩這個游戲,就是想体驗這種感覺。

跳出現實社會,完全離開了手术和病人,只有他自己。醫生加了好多好友,玩得甘之如 飴,直到門鈴再次響起。

他打開門,那個女患者突然出現在門前,笑容燦爛。

醫生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仍躺在床上。透過窗簾可以隱隱地看到外面已經蒙蒙天亮。原來自己果然在做夢。看來這個瓷枕還真是能做美夢。

除了最后的那個畫面嚇人了些……不過已經比前些天的噩夢好多了,那些噩夢中,那位女患者並不是好好地站在那里,而都是開膛破肚,流著滿地的鮮血……

醫生抖了一下,禁止自己再繼續想下去。他抬起頭看看時間,才凌晨4點,索性翻了個身,繼續沉沉睡去。

他全然忘記了老板的忠告。

不久,鬧鐘刺耳地響起,醫生頹廢地坐起身。阿帕契跳上床來,迫不及待地來回轉著圈。醫生第一件事是衝進廚房打開冰箱,看到沒有胡蘿卜沒有草莓沒有番茄土豆小黃瓜沒有任何可疑的蔬菜水果之后,才松了口氣。

看來果然是做夢。

帶著阿帕契晨跑了一圈,回來簡單的洗漱吃飯后,醫生一邊打領帶一邊下樓,樓道口兩位鄰居大媽正在為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吵架,二話不說就拉住醫生讓他評理。

耐著性子聽完,兩邊都勸了勸,發覺他根本說什麼都沒用,連忙找個借口溜掉了。剛走出小區,突然狂風驟起,豆大的雨滴毫無預警地打了下來。醫生一邊念叨著倒霉,一路小跑到了醫院。但是身上已經濕了大半。

早會后,醫生分到了手术安排,意外地發現自己被安排為冠狀動脈旁路移植手术的助手,也就是俗稱的心髒搭橋手术,這個手术淳戈准備很久,也期待很久。可就在這麼重要的時刻,淳戈竟然請了假,沒有出現在會議室。

而奇怪的是,那個天天准時來醫院的女患者,今天也沒有來。醫生並沒有多想,他突然接到這個很重要的手术,需要立刻准備,給他的時間並不多。

其實醫生很想婉拒,但是主任的語氣不容他拒絕。醫生當年在醫學院是成績第一,這個手术的流程也很清楚。只是他害怕在手术中又出現意外,所以整整一個上午都泡在醫院的圖書館里,一邊查資料一邊模擬手术步驟。

手术安排在下午一點。醫生准備充分地站在了手术台前,主刀是主任,他是第一助手。

他握著手术刀時,手還有些顫抖。擔當手术的時候,他發覺重新站在這里時,並沒有想象中的困難。

全身麻醉低溫、体外循環、心髒停止跳動、取血管、搭橋……手术進行得非常順利,應該說是,在手术差不多都完成之后,人工心肺停止運轉,轉為体內循環之前,都很順利。但在最后縫合的時候,突然間心髒噴出大量的血液,噴得措手不及的他滿臉都是。溫熱的血液順著他的臉頰往下流去,醫生驚慌失措中,聽到心電監護儀上的心電圖變成一條直線的警報聲。

“啪!”本來躺在手术台上的患者,居然動了一下,然后搖搖晃晃地坐了起來。醫生呆若木雞地抬起頭,發現這個患者居然就是那個他之前手术出意外的女人!

她慘白的臉上布滿了怨恨,而更令他毛骨悚然的,是她的胸腔還是打開著的,几乎可以清晰地看見那已經停止跳動的心髒,不斷地涌出鮮血。“是你!是你還死了我!”年輕的女人咬牙切齒地朝他怒吼著,隨手扯斷了身上各種的輸液管,跳下手术台朝他一步一步走來。

“不是!不是!我不是故意的!”醫生几乎條件反射地往后退了好几步,全身的肌肉緊繃,但是他的身后沒有多少地方給他退卻,沒几步就碰到了牆壁。他此時根本就沒有余力去思考,其實他在手术中失誤是真,但這個女患者根本就沒死的事情。

女人的臉慢慢地逼近,似笑非笑,看上去鬼氣森森的,配上那敞開的胸腔,有著說不出的詭異。

一步,兩步、三步……醫生甚至都可以聞得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血腥味。

完了!他這下死定了!醫生閉緊了雙眼,絕望地想。

“呼!呼!”醫生從噩夢中驚醒,發現阿帕契正壓在他身上,用舌頭幫他洗臉。夢中血液的觸感那麼真實,難道是阿帕契的口水?醫生大口喘著氣,看著從窗簾縫中射入屋內的縷縷陽光,有種分不清楚真實還是夢境的迷惑。

夢境中的那種無助感,仍然繚繞在他的心頭,讓他懷著茫然的恐懼。猶如溺水的人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黑暗吞噬一般,想想喊都喊不出來。大滴大滴的汗水從額際流淌了下來,醫生一手想摟著阿帕契讓它不要亂動,可手心卻碰到了一個冰涼的東西。

是那個瓷枕。

碧玉般的釉質在陽光下泛著詭異的光芒,從手心里透過來刺骨的冰冷,讓醫生心中的寒意不斷涌了上來。

為何他會做這種夢?和上次手术的意外几乎相差無几,雖然那位患者的大出血制止住了,但若夢中的那個手术真的發生,患者的生命便會相當危險。可為什麼會突然間大出血呢?

醫生痛苦地抱著頭,思考了很久,直到阿帕契忍不住上蹦下跳的時候,醫生這才反應過來,他竟然為一個夢境而困擾。他忍不住掐了掐自己的臉,確實非常的疼。

這次,他應該真正的醒過來了吧?

醫生不禁回頭看了看他枕了一夜的瓷枕,雖然他睡得很香,但是這一晚上做夢做得非常的累。所有場景清晰的歷歷在目,根本不像普通的夢境,倒像是真的發生過一樣。

他匆匆洗漱了一下,阿帕契已經蹲在門前搖尾巴,自覺地咬著狗繩,等醫生帶它去晨跑,醫生正要開門,突然想起夢里自己的一舉一動,手便生生定住了。

看了眼幽怨的阿帕契,雖然感到很抱歉,但他還是決定取消晨跑。吃過早飯,准備出門,醫生鬼使神差地把門后的雨傘拿在手里——雖然今天天氣預報上並沒有說有雨。

他下了樓,樓道口那里兩位鄰居的大媽在爭吵,場面和緣由都似曾相識,讓他瞬間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恐慌得讓他連打招呼都沒打,低著頭就避了過去。

只是巧合。也是心神不寧地想著。然而當走到小區門口時,狂風驟起,雨滴像夢境中所預示般如約而至,醫生撐起傘向醫院走去。

巧合!一切都是巧合!也是咬著牙說服自己。

路上的街景和平日里一樣,醫生撐著傘走著,漸漸覺得自己有些過于敏感了。鄰居的兩個大媽向來是互相看不順眼,而現在是夏天,時不時陣雨也是平常事。

也是深吸了一口新鮮而又潮濕的空氣,心情舒暢。

醫院的早會照常那麼無聊,醫生特意在會議室內尋找了一下,發現淳戈居然真的沒有來。每天准時站在走廊里等他檢查的女患者,同樣也沒有出現。

一切都猶如夢境重演。這兩樣都是不能算巧合的事情,讓醫生心下不禁有些惶然。

“淳戈今天請假,他負責的手术今天你來接手。”主任在醫生的身邊停下,遞給他一個厚厚的病例。

醫生嚇了一跳,在主任疑惑的目光中接過病例,他的手甚至都在顫抖。他呆看了病例好久,才鼓起勇氣翻開——冠狀動脈旁路移植手术!

噩夢重演!一陣惡寒順著他的脊梁爬了上來,醫生渾身無力。他想起老板最后叮囑的話——“只是有一點,如果你醒過來之后,千万別馬上在用這枕頭睡回籠覺,否則美夢變噩夢,噩夢成真。”

醫生硬生生地打了一個冷戰。

“啪!”他用雙手狠狠地拍了一下臉頰。

他不會認輸,現在是真正的現實!醫生仔細查看了患者的病例,昨夜在夢境中他還記得具体是哪個地方大出血,但在檢查中卻看不出有什麼狀況。他反復地思考各種可能性,但都毫無進展。

下午的手术按照原計划進行,醫生站在第一助手的位置,所有畫面人物,都和昨夜夢境中的場面驚人一致。像錄播的電影,一幀一幀在眼前重新播放。

手术一開始同樣非常順利,加上昨夜的夢境,醫生算是重復地做了一遍。只是這次在停止人工心肺轉為体內循環之前,醫生阻止了主任,堅持要再仔細檢查一遍。

站在他對面的主任皺了皺眉,這雖然是個很難的手术,但是一切都正常。醫生几乎屏住了呼吸,一瞬不瞬地看著主任。他知道自己只是個實習醫生,在手术台上,主刀的醫生才是真正說了算的。

主任覺得沒有問題,既然醫生不願意縫合,那他就自己來,“停止人工心肺,轉為內循環。”

手术室內的其他人都同情地看著呆愣的醫生,他們都知道醫生上次手术的失誤,自然以為這次他的堅持只是他的執念而已。醫生不知道該如何阻止這一切的發生,事情繼續按他的夢境發展,只不過這次縫合的人換成了主任。

針線穿過心髒瓣膜的那一刻,醫生夢境中的那一幕出現了——患者的心髒突然噴出大量的血液!心電監護儀發出尖銳的警報!醫生反映速度極快,他清晰記得夢中出血點在哪里,在血液剛剛噴出來之時,他一個箭步上前,就用止血鉗夾住那根動脈!

手术室里一片混亂。

“轉為体外循環!”主任的汗從額頭流水般淌下,旁邊的護士不斷地替他擦。人工管道即時從患者体內引出靜脈血,通過接連不斷的人工心肺機,進行体外氧合,再輸回患者体內。

醫生抬頭看了眼旁邊的心電監護儀,病人心髒跳動轉為一條直線,刺耳的聲音與夢境重疊……一切,都和夢境中的,一模一樣……

啞舍的門被人推開,老板放下手中的書,略帶訝異地看著進來的人,“怎麼這麼晚還來?”醫生掩不住滿臉的疲態,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錦盒放到櫃台上,“手术比原計划延長了兩個小時,我走出醫院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手术還順利嗎?”老板微笑地問道。

醫生點了點頭,重重地坐了下來,渾身無力地攤在椅子里。“本來就是不簡單的手术,我臨時接手,手术中這些你也聽不懂,反正……最后手术很成功!”

“那就好。”老板像是早就知道了這個結果,臉上的笑容分毫未變。醫生打開前面的錦盒,靜靜地看著綢布上躺著的瓷枕,沉默了半響才說道:“這瓷枕還給你吧。”

“怎麼?還是睡不著嗎?”老板挑了挑眉。

“不,真的很感謝它,它讓我做的美夢也很真實。”噩夢也同樣很真實。醫生的下半句沒有勇氣說出口。他是個醫生,根本不會相信這些怪力亂神的事情,讓他感到害怕。就像詛咒一樣,他手术之后反復地想,若他沒有貪戀美夢,那噩夢中的夢境還會在現實中發生嗎?

他並不想知道這個答案。夢境就是夢境,現實就是現實,他不想在每天睡覺的時候還要努力分清自己是不是在做夢。或者說,他其實一直沉浸在一個月前的那場噩夢中,久久不能自拔。

今天手术之后,不苟言笑的主任破天荒地贊許了他,讓他真的從噩夢中醒了過來。一次手术的失敗,並不等于以后所有手术的失敗。有其他還沒有造成無法挽回的錯誤。這和他以前在學校念書沒有什麼兩樣,他以前也並沒有因為一次考試的失敗而放棄了學習。

醫生暗暗握緊雙拳,覺得這一個月的自己真是混蛋。

應該用于承認自己的錯誤,才能更好的前行。

老板並沒有多問,伸手握住了醫生放在櫃台上的拳頭,安慰地笑道:“在平坦的大路上,人雖然可以順利地走過去,但只有在泥濘的大路上,才能留下人的腳印。”

老板的手很涼,“噩夢雖然會成真,卻未必不可改變。”老板意味深長地說道。醫生抬起頭,看著老板眼中那深邃的黑,覺得他的笑容里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

這時,啞舍的雕花門被人從外推開,走進一個身穿白裙的年輕女人。他的目光落在醫生和老板交疊的雙手上,不禁一愣。醫生見了他,立刻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這個臉色蒼白的女人,正是他上次手术差點救不回來的女患者。

女人看到醫生,蒼白的臉上划過一抹紅潤,看來已經康復了許多,聲音也是溫溫柔柔的:“你好,今天我下午去了醫院,聽說你有手术,所以無論如何都想和你談談。”

醫生尷尬地低著頭,雖然遲疑,但仍堅定地道歉。“對不起,其實我早就應該很正式地向你道歉,只不過自己一直無法面對。”店內燭光一陣忽明忽暗,映得女人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老板仍站在櫃台內,淡淡地笑著。

“扑哧!”女人看了看醫生,又看了看老板,最后實在忍不住輕笑出聲,“什麼嘛!原來是這樣。我說像醫生這麼優秀的男人,怎麼可能沒女朋友?原來……怪不得……怪不得每天晚上都往這家店跑……醫生,再見啦!以后我不會再來打擾你了,我的身体其實早就痊愈了!”

女人搖著頭說完,自顧自地走了出去,留下店內面面相覷的兩人。

“她……她是什麼意思?”醫生一頭霧水。

“她很漂亮啊,也對你有好感,所以才天天去找你做身体檢查,你都沒察覺到嗎?”老板一語道破困擾醫生許久的問題,然后又若無其事地重新坐下,拿起書看著。

“不……我對她只有她躺在手术台上,開膛破肚之后的印象……”醫生想了想,認真地說道。

老板抬了抬眼皮,古怪地笑道,也不知道在說誰:“唉,真可憐。”

“喂!你說誰可憐啊?對了,她走之前最后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啊?”醫生一看到老板的那種笑容,就渾身不舒服。像被人算計了一樣。

老板悠哉地喝著茶看著書,醫生自己鬧得沒趣,氣呼呼地走掉了。聽著遠去的腳步聲,老板微笑地放下了書,從錦盒里把瓷枕取了出來,拿出鹿皮布精心擦拭。

“黃粱,看來這次也很成功,不光救了一個人的命,還把那家伙給點醒了。今后他肯定會成為一個很好的醫生,救人無數。”老板自言自語般地說道。那瓷枕像是能聽懂他的話般,碧玉般的表面越顯光亮潤澤。

啞舍的門又一次被推開。

“歡迎光臨。”老板抬起頭,揚起招牌的笑容,聲音散落在這昏暗的小店。

門邊,火燭依舊幽幽跳動,似是在問:

這一位客人,將會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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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19 01:23:2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啞舍·越王劍

“歡迎光臨。”老板抬起頭,當看到走進來的人時,手中擦拭瓷枕的動作,停了下來。

進來的是一個年逾四十的大叔,長著一副很有輪廓的面容,高挺的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歲月在他的額頭上刻下几道皺紋,為他增添了几分儒雅的氣質。他手中拄著一根拐杖,竟是腿腳有些不便。

“館長,好久不見。”雖然有些驚訝,但老板的臉上仍是掛著招牌般的笑容。

進來的這位,是本市新上任的博物館館長,老板曾經在報紙上看到過不少關于他的采訪報道。

館長借著店內昏暗的燈光,震驚地看著老板,過了許久許久,才不敢置信地喃喃道:“二十多年不見,你居然一點都沒有變……”

老板臉上的笑容變得更深了。

館長今年45歲名牌大學歷史系畢業。在當地的博物館工作了十多年,終于在今年年初的時候接任了老館長的位置成為了博物館的新館長。其實館長小時候對這種冰冷冷的古物一點興趣都沒有,但是在他十几歲的某年,遇到了一個非常特別的人,發生了一件改變他一生的大事,只好便無可救藥地喜歡上了古董。

可是他沒想到,時隔多年的再次重逢,那人的相貌卻一點都沒有改變,還如二十多年前那樣年輕。

不過,那樣是不可能的吧?

館長初時的意外一過,自嘲地呵呵笑道:“我可能是認錯人了,我有一個 許久未見的朋友,他二十多年前和你長得很像。”

年輕的老板,仍保持著公式化的微笑,他發現館長沒有注意到他剛剛說的那句“好久不見”,索性也就當他沒有說過這句話。當下順著他的話續道:“館長說的那人可能是家父。”

館長雙目一亮,“那令尊何在?”

“家父正在國外旅行,最近可能是去了埃及,大概短時間內回不來。”年輕的老板含笑說道,坦誠而又真實,讓人無從懷疑。

“哦,那還真是可惜了。”館長惋惜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這家店是新開的吧?我以前沒聽說過。”

作為博物館的館長,他自然對城中大大小小的古董店了如指掌。雖然時至今日,古董店內很少再有出現真正價值連城的古董,但凡事沒有絕對。今晚他去朋友家拜訪,跑過這條商業街時,發現了這家名字古怪的古董店。

——啞舍。

古物不能說話,他們都承載了千百年的故事,無人傾聽……倒是很像那人掛在嘴邊上的那句話。

“開了有一段時間了。”老板笑了笑,他開這家店至少有兩三年了,但由于點名奇怪,很多人都沒發現這是家古董店。能推門而入的人本來就少得可憐,更別提總是上門的熟客了。

不過他在這里開古董店也不是為了賺錢,和古董有緣的人,遲早會出現。

只是沒想到今夜館長會推開啞舍的這扇門,這讓老板微微地擰起眉。館長昂著頭環顧了一下四周,對這里昏暗的光線感到不滿,用著前輩對后輩教育的口吻道:“古董店怎麼能晚上還開店呢?你不知道什麼叫‘燈下不觀色’嗎?”

“燈下不觀色”是古董店的行規。所謂燈下不觀色,說的是天黑之后古董店就要關門。在燈下看古董,由于光線不是自然光,容易魚目混珠,收到或者賣出假貨。

這也是他在看到這家古董店毫不猶豫推門而入的原因之一,而且在看到是這麼年輕的老板之后,更加鎖緊了眉頭。

說到底,他還是覺得古董這東西,沒有多年的積累,是無法摸得透的。面前這個年輕人看上去也不過是二十歲出頭,怎麼看都給人不可靠的感覺。

不過,當年,他認識的那個人,也就是這般年紀……

看著燈下那熟悉的面孔,館長恍惚了一下,頓時甩了甩頭。

他對自己說:那個人是不同的,是與眾不同的。

老板還是靜靜地笑著,他的古董店又不是賣東西的,開店關店全都憑他喜好。只不過他一向不會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多年,此時看見多年不見的人突然出現在面前,面容老去,只能依稀看出當年的一點影子,卻對他用陌生人的口氣說話,這對他來說還是個新奇的体驗。

館長用極為挑剔的目光環視店內的器物,很自然的,第一眼就看到了櫃台上老板正在擦拭的瓷枕。

“這是……越窯的青瓷枕”,館長雙目一亮,彎下腰小心翼翼地拿了起來。

胎体為灰胎,細膩堅致。釉為青釉,晶瑩滋潤,如玉似冰。上面有葉脈紋,入手冰涼沁手,以館長的經驗來判斷,這個瓷枕的年代至少在唐朝至五代十國之間,而且從顏色看,甚至有可能是傳說中的“秘色瓷”!

所謂“秘色瓷”,從前人們提到它,都沿用宋代文獻,說這種瓷器是五代十國時,位于杭州的錢氏吳越國專為宮廷燒造的,臣庶不得使用。至于它的釉色,也像它的名字一樣,秘而不宣,后人只能從詩文里領略它非同一般的風姿。直到八十年代,陝西扶風法門寺寶塔出土的一批秘色瓷碗碟,才讓世人知曉真正的秘色瓷是何物。

而此刻在他手中的,竟是極品的越窯青瓷。

館長只覺得喉嚨有些干渴。

他並不覺得這類絕對屬于國家級的古董出現在這家古董店有什麼奇怪。就他對那人的了解,就算這家店內還有著更多的珍貴古董也不稀奇。

因為是那個人的店。

老板有趣地看著館長千變万化的臉色,重新坐了下來。他從紅泯小碳爐上拿下燒開的水,衝了兩碗龍井茶,靜靜地放在各自面前。

館長此時已經冷靜了下來,沉著臉把瓷枕放了下來。他端起茶碗,聞了一下香濃的茶香,好不容易把視線從那個瓷枕上轉移過來,就發現自己手中的杯子竟是斗彩鈴鐺杯!館長差一點就要不顧一切把杯子翻過來看看后面的落款了。但茶水太燙,他只好哆哆嗦嗦地舉高杯子,抬頭向上看去。

果然!是成化年間的斗彩瓷!

