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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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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玄色 -【啞舍·第一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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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19 01:24:38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啞舍·虞美人

虞翠第N次腹誹自己的名字。

虞翠。這名字,看起來很俗,讀起來很郁摧,也不知道當年她父親怎麼想的。

她不是沒跟父親抗議過,也哭鬧過几次想要改名,但她父親就是不允許。傳說,他們家是歷史上那個大名鼎鼎的西楚霸王項羽身邊的虞姬的旁支,而虞家的人,其實是不允許女孩子起名叫虞翠的。

因為“翠”字分開來,就是“羽、卒”二字,意為項羽死亡。這條不許虞家女孩子起名叫虞翠的規定,居然還標明在家訓中。

這都21世紀了,誰都沒把這個家訓當回事,而虞翠的父親更是身体力行,生了個女儿,說什麼也要叫虞翠。

這個倒霉的女孩儿,也就是她。

虞翠眯起眼睛,無奈地放下手中關于西楚霸王的書,因為她姓虞,又被起了這個和項羽有關的名字,按理說她應該對那段秦末漢初的歷史很感興趣才是。但不知為什麼,每次看到這段歷史都會很頭痛。今天的歷史課正好學到項羽,她聽到項羽的名字就頭疼,又受不了那個嘮叨碎嘴的歷史老師,直接逃課了。

可惡!都怪老爸給她起的這個破名字。老爸偏還說,她長得越來越好看了,看來是和歷史上的虞姬很有緣。

有緣個鬼啊!

初冬的陽光沒有什麼熱力,照在身上只有微微的暖意,虞翠深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伸了一個懶腰,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覺得差不多是時候回去了。

今天又不是休息日,她這個年紀此時在外面閑逛,一看就是逃課的,虞翠一路上已經接收到好几個路人向她投來恨鐵不成鋼的目光,她只好把頭低得不能再低了,裝作看不見。

“啪嗒!”也許是走路不抬頭的緣故,正巧看到一個東西掉落在地,她蹲下身撿起來,發現竟是一個刺繡得精美絕倫的紅色荷包。

虞翠快走几步,趕上前面的兩個人,把荷包向前一遞道:“你們的東西掉了。”

虞翠抬頭端詳了一下這兩個人。高一點的男人帶著時尚的眼鏡,頭發染成了棕色,穿著黑色及膝的羊呢大衣,身材標准,相貌英俊,就像是時尚雜志里的模特。而站在他身邊的那個男人,稍微矮一些,卻在很冷的冬天只穿著一件薄薄的黑色中山裝,左胸上繡著一條栩栩如生的赤色紅龍,龍頭齜牙咧嘴地對著他的脖頸,長長的的龍身盤踞在他的腰間,身上的鱗片反射著日光,透著七彩,竟像真的一樣,美輪美奐,讓人移不開眼。

高一點的時尚男人輕笑道:“老板,沒想到你居然像一個女人一樣用荷包啊!”

虞翠被那條刺繡的紅龍所吸引,沒注意這男人究竟長什麼樣子。這時才抬起頭朝那個被稱為“老板”的男人看去,只見他膚色蒼白,黑發柔軟,鳳眼淡漠,在看到她時眼中划過一絲驚異。

虞翠眨了眨眼,驚異?難道是她看錯了?

“你叫虞翠?”那個穿中山裝的老板問道。

虞翠一驚,正想問他為什麼會知道她的名字,卻順著他的視線,發現自己的胸前還別著學生胸卡。怪不得一路上那麼多人在看她……虞翠的嘴角一抽,默默地把胸卡摘下,藏好,“是的,我是虞翠。”

那個老板默默念了几遍她的名字,用他那對狹長幽深的眼眸打量了虞翠片刻,才勾起嘴角,高深莫測地笑道:“這個荷包與你有緣,你就收下吧。”

有緣什麼的,最討厭了!虞翠真想把手中的荷包摔到對方臉上,她雖然不識貨,卻也知道手中的這個荷包材質柔軟,繡工卓絕,肯定不是普通機器所制的。她深吸了一口氣,按捺住心中的暴躁因子,直接把荷包塞進對方手里,扭頭就走。

現在壞人很多,她可不要隨便和陌生人說話。

“等等。”對方忽然喚道。

虞翠本來不想停下腳步的,但她發現那個老板開始喚她的名字,那種叫魂似的縹緲喚法成功地把她身上的雞皮疙瘩都喚醒起來,只好停下來。

“我是附近古董店的老板,就是那家名叫啞舍的店。”那人如此說道。

虞翠不說話,看著那個老板從荷包里倒出來一個圓滾滾,瓜子大小,堅果似的東西,交給她道:“這是虞美人的種子,和虞姑娘你也是有緣,這顆種子便作為虞姑娘你撿回荷包的謝禮,回家的時候可以找一個花盆種下。”

有緣個毛線!而且都什麼年代了,居然還管人叫姑娘?不過只是一顆種子,應該還可以接受。

虞翠見過虞美人那種花,很似罌粟,但卻並不是那種魅惑人心的美,嬌媚楚楚,靈氣動人,非常的絕艷。

虞翠握著這顆種子,呆立在那里,等回過神時,那兩人已經走遠了,遠遠的風中還傳來他們的對話。

“那是真的虞美人種子?不會有什麼古怪吧?”

“是真的虞美人種子,不過是兩千多年前的種子。”

“……你真會開玩笑……”

“我從來不開玩笑。”

虞翠醒過來,發覺自己不能動了。

這種感覺其實並不很陌生,很像做夢的時候,被夢魘住了,或是俗話說的鬼壓床。但鬼壓床總不會連四周都是黑的,什麼都看不見吧?如果是夢的話,總會有醒過來的時候吧?

虞翠靜靜地等著,不知過了多久,她開始覺得渴了。這種渴的感覺,和平時的感覺不同。以前渴了還能忍耐,現在她就感覺好像干渴得想要死掉。

虞翠不安地呼喊起來,但她發現她根本發不出一點聲音!這若是個夢的話,未免也太過于真實了吧?

虞翠很想動動手腳,但她發現他感覺不到任何回應,好像是被什麼東西緊緊包圍著,一動都不能動。

這到底是怎麼了?虞翠郁悶地回想著,她昨天逃課回家之后,脫大衣時,那顆虞美人的種子掉了下來,被她隨手埋在了玄關虎皮蘭的花盆里。之后……之后她好像和平日一樣,看書寫作業上網洗漱睡覺。等再有意識時,就變成現在這樣了。

虞翠正苦思不解外加干渴得要死時,忽然感覺一股清涼的水當頭澆下,立刻渾身舒爽。她想張開嘴喝水,卻發現她全身都在吸收著水,很快就緩解了她瀕死的干渴。

她到底怎麼了?虞翠再遲鈍也發覺了自己並不是在做夢,這種夢未免也太詭異了。

“多喝點水,早點發芽哦!”一個年輕溫和的男聲忽然出現,嚇了虞翠一跳。

發芽?發芽!發芽發芽發芽……這個聲音像復讀機一樣在虞翠的腦中回響著,虞翠直接被刺激得大腦死機了。

怪不得被黑乎乎的東西緊緊包圍著,原來她干脆就被埋在了土里!怪不得她渴得要死,根本就是發芽的需要!

難道她變成了一顆種子?!虞翠徹底抓狂了……

人總是會向命運屈服的。虞翠深刻地認識到了這點,在變成種子的第三天后,她終于認命了,決定當一顆好種子。

因為她埋在土里,偶爾能從土壤的縫隙中察覺到外面絲絲的光線,便以此來判斷日夜交替。她知道給她澆水的那個男人和他的叔父住在一起,他的叔父管他叫籍。籍大概也就十几歲,和她差不多大。哦,准確的說,是和她前世的年齡差不多。

虞翠認為自己已經死了,所以才轉世投胎變成了一顆種子。但她也不能忽略其中的詭異之處,例如……為何那個古董店的老板剛剛給了她一顆種子,她當晚就變成了一顆種子?她記得那個老板說過,給她的是虞美人的種子,那麼她現在可能也是虞美人的種子?

虞翠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高興,畢竟虞美人只是一年生的草本植物,也就是說她的植物生涯就只有一年而已,挺一挺就過去了,也許下輩子閻王爺能給她安排個靠譜一點的投胎。

所以她安心地當起了種子,種她的籍每天都會按時給她澆水,她無聊地混喝等死時,還能聽聽籍和他叔父的對話小劇場解解悶,例如現在——

“籍,叔父給你請了師父,教你書法詩歌,明天就去上課。”叔父大人嚴肅地說道。其實虞翠聽到的是半白半古文的說法,這是她直接翻譯過來在她腦中的白話。她嚴重懷疑自己不僅變成了種子,而且還穿越回了古代。

“好的。”籍溫和地答應了。

“男子漢大丈夫,說話怎麼能這麼溫吞?要有氣勢!”叔父大人不滿意地吼道。

“好的!”籍也學著叔父大人說話的語氣說道。

叔父大人好像很滿意,轉移話題道:“籍啊,你也不小了,怎麼像個姑娘家一樣,老在擺弄些花花草草?成何体統?”

籍沒有作聲,虞翠瞬間感到一種强烈的危機感,這位叔父大人該不會想慫恿籍把她拔掉吧?雖然做種子的命運很慘,但她也不想立刻就掛掉啊!沒有籍給她天天澆水,她立刻就會渴死啊!

幸好叔父大人並沒有說什麼,但沒過几天,叔父大人便暴跳如雷,因為籍不光不願意去學書法詩歌,連后來叔父請人教他武藝都不去學了。

叔父叫囂著要砸光他屋里的花盆,虞翠感到身体一陣搖晃,知道自己可能被籍抱在懷里。

“學文不過能記住姓名,學武不過能以一抵百,籍要學便學万人敵!”他忽然如此說道,虞翠聞言一愣,總感覺這句話非常的耳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里看到的了。

叔父大人自然大喜,開始親自在家教籍兵法,虞翠被迫旁聽,因為太枯燥,圍觀的花草都精神不振,芍藥牡丹金線菊都紛紛表示難以接受。籍也表示無法接受,几天后說什麼都不學了。叔父大人大怒,大罵籍是朽木不可雕,徹底放棄。

籍樂得清閑,開始悠閑地伺候花草,家門也不多出,從虞翠的觀念出發,他當之無愧是一個出色的古代宅男!

而從古代兵法課堂上解脫出來的虞翠,則繼續在土里混喝等死,昏昏欲睡,生活一日日地漫長度過。

穿越成了一顆種子,虞翠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她每天無所事事,除了睡覺就是喝水,雖然以前念書很辛苦,但是她還是懷念那種有身体可以自由活動,有嘴巴可以暢快說話的日子。

“籍!你今天差點闖了大禍你知道不!”叔父大人一進門就開始發飆。

虞翠立刻精神一振,每日的小劇場開演了!要知道這叔侄倆的互動,就是她打發無聊時間的精神糧食啊!雖然看不見兩人的表情,但聽聽廣播劇也聊勝于無啊!

“秦王又怎麼了?彼可取而代也。”籍淡淡道,“叔父你不是常說,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嗎?身為楚國后代的我們,有這種想法不對嗎?”

“秦王?嬴政自封為始皇帝,已經不是簡單的秦王了。”叔父大人的語氣生硬,“你……唉!那種話以后再外面不許說。”虞翠一呆,她這時才知道自己究竟到了什麼時代,居然是秦朝!

籍默然無語。

“好了,你過几天也要二十歲了,有沒有取字?”叔父大人嘆了口氣道。

“取好了,字羽。”籍漠然道。

“好,項籍,字羽,項羽,及冠之后,就改口叫你項羽。好,好。”叔父大人連連說了几個好字。

虞翠已經徹底沒有語言了,項羽?一直在給她澆水的這個又呆又囧的宅男,其實就是項羽?沒有人告訴她項羽的名字其實叫項籍,羽是他的字啊!虞翠頭皮發麻,后悔自己翹了那節歷史課,否則她早就應該猜出來了。

她這邊正猶自震驚著,然后聽叔父大人冷然道:“你即將及冠,以前喜歡花花草草的習慣都改了吧。尤其那盆——”虞翠不用看都知道叔父大人一定是指著她,“對!就是你手里那盤!你藏在身后也沒用!澆水澆了三年都沒發芽,里面的種子早就死了吧?”

先是自己掛了,來到人生地不熟的秦朝,接著又發現悉心栽培她的傻大個是和她“有緣”的項羽,最后還面臨連做花都要被拋棄的命運……接二連三的打擊……

虞翠崩潰,這才知道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后,並不是一顆合格的種子。

虞翠開始自我檢討,對,一顆合格的種子,應該努力發芽才對!

不要扔下我!她會努力發芽的!虞翠無聲地吶喊著。

對于叔父大人的命令,項羽沒有反對也沒有贊同,還是一日日地給虞翠澆著水。

虞翠對項羽的革命精神無比佩服,換位相處,她是絕對做不到對一顆種子日日澆水澆三年的,也不知道項羽為什麼這麼執著。但為了防止他拋棄她,虞翠努力地想要破土而出。但她只做了三年的種子,根本不知道怎麼樣才能發芽。

而項羽自從發誓要取始皇之位而代之后,每日刻苦地練習武藝、鑽研兵法,虞翠知道這個男人是何等的有毅力,光看他能一日不少地堅持天天給自己澆水,就知道他只要認定一件事,就能堅持到底。

之前叔父大人教他學東西時,是他自己沒有認識到那些只是的用處,所以才不願去學。而現在,他有了一個志向遠大的目標,自然開始發奮努力。

虞翠也有了新的目標,就是發芽發芽再發芽!

……但几個月又過去了,還是沒有任何進展。最該死的,是項羽這個木頭居然一點都不懂得她哀怨的心情!每天只會對著花盆碎碎念——

“今天我在花園練劍的時候,不小心被石頭絆了一跤,還好叔父沒看見。”

……鬼啦!滿園的花花草草都看見了!

“今天我想到了一個新布陣,可夫子說我異想天開……我畫給你看好嗎?”

……鬼啦!我都還沒長出來,看毛線啊!喂!不要再我頭頂的泥土上亂畫!

“你怎麼還沒長出來呢?是泉水不夠好嗎?”

……你每天灌水都快淹死老娘了!

“你怎麼還沒長出來呢?是肥料不夠好嗎?”

……我怎麼知道啊!我也想快點長出來啊!

“不要緊的,我會一直等著你。”

……這下連虞翠都無槽可吐了。

她自己也不禁懷疑,附身的這顆種子其實是不是已經掛掉了?不過懷疑歸懷疑,虞翠還天天喝著水,睡著覺,對項羽的自言自語進行無聲的吐槽,旁聽叔父大人和他的每日小劇場,小日子過得很滋潤。

這樣又過了四年,虞翠忽然發覺有一天,項羽沒有給她來澆水。她渴得渾身都感到不對勁,虞翠不知道項羽到哪里去了,她知道自己沒有移動過位置,她沒有被拋棄,那麼就是他沒有回來。

那小子究竟死哪里去了?虞翠之前隱約聽到陳勝吳廣揭竿而起,但項羽具体要去做什麼,她卻沒有在意。她想,她是太習慣了他的陪伴,總以為他是不會丟下她的,總覺得他是在意她的,雖然她整整七年都沒有發芽。

一天、兩天、三天……虞翠不知道自己究竟怎麼忍過來的,花盆里的土壤都已經干裂,她卻努力地從土壤的隙中向上擠。

也不知道過了几天,她終于覺得忽然眼前一片明亮,久違的太陽光溫暖地灑在她的身上,明明沒有眼睛,但她卻忽然見到了在陽光下奪門而入的他。

他身材挺拔如山,相貌英勇無匹,氣勢非凡,手里拿著的虎頭磐龍戟還流著未干的血跡,一點一點地掉在地上,在塵土中暈染開來。刺目的陽光照在他沾滿血跡的烏金鎧甲上,反射著讓人目眩神馳的光芒。

她在他驚喜非常的眼眸中,看到了她自己。

青綠色的一顆小嫩芽。

秦二世元年,也就是公元209年,陳勝、吳廣在大澤鄉振臂一呼,揭竿而起,項羽隨叔父項梁在吳中刺殺太守殷通舉兵響應。

此役項羽獨自斬殺殷通的衛兵近百人,第一次展現了他無雙的武藝。

時年項羽剛滿二十四歲。

成功從一顆種子成長為一棵小嫩芽,虞翠終于揚眉吐氣,不但洗脫掉了永不發芽的惡名,她還欣喜地發現,在項羽碰到花盆的時候,兩人可以用心靈交流。項羽除去一開始的驚訝,很快地適應了自己澆水澆了七年的種子,居然有靈氣可以通人話的異象。

當初給他這顆種子的道人曾說過,這顆種子與其他種子不同,需要用心澆灌才能長出最漂亮的花朵來。只是連項羽自己都沒想到,這一種,居然就種了七年。

嘖,虞翠聽了無比郁悶。什麼用心澆灌,她純粹是因為受不了他了才發芽的,否則這麼日日澆灌下去,她肯定會爛在土里,永遠都不能發芽。

虞翠悶了七年沒人可以說話,一發現項羽可以聽到她的聲音,立刻像倒豆子一樣把自己的身世說了出來。

“你是說……你本來是人?”項羽也有些暈。

虞翠拼命點頭。可是她身体動不了,只能擺了擺剛長出來的小葉子。

“那……”項羽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憋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那……那姑娘怎麼稱呼?”

“我姓虞……”虞翠猛然消了音,因為她忽然想到有關她名字的那個詛咒。

翠乃羽卒,項羽死亡的意思。這個解釋雖然無稽,但她都已經穿越成項羽種的一朵花了,還有什麼事情不能發生的?

虞翠的停頓讓項羽誤會了,以為姑娘家的閨名不能隨便讓男人知道,便會意地接話道:“既然姑娘姓虞,那麼我就管姑娘叫虞姬吧!”

虞姬?虞姬!虞姬虞姬虞姬……虞翠的腦袋嗡地一聲響,震得她大腦一片空白。她就覺得哪里有點不對勁,那就是這個項羽身邊並沒有那個美貌傾城的虞姬啊!

雖然虞翠並不了解項羽的生平,但也聽自家那個嘮叨的老爸說過几次,傳說西楚霸王項羽和虞姬是少年時代一見鐘情,隨后虞姬一往情深地追隨項羽征戰沙場……

“虞姬,叔父立了楚懷王熊心,已經當上了武信軍統領,以后我就要隨他一起去打仗啦!放心,我會帶著你的,我還要看看你會長成一朵什麼樣的花呢!”項羽哈哈大笑道,語氣已經不同于少年時代的溫和,而是摻雜了一種勇猛無敵的鐵血味道。

什麼什麼!虞翠看到自己被換到一個陶土花盆里,被項羽抱在懷中,騎上一匹通体黑色,只有四蹄雪白的駿馬。

“項羽,你怎麼上戰場還帶著那盆花啊!”旁邊的叔父大人滿臉黑線。

“叔父,這是虞姬。”項羽一本正經地向叔父大人介紹道。

“哈哈!一盆花還起個女人名,難不成還是個虞美人?”叔父毫不留情地嘲笑道。

“嗯,這朵花確實就叫虞美人。”項羽想起虞翠告訴他的名字。江東的風吹得虞翠脆弱的小身板搖搖晃晃,如果她能哭的話,真想迎風灑點熱淚。

原來歷史的真相是這樣,虞姬為何被稱為虞美人,而虞美人為何是花名,為何虞姬身為一名女子卻能隨著項羽四處征戰……

因為……因為虞姬根本就是朵花啊!

更悲劇的是,虞翠發現,她貌似就是這朵倒霉的花……

“虞姬啊,叔父讓我去做大將軍,我好怕帶不好兵,我一個人打仗還能知道怎麼做,可是要怎麼指揮上千人呢?”

“有什麼好怕的?你就往前衝!你一衝,你身后的兵還能不衝嗎?”

項羽悟了,從此打仗勇猛非常,總是一馬當先率先殺入敵陣,一柄虎頭磐龍戟如入無人之境,無人能敵,不久,便官封上將軍。

“虞姬啊,叔父讓我在陣前演講,可是我害怕當著一群人講話,我怕忘詞……”

“怕什麼?當底下的人都是大蘿卜就行了。況且,叔父大人不是都給你寫好稿子了嗎?你直接抄手心上不就得了?啊?你說你手心容易出汗?那就少說話,用氣勢!用眼神!用眼神壓倒他們!”

項羽懂了,從此在公開場合寡言少語,整個人站在那里,身披烏金鎧甲,虎皮紅戰袍,迫人的氣勢就會讓上千士兵立刻安靜。

只要他簡單地說出什麼命令,只要他淡淡地用眼神一瞥,就絕對不敢有人出言反對。

在別人眼里,項羽是越來越像一個真正的上將軍了,但在虞翠的眼中,他還是那個在她的花盆前嘮嘮叨叨,又大只又囧又呆,又有些可愛的男人。其實就是一只喜歡碎碎念的大型犬。對敵人會展現凶惡的牙齒和鋒利的尖爪,而坐在她面前時,就會變回溫和的語調,依稀還是多年以前對著她自言自語的那個少年。

虞翠的花盆也換了一個漂亮的陶土盆,上面畫著絢麗的花紋,是項羽在戰利品中特意挑選出來的。

也許是在土壤里睡了七年,虞翠破土而出之后,就發覺自己生長得很快。

當然,這是相對于她七年都不發芽而說的,比起普通植物,她生長得還是慢的很,大半年之后,才長出花苞。

那天陽光很好,風吹得她暖暖的。項羽拿來銅鏡,讓她看了下自己的樣子——蛋圓形的花蕾上包著兩片綠色白邊的萼片,可愛飽滿的花苞垂著頭生于細長直立的花梗上。用項羽的話說,像極了正在低頭沉思的少女,娉婷俏立。

虞翠對自己的造型很滿意,但項羽卻拿著銅鏡遲疑地問道:“虞姬,你不要那麼早開花了,若開完了花,是不是就要離我而去了?”

虞翠一呆,她其實覺得變成花了之后,生活了無生趣,就是混喝等死。原本想快點結束這一世,早死早超生,但當她看著項羽用祈求的目光看向自己時,不禁猶豫了。

這個外表彪悍內心其實非常柔軟的男人,若是沒有了她,恐怕肯定堅持不下去吧?

“虞姬,留在我身邊吧!”

罷了罷了,她就認認命,當他的知心姐姐吧?虞翠低垂著的花苞,輕輕地點了兩下。

她現在的整個世界,就是這個綠意盎然的小花園,陽光充沛,空氣里滿是花草清新的味道,還有項羽。一切都太美好,太安逸了。

這一刻,她完全忘記了歷史的殘酷。

定陶之戰,項梁戰死。

當夜,項羽自傳信士兵那里得到消息。在帳篷中,他抱著虞翠的花盆,無聲地哭泣著。

“虞姬,叔父……他……死了……”

虞翠沉默無語,一句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

她知道對于項羽,叔父大人等同于他的父親。她和他們在一起這麼多年,看著他們吵架、和好、再吵架、再和好,又嚴厲又慈祥的叔父大人,對待項羽又當嚴父又當慈母,等于一手把他拉扯大的。

那個老是說著要把她鏟除掉,卻其實一次都沒有動過手的老頭;那個老是被項羽氣得吹胡子瞪眼的老頭;那個高興時會扶著胡子大笑的老頭;那個在項羽打了勝仗時,會用力拍拍他肩膀鼓勵他的老頭……

那個有著花白胡子的嚴肅老頭,就這麼去了嗎?再也看不到了嗎?當虞翠認識到這個問題時,內心涌上一股無法形容的酸澀。

項羽的淚水透過土壤,一滴不漏地滲入了她的根系,他的悲傷和不甘心,如數地傳導到了她的心中。她陪著他一起流淚。

“項羽,叔父大人的願望是什麼?”她問。

“滅秦!”項羽森然道。

“那就完成他的願望吧!”她聽到自己如此說道。

項羽再沒有說話,卻握緊了拳頭。

那一晚,項羽徹底長大,從一個不諳世事喜歡種花養草的少年,變成了令人聞風喪膽的西楚霸王。那一晚,經過項羽淚水澆灌的虞翠終于開了花。

兩片包裹著花苞的萼片脫落,就像是褪去舊衣裳的少女,露出里面的紅裝一樣花朵。本來害羞而彎著的身体直立起來,昂起的花瓣薄如蟬翼,艷若紅唇,光潔似綢。

素雅與濃艷並存。實在無法想象一棵看起來如同路邊草的柔弱花莖上,竟能開出如此華麗美艷的花朵。

第二天,虞翠看到了傳來項梁死訊的那個士兵。

那樣熟悉的相貌,那樣有特點的丹鳳眼,那樣淡漠的表情,明明就是那個啞舍的老板!只是沒有穿著那件繡著赤龍的中山裝而已!

虞翠把自己的疑問和項羽說了,項羽極不情願地讓那個士兵碰觸了一下花盆。可虞翠猶自說的口干舌燥,對方卻一臉茫然,不明白為何上將軍讓自己拿著一個花盆。

敢情是信號對不上啊!XX電信我恨你!

虞翠更郁悶了,原來只有項羽才能聽到她說什麼嗎?