天啊!他莫不是在做夢?否則怎麼可能用這種只能躺在博物館玻璃櫃里供人觀賞的杯子在喝茶?

館長憋紅了臉,勉强拿穩杯子,重新放在櫃台上。有些茶水撒了出來,但是他卻不知道燙手,他甚至都不敢四處觀看,只是低頭思考著。

“只不過是個杯子而已。”老板拿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放到嘴邊愜意地吹了一下茶沫,悠然地淺呷了一口。

“不!它不只是個杯子!”館長突然間大發脾氣,橫眉瞪叱道:“小子!你明白什麼?這個杯子,在成型的那一瞬間,就已經凝結了那個時代的生活和精神!在它的身上,還延續著一個時代的風華和生命!它是有生命的!”

館長的脾氣一直非常好,當然,這是指他這些年來。在他年輕的時候,脾氣相當暴躁。在沉浸研究古董之后,這種暴躁的脾氣才慢慢沉浸下來。只是今晚踏進這個古董店不到十分鐘,他忽然無法控制起自己的脾氣來。

就像個火藥桶,只有一點點火苗,就把他點燃了。

“是的,它們都是有生命的。”年輕的老板像是並不在意自己被人指著頭怒罵一般,其實他還挺懷念館長這暴躁的脾氣,當年還真沒少見識他這種當頭怒罵,“很好,你能領會到這點,很好。”

館長愣在當場,他這個年紀,已經很少有人用這種說教的語氣和他說話。所以冷不丁聽到,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尤其是從這麼年輕的小子嘴里。

老板慢悠悠地喝完了杯子里的茶,用盆子倒扣在小炭爐上,熄滅了里面的炭火,“對不起,想要看古董的話,請改天吧,今天我要關店了”

館長一點都不理會老板送客的意思,嚴肅地說道:“小子,你店里的這些古董,不值得放在這陰暗的地方落灰。”

老板挑了挑眉,並沒有說話。他站起身,把櫃台上的青瓷枕擦了擦,小心地放回了錦盒內。“他們應該在博物館里,供世人觀賞!讓他們知道我們祖先的文明有多麼瑰麗!”老板用著非常具有煽動性的語氣鼓動著,“你應該把他們都捐給國家,這才是這些古董最終的歸宿!”

老板笑了笑,還是沒有說話,抱著錦盒轉入內室。

館長皺了皺眉頭,語氣重了三分道:“既然你不肯捐,那折合一下市值,我去申請國家和省市的文物基金,或者我自己也有一些積蓄……”館長的話音突然低了下去,因為他這時才注意到店內古董架上擺放的各種古董。就這麼一瞥,眼神還不是特別好的他,就已經看到了宋青白釉盤子和疑似明朝宣德年間的祭紅盤。

館長忽然覺得自己的心髒有點不好,不敢再多看,怕自己再受到驚嚇,但是眼睛卻忍不住四處瞄來瞄去。

長信宮燈昏暗的燈火下,館長竟然連呼吸都放輕了起來。生怕因為自己呼吸大力了一點,就會吹破了這里易碎的古董。

老板這時已經把瓷枕放好了,幽幽地從屏風后轉了出來,揚起笑容道:“對不起,我沒興趣,館長請回吧。”

館長頓時怒了!這個年輕人到底知不知道?這里的古董很多都算得上是國家級文物!文物是禁止買賣流通的,他只要鑒定一下,申報上去,就可以把他按照買賣文物罪抓起來!館長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惱怒的把后面的話咽了回去。

“我還會再來的!”館長使勁跺了一下拐杖,腿腳不便地推門而去。

老板站在陰影里,透過窗戶的縫隙,看著館長一深一淺的腳步,許久沒有移開目光。

“對了,最近几天,是不是有個拄著拐杖、戴著金絲邊眼鏡的大叔在你店里一直晃悠啊?”醫生最近迷上了隔壁餐館的三鮮餡餃子,每晚下班之后,都會去隔壁買兩盤餃子外帶,然后直接帶到啞舍來吃。有個人陪著吃飯,總比一個人吃的要香。

老板挑了挑眉放下筷子,甚為意外地問道:“你見過他?這几天你來的時候,都沒有碰到過他吧?”館長這几天每日報道,所說的無外乎就是那天的那几句話而已。

醫生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道:“那是因為他在古董店外攔住我,還很詳細地問我有沒有在這里買東西,還有這個店的事情。”

老板眯起了雙眼,優雅地拿餐巾紙擦了擦嘴角。

醫生沒有察覺到老板的心情變差,口中塞了一個餃子口齒不清地繼續說道:“那個大叔很古怪啊,問的問題也很奇怪,你到底從哪里認識這麼奇怪的大叔的?”

老板正想著其他問題,聞言漫不經心地回答:“哦,是以前盜墓的時候認識的。”

醫生差點噎住,一時分不清老板是不是在開玩笑。他連忙倒了杯茶喝了一口,然后突然間想起了什麼,吞吞吐吐地問道:“那……那上次你借給我的那個瓷枕……”

“當然也是出土的,否則你覺得是怎麼來的呢?”老板笑了笑道。

“啪嗒!”醫生手里的筷子掉在了桌上,他卻沒有撿起來的意思。

出、出土?那、那就是說……那瓷枕本來是給死人睡的……醫生默然無語,看著剩下的半盤餃子,徹底沒胃口了。

館長拿著一個錦匣,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回到博物館。

博物館內的工作人員見了都不由得會心一笑,猜得出來這位館長怕是又弄到什麼稀奇古物了。

館長連自己的辦公室都沒回,直接去了文物鑒定室。他這些天一直在啞舍對面的茶館坐著,既然那個年輕的老板不賣他東西,那他只有從客人的角度入手。

他一開始還請了很多人假裝成客人去啞舍買東西,但那個老板非常奇怪,說什麼都不賣。弄得他沒辦法,只好守株待兔。守了好几天,啞舍都沒有賣出東西——這點倒也不奇怪,古董店一般都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他都想好了要長期抗戰。

不過,今天終于不負眾望,讓他看到一個年輕的學生從啞舍里抱出來一個不大不小的錦匣,他費了不少唇舌,甚至亮出了自己博物館館長的身份,才把這東西從他哪里轉手買了回來。

而最出乎他意料的,是那個學生說,這錦匣里的東西只花了他五十塊錢。館長付錢的時候,都有些不相信。但他不想浪費這麼好的機會,甚至都沒當場打開錦匣看看里面的東西,直接抱著錦匣就回博物館了。

這時正是快下班的時候,鑒定室的人早就回辦公室准備回家了。館長仔細清洗了雙手,屏住呼吸,打開了錦匣的蓋子。

一道刺眼的寒光入眼,當館長看清楚匣內的東西時,差點連呼吸都忘記了。

在華美的黃色綢布之上,靜靜地躺著一把青銅劍。

這把劍渾身發出炫目的青光,寒氣逼人。劍身長約三十多厘米,呈暗褐色,通体包漿渾厚,鏽跡不多,劍身光亮平滑,隱約可見菱形暗紋。刃部磨痕細膩,鋒利無比。劍閣上面有獸面紋飾,一面鑲有青金石,一面鑲有綠松石。在近隔處有八個錯金鳥篆体銘文:“越王勾踐自作用劍。”

館長万万沒想到,錦匣內的東西,竟然會是一把越王勾踐青銅劍!在若干年之前,湖北曾經出土了一把舉世聞名的越王劍,出土之時,稍一用力,便能將16層白紙割破,鋒利如昔。

館長也曾近距離地觀賞過那把越王劍,無論樣式模樣,都和他面前的這把非常相似,若不是大小有差異,他一瞬間几乎以為這是一把仿品了。

可是他知道,當年越王勾踐北進中原,會天下諸侯,一時號稱霸主。據《吳越春秋》和《越絕書》記載,越王勾踐曾特請龍泉鑄劍師歐冶子鑄造了五把名貴的寶劍。七劍名分別為湛盧、純鈞、勝邪、魚腸、巨闕,都是削鐵如泥的稀世寶劍。因為五把劍其中三把長劍,兩把短劍,世稱“三長兩短”,后來這個成語也就成了意外災禍的代名詞。

既然當年鑄了五把劍,所以,誰能說就只有湖北出土的那把劍存世?

館長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要沸騰了,是真是假,只要他堅定一下,就會水落石出了。

X射線照片、金相分析、熒光能譜儀衍射……館長小心翼翼地做著各種測試,越是看著那些分析出來的精確數據,他便越是心驚——因為無論怎麼分析,都證明這把劍,的的確確是兩千多年前制造的!

這怎麼可能?

館長是不是相信面前精密儀器的檢測結果,而不是相信這種一級國家文物,那個老板居然五十塊錢就賣了!

這……開什麼玩笑?

館長拿起越王劍,伸出手去摩挲上面精美的花紋。一個不留神,手指被鋒利的劍刃划破,血珠順著泛著青光的劍刃緩緩滑下,竟也有種說不出來的美,讓人移不開眼。

館長雖然受了傷,卻仍舍不得放下寶劍。這把青銅劍不知有多少年沒有飲過人的鮮血了,此時此景看上去,有著說不出的詭異。

這時,他的腦海里突然想起之前那個學生的話:“老板給我這東西時,說的唯一一句話就是,不能讓它沾上人血。”

館長顯示嗤之以鼻,突然間又變得非常氣憤。

青銅劍的收藏保養何其復雜,那個老板居然就只叮囑了這一句!

獨自在鑒定室欣賞了許久,看著牆上的時鐘已經指向了九點,館長就算是在舍不得,也不得不將這把越王劍重新收回錦匣。在鑒定室隔壁,就有一間暫時的文物存放室。

館長慎重地把這個錦匣放進了保險櫃,一邊在心里盤算著,等明天,他要請几個專家再來鑒定鑒定,等一切確認了之后,再向媒体公布這個消息。

一定會引起巨大的轟動,也肯定會有多方質疑的聲音。湖北的那把越王劍沒有人會懷疑真假,是因為它是確確實實地出土文物,而他得來的這把劍……這把劍的來歷,他可要先好好地想一想該怎麼說。

館長知道那個人的古董店是絕對不能暴露的,雖然現在是他的儿子在看店,本人遠在埃及。但若激怒了他,弄不好他會直接關店走人,那時候那滿店的珍稀古董,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現世了。館長關好鑒定室的門,本該直接回家的他,忍不住方向一轉,朝博物館的展廳走去。

此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博物館五點就關門了,工作人員五點半也都全部下班回家了,留在博物館里的只有保安人員。可就算是值夜的保安,現在也不似以前那樣會拿著手電筒每層每層地巡查,因為安置在博物館各個角落里的高科技攝像頭會忠實地記錄下一切,保安只需要坐在監控室,時刻注意監控畫面即可。

而這個博物館采用的,均是國內最先進的技术,每個文物存放的鋼化玻璃展台里,還都裝配上自動感應燈,本來玻璃展台內都是微弱的燈光,只要有人朝展台靠近,就會自動亮起來。

館長沿著參觀的路線,慢慢地一邊走一邊思考著。隨著他的走動,他身邊的玻璃展台一個接一個地亮起來,又隨著他的離去,一個接一個暗了下去。

在漆黑空曠的博物館中,死一般的寂靜,館長只能聽見自己的拐杖敲擊在大理石地面的噠噠聲。

換了任何一個人,恐怕都不喜歡孤身在夜晚的博物館呆著,但是對于館長來說,這是他最享受的一刻。

博物館很大,館長卻對每個展廳每個展品都了如指掌,他用慈愛的目光看著玻璃展台內的一個個文物,像是看著自己的孩子。等他從一樓走到二樓瓷器展廳時,他的心里已經想好了如何對外宣布那把越王劍的來歷,滿腔心思更是轉到啞舍的那些古董身上,想著怎麼一個個把它們全弄到博物館,甚至都開始考慮那個宋青白釉瓷盤擺放在哪里了。

館長的心願很大,從迷上古董的那天起,他就如飢似渴地手機這些凝聚著前人文化生命的古董。他自己喜歡,更想讓別人也喜歡。

所以每每看到殘破的古董時,都會心痛不已。

如今這些古董,真是碎了一個,就少了一個了。

館長在瓷器展廳中央的一個元青花瓷罐面前停了下來,這個瓷罐体積很大,甚至能裝得下一個五六歲的孩童,能完整地保存下來已是不易,雖然在罐口有一個明顯的缺口,但仍不減損它昂貴的價值。要知現在存世的元青花只有四百余件,如此大的瓷罐,更是少見。

這個瓷罐,就是當年,他和那個人相遇時得到的……如此的美麗,就算當日在那個墓中,他為了保住瓷罐中了古墓中的機關,右腿從此行走不便,也沒有一絲遺憾。

想到這,館長忍不住伸手去碰觸那在燈光下猶若白玉的瓷釉,但左手卻率先碰到了一層玻璃。

他回過神,這才知道自己又忘了這個瓷罐已經不是擺在他的家里,而是被玻璃罩隔離,擺放在博物館之中。

館長一陣失落,不過又立即整理好心情。這些古董放在博物館中,雖然不能直接把玩,但卻得到了最好的保護盒修整。而不是像啞舍那樣,不負責任地堆放在那里,隨隨便便地拿來用,真是暴殄天物。

所以,他做的才是最正確的事。

館長笑了起來,在玻璃罩上看到自己臉上的皺紋,不由得想起,若干年后,這些古董仍好好地擺放在博物館中人人觀賞,而他卻早已化成一堆白骨……

但,這樣似乎也不錯。

館長發了半響的呆,才收回按在玻璃罩上的手。手指上一陣刺痛傳來,他這時才發現,手上被越王劍划破的傷口,血一直都沒有止住,左手上早就蹭得全是血跡,還在玻璃罩上留下了一個血淋淋的血手印,在夜里看起來非常的瘆人。

館長連忙把拐杖靠在牆邊,掏出手絹,卻沒有管左手的傷口,反而仔細地擦拭著玻璃罩上的血手印。他邊擦邊笑著想,若這個手印他不擦掉,留到明天早上,估計能把博物館的工作人員都嚇傻。他們編的那個什麼博物館七大怪談,估計就要變成八大怪談了。

館長心情不錯地想著,卻意外地發現玻璃罩上的血手印,怎麼擦都擦不掉。他皺起眉,扶了扶眼鏡,湊近了些觀察。等他看清之后,震驚地睜大雙眼。

因為那血手印,居然是出現在玻璃罩的內部!血液甚至還未干涸,在玻璃罩內的燈光照射下,詭異地、慢慢地沿著玻璃向下流淌。

這怎麼可能!

館長嚇得倒退了一步,玻璃展台的燈因為他的離去而暗了下來,但那個血手印卻仍清晰可見,這絕不是他的幻覺。

“嗞啦——”

就在他驚魂未定的時候,突然從樓下傳來一個刺耳的聲音。這個聲音雖然很輕,但在空曠寂靜的博物館中,卻清晰可聞。

像是利器划在地面上的聲音。

館長被嚇得几乎心髒都要跳了出來,他慌忙掏出手機,卻發現沒有任何信號。

博物館里的手機信號總是時有時無,有人說是古物自身所帶的電磁效應,也有人說是博物館自身的保全設備造成的。

但偏偏此時沒有信號,館長低聲咒罵了一聲。

一樓那古怪的聲音,有開始響了起來。這次聲音卻拖得很長,由遠及近,就像……就像什麼人拖著一把劍,在地面上慢慢地行走一樣。

館長伸手按響了牆壁上的緊急呼叫按鈕,卻沒有任何反應。

怎麼搞的?館長知道這個按鈕在博物館各處都有,只要一按整個博物館就應該響起警報聲,但這個緊急按鈕從建館以來卻從沒用過。難道是年久失修壞掉了?

館長本不應該如此心慌,但剛剛的血手印居然詭異地印到了玻璃罩內,讓他已經驚慌失措。再加上樓下那個古怪的聲音,館長終于無法保持正常的判斷力。聽聲音,像是一把青銅劍!難道……難道是他剛剛放入錦匣的越王劍?

可是他明明已經把它放到保險櫃里了,那保險櫃的密碼,也只有他知道。而一把劍,又怎麼可能會自己打開保險櫃走出來?不過他卻不敢衝過去看個究竟,這聲音聽上去就不懷好意。

不對勁,一切都透著不對勁!這種時候,監控室的保安應該早就從出來了,可此時博物館里依然靜悄悄,看不見任何人影。

當務之急,應該是去監控室看監控屏幕才對。

館長伸手去摸拐杖,卻摸了個空。這時那古怪的聲音已經沿著中央大廳的樓梯,一下一下地上了二樓。

“咣當、咣當……”

館長也來不及在黑暗中摸索拐杖,踉踉蹌蹌地扶著牆走了出去。從這個展廳出去到電梯,根本不用走上一個分鐘,可是在黑暗中走了一陣,一路上,感應燈紛紛亮起,又紛紛熄滅。跑了許久的館長發現,他居然沒有找到電梯的按鈕,而是又來到了一個展廳。

館長以為自己走得太快,走到了下一個玉器展廳,可是當他剛想回頭去找電梯,眼角的余光瞥到展廳里的器物時,猛地震了一下。

他面前的展廳,居然還是瓷器展廳!展廳中央,那個元青花瓷罐的玻璃罩上,血手印清晰可見。

館長張了張嘴,干涸的喉嚨發不出任何聲音。

“嗞啦——”

那個聲音,已經順利上了二樓,只是停頓了一下,像是在判斷他的方位,便准確地朝他而來。

館長呆了片刻,便咬著牙繼續朝前走去。一切都是幻覺!他這麼對自己說。

可是當他走過元青花瓷罐時,看到地上自己剛剛沒有來得及撿起的拐杖,卻沒敢走過去撿。

“嗞啦——”

背后的那個聲音,好像,又近了少許。

館長的后背滲出了冷汗,本來封閉的博物館里憑空起了一陣陰風,吹得他背后涼氣直冒,本來行走不便的腿腳反而走得更快了。

這次館長是摸著牆前進的,卻並沒有摸到意料之中的電梯門,反而又衝進了一個展廳。

元青花瓷罐在幽幽的光芒下,依然靜靜地立在那里。

“嗞啦——”

館長驚呆了,隨后像發了瘋似的繼續朝前走去。這怎麼可能?就算博物館是圓形的,但這一層有四個展廳,他也不可能每次進入的都是瓷器展廳啊!

“嗞啦——”

背后那個陰魂不散的聲音像是催命的符咒,讓館長驚悚不已。他無處躲藏,只能死命地拖著右腿往前走著。然后不久,他又一次站在了元青花瓷罐的面前。

館長大腦一片空白。

“嗞啦——”

這一次,這個聲音是在他身后不遠處響起的館長反射性地轉過身,身后只有一片黑暗。他想邁出一步,卻根本沒有任何力量,最后只能僵直地站在原地,全身上下,只有眼珠還能移動。他真想把眼睛閉上,但雙眼卻違背了他的意識,睜的大大的。

周圍玻璃展台上的文物,在熒熒的微光之下,更像是擺放在祭台上的供品。

館長心里一突,從來沒有過的驚悚感覺從心底襲來。他分明遇到的是“鬼打牆”,可是為什麼會在這里遇到?這里是博物館嗎?根本就像是一座墳墓。

“嗞啦——”

聲音從展廳門口處的玻璃展台像是有了感應,忽然亮了起來。然后一個接一個,亮起來,又在暗了下去。就像,真的有什麼人,走了進來一般。可是館長卻什麼都沒有看到。

隨后他倒抽了一口涼氣——之間大理石地面上。一把青銅劍從黑暗中赫然出現,寒光刺眼。

館長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緊緊地盯著這把劍。它就像是被人握著一般,憑空立在那里,劍尖拖到了地上,不緊不慢地朝他而來。而在那單薄鋒利的劍身上,不斷地有鮮血流淌下來,在大理石地面上留下一條深紅色的血跡。

館長的腦海里突然響起那個年輕學生的話:“老板賣給我這東西時,說的唯一一句話就是,不能讓它沾上人血。”

突然間劍身寒光大盛,館長只覺得一股罡氣扑面而來,把他壓得几乎要跪坐在地,同時四周傳來一聲脆響。

館長臉色大變,他當然知道這個聲音意味著什麼。

——這是玻璃罩碎裂的聲音。

博物館的玻璃選用的是最先進的材料,連子彈都可能不會擊穿,此時卻像是同時遭到什麼重物的擊打,瞬間全部碎裂。但由于良好的韌性,所有玻璃罩都變成了雪花磨砂狀,並沒有跌落。可由于碎成這樣,卻更讓人看不清楚玻璃罩內部的情況。

館長先是手足無措地看著四周變得白茫茫的玻璃罩,繼而大驚失色。連高强化玻璃都變成了這樣,那里面的瓷器呢?