項羽更高興了,原來虞姬的秘密只有他能知道。

項羽把這個士兵留在了身邊,做了持戟侍衛。那個人說,他叫韓信。

虞翠的嘴角抽了一下,總覺得這個名字怎麼這麼熟呢?虞翠再次后悔逃掉了那節歷史課。

秦二世二年,項羽率軍攻占咸陽,至雍丘,與秦三川郡守李由激戰,項羽于万軍之中斬殺李由,秦軍大敗。

同年,項羽率兵救趙,破釜沉舟,大破秦軍。

同年十二月,項羽率十万楚軍在巨鹿大破四十万秦軍,史稱巨鹿之戰。

項羽一戰成名。

史書上記載:“楚戰士無不以一當十,楚兵呼聲動天,諸侯軍無不人人揣恐。”

虞翠看著項羽一步步成為了歷史上的那個西楚霸王,卻覺得她所認識的那個少年在漸漸走遠。見到他的次數越來越少了,每天和他說話的時間也越來越少了。

幸好他還不忘天天給她澆水,就連最艱苦最缺少水源的時候,他都不曾忘記。

慢慢的,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他都不會再碰她的花盆,總是遠遠地看著她,用蒼茫的眼神看著她,像是看著一朵單純的花。

她也不知道能做什麼,只能努力保持自己花朵盛開的模樣,能讓他在不安失落時看上她一眼。

在率軍進駐咸陽時,她聽說他燒了阿房宮,殺了許多人,她想找到機會勸他,可惜他總是不出現。

阿房宮一共燒了七天七夜,連空氣中都彌漫著令她難以接受的煙味,她望著那衝天的火光,聽著遠處凄迷的哭喊聲,只覺得自己身處在修羅地獄之中。

最后他拿回來一個整塊玉雕琢出來的精美花盆,把她移栽了進去。這玉做的花盆雖然看起來美輪美奐,但她卻覺得無比的冰冷。

“虞姬,叔父的仇已經報了,我們這就回家。“他撫摸著她柔軟的花瓣,溫和地說道。可是卻掩不掉他從戰場上浸染出來的渾身戾氣。

她什麼都沒說,如血的花瓣一陣顫抖。

不久,項羽的持戟侍衛換了一個,韓信棄楚投漢,去尋劉邦了。

以前,虞翠曾經聽項羽說起過他的願望。那時候他抱著她坐在陽光下,他們身邊花草環繞,綠意盎然。

項羽的願望,其實非常簡單,他只想有一塊良田,可以種一些菜,自給自足,自得其樂。

但是身為楚國的貴族之后,他的叔父大人不允許他有這種小農思想,硬是逼著他學文習武,承擔起責任。現在為叔父大人報了仇,也滅了秦,項羽開始想家了。

關中的土地肥沃無比,富饒千里,咸陽的宮殿富麗堂皇,美女如云,但項羽一點都不留戀。這天下,就算他坐了那把椅子,又如何?

項羽知道自己不是當皇帝的料,他只是個將才,並沒有那種野心。在戰場上殺戮多年之后,渾身沾染了洗不盡的鮮血,他只想尋一塊地方,懺悔自己的罪孽,默默無聞地和他的虞姬終老一生。

雖然他的虞姬只是一朵花,雖然他知道她看不慣他最近几年的變化,但他不得不改變。在戰場上,他經過了無數次的教訓,學會了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只有趕盡殺絕,才能更好地保護自己。

叔父死了,跟著他的子弟兵也沒剩多少了,每個人都害怕他的暴虐,都說他太過殘暴。只有虞翠知道,他從來都是個內心溫柔的人。一個可以悉心照顧一顆七年都不發芽的種子的人,怎麼可能會是個冷酷無情的人。

他的身邊,幸好還有她在。只要看著她搖曳生姿的花瓣,他就會得到心靈的平靜,那種血戰之后的空虛,瞬間就可以被抹平。

但是他卻發現,並沒有那麼容易抽身而去。沒有人會輕易放過他。不論是屬下還是敵人。

那個當年為他持戟的士兵,好象一點都沒老,官拜大將軍,在垓下與他一戰。

韓信三十万大軍,他十万。

平原決戰,沒有河流,也沒有關隘,沒有任何花哨。

這是當世兩個軍事奇才的首次戰場對決,也是最后一次。

他敗了,頭一次敗了。

四面楚歌中,他對著她默默無言。他撫摸著她盈盈光澤的花瓣,輕柔地不敢用力。他的手握過劍,殺過人,點過火。但他最初的願望里,他只是想拿著鋤頭,種田養花。

“虞姬,我死了以后,你怎麼辦?“他不怕死,他殺了那麼多人,手上沾染了那麼多的鮮血,死不足惜。

但是她該怎麼辦?

他知道她是一朵很奇特的花,在土里呆了七年才發芽,花開了七年沒有凋謝,仍如剛綻放的那一夜般燦爛美艷。

“傻瓜,你死了,我陪你一起。”他聽到她這樣說,細細的聲音,溫柔的,“反正以后沒有人會像你這樣耐心地給我天天澆水,早晚我也會死。”

“好。”他的心中非常歡喜。

她又輕聲道:“這花盆太重,你還是把我摘下來隨身帶著吧……”

他把她小心翼翼地攔腰折斷,然后別在了胸前。

他選了八百人,趁著夜晚突圍向南。他想回到家鄉,傳說一個人死后回歸故土才能得到永久的平靜。

但他逃到烏江邊時,漢軍包圍了他。江的對面,就是他的故土,他生長的地方。可是他卻永遠都回不去了。

最后低頭看看胸前的她,已經殘破不堪,本來明艷的花瓣凋零殘破。他突然有種錯覺,他就要再也聽不到她說話了。他用盡最后的力氣,把她栽倒了土地里。

他還是不想她死。雖然無法帶她回家,但他卻不要她陪他一起上路。她是那麼的明媚照人,他沒有權利剝奪她的燦爛。

“虞姬,虞姬,能不能告訴我你的名字?”

“……我……我叫虞翠……是羽卒翠……”

“翠?好名字,羽卒翠……虞姬,最后,我用我的鮮血來澆灌你吧……”

公元前202年,西楚霸王項羽自刎于烏江之畔。

一年后。

“聽說,這里就是項羽自刎的地方?”一個穿著盔甲的人淡淡地問道。

“是的,韓將軍,項羽就是在這里死的。屬下親眼見到他在死之前,曾經種了一朵花。那種呵護的樣子就像是對待情人一樣,嘖嘖,真是讓人感慨。”

“那你還記得他種下去的那朵花在哪里嗎?”那個人繼續問道。

小兵看著一望無際的花海不禁啞然,當年的戰場,已經變成了一片花海。本事嬌媚楚楚靈氣動人的紅色花朵這樣連成一片,紅艷得就像是一片血海,有種說不出的悲壯之感。

“屬下記得,當年項羽的虎頭磐龍戟並沒有人收走,應該就在這一帶……”小兵以為將軍是來找那柄虎頭磐龍戟的,畢竟他聽說過,這位大名鼎鼎的大將軍,曾經在項羽身邊做過持戟侍衛。

那個人在花海里走了走,然后在某處停了下來,低頭撥開濃密的花叢,露出底下的那柄虎頭磐龍戟。青色的戟身很多都被泥土所埋,而令小兵感到奇怪的是,這位大將軍並沒有把這柄虎頭磐龍戟拿起來,而是撿起了靠在這柄虎頭磐龍戟旁邊的一顆種子。

“將軍,項羽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小兵見大將軍低頭對著一顆種子沉思,不由大著膽子問道。

“一個笨蛋。”那人冷冷地說道,“我本指望他能滅秦,卻沒想到他居然會殺掉秦朝宗室,焚燒咸陽宮殿。他做得太過了,所以我才要他償命。只是可憐了這棵虞美人,以后有緣再讓他們相聚吧。”

小兵聽著將軍口中的恨意,不禁一愣。秦始皇暴政,全天下的人都恨不得秦朝覆亡,但聽上去,這位上將軍卻好像並不恨秦朝,而是另有所恨。

“你走吧,你在我身邊這麼多年,以后肯定能扮演好我的。”那人淡淡地說道。小兵舔了舔緊張得干燥的唇,從他手中接過一個鎏金戒指。

“這是妲己的魅惑戒,可以改變人的相貌,以后你就是韓信,是大漢的上將軍。只是這是你自己的選擇,以后結果如何,勿要反悔。”

“是,是,將軍保重。”迫不及待戴上戒指的小兵已經變成了“韓信”的模樣,匆匆而去,做他的大將軍夢了。

一陣風吹過,吹得這片花海裊裊娉娉,那人把頭上的盔甲一摘,露出清秀的臉容,仰天嘆道:“扶蘇,我這算是為你報了仇了……”

后面的聲音卻隱在了風中,沒有人聽見。

虞翠神志不清地看著煞白的天花板。

她是怎麼了?最后的畫面是項羽在他的面前橫戟自刎,滾燙的血灑在了她的土壤里,她拼命呼喚著他,卻沒有任何回應,只能看著他的血液一點點地被她吸收,被她苦澀地咽下。

一切都那麼的不真實,卻又無比鮮明。

她好像,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躺在床上足足過了半個小時,外面傳來父母起身做飯的聲音,虞翠才醒悟過來,她好像回到了現代。

難道一切真的只是做夢?

她立刻從床上跳起來,由于好久都不曾有身体的感覺,她甚至有點不會走路了,腿一軟,直接摔到了床下。

忍著疼痛,她直接跪在地上爬到玄關,然后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埋下虞美人種子的地方,已經長出了嫩芽。

“翠翠!你這是怎麼了?”老爹驚訝地追問著。

虞翠無暇理會,跌跌撞撞地站起來,衝到了樓下。她記得街角新開了一家花店,她要買一個花盆和土,把那個虞美人移栽出來。

難不成這輩子,輪到項羽那個大個子轉世成了虞美人的種子?這回換她要把他種出來了?她無法想象西楚霸王項羽變成一朵花的樣子……抖……

虞翠邊郁悶地吐槽著,邊拍開了那家花店的門。

“歡迎光臨。”一個無比熟悉的溫和聲音響起。

虞翠呆愣地看著這個高大健壯的男人,英俊如昔,只是發髻變成了利落的短發,冰冷鐵血的鎧甲換成了休閑的毛衣,還套著一個史努比的可愛圍裙。

“項羽?”虞翠顫抖著唇,不敢置信地問道。

那人溫和地點了點頭,展顏一笑道:“你是虞翠?長的要比我想象中的還可愛。”

虞翠咬著牙衝過去,對著他拳打腳踢一陣暴打。

項羽抱著頭委屈地說道:“我以為你再見到我,會抱著我痛哭流涕呢!”

“死項羽!姑娘我早就想對你這麼做了!別以為花花草草就沒脾氣!吼吼!”

“……姑娘手下留情啊!!”

虞翠抱著項羽的腦袋又錘又打又啃……

“怎麼了?遇到什麼人了嗎?”老板看到推門而入的醫生滿臉疑惑,不由得挑眉問道。

醫生把買來的早點往櫃台上一放,咬著方便筷子不解道:“我好像在街角的花店看到昨天我們遇到的那個小姑娘了,她好像正把一個新發芽的種子移栽到花盆里……不會是你昨天給她的那顆種子發芽了吧?”

“有什麼稀奇的?”老板淡淡道,“是種子,不管早晚,總會發芽的。不管是一年的種子,還是兩千年前的種子。那種子重新發芽,有緣的兩人應該重新相見了吧……”

“喂!到底那種子是什麼來歷?”醫生對啞舍里層出不窮的神秘物品還是覺得難以應付。

“沒什麼,啞舍里的東西,都是古董而已。”老板微微一笑,啪地一聲掰開方便筷子,“下次買東西不用拿方便筷子了,我這里也有筷子,用后洗一洗就好了。”

醫生埋頭苦吃,不敢接話了。是誰剛說啞舍里都是古董的?那筷子肯定也是古董啊!他可不想用几百年前的東西夾吃的啊!

而且保不准……會是哪個死人陪葬用的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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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19 01:24:56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啞舍·白蛇傘

“您好,您的快遞。”門外傳來規律的敲門聲。

醫生拉開門,熟練地拿過包裹,簽了字然后關上門。

是一個很長很窄的包裹,醫生回憶著最近好像並沒有網購什麼東西,正疑惑間,發現包裹單上寫著的發貨地址是老家。

醫生想起小姨前几天打過電話,說是給他郵一件爺爺的遺物,收拾屋子的時候翻出來的。醫生迫不及待地撕開包裝,現出里面一把古舊的油紙傘。

這把油紙傘看起來很有年代了,油黃色的傘面都已經發黑,仿佛一碰就會碎掉,還散發著一股令人不舒服的霉味。傘骨也不知道是什麼材質做成的,潔白如玉,和油黃色的傘面對比起來,有種說不出的不協調。

醫生想起來,這把油紙傘被他爺爺藏在一個很大的樟木箱里,爺爺非常小心,不讓他隨便把玩。可越是這樣,他就越想偷著看,大概是小姨以為他很喜歡這把傘,才寄給他的吧。

其實他還真不想要這把傘。

醫生頭疼地撓了撓頭,他的屋子本來就夠亂的了,而且這把傘撐起來估計就要散掉,根本就不能用。

要不扔掉?

醫生的這個念頭剛起,就被否決了。這把傘看起來是個古物,等哪天帶到啞舍去給老板看看吧。

他小心地把這把油紙傘用塑料袋罩上,放在了衣櫃的最上面,然后就把這件事扔到腦后去了。

外面淅淅瀝瀝的小雨開始下了起來,窗外隱約有條細長的影子出現,瞬間又隱匿在風雨中,快得仿佛是幻覺……

“老板,給你帶回來的無錫特產。”醫生把手中的袋子一推,笑盈盈地看著櫃台里的老板。

“謝了。”老板不咸不淡地抬了抬眼,拿出那些特產,直接就打開了。

醫生也不客氣,拈起了一塊糕點開吃,一邊吃還一邊發牢騷道:“你說醫院沒事弄什麼年度旅游啊?那麼忙,遠的地方又不能去,只能抽空去趟無錫,金山寺有什麼好看的!喏,對了,有個老和尚,居然盯著我看了半天,遞給我一包雄黃!”

老板聞言一怔,“那包雄黃呢?”

“當然是隨手扔了啊!丫的,把哥當許仙了啊!”醫生拍了拍手里的糕點碎屑,嗤笑道。

老板看了一眼他衣領間隙中若隱若現的長命鎖,淡淡道:“如果我沒記錯,你快要過生日了吧?馬上二十五歲了?”

醫生頓時來了興趣,“是啊是啊,還剩几天。嘿嘿,我可是我們醫院最年輕的醫生哦!念書那陣我連跳了好几級,比同期的早上了三年學。哥可是個天才啊!怎麼?要送我生日禮物?諾……不過你送的東西我要先考慮考慮要不要拿……”

“算算時間果然差不多了啊……”老板喃喃自語了一句,轉而問道:“你最近有沒有收到什麼奇怪的東西?”

“奇怪的東西?難道莫名其妙收到雄黃還不夠奇怪嗎?”醫生推了推臉上的眼鏡,有點憤憤不平。

“我是說在這之前,”老板摩挲了一下掌中的紫砂茶寵,思索了片刻到,“例如……一把傘……”

“傘?”醫生一愣,“嘿,你還真別說,還真是有把傘寄到我家,那是老家的人寄過來的……你是說這把傘有問題?那是把很古老的油紙傘,我看挺有年頭的,

還想抽空拿來讓你看你一眼呢,沒想到最近年末比較忙,都忘記了。”

老板眯起眼睛,略帶同情地看著醫生道:“你知不知道《白蛇傳》?”

“當然知道,不過雖然這個故事很美,但依舊是虛構的。雄黃?許仙?你是說……那把傘是傳說中的那把白蛇傘?搞笑吧?”醫生嗤之以鼻。

“你相不相信神話或者傳說?”老板淡淡道。

醫生雖然想說相信,他在啞舍見過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但又搖了搖頭道:“當然不相信,一切都要有科學證據的。講的是邏輯,不是想象。我的工作可不是靠著想象就能給人開刀的。”一切詭異的事情都是僅限于啞舍,他的人生仍是非常正常的。

“哦?那你愛不愛你的工作?”老板挑了挑眉。

“當然愛。”醫生毫不猶豫地回答。

“那拿出實際的證據給我看啊?”

“……”

“不能因為沒有證據,就說那是虛構的!愛、希望、信仰,這些都是存在的。”老板唇邊漾出一抹高深莫測的笑意,“傳說,也是存在的。”

醫生無話可說。

“況且,白蛇傳是有證據的,你家里的那把白蛇傘就是證據。當年應該就是許仙在西湖斷橋畔借出了這把油紙傘,才讓他和白娘子結緣。沒想到,現在到了你的手上。”老板徐徐說道,最后看著醫生,緩緩地搖了搖頭。

醫生被他的這一眼看得心驚肉跳,“干嗎用那種看杯具的目光看著我?這白蛇傘不好嗎?也許會有美女蛇來主動當我女朋友哦!”

老板同情地看著他道:“若是好事的話,為何那個和尚會無緣無故地給你雄黃?他只是給了你,沒有給別人吧?”

醫生背后開始泛起寒意,“你是說……那個美女蛇早就出現了?可是……可是我身邊的人都很正常啊!”

老板點了點頭道:“肯定是因為那把白蛇傘,引來了白蛇的執念。你是醫生,每天見過的病人就很多,白蛇在遇見許仙時已經修行了千年修得人形,白蛇傳的故事據說發生在宋朝,那麼距今又過了一千年。修為足有兩千年的蛇精,你能認出來才怪。”

“白娘子不是被鎮在雷峰塔下嗎……”醫生忽然消音了,因為他想起來,雷峰塔早就倒了,現在在西湖邊上重修的那個,雖然美輪美奐極具特點,塔內一切現代化物事應有盡有,連電梯都有,但肯定沒有能鎮壓蛇精的靈力。

醫生呆了片刻,突然像過電一樣跳了起來,神經質地往空無一人的店面內來回查看著:“老板,你沒在和我開玩笑吧?”

老板嗤之以鼻道:“剛才還不是在幻想要美女蛇當女朋友?”

“只是開開玩笑嘛!誰想到會是真的!”醫生急得團團轉,“那白蛇為了那把白蛇傘而來?那把破傘,我給她還不成?”

老板淡淡道:“那條白蛇,估計是來報仇的。”

“報仇?”醫生目瞪口呆,“白蛇傳的傳說不是個愛情故事嗎?”

老板垂下眼簾,挑了挑桌上放著的青瓷香爐,看著香爐上裊裊而升的香煙,淡淡道:“白蛇一生的悲劇,都是從一杯雄黃酒開始的。端午佳節,聲稱愛她的那個男人,對她下了一會毒手。你說,她能不恨嗎?傳說並不都是真實的,故事的最后,她一直都被壓在雷峰塔下,而她愛的那個男人娶了其他女子傳宗接代。你收到的那柄祖傳的油紙傘,原來是存放在一個樟木箱子里的吧?”

“樟木能避蟲蛇,特殊的氣味讓白蛇感覺不到油紙傘的存在,所以這些年來相安無事。可是這次這把油紙傘重見天日,她又怎麼可能察覺不到?誰是這把白蛇傘的主人,誰就要承擔她的怒火。”老板淡淡說道,言語間竟有些凝重,完全不同于往日間的談笑風生。

醫生沉默了下來,終于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老板,你這里有沒有雄黃?”

“你以為區區雄黃就能壓得住兩千年修行的蛇精?許仙用雄黃酒逼出了白娘子的原形,是因為在端午那天的午時三刻,是她法力最弱的一刻。現在都年底了,你准備再多雄黃都沒用。”老板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像是滿足于彌散在空氣中的檀香味,享受地眯起了眼睛。

“那該怎麼辦?”醫生本來不信這些子不語怪力鬼神的說法,但他在啞舍已經見過許多超自然現象了,上次《山海經》里的環狗和窮奇他都親眼目睹,三青鳥他還一直在用超市買的新鮮竹筍喂養著呢!

老板突然伸出手去,扒開醫生的衣襟,用手拽住了他胸前的長命鎖。這塊長命鎖是一整塊白玉雕成的,質地細膩,光澤滋潤,狀如凝脂。正面用陽文篆法刻著“長命百歲”四個字,另一面則雕著一朵晶瑩剔透的白蓮花。

醫生見老板定定地看著他這塊長命鎖,訕訕地笑道:“呵呵,你估計會笑話我,這是小孩子帶的東西吧。算命的都說我二十四歲那年有一場大劫,家里的人也囑咐我不能摘下這個長命鎖。不過肯定是騙人的,這馬上還有不到半個月就到我生日了,這二十四歲也快要過去了,哪里有什麼大劫啊?”

老板用力拽住了長命鎖,拉得醫生的身体也不禁往他的方向傾了過去,醫生以為他要細看這塊長命鎖,他雖然說了不信命,可是這塊長命鎖他就算是做手术的時候都沒摘下來過。所以也就沒辦法主動摘下來拿給老板看,只能雙手撐住櫃台,把身体靠了過去。

而這麼一靠近,醫生的視線就別無選擇地落在了老板身上。

貌似他好像從來沒有這麼近地看過老板,醫生的腦海中突然冒出這樣的念頭,也許是見面時經常在這家陰暗的店鋪,老板的面容大部分都隱藏在陰影中,就算是一眼看過去,最吸引他的也並不是老板的容貌,而是他身上黑色中山裝上的那條赤色紅龍。

老板應該很年輕,醫生職業性地觀察著老板的皮膚和五官,分析大概對方的年紀比自己還要小個兩三歲,頓時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也許是過往的那些奇異事件中,醫生總是看著老板淡定地解決一個又一個問題,覺得他非常可靠。就算是現在有蛇精要找上門復仇的緊張時刻,醫生也沒多放在心上,下意識地覺得老板肯定會幫他搞定。

醫生的目光順著老板光潔的側臉下移,忽然發現在老板豎起的衣領擋住的脖頸間,隱約有一道橫著划過的猙獰傷痕。看起來年代頗遠,醫生很想細問他這道類似砍頭的傷痕到底是怎麼弄的,但一想到現在這個問題未免有些跑題,算了,還是等以后找機會再問吧。

或許,老板總是穿著高領的中山裝,大概就是為了遮擋這道傷痕……

醫生胡思亂想著,看著老板在手掌中摩挲著那塊白玉長命鎖,像是在思索著什麼為難的問題。醫生不敢打擾他,就這樣維持著別扭的姿勢站著,直到他撐著櫃台的手都開始覺得發酸時,老板終于松開了他的長命鎖,拉開他的襯衫領口,把長命鎖給他貼身戴好。

冰涼的玉一接觸皮膚,頓時激得醫生一個寒戰。為什麼被老板握了那麼久的玉連一點体溫都沒有?

這個問題在醫生的腦海中只是一閃念,還沒等他確認時,就聽到老板淡淡道:“其實要躲避白蛇的復仇也很容易,千年前她被壓在了雷峰塔下,法海對她下了咒制,讓她不能妄害生靈。可是許仙和白娘子的孽緣,一切來源于西湖斷橋旁的那次借傘。所以你只要不讓她借到傘就行。”

“就這麼簡單?”醫生直接愣了,先前老板還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結果居然用這麼簡單的方法就可以避免?“那把油紙傘在我家放著呢,她自己搶去了的話,算不算我借她的?”

“傘,是用來遮雨的。雨乃無根之水,雖然對滋潤万物有莫大的好處,但淋在人類身上則會陰寒入体,所以傘在雨天保護人体不受寒氣侵擾。蛇喜濕潤,古有小龍之稱,雨天更是其陰氣大盛之時。她需要的也不一定是那把油紙傘,只要是你手中的傘便可。你把自己的傘借給了她,就相當于把護身的東西借給了她,她順著雨水便可以侵占你的身体,吞噬你的靈魂。”老板陰沉的嗓音壓得很低,聽起來倒像是在講什麼鬼故事。

醫生卻心下大定,笑嘻嘻地拍桌道:“不就是不能借傘嗎?我記住了。唉,時間差不多了,我要回去值班了,有空再聊!”

老板衝著他的背影叮囑了一句道:“白蛇幻化人形的能力很强,你誰都不要相信。”

醫生並沒有回過頭,只是抬手揮了揮表示知道了,便推門而出。

老板卻站在那里想了很久很久,臉上的表情藏在自香爐裊裊升起的香煙后,連對面的民國水晶鏡都照不清楚……

雖然有可能被兩千年修行的蛇精盯上,但醫生現在表示非常淡定。

因為老板不是說了嘛,只要不隨便借給外人傘就可以了嘛!那麼大冬天的不下雨誰打傘啊?

不過這句話也就是當天他在心里吐吐槽而已,第二天開始,老天爺就好像是聽到了他的腹誹,淅淅瀝瀝的小雨偶爾夾雜著冰粒鋪天蓋地地落了下來,轉眼間陰雨連綿,天氣預報上也說這股低氣壓要維持一周的時間。

醫生很郁悶,雖然知道南方的冬天這樣很正常,但一想到他身邊此時經過的人也許就是白蛇變的,這樣一驚一乍,時間長了他自己也覺得受不了。

他也有想過,自己干脆不帶傘不就得了嗎?