館長咬著牙,費力地舉起手,朝身旁元青花瓷罐的玻璃罩碰去。

就像一個幻象被打破一般,玻璃罩在館長的指尖瞬間崩裂,千万個碎片叫囂著歡跳著灑落在大理石地面上,發出一陣極其美妙的撞擊聲。

在這曲歌頌自由的樂章中,元青花瓷罐潔白圓潤的身軀,靜靜地重新暴露在空氣中。

館長倒抽一口涼氣,隨即安心地長舒一口氣。盡管玻璃罩碎得慘烈,但里面的元青花瓷罐卻分毫未損。

他看著元青花瓷罐在燈光照射下散發著誘人的光芒,忍不住伸手觸碰過去。當再一次感受到指尖那熟悉的觸感,館長忍不住忘卻了身處何境,竟笑著閉上了眼睛。

“嗞啦——”

那個聲音再一次響起,館長猛然間睜開雙眼,竟發現自己的手摸著的並不是元青花瓷罐,而是越王劍的劍柄!

館長恍惚了一下,隨即趕到自己的身体輕了許多,整個人竟飄了起來。

他愕然地朝下看去,卻發現自己的身体仍好好地站在那里。旁邊就是元青花瓷罐,而面前就是那柄詭異的越王劍。

難道是靈魂出竅?

自己在做什麼?館長發覺他已經沒有力量去控制自己的身体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渾渾噩噩地想著,混亂的大腦已經無法再思考什麼,因為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身体拿起那把越王劍,調轉劍身,竟一刻都不停留地往自己的脖子上抹去!

動作很慢,但卻非常堅定。

這一切其實是館長在高處看到的,那種不現實感,讓他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但在他的內心深處,居然清醒地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

他不顧一切地想要重新衝進自己的身体,努力了數次之后,左手傷口的刺痛感首先回來了,讓他心下一喜,竟然成功了。

可是他一睜開眼,看到的就是泛著寒光的利刃!而他的右手還未完全歸他控制,眼看著,這鋒利的劍刃就要划破他的喉嚨——

就在館長几乎要絕望的時候,從黑暗中伸出一只修長潔白的手,輕巧地用食指和中指夾住了越王劍薄薄的劍身。

館長終于在這時奪回了對自己身体的控制權,滿身大汗地跌坐在地,不停地喘著粗氣。

“我就知道,出了問題。”聽不出喜怒的聲音,淡淡地從黑暗中傳出。

館長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他手中的越王劍被來人奪了過去,但他卻沒有半分想要拿回來的念頭。

笑話,自己殺死自己的經歷,他可不想要有第二次。

館長平緩了一下呼吸,這才抬頭朝來人看去。雖然想要謝謝對方的救命之恩,但更多的是想問他究竟怎麼走進夜晚已經封閉的博物館。可是他這一抬頭,卻生生地愣住了。

來人正低著頭捧著劍仔仔細細地看著,在展廳內陰暗微弱的燈光下,館長只能看清楚對方半邊臉。

“你……是你……你……不是在埃及嗎?”館長結結巴巴地問道,他一開口,才發現他的嗓子已經沙啞得不成樣子。

來人微掀眼簾,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更加仔細地看著手中的越王劍,像是及其不放心這把劍有何損傷一般。

館長此時已經完全鎮定了下來,這才發現站在他面前手持越王劍的男子,出奇年輕,根本不可能是他認識的那個人。

原來是啞舍的那個老板。

館長松了口氣,想重新站起來,卻發現自己因為嚇得腿軟,一時還沒有力氣站起來。館長也沒出聲求助,他不想再這個年輕人面前示弱。

坐著就坐著吧,也可以多休息一下。這次雖然異常凶險,但他已經和古董打了多年交道,知道有些事情,是連科學也解釋不了的,他也不求這輩子都能弄明白。所以當對方沉默之后,他也知趣地沒有追問。見老板沒有說話的意思,館長索性盤膝而坐,打算閉目養神。他最近和一個道士學了几招養氣的功法,本意是年紀大了想要修生養性,沒想到最先用上的居然是壓驚。

“這把越王劍,本事勾踐防身之用。”館長剛閉上眼睛,突然聽到這年輕的老板兀自開口說道。

館長沒想到他會主動說話,詫異地睜開眼睛,抬頭朝他看去。只見年輕的老板正擺弄著那把詭異的越王劍,來回翻看著。劍鋒偶爾反射的光芒,照在他的臉上,更增添了肅殺之氣。

“其實越王防身的利劍,本就沒有多少機會能用到。”老板抬眼朝館長看去,他的眼神本來十分冰冷,但是在瞄到身旁的那個元青花瓷罐時,多年前的回憶涌上心頭,目光不由得轉為柔和。

館長點了點頭,在春秋戰國時期,王侯的劍某種程度上,更多的是象征意義。例如象征著霸權,號令天下;或者象征著身份,賞賜屬下。若一個王侯身上防身的利劍需要派上用場,那不是他的護衛保護不周,便是……

“難道這把劍,是越王自刎時候用的?”館長忍不住接話道。結合剛剛那種差點橫劍自刎的情況,讓他不得不這麼想。不過他立刻又搖了搖頭道:“不對,勾踐不是自殺死的。”

老板勾起唇角微微一笑道:“勾踐當然不是,但文種是。”

館長一愣,腦袋里的資料立刻就往外蹦。

文種,春秋末期著名的謀略家。越王勾踐的謀臣,和范蠡一起為勾踐最終打敗吳王夫差立下赫赫功勞。滅吳后,自覺功高,范蠡曾潛人致書文種,謂:“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子何不去?”文種未能聽從,不久果被勾踐賜劍自殺。

賜劍自殺……賜劍自殺!館長脫口而出道:“難不成,這就是當年的那把劍?”

老板高深莫測地眯起了眼睛,並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話。“你也說過,每個古董都有自己的生命,這點沒錯。其實我並不是手握著這些古董不放,只是啞舍里的這些古董,它們個個都是有靈魂的。”

館長扶著牆站了起來,默默地聽著。

“你不也說過,古董都是有生命的嗎?”老板揚高了眉,略略提高了音調。

館長苦笑,他說這話的時候,可並沒想到這東西真能有生命啊!

老板淡淡道:“當然,我知道我們兩個說的話的意思根本不同,古董雖然只是器物,但是存在了成百上千年,每件東西,都凝聚著工匠的心血,使用者的感情。它們有的雖然沒有思想,但很多都已經有了執念或者願望,就像這把越王劍。它的願望,就是守護每一世的主人。凡是被它刺傷的人,必定會慘死。某種程度來說,這算是個詛咒吧。”

館長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什麼。難道,那個年輕的學生,就是越王劍這一世的主人嗎?但是他又是怎麼認出來的?憑什麼確認的?

老板知道館長的疑問,但他卻覺得沒有必要解釋那麼多。他話鋒一轉,道:“我也知道對于沒有思想的古董來說,博物館大抵是它們最終的歸宿,但是沒有完成執念或者願望的古董,簡簡單單地放在博物館內,會非常的危險。誰也不知道會造成什麼樣的后果,尤其是兩件相衝的器物擺在不合適的方位時,更會如此。記住,有些東西不僅僅需要玻璃罩的保護,更需要雙手的呵護。所以,這把劍,我拿回去了。”

館長垂頭喪氣,不管老板說的是真是假,他知道經過今天晚上這件事,他以后想從啞舍弄點東西出來,都要深思再深思了。

老板輕嘆了一口氣,再也沒有多說什麼。他店里的古董,都是這類帶有執念的古董。例如那面漢朝的古鏡,就是為了讓他主人能和相愛的女子見面,默默地在盒子里躺了兩千年。雖然最終碎去,但還是讓有情人相識相見,完成率心願。至于那條香妃的手鏈,知道現在還沒有完成它的願望。而那根燃燒了數百年的香燭,如今仍悄悄地流著燭淚……

當然,當這些古董們,完成它們的願望時,若還保留著它們完整的形態,他自然會捐贈給博物館。事實上,這些年來,他已經匿名捐贈過很多件了。

只是這些,老板自認為不需要向誰解釋,他從來都是率性而為,今晚和這人說了這麼多話,也是看在以前的情面上,已經是極為難得的了。

館長見老板轉身就要走,忽然間感到不安,急忙問道:“這把劍你拿走可以,但以后呢?以后這把劍還會不會……”他想問還會不會來取他的性命,但這話實在是太過荒唐,饒是館長活了這麼多年見過這麼多世面,仍是沒能厚著臉皮問出口。

在他遲疑之間,老板已經轉身打算離去,后背衣服上盤踞的紅龍忽然出現在館長的視線內,晃得他一怔。

多年前的那人,身上也有著這一條深紅色的龍。

館長的腦袋嗡的一聲,也不知道怎麼了,忽然想起他那日推開啞舍門時,那人好像笑著說了一句話。

到底說了什麼?他怎麼想不起來了?

紅龍漸漸地朝黑暗中隱去,張牙舞爪,就像是活的一般。此時,黑暗中傳來了一聲輕笑:“放心,這把越王劍,是有劍鞘的。”

館長自然不知如果這把越王劍重新回到劍鞘內,將會又有几百年沉睡的日子。

他只知道,他想起來了。

那天,在他推開沉重的雕花門之后,那人愣了片刻之后,笑著對她說的那句話,是“好久不見”……

館長在黑暗中站了許久許久,終于有力氣挪動自己的身体,找到了在角落里的拐杖。

等他再次抬起頭時,卻發現展廳內沒有碎掉的玻璃罩,沒有元青花瓷罐玻璃罩上的血手印,也沒有大理石地面上的血跡,甚至連鑒定室的保險櫃內,那個裝著越王劍的錦匣都沒有了。

館長還不死心,走進監控室,卻見值班的保安一反常態地昏睡不醒。他也不著急把他們叫醒,單獨把今夜的監控錄像調了出來,卻發現根本沒有他經歷的事情錄下來。

沒有血手印,沒有越王劍,更沒有憑空出現的老板。

在整個沒有聲音的畫面上,只有他一個人瘋瘋癲癲地演著默劇。

可是館長卻知道,這一切都是真正發生了的。

因為他的左手,那沒有處理過的傷口,仍然在緩緩向外滲著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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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19 01:23:40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啞舍·山海經

“聽說這里是古董店,不知道這里收不收東西呢?”

方秋推開那扇比她想象中更沉重的雕花大門,還一會儿才適應了那陰暗的光線,跳動的燭火,散發著古典氣息的櫃台內坐著一個年輕的男人。

他穿著一身黑色的中山裝,相貌平凡,右肩上繡著一個栩栩如生的深紅龍頭,炯炯有神的龍目好像還隨著她的走動而緩緩移動。

“收到。”年輕的老板放下手中的書,抬起頭來衝她微笑。

她的心髒猛地跳動了一下,發覺這老板笑起來,就像是換了個人,渾身散發出一種神秘的氣質。

方秋趕緊低下頭避開他的視線,走過去把懷里的報紙放在了櫃台上。

“這些是我搬家的時候從舊箱子里翻到的,不知道有沒有什麼價值。我覺得放在家里不太好,直接扔掉又覺得太可惜……呃,老板你先看看吧。”方秋一邊說著,一邊把報紙打開,露出了里面零零散散的一些竹片。

她正要把報紙全部展開時,卻感覺到老板呼吸一滯,竟忽然按住了她的手。方秋嚇了一跳,一抬頭發現對方根本沒看她一眼,只是死死地盯著報紙里的竹片。

方秋掙開老板的手,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把報紙一點點剪開,忽然會想到剛剛接觸到的對方的手非常冰涼,不似正常人的体溫。

“這些竹簡,你多少錢肯賣?”老板仔細端詳報紙里靜靜躺著的那些竹片,淡淡地問。

方秋一愣,她本不指望這些破竹片能賣多少錢,她更想知道這些竹簡到底是什麼來歷。

“這些竹簡寫的是什麼?”她問完不禁一笑,這竹簡上的文字是篆体,普通人又怎能一眼就認出來呢?

可是年輕的老板很快就給了她答案:“這上面寫著的是《山海經》,看內容應該是《山海經》的《海內北經》。”

方秋微微有些失望,她還以為這上面會寫著武林秘籍、寶藏地點什麼呢!原來只是一本流傳已久的古書簡。

“喏,老板你開個價吧,我收拾的時候不小心弄斷了三根,剩下的那些估計也不全,只是零散的……”

方秋還想繼續說下去,便從老板口中聽到了一個大大超出她預計的數字。驚得她倒抽了一口涼氣,這數字對于還是學生的她來說,簡直無法想象。

“怎麼樣?可以嗎?”老板抬起了頭,第一次認真地把目光落到她身上。

方秋來之前原本是准備好講講價的,但一想到那個天文數字,便很沒骨氣地點了點頭,生怕對方后悔。這些本來是家里的垃圾啊!若不是她堅持要拿來,早就被母親丟掉了!

還沒回過神,方秋便發現這個年輕的老板不知道從哪里拿出來一個黑漆漆的陶罐,往櫃台上一倒,嘩啦啦倒出好多捆緊緊捆著的百元大鈔。方秋的眼珠子都快突出來了,哪里有人這麼隨便就把巨款放在店里的啊!

“放心,這些錢都是現在流通的,我以前店里放的都是金錠,不過即使給你金錠,你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老板把櫃台上的錢往方秋的方向一推,便轉而低頭研究那些竹簡去了。

方秋無語了半響,伸手確定了一下這些錢都是真鈔,不由得更加緊張起來,難道她就這麼抱著巨款一路走回家?

老板見她呆了好久,抬起頭,疑惑地看著她問道:“還有什麼事嗎?”

方秋干咳了一聲,試探地問道:“能不能……給我一個塑料袋?”不然這麼多錢她要怎麼拿著走!

“哈嘍!我來啦!我今天路過湯包店時,發現新推出了一種灌湯包,就買來試試看!咦?人呢?人呢?”醫生提著兩盒熱乎乎的灌湯包,意外地沒在櫃台后發現老板的身影。

他不以為意地把飯盒往櫃台上一放,摞在一起的飯盒掉下來一個,壓倒包著竹片的報紙上,頓時聽到“哢嚓”一聲細微的脆響。

“你在做什麼?”陰森森的聲音從屏風后傳來,話音未落,老板便一陣風似的出現在櫃台后,面色不善地看著壓在報紙上的飯盒。

醫生背后一涼,急忙道歉:“我以為只是報紙而已,沒想到里面還有東西,這、這……多少錢?我賠你!”醫生雙手合十,咬著牙道。若是他知道這堆竹簡的真實價格,非要吐血不可,他賣身几年都還不清。

老板把飯盒小心翼翼地移開,發現竹簡斷了一根。無奈嘆口氣,其實也怪他沒及時把竹簡收好脫了水的竹簡無比脆弱,每根竹簡止有一厘米寬,長二十多厘米,質地已經軟若面條,根本不能整根提起。所以他轉到內室去找個盒子准備裝起來,沒想到就離開這麼一會儿,這家伙便來了。

老板鳳目一眯,隨后又無奈地嘆了口氣,“罷了,斷就斷了,這是它的命。”他一生見過破碎毀掉的古董無數,若是每個都斤斤計較,那他也不用再想其他事情了。畢竟醫生也是無心之舉,他再生氣也沒用。

醫生松了口氣,他了解老板的脾氣,既然說無所謂,那必然就是無所謂,可他終究弄斷了人家一根竹簡,心里總有些內疚,醫生開始想著如何補救,他小心地看著那根竹簡,問道:“這個應該可以粘起來的吧?對了,這上面都寫的什麼?”

老板湊過去看了一眼,緩緩念道:“環狗,獸首人身。一曰蝟狀如狗,黃色。這是《山海經》的《海內北經》。”

“獸首人身?那豈不是個怪物?科學上不成立啊!”醫生皺著眉,幻想狗腦袋長在人身体上的模樣,隨即聳聳肩道:“反正只是個傳說而已,見怪不怪了。”

老板正想說些什麼,卻突然住了口,雙目緊盯醫生背后。

醫生被看得莫名其妙,剛想回頭看一眼,卻被老板一把抓住手腕往店走廊奔去。醫生身不由己地跟著他跑了起來,他從未見老板這樣焦急,就像……就像身后有什麼東西追著他們一樣。

醫生的腦海剛閃過這個念頭,便聽到了身后沉重的腳步聲。

還真有人在!可剛才明明沒人進來!古董店走廊里沒有任何光源,醫生忍不住拿出手機當手電筒,往后一照,回頭看了一眼,然后腦袋嗡地一聲,變成了空白。

雖然倉促之下沒有看得太清楚,但那模糊的影子確實是人的身体加一張惡狗般可怕的臉孔!

狗頭人身!環狗!這怪物居然真的存在!而且居然就在他們的身后!醫生頓時覺得腳下發軟。

“別暈倒,否則我可背不動你。”老板淡淡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說起來,這事還得要怪你。”

醫生聽到老板的聲音里沒有多少情緒的起伏,反而安心了下來:“難道……是我弄斷的那根竹簡?”

“是的,我早就看出這些竹簡有古怪,不過沒想到竟然是《山海經》的初稿,而且每根寫著怪獸名稱的竹簡內,都封印了一種怪獸。幸虧你沒有弄斷寫著地點的竹簡,否則你被瞬移到昆侖、青丘國之類的地方,就再也回不來了。”老板淡淡地解釋道。

醫生被嚇得不敢吱聲,心里想著老板該不會其實巴不得他被瞬移走吧?

這是他才發覺古董店后的走廊居然狹長得出乎意料,兩人跑了這麼久都沒看到盡頭,又過了一會儿后,老板才停在一個房間門口,推開門帶著醫生走了進去。

醫生松了口氣,剛想把房間的門關嚴,卻被老板阻止了,只留下一條門縫。

“站在牆角,別亂動,否則出了什麼意外我可不救你。”老板冷冷地吩咐道,“還有,最好把眼睛也閉上。”

醫生趕緊照他的話去做,緊緊貼著牆角站著,卻舍不得閉上眼睛,反而四處張望。他這才發覺這房間並不大,和上次他發現人魚燭的房間很想,但這個房間里什麼都沒有,也並沒有什麼奇特之處。耳朵里聽著走廊上的腳步聲漸漸逼近,醫生看著老板站在房間中央什麼都不做,饒是他對老板充滿信心,也不禁緊張起來。

“啪!”房門被一只長滿毛的手狠狠拍開,一個黑乎乎的影子出現在門口,毫不猶豫地踏進了屋內。醫生目測它的高度足有兩米,体型更是健壯的可怕。他緊張地屏住了呼吸,心里開始想著裝死會不會有效果。

“叮……”一聲縹緲的鈴鐺聲忽然響起,他們站立的地面,突然間整片都隨著鈴聲亮了起來。

醫生這才發現,他們所在房間的地面竟是用一整塊完整的玻璃做成的,玻璃下面,是一大片看起來非常古老的磚石。而發光的正是這些磚石上刻著的稀奇古怪的符號和畫像,竟不知道是什麼顏料制成的,在黑暗中發出瑩綠色的光芒。

醫生這是也看清了環狗的樣子,它的身体與其說是人身,不如說更像是長滿毛的大猩猩,腦袋長得很像一只狼狗的頭,一雙泛著綠光的眼睛正惡狠狠地瞪著矗立在屋中央的老板。

“叮……”鈴鐺聲再次響起,玻璃下的磚石突然光芒盛大,瞬間照得整個房間如同白晝一般。

醫生不知道為何那些磚石居然能發出那麼强烈的光,作為醫生,他知道這些光的亮度已經開始威脅到了他的視力了,當下也顧不得看個明白,趕緊閉上雙眼。只感到一陣白光過后,再次睜開眼睛時,玻璃下方的磚石又發出熒綠的光,正慢慢地滅了下去。

老板還是站在那里,那可怕的環狗已經不見了。

“這……這是怎麼回事?”醫生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嗓音沙啞得可怕。

“沒事了,這房間底下的磚石,是上古一處祭壇的遺跡。每塊磚石都封印著一個上古怪物,也就是說這些磚石都有著封印的能力。本來也不抱什麼希望,幸虧環狗被封印了几千年,已經沒有什麼法力了。”老板說完,便頭也不回地朝外面走去。

此時他們腳下的磚石已經完全滅了下去,屋內一片漆黑,醫生也來不及確認環狗是不是變成了這些磚石之一,但一想到他腳底下磚石之多,封印著的怪物之多,一刻也不敢呆,連忙追著老板走了出去。

可是醫生沒有發覺,就在他剛剛站立的地方,有一塊磚石並沒有完全暗下去,隨著他的步伐,那點光芒,竟透過了那層厚厚的玻璃,像一只螢火蟲般追著醫生的背影而去,最后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老板若有所覺,回頭看了一眼,那點光芒卻立即躲到醫生身后,老板並沒有發現任何異樣。

看著老板的背影,醫生不禁小聲地自言自語。雖然那片上古遺跡幫了老板的大忙,但他居然這麼輕松就把几千年的怪物給封印了,到底誰才是怪物啊?不過,那環狗長得也太可怕了點吧,一點都不美型,若是長著一張哈士奇的臉……醫生抖了抖,覺得那會很搞笑……

像是能聽懂醫生的話,醫生背后那點光芒閃爍了一下。

老板走得很快,等醫生繞過玉屏風重新回到店里時發現老板正面色凝重地看著櫃台上的竹簡。醫生這才想起來,斷掉的竹簡不止他弄斷的一支。

“三青鳥、吉量馬、窮奇……”老板喃喃自語著,“這三根竹簡都是那個女生剛剛弄斷的,看來有的忙了。”

醫生掏出手機搜索,一下子就搜出了這三種怪物,“哦哦!三青鳥是長著三只腳的小青鳥,吉量馬就是擁有火紅頸鬣金黃眼睛的白馬,都很溫和的。不過那個窮奇……哇靠!長得那麼凶猛!是長著翅膀吃人的老虎?如果在這個在城市里出現,肯定會上大新聞啊!”