不過轉念一想,那也不行,万一他借別人的傘打,那個人是白蛇精變的可怎麼辦?老板可沒說反過來不成立啊!

眼前的世界,已經看了兩年了,無比的熟悉,此時卻在煙雨濛濛的籠罩下,有點發虛,好像什麼都不太真實。

醫生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站著,桌上就放著雨傘,想到那成了精怪的白蛇說不定就在這附近,便覺得自己像是被蛇盯住的青蛙,從背脊冒出絲絲冰冷的寒意。

“發什麼呆呢?怎麼還不走?你也沒帶傘嗎?”有人從后面一掌拍了過來,大嗓門也隨之響起。醫生回頭一看,是他大學同學兼現在同事的淳戈。醫生不由得想起他用黃粱枕時,曾夢見過淳戈為自己洗手做羹湯的樣子……不禁抖了一下,好惡心!

淳戈看到了醫生桌上的傘,嘿嘿一笑道:“喲,今天幸運了,你晚上不是還要值班嗎?這傘先借我吧!”

醫生眼看著淳戈很自然地朝他手中的雨傘抓過來,雖然這對話和這不見外的動作都再熟悉不過了,但他想起那白蛇能變幻人形,還是生生地打了個寒顫,右手中的傘在淳戈碰到之前換到了左手,“沒,我今晚和別人換了班,不值了。”

“哦,那敢情好,來,送我去停車場吧!”淳戈笑嘻嘻地說道,他這個月初買了車,晉級為有車一族,所以特想顯擺一下。

醫生嘴角一抽,“坐電梯可以直達地下停車場。”

“這不是早上來的時候堵車,地下停車場已經沒有位置了,我就停在了廣場上……”

淳戈正想發表一下對城市道路擁擠的牢騷時,腰間的呼叫器便滴滴滴地響了起來。

淳戈低頭看了一眼,嘆氣道:“緊急手术,看來我一時半會儿回不去了。先走了啊!”說罷,他拍了拍醫生的肩膀,朝樓內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

醫生看著淳戈消失在門后的背影,覺得自己真是大驚小怪,蛇精不蛇精的根本就是老板的一己之言吧,也許根本就是嚇唬他玩的呢!

剛打算打道回府,醫生忽然覺得身旁多出來一個人,定睛一看正是新派來他們醫院實習的一個女醫生,因為長相很漂亮,所以醫生還記得她的名字,葉淺淺。

葉淺淺人如其名,長得清秀干淨,就像是淺淺的葉片一般讓人賞心悅目。

醫生也不能免俗,忍不住多看了她兩眼,心底還覺得納悶,現在已經很少見出門一點妝都不化的女人了,這葉淺淺看起來能有二十多歲,皮膚卻好得和十几歲的女孩子一樣。

“小葉,你沒帶傘?”醫生見葉淺淺也站在落地窗前發愁,不禁開口問道。

“是啊,今天天氣預報明明說沒有雨的,我就偷懶沒帶了。”

葉淺淺細致的雙眉微微皺起,她一低頭,看到了醫生辦公桌上的雨傘,美目一亮,“學長,晚上是不是有你值班?這把傘能不能先借我用用?一會儿回家以后我再給你送回來,我家離這里不遠的。”因為比醫生小兩屆,所以葉淺淺便稱醫生為學長。

若是在從前,醫生肯定不會讓美女學妹為難,頂多自己晚一會儿回家而已。就在醫生快要答應時,到嘴邊的話忽然變了個樣:“你家不遠?那我送你回去吧!”

同用一把傘,應該不算是借傘吧?醫生為自己的急智而得意。

葉淺淺的嘴角微妙地一僵,卻毫無痕跡地微微一笑道:“那就多謝學長了。”

外面的雨勢變得大了起來,醫生撐起了傘,陪著葉淺淺沿著街巷走著。雨點打在傘面上的啪嗒聲悶悶的,就好像是隔絕了外面的世界,天地間只剩下他和身邊的葉淺淺。醫生頓時感覺到老板所說的傘的功用所在,真的像是一種屏障,守護著傘下的人。

由于雨下的很大,醫生也沒了和人聊天的興致,但還是配合身邊的葉淺淺的腳步,不緊不慢地走著。

醫生看著腳邊雨滴打在水坑上濺起的皇冠型水花,忽然覺得這千百年來,事物不斷變遷,可是傘仍是那種模樣。

就像這世間,万事万物變化万千,卻仍有些什麼東西,是永遠不變的。他想起啞舍里的那些古董,歷史在上面凝固成永恒,它們千百年來都保持不變,像是固執地在等待什麼……

唉,若不是他家里的那把油紙傘太脆弱了,就算是現在打在手里,也不會有人覺得很過時。

葉淺淺住的地方真不遠,醫生在拐過一道熟悉的街巷時,發現他們如果繼續往前走的話正好會經過啞舍,便不由自主地留意起來。可是當他走到啞舍門前時,卻發現啞舍的木雕大門上,居然插著一道沉重的銅鎖。

醫生不禁停住了腳步,他還記得,老板即使不在店里,啞舍的大門也從來不會鎖上,而現在天都沒黑,又沒有到關店的時候……

因為打著傘的醫生停下來了,葉淺淺也不得不隨之站定,她雖然一臉疑問,但也乖巧地沒有多嘴。醫生疑惑歸疑惑,但也沒當回事,收回目光准備繼續往前走,而就在這時,突然走過來一人攔住了他們。

“哎哎!是你啊!你知道這家店的老板去哪里了嗎?”來人一手打著雨傘,一手拄著拐杖,花白的頭發,儒雅的氣質,正是那博物館的館長。

“不知道,昨天我還來啞舍看到他了呢。”醫生知道這個館長和他一樣經常在啞舍里出沒,所以兩人也算是混個臉熟,但互相都不知道對方的名字,他只知道對方是博物館的館長,而對方也只知道他是個醫生。

館長用拐杖跺了跺地面,嘆氣道:“今天啞舍一天都沒開門,我昨天用一尊戰國煉丹烏金小鼎換了他三件古董,本來今天還想來問問他關于那尊鼎有何收獲,卻發現他居然沒有開門!”館長說得痛心疾首,顯然是覺得自己虧大發了。

醫生雖然對古董不太了解,但也知道啞舍店里的東西都是無價之寶,更因為它們稀奇古怪各有原因,才沒有任意地賣出。

他也曾見到館長或者其他有錢人軟磨硬泡,老板卻對他們開出的高價無動于衷,可轉身就有可能會以低得極其離譜的價格賣給走入店中的那些不識貨的人,或者干脆走在路上就開始坑蒙拐騙,天價般的古董就那麼隨便送出。所以用三件古董來換一尊小鼎,恐怕那尊小鼎來歷一定不簡單。

不過醫生想歸想,卻無意和這個脾氣暴躁又非要裝紳士的館長糾纏,笑著聊了一兩句,便借口要送同事回去而告別了。

一路無話,在送葉淺淺回到住處后,醫生目送著她消失在樓道口,撐著傘轉身離去。

什麼都沒發生,看來是他想得太多了。

見左右無人,醫生心情頗好地轉了下雨傘,看著雨滴在四周飛濺而落,仿佛甩開了心頭郁結的悶氣,他開心地笑了起來。

第二天,仍是陰雨連綿的天氣。

醫生站在告示板前,尋找著今天他的手术安排,正巧淳戈也這時來了,醫生笑著同他打了招呼道:“聽說昨晚的手术很成功,行啊你!”

“那是,有哥出馬,一個頂倆!”淳戈非常得意,其實昨晚的手术也並不是什麼困難的病例,但是卻是他首次擔任主刀,雖然是因為主任不能及時趕回來的緣故,可是對他意義重大。淳戈笑了兩聲之后覺得自己也要收斂收斂,輕咳道:“其實也虧得做第二助手的葉淺淺,別看人家長得漂亮,居然會用何爾斯得縫合法,要知道我也是去年才剛學會的。你看你,不信吧?嘖,要是你當時在場,肯定也被鎮住了。”

醫生是被鎮住了,但卻並不是因為葉淺淺會什麼何爾斯地縫合法。

昨晚手术的時候葉淺淺也在?這不可能啊!

醫生的目光停留在面前的告示板前,昨天晚上的手术安排表還沒拿掉,在下午五點三十分進行的緊急手术里,葉淺淺的名字赫然在列。

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手术安排表不會出錯,因為會涉及醫療責任。淳戈也不會說謊……那麼當時他送回家的那個女人到底是誰?

醫生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氣從腳底瞬間順著脊梁骨蔓延到腦后,剎時手腳冰涼。

醫生決定再也不帶雨傘了。

不管雨下得有多大,他寧可淋得全身濕透了回家,也絕對不帶雨傘了。

若說之前醫生只對老板的話有五分相信,在親身經歷之后,已經變得毫無懷疑了。他連雨傘都不帶了,這下就不會有人能從他手里借走傘了吧?就算是妖精也辦不到啊!

醫生如此這樣以后,也就不再去為此事多費心神。畢竟已經到了年底,各種手术還有年終總結、年終評定就已經夠他忙的了。而當他每天冒雨奔回家時,都會發現啞舍的大門仍然是緊緊鎖著。

也許老板是回家過節了吧。醫生這樣想著,雖然老板看起來應該是孑然一身的感覺,但不管是什麼樣的人,肯定也會有佳人的吧。

不過印象中前兩年聖誕、元旦的時候,啞舍也從不關門的,甚至連去年春節他因為加班沒有回老家,發現啞舍仍照開不誤。好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啞舍天天都營業的。

這次一連停業了好几天,可能是有什麼急事吧,還是關于古董的急事。

醫生雖然擔心,但卻知道老板不會出什麼事,也許哪天經過啞舍時,老板還會穿著他的那身繡著赤龍的中山裝,坐在櫃台后喝著龍井茶悠閑地看書。相比之下,忙得不可開交的他應該算是操勞命……

在啞舍停業的第五天,醫生剛做完一場手术,正站在落地窗前喝著苦澀的咖啡提神兼發呆,外面的雨還是淅淅瀝瀝地下著。據天氣預報說,明天就會轉晴天,但看著陰雨密布的天空,下午兩點多鐘就好像是傍晚時分那樣陰沉沉的。

“壽星,今天晚上要請客吃飯啊!”淳戈的大嗓門響起,在辦公室內的人都隨之起哄。

醫生連連點頭答應,知道他們這幫人其實就是找個借口想放松一下。

“你今天應該沒什麼任務了,先回家去換身衣服吧。”淳戈拍了拍醫生的肩,指了指他掛在椅背上那皺巴巴的外套,“你的傘是不是丟了啊?我這里有,你先拿去用。身為壽星,不可以穿得這麼寒酸哦!”

醫生看著手里淳戈塞過來的傘,愣了片刻。老板說過他不能借給別人三,那麼別人借他傘應該沒事吧?

醫生本想拒絕的,但是請客吃飯再弄得一身濕漉漉的實在是失禮,所以便道了謝,先溜回家換衣服去了,順便把聚會的地點訂了一下。就在醫院后門那條商業街的第一家餐館,到時候若有什麼緊急手术,也方便隨時報道。

走出餐館,醫生撐著傘走在雨中。由于是工作日的下午,再加上連綿不絕的雨,商業街上顯得很冷清,很多店家干脆都閉門歇業。醫生反正也不趕時間,便難得開始回憶自己二十四年的人生,習慣性地伸手摩挲著頸間掛著的那塊長命鎖。

據說這是他過世的母親留給他的長命鎖,雖然長輩們告訴他二十四歲之前不能摘掉,但他已經戴的習慣了,決定即使過了二十四歲也要一直戴著,因為這是他母親留給他的遺物。

醫生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拐進超市,打算趁著有空采購一下。正當他站在超市大門口,剛把傘收了起來,忽然發現街上有個人淋著雨走了過去。黑色的中山裝上,那條赤色的紅龍醒目極了。

“老板!”醫生欣喜得揮動著手,發現見到老板平安無事,要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高興。因為對于工作極度忙碌的他來說,除了同事之外,老板是他在這個鋼筋水泥森林的城市中,唯一的朋友。

“你怎麼這時候下班了?”老板看到醫生很意外,抹掉臉上的雨水,絲毫不客氣地伸出手道:“傘先借我一下,我去前面辦事,回來還你。”

醫生想都不想,就很自然地把手中的傘遞了過去,但在抬頭打量老板的不經意間,發現老板的頸間光滑白皙,根本就沒有任何猙獰的傷口。

醫生的臉色當時就變了,立刻握緊手中的傘柄,厲聲問道:“你是誰?”

這句話其實問得有些多余了,醫生覺得周圍的環境瞬間就變了,一時天地間雷電交加,震耳欲聾。他身后哪里還是燈火通明的超市,分明就是陰森森的荒郊野外。正當他驚疑不定地打量著四周時,忽然感覺手中有些異樣,定睛一看,發覺手中的傘居然變成了一條青白色的毒蛇,而原本握在手中的傘柄就是那條蛇的蛇頭,兩顆毒牙在閃電中發出瑩瑩的亮光,正朝他的手腕咬去。

醫生反射性地松開了手,而在他的手一離開后,那條毒蛇又變成了雨傘,被一只瑩白如玉的手抓在了掌心中。

一個極其美麗的女子出現在了他面前,一身白衣似雪,五官如水墨畫般精致迷離,那是一種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美麗。

看著這樣一個美麗的女子,醫生的心卻如同墜入了冰窖,知道她便是那條白蛇精。雖然她的表情淡漠,平靜無波,可是從她背后的天空中雷鳴陣陣,閃電就像是電影里看到的那樣不斷在云間閃現,完全可以肯定這一切都是這條白蛇精弄出來的天地異相。

而當醫生感覺到雨水及身時,才明白為何老板禁止他借傘。

失去了傘的庇護,從天而降的雨水就如同冰冷刺骨的銀針一般,一針一針地釘在身上,徹骨的痛。

四周一片荒蕪,連個避雨的地方都沒有,醫生不知道這一切是不是白蛇弄出來的幻境,可是不管他逃到哪里,天空上降下的雨水都如影隨形。

“那把傘呢?那把白蛇傘在哪里?”

白蛇的聲音咄咄逼人,可是醫生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意思。什麼傘?那把白蛇傘?在他家里啊……醫生動了動唇,想開口,可是卻發覺自己已經痛得說不出話來,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跌坐在地,用手臂護住自己的頭,讓自己的身体盡可能地少暴露在雨中。

“我的傘呢?你把我的傘藏哪里去了?”

也許是因為白蛇的聲音太過于凄厲,醫生忍不住從臂彎中將頭抬了起來。在他的視線中,那名女子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巨大無比的白蛇,蛇身足有十多米長,蜿蜒地游動在他的周圍。若不是親眼所見,他絕對不會相信那個清麗脫俗的女子就是這條猙獰的巨蛇所變。而當他看到這條駭人的白蛇張大了嘴朝他咬來時,醫生毫不懷疑這條蛇能一口整個將他吞下去。

難道他就要這樣死了嗎?

醫生的腦海里不知道為何想到了長輩們告訴他的話,說他二十四歲時是會有一場大劫,難道指的就是這個嗎?

醫生的雙眼,並沒有因為那張迅速逼近的血盆大口而緊閉。閉上眼睛並不能逃避什麼,他倒要看看這條白蛇精是怎麼吃人的。

在這電光火石之間,醫生眼中的所有動作都變慢了,時間仿佛相對靜止了,他几乎都能看到在空中的那些晶瑩剔透的雨滴,遠處划破天空的閃電就如同天空的裂縫,這張令人恐怖的蛇吻被這樣的背景襯托得竟然無比的震撼迷人。

死前看到這樣的景象,應該也夠本了吧。

當醫生都能感覺到來自蛇嘴里的腥臭毒氣時,忽然一個人擋在了他的面前,替他迎上了那巨大的蛇吻。那條蛇仿佛受了驚嚇,想要停下來,但由于它的体積實在是太大,就算是及時改變了方向,一顆毒牙還是擦著對方的胸腹處划過。

醫生的眼鏡上全是雨滴,但是卻不影響他看到,視線中有條栩栩如生的赤色紅龍,正張牙舞爪地盤踞在那人背后。

這是真的老板嗎?醫生的大腦有些遲鈍,抱著膝蓋,愣愣地抬起頭。

他的頭頂上,有一把巨大的油紙傘,替他遮住了所有刺骨冰冷的雨水。

“笨蛋,我都叮囑過你,不管是誰,都不能借傘的。”老板淡淡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以為是你我才借的嘛!醫生在心里腹誹著,卻沒膽量頂嘴。沒有了那種殺傷力極强的雨水侵蝕,他很快便緩過氣來,突然想起剛剛老板曾差點被白蛇咬到,趕緊站起身轉到他的身前,仔細檢查者。

“還好,沒有傷到身体,只是衣服破了。”醫生看著老板身上的中山中已經破了一道口子。就算他對衣服不識貨,也知道老板身上這件做工精良的中山裝肯定價值不菲。“真是可惜了,不過你不是還有好多件嗎?這件我陪給你吧!”醫生心想著,再貴,他的工資應該也夠用了。

老板低著頭,在看到衣服破裂的時候,眼中閃過一道復雜的神情,但很快就被很好地掩飾住了。他平靜地抬起頭道:“沒什麼,不用賠了。對了,我五天前從你家拿了這把白蛇傘,你別介意。”

醫生早就認出來老板現在手里舉著的,就是惹出這一系列禍患的白蛇傘。他雖然很好奇老板是怎麼進到他的家里的,但是也知道若不是老板替他保管了五天,也許白蛇精早就把這把油紙傘拿走了。醫生也不是真的笨蛋,這時也知道白蛇精的最終目的還是這把傘,至于借傘什麼的,大概只是一個導火索。

“這把傘,就交給我處理了,可以嗎?”老板淡淡地問道。

“一定要處理,順、順便……把那邊那位也處理掉吧……”醫生看著不遠處吐著蛇信的白蛇,真心誠意地說道。也許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自從老板來了之后,這條白蛇精收斂了許多。至少,連天邊的雷點都不打了。

老板定定地看著那條白蛇,忽然間嘆了口氣道:“你知道嗎?白蛇的傳說,其實都沒有交代最終的結局。”

“最終的結局?難道不是白蛇被壓在雷峰塔下,后來塔倒了,現在又出現在我們面前了嗎?”醫生不知道老板為何忽然說起這個,但有老板在身邊,醫生就覺得這事絕對能輕松解決,便淡定地陪他聊起了天。

“那條白蛇,修煉了千年,已經可以呼風喚雨,是一條半龍了。等它過了情劫,就能化龍升天,成為一方龍神受人供奉。”

醫生倒抽一口涼氣,知道著一個禮拜以來的陰雨天氣,根本就是白蛇精弄出來的。而剛剛的雷電交加,當然也是白蛇精的杰作,否則冬天哪里來的雷神陣陣。

“其實當年,它雖然沒有龍形,但已經有了龍骨。可是法海的一道符咒,認准了它是蛇精,便將它壓在了雷峰塔下。當法海詢問許仙,如何處置白蛇精時,你知道許仙如何決定的嗎?”

老板的聲音雖然平淡毫無起伏,但醫生卻聽得毛骨悚然,一時都沒敢問出口。

出聲的不是老板,而是對面的那條白蛇。

“他剝了我的皮,制成了傘面,抽了我的龍骨,做成了傘骨……”

那條白蛇一邊說,一邊重新幻化成了人形。那張清麗逼人的臉容上,盛滿的是濃得化不開的怨恨。

“什麼山盟海誓,什麼甜言蜜語,在恐懼面前,統統都化作了云煙。他只想著我是妖精,我會吃人,可他又有否想過……我其實是刻骨地愛著他……”白蛇喃喃說道。

“這……難道……”

醫生目瞪口呆地看著老板手中的白蛇傘,渾身的雞皮疙瘩猶如雨后春筍般顆顆冒出。

“白露,只要再等上一天,你的冤魂就會散去,下輩子忘記過去投胎做人,比在世間游蕩得要好得多。”老板又嘆了口氣。

原來這條蛇有名字的,而且並不叫什麼白素貞,而是叫白露。醫生看著婷婷裊裊走來的女子,不禁暗嘆相貌果然很重要。剛剛他還覺得那條白蛇猙獰恐怖,但是眼前的女子柔弱纖細,即使知道她的原形就是那條白蛇,也實在是讓人生不起恐懼之心。

當年的許仙,為什麼能如此絕情,如果有真心愛過她一點點,也不會說出要剝了她的皮,抽了她的骨這樣的話吧……

醫生禁不住想到,有時候人類,倒還真不如那些山精妖怪有情有義,有血有肉。

白露停在了他們的面前,堅定地說道:“我只是要你手中的那把傘,溶了我的皮,燒了我的骨,我的靈魂就能永遠在這世間徘徊。”

“就這樣鍥而不舍的找他的轉世,看著他受到報應窮困潦倒,家破人亡,屍骨無存……你不厭嗎?”老板皺眉問道。

白露那張紅的像涂了血一般的薄唇微微勾起,淺笑道:“五十步笑一百步,我和你,沒有什麼區別。一千年前你順應天意沒有來救我,今天你也別多管閑事。”

醫生聞言驚訝地朝老板看去,一千年前?

白露用眼角瞥了一眼醫生,似無奈又似嘲笑地笑了一聲道:“我就知道,為了‘他’,你什麼都肯做。把傘給我,別逼我做出無法挽回的事。”

醫生聽的很奇怪,總覺得他們所說的並不是他,而是另外的一個人。這種感覺令他非常的不舒服。

老板再也沒有說話,而是直截了當地把傘遞給了白露,之后便身手拽著醫生的袖子,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雨滴打在身上,已經不再冰冷刺骨,醫生松了口氣。

“呵呵,多謝了。弄破了你的赤龍服,真是抱歉。不過,你在世間也留戀的太久了……”

白露銀鈴般的笑聲從身后傳來,就像是破開了天空的烏云般,久違的陽光從厚重的云層間灑了下來。

醫生忍不住回頭看去,只見在陽光的照射下,白露手中的白蛇傘的傘面已經開始熔化,像是在陽光中燃燒一般,冒著青白色的煙,几乎呼吸間就消失殆盡。

他知道白露一定很痛,就算是她已經是沒有感覺的靈魂了,但他知道她肯定痛徹心扉。

但她此時卻在笑,笑得肆意而又暢然。

雨水透過沒有傘面的白蛇傘,打在了白露清麗脫俗的臉頰上,猶如她的淚水般,滾落而下。

她就打著那把只剩下傘骨的白蛇傘,凄美地站在雨中,並不像是要面對千万年的孤獨,而是像站在當年煙雨縹緲的西湖斷橋畔,傲然執意地等著自己的愛人。

醫生不忍地收回了視線,卻發現他和老板已經走在他熟悉無比的商業街上,太陽出現了,雨卻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地上的水坑反射著天上的陽光,絢爛得宛若新生。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遠遠的,傳來白鷺溫婉纏綿的歌聲,最終聽不見了。

醫生知道她走了,但她還在這個世間。

她不肯解脫,也永遠不會讓自己解脫。

醫生忽然止住腳步,抬頭問向一直低頭趕路的老板:“你和……白露認識?”醫生本來想用“那條蛇”來代替,但是他發覺他不能說出口。因為,那分明就是一個敢愛敢恨的女子,她叫白露。

老板停下了腳步,但並沒有回過頭,只是淡淡地說道:“它是我師父當年養的一條藥蛇。”

醫生呼吸頓止,直覺告訴他,老板並沒有和他開玩笑。

可是這又怎麼可能?當年?足足有兩千多年啊!

醫生快走了几步,趕到了老板的面前,他想看著老板的眼睛說話。可是當他看到老板的臉時,卻是一驚。

他知道老板的皮膚很白,白得像玉一般,可是如今的老板,皮膚白得確如雪一般,仿佛陽光一照,就會融化在這片溫暖之中。

這時,老板忽然間咳嗽了起來,咳得驚天動地,就像是要把五髒六腑都要咳出來一般。

醫生嚇了一跳,以為老板受了內傷,急忙抓著他的手往醫院的方向走去:“我帶你去做檢查。”

“不用了,咳……沒事。”老板緩過神,嘗到了口中的血腥味,小心地把嗓子眼的淤血咽了回去。

醫生皺著眉,不覺得老板是真的沒事,況且掌心的手冰涼得不似常人,簡直連一點体溫都沒有。正想堅持拽老板到醫院做個檢查時,醫生突然瞪大了雙目,眼睜睜地看著老板的左肩上出現了兩條龍須。那條本來盤踞在老板身后的赤龍,竟像是活過來了一般,用肉眼可以察覺到的速度,緩慢地爬到了老板的肩頭。

像是知道醫生震撼得無法言語的心情一般,老板溫言安慰道:“無妨,只要你沒事就好。只要你挺過了今天……”

醫生剛想問為何是挺過今天,挺過了今天又怎麼樣時,卻忽然覺得脖間的重量一輕,一聲清脆的響聲隨之響起。

兩人同時低頭,只見在被雨水衝刷得干干淨淨的青石板路上,一塊玉質的長命鎖,整整齊齊地碎成了兩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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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19 01:25:1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啞舍·長命鎖

醫生低頭看著這塊陪伴了自己二十四年的長命鎖,大腦一片空白。

那塊白玉的長命鎖,在青石板路上,整整齊齊的碎成兩半。裂痕是橫著的,正好碎裂了“長命百歲”這四個字。

這塊長命鎖是母親的遺物,他很小的時候,就被嚴厲的告知這塊長命鎖絕不能被摘下,所以連洗澡睡覺乃至長大了進手术室都不曾離身片刻。他也曾想更換系著長命鎖的紅繩,但這二十四年間紅繩雖有磨損,但仍系得十分牢固,便抹去了這個念頭。

誰曾想,竟然在今日毫無預警地斷掉。

醫生愣愣地看著地上碎成兩半的長命鎖,雖然他對身外之物看得極淡,但是看到陪伴自己二十四年的美玉在面前生生碎裂,也忍不住為之心悸。呆愣地心痛了片刻后,才回過神,彎腰想把它撿起來。

可一只修長白皙的手比他的動作還要快,碎成兩半的長命鎖轉眼靜靜地躺在老板的掌心里,醫生看他並沒有歸還的意思,不禁疑惑地看了過去。

“你……有沒有什麼感覺?”老板仔仔細細地打量著醫生的臉色,幽幽地問。

“感覺?”醫生莫名其妙,“什麼什麼感覺?”