老板卻搖頭道:“不一定,窮奇能聽懂人言,而且被封印了數千年,也許在外形上有所變化,力量也會有所削弱。”

就在他們討論的同時,方秋正小心翼翼地抱著一塑料袋的錢往家走。家門口突然傳來一聲微弱的叫聲,一只白絨絨可愛至極的小白貓搖搖晃晃地走出來。

方秋不禁停下了腳步。

窮奇舉起自己瘦弱的爪子,想在這個擅自把它抱起來的女人身上留下些印記。可是它悲哀地發現,自己被封印了數千年,几乎被舜帝取走了所有力量,現在的他,只是一只無害的幼獸。

“嗷嗚——”靠!連它本來威武有力的叫聲居然都和貓咪一樣微弱!

但窮奇郁悶地發現這個女人竟對它的叫聲異常歡喜,不顧它的强烈反對把它抱進了屋。

喵喵喵——它不要啊!它好不容易才從那麼高的窗戶里翻出來的!這女人別想再囚禁它!

而且,這女人和千年前侍奉在舜帝身邊的那名女巫長得一模一樣,難不成這麼多年,她一直沒死?

窮奇想到當年被捉弄的下場,更是扭動著身子想要逃開,可是它的力量在几千年中早就被耗干了,根本沒辦法逃離。

不過……窮奇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它被這女巫抱在懷里,一股醺然的味道直衝鼻腔。

它好像……有几千年都沒有喝過人血了……好餓啊……好想喝啊……

窮奇在方秋懷里蹭了蹭,怎麼肯放棄這麼好的機會,轉了個頭吭哧一口便咬住了她的手腕。

牙齒接觸到那血的瞬間,窮奇立刻為之一振。

嗯……好新鮮好美味啊……

窮奇一邊先把尖牙挪開,一邊偷瞄這女巫是否會襲擊它,卻發現她一直縱容地笑著看它,並加快腳步走進屋內,這才把它放下來,又遞給它一小碟清水。

“嗷嗚……”嗚……它不要喝水,它要喝血!它剛剛只是舔了一口而已!

碟子往前放了放,窮奇卻一直盯著推碟子的那只還在流血的手腕。

“嗷嗚……”讓它再舔一口吧!它好餓啊!

碟子又往前放了放,窮奇卻看都沒有看一眼。它伸長了頭,近一點,再近一點,似乎都能聞到那有人血液的香味了……

啪!窮奇感到自己的腦袋被那只手按到了清水里,大有不喝就不讓它抬頭的架勢。

嗚……不要按得那麼低嘛!她不知道它的鼻子和嘴離得很近嗎?嗚嗚嗚%它要變成第一只被淹死的窮奇了!快來人,救命啊!嗚……它現在寧願回到被封印的竹簡里啊!

這個陰險的女巫!她是在報復剛剛自己被咬了吧?

同一時間,醫生拎著一個鳥籠和一袋垃圾從啞舍走了出來,經過角落的垃圾堆時,他把那袋垃圾扔了進去。一直潛伏在他背后的那點綠幽光趕緊附在了塑料袋上。直到周圍又重新靜下來后,那點熒光才再次飄起來。在飄過一個被丟棄的寵物雜志時,照亮了雜志封面上的一直威猛的哈士奇,它正表情嚴肅地趴在地上。

那點熒光在雜志旁邊轉來轉去,像是在研究這只哈士奇犬到底長什麼樣子。然后在一陣綠光大作之后,從小巷里走出來一直漂亮凶猛的哈士奇,兩眼的綠光隱隱若現。

哈士奇嘴里叼著那張原來包著山海經的報紙,低頭嗅了嗅,記住了這個味道,然后辨認好方向,快步而去……

窮奇臉臭臭地被按在沙發上,渾身的毛都濕乎乎的,本來很小的身体就只剩下骨頭架子,越發顯得可憐。

被差點淹死在淺淺的碟子里之后,它被帶到一個更深的水盆里,這女巫用熱水把它泡了一會儿,並且用什麼可以起泡沫的東西洗遍了它全身。現在正一手用毛巾擦干它,一手舉著一個可以發出巨大噪音和熱風的法寶對著它使勁吹。

呵!這女巫,經過了這麼几千年,竟然連法寶都升級了!難道特意等它封印解除后,才用盡各種方法把它折磨死嗎?

窮奇差點要為自己掬一把同情淚了,它怎麼這麼可憐,只不過喜歡喝人血而已,又不會傷及人命,就這點愛好都被舜帝追殺好几年最后又被封印在竹簡里數千年,好不容易解脫了,竟落入了這個女巫的手中。嗚嗚喵……好想哭啊……一會儿一定要馬上逃走!

窮奇自怨自艾了好半天,都沒發覺身上的毛全部都干了,回過神時,發現自己面前擺放著一盤粉色的東西……聞聞味道,好像是肉……

“小家伙,餓了吧,不知道香腸你能不能吃。不過看你的樣子連我的手腕都能咬破,說明已經長牙了嘛!”

窮奇歪著頭聽著,雖然它不知道香腸是什麼東西,但是聞上去好香啊……嗷嗚,窮奇發現自己很骨氣地流下了口水,然后忍不住吃了一口。

嗷嗷!好好吃!

“小家伙,慢點吃,想吃的話還有很多呢!”

窮奇感到那女巫的手撫上了它的后背,雖然它很討厭別人碰自己,但是看在這麼美味的香腸份上,暫時還是忍了吧!

“叫你什麼呢?你這麼白,就叫小白吧!”

窮奇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小白?它可是大名鼎鼎的窮奇!几千年前讓人類聞風喪膽的窮奇!怎麼能取這麼沒品位的名字?不!不對!她有什麼權利給自己取名!窮奇當下連香腸都顧不上吃了,抬起頭來揮著爪子抗議。

“哈哈!看來這個名字你很喜歡,小白,小白!”

抗議得累了的窮奇無奈地翻了個白眼,決定不再和這個女巫計較,反正它吃完這盤香腸后就要溜走,到時候誰管她叫自己什麼?于是便低頭悶聲繼續吃。

“小白,我有事要出門一下,你在家要乖哦!對了,聽說今天會下雨,還要把窗戶都關好……”

窮奇根本沒去聽方秋說了什麼,更專注地解決著盤子里的香腸,好不容易吃光舔干淨盤子,它滿足地用爪子洗了洗臉,打算大搖大擺地走出門。

當它走后一扇門后,猛然看到面前出現了一只無比可愛、毛茸茸的小白貓。窮奇如臨大敵,弓著身豎著尾巴盯了好久,才發現那居然是自己!

嗷!這女巫真厲害!居然有這麼强大的照妖鏡!

不過,自己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小這麼可愛了?窮奇舉起爪子聞了聞,滿身都是香噴噴的味道。

這樣一點都不嚇人了!但……好像……感覺也不錯。

窮奇拍了一下腦袋,心想應該趁沒人的時候溜走了才對!結果它在屋里奔走了好半天,才悲哀地發現,窗戶都關得緊緊的,它又一次被囚禁在這里了!

哼!欺負它發現沒法力嗎?但是可不要小看它的破壞力哦!

窮奇舉起小爪子,露出尖銳的指甲,舔了舔粉紅的小鼻子。

“啊!家里怎麼了?難道是遭賊了!”

窮奇趴在被它抓得面目全非的沙發上,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嘻嘻,它可是把這個屋里能抓爛的東西都抓爛了,能摔碎的東西都打翻了。這下這個女巫肯定會把它趕出去了吧?窮奇正洋洋得意地打著小算盤,卻發現那個女巫拿進來一個漂亮軟綿綿的小房子,端端正正地擺在自己面前。

“小白,這是給你買的窩哦!還有,這個是給你買的貓砂和便盆,記得要在這里上廁所哦……”方秋一臉陽光燦爛的笑容,似乎已經把被窮奇弄得亂七八糟的房間忘得一干二淨了。

窮奇無奈地用爪子捂住臉,蜷起身子。看來這個女巫是堅持要把它囚禁到底了!正思索著要不要換另一種方法偷溜,卻發現一盤灰不溜秋的東西放在了自己面前,吞了吞口水,聽這女巫說,這盤散發著誘人香味的東西叫貓糧。

呃……它好像剛剛又跑又跳,運動了好久,肚子又餓了……窮奇很沒骨氣地再次把逃跑計划拋諸腦后,低頭快樂迪啃起貓糧來。

“乖,真乖……”方秋一臉憐愛地摸著窮奇的背。

“嗷……喵嗚喵嗚……”被摸得很舒服的窮奇一面直哼哼,一面吃個不停。

“哼!瞧我看到了什麼,這不是窮奇嗎?居然學貓叫!我們上古神獸的面子都被你丟光了!”一個冷硬的聲音忽然傳來,窮奇渾身的毛都警戒地豎了起來。是誰?窮奇掃視了一下周圍,發現從那女巫的身后,走出一只高大威猛的狗。

“環狗?你居然也出現了?這里是我的地盤!滾!”窮奇弓起了身,充滿敵意。雖然剛剛它還要費盡心機地逃出去,但一有外人入侵,它的第一反應就是驅逐。

“你的地盤?嘿嘿,不好意思,我也被舜帝身邊的這位女巫撿回來了。所以說,這里也是我的地盤。”環狗低下頭,用一種窮奇無法想象的諂媚表情,去蹭了蹭那女巫的腿。

不要臉!窮奇憤恨地在心里大罵。

方秋咯咯地笑著,揉著環狗的頭,帶著它去浴室洗澡。窮奇想到剛剛自己所受的酷刑,便湊過去趴在門口,想看環狗究竟是如何反抗的。誰知環狗居然一動不動,任憑女巫在它身上衝熱水、涂奇怪的香噴噴的泡沫還拿著熱風筒吹……

窮奇看到,環狗朝它別有深意地笑了笑,然后借機在女巫的手上舔了舔,順勢舔到了女巫手腕上之前被它咬傷的地方……

窮奇渾身打了一個冷戰。

它怎麼忘了,環狗是出了名的奸詐,它肯定也是為了女巫的血刻意靠近她的。它之前只是超過了一點點,就覺得有無窮的力量,若是喝下一口的話……窮奇嗷嗚醫生,猛然朝正在環狗扑了過去!

女巫可是它先發現的!

窮奇和環狗在浴室大打出手,這要是放在几千年前它們都法力充沛時,那肯定就是天搖地動的大戰了。

但現在在方秋眼里,不過是一只貓和一只狗打架。一會儿大狗把小貓按倒在地,一會儿小貓用爪子撓大狗的耳朵跳上它的后背,一會儿一起滾在水里同時變得狼狽不堪,一會儿又都跳出來抖著身上的水然后繼續互掐……喵嗚和汪汪聲不絕于耳,在狹小的浴室里來回起伏著。

“好了,別打架了,小白,你是不是也要再洗了一遍呢?”被甩了一身水的方秋忍無可忍地拎起窮奇的后頸,把它們分開。

“小白?嘿嘿,這名字還真合適你啊!”環狗裂開嘴,無聲地嘲笑著。

窮奇冷笑了一聲,“你也別對你的名字報什麼希望,這女巫的品味可不怎麼樣!”

一貓一狗正用眼神廝殺,只聽方秋嘮叨道:“大黑,你別欺負小白了,都是一家人了,你們要好好相處哦!”

大黑?環狗瞪圓了眼睛,不敢置信這女巫居然給它起這種名字!

窮奇毫不客氣地一邊笑一邊打滾。

“抓到了抓到了!”醫生興奮的聲音從樹上傳來,不一會儿便跳了下來,手上拎著一個古朴的鳥籠。鳥籠里,有一只長著三只腳的小青鳥,色澤亮麗体態輕盈,正清亮地鳴叫著。

現在正是深夜,三青鳥的鳴叫聲一下子傳出去很遠,余音繞梁。醫生好奇地觀察著這只三青鳥,發現它身上大多數的羽毛都是青色的,但頭和翅膀的尖端卻是赤色的,雙目是玄黑的,只有他巴掌大小,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到它腹部的那第三只腳。

“老板,你怎麼知道在梧桐樹上掛鳥籠,就能抓到三青鳥?”醫生伸手想要摸一摸這只神鳥的羽毛,卻差點被它啄到,幸虧他縮得快。

老板輕笑道:“三青鳥乃鳳凰的前身,鳳凰棲梧桐,這附近的公園里正好只有這麼一棵古梧桐樹。而這鳥籠肯定會鑽進來的。”

醫生看著手中的鳥籠,猶豫地問:“這麼漂亮的小鳥,難道也要被封印嗎?我看資料上寫,這鳥儿以前只不過是西王母的信鴿吧?”

“傳說,舜帝為了維護自己的統治,便把所有的神獸怪獸盒除炎黃子孫之外的種族國家,都一一滅掉了。我們的歷史也由神話時代進入了人類時代。只是我沒想到,以舜帝之能也只是把這些奇異事物全部封印在《山海經》的初本里。”

老板嘆了口氣,心想他得到的也只不過是《山海經》的其中一卷《海內北經》,其他還有十七卷之多,也不知道散落何處,最好在某處地底深處掩埋著,永遠不要被人發現才好。

看著醫生正樂此不疲地逗弄三青鳥,老板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

“我想養它。”醫生見老板看了過來,連忙把鳥籠抱在懷里,生怕被他搶走。

老板像是早就知道了他要這麼說,有些無奈地說:“這鳥儿以前在西王母那里都有專人伺候,嬌生慣養得很,跟你家里養的那條狗不一樣。你每天工作沒日沒夜的,能伺候得起它?”

醫生猶豫了一下,但還是不肯把鳥籠交還給老板。三青鳥好像聽懂了他們在爭執什麼,眨著小小的綠豆眼深情地看著醫生,又用紅色的頭蹭了蹭醫生放在鳥籠上的手。

醫生把鳥籠抱得更緊了。看著他這麼警戒的樣子,老板不禁揚起了笑,“好吧,這鳥籠也空了上千年了,我幫你在啞舍里養著。不過鳥食的錢你要自己出。”

醫生忙不迭地點點頭,一直這麼大點的小鳥食量能有多少?他養得起!

“不過現在把這鳥儿借我一下,我要通過它來找吉量馬。”老板走近醫生,低頭對鳥籠中的三青鳥說:“你應該認識吉量吧?它在這里亂跑很危險。如果它願意的話,我這里有犬封國的竹簡,可以幫助它回到家鄉。”

醫生聽得心驚肉跳,心想幸虧他弄斷的是環狗的竹簡。若是寫著地域的竹簡,就相當于一個被封印的異度空間,進去恐怕就很難再出得來了。當然,對他來說那是末日,而對吉量馬來說卻是最好的選擇。

三青鳥歪著頭想了一會儿,展開翅膀扑扇了兩下,婉轉清亮的鳴叫聲衝破云霄。

幸虧他們所在的地方是遠郊的公園,周圍全是樹林,,夜深人靜,否則肯定會被人矚目。沒過多久,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樹林的間隙處出現了一匹白馬。紅色的鬃毛金色的雙瞳,正是他們要尋找的吉量馬。

不過醫生怎麼看怎麼覺得這吉量馬的臉長得很像傳說中的神獸草泥馬……他甩了甩頭,把這個荒謬的想法拋出腦海。

“現在就差窮奇了吧?奇怪,長著翅膀的老虎在城市里應該比鳥和馬還醒目啊,怎麼都沒有相關的新聞出來?”

老板眯起了雙眼,淡淡地說道:“我之后又查了一些資料,發現窮奇並不簡單。他本是西方天帝少昊的不肖子,也就是說,它可以變成人形。”

醫生一愣,頓時覺得渾身生寒,“能變成人?那就糟了,怪不得在城市里沒有老虎的蹤跡,它肯定是變成人了。在城市里找人,那豈不是大海撈針?”

老板深思了半響,皺眉道:“也許……也許它會在那個地方。”

窮奇靜靜地趴在它的新窩里,此時已是夜半時分,它還沒有半絲睡意,正睜著圓滾滾的大眼睛想著心事。

它確定這女巫擁有好多强大的法寶。例如那只要一旋轉就能出火的台子,可以冰凍東西的大櫃子,還有那個不知道關了多少人在里面的小箱子,那女巫居然封印著那些人專門給她唱歌跳舞演戲看!太邪惡了!

它該怎麼辦?老老實實地在這里呆著?可是它不甘心!

就在它的不遠處,環狗變成的哈士奇也絲毫沒有睡意,黑暗中兩只泛著綠光的眼睛正貪婪地看著睡在床上的方秋。

“喂,大黑,不如我們和解吧!”窮奇舔了舔爪子,站了起來。

“你才大黑!你全家都大黑!說!你想怎麼個和解法?小白?”環狗也站了起來,抖了抖身上的毛,氣勢威猛。

“我們的目的都是那女巫的血,又不需要太多,我們又何必為敵呢?她才是我們的敵人,不是嗎?”窮奇笑咪咪地說道。

環狗想了想,也不得不承認窮奇說得沒錯。

“我体積小,所以我先來啦!”窮奇見環狗還沒回過神,便蹭地一聲跳上了方秋的床,朝正在酣睡的女巫匍匐前進。一個人在睡覺的時候是最不設防的,她要趁機喝她几口血。雖然她給自己吃的香腸和貓糧都很美味,但比起她的鮮血,那可就差遠了!

環狗雖然覺得不對勁,但又怕驚醒方秋,只好圍在床邊打轉,也無法阻止窮奇前進。

近了,又近了……只要再一步……窮奇已經來到了方秋的肩膀處,打算俯下身在她的脖子上吭哧來一口。但它錯估了枕頭的柔軟程度,竟一腳陷了進去,然后整個身体朝方秋的頸窩摔了過去,並成功地驚醒了對方。

環狗趕緊用爪子捂起了眼睛。

嗷嗚!它死定了!窮奇感到自己的后頸被那女巫抓住,嚇得它直哆嗦。

“小白,你想和我一起睡啊?嘿嘿,那就來吧!”方秋睡眼惺忪地說,嘻嘻笑著把窮奇拎進了被窩,和它同枕而眠。

喂喂……這樣也可以嗎?窮奇滿臉黑線,僵硬著身体一動都不敢動,生怕是這個女巫的什麼把戲。

環狗則在床下急的直跳腳,心底直罵窮奇太奸詐了!