這話反而把老板給問住了,老板仿佛不敢置信地看著完好無損的醫生,然后悶不吭聲地拽著他往大路上走去。

“怎麼了?出了什麼事了嗎?”醫生總覺得老板非常不對勁,那一向總是勾起高深莫測弧度的薄唇,此時堅韌地抿成了一條直線,甚至連很少皺起的長眉都擰成了一團。

“找人,把你這塊長命鎖修好。”老板站在路旁一招手,攔下了一輛出租車。

醫生一聽這話,馬上乖乖跟老板鑽進車內。他對這個長命鎖有著非同一般的感情,雖然已經碎了,但剛剛才從白蛇傘的靈異事件中順利抽身,他很好奇老板還能再搞出什麼奇跡來。

聽到老板對司機報出的一個地名,醫生便知道要去的地方極遠,他嘆口氣,摸出手機給淳戈打了個電話,抱歉地說自己的生日聚會要改期。電話那頭,傳來淳戈曖昧的笑聲,調侃醫生肯定和某人單獨吃燭光晚餐去了。

還燭光晚餐呢!他差點還被一條蛇精當晚餐吃了!

醫生解釋不能,只好苦笑著放下手機。偷看了一眼身邊正襟危坐的老板,心想自己這個生日可真過得驚心動魄。

雖然帶了二十四年的長命鎖毫無預警地碎掉,讓醫生心情低落,但繃緊的精神一但松懈,他很快疲憊困倦起來。醫生索性閉上眼睛假寐,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感到車停了下來。他被動地被老板拽下了車,驚覺他們正站在一座無比豪華的別墅門口。

一看這座別墅的氣派,醫生立刻就醒了,兩眼放光。

這座仿中國古風建筑而成的別墅,其實更像是一座古代的宮殿。卻不是完全仿古,在很多細節上采用了現代流線型的設計,融合在一起偏偏沒有違和的感覺,賞心悅目至極,就像一個精美的藝术品,讓人為之驚嘆。這間別墅小有名氣,經常上一些建筑雜志,所以醫生對它也極為眼熟。但這也僅限于外觀,據說這別墅的內部拒絕采訪,所以內部的裝潢如何至今都沒有公開。

老板按了鐵門上的對講機,醫生嚇了一跳,沒想到他要找的人就住在這間別墅里。

巨大的鐵門在片刻之后向內開去,露出一道鵝卵石鋪就的道路。別墅前的花園並不大,但在這寸土寸金的城市里,已經讓人嘆為觀止了。醫生四處張望,跟著老板往前走,別墅的屋檐下掛著古朴的風鈴,偶爾有風吹過,銅質的風鈴便發出一陣陣清脆的響聲, 在黃昏的夕陽下別有一番景致。醫生忍不住慢下了腳步,想多看看,可是老板卻非常著急,大步流星地走進了別墅 醫生只好跟了上去。

一進別墅,就是一條金碧輝煌的長廊,長廊兩旁有著許多精心擺設的古董。醫生雖然來不及細看,也知道這些古董絕對價值不菲。而長廊后,是一間極為敞亮的客廳,兩面落地窗可以直接看到外面的湖水,夕陽映照在湖面之上,波光粼粼,映得整個客廳都泛著刺眼的黃光,乍一看,整個屋子就像是用黃金打造的一樣。

醫生眨了好几下眼睛,才發現客廳里的沙發上坐著一個人。這個男人面容平凡,身材中等,看上去有四五十歲了,但眼神卻像是儿童一樣,黑白分明,極為清澈。他的頭頂光溜溜的,沒有一根頭發,反射著夕陽的光暈,像一個特大的燈泡。醫生知道這位定然就是別墅的主人,還不知道怎麼稱呼人家時,對方就極為好客地對老板揚起了笑,指著旁邊的沙發說道:“稀客啊稀客!坐!坐!”

老板沒有動,但醫生卻反射性地坐了下去。沙發很軟,簡直讓人一下子陷入了一個美夢,連站起來的力量都沒有,甚至永遠都不再醒來。

醫生還有些發懵,老板已經把手中一直攥著的長命鎖遞了過去,淡淡道:“大師,我來找你看看這塊長命鎖還能不能修。”

醫生聽了老板對這人的稱呼,忽然想起之前博物館開展覽的時候,就有請這個人去做過講座。這位被稱為大師的中年男子,是收藏界負有盛名的大師,几代單傳的絕技,就是修復古董。

沒想到這別墅的主人就是他。

老板雖然把長命鎖遞了過去,可大師並沒有接,而是摸著他的那個光頭靦腆地笑笑道:“老板,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規矩,我修別人的古董,那是收錢的。可是你拿來的古董都不是凡品,每修一次我都要到一根頭發。我真不是不想修,而是……你看,我的頭發早就掉光啦!”

醫生聞言嘴角抽搐了一下,他知道搞收藏的這些人多少都有些不正常,卻沒想到居然有掉毛發這種怪癖。

老板表情不變,繼續淡淡道:“你先看看,看看應該不會怎麼樣吧?”

“哈哈,對,看看!我先看看!”大師搓著手,從懷里掏出一塊手絹,包住接過那碎成兩半的長命鎖。

醫生在大師拿過長命鎖的那一刻就在留意他的表情,只見大師渾身一震,坐直了身体,哆哆嗦嗦地從茶几上拿起遙控器,按了几下。

客廳的窗簾自動地拉了起來,隔斷了外面刺目的陽光,屋內的燈也隨之亮了起來,柔和卻又明亮如白晝。醫生看著大師從茶几里掏出一套各式各樣的放大鏡,開始對著那碎成兩半的長命鎖細致地觀察起來。

醫生本來還等著大師下結論,但一連十多分鐘過去了,大師還是翻來覆去地看著,他便開始有些無聊了。老板仍舊筆直地站著,眼睛一絲都沒放松地盯著大師,好似生怕他轉眼就會把那長命鎖掉包一樣。

又過了十多分鐘,大師才頹然地向后仰去,陷在柔軟的沙發里,喃喃自語道:“造孽啊……造孽啊!”他反復地說著這三個字,聲音卻從細不可聞到怒不可遏,最后氣得連臉都憋紅了,對著空氣揮舞著:“是誰!是誰把這塊長命鎖摔壞的!”

醫生啞然無語,還沒等想好如何回答時,大師就已經轉向了他,悲憤至極地怒道:“肯定是你小子!老板才不會這麼莽撞,你拿長命鎖來跟我換這個別墅我都跟你換!你怎麼能這麼不小心把它弄碎了呢!造孽啊!”

醫生被大師的反應嚇得目瞪口呆,他從老板的態度上,已經猜出這塊長命鎖絕非凡品,但沒想到竟然會珍貴到這種程度!這幢別墅已經是這城市中最豪華的,再加之是知名設計師所設計的,簡直快成了這座城市的標志性建筑。而這小小的一快長命鎖,居然就能價值一幢別墅?

一想到自己以前竟然成天在脖子上掛著一幢別墅,醫生就覺得脖子無比地疼。

老板此時卻冷哼了一聲道:“只值一幢別墅?你也太小看這塊長命鎖了。”

大師卻像受了刺激般嚷嚷了起來,“你當我這幢別墅買來多少錢?這可是市里最黃金的地段,寸土比寸金還貴多少倍呢!有錢也買不到!而且還是我用一盞宋瓷換來那設計師來替我設計的,用料都是最先進最上乘的,稱之為藝术品也不為過!就算這長命鎖是陸子岡雕的,值這幢別墅也就差不多了!”

“陸子岡雕的?這個陸子岡是誰?”醫生怕他們倆吵起來,急忙岔開話題,“大師,你怎麼能看出來這塊長命鎖是誰雕的呢?我記得上面沒有款啊!”

“你小子,居然連陸子岡都不知道!陸子岡是明末最為著名的琢玉巨匠,什麼起凸陽紋啊,鏤空透雕啊,陰線刻划都是登峰造極的手段,尤其他還能刻出淺浮雕的效果。而且,他的作品都有刻款,只是刻的部位十分講究,多在器底蓋里等不明顯處。相傳明神宗曾命他雕一把玉壺,嚴令他不准在壺上落款,陸子岡則運用僅憑手感的內刻功夫,巧妙地把名字落在了玉壺嘴的里面。”大師早就寂寞了一天了,好不容易有人來聽他上課,立刻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這塊長命鎖上雖然沒有落款,但你看這背面,蓮花的紋路里,有兩個字。正是‘子岡’二字。”

醫生接過大師遞過來的一半長命鎖,拿起放大鏡細看,果然發現了兩個婉轉的篆書,正好連接了蓮花花朵上的紋路,可謂巧奪天工。醫生覺得很神奇,這塊長命鎖不離身地在他身上戴了二十四年了,各種細微之處他都記在心中,卻從沒發現蓮花的紋路里竟然還有兩個字。

“陸子岡這小子,都告訴他不許在這長命鎖上留下款識,他果然這麼死腦筋,也怪不得最后被那皇帝殺掉。”老板在一旁嘆道,只是那口吻,和大師的述說截然不同,就好似認識那陸子岡一般。

“啊?他死了?”醫生一出口就覺得自己說的不對,都明朝末期的人了,怎麼還能不死?所以自覺地尷尬地補了一句道,“他被殺了?”

“是的,傳說陸子岡有一次在為皇帝制作一件玉雕后,將名字刻在了龍頭的紋路上,因而觸怒了皇帝,不幸被殺。陸子岡英年早逝,沒有后代,一身絕技隨之湮滅。所以傳世的子岡玉才稀少無比,后世雖有贗品無數,但經鑒定確實出自他手的子岡玉,不是被擺在博物館中,就是被藏在私家里,都是有數的几十件而已。”大師遺憾地嘆息道,又從醫生手中把那板塊長命鎖要了回來,惋惜地摩挲著。

醫生仍在云里霧里的,總覺得像是在聽一個故事,根本沒有跟自己成天所帶的長命鎖聯系起來。

大師突然咦了一聲:“不對,這玉包漿锃亮,潤澤無比,溫潤有余,靈氣十足。年頭應更久……可是竟然看不出一絲土氣……”大師反復地在光下查看著,越來越激動,“這玉至少盤了兩三百年,造孽啊!造孽啊!小子,你這玉到底是哪里來的!”

最后一句是凶神惡煞地衝著醫生說的,醫生愣愣地回答:“是我娘的遺物……也不能算是我娘的遺物,我爺爺說,我剛出生的時候早產,是位先生送了我這塊長命鎖,讓我以后貼身帶著,絕對不可以取下。我就這樣帶了二十四年,今天突然紅繩斷了,長命鎖就碎了……”

大師的臉越聽越扭曲。他一看這個年輕的小子就知道他是個不懂行的,這玉不能貼身佩戴,更不能沾染香皂等化學物品,二十四年都沒離身,那麼就是洗澡睡覺都會帶著,這玉還能滋養得光潤水澤,那說明這玉料在雕刻前就被人盤了數百年甚至更長的時間。

盤玉,就是經過天長日久的盤玩佩戴,就像蝴蝶經過蛹的掙扎,玉逐漸蛻去了粗糙的土殼。古玉縱然具有最美的色沁,如不加盤功,則將隱而不彰,玉理之色更不易見,玉性不還復,形同頑石。故前人十分重視和講究盤玉之法,《古玉辨》中將盤玉分為文盤、武盤、意盤三種。文盤是常年佩帶,精心呵護,時間甚至可達數十年,武盤是用一塊白布摩擦玉器,用摩擦生熱的高溫將玉質逼出來,雖然時間要比文盤快速許多,可稍有不慎就會讓美玉毀于一旦。意盤就更加縹緲了,請有德之人握于掌中,選取靈氣聚集之地,用意念與玉器溝通,只有思想境界極高之人才能辦到。大師一開始只是關注于這塊碎裂的長命鎖的雕工,此時一注意到這塊玉的玉料,差點沒一下子跳起來。

這樣的玉料,也只有陸子岡肯動他的錕铻刀,也只有陸子岡的琢玉技巧,才能配得上這塊玉料。

大師愣了好半響,終于長嘆了一口氣:“這塊長命鎖要是完好無損的,別說這一幢別墅了,兩幢我都跟你換。”

醫生已經聽得麻木了,反正這塊長命鎖已經碎掉了,隨便他怎麼吹都無所謂。

老板卻在一旁淡淡道:“再加上你別墅里所有的藏品,都抵不上這塊長命鎖。”

大師為之變色,但卻並沒有翻臉。他的別墅雖然值錢,但這別墅里的藏品更是精貴,很多都是從祖上一代代傳下來的珍稀異寶,此時被老板這麼一說,大師几乎想要跳起來和他理論了。可他家和老板實乃世交,老板和他的爺爺是至交好友,但也知道他卻從來不在古董的問題上胡亂發表言論。

大師握著長命鎖開始冥思苦想,思索著印象中哪塊玉會如此的珍貴,想了半響之后“扑哧”一笑道:“老板,你別告訴我這塊長命鎖就是賈寶玉那塊通靈寶玉,那塊上面的字也對不上號啊!”不過除了那塊玉之外,大師還真想不到其他的了。

“通靈寶玉本不是凡品,根本不會輕易碎掉,而且每次都會自己尋找有緣人。”老板微微撇了撇嘴,“你手中這塊玉的玉料,與和氏璧同出一塊,是雕琢和氏璧剩余的角料。”

“和氏璧?”大師猛然一震,知道若老板所說不虛的話,那這塊長命鎖確實是價值連城。從戰國時期傳下來的玉料,几千年的傳承,再加上陸子岡的琢玉,簡直就是無價之寶!可這樣的無價之寶,在經過漫長的歲月中都完好無損,居然在今天就這麼輕易地碎了!大師几乎赤紅了眼睛,朝一旁的醫生怒目而視。

醫生往沙發里縮了縮,覺得這客廳里的空調溫度未免開得太低了。

“和氏璧是春秋戰國時期的琢玉能手卞和在荊山發現的,初不為人知,后由楚文王賞識,琢磨成器,命名為和氏璧,方成為傳世之寶。春秋戰國之際,几經流落,最后歸秦,由秦始皇制成玉璽。而在制成傳國玉璽之時,和氏璧剩下一大一小兩塊角料。大的一塊有巴掌大小,白玉如羊脂,小的一塊手指大小,蒼蘭若水。因為沒有想好如何雕琢,秦始皇便把這一大一小的玉料,賜給了自己的儿子。大的那一塊賜給了長子扶蘇,小的那一塊賜給了么子胡亥。”老板徐徐道來,略微嘶啞的聲音在空曠的客廳中回蕩,像是帶著滄桑的回憶。

大師眼睛一轉,關注的重點顯然不同:“秦滅后,傳國玉璽歸于漢劉邦。得傳國玉璽者得天下,這和氏璧一直在皇帝的手中轉手,直至傳承到了唐朝,而五代時,天下大亂,流傳的御璽不知所終……”他拿眼看向老板,雖然對老板的身世來歷一點都不知曉,可是在几十年的相交中,也知道許多在歷史長河中泯滅的異寶就藏在啞舍之中。他當然沒有肖想能夠占為己有,可這樣傳說中的寶貝,就算是看上一眼,這輩子也值得了。

老板卻沒有領會他的意思,猶自沉浸在漫長的回憶中,眼前依稀出現了當年秦始皇手握玉璽睥睨天下的身影,可轉眼間又變成了子嬰捧著和氏璧跪在劉邦面前受降的情景……

老板突然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起來,醫生見狀連忙倒了一杯水遞了過去,卻驚見在老板捂著嘴的指縫間竟然滲出了血。

在那慘白得像是白紙一般的手指間,血的顏色異常的刺目,醫生此時發揮了他的職業素養,很快鎮定了下來,打算拉著老板在一旁坐下,先給他做個簡單的檢查。但老板卻揮開了他的手,從懷里掏出一塊手絹擦干淨唇間和手掌上的血漬,就像沒事人一般淡淡地朝一臉震驚的大師問道:“我快沒時間了,就不和你多說了,這塊長命鎖你能修不?”

大師撓了撓他那個光頭,為難地說道:“若是一般的玉,我也就試著粘一粘了,但是玉碎了就證明它為主人擋了一劫,千万不能再戴了,要用紅布把它包起來收好。更何況是這樣珍貴的一塊玉,若搞不好,反而會出大岔子。玉是有靈性的,但也有邪性。碎玉很容易招惹些不好的東西……”大師說著說著也覺得過意不去,起身把那碎成兩半的長命鎖鄭重地交還給了老板。

老板又怎麼會不知道大師說的這些事情,只是乍然間看到自己護了几千年的玉突然之間碎掉,一時心亂如麻,難以接受。

這麼多年來,他看了那麼多的古物在他面前破碎毀去,以為自己早就無動于衷了。看來並不是那樣,只是因為碎掉的,不是自己所珍愛的東西罷了。

老板從大師的手中接過仍帶著体溫而半暖的長命鎖,看著一旁精神狀態不錯卻一臉為他擔憂表情的醫生,內心反復琢磨著“玉碎就是為主人擋了一劫”的這句話。

難道是他一直理解錯了?這長命鎖碎掉,反而是好事?

老板定了定神,深吸了一口氣朝大師拱了拱手道:“打擾了,我先走了。”

大師卻因為他的這個動作,一眼看到了他身上的中山裝破掉了那個口子,臉色大變道:“你、你的衣服怎麼破了?”

老板無所謂地輕笑道:“衣服自然就是衣服,與都能碎了,衣服又怎麼可能不破?”

醫生在一旁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察覺這兩人態度大不相同,好像這衣服的主人是大師一樣,反而老板卻是滿不在乎。難不成這衣服也是古董?醫生盯著中山裝上那條赤色紅龍,不認為之前看到的那些景象是錯覺——他是真的看到了這條龍在動。

大師的臉冷若冰霜,一把拽住老板的手臂,帶著他往一旁的房間走去,惡狠狠地說道:“跟我來。”

“你不是說頭發都掉光了,不能幫我修補東西了嗎?”老板挑起了眉梢,戲謔地說道。

“只是試試,我沒把握,畢竟我的手藝比我爺爺差多了,補不好這樣栩栩如生的赤龍。”大師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悵然。

醫生目送著那兩人消失在內室,自覺地沒有跟上去,可是卻沒有妨礙他把這兩句話聽在耳內。那條會動的龍也有這位大師爺爺的功勞?男人繡花?醫生指導他面前要是有面鏡子的話,肯定會看到自己的表情有多麼扭曲了。

這兩人一走,醫生便無聊起來,但又不能不告而別,只好在客廳里重新坐了下來。好在這客廳里還有一面書架,上面放著許多書籍雜志,醫生隨手翻看,喝著茶,也算自得其樂。不過這些關于收藏界的雜志也太過于無聊,沙發也太過于柔軟舒適,看到最后,他干脆歪倒在沙發上徹底睡了過去。

知道被老板喚醒,醫生才發覺居然睡到了晚上十一點多,大師親自開著車送他們回去。醫生偷眼觀察老板,發覺他的衣服破掉的地方只是用線粗略地縫合上了,那針腳慘不忍睹,甚至還沒他縫合傷口的技术好呢。

就這樣的一個針線活,居然忙活了几個小時?

醫生在內心用吐槽表達著不屑,但聰明地並未在臉上變現出來。

大師開車把他們送到了啞舍門口變回去了,醫生本來想打個哈欠伸伸懶腰,可下車被冷風一吹,立刻有精神了起來。

“你是先回去?還是進去坐坐?”見醫生沒有離開的意思,老板客氣地問了一句。

“進去坐坐吧,我還有些事想問你。”醫生目光爍爍地看著老板,心中的疑問急需得到解答。

老板不予置否,低頭推開了啞舍的雕花大門,在門旁的櫃子上摸出火柴,把門口的長信宮燈點燃。

幽亮的燈火在寂靜的夜色中跳動著,此時百寶閣上民國的西洋鐘忽然開始鳴叫起來——正是午夜十二點了。

老板長吁一口氣,心想醫生的生日終于過去了,正在盤算著他算是順利地渡過了二十四歲,逃過一劫時,忽覺得背后一股大力傳來,他毫無准備地被撞了一個踉蹌,向前一步扶住了櫃台才勉强站住。

慌忙回頭,老板駭然發現,醫生竟緊閉著雙眼,靠在了他的背上,已經是昏迷不醒。

他覺得自己好像走在重重迷霧之中。

這迷霧很厚重,根本看不見周圍的情況,連手伸出去,都只能隱約看到一些影子,完全迷失了方向。低頭也看不見自己的腳,不知道前方有什麼,醫生根本都不敢隨意動彈。

這究竟是怎麼了?他最后的記憶就是走進了啞舍,怎麼好像一眨眼就到了這里?

醫生怔忡了片刻,忽然覺得遠處隱約傳來說話聲。這麼傻站著肯定也不是個辦法,醫生認定自己肯定是身處夢境,所以也覺得不會有威脅到他安危的事物存在,便循著那說話的聲音走了過去。

迷霧漸漸地稀少起來,醫生看到自己腳下踩著的是青磚。這些青磚和啞舍那間密室內他曾看到過的那種青磚不同,腳下的青磚有著完美的雕花,其間鑲嵌著金箔和各種玉石,華麗得讓人瞠目結舌。

這時他周身的迷霧已經慢慢散開,醫生發現他身處一間極其瑰麗的宮殿中,周圍有許多穿著繁瑣古裝的人。驟然看到這些,醫生一開始嚇了一跳,待到發現這些人根本看不到自己時,才放下心來。

果然是在做夢。醫生饒有興趣地在宮殿里來回過看著,最吸引他注意力的是站在最前方的一名華服男子。那人生得高大威猛,站得筆直,就如同一株挺拔的松柏,英姿過人。年紀也就二十多歲,但卻自有一股君臨天下的氣度。

醫生忍不住對他多看了兩眼,這才發現他手中抱著一個襁褓,里面有個睡得正香的嬰儿。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本王的長子,就叫扶蘇吧!”那名懷抱著嬰儿的高大男子灑然而笑地說道,下面的一群大小官員便開始連聲祝賀。此起彼伏的道賀聲把本來沉睡的嬰儿吵醒,嬰儿開始哇哇大哭起來,而旁觀的醫生已經都呆住了。

扶蘇?這世上能有几個人叫這個名字?歷史上只有一個公子扶蘇。

難不成這個高大威猛的男子就是秦始皇?

醫生還想再看兩眼,這時本來已經散去的迷霧又重新出現,几乎在轉瞬間彌漫住了所有空間,不光遮住了視線,連聲音都屏蔽住了,漸漸地連嬰儿的哭泣聲也再也聽不見了。

醫生自認為自己是在夢境中,所以不慌不亂,仍耐心地等待著。

沒過多久,迷霧又忽然散去,這次換了一座更加雄偉的宮殿,但基本構造和原來的那個宮殿差不多,甚至連腳下的青磚都一樣。看上去像是議事的地方,左右坐滿了各種官員,那個疑似秦始皇的男子端坐在最上首的位置,而讓醫生感到意外的,是正在當眾稟報議事的那個人,是一個看起來只有十歲左右的小童。大殿之上至少有上百人,而這名小童卻夷然不懼,侃侃而談,空曠的大殿上一時回響著清脆的同音。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扶蘇公子?

醫生已經發現疑似秦始皇的那人相貌已經褪去了眉宇間殘存的稚氣,氣度越發沉穩威嚴,看上去大概能有三十多歲了,顯然這個場景已是公子扶蘇出生過后許多年了。可是這個十歲的小童,相貌根本和大殿之上的秦始皇沒有一絲相似的地方。

反正仗著這里的人根本看不到他,醫生一直走到小童的面前才停下。這個小童長得唇紅齒白,高度只到他的腰際,醫生越看越覺得這小童很熟悉,答案在心底好似呼之欲出。

正在疑惑間,醫生突然感到身后被人拍了一下,一個熟悉的聲音像是松了口氣似的說道:“終于找到你了。”

醫生一回頭,就看到了臉色蒼白的老板,然后就像是見了鬼一般來來回回地在他和小童之間看來看去,張著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老板苦笑道:“沒想到你會來到這里,沒錯,這個小孩是小時候的我。”

醫生感覺喉嚨像是被人掐住一般,死死地瞪住老板,難以置信。

他開始覺得這並不是夢,他的幻想就算再離譜,也不會夢到設定這麼齊全的夢境。

此時殿內響起了一個威嚴的聲音,緩緩道:“甘羅使趙,不費一兵一卒而得河間之地,功績可嘉。封汝為上卿,復以汝祖甘茂田宅賜之。”

醫生指著殿中那個俯首謝恩的小童,期期艾艾地問道:“你……這是甘羅?那個十二歲就稱相的神童甘羅?”