窮奇僵直許久,都沒有發現有什麼異狀,膽子便大了起來。它往被窩里挪動,找到了她手腕上被它咬傷的地方,又輕輕地咬了上去。

好美味……窮奇貪婪地吸允著,只是舔了一口,便發覺自己的身体好像發生了變化。

果然是在舜帝身邊侍奉過千年的女巫,她的血比什麼靈丹仙草都强多了!不過也可以理解,她家里有這麼多法寶,又有那山海經的竹簡,說不定就是舜帝的后代。

窮奇迫不及待地從被窩里鑽了出來,借著月光看到自己的身体上開始出現了黑色的斑紋,背后的翅膀也呼之欲出。看來這女巫的血果然有巨大的魔力,窮奇不顧環狗不滿的低吼,又鑽回被窩里舔了一口血。

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射了進來,在朦朧的月光下,方秋的被窩竟然突然鼓了起來,然后一個銀白色頭發的英俊男子掀開被子而出,他甩了甩柔順的頭發,笑得一臉開懷。

已經好久沒有變回人形了!窮奇露出兩顆小虎牙燦爛地笑著。他摸了摸腦袋,發現上面還有兩只毛茸茸的老虎耳朵,身后還拖著尾巴——雖然還沒完全變成人類,但這已經讓他非常高興了!他低頭,發現自己是赤著身子的,便大大咧咧地從旁邊拽過一條浴巾圍在腰間,又拍了拍一旁齜牙咧嘴的環狗,低頭開始研究起熟睡的女巫來。

這女巫的血果真有著古怪!他的法力並沒有恢復,卻可以解開身上的獸封印……窮奇摸著下巴思考著,突然發現,這女巫好像長得非常的美麗,他記得,她的名字,好像叫方秋。

嘿嘿嘿……今天被她折騰得那麼慘,看他怎麼整回來!

窮奇齜著兩顆尖尖的小虎牙,故意做出面目猙獰的樣子,緩緩靠近熟睡的方秋,瞪著她下一秒睜開眼睛,被嚇得花容失色的樣子。

可是,等了好久,對方都睡得一臉坦然,微張的嘴里還流出了口水……而窮奇則保持者張牙舞爪的姿勢,連脖子都開始酸了。

靠!這女巫真的有那麼强大的法力嗎?怎麼越看越呆呢?和几千年前的她完全不同啊!窮奇忍不住用留著長長指甲的手戳了戳方秋的臉蛋,發現對方竟翻了個身,便繼續睡。

“窮奇!快讓開,該我了!”環狗的兩個前腿趴上了床,朝窮奇示威道。

窮奇摸了摸下巴,當然不肯輕易讓開,仗著環狗不敢把方秋吵醒,自己又恢復了人形,便更加有恃無恐。窮奇正想接著戲弄環狗,頭上的兩只耳朵忽然動了動——門外的花園里……好像有些不同異常的動靜。窮奇輕易地打開窗戶,飛身朝樓下跳去,一點都不在乎這里其實是三樓。

窮奇飄然落在草地上,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他威風凜凜地叉著腰,抬頭向上看了看他跳下來得高度,卻忘了自己只圍著一條浴巾擺這樣的POSE有多麼滑稽。

他還得意地想,原來逃離那個女巫也並不是那麼難嘛!干脆就這麼一走了之算了,雖然有些懷念她給自己吃的那些香腸和貓糧……

“窮奇,果然是你。”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從黑暗中突然傳來。

“誰?”窮奇挑了挑眉,有點意外。他現在恢復人形了,還能有人認出他?他完全沒注意到頭上的老虎耳朵和身后的尾巴,輕易就能泄露自己的身份。他朝聲音傳出的地方看去,卻發現那邊一團漆黑,什麼都看不到。他又向前一步,才勉强看清黑暗中好像有一條深紅色的龍正不懷好意地盯著自己。

“你是誰?”窮奇低聲喝道。這種被人宰暗中覬覦的感覺,讓他非常不爽。

“我是誰不重要。”黑暗中,那人輕輕笑了一下,“不過,你應該認識這個東西吧?”

一只白皙的手從黑暗中伸了出來,而那手掌中光彩流溢的玉璽,他一輩子都玩不了。窮奇寒著一張臉,“舜帝的玉璽?你是來封印我的嗎?”

窮奇咬牙切齒,他盡可能地拖延著時間,一邊環視四周,用眼角的余光來辨別哪里可以逃走。但他悲哀地發現,唯一的出口那里,明顯可以看到一截白色的衣角,這人居然還有同伙!

若他法力恢復了的話,面對舜帝的玉璽,也許還有一拼之力。但現在的他,就算只是站在舜帝的玉璽面前,都覺得呼吸困難。靠,早知道就多吸几口那女巫的血了!他可不想再被囚禁几千年啊!

“封印?”黑暗中的人笑了笑道,“公主把你從封印中解除,自有她的用意。我豈敢違背她的意願?”

窮奇一愣,咦?那女巫原來是公主嗎?怪不得血液那麼特殊……她果然是舜帝的后裔?而這兩個就是她的隨從?因為他要逃走,才出現的嗎?窮奇的腦袋本來就不太靈光,被關了几千年都有點發木了,又被當貓養了一段時間,一時間有點運轉不能。但他還是聽出來事情是有轉機的,連忙問道:“那你們要我怎麼做?”

“很簡單,發個毒誓,絕對不會傷害時間任何一個。以后一定要聽公主的命令,絕對不能違背她的意願。如果她逝去,就要找到她的轉世,然后一直守護她。”黑暗中的那人毫不猶豫地說。

窮奇盯著那即使在黑暗中也五彩流溢的舜帝玉璽,在被封印几千年還是做人家寵物的兩種選擇中掙扎了一個眨眼的時間,便毫不猶疑地把自己賣了。

“對了,環狗也在這里。”窮奇不甘心只有自己被禁錮,毫不猶豫地出賣了環狗,還生怕那人沒看到,一邊指一邊大喊:“喏,他就在那里!”

“臭小子!”正准備從樓道里偷偷溜走的環狗聞言,氣得衝了出來。他舔了方秋的血后,完全恢復了人形,根本不像窮奇那樣還帶著動物的耳朵和尾巴。如果不是窮奇指出,根本沒人會相信這樣一個冷酷威嚴的帥哥是只狗頭人身長滿毛的怪物。

黑暗中,那人又笑了笑,把手中舜帝的玉璽指向環狗。

當環狗看到那散發著流光溢彩的玉璽時,只覺得巨大的壓力扑面而來,冷汗簌簌而下。之前在那個古怪的古董店里,他差點就被封印起來,若不是在場還有一名普通人,讓他可以依附,恐怕他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塊冰冷的石頭。所以他絕不懷疑面前這個有能把他重新封印起來的力量,當下也立即學著窮奇發了一個毒誓。

環狗剛剛發完毒誓,就聽到樓道里傳來了方秋焦急的聲音,她深情地喊著“小白”、“大黑”的名字。

環狗聞聲立即變成了哈士奇的模樣,耷拉著尾巴。

窮奇也郁悶地變回了一只柔弱的小白貓,然后不爽地發現,黑暗中走出來的那人,只是一個長相很平凡的年輕男人。

他之前看到的那條深紅色的龍,竟只是那人黑衣上的一幅繡品。窮奇齜著牙,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被騙了?

但當他被這個人輕松地抱起來時,對方冰涼的体溫,竟讓他生生地打了個寒顫。

——這人並不是普通人!

窮奇頓時覺得自己剛剛的決定是非常明智的。

“小白?你怎麼跑出來了?大黑也跑出來了?咦?老板?”方秋跑到花園中,發現她的小白居然在一個人的手中,而那個人竟是今早古董店的老板。

老板笑得一臉親切,把手中的窮奇遞過去,“我只是路過,發現這只小白貓很可憐,沒想到是從你家跑出來的。小白?嗯,這名字很適合他。”

窮奇無語,把自己的臉埋在方秋的懷里,一想到這個白痴的名字要跟著他一輩子,頓時覺得很無力。環狗也郁悶不已,耷拉著腦袋沒有精神。

“呃……謝謝……”方秋雖然覺得好像有哪里不對勁,但都這麼晚了,小白和大黑找到了就好,“那我先回家了。”

老板看著方秋的背影,非常好心地建議道:“這小貓和狗狗,再過几個月就會長大了,到時候記得要替它們做節育手术哦!否則家里會被弄得一團亂的。”

言罷,還生怕窮奇和環狗聽不懂,加上一句古文翻譯道:“喏,節育手术就是‘豮豕之牙,吉’。”

“嗷!嗷!汪!汪!嗷嗚——”窮奇和環狗凄慘的叫聲響徹了整個夜空……

“這樣就行了?不用封印他們?”醫生從院子門口傳了過來,擦了擦汗。

老板笑了笑道:“封印?用那片殘留的上古遺跡來封印環狗都失敗了。至于窮奇,他可是西方天帝少昊之子,憑我一己之力是無法封印住他的。不過你放心,他們發的毒誓都帶有契約效應,若不遵守的話,自己就會被反噬,肉体消逝,靈魂永遠無法超生。”

“以?我還以為你是靠那什麼舜帝的玉璽呢……”醫生不解。

“這個嗎?”老板把手掌一翻,舜帝的玉璽靜靜躺在掌心。黑暗中,老板的笑容越發顯得高深莫測。

“呵呵,誰告訴你,啞舍里沒有贗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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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19 01:24:0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啞舍·水蒼玉

寧琪琪是被痛醒的,腰上傳來的劇痛,讓她倒抽一口涼氣。

她睜開眼睛,就看到頭頂上四處旋轉的鐳射燈,耳邊回蕩著碧昂斯《listen》的歌聲。

哦,對了,她今天是和朋友約在KTV唱歌的。可她為什麼會躺在地上,腰部還那麼痛?

嘖,這里的味道還是那麼令人難以忍受。除了煙味,好像還有一種很難聞的味道。像一股血腥的味道。

寧琪琪想爬起身,卻發現自己的身邊好像還躺著一個人。她很自然地轉了個頭,愣住了。因為,她看到和她面對面的躺在那里的人——正是她自己!

寧琪琪看到自己雙眼圓睜,擴散的瞳孔里卻沒有任何映像,臉色慘白,似是有點發青,頭發披散,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奇怪,包廂里怎麼有面鏡子牆?而且自己怎麼會這麼一副死樣子?

是因為她今天出來得太急,都沒好好打理自己嗎?寧琪琪自嘲地笑笑,卻忽然間從背脊升上一股戰栗感。

她分明笑了,可是鏡子里的她並沒有笑!

這不是鏡子!

寧琪琪猛地坐了起來,一眼就看到“她”的胸口上插著一把水果刀,白色的荷葉邊襯衫,是自己最喜歡的,此時卻顯得那胸口的刀傷更加恐怖。胸前未干涸的粘稠血液仍慢慢地往外涌著,打濕了本來就是深紅色的地毯。包廂里四處散射的鐳射燈諷刺地打在“她”的身上,竟有種恐怖的美感。

“Listen to the sound from deep within. It's only beginning to find release……”包廂內碧昂絲的聲音在靜靜地流淌著。

寧琪琪想要尖叫,但她卻找不到自己的聲音了。她已經死了嗎?她現在是幽靈嗎?可是為什麼她還感覺到自己腰部很痛?

寧琪琪鼓起勇氣,伸手朝躺在旁邊的“自己”探去,可是還沒碰到“自己”的臉,就停了下來。因為她伸出去的,是一只骨節分明的、男人的手!

寧琪琪呆呆地看著眼前的手,想動手指,發覺這只手也隨之動了動手指。寧琪琪顫抖著,這只手也跟著顫抖。

寧琪琪僵硬地轉過頭,發現在隔音牆的一片反光玻璃上,出現一個驚恐的陌生的男人的臉……不對,並不是完全陌生,她在哪里看過這個男人!

男人的胸前掛著一個墜子,是一個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受難基督,基督耶穌的身体是一塊蒼色的玉雕成的,耶穌受難時的神情被雕琢得栩栩如生,甚至連身上的鮮血……

鮮血?等等!

寧琪琪驚恐地看著面前的這只修長白皙的手上,沾滿了鮮紅溫熱的血。

“There is someone here inside,Someone I thought had died so long ago.Oh,I’mscreamin out……”包廂內的《listen》一遍又一遍地播放著,不知道唱了第几遍,寧琪琪終于顫抖著伸出手,不死心地放在“自己”的鼻子底下,絕望的確認“自己”確實是死了。

她根本不記得之前發生了什麼。她只記得她和朋友來KTV,她中間去了趟衛生間,回來時走錯了包廂,好像看到了什麼……然后……然后就痛醒了……

她怎麼死的,怎麼變成了男人,她一概不知道……

稍微冷靜下來后,寧琪琪發現她正面對一個更大的謎題——這包廂只有她的屍体和現在的她,而她新身体的腰部還被刺了一刀。她肯定自己不會是凶手,那麼嫌疑犯就只有她現在寄居的這個男人!也就是說,她現在既是被害人,也是犯人?

寧琪琪呆滯地坐了一會儿,機械地從“自己”的褲兜里掏出紙巾,仔細地擦干淨水果刀上的指紋和手上的鮮血之后,起身拿起掛在牆上的長風衣,連向躺在地上的“自己”看最后一眼的勇氣都沒有,穿好風衣遮住腰部的傷口,低著頭朝外走去。

她記得這個KTV有個后門,可以直通向一個僻靜的巷子……寧琪琪心慌意亂地低頭走著,腰部的傷口讓她只能慢慢地挪動著腳步。

“先生,你有沒有看到一個女孩?穿著白色的襯衫,個子不是太高,長得很可愛?”忽然有個人攔住了她。

寧琪琪慌亂地抬頭看去,發現對方正是她的好朋友羅珈!看來是她很長時間沒回去,所以羅珈才出來找她。

“先生?”羅珈感覺這人的眼神有些奇怪,雖然長得挺帥的,但臉色泛著青氣,給人感覺很不安。而且還有些眼熟……

寧琪琪低頭看著她,張了張唇,想告訴她自己身上發生的一切,但理智卻阻止她開口。最終寧琪琪搖了搖頭,艱難的說道:“對不起,沒看到。”從她口中說出的聲音有些嘶啞,但低沉好聽。

羅珈皺起眉,上下打量著換了個男人身体的寧琪琪,顯然對眼前這個看起來很可疑的男人產生了戒心。

寧琪琪知道羅珈平時很愛看推理小說,柯南更是她的最愛,難保她不會看出什麼端倪。于是她不敢耽擱,推開羅珈,急急忙忙朝KTV的后門走去。沿著陰暗的樓梯走下去,當走到僻靜的巷子里時,她再也堅持不住,跌坐在地。她掀開風衣,借著微弱的燈光,看到腰部的血跡已經濡濕了整件衣服,褲子上也滿是鮮血,寧琪琪知道自己的性命已經危在旦夕,如果不趕緊治療,她馬上又會死第二次,但她現在的情況,是絕對不可能去醫院的!

這時,她風衣里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Listen,I am alone at a crossroads. I’m not at home in my own home……”手機的鈴聲居然還是碧昂絲的《listen》,聲音大得整個巷子都能聽的到。

可惡!她不想被人發現啊!

寧琪琪摸索著想要把手機關掉,這時似乎有人蹲在了她面前,她因為失血過多而神志不清,無助地伸出手去,呢喃道:“不要去醫院……救救我……”

對方好像說了什麼,但寧琪琪卻沒有聽清楚。

她在昏迷前,似乎聽到了羅珈驚恐至極的慘叫聲,緊接著就是刺耳的警笛聲,呼嘯著朝她這個方向而來。

“你又撿奇怪的東西回來。”老板從櫃台后抬起頭,淡淡地說。

“不是東西,是人啦!好像是在巷子里被流氓刺傷了,但錢包和手機都沒被搶走。”醫生毫不客氣地把撿來的男人放在店里的案几上,查看他腰間被刺的傷口。

老板皺了皺眉,自然不是因為看到了那個猙獰的傷口,而是在擔心那張明代的蟠紋鑲金紫檀木案几被弄髒了無法清洗。“怎麼不送去醫院?”

“他昏迷時說不要去醫院。幸好我剛出外診回來,隨身帶著急救箱。”醫生把男人的上衣全部褪去,“老板,你店里不能再亮一點了嗎?這麼暗我怎麼救急啊?”

“不滿意的話,慢走不送。”老板懶懶地掃過去一眼,目光卻在瞬間定住了。

唉,將就吧。醫生嘆了口氣,卻突然發現老板站在他面前,死死盯著男人胸前的項鏈吊墜。

醫生好奇地看過去,“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基督像?怎麼是玉做的?真是奇怪……不過我還帶長命鎖呢……”他一邊說著,手上的動作卻一點不受影響,快速利落。

“這不是普通的玉,是水蒼玉。”老板不知道從哪掏出一顆拳頭大的夜明珠,本來昏暗的屋內立刻亮了起來。

“水蒼玉是什麼玉?”醫生大喜,用鑷子捏著老板的手指,往他的那個方向扯了扯。

“玉色似山之玄而雜有文,似水之蒼而雜有文。這句里就含有山玄玉和水蒼玉兩種玉石名稱,古時候,諸侯王公佩戴山玄玉,大夫官員佩戴水蒼玉。”老板眯起雙眼,低頭仔仔細細地看著那個沾了血跡的基督像。

醫生在一旁看著老板的雙眼泛著夜明珠反射的綠光,覺得老板似乎很想把這個基督像占為己有?不行,這人還沒死呢!怎麼可以殺人越貨?醫生輕咳一聲,手上加快速度,開始縫合傷口,嘴上繼續發問:“你說的是我國古代吧?可這是個基督像吧?難不成那官員喜歡洋玩意?”

“《但以理書》,第十章第六小節,吾神基督的身体是水蒼玉……呵呵,真是有趣的古董,水蒼玉對于靈魂的吸附能力最强,往往可以讓無主冤魂附依在上……咦?這玉料好像有些熟悉……”老板在他身后低聲說著什麼,但醫生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了,他正在專心縫合男人腰間的傷口。

睜開眼睛的一剎那,寧琪琪覺得自己像是從什麼模糊的噩夢中醒了過來。

她居然夢到自己死了,而她還附身到殺人犯的身上!

“你醒了?”一個清冷的男聲忽然傳來,讓正在發呆的寧琪琪一怔,才回過神打量自己究竟身處何地。

屋內只有昏暗跳動的燈火,視線所及的古物,讓寧琪琪瞪目結舌。要不是坐在櫃台后那名男子拿著剛出版的暢銷書,她真以為自己穿越了。

寧琪琪試著坐了起來,這才發現在她身邊的躺椅上還躺著一個人,正一臉疲憊地睡著了,好像就是她昏迷前遇到的那人。她看著手上打的吊瓶,便知道自己被他救了。

“謝謝……”寧琪琪剛開口說話,就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雖然已經意識到自己不是以前的自己了,但驟然聽到自己發出的是男人聲音,還是不能接受。

“你好,這里是啞舍,我是老板。”坐在櫃台后的男人站了起來,他穿著一身黑色的中山裝,右肩上繡有一條栩栩如生的赤龍,一雙炯炯有神的龍眼好像在緊緊地盯著她。一陣風吹過,她才發覺到自己上身竟然赤裸著沒有穿衣服,驚呼了一聲連忙把毯子裹在身上。

雖然一個大男人做出小女生扭捏的動作怎麼看怎麼……惡心,但就算她現在的身体是男人,她還是不習慣上身不穿衣服啊!正當寧琪琪不知如何是好時,那個老板突然說了一句話,讓她驚呆了。

“姑娘,能告訴我都發生了什麼事嗎?”

寧琪琪趕緊拉開自己身上的毯子看了一眼,自己沒變回來啊!這人怎麼看出來她其實是個女的?

“噗,老板,你眼睛長哪里去了?管這麼個大男人叫姑娘?”醫生並沒有睡得太沉,寧琪琪起身時他就醒過來了。他帶上眼鏡,檢查了一下傷患的情況,皺眉道:“雖然你的傷口我幫你縫合好了,但保險起見,你最好還是去一趟意願吧。”

寧琪琪卻對他的話置若罔聞,只結結巴巴地向老板問道:“你……你怎麼知道我是女生?”

醫生正巧在給對方換繃帶,對著那平坦的胸肌,醫生如遭雷擊,“你……你是女生?”他怎麼看怎麼覺得面前的這位是個純爺們啊!

“我想,一切都是因為你身体上帶著的這個水蒼玉基督像。”老板淡淡地說道,“你可以講講你的遭遇,說不定我可以幫你。”

寧琪琪遲疑了半響,終是把她遇到的整件事都對這兩人全盤托出。由于回憶到自己睜開眼睛就看到自己屍体的那一剎那太過于恐懼,寧琪琪忍不住哭了出來。

醫生看著一個一米八的高大男人哭得梨花帶雨,兩手握拳,一臉嬌憨地揉著眼,不由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但待她講述完之后,還是抽了張紙巾遞了過去,“也就是說,你現在其實是個殺人犯?”

“我是被害人耶!等等,你是相信了我說的話?”寧琪琪停止哭泣,瞪大雙眼。

“嗯,相信了。”醫生看了眼身旁站著的老板,他並不是相信她,而是相信老板。雖然移魂附身的事情很詭異,但再詭異的事在老板身邊他也見過。

突然醫生皺了皺眉,他發現老板衣服上的紅龍怎麼好像動了?呵!他發誓,剛剛那條龍的尾巴動了一下!這是不可能的吧?醫生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肯定是自己沒睡好眼花了!

“請問,這里有沒有鏡子?”寧琪琪輕呼了一口氣,雖然不能保證這兩人真的相信自己說的話了,但能有人傾訴一下,也讓她心里好過多了。

老板點了點頭,從旁邊的多寶閣上拿下來一面古朴的銅鏡。

寧琪琪深吸了一口氣,把銅鏡翻了過來。在模糊的鏡子里,浮現了一張俊逸的面孔。儒雅俊秀,剛剛二十歲出頭的樣子,而且,看起來有些面熟。

寧琪琪忽然想起來一人,吃驚地放下銅鏡。

醫生從櫃台上拿起老板剛剛看的那本書,遞到了寧琪琪面前。“沒錯,如果我沒記錯,這本最近大賣的推理小說《listen》,就是‘你’寫的。”

在書的封底上,印著一張帥氣飛揚的俊臉,就和她剛剛在銅鏡里看到的一摸一樣。

寧琪琪盯著面前的鏡子。頗大的落地鏡里,照出一個容貌俊美但臉色蒼白的男子,清晰得連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讓寧琪琪無法逃避。

據說,鏡子里的這個人,叫蕭寂。大名鼎鼎的推理小說家蕭寂。

寧琪琪現在是在醫生的家里,那個好心的醫生收留了自己,她腰間的傷口已近開始愈合了。醫生白天會出門上班,不算大的屋子里就只剩下她一個人。

可是,她總感覺這屋里並不只有她一人,這種感覺在她照鏡子時,便越發的强烈起來。寧琪琪看著鏡子里那張臉,就像對著一個陌生人,但偏偏這張陌生人的臉,會隨著她的表情變化而變化。

寧琪琪忍不住去碰觸胸前的那尊水蒼玉基督像,那個老板說,她的靈魂附身到蕭寂的身体上,是因為這個掛飾,可是這掛飾怎麼看都很普通啊。

“我應該在做夢吧……”寧琪琪皺著眉,嘆了口氣。

“我倒寧願是在做夢。”一個突兀的聲音在房間里響起,寧琪琪只覺手心里的基督像突然發熱,定眼一看,赫然發現鏡子里多了一個人!

“啊!”她尖叫一聲,跌坐在地,再看她面前,空蕩蕩的哪有別人!可是當她的視線再度落回鏡子上時,一個和她現在的身体一摸一樣的男人,正優雅的站立著,微微俯身,看著摔在地上,狼狽的她。

“唉,好歹我長得這麼帥,你別浪費我的身体啊!”那人誇張地嘆氣道。

鏡子里現在有兩個蕭寂,一個是實体,一個是虛体。那個人和鏡子里的她一樣的笑容,一樣的五官,甚至連穿的衣服都一樣,只是看起來是半透明的,像鬼魂。

“你……你是蕭寂?”寧琪琪覺得自己已經强大到無論再出現什麼狀況,都可以冷靜對待的地步了。所以就算大白天看到鬼魂,她也不是很在意,只是朝四周張望了一下,確定這鬼魂只能在鏡子里看到,在空氣中看不到。

“是的,我是蕭寂,你現在這個身体的正牌主人。喂,小姑娘,你知道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嗎?”半透明的蕭寂皺了皺眉,看起來也很困惑。

寧琪琪無奈地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她還指望蕭寂能告訴自己發生了什麼事呢!

“凶手!”寧琪琪咬牙切齒地說。

蕭寂一呆,然后抱著肚子哈哈大笑道:“你以為我是凶手?雖然我也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我很清楚自己是不會無聊到一個人去KTV包廂唱歌的。”

寧琪琪愣住,“你是說……凶手另有其人?可我……我還把凶器上的指紋都擦掉了……”

“我只記得那天是我到這個城市的第一天,后來的事情我全部不記得了。”蕭寂摸了摸下巴,想了片刻后,打了個響指,灑然笑道:“不記得也沒關系,我們這就去現場看看吧!”

“現場?”寧琪琪鎖緊了眉,一來是重回自己死去的現場有點害怕,二來……“你不怕警察把你抓起來?”

“怎麼說我也是寫推理小說的,怎麼也能看出來點蛛絲馬跡。走吧走吧!”鏡子里的蕭寂蹲了下來,和寧琪琪平視,他拍了拍寧琪琪的頭,笑得一臉燦爛。

明明應該是什麼都碰不到的,但看著鏡子里蕭寂的笑容,寧琪琪真的覺得有一只厚實溫熱的大掌,拍了拍她的頭,讓她整個人仿佛都有了勇氣。

“哦,對了,出去前要把胡子刮了,還有,要換套衣服,把我打理的帥氣點啊!”

寧琪琪盯著鏡子里笑呵呵的蕭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在鏡子里的兩個人,有著一模一樣的相貌。一個滿臉陰郁,一個滿臉笑容。

前往案發現場的路上,想到當初一睜眼就看到自己屍体的那個恐怖畫面,寧琪琪渾身都泛著寒氣,剛才萌生出的一點勇氣,現在又不知跑哪去了。

只有胸口的水蒼玉基督像還留有一片溫熱。

她知道蕭寂一直在她身邊,但她卻看不到,只是在偶爾經過玻璃或者鏡子的瞬間,能看到他緊鎖眉頭的側臉。

原來不是只有她一個人不知所措。原來他並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樣無所謂。

他有父母嗎?他有朋友嗎?他有喜歡的人嗎?還有他的讀者,現在他死了,這些人都會為他難過嗎?

她好歹還有身体,可以說話,可以走動,可以和人溝通。但他只剩下了靈魂,沒人能看得到他,沒人能聽到他的聲音,沒人能證明他的存在。

想起爸爸媽媽,還有自己一大群的朋友,寧琪琪不禁覺得鼻子酸酸的……人死不能復生,她已經無法再活過來了,但至少,她一定要抓出那個殺害她,毀了她一生的凶手!

寧琪琪瞥了眼玻璃門反射的那個身影,覺得他看起來有些落寞,她不知道如何安慰對方,只能打起精神,走到KTV里訂了一間包廂。

正當她在前台付錢的時候,一抹熟悉的身影從她面前閃過,匆匆往案發包廂的方向走去——她不會看錯的,那正是她的好朋友,羅珈。

羅珈為什麼會在這里?她重新回到這里有什麼目的嗎?她……會和自己的死有關系嗎?寧琪琪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她總覺得遇害那晚遇見羅珈的時候有哪里不對勁……她現在明白了!羅珈是個推理愛好者而蕭寂是著名的推理小說家,她之所以認的蕭寂,是因為羅珈還買過蕭寂的小說!那為什麼當晚羅珈沒有認出“蕭寂”來!

寧琪琪越是往深處想,越是覺得心寒——她這是在懷疑自己的好朋友嗎?!寧琪琪獨自一個人在KTV里想出了一身冷汗。她搖搖頭——既然有疑惑那就去查個明白吧!

她按蕭寂所說把音樂聲調到最大。看准一個沒有人的時機走出來,繞過擦身而過的服務生,若無其事地走向當天她被殺的那間包廂。

包廂的門並沒有關好,似乎是有誰已經來過了。推開門,一股寒氣扑面而來。包廂的地毯已經換過了,包廂只有棚頂開著一戰小頂燈,直直地照在黑色的大理石桌面上,那里擺著一個花瓶,里面插著白色的菊花。

寧琪琪仍會想起那晚她一睜眼看到的景象。再看著這燈光照射下泛著光暈的素白菊花,她忍不住戰栗了一下。

“喏,看來警方已經把這里查了個遍。”空蕩蕩的陰暗包廂里,蕭寂的聲音在黑暗中幽幽傳來,一股涼氣從她腳底直冒,更添几分詭異的氣氛。

寧琪琪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難不成你真以為警察和你小說里寫的那樣廢柴啊?”

“唉,我來這里,其實還想看看能不能想起來什麼。”蕭寂的聲音在房間里飄忽不定,聽起來像是在四處查看。

寧琪琪盯著桌上的那束白菊發呆。過了片刻,她忽然說道:“若我們只能保持現狀了,該怎麼辦?”

她也不知道為何冒出來這句話,也許是下意識地相信蕭寂不是殺死自己的凶手,那麼很自然地便開始考慮以后的事情。

她能占著別人的軀殼過下去嗎?就算她很想,身為主人的蕭寂也不會允許吧?可她不甘心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死了啊……

黑暗中傳來蕭寂輕快的笑聲道:“傻瓜,先別想那些沒用的,快看包廂的右上角。”

寧琪琪抬頭,看到他說的那個位置亮著一個小紅點,她驚聲道:“那……那是監控器?”

“是的,我想監控器里,應該錄下那天晚上發生的事。走,我們去監控室問問。”

說的到輕松。寧琪琪低咒一聲,又說道:“雖然我把凶器上的指紋擦掉了,但包廂里應該留有凶手指紋吧?”

蕭寂嘆氣道,“KTV包廂一天能來去多少人?指紋多不勝數,又凌亂,根本無法取證。”

寧琪琪把衣服上帶的帽子翻起來扣在頭上, 一轉身,包廂的門就被推開了,羅珈站在門前,手里拿著一束已經有點凋謝了的白菊。

“你終于來了,蕭先生。”羅珈平靜地說,她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白菊,道:“我是……寧琪琪的朋友,就是那個死在這里的女孩……我每天都在這里等你,順便給換一下花,雖然琪琪不喜歡白菊,但我……我……”

羅珈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寧琪琪鼻端一酸,原來羅珈每天都來悼念她,而她剛剛還懷疑自己的好朋友!

“你一定很奇怪我為什麼在等你。”羅珈稍微平復了點,又繼續說道:“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琪琪死的那天,你和我擦身而過。”

寧琪琪心虛,記得!她當然記得!她都快嚇死了!

“我是你的超級粉絲呢,但當時我沒認出你來,因為你臉色太差了,簡直向換了個人。”

哈哈……你在這里等我,該不會為了拿簽名吧?”寧琪琪緊張死了,强撐著開了個玩笑。

“你走了之后,我……我發現了琪琪的屍体……”羅珈深吸一口氣,看起來臉色蒼白,大概是在回憶起看到好朋友死去的一幕吧,但她還是堅持著說了下去:“我尖叫起來,往前台跑去求助,這時候有個人從側邊的監控室慌張地衝了出來,撞了我一下,我瞥了那人一眼,才想起原來你就是蕭寂……”

“你看到凶手了?”寧琪琪激動地上前。

這時,從隔壁的包廂里走來一個陌生的年青男人。他從掏出一個證件,“我姓肖,蕭先生,請你跟我回警察局協助調查。”

寧琪琪握緊了拳頭,看到旁邊玻璃面上的反射著蕭寂那張得意的臉,無比痛恨他沒有實体。

否則肯定痛扁他!

寧琪琪這還是頭一次來到警察局。她直接被帶到了審訊室。

審訊室就和電視里演的一樣,只有一張桌子兩把椅子,沒有窗戶,屋里漆黑一片,桌上唯一的一盞燈照著她的臉,讓她的精神高度緊張起來。

“表情放松些,你又不是犯人,緊張什麼?”蕭寂恨鐵不成鋼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她心虛啊!寧琪琪真想跟他斗嘴,但是現在這種情況她又不能說話,只好瞪著眼睛聽蕭寂在她耳邊嘮叨。

此時,審訊室的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在KTV遇到的年輕警官走了進來,表情嚴肅地坐在她面前。

寧琪琪的神經也跟著繃緊了起來,直到蕭寂呱噪地催促她說話,她才抿了抿嘴,鼓起勇氣道:“KTV包廂內不是有攝像頭嗎?肯定錄下了當時發生的事情,可以讓我看下嗎?”

寧琪琪一想到還要再次目睹那天晚上的事情,就覺得渾身冰冷。雖然經歷過一次死亡,但其實具体發生了什麼她已經不記得了,連臨死前的痛苦都沒有印象了。若重新再看一次自己是如何死去的話,她怕自己承受不了。

對方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立刻,就有人拿進來一個筆記本電腦,肖警官點開一個文件,跳出來的窗口一片雪花點。

寧琪琪疑惑地看著,肖警官快進了四倍速度,直到某一個點才停下來正常播放。

雪花點沙沙地響了一會儿,突然出現了畫面。液晶顯示屏上“蕭寂”搖搖晃晃地坐了起來,從對面那具屍体的外衣里掏出紙巾,看似冷靜地擦除了凶器上的指紋,站起來走到門邊穿起大衣,迅速地離開了。KTV的包廂門仍舊在搖晃,屏幕上的鐳射燈還在不斷掃射,而寧琪琪的屍体就那麼靜靜地躺在地上。

“糟糕,帶子被人洗掉了,刻意留下對你不利的那一段。”蕭寂的聲音焦急的傳來,離她好像很遠,又好像從另一個世界傳過來的一樣。

呵,可不就是另一個世界傳來的嗎?

“那、那我該怎麼辦……”寧琪琪小聲嘀咕。

“別怕,把你朋友說的話告訴警察,她看到的那個從監控室出來的人。更有可能是凶手!”蕭寂的聲音貼著她的耳朵傳來。

“我沒有殺人。那個羅……咳……死者的朋友,說她看見了有人從監控室里走出來,絕對是有人洗掉了帶子,嫁禍于我的。”

“關于這件事,羅小姐也跟我們說了。”

寧琪琪和蕭寂不約而同地送了口氣。然而肖警官又緊接著說道:“但我不能排除你們是共犯的可能性。”

寧琪琪和蕭寂愣住了,肖警官嚴肅地說,“蕭先生,那天晚上的事,你還記得多少?”

她當然是全部都不記得啊!寧琪琪定了定神,按著桌面,淡淡道:“我有權保持沉默,請你們在我的律師在場時,才能提問。”

蕭寂無語地在審訊室里飄來飄去,這丫頭肯定是看美劇看多了……他那里來的律師啊……

寧琪琪呆滯地坐在路旁,看著馬路對面的火葬場,代表死者逝去的灰煙在冉冉升起,心中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她的身体,今天被火化了。

按理說牽扯到了凶殺案,她的屍体不應該這麼快被火化,但好像是父母的干預,想要她早點安息。

可是她明明好端端的活著,只是換了個身体。

寧琪琪推了推臉上戴著的墨鏡,她的下巴還長著未清理干淨的胡茬。誰也想不到,這個頹廢的男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推理小說家蕭寂。

但也許現在要變成殺人凶手蕭寂了。

寧琪琪苦笑。雖然警方沒有對外公布嫌疑犯是誰。但她確實是被警方叫去做過筆錄,而且KTV附近也有人認出蕭寂那張臉,更別說那間包廂里,還留有蕭寂的血。捕風捉影的記者們早就在報紙上寫的天花亂墜了。

可是她還是忍不住來參加“自己的葬禮”,遠遠地看著從吊唁廳內走出來的父母。短短的几天,他們都已經雙鬢斑白,她好想衝過去告訴他們,她其實沒有死。

隱藏在黑風衣下的雙手緊握成拳,寧琪琪克制著自己的情緒,怕有人會認出來她,她咬著牙深深地垂下了頭。

正盯著面前的地磚花紋發著呆,視線里忽然多了一雙紅色高跟鞋,她愕然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妝容極為精致的娃娃臉。

對方看到她,隨即跺腳嬌嗔道:“蕭寂?你小子怎麼失蹤這麼多天?到底去哪里了?打你手機都打不通!你知不知道你前天在書城的簽售會開天窗了啊!”

寧琪琪藏在墨鏡背后的眼睛不解地眨了眨,“蕭寂”原來的手機卡她自然是不敢用的,重新換了一張,自然沒人能打通。迎著美女期待的目光,寧琪琪還是用了非常狗血的一招——失憶。

“你……你是誰?”

美女露出了古怪的表情,然后她告訴寧琪琪,她是蕭寂的美女編輯莎莎。他們來H市是舉辦新書簽售的,但沒想到在几天前把他給弄丟了。莎莎嘮嘮叨叨的拽著寧琪琪離開了火葬場,開車回了市區。

莎莎肯定知道些什麼,不然她不會知道要來“寧琪琪”火葬的地方,因為警方並沒有公布受害人的真實姓名。但多問多措,寧琪琪老實坐在副駕駛座上,盡職地扮演著失憶的角色。

莎莎帶著她到了市區的一家五星級酒店,寧琪琪安靜地坐在沙發上,拿了瓶礦泉水抿了一口。

莎莎盯著她看了半天。扑哧一聲笑了出來:“蕭大少,你說你失憶了我還不信,不過現在看你這小媳婦樣,我才信了那麼一點點。”

寧琪琪羞澀笑了笑,她知道蕭寂是什麼樣的人。寄住在那名好心的醫生家里時,她上網搜索了很多關于蕭寂的事情。蕭寂年少成名,心高氣傲,說話口無遮攔,得罪了圈內諸多人士,但仍有粉絲無數。寧琪琪感到胸口的水蒼玉基督像忽然熱了起來,她知道蕭寂肯定忍不住又跑出來了,但她現在看不到鏡子,所以也看不到他。

寧琪琪隔著衣服撫摸著胸口的基督像,摘下墨鏡朝莎莎看去。“莎莎,你知道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嗎?”

莎莎畫得精致的眉毛好看的皺了起來,“不知道,我今天也是碰碰運氣才去火葬場的,沒想到真的找到你。”

寧琪琪緊盯著她臉上的表情,淡淡道:“我那天晚上,總不會是一個人去KTV唱歌的吧?”

莎莎美目間眸光閃爍,“你那晚說要和粉絲聚會,我便去看朋友了,誰知道后來居然會發生那種事。”

“哦?”寧琪琪懷疑地拖長了聲音,忽然失去了和她玩耍的耐心,從大衣兜里掏出手機,按下了通話鍵,平靜地說道,“肖警官,進來吧,凶手就在我面前。”

莎莎聞言臉色大變,與此同時套房的門被打開,衝進來几名警察,制住了想要逃跑的她。莎莎精致的臉上充滿了憤怒,尖叫道:“你們別冤枉好人!我有不在場證明!”

羅珈從肖警官身后探出頭來,看了面容扭曲的莎莎一眼,堅定的說:“沒錯!我看到那個從監控室出來的人就是她!她就是之前那個纏著蕭寂的跟蹤狂,我們粉絲后援會都知道!”

寧琪琪深吸了一口氣,虛弱地一笑道:“肖警官,我想休息一會,能不能晚一點去警察局做筆錄?”