“在秦制中,丞相與上卿的官階差不多,所以便有了十二歲稱相的說法。”老板甚為懷念地看著周圍的一切,最后把目光定在一處。醫生循著他的視線看去,發現在秦始皇嬴政背后的屏風處,站著一個十多歲的少年,眉清目秀,華服冠帶,雖然沒有嬴政懾人的氣勢,但五官卻極為神似。

“這就是扶蘇公子?”醫生總覺得看著這人,心中有些異樣的感覺,但具体是什麼還形容不出來。還沒等他理清思緒,迷霧又瞬間包圍了他們四周,連宮殿都隱去了。奇怪的是雖然霧氣很濃,但醫生卻仍能看到站在他身旁的老板。

“我知道你有疑問,繼續往下看,你會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老板淡淡地說道,在霧氣的繚繞中,他整個人看上去有些虛幻。

醫生定了定神,雖然老板說的話非常不可思議,但他之前確確實實聽到過老板說過那白蛇是他師父養的一條藥蛇,而那條白蛇足足有兩千多歲,戰國時期正好離現今有兩千多年,甘羅的相貌又如此神似老板……

難道說老板真的是甘羅?

醫生一瞬不瞬地看著老板,霧氣濃重,他眼中的神色,越發顯得扑朔迷離。醫生忽然想起在正史中,甘羅的生卒年月不詳,史書中根本沒有記載過這位驚世駭俗的神童最后究竟是什麼結局。按理說身為秦國貴族的甘羅,就算是壽終正寢,那麼在秦朝的歷史中也應該可以查閱到只言片語,可此人就像一顆流星,突然在大秦的朝堂中閃爍而過,又瞬間消彌不見。

還是說……史書沒有記載甘羅的死因,是因為他根本就沒有死?

醫生忽然覺得口干舌燥,正想問出口時,迷霧又忽然散去。這次的場景不是宮殿,而是一間布置素雅的書房。時間好似又過了几年,甘羅已經從一名小童長成了一名少年,面目和老板越發的相似,只是眉宇間沒有老板那種特殊的深邃氣質,有的只是天真和爛漫。

“秦皇封我為上卿,以我當時出使趙國的功勞並不能承受得起,也不是始皇帝的一時興起,而是為了安撫秦國的舊貴族。我雖名為上卿,但卻無人把我當成上卿。始皇帝像是早就知道這樣的情況會發生,隨后不久便讓我隨公子扶蘇讀書,也就是當起了他的伴讀。”老板徐徐說道,醫生也看著已經長成一名青年的公子扶蘇走進書房,兩人極為相熟地開始討論政事,時而撫掌大笑,時而爭得面紅耳赤。

醫生這時才知道為何歷史上關于甘羅的事跡止于他十二歲稱相,因為甘羅變成了太子伴讀,其實就是秦始皇為扶蘇准備的幕僚班底。若公子扶蘇登基,那麼蟄伏的甘羅必將在秦朝歷史上大放異彩。

可惜最后的秦二世並不是扶蘇,而是他的弟弟胡亥。

一想到這個中國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皇太子,這個溫潤如玉的青年,竟會英年早逝,醫生就忍不住從心底涌上一股哀傷。這種感覺真的難以解釋,本來作為一個盡職盡責的醫生,他早就已經做到了可以漠然對待生離死別,況且這個扶蘇公子早在兩千多年前就死了,他替他沉痛個什麼勁啊?

醫生很快地調整好心情,下意識地回過頭去看老板,把對方那充滿懷念的目光盡收眼底。

感觸最多的,應該是他吧。

醫生不知道一個人孤獨地活在世上兩千多年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看著自己的親人和朋友一個個死去,只剩下自己顛沛流離……

醫生忽然有些了解了,為何老板在做古董生意。只有那些古物,和他一樣擁有著漫長的歲月,沉澱著厚重的歷史,看著一代代的物是人非……

迷霧來了又走,出現了一個又一個場景,有時只是一瞬間,有時卻持續許久。醫生感覺自己就像是在看著一個人的回憶。

應該十有八九是老板的,他這麼想著。

迷霧中出現的場景中,秦始皇的身影越來越多,醫生聽不太懂他們之間半文半白的對話,也覺得那些討論的都是政事很無聊,便也不再找老板翻譯。此時畫面正好放到千古傳誦的驚險一幕——荊軻刺秦王。

荊軻不動聲色地跪拜在秦皇跟前,恭順地遞上地圖。地圖的卷軸一寸一寸展開,終于,圖窮匕見,荊軻飛快地伸手抓緊始皇袖子,另一手,閃爍著寒光的匕首破空而出——凌厲的劍勢朝秦始皇刺去,秦始皇掙脫撕開衣袖,躲過一劍。

荊軻一劍落空,他是抱了必死的決心而來的,不殺秦王誓不罷休。秦王拔劍迎擊,砍傷了荊軻。鮮血濺出,荊軻把匕首砸向秦王,卻又一次落空,自己卻再一次被秦王刺中,負傷倒地。

看著荊軻掙扎著嘶吼大罵秦王暴政,醫生忍不住問道:“老板,你說秦始皇是不是個暴君?”

老板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太子丹派荊軻刺殺始皇帝,始皇帝險些失去性命,但是秦滅燕時,甚至都沒有傷害燕國王公大臣的性命。始皇帝一統中原占領六國后,沒有屠城,沒有對六國的王公貴族進行屠殺,而這些人,后來卻成為反秦的主要力量。若是始皇帝真的是暴君,那楚國人劉邦為何可以做官?那楚國的貴族后裔項羽為何可以順利長大?”

醫生聞言一愣,因為老板的言論,也因為正好此時荊軻被一擁而上的秦兵斬于殿下。飛濺的鮮血几乎都要流淌到他的腳下,雖然這幅畫面和他相隔了兩千多年的歲月,可醫生几乎仍能聞到那股懾人的血腥味。“你說反秦的是六國的王公貴族?可是我記得最先起義的是大澤鄉的陳勝吳廣吧?他們可都是平民啊,是秦始皇的徭役太重逼得他們造反的。”

老板冷哼了一聲道:“漢朝的司馬遷說,陳勝吳廣暴動是因為徭役遲到了要斬首。可是近期出土的秦簡卻說,遲到五天以內的處罰只是口頭批評,五天以上也只是罰款。人人都說秦朝的法律嚴苛,而相反的事實是,秦帝國的法律中,已經出現了西方兩千年以后才出現的保護罪犯的條款。《史記》中也記載了,秦始皇交辦的案件,多次不能破案,這在后世是無法想象的。因為酷刑之下,即使找不到罪犯,也能找到替死鬼。這說明了秦朝根本沒有酷刑逼供,相比以后朝代的冤獄無數,秦朝已經算是開明的了。”

醫生聽得毫無反駁之力,雖然覺得語塞,可是卻又覺得新奇。“難道說,秦始皇是個英明神武毫無缺點的皇帝嘍?那些罪狀,難道都是編排的不成?”

“有什麼罪狀?說來聽聽。”老板微微一笑,對于世人對秦始皇的偏見,他也是憋了兩千年的氣了,若是換了和其他人說這種話,八成會認為他是瘋子。他又轉頭細細打量著醫生,他現在就站在這里,他能看得到兩千多年的場景,命運輾轉數千年,兜兜轉轉,卻在當下,仿佛間回到了起點——當年的他和她,也是這樣,站在光滑的青磚之上,議論朝政,辯論國事,沒有誰是太子,沒有誰是伴讀的書童,有的只是共同的理想和志向——建立一個千秋万代的大秦!

他雖然還沒找回他前世的記憶,但這種和人爭議得暢快淋漓的感覺,他已是許久許久都沒有經歷過了……

醫生沒注意到老板恍惚的神情,搜腸刮肚地回想著秦始皇的暴虐罪狀,先撿輕的說道:“他妄殺無辜!”

“哼,始皇帝在位37年,沒有殺過一名將軍或者大臣。后世的歷朝歷代,對于滅亡的前朝,都是毫無例外的斬草除根。更有甚者,連對待本朝的人,也要趕盡殺絕。漢高祖劉邦可是几乎殺了所有跟他造反的戰友,無一例外的都是滿門抄斬。后世有人罵劉邦是暴君嗎?沒有。因為恨他的人都被斬草除根,徹底被消滅了。連司馬遷寫的《史記》都不敢亂言,否則漢武帝劉徹會輕松地把他書寫多年的心血付之一炬。”老板的臉上浮上了鄙夷。

“那秦始皇不也焚書坑儒了嗎?這不也是把罵他的人斬草除根了嗎?”醫生憤憤不平。

老板並沒有立刻反駁,而是靜待著周圍的迷霧散去。此時畫面是在一處春意盎然的御花園中,坐在躺椅上的秦始皇並不是一副威嚴的模樣,而是一臉慈愛地逗弄著懷中的小孩。扶蘇和甘羅站在遠處,已是成年人的扶蘇難掩一臉的羨慕。

“這小孩是誰?”醫生忘記了剛剛的辯論,同樣驚訝于秦始皇難得一見的溫情。

老板閉了閉雙目,長嘆了口氣道:“他就是胡亥。”

醫生倒抽了一口涼氣,這就是真正暴虐敗家的秦二世胡亥?雖然他知道秦始皇可能有著這樣那樣的罪狀,但畢竟對方是一統中原的始皇帝,而他一手打下的江山,竟沒有像他預料般的傳至千秋万代,而是在秦二世手中就斷送了。看著那天真無邪的小孩子,醫生怎麼也想象不到他長大后會變得那麼殘暴無情。

“還記得我說過長命鎖的玉料嗎?就是這時候,始皇帝統一了中原,把和氏璧打磨成了傳國玉璽,剩余的兩塊玉料便賜給了長子扶蘇和么子胡亥。”老板淡淡地說道。此時畫面上正好展現的是扶蘇接過那塊晶瑩如玉的玉料,不敢任意雕琢,只是配了紅繩,貼身佩帶。

“這……我記得戰國時候王國的繼承人好像沒有立長立嫡的說法吧?”醫生也意會到了老板話中的深意。

“是的,所以雖然明面上扶蘇的繼承權是第一位,可是有眼睛的人都會看出來始皇帝對胡亥的偏愛。”老板看著變幻的畫面中秦始皇對扶蘇劈頭蓋臉的喝罵,輕嘆了口氣,“其實始皇帝對扶蘇公子嚴苛,是因為他想把這個帝國交到扶蘇手中。溺愛胡亥,是因為這個小儿子以后不用繼承這個龐大的國家。唉……其實扶蘇公子,根本不喜歡權謀政事,最喜歡看的是醫書……”最后一句話,老板說得極輕,但卻忍不住朝身邊的醫生看去。

醫生沒有聽到老板的最后一句話,內心充滿了吐槽,若秦始皇沒有給胡亥錯誤的認知,一視同仁的話,那麼也許就不會有后面的事情發生了。不過話又說回來,一個皇帝如果連寵愛誰的自有都沒有的話,那豈不是太悲哀了?

兩人因為這個插曲,並沒有繼續辯論下去,恢復了融洽的氛圍。老板看著變幻不定的迷霧場景,偶爾給醫生指點那些人物事件,醫生聽得津津有味,倒像是在看一場真實3D投影的電視連續劇。

“啊,對了,秦始皇還有一大罪狀,大興土木!長城、阿房宮、驪山陵墓,哪個不是大工程?”醫生看到畫面上秦始皇站在地圖前開始研究長城的修建地點,便想起了之前他們提到的話題。

老板撇了撇嘴角,輕嘆道:“秦朝爭霸六國之后,剩下的士兵怎麼辦?解甲歸田?這不是解決的辦法。久安必亂,要不是繼續對外擴張,就是大興土木。歷朝歷代,無一例外。像后世的漢武帝多次出兵征討匈奴,隋唐宋明也無一例外,就連清朝的康熙在和平年代都御駕親征,這是一種解決內部矛盾的辦法。”

醫生聽了茅塞頓開,這方法確實從古到今都在用,更別說現今社會了,某大國還為了轉移國內的經濟危機,掀起了什麼什麼戰爭呢!

老板見醫生並沒有反駁,便繼續說道:“后世對于長城的褒貶暫且不提,但秦朝之后,歷朝歷代都會修建長城,難道還不能說明長城的重要性嗎?始皇帝沒有進行對外擴張是考慮到民生問題,我空口說白話你可能不相信,出土的《睡虎地秦墓竹簡》確確實實地記載著,秦朝的徭役是有工錢拿的,有管飯,甚至配發衣服的。你覺得,老百姓是願意打仗呢?還是願意打工呢?”

醫生徹底啞口無言,腦袋里回蕩著老板的言論,一團漿糊。

“這里,就是焚書坑儒的真相。”老板突然說道。醫生立時瞪大了雙眼,老板怕他光從几個場景看不出來所以然,便徐徐解釋道:“焚書坑儒的導火索,是因為始皇帝追求長生不老,但又怕被毒殺,給他進獻藥丸的术士都必須同時做兩顆藥丸,專門有几個試藥的侍從試藥。待一個月后如果沒有什麼異狀,才服下藥丸。然后,某一天,試藥的某個侍從,暴斃。”

畫面上的秦始皇正在大發雷霆,底下一干人等噤若寒蟬。醫生皺眉道:“現代研究已經證明,古代煉丹术里含有的汞、礬等物質,是重金屬,對人体了有劇毒,積累到一定程度肯定會有副作用。事實上歷史上死于服丹而亡的帝王有好多個,唐太宗李世民傳說就是因為這個死的。追求什麼長生不老啊……”醫生忽然住了嘴,因為他這才發現,他身邊貌似就有個長生不老的人。

老板毫不在意地點了點頭道:“是的,但當時無人知道丹藥從根本上就有毒。也無從查證到底那名試藥侍從是吃了誰做的丹藥而死,再加之查出侯生、盧生等人貪贓枉法,揮霍殆盡攜款潛逃的事件,始皇帝決定殺掉有關的术士。用現代的話來講,就是騙取科研經費,帶不了違法者四百六十三人,人人證據確鑿,其罪當誅,逐一斬首。只有這麼一次坑儒事件,准確的說實際上是坑术事件。在《史記》里,司馬遷也認為是坑术士,后世以訛傳訛,添油加醋,才變成了坑殺無數書生。至于焚書,前一陣出土的秦簡仍在,若是真的焚書,那又怎麼會有大量的秦簡出土?秦始皇燒的,只不過是六國的貴族藏書而已,為的就是想抹去他們的歷史,防止他們動亂,結果沒想到光是仁慈的焚書,根本無法阻止人們造反的心。”

醫生此時已經徹底斷絕了和老板爭論的心,老老實實地沉浸在這個歷史的畫卷中,后面講述的故事也多多少少顛覆了他的認知。秦始皇獨攬大權事必躬親,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發覺只有他活著才能支撐這個帝國的運轉,所以開始多次去各地巡視,留扶蘇公子在朝中執政。可是扶蘇公子仁義忠厚,和秦始皇的治國理念完全相反。多番衝突后,秦始皇才把他丟到邊塞參軍,打算磨練他數年,希望培養出一個剛毅果敢的扶蘇。甘羅,也就是當年的老板,作為扶蘇公子的伴讀也隨行。

此后的場景便很少再有秦始皇的出現,多是非常單調的軍旅生活,塞外征戰果然使扶蘇從一名貴公子成長為一名優秀的將領。而在不知几次春去秋來之后,忽然有人傳來了秦始皇的旨意。一旨詔書傳至上郡,竟是責備扶蘇辦事不力,賜其與將軍蒙恬自盡。

醫生呆呆地看著,他自是知道這旨意其實是胡亥和趙高的假傳聖旨——秦始皇早就在那次東巡的路上就賓天了。而扶蘇也不像歷史上所寫的那樣軟弱到拔劍自刎,而是想和蒙恬將軍帶兵衝回咸陽去詢問真相,但胡亥和趙高的人早有准備,把在帳篷內開始有反抗之意的扶蘇毫不留情地斬殺。

盡管相隔了兩千多年的時光,醫生看到那些士兵持著劍朝扶蘇刺去時,還是忍不住失聲驚呼。

因為他竟然發現一直站在他身旁的老板衝了過去,奮不顧身地擋在了扶蘇的身前。

醫生眼睜睜地看著那柄劍帶著寒光,透過了老板虛幻的身体,直接插在了扶蘇的胸膛上。

老板回過頭來,愣愣地站在那里。

“這不怪你……”醫生知道老板當年並不在場,若是他在的話,恐怕就會做出剛剛的那種舉動。一時間,醫生的心中充滿了慶幸,幸虧老板不在。

只是,看著在血泊中死不瞑目的扶蘇,醫生的背脊間竄起一股涼意。

扶蘇懷里,那塊秦始皇御賜的玉料掉在了地上,醫生看著那塊玉被溫熱的鮮血浸染,不由得遍体生寒。

“其實並不是正義能戰勝邪惡,而是歷史只有勝利的一方才能書寫。這世間,勝的一方才永遠是正義。”老板縹緲的聲音傳來,醫生卻來不及細想,重新地陷入了黑暗中。

醫生像是從一個深海的海底般浮上了水面,艱難地睜開了雙眼。啞舍內那熟悉昏暗的燈火跳動在眼前。

他從椅子上坐起身,揉了揉微痛的額角。一抬手便停住了,因為他手中拿著的,就是那塊碎成兩半的長命鎖。醫生愣愣地看了片刻,忽道:“我剛剛看到的記憶,其實是扶蘇的吧?”

兩半給他倒了杯茶,聞言點了點頭道:“是的。扶蘇慘死,我幫劉邦破秦,替扶蘇報了仇后,便一直在尋找扶蘇的轉世。”

“你幫劉邦破秦?”醫生拿起茶杯直接一飲而盡,滾燙的茶水滑過喉嚨,讓他忍不住咋起舌來。

“嗯,我本來選中的是項羽,可沒想到他居然毀了咸陽,燒了阿房宮,殺了所有秦朝的皇族將相。”老板說到這里頓了頓,像是回憶起了當時的情景,捏著茶壺的手甚至都有些僵硬,半晌之后才續道,“所以我轉而投向了劉邦。”

醫生呵呵干笑了兩聲:“你不會告訴你,說你是韓信吧?”他本是開玩笑說的這句話,可是沒想到話一出口,老板卻淡然地點了點頭。這下醫生卻完全說不出話來了,只能搶過老板手中的茶壺給自己倒了杯茶水。他面前的這家伙既然活了兩千余年,那麼還有什麼不能相信的呢?天知道他還在歷史上都扮演過什麼角色……

又喝了几杯茶水壓驚,蓋好了茶壺蓋,這才平靜地說道:“找到了,可是不知道什麼原因,扶蘇的轉世每次都是夭折,最多也只能活到十二歲。因為時間太過于短暫,所以很多時候我都不能及時找到,疲于奔波。我花費了極為漫長的歲月,才發現只有讓扶蘇的轉世戴上當年他貼身佩戴了數年的玉料,才能延長生命。所以我讓陸子岡雕琢出了這塊長命鎖,可饒是如此,也只能讓扶蘇的轉世在世間存活二十四年。”

醫生雖然早就猜到了些許情況,但當老板說完最后一句話直直看向他時,還是生生地打了個冷戰。醫生扯出一個僵硬的笑容,訕訕地說道:“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我都過了二十四歲了,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啊?”

老板看著他搖了搖頭道:“不,我沒有認錯人。你還記得之前那個水蒼玉的基督像嗎?”

“記得,怎麼會不記得?那個人還是我就回來的呢!怎麼?”醫生當然還記得那個詭異的事件。因為那個水蒼玉的基督像,本來被害死的寧琪琪占據了暢銷推理小說家蕭寂的身体,而蕭寂則被他佩帶的水蒼玉基督像吸收了靈魂。醫生正想再嘮叨兩句,卻看著老板從櫃台里拿出來一個小盒子,那個水蒼玉的基督像正靜靜地躺在里面。

“寧琪琪把這枚基督像送給我了。我讓館長去做了鑒定,刀工雖然是最近的產物,但玉料卻是兩千多年前的。”老板說罷怕一時聽不懂,又加了一句道,“正是那塊始皇帝賜給胡亥的青色玉料,和你手中的長命鎖出自同一塊和氏璧。”

醫生為之啞然,他今天已經接受了太多太多的震撼,決定還是什麼都不說,光聽結論便罷。

“我也是剛剛才知道,原來扶蘇公子的一魂一魄在臨死前,被鎖在了這塊玉料中。魂魄不全的扶蘇,轉世自然早夭。而今天長命鎖碎了,那屬于扶蘇的一魂一魄才重新釋放出來,我和你剛剛看到的一切,都是在這長命鎖中扶蘇公子殘留下來的回憶。”老板說得很慢,慢得几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從他牙縫間逼出來的一般。

醫生覺得頭暈暈的,但他還是善于抽取能聽懂的話語來聽,所以回味了片刻后,他眨了眨眼睛,指著自己道:“就是說,我命中的大劫已經順利地過去了?以后我可以万事無憂地生活了下去了?”

對于自己是不是扶蘇轉世,醫生根本不感興趣。剛剛看的那些場景,他權當成是全息3D的電視連續劇,沒有太多的感觸。畢竟那是兩千多年前事情了,就算再糾結又有什麼用?等天亮了,他還是要走出去上班,穿上白大褂治病救人,他的前世是英雄還是狗熊對他的生活根本沒有半點改變。

老板聞言露出了一個笑容,緩緩點頭道:“是的,沒有任何問題了,不光是今世的你,以后轉世投胎的你,也會和平常人一樣歸于命運的掌控,再也不會有早夭的事情發生了。”

醫生莫名地覺得老板說的話有些凄涼,可是卻不知道到底哪里不對勁。心中煩躁的他剛想問出口,就駭然看著老板的嘴角開始不斷地溢出鮮血,而那笑容卻依舊掛在他蒼白的臉上。

“是的,你終于能好好的活著了,我的使命終于結束了……我……也該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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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19 01:25:4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啞舍·赤龍服

這是醫生第二次看到老板吐血,這次看到的景象更加駭然,老板几乎是一邊說著一邊從唇邊溢出鮮紅的血液,臉上甚至還保持著完美的微笑,驚悚程度簡直可以媲美深夜的恐怖電影。

醫生懊悔不已,從大師別墅里出來時他就應該拽著老板去醫院的,結果他睡了一覺就忘了,真是太不應該了。其實說起來,這也不能怪他,老板呆在這常年不見陽光的啞舍里,臉色本來就猶若病人般蒼白,毫無血色,之前又沒有任何預兆,一點虛弱生病的感覺都沒有,所以很容易忽略他的病情。

“走,去醫院檢查檢查!正好就在附近。”醫生也無暇去給自己的疏忽找理由,連心跳起來,拽著老板就往外走。

老板卻沒有動,而是抽回了手,掏出手擦干了唇邊的血漬,淡淡道:“我不能去醫院。”

“為什麼?”醫生聞言一愣,回頭時正好接觸至老板眼中的苦笑。醫生暗罵自己糊涂,半晌之后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道:“你~~你是怎麼活這麼久的?這麼吐血,會不會影響你的身体?”醫生問得有些遲疑,雖然他在啞舍里稀奇古怪的事情見得多了,例如那據說已經几百年不滅的蠟燭,封印著神獸的山海經,還有那個才剛剛見過的白蛇精~~可他絕對不相信站在他面前和他認識了好几年的這個人是妖怪。

醫生回想起少有的几次和老板的身体接觸,老板的体溫都低得不似活人。

本就關不嚴的門縫里吹來一道冷風,引得長信宮燈里的燈芯一陣跳動,古董家具投在牆壁上的影子也隨之晃動不已。看著老板臉上陰晴不定的表情,醫生卻沒有任何恐懼的感覺,沒有退縮,反而朝他的方向走了一步。

清晰地看到醫生眼中透著關切,老板的臉上難以克制地閃過訝異。就算是和他三代相交的大師一族,也因為他百年來容貌不變而刻意保持著互相合作的敬畏距離。而只和他認識兩三年的醫生,卻在聽到他可能是活了兩千多年的妖精后,反而越發的關心他。

見老板並沒有回答,醫生開始有些焦急起來:“如果不方便說也沒關系,不過我是醫生,可能會有些幫助~~”

也許是今天都把話傾訴了出來,讓一直把秘密當成重擔壓在心里的老板輕松了許多,一時間覺得都告訴了醫生也無妨。

反正,他都要真正離開了。

老板把已經半涼的水壺重新放在紅泥小爐上熱了起來,“我的師父,本就是一名煉丹師。”老板幽幽地說道。水壺中的水一會儿就冒了熱氣,縹緲的水汽從壺嘴中溢出,很快就彌散在冰冷的空氣里。

醫生自己便是一個話嘮,並不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此時忍不住插嘴道:“難道秦始皇焚書坑儒~~不,坑术士的時候,你師父受到了牽連?”

老板搖了搖頭道:“我師父是一個很有名的煉丹師,不屑和宮中那些坑蒙拐騙的术士為伍,進宮一年后就神游去了。”

醫生見老板臉上露出回憶的神情,知道他是在想他那個師父,便忍住了打斷他的欲望,靜靜地等著。

不一會儿,爐子上的水壺燒開了,老板這時才回過神,把茶壺中的冷茶倒掉,重新泡了一壺熱茶,霎時茶香彌散在啞舍之中,令人精神一振。

“發生試藥侍從暴斃的事件后,始皇帝並沒有因此斷絕追求長生不老的願望,不過以后丹藥呈上來時,不用試藥侍從,而是由煉丹師親自試吃。”老板捧著茶杯,也沒有喝,只是放在手中把玩,“我師父神游前曾留下兩枚丹藥,因為他已無處可尋,所以是由身為徒弟的我來試吃的。”

醫生一呆,舉起茶杯的手停滯在半空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你是說,你是吃了長生不老藥~~這不可能!這世間怎麼可能有長生不老藥?”醫生很激動,激動得甚至忘記了自己拿著倒得滿滿的茶杯,滾燙的茶水飛濺出來,燙到了他的手,他也不覺得痛,猶自激動地揮舞著自己的手。

老板依然很平靜,探手過去把醫生手里的茶杯拿過來放好,防止這個珍貴的宋朝白釉瓷被他隨手摔到地上成為碎片。

“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醫生下意識地重復著這句話。他原以為老板能活這麼久,會是什麼精怪,但事實卻更加讓他難以接受。

只是吃了一種藥物?什麼藥物能讓長生不老?醫生絕對無法承認古代的煉丹术居然比現代的醫术還要先進!

老板也知道這件事很難讓人相信,但他確實是活過了兩千多個年頭。老板摩挲著手中宋瓷光滑細膩的瓷釉,心想他恐怕也算得上是啞舍中的古董了,還是很有年頭的那一個。

醫生漸漸從失控的狀態中恢復過來,開始意識到這恐怕是窺視人類秘密的一個難以訴求的機遇。醫生掩住心中的激動,把茶杯中殘留的半杯茶一飲而盡,平靜了一下心緒才問道:“老板,能詳細和我說說嗎?”

有何不可呢?老板感覺著手心中熨燙茶水的溫度,讓思緒慢慢飄遠。

“扶蘇被殺后,蒙恬將軍心有不甘,帶軍打算回咸陽找胡亥問個清楚。他后來怎麼樣我就不知道了,史書上說是服藥自盡,多半也是被人暗殺了。”

“那你呢?”醫生忍不住追問道。老板是扶蘇最親密的伴讀,胡亥肯定不會放過他的。

“我?”老板略薄的嘴唇上泛起一抹冰涼的笑意,“我的父親雖然沒有爵位,但是身為秦朝最古老的家族,對于皇城中的蛛絲馬跡還是能察覺得出來的。在胡亥的使者到達邊境之前,他就派人給我送來了一卦家書,稱他病危。我匆忙回到咸陽,一進家門就被父親關進了密室,直到給始皇帝發喪時,才放我出來。我也是那時才知道,扶蘇已經自盡身亡。”

醫生沉默不語,雖然老板的敘述平靜無波,可是細聽下去,還是可以察覺得到他言語中的悔恨。若他晚几天回咸陽,說不定可以阻止扶蘇就那樣逝去,也許還會改寫以后的歷史。

老板手中的茶杯已經變冷,他舉至唇邊抿了一口,變了味道的涼茶在唇齒間彌漫,一如他五味雜陳的心。

沒有人知道當他看到站在帝座上的那人時,是多麼的驚駭和憤怒。

他曾經無數次憧憬著那套代表著帝王之尊的冠冕戴在扶蘇的頭上,也曾無數次想時刻伴在他的身側,看著一代帝王的誕生,與他一起建立一個理想的、强盛的國度——千秋万代的大泰!

老板捧著茶杯的手猛然收緊,杯中的茶水隨之蕩開一圈圈漣漪,頃刻后,又平靜了下來。

可是這一切的一切,都已經成為過眼云煙。那套冠冕,那方玉璽,他都精心地藏在啞舍深處,可惜再也沒有適合他們的主人出現。

啞舍之內流淌著足以溺死人的寂靜,許久之后,老板才打破沉默道:“為始皇帝發喪那日,所有朝廷重臣都去了驪山,可是能回去的,沒有多少。我也沒有回去。”

“殉葬?借此除掉礙眼的人?胡亥可真陰險~~”看著老板下意識地撫上脖頸,醫生這才知道那道猙獰的傷痕是從何而來。

老板點了點頭道:“我再次醒來,便是在秦始皇墓中。脖頸上的傷口已經愈合不再流血,可環顧四周,遍地屍体,如同身處地獄之中,屍体大多是反對胡亥的人,其中也包括了我父親~~我父忍氣吞聲了一輩子,也絕想不到他會不明不白地死在這里。我把父親的屍体背出了秦始皇墓,把他葬在了我家祖墳,我想他就算死,都不願再和贏姓家族有半點關系。”

老板說罷,又停頓下來,倒了一杯溫茶之后才繼續講述。他把父親葬好后,又去尋了扶蘇的墓。趙高派去的人又怎麼肯把他好好葬了,他一路隱名埋姓地尋了過去,在邊塞附近找到了一個凄涼的墳包。他不會讓扶蘇那麼孤單地葬在那里,他把他從墳里挖了出來,帶回了驪山。

始皇帝根本就沒有葬在他生前修建的豪華壯麗的陵墓之中,他屍骨無存。只因為他的儿子胡亥自己想要這個恢弘的陵墓。

始皇帝生前最寵愛這個小儿子,恨不得把最好的一切都送到他的面前。可是不知始皇帝有沒有想到過,他一手建立的大秦帝國,都被他的小儿子攥在了手心里。連他為自己建造的長眠之所,胡亥都那麼理所當然地拿了去,沒有半分猶豫。

老板覺得諷刺,唇邊溢出一抹冷笑,“所以,我把扶蘇葬在了驪山。他生前不能當大秦帝國的皇帝,我也要他死后奪下擁有那十万兵馬俑。”

這話說得擲地有聲,醫生不由得抬起頭重新朝老板看去。他一直就覺得老板眼中蘊含的滄桑和他年輕的外貌不相匹配,但此時對方熱血暢然的話語衝口而出,竟帶著他的面容有了几分血氣,可以想象得到當年在歷史的長河中,他是怎樣一個風云人物。

醫生之前把老板的表情都收入了眼底,自然可以看出老板對秦始皇的崇拜之心,所以也不難產生想要在扶蘇身邊做一番事業,成就大秦帝國雄起的決心。

古來賢者皆寂寞,一個心有宏圖大志而又極具才華的人,想要在自己的時代,合適的時機,遇上賞識自己的君主,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兩千年前的甘羅能遇上扶蘇,是一個非常幸運的事情。扶蘇生性溫厚仁慈,又不失聰慧,若加以培養,定是一代賢君,再有天資過人的甘羅輔佐,兩人必能造就一番事業。

可是胡亥卻把這一切輕易地毀了。

醫生可以想象老板在扶蘇死后,以多麼執著的心情開始尋找扶蘇世,他希望能找回過去,再次和扶蘇一起上政治的巔峰,引領歷史的前進。可是他隨即發現扶蘇的轉世每次都短命夭折,漸漸地尋找便成了責任,陷入了一場難以逃離的怪圈,一直徘徊了兩千多年。

老板平靜了心情,不願再提關于扶蘇的半句話,他知道醫生最好奇的就是長生不老藥,便緩緩說道:“我也是几年后才發覺自己的身体開始不對勁,不光相貌沒有任何變化外,受的傷也會很快復原。很長時間之后,我才確認自己恐怕是因為吃了師父所做的長生不老藥才會變得如此。”

醫生精神—振向前傾了傾身,迫不及待地追問道:“平時有沒有什麼異狀?掉不掉頭發?其他身体機能可有區別?唉,如果能讓我給你檢查檢查身体就好了,我保證不會讓資料外泄的!”

老板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不會外泄,不過我這麼多年來也未曾停下過對自己的研究,也許不必去用機器化驗,也知道原因。”

“快說!”醫生簡直要被他逼瘋了,急得滿頭大汗。

老板非常享受這種賣關子的感覺,不過他也不是故意的,因為腦中的詞彙還需要整理一下才能捋順。老板思索了片刻后道:“人体衰老的原因是什麼?”

“是衰老細胞。”醫生馬上回答道,正在猶豫要不要跟老板解釋什麼是細胞時,對方已經開始往下說了。“人就好像是一個細胞一樣,細胞分裂,然后新的細胞生長。直到細胞的分裂速度開始緩慢,小于細胞衰老的速度時,人体也步入了老年。這樣的說法對不?”老板斟酌了一下字句。

“對的。”醫生點了點頭,心里有種說不出的違和感,總覺得從老板嘴里聽到現代醫學詞彙,就像看到啞舍里賣最新款的蘋果電腦一樣離譜。

“可是,這樣的細胞也有例外。無限增殖的細胞,成為不死的永生細胞。”老板眯起了丹鳳眼。

“你是說……癌細胞!”醫生瞪大雙眼,滿臉的不可思議,“你是說,你吃下的長生不老藥致癌?可是那不是應該加速你的死亡嗎?”正常細胞都具有一定的最高分裂次數,如人的細胞一生只能分裂五六十次。可癌細胞卻失去了最高分裂次數,几乎可以無限分裂,但人体的器官是絕對承受不了的。

“所以,我身上赤龍服的作用就是抑制癌細胞分裂的次數,讓身体的細胞保持一種微妙的平衡,各個器官不會衰亡,也不會罷工。”老板伸手摸了摸陪伴他兩千年的衣服,淡淡道:“自古相傳‘金玉生寒’,可保屍身不腐。這布料是由上古流傳下來的黑金和黑玉拉絲制成,本是為秦始皇入葬時所准備。始皇帝在位時收集了一些神話時代的古物,而到再往后的朝代,這種神器便極為少見,很多都是仿制了。例如漢墓中的金縷玉衣,其實就是拙劣的模仿品。”

“我……我能摸摸看嗎?”醫生吞了吞口水,在老板點頭之后,迫不及待伸手過去。布料入手有些柔軟又有些堅硬的感覺,溫度冰冷刺骨。醫生猜想著這布料中應該加入了某種稀有金屬,才使其產生了微弱的放射性物質,保持肉体不腐。若換了以前,醫生絕對不會相信老板說的話,但神話時代確實是在封建時代之前所存在的謎一樣的時代。《山海經》能封印神獸和異度空間,這個是他親眼所見。一片竹簡便能施咒,那麼一塊能防腐的布料也不算多離譜。

醫生想不透原理,也知道這種科學問題老板更不會知曉,也不會剪下來一塊給他拿回去化驗,所以只能邊上下其手邊問道:“那你兩干多年都沒脫下這件衣服?”醫生顯得興致勃勃,對他來說,老板簡直就是他夢寐以求的研究對象。他真想把這衣服扒下來,研究一下衣服的質料,順便研究一下老板的身体。如果可能,他更想親手碰觸一下老板那顆跳了兩千多年的心髒……

“收起你那種眼神。”老板敢打賭,若是醫生手中現在就有把手术刀,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把他解剖了,“短時間內脫下是沒問題的,至少睡覺的時候不穿也沒關系。這件衣服只需放在附近就可發揮作用。”老板覺得醫生的問題很好笑,心情不錯地彎起了唇。在這兩干多年中,他還很少和其他人保持這麼近的距離,尤其醫生帶著体溫的手指仿佛透過了薄薄的布料傳導到他的皮膚上,讓身体有些難受的他變得稍微舒服了一些。

“這衣服是中山裝的樣式,兩千年前沒這麼時髦吧?”醫生看著老板衣服的立領,笑著問道。

“民國時期,我救了大師的祖母。大師的祖父是當時有名的古董修復師,他幫我把衣服剪裁成這樣,沒想到几年后就不流行這樣的款式了。”老板自嘲地笑了笑,“幸好現在穿成這樣也不算太奇怪,總比穿古裝要好些。”

“這條龍其實會動的吧?”醫生的手遲疑地停在赤龍的身体附近,那條赤龍繡得是那麼栩栩如生,讓他連碰觸都有些緊張。

“在宋朝時,這衣服破過一次,我請當時文繡院的人幫我縫補。這種布料每條紋路都有特定的排列,文繡院的人最終在衣服的裂縫上繡了這條赤龍。所用的絲線也不是普通的絲線,是沾了我的血的絲線,所以這條龍是深紅色的。”老板極其懷念地撫著趴在他肩膀上的赤龍龍頭,“裂縫終究還是沒有縫補完美,以前只是若干年變動一次位置,最近它已經是一天變動一次了。我想它是沒有喝夠我的血,迫不及待了。”

老板的指尖仍殘留著剛剛咳出來的鮮血,醫生眼睜睜地看著那滴血漬滲進衣料之中,赤龍的龍頭游動了一下,身体仿佛又膨脹了些許。醫生這時才醒悟過來,低頭往老板的胸腹之間看去。

衣服上的破裂之處很大,上面亂七八糟的針腳正是不久之前大師的杰作。醫生想到老板之前的吐血,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道:“這衣服是不是不能被破壞?否則就算是亂了絲線的排列,也會影響它的功能?”

簡單說.這件赤龍服就像是一種極為精細的電路板,只要亂了几根導線,就會徹底短路。否則老板也就不會在上次出現裂痕的時候也不會大費周章地繡了這麼一個古怪的龍在上面。而且他說衣服就算脫下來短時間不穿也不會有問題,那麼讓老板那麼快就吐血就只有這麼一個解釋了。

老板苦笑,他沒打算說出這點的。“我死后,如果身体沒快速腐爛的話,可以讓你任意處理。”

醫生愣在了當場,他剛剛雖然夢想著可以把老板解剖了,可是那只不過是腦中的YY而已,沒料到這種事居然會真的發生。醫生足足呆了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難道……就不能去找其他人繡制了?”

老板把玩著手中的空茶杯,淺笑道:“宋朝是蘇繡發展的最頂峰,朝中甚至還設有專門的文繡院。我身上這條赤龍,動用了文繡院上下三十七個繡娘,足足繡了兩年。你覺得,現在的時代,還能找得到這麼多技藝精湛的繡娘嗎?”

確實找不到。

醫生心亂如麻地站起身,在啞舍里來回踱著步,“肯定有什麼辦法的……機器織難道不行嗎?”

“無妨,你不用掛心。我已經活得太久了,扶蘇的事情終于解決了,我也是時候休息了。”老板微微一笑,有種釋然的味道。

醫生停下腳步,知道症結在哪里了。

老板肯定有辦法讓自己活下去,可是他自己已經喪失了求生欲望,旁人再急也沒有辦法。

這種事他在醫院經常看到,明明有百分之五十可能痊愈的病症,卻由于病人本身不積極配合治療,而日趨惡化導致最壞的結果。

醫生走到老板身前,扶著他的雙肩,直視著他的雙眼認真地問道:“你和扶蘇是朋友嗎?”

“是的。”老板想,如果不是朋友,他不可能在這個世上熬了兩千多年,只是為了看他的轉世能不能正常地活下去。

“那麼和我呢?”醫生按著老板肩上的手,力度又大了一些。

老板茫然地看著他。

他知道他並不是扶蘇,他分得很清。他們之間有著很大的區別,他們是兩個獨立的人。生活環境不同,成長經歷不同,信仰不同,甚至連一絲一毫的相似都沒有。不同于霍去病或者項羽的轉世,因為轉世的扶蘇缺少了一魂一魄,所以就算有再强的執念都不能影響醫生的人生,一點都不能。

他心中的扶蘇,還是死了。

老板不得不承認,他剛剛在扶蘇的回憶中,看到醫生毫不動搖的表情時,便心如死灰。

罷了,他終是成功了,縱使扶蘇再也無法重生,他的轉世,也不會受到那兩千年前的慘劇所累。

這樣就夠了。

若是換了扶蘇,恐怕也會為了他而在世間徘徊這麼漫長的歲月。

可是他真的累了,看盡了多少生死輪回,知道自己違背天命地在世間流連,恐怕下場也不會比那白蛇精好到哪里去。

“和我,難道不是朋友?”醫生得不到老板的回答,顯得有些暴躁,“不是朋友為什麼還要拼命來救我?你不來救我,赤龍服就不會壞,你也就不會死……我還是自作多情了,你根本是因為我是扶蘇轉世,才來救我的……”

“我們是朋友。”老板打斷了醫生的自怨自艾。他仰著頭,看著醫生的眼鏡反射著燭光的跳動,看不清那眼鏡背后的雙眼蘊含著什麼樣的情緒。

這几年和醫生相處,雖然他聒噪、他話嘮,他還喜歡帶東西强迫他一起吃,但是……他們已經是朋友了。老板的唇角勾起一抹真心的笑容,淡淡道:“我救你,救的只是你,和其他人無關。你是個好醫生,你活下去,會救活更多人。”

醫生眨了眨眼睛,覺得屋內的燭光有些刺目,閃得他眼睛都開始有些酸痛。“那你也要活下去,啞舍里還有這麼多古物,你真的忍心撇下它們?”

醫生知道老板對啞舍里的古物有多珍愛,所以心中越發的內疚。若是赤龍服沒有破的話,老板縱使完成了心願,也會繼續守著啞舍當他的古董店老板。

老板感覺得到醫生放在他肩上的手掌燙得几乎讓他難以忍受,他借著起身給茶壺續水的動作掙脫開他的桎梏,風輕云淡地笑道:“有館長呢,他肯定會好好照顧它們的。”

是的,那個大叔若是知道啞舍里的古物都留給了他,肯定會激動得心髒病發作。

醫生一邊在內心吐著槽,—邊絞盡腦汁地想著能讓老板活下去的牽絆。耳朵里聽著水流傾倒的聲音,醫生突然間靈光一閃道:“老板,你說當初長生不老藥有兩顆,你吃了一顆,那另外一顆呢?難道秦始皇吃了?不對了,他吃了的話,就不應該會死啊?”

倒水的聲音戛然而止,醫生偷眼看去,發覺老板的臉色有些難看,知道自己誤打誤撞地抓到了重點,連忙加了一句道:“不要再瞞我什麼事了,我們都是朋友了哦!”

“可以解剖我的屍体還不夠?還想要那顆藥研究?”老板沒好氣地瞥了醫生—眼,得寸進尺說的就是這家伙。醫生嘿嘿地笑著,並不做辯解,反而覺得這樣互相吐槽才是朋友的感覺。

把手中的茶壺續好水后,老板重新坐了下來,給兩人面前的茶杯倒滿茶。“還記得我之前不在的几天嗎?”

“記得,你走之后的第二天我碰到了館長,他說和你換了一個什麼戰國煉丹鼎。戰國?難道你認識這個煉丹鼎?”醫生一向自傲自己的推理能力,見老板挑起了眉,更加知道自己猜對了。

“是的,這個煉丹鼎是我師父留下來的。在鼎底部有個隱蔽的夾層,本來另外一顆長生不老藥就放在那的,等始皇帝東巡回來,證實吃下丹藥的我無事后便服用的。可是諷刺的是,始皇帝死在了那次東巡的路上。”老板的唇角有著一抹譏誚的笑容。

“本來?就是說,另外那顆長生不老藥沒了?”醫生可以想象得到老板這几天是為什麼消失了,肯定是去探查那個煉丹鼎的出土地點了。

老板點了點頭,隨后嘆了口氣道:“那煉丹鼎的夾層已經長滿了銅綠。至少能肯定足有兩千多年沒人打開過了。就是說,另外那顆丹藥,兩干多年前就被取走了。”

醫生和老板交換了一個眼神,均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驚駭。如果有另外一個人也吃下了那顆長生不老藥,那麼就說明也許還會有一個人和老板一樣,在這個世上活了兩干多年……

“那個,還會有誰知道那個煉丹鼎的夾層怎麼開啟?”醫生艱難地問道。

“負責丹藥的侍從知道,可是他們不敢任意動用上供的丹藥……”老板覺得喉嚨有些發澀,困難地咽下涌上來的淤血。

“那就是說在秦始皇死后,只有一個人能正大光明地吃掉那顆丹藥……”醫生吞了吞口水。

“胡亥……”老板長長地嘆了口氣,向后靠近椅背里,仰著頭看著啞舍深幽黑暗的天花板。

醫生沒有再說話。他知道,老板對于扶蘇有多少憧憬,就對胡亥有多少恨意。

雖然胡亥還活著的几率不超過百分之一,可是即便是只有一點點的可能,老板都絕對不會安心。

他想,他可以不用擔心老板在短時間內喪失求生欲望了。

兩人就這樣沉默不語地坐在黑暗中,直到東方的天空開始發白,遠處也傳來了早市的喧嘩聲。

“謝謝。”在第一縷太陽光射進啞舍的門縫里時,老板的聲音也隨之響起。

醫生一夜未眠,此時聽到了老板所說的兩個字霎時精神無比亢奮,嘴都快咧到了耳邊。他知道老板朝他道謝的含義。“謝什麼?你救了我,我也沒說謝謝哩!真正的朋友,是不用說謝這個詞的。”

老板重新坐直身体,看著醫生如陽光般燦爛的笑容,不由得被傳染了好心情。“哦?那麼真正的朋友,是什麼樣的呢?”

“真正的朋友,就是一起分享快樂和悲傷,共同解決難題和危機。在他迷惑的時候一巴掌把他打醒,在他真正決定了某件事時,堅定地支持。”醫生推了推臉上的眼鏡,表情忽然變得很嚴肅地問道,“現在,告訴我你的決定吧。”

老板像是被醫生的話震得一愣,許久之后才長吁了一口氣道:“我……恐怕要去一趟驪山……”

醫生刷地一聲站了起來,拍了拍老板的肩道:“我這就去請年假,陪你一起去!別拒絕,以后我可能沒空,但這次我肯定要陪你去。”

老板正想阻止,醫生早就大步流星地推開啞舍的大門向外走去。

老板只來得及回過頭看到醫生的背影,看著那溫暖的陽光灑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一層金黃色的光暈,聖潔得几乎讓人無法直視。拒絕的話就堵在了嗓子眼,再也說不出來了。老板釋然地笑了笑,閉上了眼睛。

朋友……嗎?

“洛陽鏟、摸金符、發丘印、黑驢蹄子……你都在哪里買的這些東西啊?”老板看到醫生從背包里拿出來的東西,越看越黑線。到底是哪篇盜墓小說誤導他了啊?

“淘寶啊!直接郵到我們住的賓館,很方便的。”醫生一邊得意地說,一邊繼續從包里拿出一個個盜墓必備用品。他在出發前可是查了很多資料,他們住在驪山的一家溫泉旅館里,網購了之后就直接發到這里。否則他真懷疑他帶著這些東西,能不能過飛機的安檢。

不過,他倒是無比驚奇老板居然能翻出身份證去買機票。醫生很想去看一眼老板身份證上的出生年月日是不是公元前,但還是沒這膽量。

老板斜著眼睛看著醫生繼續翻出探地雷達、金屬探測儀、氣体分析儀等等先進的儀器,“這些也是網上買的?”那他也花了太大本錢了。

“不是不是,是我管館長大叔借的。”醫生抹了抹臉上的汗,笑眯眯地說道,“我只是給他打了個電話,放心,沒和他沒細說。他一聽我是和你出來的,立刻發了特快專遞。其實我覺得他要不是正在北京開會,肯定也想把他自己打包郵過來。”

老板無奈地閉了閉眼睛,雖然醫生沒有和館長細說,但這些東西都郵到驪山了,白痴都知道他們是打算覬覦哪座陵墓,這還用問嗎?