對方同情地拍了拍“蕭寂”的肩,帶著仍然吵鬧不止的莎莎走了出去。羅珈深深地朝“蕭寂”鞠了個躬,也跟著走了出去。

屋內一片死一般的寧靜。寧琪琪走到落地的穿衣鏡前,看著鏡子里陌生的男子,握著胸前的水蒼玉基督像,嘆了口氣道:“凶手已經抓到了。”

她的話音剛落,鏡子里的蕭寂旁忽然出現一團虛影,片刻之后幻化成了一個和蕭寂一模一樣的半透明人形。

寧琪琪還是不適應地朝自己身后看去,同前几次一樣,還是空無一人。虛体的蕭寂只有在鏡子里才能看得到。

“喂,我們不是說好了嗎?要一點點逗著她說出破綻!這可是推理小說的高潮部分,你怎麼可以省略掉!”鏡子里蕭寂不甘心地掐著寧琪琪的脖子可是身為虛体的他只能做做樣子,根本沒什麼威脅。

“什麼推理?莎莎做了一個非常完美的殺人案件。可是你自己說,最后是怎麼破案的?”寧琪琪覺得自己的太陽穴更痛了,都是天殺的推理迷,弄的她被殃及池魚。

蕭寂一下子就沒脾氣了。

其實一切都很荒唐。起因是蕭寂在網上發表的言論,認為自己的新書《Listen》是完美犯罪,無人可以超越,引起了軒然大波,網上無數粉絲掐架。

莎莎原本是蕭寂的經理人,同時,她也是一個對蕭寂迷戀到病態的粉絲,借助工作之便沒日沒夜地跟蹤蕭寂,嚴重地影響了蕭寂的日常生活,蕭寂和公司忍無可忍之下,開除了莎莎。而顧及到她的精神狀況,並沒有大肆對外公開。這就給了莎莎以“經理人”之名,暗地里安排了一場假的粉絲聚會,把蕭寂騙到KTV的機會。

莎莎原本計划按照蕭寂的新書准備一個完美犯罪,打算殺死蕭寂之后自殺,讓兩人永遠在一起。卻因為寧琪琪正好走錯了包廂,緊張之余刺向蕭寂的刀子偏了那麼一點,扎在了腰部。所以蕭寂逃過一死,但目睹了一切的寧琪琪卻被失去理智的莎莎殺害了。

雖然那卷KTV包廂里的錄像帶被她洗掉一部分,但羅珈的證言戳破了她事先准備好的不在場證明。而且,當時警察就在沾滿血跡的地毯上發現了第三人的血跡。經檢驗,血跡的DNA與莎莎吻合。之后警方又在莎莎暫居的出租房里發現了染血的衣服和凶器,才鎖定了她是凶手。

但因為無法確認莎莎人在哪里,于是肖警官便提出和“蕭寂”合作,去參加寧琪琪的葬禮,引出莎莎。

什麼完美犯罪,根本就是扯淡。現實中有太多不確定因素,就好像寧琪琪的闖入、包廂的隱蔽攝像機、羅珈的目睹,一切都是理論。說得完美無比,其實真正實施起來,根本不可能成功。

關于“蕭寂”醒來后擦指紋的舉動,寧琪琪的解釋是自己當時剛醒過來,知道自己被人誣陷,凶器上肯定有他的指紋,所以才這麼做。肖警官將信將疑,不過也勉强接受了她的說法。

這件事,看起來。應該是結束了。

只是,蕭寂的身体里換了個靈魂,這件事只有古董店的老板、那個救了她的醫生和真正的蕭寂才知道。

“唉唉,還是不過癮啊!你看莎莎她都裝成是我的編輯了,可見是想再來一遍完美犯罪啊!我還想看看她是怎麼准備的呢!你怎麼就突然打住了呢?”一臉失望的蕭寂仍然在碎碎念。

“現在怎麼辦?”寧琪琪瞪了鏡子里的蕭寂一眼。凶手已經抓到,她的身体也灰飛煙滅,那麼接下來怎麼辦?寧琪琪握著胸前的水蒼玉,不知道說什麼。

古董店的那個老板說過,如果蕭寂想要回到自己的身体,他可以幫忙。

就是說,蕭寂可以恢復正常,最終消失的,還是她嗎?

“我們……我們還是去一趟啞舍吧。”寧琪琪掙扎了許久,還是決定把身体還給他。她也許是因為被他連累才掛掉的,但並不代表她可以厚著臉皮繼續代替他活下去。

一切都是命運的捉弄。

雖然外面陽光燦爛,但是啞舍里還是陰陰沉沉的,就像是被陽光遺忘了一樣。

“你決定了?要把身体還給蕭寂?”老板從櫃台后抬起頭,眯細了一雙丹鳳眼朝她看來。

寧琪琪揪著手指,艱難地點了點頭,自嘲地說道:“上一次,我無法決定我自己是怎麼死的,起碼……這一次讓我自己做決定吧。”

“哦?那你的意見呢?”老板挑了挑眉,視線越過了她的身体,朝她的后方看去。

寧琪琪感到有些毛骨悚然,這店里除了她和老板之外,她知道蕭寂肯定在的。但是老板好像不用借助鏡子,就能看得到蕭寂?她突然想看看蕭寂,趕緊從兜里翻出來一面鏡子,朝身后照去。

只見蕭寂蒼白的面容出現在鏡子里,他的靈体好像比起平時更加透明了些,透明到她几乎無法看出來他的臉上究竟掛著什麼表情,甚至她都能看到他的唇一張一合,卻聽不到他在說什麼。

寧琪琪下意識地惶然回頭看去,仍然是一片空氣,而再回過頭時,卻發現鏡子里只剩下了她一個人,任憑她怎麼呼喚蕭寂都再也沒有出現。

“他怎麼了?”寧琪琪如溺水的人一般,求救般地看著櫃台中的老板。

老板同情地說道:“脫離身体的靈魂,最多只能在世間停留七日,在頭七正午陽氣最盛時,煙消云散,而今天,就是第七日。”

寧琪琪如遭雷擊,許久許久之后,才找回的聲音:“他……最后說了什麼?”

“他說,讓你好好照顧他的身体。”

在那之后,寧琪琪便成了蕭寂。

蕭寂的靈魂再也沒有回來過,那段和蕭寂一起度過的日子,虛幻的讓寧琪琪不禁覺得是不是蕭寂其實早就死了,他的靈魂其實是她幻想出來的。

水蒼玉的基督像再也沒有發熱過。

她每天都對著鏡子發呆,在屋子里到處都擺滿鏡子,希望可以再次看到那個身影,可是始終沒有看到。

她又很多次回到啞舍,期望可以從老板那里得到什麼啟示,可是老板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勸她忘記以前的事情,不要執著于過去。

忘記,才是最好的選擇嗎?

她在那個陰暗的古董店里,發呆了許久,終于決定把胸前戴著的水蒼玉基督像,送給那個老板。

這樣也許才對吧……是時候拋去過去,開始新生活了。

是的,寧琪琪死了,但是蕭寂還要繼續活下去。

她要代替蕭寂活下去。

成為蕭寂的她,自然寫不出什麼推理小說,但憑著蕭寂的名字,她在與蕭寂合作的那家出版社當了編輯。她本就是中文系的學生,又喜歡看小說,雖然一開始工作並不順利,但她努力學習,一點點地開始走上正軌。

偶爾照鏡子,她看著鏡子里那俊逸的臉容,有時也會懷念那上面出現驕傲的笑容。

只是她不會那樣笑,怎麼學都不像。

她還記得他教他如何用刮胡刀,雖然一開始總是出錯刮破皮,但現在也已經用的很熟練了。她還記得他教她如何打領帶,她以前只會打紅領巾系法,現在卻連很難的溫莎結系法都會了。她還記得,他讓她好好對待他的身体。

她一直記得。

直到某一天,主編忽然遞給她一份稿子,說對方指名讓她接待。

寧琪琪在進入會議室前,只來得及看一眼文檔的封面,發現居然是《ListenII》。驚愕地推開門,她看到一個長相清秀的女生,盈盈站起。

“你好,我叫寧琪琪。”對方笑得一臉驕傲,那樣的神采飛揚,在陌生的面容上,居然那樣的熟悉。

啥?寧琪琪直接呆住了,機械地低下頭看著封面下方署的作者名,赫然寫著“寧琪琪”三個字。她抬起頭瞪著對方,一切都是巧合吧?巧合吧!

這時,她看見這位女生的胸口處,掛著一尊非常熟悉的水蒼玉基督像。

對方回了她一個大大的笑容,戲謔地眨了眨眼睛,湊過來低聲笑道:“看來,你把我的身体保管的不錯嘛!”

“I'm more than what you made of me. I followed the voice you think you gave to me. But now I've got to find my own, my own……”

依稀中,又傳來《Listen》那熟悉的旋律,寧琪琪微微一笑,主動伸出手:“你好,我叫蕭寂,初次見面,請多多指教。”

對方握住了她的手,有力地上下搖晃著,兩人相視而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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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19 01:24:1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啞舍·巫蠱偶

老板放下刀叉,用餐巾優雅地試了試嘴角。

對面,醫生用拿手术刀的姿勢拿著餐刀,利落地切著五分熟的牛排:“喂,你不會是不吃了吧?好浪費啊!”

“我吃不慣西餐,你應該帶別人來的。”老板拿起紅酒杯,淺淺地抿了一口。

醫生把老板的牛排叉到自己盤里,抱怨道;“這家西餐廳剛開業,朋友送的優惠券是必須兩人使用的,你以為我願意拽你來啊!”

老板穿著那身黑色的中山裝,深紅色的龍盤踞在他左臂,龍頭在后頸處趴著,完美的繡工和帶有光澤的綢緞感,已經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更別提兩個大男人來富有情調的西餐廳吃飯,本來就令人矚目了。

醫生開始有點后悔,他應該自己來吃就好了!

老板鳳眼一眯,“你難道就沒人陪嗎?真可憐。”

“我那沒日沒夜的工作哪有時間交女朋友?隨便請一個女人出來吃飯,又怕被誤會。女人啊,麻煩死了。”

老板挑了挑眉,並沒有發表觀點,只是輕輕搖晃了一下紅酒杯。

醫生笑了笑,壓低了聲音道:“你不信?你看那左邊桌的那對男女,女的笑得一臉甜蜜,但男的卻一臉煩躁,我看他們八成要分手。”

老板又無聊的晃了晃手中的紅酒杯,開始考慮是不是可以打道回府了。

醫生還想說些什麼,左邊那桌忽然響起一個響亮的耳光聲,蓋過了西餐廳內美妙的音樂,瞬間讓所有人都齊齊扭頭。

西裝革履的男士被一巴掌打得臉偏到了一邊,匆匆地扔下餐巾狼狽而逃,那位剛剛還笑得開懷的年輕女生,愣愣地站在那里,許久之后才無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醫生被自己的烏鴉嘴嚇了一跳,老板扭頭朝那位女生看過去,半響之后勾起了唇角,朝醫生道:“喂,給你個英雄救美的機會。”

“什麼?”醫生不解。

“那位小姐看起來是沒帶錢包,同她一起來的那位先生又走了,定是沒有付賬,否則她不會僵坐在這里這麼久了。”

老板微笑著,又晃了晃手中的紅酒杯。貌似比起喝到口中,他更喜歡看著這如血般的液体在杯中流淌的樣子。

醫生循著他的目光看去,果然見那位穿著小禮服的年輕女生局促不安,拿著電話想打又很猶豫的樣子。

“不過為什麼非要我付賬啊?我把這英雄救美的機會讓給你吧!”

“呵呵,因為我也沒帶錢包啊!”

“……”

“現在怎麼辦?”醫生扯了扯領帶,看著仍在哭泣的女生,一臉無奈。

他本以為做次好人就當日行一善了,可是沒想到這女生一直哭哭啼啼,大晚上的把她扔到大街上又怕出意外,只好和老板把她帶回啞舍。

“等她冷靜下來再說吧。”老板淡淡道。

“冷靜?不就是失戀了嘛!怎麼跟天塌下來一樣?”醫生最看不慣這種戲碼了,一下子沒控制住,聲音大了一些。

“嗚……我……我會還你們錢的……”

穿著藕荷色小禮服的女生抬起頭來,一雙哭得紅腫的眼睛,本來化的淡妝都已經糊掉,看起來非常凄慘。

醫生撇了撇嘴道:“你還在念書吧?我剛剛看到你錢包里的學生證了。算啦,就當我請你的。不過是失戀而已,下個男人會更好嘛!”

年輕女生拿著紙巾擦了擦眼淚,嗚咽道:“不會有人比他更好了,我這輩子只要希。希和我從小一起長大,從四歲就認識了,他為什麼要和我分手呢?”

聽到這種嘮叨,醫生便沒法再勸了,感情這種事,外人也無法插嘴。

出乎意料的是,老板卻開口了:“你想要他回心轉意嗎?”

女生忙不迭地點了點頭。

醫生看著老板轉到玉屏風后面找東西,寒了一下,知道老板又去拿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了。

不一會儿,老板便拿著一個巴掌大的盒子走出來,打開並放在那個女生的面前。

女生一時忘記了哭泣,呆呆地看著錦盒里靜靜躺著的一個木偶。

那是一個只有手掌那麼長的偶人,不知道是用什麼木材制成的,但從上面斑駁剝落的木漆看來已經很有些年代了。

偶人全身都是木制,從那有棱有角的五官看來,是個男性人偶。梳著垂于腦后的發髻,里面穿著厚衣,外面罩著寬袍大袖博衣裹帶,雙目微閉,面目清秀。即使是木刻而成,也能看得出細微之處。刀工古朴,比例勻稱,雖簡潔但不粗糙,顯然是名家之作。

這個人偶就像沉睡著的美男子,好像下一刻就會睜開眼睛一般,散發著一種說不出來的詭異之感。

“這是陳阿嬌的巫蠱偶。”老板的嘴角勾出一個完美的弧度,“劉徹在四歲的時候就向陳阿嬌許下承諾:若得阿嬌作婦,當作金屋貯之也。金屋藏嬌,並不是現在常用的那種意思,而是一個男子對自己青梅竹馬的正妻許下的誓言。”

“可是,后來當上漢武帝的劉徹,卻背叛了陳阿嬌。”這段歷史人人耳熟能詳,女生像是想到了自己的遭遇,傷感地說道。

“劉徹迷戀上了衛子夫,陳阿嬌想用巫蠱之术換回劉徹的愛,卻被貶長門宮,孤獨而逝。”

老板言簡意賅地說道,“陳阿嬌所用的巫蠱,從不是想要害劉徹,而是祈求他有一天能回心轉意。盒子里的這個人偶,就是陳阿嬌陳皇后用過的桐木巫蠱偶。”

“這個人偶……多少錢?”女生開口問道。

“你先拿去用,若不靈驗的話,可以把它還回來。靈驗的話,你就請我們去那家西餐廳吃頓飯好了。”

老板揚起笑,“這個巫蠱偶是中空的,只要你把他的頭發從底部的小洞放進去,然后用朱砂封住,放在正北陰暗之處便可。”

女生捏著紙巾,咬緊下唇,半響之后拿起錦盒,站起身朝醫生和老板點頭致謝道:“今晚多謝了,欠兩位的錢我下次來這里時再還。”

看著女生推門而出,醫生許久之后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喂,你不是說你不喜歡吃西餐嗎?”

老板點了點頭,他確實不喜歡。

醫生瞪著他,那還說靈驗的話讓那女生請他們去吃西餐?突然間他恍然大悟,驚道:“你是說,那個巫蠱偶根本不會靈驗?”

老板倒了杯茶,捧在鼻子下面聞了聞茶香,微微一笑道:“你看到陳阿嬌挽回劉徹的心了嗎?”

當然沒有……醫生徹底無語。

他好像睡了太久了。

久到連自己的名字都忘記了。

真是太久了啊……

“女人,你想要什麼願望?”他舒展了一下在空中還沒有成型的身体,居高臨下地打量著滿臉驚訝的女生。

“我……我想要他回到我身邊。”女生從震驚中回過神,堅定地說道。

他愣了愣,好像在記憶的深處,也有一個女人這樣對他說過。

重重地吐出一口氣,他不知道為何心情突然變得很差。“我的法力只對喚醒我的人有效,對其他人無效。”

女生沉默了下去。

他用鼻子無聲地冷哼了一下,愚蠢的女人,永遠都只沉溺于愛情的假相。

他在空氣中打著哈欠,半透明的狀態看起來就似一團沒有形体的迷霧。那個女生還沒有回答,他很有耐心地等待著,順便感受了下自己的現在所處的世界。

原來……他這一睡,就睡了兩千年啊……

他陰沉著臉,竟想不起來沉睡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一點都想不起來了。為什麼會這樣?

這時,女生忽然抬起頭,清脆地說道:“我想過以前的生活,這個願望可以實現嗎?”

他扶著下巴,低頭看著那個女生眼底期翼跳躍的光芒,忽然間覺得有趣。也罷,他睡得太久了,也太無聊了,陪她玩玩,也未嘗不可以。

他吹了一口氣,籠罩在他周身的迷霧緩緩褪去,一個身長玉立的身影慢慢降落在地。他優雅地單膝跪地,伸手掬起對方的裙角,放在唇間輕輕印下一吻。然后抬頭淺笑道:“我的主人,您的願望,會由我實現。”

如他所預料的一般,女生從慌亂到驚駭,精致的臉上爬滿了不敢置信的神情。

這個表情取悅了他,他臉上的笑容越發的肆意起來。

因為他現在變成的這副模樣,應該和她男朋友一模一樣。

他陪著她在公園散步。

她穿著自己最喜歡的一條嫩綠色的連衣裙,在秋日的陽光下,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希,你看,這朵花開得多漂亮啊!”

他和煦地笑著,適時地點了點頭。

是的,他現在的名字叫穆希,身份是裴穎的男朋友。裴穎就是他面前這個笑得燦爛的女生,念大學二年級,因為家庭原因,獨自住在校外。而他現在所充當的角色,就是她的男朋友。

她喚醒了他,願望是擁有過去的生活,那麼他就只好滿足她。

他知道她為何對這段感情那麼的執著,不單單是因為她和穆希兩人從小青梅竹馬。

在裴穎很小的時候,父母便已經離異,並且又各自組建了家庭,擁有了其他孩子。所以她是多余的那一個,每個月所擁有的,不過是銀行卡上多出來的撫養費。在這種情況下,穆希的存在便顯得尤為珍貴。

自從兩人在高中時確定戀愛關系后,裴穎的全部心思便放在了穆希身上,但全心全意的愛情,在太過于純粹之后,變成了巨大的壓力。

穆希也有自己的生活,但裴穎就像是一枝蔓藤一樣,細細密密地纏住了他,奪取了他的養分與空氣,讓他無力呼吸。

時間就是把利刃。再深的感情,也會在磕磕碰碰的小事間慢慢被肢解。

最終穆希忍無可忍地提出了分手。

再然后,他便被她喚醒了。

想到這里,他笑了笑,關于這些記憶,都是他通過放在自己体內的那根頭發所讀取出來的。身為一個巫蠱靈,在可以接受的范圍內完成主人的願望,是他的職責。

“希,你還記得嗎?你就是在這里替我慶祝十八歲的生日。”

她的聲音幽幽地傳來,回頭給了他一個溫柔的笑容。他恍恍惚惚地想起了誰,那個人,也有這樣寂寞又溫柔的笑容。

同樣的,不是給他的笑容。

“當然還記得,我當時還送了你一條項鏈,穎穎你有沒有好好帶著啊?”他淺淺笑道。

既然讀取了穆希的記憶,那麼他們相處的點點滴滴他自然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她想要的,是和穆希幸福地生活下去。他自然要完美地扮演那個穆希。

那個深愛著裴穎的穆希。

“你看。”她從衣服口袋里拽住一條項鏈,項墜是一個甜美可愛的銀質天使,在陽光下閃著奪目的光。

“很好看,和你很像。”他笑著說出當年穆希說過的話,自然而又深情。

她滿足地笑了,伸手攬住他的臂膀,不顧旁人驚悚的目光,甜蜜地靠在他的肩上朝前走去。

在秋日燦爛的陽光下,她並沒有注意到,他們的身后,其實只有她自己一個人的影子。

是的,在這個世上,只有她一個人能看到他。

不,似乎……還有另一個女子。

他猛然想起來了。

兩千年前,那遙遠的大漢皇朝,還有那座命名“椒房”的宮殿,以辣椒泥涂牆,辣椒味辛,使得房間溫暖,氣味芬芳。

那是漢朝皇后居住的地方,代表著后宮里最高的地位的所在,然而當他在這椒房宮醒來時,這里也只是徒有金碧輝煌的宮殿,和那個失了榮寵的女子。

那時候,大家都叫她——陳皇后。

“阿徹,你看這件衣服,好不好看?”絕美的女子穿著繁復的裙裾,在他的面前轉著圈,晶瑩似雪的肌膚上掛著動人心魄的笑容。

阿徹?她是在叫誰?他環顧了一下四周,發現自己身處一個空曠的宮殿之中,身旁的檀香在青銅降龍博山爐中絲絲裊裊地輕吐而出。到處都是黃金裝飾的牆壁,玉雕的門戶,木蘭木雕刻的椽,文杏木裝潢的梁,宮殿寬廣得連說話都會有回聲。

雖然視線所及的擺設裝飾都精雕細琢,但赤色和黑色的幔帳卻襯著這里陰森恐怖,只有几盞宮燈在幽幽地閃著昏暗的光芒。

這是哪里?明明是沒有見過的地方,為何從心底里涌上來是一股久違的熟悉感?