“你看要用到什麼?我們什麼時候行動?"醫生興致勃勃地問道。他和老板在來之前進行了激烈的爭吵,他最后終于取得了巨大的勝利,老板答應了帶他去秦始皇陵墓地宮。

那可是秦始皇陵墓啊!足有七十八個北京故宮那麼大,舉世聞名的秦始皇兵馬俑也只不過是給陵墓四周守門的。如果說古埃及金字塔是世界上最大的地上王陵,那麼中國秦始皇陵是世界上最大的地下皇陵,簡直就是沒有被發掘的世界第九大奇跡!雖然項羽、黃巢等人曾經試圖盜秦始皇陵墓,但項羽只不過燒了陵墓上方的建筑,挖了兩道“霸王溝”,他們並沒有找到地宮入口。至今仍沒有人真正進入到秦始皇的陵墓地宮里……

不對,其實有一個,就站在他的面前。

老板看著醫生閃閃發亮的星星眼,無奈地嘆了口氣遵“今晚是個晴天,你先休息,時間還沒到,天黑我們就出發。”

頭疼地看著擺滿一屋的儀器和盜墓用品,醫生為難地抓了抓頭道:“地上這些東西都要帶嗎?我貌似背不動……”

“如果光靠這些東西就能進始皇陵的話,那麼地宮早就被盜了。”老板淡淡道。

醫生被打擊得夠嗆,不過想想也是,這些東西換做一般的古墓肯定有用,但是天下聞名的秦始皇陵,自然不能用普通方法。醫生老老實實地把這些物品重新收起來,然后瞥了一眼老板放在角落里的背包,心想必需品老板肯定都帶了,那他是不是可以帶個數碼相機什麼的?嘿嘿……

很快夜幕便降臨大地,老板拿起隨身帶著的背包,醫生也拿著一個背包。雖然老板說他准備的那些東西都不用帶,但他還是需要帶一些東西才安心。例如手電筒啊,水啊,壓縮餅干什麼的。畢竟老板可以很久不用吃喝,他可是需要的。

驪山之上自古多溫泉,大大有名的華清池便是在驪山之上,所以各種溫泉療養院很多。他們住的是個私人的溫泉旅館,晚上出去也沒人會注意。醫生跟著老板往深山里走去,初時還不覺得有什麼,但走著走著便沒有了遠處的燈光,只有天上的月亮和星光作陪。醫生本擔心老板會不會兩千年都沒來這里了,不認識路,但看老板一直在根據天上的星象來改變方向,便放下了心。雖然兩千年足以讓滄海變為桑田,但天上的星星卻是很難改變的。

醫生怕山林中手電簡的光亮太顯眼,所以並沒有開。他初時還注意著腳下,后來干脆都不看了,追著老板一腳深一腳淺地在山林中穿梭著。艱難步行了三個多小時之后,老板終于在醫生期盼的目光中停了下來。

雖然是隆冬時節,但醫生已是滿頭大汗。他喝了點水,環顧了四周,發現這里和之前走過的山林沒有任何區別,唯一有些顯眼的是他們周圍有几堆寸草不生的山石,毫無規則地堆在那里。

“我們到地方了,不過要等到子時才能找到人口。”老板雖然走了同樣這麼多路,可是臉上沒有半滴汗,臉色越發的蒼白了。

“好。”醫生隨便找了塊石頭坐了下來,閑不住地問道:“我們一會儿從地宮的入口進?不是說秦始皇陵墓里有很多機關嗎?會不會有危險啊?”醫生決定還是把鞋子上的鞋帶再系緊一點。

“地宮正門的封石早就放下了,胡亥自然是要造成始皇帝已經下葬的假相。其實地宮還有几處隱蔽的入口,我知道他日后會人地宮,所以當時把扶蘇葬在其中之后,就把其余几處入口也都封死了。”

老板背著手站在那里,遠遠眺望著不遠處的秦始皇陵,陵墓上的封土構成了一個巨大的弧形,看上去就好似一個被人削平的山包。老板知道這里現在雖然看起來荒涼至極,可是在兩干多年前,這里曾經有著恢弘的宮室寢殿,令人嘆為觀止的華麗建筑,然而卻被項羽一把火燒了個千干淨淨。

仿佛一眨眼,還能看到那壯麗的宮殿在滔天的烈火中焚燒;仿佛一吸氣,還能聞得到那焦糊難聞的味道;仿佛一側耳,還能聽得見那些凄慘的哭喊聲……

醫生抬起頭,看著老板孤寂的背影。

一陣冷冽的晚風,吹得老板的衣衫獵獵作響。本來他身上的赤龍服十分貼合他的身材,可是老板最近几天急劇地瘦了下去,看上去越發的單薄。中山裝上的赤龍在這几天中越變越大,几乎占據了一半以上的衣料。赤龍身上的鱗片反射著天上的粼粼月光,利爪尖銳無匹,栩栩如生,在晚風的吹拂中不斷翻飛,好似隨時都可以碎開衣料整個吞噬掉老板。

好像下一秒,眼前的人就會在自己的視線中消失。

醫生的心中涌起一股不安,起身走到老板的身旁與他並肩而立,輕咳了一聲追問道:“地宮的入口都被封上了?那我們怎麼進去?”

老板在晚風中發了很久的呆,才回過神,漠然道:“始皇帝死后,陵墓還在修建,都是在胡亥的授意下。陳勝吳廣起義,確實也是受不了胡亥的驅使,工匠們知道最后他們會殉葬,所以偷偷挖了一條密道,以備逃命之時用。可惜最后殉葬的時候都不是生殉,這條密道倒是白白准備了。”

醫生聽得毛骨悚然,也知道這片土地上死過的人千千万万,如果產生屍變的話……醫生忍不住低頭看了看腳下,生怕從土里伸出一只骨手拽住他的腳腕。

老板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恐怖片看太多了很不好。”

醫生額角現出一滴冷汗,還是很不適應老板擺著一本正經的臉跟他開玩笑。

老板看了看天上的月色,舉步走向一旁的亂石堆,從懷里掏出一顆乒乓球大小的不規則形狀的琉璃珠,往石縫中塞去。醫生眼睜睜地看著那道不起眼的石縫和那顆琉璃珠完美地契合在一起,就像是天然打造的一般。醫生不敢置信地繞到石頭的另一側,發現在其后有一個小指頭大小的細孔。

“這是什麼?”醫生轉了回來,看著鑲嵌在石頭上的琉璃珠,在月光下斑斕四溢,一看便知其絕非凡品。

“《淮南子》有云,隨侯之珠,卞和之璧,得之者富,失之者貧。卞和之璧是和氏璧,隨侯珠則是與和氏璧並稱的春秋二寶,世人皆稱隨珠和璧。”老板用手掌覆蓋住隨侯珠的光彩琉璃,防止亮光在黑夜中過于顯眼。

“隨侯珠?居然是排名在和氏璧之前的異寶?可是也沒怎麼聽說過啊?”醫生的眼底還留存著剛才隨侯珠驚鴻一瞥的瑰麗,使勁地眨了几下眼睛才適應過來。

“那是因為和氏璧被賦予了傳國玉璽的意義,在歷史的長河中流傳了許久。而隨侯珠,在正史上只記載到始皇帝時期,便完全湮沒了。”老板抬頭看看天色,平靜地說道,“時間差不多了。”

他一邊說,一邊把手掌松開。此時天上的月光正好照射至這道石縫之上,透過背面的細孔,月光在隨侯珠里面的晶体中反復折射著,隨侯珠用肉眼可見的速度越發地變亮,最后投射出一道筆直的光線。

其實這道光線非常微弱,但此地別無其他的光源,所以這道光線便在黑夜中極為顯眼。

醫生霎時明白了老板為何要等到晴天時才行動,而隨侯珠為何在秦始皇以后的年代便銷聲匿跡。因為這實際是專門為了始皇陵才制造出來的千古異寶。

“那就是地宮的緊急入口,而向西走五十三步,再向北走三十九步,便可以找到一處密道入口,那便是工匠們本為自己留的一條后路。”老板記住隨侯珠的光線所指方向,便把隨侯珠摳了出來,放人懷中收好。其實以前的他根本用不著隨侯珠來定位,但已經過去了兩千年,物是人非,需要確定一下才好,否則驪山這麼大,他要上哪里去找那麼小小的一處入口?

老板在黑夜中擰緊了眉頭,想起他在出發前特意給館長打過的電話,確認那尊戰國烏金煉丹鼎是一個年輕人轉手給他的,刻意要求館長拿這尊鼎去啞舍換東西。

是胡亥嗎?難道他是故意要引出老板的?他還沒放棄進入這秦陵地宮嗎?

“老板?”醫生側過頭,疑惑地喚道。

老板壓下心中的思緒,淡淡道:“我們走吧。”

在兩人走后不久,石堆背后忽然現出一道黑影,悄然跟了上去。

兩千多年都沒開啟的密道中,有股讓人特別難以忍受的味道。

醫生雖然聞慣了各種刺鼻的化學醫用藥劑,但是這種腐爛外加發霉的千年氣味扑面而來時,一想到這種味道產生的原因,真想掉頭就走。

但他也只不過是想想,一路都走到了這里,又怎麼會為這點事打退堂鼓。不過當老板自黑暗中遞過來一個東西時,他還是愣住了。

“防毒面具,帶上能好一些。”老板已經把防毒面具帶上了,說話的聲音悶悶的,“這種是防汞蒸氣的面具,而且越往里走越需要。”

醫生趕緊把面具帶上,難聞的味道倒是減輕了一些。他不由得有些慚愧,本來准備了一大堆的現代化工具,卻沒有一個用得上的。結果最后還是要依靠老板。

其實這也不能全怪醫生,他本來就是外行,自然不知道什麼需要什麼不需要。而館長為他准備的那些儀器,大多都是勘探用的。即便是對老板期望甚高的館長,也不會想到他們真的能進到秦始皇陵墓的地宮中去,充其量只是在外圍查看一下而已。

老板見醫生的面色還是不怎麼好,便從背包里拿出几個氧氣袋遞給他,“這個你背著吧,地宮常年都沒有打開過,濁氣很重,若是實在受不了,可以用這個。”

醫生這才知道老板的背包為何那麼沉,趕忙把氧氣袋放進背包中,手中拿著一個備用。這種氧氣袋是便攜式的,他在醫院里也見得多了,自然會用。他見老板沒有准備吸氧的跡象,便暗自揣測這種程度的空氣對老板可能不會造成什麼困難。

他總覺得老板很像是超人,身体機能都異于常人,等這次回去,一定記得要一根老板的頭發和一點血液去化驗化驗。

想著其他事情分著神,醫生便感覺在狹窄的密道里爬行不是那麼難過了。這條密道是當年工匠們偷挖出來的,倉促之間自然粗糙,只能容一人通過,向下斜伸非常陡峭。醫生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跟著老板向下爬了不久,已是非常難熬,幸好吸了几口氧氣振奮精神,不一會儿便聽到前方機關聲響起。

在黑暗中什麼都看不到,醫生又爬了几步,發現老板向下跳了下去,原來前面便是一個深坑,當即也隨著他跳下。

“剛剛的密道是工匠保命挖出來作逃命之用的,自然沒有機關,但接下來的路就是通往地宮的道路,你要跟好我的腳步。”老板清幽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遠遠地居然還有余音回蕩,可見他們已經到達了地宮的入口處。

因為此處要比剛剛的密道寬敞了一些,醫生這才有機會從包里拿出手電筒,打開了開關。

手電簡的一束强光照在深邃悠長的墓道中,讓人有一種穿越時光隧道的感覺。

老板似笑非笑地說了句:“可算是帶了件管用的東西。”

醫生得到誇獎,自然得意非常,此時眼前有了亮光,可以視物,他才有了一絲真實感。原來自己真的是在秦始皇陵墓之中。興奮激動的心情油然而生,醫生小心翼翼地跟著老板的步伐一步一步踩著青磚前進。

墓道雖然是兩千多年前所建造的,但平整光滑,一點磨損都沒有,可見是當年的工匠下了極大功夫建造而成。再加上兩千多年都不見天日,無人踩踏,所以還保持著當年封起來的樣子。若不是墓道中渾濁的空氣,醫生几乎會以為這里是新建成的某影視城。

墓道傾斜向下,角度卻沒有剛剛他們爬過的密道陡峭,醫生全神貫注地跟著老板的腳步前進,初時還覺得驚險刺激,但久而久之也會覺得無趣至極。生怕自己會因為困倦而行將踏錯,便挑起了話頭,詢問有關地宮的事情。

老板告訴他,秦始皇的地宮龐大,除了一條主墓道是安葬始皇帝時開啟的外,還有好几處類似這樣的副墓道。由于秦始皇奉行“事死如事生”的禮制,所以秦陵地宮修建得和他的宮城差不多巨大,擁有地下城牆和十道地下宮門。地宮之內所有的建筑都依照著生前宮城內的布局來建造,除了地宮中心存放他棺槨的地方外,還有許多配殿,用來安置過世的妃嬪和其他陪葬者。由于那些有資格陪葬的人死期不定,所以主墓道和主殿在秦始皇賓天下葬后關閉,其他墓道還未封閉,這也給了胡亥覬覦始皇陵的機會。

地宮龐大無比,這一點醫生早就有了心理准備。在地宮外圍現今已經發掘出了許多陪葬坑,除聞名退邇的兵馬俑坑、銅車馬坑之外,還發現了大型石質鎧甲坑、百戲俑坑、文官俑坑、珍禽異獸坑、馬廄坑以及陪葬墓等六百余處,僅是外圍的陪葬就如此之多,那麼地宮里肯定越發的恐怖。但走了一個多小時,醫生發覺墓道還是如剛到達的時那般沒有絲毫變化,不禁開始煩躁起來。若非確定老板帶著他往一個方向走,几乎都要以為是原地轉圈了。

老板察覺到了他的不耐煩,停下了腳步,淡淡道:“我帶你走的是通往地宮中心的捷徑,我們走過的路上有許多隱蔽的通道通往各個墓室,不過都大同小異,沒有什麼好看的。”他邊說邊朝墓道的牆壁某處拍了一下,一陣轟然作響聲中,牆壁朝內塌陷下去,在塵土飛揚后,露出一塊黑黝黝的墓室。

醫生趕緊用手電簡往里探照,發現只有一具石質的棺槨和地上擺的一些陪葬品。醫生本就對古董沒啥興趣,而那些器物至少都經歷過了兩干多年的歲月,即便是知道它們各個價值不菲,在醫生眼里看起來也好似垃圾一般。這就是興趣的不同,若是換了館長在這里,早就嗷嗷叫地扑了過去,而醫生卻寧肯研究研究老板的細胞基因。

老板把拍開的墓室恢復原樣,醫生也調整好了心情。他並不是來參觀游覽的,而是為了陪老板走這一趟。其實醫生堅持要來地宮,除了想見識見識這氣勢雄偉的秦陵地宮外,更多的原因是怕老板根本沒有想活下去的欲望,陪扶蘇在地下長眠了。

至少他跟來,老板還需要完好無損地把他帶回去。

再次前進之后,又走了許久,醫生發現墓道開始慢慢地變得寬闊起來,腳下踩著的青磚也變得開始有雕刻的花紋,牆壁之上也有了壁畫鑲嵌。墓道的盡頭有一道厚重的石質墓門,那沉重的墓門關閉了兩千多年,自然無法再重新開啟。老板帶著醫生從旁邊的墓室繞了個圈子走了過去,當重新回到中軸線上的墓道時,醫生發現腳下的青磚有著雕花、鑲著金玉,和之前迷霧中所見的秦皇宮內的青磚毫無二致,便知道他們已經來到了地宮最中心的宮城里。

正想順著老板的腳印向前邁一步,醫生卻被對面一閃而過的亮光嚇了一跳,像是被人暗中瞪視了一般。

醫生趕緊用手電簡照過去,才發現對面站著一個高大的兵馬俑。

這個兵馬俑和醫生在電視上見過無數次的兵馬俑不同,它有著鮮艷的彩繪顏色。而且裝束也不同于那些在地宮外圍挖掘出來的地下軍團,顯然這個兵馬俑隸屬于禁宮侍衛。這個侍衛俑比醫生還略高一些,頭戴長冠,神情沉靜堅毅,內穿短裾,外套輕便威武的盔甲,整個人英姿颯爽,氣宇軒昂。腰中所持的劍並不是陶土做的,而是真正的青銅劍。雙目因為鑲著黑曜石做眼珠,上面的天然彩虹眼就跟真的眼球一樣,隱隱還有電筒的光線反射,乍然看去像是活人一般。

這樣栩栩如生的兵馬俑,並不止這一個。在這足以行走三輛馬車的寬闊墓道的兩側,每隔五步就會立著一個相似的兵馬俑,它們兩干多年來一動未動,默默地守護著秦陵地宮。它們服裝一樣,但面部五官卻絕不相同,就像是根據真人制作一般。若不是醫生知道這些和地宮外圍挖出來的那些兵馬俑一般,是貨真價實的陶土俑,甚至還會以為是真人被施展了某種邪惡的法术,生生地變成了人俑……

越是這麼想,醫生就越覺得遍体生寒,雖然强迫自己不再去往兩側看,但卻仍覺得被人盯著,百般不自在。

進了真正的地宮后,來到前殿的廣場之上,醫生反而覺得有些眼熟。因為這個地下宮城,真的是仿造當年的秦宮所建,連一絲一毫的細節都不曾改變。扶蘇自生下來,几乎就是在秦宮長大。在之前的迷霧之中,醫生曾快速地瀏覽了扶蘇的一生,所以對秦宮非常熟悉。除了怕機關而必須要跟著老板的腳步前行外,醫生能清楚地認出他們面前的前殿配殿。玄瓦朱柱,筆直的屋脊,巍峨的闕樓……就連廣場上的一草一木都由陶土彩繪制成,這邊宮女在摘花,那邊侍衛在巡邏,大臣們列隊進入書房議事……和醫生曾見過的那個秦皇宮真的一模一樣,但是這里沒有任何光亮,沒有活人,是一座地下的死城。

就像是本來鮮活的場景,被人按了暫停鍵,永遠定格在了這一幕……

“不是說,秦始皇陵是有人魚膏制成的千年不滅的長明燈嗎?”醫生再也忍受刁了這里壓抑的氣氛,手中的手電筒也正好沒電了,他停下來一邊更換電池,一邊詢問。

“是有的,不過我當年不信那些人魚膏真能燃著千年,所以在離開之前都一個個把燈熄滅了。”老板的聲音在黑暗中淡淡傳來。

醫生翻著背包,不慎將備用的電池滾落在地。他暗叫一聲不好,卻不敢去撿。這里處處都是陷阱機關,隨便邁出去一步都是死。正在想著要不要拿手機出來當照明的時候,老板的方向忽然亮起一抹昏黃微弱的光。

醫生定睛一看,才發現那是套著一個罩子的蠟燭,老板把罩在蠟燭上面的罩子拿掉,在平日看來並不明亮的燭光此時看起來卻異常的耀眼。醫生適應了片刻,才認出了這根底部缺了一角,看起來很眼熟的蠟燭:“這不是那根人魚燭嗎?”

老板點了點頭道:“是的,這根人魚燭是我當年用地宮里的人魚膏提煉而成的.就是為了方便照明。最后一次出墓之后,我就吹滅隨手放置了。后來流落到其他人手書,融成了一般的香燭,輾轉到了廟中,聽著千百年的經文,這根人魚燭便有了精魄。之后的故事,我也和你講過了。”

醫生回憶起來了,這根名為燭的香燭還和一個小和尚上演過人鬼情未了的故事。不對,這種情況應該算是人妖情未了,還有朱元璋的插花,最后老板把人魚燭收入啞舍……可是,喂,這不是重點啊!重點是這根蠟燭不是吹不滅的嗎?老板到底是怎麼把這個燃燒著的東西帶上飛機的啊!他根本是冒著被警察叔叔抓起來的危險和老板出門的啊!

醫生臉部極度扭曲,但卻半句話都不敢問,生怕得到的答案自己無法接受,只得跳過這個問題。“我記得,這根人魚燭最開始的願望不就是想回秦始皇墓,搗毀這里嗎?你怎麼還敢帶她來?”

他的話音剛落,余音還在空曠的前殿廣場回蕩,明亮的燭光中,裊裊上升的燭煙慢慢地形成了一個半透明的女人,容姿絕美,身上那件華貴衣服,和她那優如錦緞般的發絲,就像有生命一般,漂浮環繞在她的周身。只不過,她左手的袖子像是被什麼東西咬掉了半截,看上去非常的顯眼。

老板淡然道:“有什麼不敢帶她來?她能做什麼嗎?”

醫生為之愕然,此時才注意到燭生著一對深邃而媚長的眼睛,但那美麗的臉上卻盛滿了洶涌的怒火。她確實什麼都做不了,最多只能讓燭火跳動的頻率快一些,或者用燭煙形成的身体纏住老板,卻無法阻止老板向前行走。

看著燭美目噴火,醫生只能暗道一聲可憐,老板的手段他可是領教過,無人能敵。而且他不得不承認人魚燭的亮光要比手電筒好上許多,不是豎直的光束只能看到有限的地方,而是以老板手中的人魚燭為中心,光暈朝四周擴散開來,可以看到的景象比

剛剛要多得多。

醫生跟著老板走到前殿的大門前,卻見老板沒有任何動作,就那麼站在厚重的石門前靜立不動。

“這里還需要什麼機關嗎?”醫生好奇地問道。這時燭已經等不及了,輕裊的身体順著石門的縫隙飄了進去,只留得一絲衣角,最后就只剩下燭光上的一縷青煙不斷飄動著。

老板沉默了片刻,才靜靜地說道:“不,這里的機關已經被我破除了,甚至連那道玄鐵鎖我都卸下來了,就是為了讓他醒來的時候,不用費力便能出來……”

醫生初聽還不覺得怎麼樣,等反應過來時毛骨悚然。老板居然還留存著扶蘇會復活的念頭嗎?身為扶蘇轉世的他表示壓力實在很大啊……

老板並沒有遲疑很久,他把人魚燭交到醫生手中,然后雙手輕輕往石門上—推,塵土飛揚中,兩扇厚重的石門發出一聲巨響,輕而易舉地朝兩側開啟了。醫生知道這兩扇門的下面也許裝有石球機關,應該不會是老板有多神力。但是他已經無暇去求證了,因為他看到了頭頂上廣袤的黑夜,—輪圓月掛在天邊,繁星點點,銀河悠然地橫跨天穹。

在這一瞬間,醫生几乎以為自己出了秦始皇墓,可是他卻感受不到清新的空氣,不禁狐疑起來。等到適應了這里的光線時,他才發現這輪圓月和那些星辰都是大大小小的夜明珠。這些夜明珠按照星空的樣子鑲嵌,乍然看去,確實很似夜空的景象。

醫生在心中不由倒抽了一口涼氣,地宮的穹頂居然能給人以夜空的錯覺,那就說明這片空間廣闊得讓人難以想象!

感覺到老板正舉步朝前走去,醫生連忙跟上,可剛走了一兩步,一滴滾燙的蠟淚滴在了他的手上,燙得他手一抖,手中的人魚燭竟沒有拿住,生生往地上落去。

醫生急忙彎腰去搶救,順利地將人魚燭在落地之前,抓在手中。正慶幸自己身手敏捷,下一秒卻睜大了眼睛,看著一點星火濺到了地上,霍然間放大了几倍,熊熊燃燒了起來。原來他的腳下就是一個暗槽,里面裝滿了油膏狀的物質,被這一點燭火瞬間引燃。

油膏介于固態和液態之間,火勢並沒有迅速展開。而是緩緩沿著暗槽蔓延開來,這個廣闊的地宮就像是開啟了某種開關一般,慢慢地展現在了他們面前。

用金子堆成的三山五岳,用水銀彙成的江河湖海,這里竟是一個按照真實比例大小而制成的中原地形圖!

細看的話,還能發現那代表河流的水銀居然還在緩緩地流淌著,銀色的波光和金色的光芒交相輝映,瑰麗得讓人難以直視。

醫生被硬生生地震撼在當場,至此才知史書上有關于秦始皇墓的記載是真實的。

“以水銀為百川江河大海,機相灌輸,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魚膏為燭,度不滅者久之……”隨著醫生的喃喃自語,火線沿著四周的暗槽燃燒著,最終彙集于穹頂上方的一處半透明的圓形大缸之中,轟然間燃起了一團巨大的火球,徹底照亮了這片金山銀河。

醫生知道這應該是代表著太陽,而這團火球燃起時,夜明珠所制成的圓月和星辰的光芒就完全被掩蓋住了,就如同真正的天空一般。

隨著地宮的完全展現,醫生也看得很清楚了。這里沒有任何其他的稀世珍寶。

但醫生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秦始皇的用意。身下坐擁著這片万里河山,周圍有守護著他的十万兵馬俑大軍,他還要其他的寶物做什麼?

這就是最珍貴的寶物。

然后,醫生看到了,在這片金山銀河中央,隱隱有一處人造的建筑。

醫生還未細看,身邊的老板就已經動身了。醫生不願被撇在這里,急忙跟上。一腳一腳地踏在金子做成的山岳之上,醫生的心里在吶喊,他這輩子都沒這麼奢侈過,“在金山上打滾”,這句話還真不是隨便說說的啊!