“很好看。阿嬌,在海棠色的裙子應該配那支鳳頭盤枝玉簪。”他聽見自己這麼說道。

被稱為阿嬌的女子嫣然一笑,牽著他的手在一面銅鏡前坐下,拉開抽屜拿起一支玉簪遞給他,“阿徹,你來幫我插上去。”

他愣愣地看著銅鏡里那張巧笑言兮的俏臉,無法拒絕地接過玉簪。低頭的那一刻,他發現地上有一道被宮燈拉得長長的影子。

那是她的影子,而他腳下,卻什麼都沒有。

他緊緊地握住手中的玉簪,冰涼徹骨的感覺從掌心迅速席卷到全身,讓他不由得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希,希?”一個聲音似遠似近地傳來,他微微搖了搖頭,沸騰的人聲如潮水般涌來,把那冷清宮殿里的寂寞和蕭索衝刷得一干二淨。

“……希,希?你在聽嗎?我穿這件衣服好不好看嘛!”那個聲音又在問。

他眨了眨眼睛,看著面前的裴穎。周圍吵嚷的聲音讓他有些無措。

他們現在正在一個大商場的專賣店里,空調開得有些涼得刺骨。沒有那古朴華麗的宮殿,沒有那古裝的女子,只有嘈雜的人聲和四周奇怪的視線。喧鬧的商城,更加讓他懷念起那空曠安靜的宮殿。

一瞬間,他几乎還嗅得到鼻尖殘留的檀香味。可轉眼,就被裴穎身上的蘭蔻香水味衝刷得干干淨淨。

他按下心中的失落,笑了笑道:“很好看,就買這一件吧。”

她開心地點了點頭,轉身去了換衣間。

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氣,自己很完美地在扮演著穆希的角色,一言一行都按照他和裴穎的相處的模式,沒有絲毫的破綻。也許就算真正的穆希站在她面前,她也分辨不出來哪個才是幻影。

深愛裴穎的穆希,自然會不厭其煩地陪著她在商場里買衣服,只是在感情磨得日漸稀薄之后,穆希便再也不曾陪她踏足此地。

所以,這理應是一個很簡單的願望,他只要扮演好這個深情的穆希,營造出她所需要的幻象就可以。

可是為什麼他會迷失在另一個場景里,而從胸中不斷涌動而出的那股悲傷到底是從何而來?

“希,我們走吧,今晚在我那里吃飯吧,我給你做你最愛吃的咖喱牛肉。”

她換好衣服走了出來,刷卡付了賬,笑著走過來挽住他的手臂。

他定了定神,回了她一個笑容,“嗯,走吧。”

他們並肩走過商城的試衣鏡,鏡子無情卻誠實地照出裴穎獨自一人陶醉的笑容。她動作自然地挽住空氣,以怪異的姿勢在眾人驚奇的目光下走過,卻渾然不覺。

“阿徹,這個時間,你該去宣室殿議政了。”她端坐在涼亭中,雖然嘴上說著他要走,可是那眼瞳中卻清清楚楚地寫著不舍。

他微微一笑道:“怎麼?不是讓我陪你賞花嗎?你看這片芍藥開得多燦爛。”

她嘟起唇,懊惱地嘆氣道:“已經占用你這麼長時間了,到時候我又會被御史上書,說皇后嬌縱了。”

他看得好笑,不由得說出了記憶中那個人曾經說過的話:“皇帝過分寵愛某個妃子才是失德,但我寵愛我的皇后,那豈不是琴瑟和諧,國之所願?”

她的臉色變了變,笑容僵在唇邊。

他也不由得懊惱,因為他知道,當年說出這句話的人,此時正在這座龐大宮殿的另一側,過分寵愛著某個妃子。

她低垂著眼簾,淡淡道:“你先走吧,我要一個人靜靜。”

他忽然覺得百無聊賴,不想再去偽裝成另一個人,拂袖而起,朝亭外走去。

他也只不過是她喚醒的一個人偶,偶人是為了演戲而存在。演戲和看戲的人都知道,就算再美好的故事又怎麼樣?那只不過是一出戲而已。

走下涼亭,路過亭外回廊內伺候的兩個宮女身邊時,他無意聽到她們在閑聊。

“你看,皇后居然讓我們擺了兩杯茶,她又在等皇上來了。”

哼,笑話,那杯茶是給他的,只是其他人都看不到他而已。

“唉,皇上怎麼可能來呢?聽說衛夫人已經有孕了。”

他一震,禁不住回過頭。

涼亭中那個孤單的身影,正抬手把她對面那個茶杯拿起,倒掉里面涼透的冷茶,然后執起了茶壺,重新注滿清香的熱茶。

他愣愣地看著那縹緲的熱氣消散,暗自握緊了雙拳。

原來,她真的是在等那個他……

她是分得清的。哪個是她的幻鏡,哪個是她所愛的劉徹。

他忍不住輕輕嘆息,眼前的一切,如濃霧漸散……

“希,希?你怎麼又發呆了?”

他回過神,看看手中的雜志,居然拿倒了。

淡定地把雜志合攏,他抬頭看了眼正在廚房忙活的裴穎,長身而起道:“不用忙了,我晚上還有事,先走了。”

他的任務是扮演好穆希,這樣做也符合穆希的個性,其實對于穆希來說,裴穎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但這部分所占的比例,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得很小很小。

最后,甚至可有可無。

她急忙從廚房衝出來,匆匆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拽住他的手臂哀求道:“你不是最愛吃咖喱牛肉嗎?你好久都沒在我這里吃飯了,要是著急的話,我做好了給你帶走行不行?”

他低頭,看著她清澈的眼瞳中倒映著的,是一張陌生男人的臉。

她不是陳阿嬌,她分不清的。哪個是她的幻境,哪個是她所愛的穆希。

他一呆,本來應該拒絕的話,在唇間打了個轉,最后只是點了點頭。

她的笑顏,一瞬間如記憶里那陽光下的芍藥般明媚。

而這樣的笑容,他從未在那個女人臉上看到過……

“皇上……”

他驚訝地一轉身,看向匍匐在地的女子,趕忙把她從地上扶了起來:“你叫我什麼?”

她眼神一閃,苦澀地笑道:“是你說的,不許我再叫你阿徹,要喚你皇上……”

他一愣,知道她說的是真正的劉徹。心中痛得就像是有蟻蟲在啃咬,他清晰地認識到,自己不過只是個替代品。

也罷,戲子的任務,就是演好觀眾想要看的戲。

他的觀眾,永遠只有她一個人。

“不用喚我皇上,你知道的,這世上,也就只有你可以喚我阿徹了。”他把她環在懷里,低低地在她耳邊呢喃道,一如十年前他登基的那一晚,說出來的話一樣。

她柔順地倚在他的身上,發香宜人。

“阿徹,你為什麼不愛我了?為什麼要愛其他人?”你不是說過,要造一間金屋給我嗎?”她喃喃低語地問著。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的質問。因為她問的人,不是他。

他只能扮演她深愛的那個人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卻永遠也演不來那個人的心。

他這麼用心地扮演她希望的那個人,結果卻還是不行嗎?他不想這樣,起碼……這一次,他不想再輸了!

他暗暗咬牙,沒發覺面前的裴穎放下手中的碗筷,有點擔心地看著自己。

“希,你最近好像不一樣了。”她疑惑著蹙起秀眉,輕聲問道。

“哦?哪里不一樣了?”他變化自如,勾起唇角,連笑容都完美地無可挑剔。

她低著頭,把玩著桌布,有些怯懦地嘟囔道:“你最近……對我有點太好了……”

他唇邊的笑意更深了。他知道她的意思,按照穆希的個性,每周來見她兩次就很不錯了,而他現在几乎天天來。

穆希以前不願意陪她逛街,他現在願意陪她走到她腿疼。穆希以前不願意留下來陪她吃飯,他現在願意吃完飯還替她刷碗。穆希以前不願意聽她發牢騷,他現在願意聽她一直說下去……

他知道自己做得有些過了,她需要的,是以前幸福的生活,是一個和以前的穆希完全一樣的人。

但他做的有些過了。

“怎麼?對你好你還不滿意了?”他說得有些委屈,但心底卻有著掩飾不住的得意。

這一次,他再也不會輕易放手,他不要做劉徹,更不要做穆希。

如果努力地成為別人也得不到幸福的話,那就讓他做回自己,從這些被他扮演的人身上獲得屬于他的幸福!

“不是,只是太幸福了……有點,不知所措……”她的眼神中透著迷茫和不安,像是想起了什麼,又像是不想想起什麼。

他站起身,把她糾結在一起的手指一點點地分開。

“不要不知所措,以后,全部都要想著我,好不好?別再和別人說話,我會一直陪著你,好不好?”

她抬起頭,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緩緩地點了點頭。

他開始好奇,越伴著她,就越好奇那個阿徹為何可以把她丟在空曠的宮室內不聞不問。

他一連好几個晚上,都在她入睡以后,悄然來到宣室殿,站在那里,遙看端坐在龍椅上的那個人。

明明和他相貌一摸一樣,明明他所有的一切都和他一樣,但看著他每天批閱的竹簡光是搬運就是要累壞好几個內侍,一連几天徹夜不眠地打理政事,他迷茫了。

看著他指點江山派兵討伐匈奴,看他召見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親自策問,看他外施仁義實行德治,同時又用嚴刑峻法治理國家……

未央宮中的那個人,已經不是那個在下朝后會摔打桌子椅子,痛斥某個臣子給他穿小鞋的少年。現在的他,只稍冷冷地看過去一眼,所有人都噤若寒蟬。

也已經不是那個會賴在她懷中非要親手給她畫眉的男子,現在的他,只需勾勾手指,便會有好几個宮女上前服侍。

現在的這個他,是個真正合格的皇帝。

高高在上,孤家寡人。

夜如何其?夜未央。

未央宮中,總會有長期不滅的燈火輝煌。

許下“金屋藏嬌”誓言的那個人,已經長大。他的世界變得更加廣闊,而她卻只停留在當年的種種美好中不能自拔。

呵,多傻的女人……明明知道真正的他永遠不會再回到自己身邊了,卻還是把他喚醒,換一個美好卻虛幻的夢。

可是,這樣也不錯,既然那個劉徹選擇了更宏大的目標,那就由他來守著她好了。

這麼想著,他踏著輕快的步子從未央宮里回到椒房殿,迫不及待想回到她身邊。

然而當他推開那扇氣派的宮門時,迎接他的,是一句冷冷的問話。

“你去哪里了?”她坐在椒房殿中,用那雙細長的鳳目淡淡地瞥向他。

這種眼神,是一個母儀天下的皇后,看向她的婢女、她的隨從時,那種居高臨下的、傲視一切的眼神。

他接觸到她不含任何感情的目光,瞬間渾身冰冷。她看著那個和劉徹一模一樣的男子,眼里卻清醒得叫他害怕。原來一直沉浸在幻境中的,不是她,而是他。

“為什麼你分得出來?”他苦澀地問道,他明明扮演得非常完美。他擁有和他一樣的容貌,一樣的身型,一樣的記憶。除了沒有影子,除了別人看不見,但在她的眼睛里,應該和那個劉徹毫無差別。

她緩緩地走近,在離他只有寸許的地方停下,淡淡地說道:“他現在對我,會自稱朕了,雖然他以前從來不這樣。”

“那我也……不,那朕也……”他急切地說道。

她抬起頭,眸子里含著某種他看不懂也看不透的悲哀,那眼神突然又變得柔和起來。

她豎起一根手指,輕輕按在他唇上,顫聲道:“別改,你別改稱呼。我知道的……是他變了,可我不想你也跟著變,你只有一直是當初的那個他……就好了。”

他忽然沉默了下來,他知道了,他其實模仿的是她所愛的那個劉徹,但她卻依然盼望著那個劉徹回心轉意。

她用幽幽的聲音說,“你和他很好分辨啊……他看向我的眼神里,從來沒有你這樣不加掩飾的熾熱……”

他想伸出手去,把近在咫尺的她擁在懷里。

但他不能。

因為他知道,在她心里的,從來都不是他。

正是因為如此,所以這一次,他要裴穎心里的那個他,是完完整整,真真正正的他。

他聽見裴穎的手機響起來,她接通了電話,似乎在跟對方說著些什麼。過了一會儿,她放下手機,看著他欲言又止,她怯怯地喚道:“希……”

“怎麼了?”他靠在沙發里,抬頭看著她。這種怯弱的神情從來不會出現在阿嬌臉上。她一直是個高傲、清醒、冷酷的女子。

兩千年前,他贏不到她的心。但裴穎,這個軟弱無能的女生,他自覺勝券在握。這些日子里,他更加頻繁地出現在她的身邊,故意占去了她所有的時間,不讓她去上課,不讓她和朋友逛街,出去也只能是和自己,怪不得她的那些朋友感到疑惑。

“她們……她們說,我可能是精神上有毛病,還勸我去看醫生……”她局促不安。

“胡說,她們憑什麼這麼說你?”他皺眉。

“她們說,你是我幻想出來的。”她忐忑地看著他,不敢靠近。

那是因為你那些愚蠢的朋友都看不見我!他嗤之以鼻,伸手把她拽到自己身邊,“幻想出來的?那你自己捏捏你的臉,看痛不痛?”

她還真在自己臉上狠狠捏了一把,然后痛得一皺臉,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

“乖,別瞎想了,你的那些朋友,是嫉妒你幸福。”他面不改色地說出謊言。

她既然分不清真實和幻境,那何必讓她分清楚?讓她過得幸福,不就是他的任務嗎?

“是嗎?”她半信半疑,這時放在茶几上的手機開始奏起優美的樂曲。

他把手機拿起來,眼角瞟到屏幕上顯示的那個名字,居然是穆希。看來關于她的流言,還是傳到她耳中了。可是那又有什麼用?是誰親手推開她的?何必又來招惹她?他很自然地按下拒絕鍵,拆掉電池。樂曲戛然而止。

“別理她們了,你今天不是要給我做好吃的嗎?”他笑眯眯地說道。

“呵呵,沒錯,我這就去給你做。”她跳起來,沒有半分懷疑,系起圍裙朝廚房走去。

他的臉上揚起笑容,這時旁邊的固定電話響了,他抬手,面不改色地拔掉電話線。

“是誰的電話啊?”她在廚房問。

“打錯了。”他如此說道。

“……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璽綬,罷退居長門宮。”

宣旨之人的聲音無情地回響在空曠的宮殿里,回音一波一波地響起,更顯冷清。她跪在地上,依然仰著臉,保持著她身為皇后最后的尊嚴。

多年的等待,卻只換來這麼一道旨意。多年的情意,竟連最后一面都吝于給予。

為什麼?他看到她看向自己目光中這樣問道。

他知道她問的其實不是他,而是透過他的面容,問那個並沒有在場的皇帝。

他也有無數的理由可以回答她。嬌縱、無子、外戚……可是那個皇帝,卻用巫蠱這個理由來搪塞天下。

太可笑了,難道正是因為他的存在,所以她才被貶居長宮門嗎?

他不想這樣……他只是想給她幸福而已。不……其實也很不錯,以后,她的世界里再也沒有那個皇帝,只有他。

“穎穎!是我!穆希!你在家嗎?穎穎快出啊,大家都很擔心你!”

咚咚咚的敲門聲把他從回憶中驚醒,裴穎正和他一起窩在沙發里看電視,聽到敲門的聲音,她茫然地抬起頭。

“希,你在這里,那麼外面敲門的又是誰呢?”她的臉上充滿了迷惑。

“乖,沒有誰,是你的錯覺。”他看到她的不安,朝她溫柔的笑笑。

“是嗎?怎麼那個人和希你的好像啊!”她側著頭仔細地聽著。

“乖,你病了。明天別去上學了,在家好好休息。我會一直陪著你,好嗎?”

“……好……”她滿足地閉上眼,嘴角彎起優美的弧度,只是眼角掛著一顆晶瑩的淚水。

他把她摟在懷中,輕輕地捂住了她的耳朵。如果她願意,他可以陪她一輩子。

“……夜曼曼其若歲兮,懷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復明。妾人竊自悲兮,究年歲而不敢忘。”

她躺在床上,年輕蒼白的臉容就像枯萎脆弱的花。

他放下手中的《長門賦》,這首花費千金買來的《長門賦》,卻僅僅換來漢武帝對此賦的贊賞。他甚至,沒有再來看過她。

他伸手撫上她冰冷的面頰,以她最愛的那個男子的面容。

她已經不能再笑了。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有看到過她真正的笑容。她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不再笑了。

他以為,獨占她可以讓她過得更幸福,可是她卻清楚地知道一切不過是幻境。

她出身顯貴,自幼榮寵至極,從不肯屈膝逢迎,放下驕傲,更未曾嘗過被如此對待。移居長門宮五年里,她郁郁寡歡,他使勁渾身解數,都無法讓她再展歡顏。

“阿嬌,其實巫蠱並不僅僅可以給人以幻境,巫蠱最重要的作用,其實是詛咒。”他開口,溫柔地看著這個冷宮中快要死的皇后。

“我知道你不會讓他有任何意外的,就算他如此對待你,你也沒有想過要害他一絲一毫。”

她虛弱地看著他,目光卻依然清醒得叫人心疼。

“沒關系,我不會詛咒他短命,他可以活得長長久久,然后親眼看到他所有最親近的人都會背叛他,他也會親手殺了他所有在乎的人,孤獨地死去,就像你一樣……”

“阿嬌,你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呢……”

他的身影在慢慢淡去,就像是融入了空氣一般,帶著某種令人不安的氣息,迅速地在這偌大的宮殿里蔓延著。

最后的最后,他終于傾身在她的額前印下一吻,“阿嬌,我叫厭勝,如果……我們還能再次見面,請你千万不要叫錯了名字……”

宮殿內最陰暗的一處角落里,一個木制的人偶,無風自落地跌倒在地。

與此同時,一縷芳魂也隨之消散在冷宮之中。

“希,你帶我來這里做什麼?在家里不是很好很好嗎?我不太想出門。”她眯著眼睛,很不適應外面明媚的陽光。

“偶爾也出來走走嘛。”他帶著她朝商業街走去。他算出來,那個穆希,今天陽壽已盡,若自己可以趁著他魂魄剛出竅時奪身而入,那麼他便可以真正地成為穆希,順理成章地陪在她身邊。

他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卑鄙,他想她幸福,想給她幸福,如此而已。

上輩子他錯過了,這輩子他再也不會放手。

陽光下的一切都是那麼的美好,他伴著她身側,低頭看著她的影子。

過不了多久,他就會堂堂正正地站在她身邊,當一個真正的、活生生的、會永遠愛著她的穆希。

正恍惚間,他忽然感覺到她甩開了自己的手臂。

“希!”她撕心裂肺的喊聲,聽上去好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她不是在喚他,而是衝向了要被貨車撞上的穆希。

他呆呆地站在陽光下,一點點地看著自己的世界崩塌。

歷史在無限循環,上一輩子,阿嬌沒有挽回劉徹的心。這一輩子,裴穎也沒有挽回穆希的心。但她卻寧可自己去死,也要救他。

一切都和從前一樣。

他永遠是個替身,永遠是個人偶,永遠是個戲子,演一場只有一個人所看到的戲。原來,一直沉浸在幻境中的,不是她,而是自己。

“咦?這個人偶怎麼還回來了?”醫生坐在櫃台前,一眼就看到了放在錦盒里的桐木人偶。他湊過去一看,驚訝不已,“怎麼裂了?那個女生沒有好好保存?天啊!這不是漢朝古董嗎?她怎麼那麼不小心?”

老板手里正輕柔地擦拭著一只釉里紅的花瓶,淡淡地瞥了一眼道:“聽說是車禍,這個巫蠱偶替她擋了一下,就裂開了。”

“車禍?”

“是的,聽說又是某個富家子弟酒后駕車,闖了紅燈。不過人沒事,兩個人都平安。只是這個巫蠱偶裂了。”老板平靜地敘述道。

“真可惜……”醫生不知道為何,有些傷感。也許是在啞舍呆得時間長了,他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這里的古物大多都有自己的生命。

當日這個巫蠱偶剛拿出來時,他分明感覺到那種歷史沉澱般的悸動,但現在,卻蕩然無存了,只剩下一種無法言明的悲傷。

身邊還有一個人比他更傷心——拄著拐杖的館長唉聲嘆氣:“這可是陳阿嬌的巫蠱偶啊!這可是媲美玉雕漢八刀的雕工啊!這可是千年的桐木所制啊!這可是……”

“給你了。”老板直截了當地打斷了館長的嘮叨。

館長立刻喜形于色,自越王劍那事之后,他常常來啞舍里坐坐,為的就是能搜羅些好東西。

“咳,裂了雖然可惜,但粘合好了之后還是看不出來的。喏,你看,這巫蠱偶的背后還刻著劉徹的生辰八字……哎呀呀,看來漢朝展廳里要騰出來一個最大的地方來擺放這個巫蠱偶……”

醫生聽不下去他的嘮叨,不解地問老板:“這巫蠱偶,就這麼捐給博物館了?你之前不還和我提起過,這個木偶其實很不簡單嗎?好像還有名字,叫什麼來的?”

老板垂下眼簾,淡淡道:“偶人厭勝。不過,現在,也只是個人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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