正當他踏上金山的最頂端時,發現老板已經先他好几步到了一處平台,建在地圖上咸陽的方位上,也就正是他們現在實際在地球上所處的位置。

從醫生這個角度看去,可以清晰地看見,平台之上有個精美絕倫的棺槨。那個棺槨並沒有合上棺蓋,里面靜靜地躺著一個人。

那人面目如生時般溫文爾雅,就好像是睡著了,隨時都可以睜開眼睛一般。

醫生愣愣地站在那里,一步都邁不動了。

因為那人的相貌,他在迷霧中見過許多次,正是大秦帝國的皇太子殿下——扶蘇。

雖然醫生早就知道在這個秦始皇地宮之中躺著的並不是秦始皇而是扶蘇,但是他絕沒有想到死了兩千多年的扶蘇居然一點都沒有腐朽,彷如那時在迷霧中看到的那般面如冠玉。

醫生明白老板為何還存著扶蘇說不定哪天便會醒來的心,這樣的扶蘇,無論是誰看到,都會以為只是睡著了而已。

醫生呆愣了半晌,發現老板就那麼站在棺槨旁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扶蘇,連忙几步並作一步,跳過水銀流過的黃河,來到平台之上。離得近了,醫生越發地感到奇怪。他作為醫生,自然看慣了屍体,可是哪個人死了以后不是膚色青白失去血色?沒—個能像扶蘇這樣面色紅潤,若不是扶蘇的胸口確實沒有起伏,醫生几乎真的以為他還活著了。

心存了疑惑,醫生站在棺槨的男一側低頭仔細打量著扶蘇,才發覺他身上穿著的衣服有些古怪,那黑色的布料,似曾相識。

再看看對面老板的赤龍服,醫生才肯定這兩者定是一種布料。老板也曾說過,這種黑金黑玉的金縷玉衣,是為了保存屍体不腐的上古神物。老板若是想要活下去,就必須舍棄他身上的這件赤龍服,用扶蘇身上的那件代替。

而這樣做可想而知的結果,就是扶蘇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怪不得老板一直猶豫不決。

醫生知道老板對扶蘇有著非同一般的執著,他甚至擔心他來秦始皇陵的初衷就是想陪扶蘇長眠于此,現在看來,他的擔心好像並不是多余的。

“你下不了手的話,我來。”醫生說著,便朝扶蘇伸出了手。可剛伸到一半,沒有体溫的冰冷手指就像一道鐵環一般有力地箍在了他的手腕。醫生打了個寒顫,几乎以為是扶蘇屍變了,下一秒才看清楚他是被對面的老板探身抓住了手腕。

“再等等……”老板輕聲低語道。

醫生清楚地看到老板身上的赤色紅龍已經開始游走,龐大的龍身纏繞著老板的身体,像是被此處濃郁的靈氣滋潤得有了立体感,仿佛瞬間就會把老板整個人吞噬掉。醫生心下一急,用力掙開老板的桎梏,“再等能等多久?他都在此沉睡兩千多年了,你確定是長命鎖縛束著他的魂魄嗎?說不定就是因為他的肉体不滅,才導致他魂魄不散!”

老板被他說得一愣忘了用力,而醫生則趁機發力掙脫,導致他的手一下子觸到了扶蘇的臉。

好像是什麼魔法突然失去了效應一般,兩人眼睜睜地看著扶蘇的身体瞬間變成了灰燼,本來穿在扶蘇身上的那件黑色金縷玉衣,就那麼輕飄飄地躺在了棺底。

一時間,醫生和老板都像是失去了說話的能力,木然地站在那里,醫生甚至還保持著剛剛彈出手臂的姿勢。

“這……我不是故意的……”許久之后,醫生站直了身体,不敢置信地反復看了看自己的手。他的指尖明明感覺到的是人皮膚的觸覺,怎麼下一秒扶蘇就化為灰燼了呢?

老板長長地嘆了口氣道:“畢竟兩千多年了,金縷玉衣也許可以保持他的身体不朽,汞蒸氣也可以保持他的面目不腐,但他終歸是死了……”

醫生能看出來老板的心情相當的不好,並沒有多說什麼。他伸手把棺槨中的黑色金縷玉衣拿了出來,繞過棺槨走到老板身邊,輕輕地把這件古裝長袍披在了老板身上,“穿上吧,他也在這件衣服里面。”

他說得沒錯,扶蘇已經化為飛灰,一些骨灰靜靜地躺在了棺槨之中,而另一些則融人了這件金縷玉衣中,再也分不開了。

老板不得不承認醫生安慰人的口才非常强大。他低頭順從地穿上了這件長袍。這件黑色的金縷玉衣是按照秦朝的樣式所做,玄黑色的寬袍大袖收口,赤金色的滾云邊。玄衣撩裳,只有秦朝最尊貴的人才能穿著的祭祀服裝,秦朝的祭祀院花了几十年才制成,比他當初從寶庫里偷走的那件普通版精貴上千倍。

醫生能感覺到老板感慨万千的心情,但他也能看得出在穿上古裝長袍的那一刻,老板的臉色瞬間變得好轉起來。他便知道老板是真的得救了,心情也輕松起來,忍不住開起了玩笑道:“你的頭發要是留長一些,配這件衣服才最好看。”

其實現在這樣就已經很震撼了,醫生心懷贊嘆地打量著。恍惚想起,在迷霧之中時,老板就是穿著古裝的模樣,今次這般站在他的面前,沒有一絲一毫的違和感,仿佛天生就是適合這樣的服裝一般。只可惜這件衣服本是為了秦始皇而量身定做的,相比身材雄偉高大的秦始皇,老板顯得無比的瘦削,這件金縷玉衣很不合身。

老板眼神復雜地看著棺槨,淡淡道:“我們把蓋子合上吧。”

醫生點點頭,知道老板之前並沒有合上棺木蓋,恐怕是擔心扶蘇復生過來,自己推不動沉重的棺木蓋。現在扶蘇屍身已化為灰燼,他自然不會再有這樣的想法了。

兩人把精美的棺木蓋艱難地抬了起來,慢慢地合上,醫生在合上的最后一刻,從衣服兜里掏出了兩塊東西,鄭重地放了進去。

老板看得分明,知道醫生放進去的是那塊斷成兩截的長命鎖。他並沒有阻止,這就算是醫生自己向扶蘇的道別吧。

他們沒有任何關系,雖然醫生是扶蘇的轉世,可是他們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想起剛剛已經化為飛灰的扶蘇,老板心中盡管不舍,卻也知道,扶蘇是真的解脫了。

沉重的棺木蓋和棺槨合為一体,發出了一聲悶響。

醫生如釋重負地擦了擦額上的細汗,再抬起頭時卻豁然變色,指著老板的左肩惶然失措道:“老板……你的衣服……”

老板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一眼就看到肩頭上忽然出現的一只赤色利爪,然后就像是電影的慢動作一般,慢慢地顯露出來赤色的龍身,鱗片甚至部還反射著刺目的光芒。

該死!他怎麼忘記了?那條赤龍如果能在原來的中山裝上游走,那就說明衣料一樣的古裝長袍上也可以。

醫生急忙衝了過去,幫助老板把里面的中山裝脫掉,可是在他們解開外面的長袍后,發現兩件衣服已經被細細密密的絲線所纏繞,已經完全密不可分了。

老板苦笑道:“是我失策了,看來我是無法擺脫這條赤龍了。”

醫生試著用隨身攜帶的瑞士軍刀去割那些絲線,卻如同割在了鋼絲上一般,而在他一用力時,恍惚耳邊還聽到了一聲龍吟嘶吼。醫生咬咬牙,正打算繼續往下割,老板卻阻止了他:“不用費力了,普通的刀劍都割不開的。”

此時赤龍的頭部已經完全地顯露在長袍的表面,張牙舞爪地舒展著身体,朝醫生示威似的瞪著銅鈴般的眼睛。

醫生剛想用其他方法試試時,忽然間整個地宮都暗了下來,那個燃燒著的太陽瞬間熄滅,火槽里的火也化為了一陣煙,只剩下了醫生手中的人魚燭還在靜靜地燃燒。

“不會吧?不是說可以燃燒千年不滅嗎?難道這秦始皇陵里用的也是假冒偽劣商品?”醫生習慣性地吐槽道。

一直在別處的燭飄回了他們身邊,輕哼了一聲道:“才不是呢!我剛剛看到了一個人。用一柄刀在火槽上一點,所有火焰就都被吸到刀里去了。”燭的聲音就如同她的樣子般縹緲輕逸,可是說出的話卻像重錘般擊打在老板和醫生心間。

“你是說……這里還有別人?”醫生不敢置信地朝四處看去,卻只看得到一片黑暗。此時地宮穹頂的夜明珠的光芒綻放了出來,星月滿天,無比的迷人,可是醫生卻沒有了欣賞的心情。

“地宮里自然沒有活人,但還是有人可以跟著我們進來的。”老板眯起了雙目,淡淡道,“熟知地宮的各種機關,外加拿著可以吸收火焰的鳴鴻刀,除了胡亥,沒有其他人了。”

“鳴鴻刀?”醫生好像看到不遠處有一道光芒閃爍,但卻不甚確定。

“相傳黃帝在煉制軒轅劍時,原料尚有剩余,由于爐內高溫未散,還是流質的鑄造原料流向爐底,冷卻后自成刀形。無風自鳴,名日鳴鴻刀。黃帝認為鳴鴻刀的刀意太强,足以反噬持刀者。又恐此刀流落人間,欲以軒轅劍毀之,不料刀在手中化為一只赤色云雀,逃逸而去。”老板的話音未落,一聲嘹亮的雀鳴自遠及近,飛速地逼近他們所在的平台。

醫生手持人魚燭,看得清楚,正是一只足有鷹隼般大小的云雀飛襲而來,一個人影抓著那只云雀的爪子,在到達高台時那只云雀瞬間變成了一柄三尺長的大刀,那人握著刀柄,毫不留情地朝他們劈來。

刀面反射著人魚燭的光芒,正好照在對方臉上,顯現出一張蒼自得可怕的臉。這副容顏醫生確實是在迷霧中見過,正是秦二世胡亥。

他的容貌。和兩干多年前一般,毫無變化。只是他的頭發不知為何變成了銀白色,那種只有年過花甲之人才會擁有的發色,配著他英俊的容顏,反而卻有種說不出的協調。狹長的丹鳳眼中是淡淡的紅色眼瞳,死灰一般的臉色和暗淡深紅的唇色,都透著一股頹廢的美感。

在這電光火石之間,醫生已想明白了胡亥為何跟著他們而來的原因。

肯定是為了老板身上的那件衣服!

他不知道胡亥沒有金縷玉衣是怎麼熬過兩干多年的歲月的,但他絕不能讓胡亥得逞!

醫生見老板居然還在發愣,忙一手拽著他向后避去。

可是對方的刀勢更快,老板的長袍本就沒有穿好,這麼一拉一拽,繁瑣的長袍就那麼飛揚起來,正好迎上了橫劈而來的鳴鴻刀。

“嘶啦—_,’

鳴鴻刀自然不是凡品,一刀就把長袍砍為了兩截。

醫生抱著老板跳下了平台,老板的臉色在人魚燭的燭光映照下,顯得極為難看。醫生還在斟酌自己是否還要衝上去和胡亥拼命時,老板沉聲道:“我們先走。”

醫生跟著老板翻山越嶺,並沒有感覺到身后傳來的追擊聲。在快要到達地宮門口時,醫生忍不住回頭看去,只見黑暗中,胡亥正立在平台之上,愣愣地低頭看著眼前的棺槨。那只赤色的云雀變成了巴掌大小,站在他的肩頭用尖喙梳理著自己的羽毛。

好像……事情並不像他想象的那樣……難道胡亥還沒有放棄想長眠于此的願望嗎?

醫生滿腦袋問號,但卻又不可能真的衝回去問那個煞星。當他跟著老板穿過悠長的墓道,重新回到那個工匠偷挖的密道前時,一路上一言不發的老板忽道:“你自己上去吧,剩下的路都沒有了機關,你應該沒有危險了。”

醫生聞言大驚失色,反射性地想去拽老板的袖子,可是寬大的袍角從他的指尖溜走,赤色的紅龍只一閃,便徹底地融入了黑暗中。

醫生后悔莫及,他早就應該看出來,老板是絕對不會允許胡亥獨自呆在這座地下陵墓的。可是胡亥身上有那柄可以化為云雀的鳴鴻刀,老板赤手空拳,豈不是任人宰割?

醫生咬著牙,聽著老板的足音漸漸遠去,知道若任憑老板走遠的話,他們這輩子也許就再也見不到了。他深吸了一口氣,咬牙胡亂地朝前踏出一步。踏足的青磚虛浮,只聽一聲機關聲響起,醫生趕忙閃身躲過從牆壁縫里射出的利箭。看著那鋒利的箭尖射進了磚縫之中,箭尾還猶自震動個不停,足見力道十足,若是這一箭釘在身上,肯定直接穿透了他的身体。

“你在做什麼?”老板蘊含著怒氣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醫生知道他是去而復返,不禁大喜。

“你還是送我出去吧。”見老板走了過來,醫生緊緊地拽住他的手腕,說什麼也不肯放開。

老板看著他的目光,頓時明白了他的用意,眼神復雜,心中百般感觸。

醫生舔了舔干澀的唇,艱難地勸遘“雖然這衣服被他砍掉了一半,但上半身還在,你還是能繼續活下去的。忘了過去吧,都過去兩千多年了。”

老板的眼神閃了閃,並沒有回答醫生的話。

他真的能忘記以前的事,重新活下去嗎?

他其實只是個在世間徘徊了兩千多年的幽靈,根本沒有人在意他的死活……

人魚燭的燭火跳動著,昏黃的光暈籠罩著他們兩人。燭煙彌漫,燭漂浮在上空,迷茫地看著這一幕,仿佛回到了几百年前,她和小和尚相處的時候。

人的一生,究竟有多長……

人生……就在你我之間……

老板感受著醫生手掌灼熱的溫度,那種溫暖順著手臂蔓延向上,一直熨燙到了他的心底。

老板動了動唇,剛想要說什麼,卻感到地面一陣天搖地動,兩人几乎站立不住,靠著墓道而立。等這陣晃動過去之后,醫生驚悚道:“難道是地震了?”

“恐怕是胡亥觸動了什麼機關。”老板面色凝重,隨后苦笑道,“這下,我們是都出不去了。”

醫生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發現他們所在的墓道修得結實,抵得住那陣晃動,但工匠們偷挖出來的密道卻擋不住,松軟的沙石落下,已然將那個密道完全地堵死了。

“幸虧你剛剛擔心他,沒立刻就走,否則就生生地活埋在里面了。”燭飄在半空中,語氣淡然地說道,“佛日,種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果真如此……”

醫生知道燭恐怕是和小和尚呆得久了,時不時會吐出几句佛經,但她說出的話確實是事實,若他剛剛爬入密道的話……醫生看著那已經被封死的密道,驚駭不已,頭皮發麻。

“我們怎麼出去?”醫生求助地看向老板。

老板苦笑道:“秦始皇陵的地宮周邊填了一層很厚的沙子,也就是傳說中的沙海。這沙海就是秦陵地宮的第一道防線,使盜墓者無法透過挖洞進入墓室。這條密道是工匠們用秘法修建的,但這次的震動已經讓這條密道毀于一旦,重新被沙子填滿了。”

就是說,他們出不去了嗎?

醫生還沒有什麼被困的真實感,墓道的深處就傳來了一陣陣轟鳴的腳步聲。“那又是什麼?”

“應該是被啟動的兵馬俑。”老板臉上連苦笑都擠不出來了,“我們剛剛經過的墓道兩側的兵馬俑,其實都是機關控制的陶俑,只要確認有入侵者,便會自動地揮劍攻擊。”

醫生無語,怪不得他見到的那些兵馬俑身上的佩劍都是真劍……

震耳欲聾的腳步聲一下一下地逼近,猶如催命的勾魂鬼,醫生在老板的眼中頭一次看到了慌亂和歉意,心情緊張到極點的他,反而平靜了下來,灑然一笑道:“不用覺得抱歉,我大概是命里注定活不長,這世間能有几人像我死得這麼轟轟烈烈?喂,老板,你說若干年后,有人發掘秦始皇陵時發現了你我的骸骨,會不會猜測我們的身份哩?對了,我要不要把錢包里的身份證燒了啊……”

老板直接無語。

醫生嘮嘮叨叨地吐槽著,一點都不像是身處險境之人,但是就在第一個兵馬俑出現在他們視線中時,醫生還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拉著老板向后退了一步。

他們已經到了墓道的最盡頭,身后封死的墓道封石厚得連炸藥都炸不開。

醫生倒並沒有感到多絕望,而是擋在了老板的身前,扯出一絲微笑道:“上次你擋在了我前面,這次換我保護你。”

老板知道他指的是白蛇傘的那次,但到了這種地步,誰在誰前面也不會有什麼區別,只是早死一秒或者晚死一刻罷了。老板知道醫生是硬逞著强擋在前面,看著他那還在發抖的肩膀,笑了笑,忽然覺得自己這兩干多年,真的沒有白活。

燭飄在墓道半空中,面無表情。對于她來說無所謂,誰生誰死,真的無所謂……

醫生和老板兩人誰都沒有說話,而面前的兵馬俑大軍正慢慢逼近,眼看著就要命喪于此時,他們右側的墓道牆壁上忽然現出一個發出白光的光環。而在那個光環中,傳出一聲美妙的鳥叫。

“這不是三青的叫聲嗎?哎呀,不愧是我養的,就是比那只什麼云雀叫的好聽。”醫生與有榮焉地搖晃著腦袋,遲一步才發覺出來不對勁,“咦?這里怎麼能聽到三青的叫聲?”三青是山海經中被解除封印的三青鳥,醫生一直養在啞舍里,怎麼可能在這里聽得到?

醫生朝那個亮白的光環看去,只見光暈朝四面散開,在光環中央竟然顯出了啞舍里的情景,連他走之前沒收拾好的快餐盒都還放在那櫃台上。三青鳥正在啞舍的屋子里飛來飛去,不斷地鳴叫。醫生知道它可能是想說什麼,但是他聽不懂鳥語啊!

“你們快點過來吧,小白割裂空間的能力挺不住那麼久。”一只威猛的哈士奇從啞舍的躺椅上伸出腦袋,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三青吵死了,要不然我們才不過來呢。”

“喵的!不許叫我小白!”一只巴掌大的小白貓氣急敗壞地跳上櫃台炸著毛。

醫生這下聽明白了,也不管老板同意不同意,急吼吼地拽著他穿過了光環。當腳踏上了啞舍的實木地板,醫生才有了一點真實感,而就在剛放松了一瞬間時,背后一股冷風襲來,隨即被一股大力推開。

頭昏腦脹地坐在地上,差點把手中的人魚燭給扔到地上。醫生連忙把人魚燭放好,這才抬起頭,正好看到牆面上墓道中的情景漸漸消失不見,而老板身后卻站著一個舉著青銅劍的兵馬俑,劍尖還被老板牢牢地夾在手中,看上去這個兵馬俑正是跟著他們一起穿越到啞舍里來的。

“看來要騰出個房間,專門放這位貴客了。”老板擰緊了眉頭,手指戳住了兵馬俑胸前某處,一下子就讓想要掙脫的兵馬俑呆立不動,重新變回了守衛中的陶俑。

“呵呵,其實可以把它放在門口,防盜……”醫生死里逃生,心情一放松下來,就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了,索性趴在地板上,哈哈大笑。三青鳥落在了他的瞼側,親熱地摩挲著他的臉頰。

另一旁的環狗和窮奇照例打成一團,老板的眉頭漸漸地舒展,抿緊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翹起。

這樣下去,其實也挺好的……

后來,大師把老板那半截黑色的金縷玉衣,裁剪成了一件襯衫。赤龍依然醒目地趴在那件襯衫上,只是這次它游走的速度慢上了許多,仿佛陷入了冬眠。

三青鳥依然在啞舍里好吃好喝地被供著,窮奇和環狗照例回了方秋家去住。在毫不知情的方秋眼里,它們並不是上古的神獸,而只是可愛的貓咪和帥氣的哈士奇而已。

醫生重新去了趟西安,把旅館里的儀器打包郵了回來,還給了館長。面對館長的追問,自然絕口不提他們曾真的進入到了秦陵地宮。西安郊外那夜發生過的震動,在網上傳得風言風語,有人說是地震,但地震局並沒有做出官方報道,更有人說是盜墓者觸動了地宮機關,這就更沒有證據了。唯一覺得事情古怪的館長,也在見到醫生和老板完好無損后,只得打消了懷疑的念頭。

醫生並沒有和老板說,他之后又去了趟當日他們下地宮的密道口,可是沒見有人出來的痕跡。

胡亥是真的被困在了地宮內嗎?醫生想起那雙淡紅色的眼瞳,覺得不太可能。

但他能參與到的事情,也就到這里了。

年假過后,他依舊回到了醫院,治病,救人。

他的生活還在繼續,而啞舍,也依然開著。

只要他進門,就能有一個人,泡好了上等的龍井茶,等著聽他的日羅嗦抱怨,然后

在縹緲的茶香中露出包容的微笑。

醫生常常想,或許,老板也是這啞舍里的一件古物。啞舍里的古物,每一件都有著自己的故事,承載了許多年,無人傾聽。

因為,它們都不會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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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19 01:26:06 |只看該作者
番外:《館長的尾行日記》

2010年8月5日,星期四,晴

今天居然發現了一家古董店,叫啞舍!

是那個人的儿子開的店。

那個人都有儿子了,一轉眼二十多年過去了。

不過那些好東西,不能放在古董店的倉庫里落灰。

它們應該擺在博物館中,讓人觀賞、學習、敬仰。

決定了,不管用什麼方法,都要達成這個目標。

2010年8月14日,星期六,陰

已經在啞舍門口的茶樓里蹲守了几天,已摸清楚那個年輕老板的作息時間。

啞舍早上開門的時間不定,晚上關門時間也不定,那門內總是燃著那兩盞長信宮燈,不管白天還是夜晚。

真不知道那人是怎麼想的,為什麼不用電燈?不過仿古的氣氛倒是搞得挺好,等回去想想在博物館里搞几個仿古的宮燈。

啞舍几乎沒人光顧,雖然古董店都這樣,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但這也冷清得太可怕了。

需要注意的是,有個年輕的男人几乎每天都來,時間不定,每次都提著吃的東西,應該是老板的朋友。

對了,老板根本不出來吃東西,難道他每天都在古董店里自己開伙?

也不怕傷到那些古董!

2010年8月15日,星期日,晴有時多云

今天終于截住那個年輕的男人,從他嘴里沒套出什麼有用的東西,只知道對方是這附近醫院的實習醫生,對古董根本一竅不通。

那還天天往古董店報道做什麼!

2010年8月17日,星期二,小雨

得到一柄越王劍……越王劍……

不,那不是越王劍……

………………

不,那是越王劍……

………………

我要忘掉這個晚上發生的事情……

2010年9月7日,星期二,陰

那件事已經過去三個星期了,至今進入博物館的時候都覺得渾身發寒。

要不要請那個人來這里看看?看看這些展品都有什麼問題?

………………

我的腦袋一定是發昏了,就算我是館長也沒有權利隨便撤換正在展出的展品。

那人……為什麼還和二十多年前一樣的年輕……

2010年9月9日,星期四,晴

終于鼓起勇氣再次進入啞舍那家古董店。

居然看到那個實習醫生居然坐在明朝海南黃花梨的圈椅上!

雖然椅子是讓人坐的,但不能那麼不精心的坐啊!都几百年的東西了,居然一點都精心,現在的年輕人啊……

借著聊天的機會,看清楚了后面百寶閣上的東西……

疑似是清朝年間的百鳥朝鳳描金漆盒一個,宋青白釉瓷盤一個,疑似明朝宣德年間祭紅盤一個,壽山田黃石雕龍擺件一尊,不知材質的筆架一個,鎏金翔龍博山香爐一尊……

還有几件瓷器和玉擺件需要近距離鑒賞才能斷代,等以后有機會一定要過過手。

聽那個實習醫生說好像前一陣弄斷了几根《山海經》的竹簡?還有什麼舜帝玉璽?

………………

一定是信口雌黃,年輕人,不懂裝什麼懂?!

喏,對了,店里多了一只青色的鳥,不知道是什麼品種的。

不過那籠子是小葉紫檀木制的……

暴殄天物啊!!!

2010年9月22日,星期三,晴

因為博物館辦展覽,請知名的大師來做了一次講座,反響很不錯,各個媒体都有所報道。

忙了兩個禮拜,今天終于抽出空來,可以去啞舍坐一坐。

只是離得很遠就看到那個實習醫生拉著老板從啞舍里走了出來,看樣子應該是去外面吃東西。

門沒鎖。

這兩人,怎麼能如此糊涂!

這店里任何一件東西拿出去都價值連城,他們居然敢不鎖門!

在門口當了半個小時門神之后,那兩人才回來,那老板居然根本沒當回事,直接推門而入。

!!!!!

剛剛我明明怎麼推都推不動的!!

2010年9月23日,星期四,晴

同樣的時間,老板和醫生那兩人又出去了。

反正推門也推不開,我就跟著他們后面,想去看看他們去做什麼。

名不見經傳的小街,沿著青石板鋪成的小路一直往前,他們進了一家名叫“不停”的甜品店。

站在那個頗有明清建筑風格的甜品店外,總覺得此處更適合開家私房菜的餐館而不是這種西點店。

很不搭調。

當然,如果我這個年紀的人進去的話,肯定更不搭調。

我站在店門口,聞著那股糕點店里特有的甜甜香味,有點邁不動道。

最后店里那個瘦瘦的店員疑惑地往外看了我一眼。

我扭頭淡定離去。

2010年9月24日,星期五,陰

今天啞舍居然沒開門。

疑惑。

我想到了昨天那家甜品店,地方離這里不遠,便散著步去了。

出乎意料的是,站在店門口往里面看著,並沒有老板和醫生那兩人的身影。

可能是店里沒有顧客,太過于冷清,本來在櫃台后站著的胖胖的店員,笑盈盈地迎了出來,說要請我品嘗他新出爐的蛋糕。

好吧,反正我也不是沒帶錢,怕什麼?

蛋糕不錯,甜而不膩。

不過最吸引我的,是那個美麗漂亮的老板娘親手泡出來的一杯茶。

非常非常的苦。

但是苦過了之后,是深長的甘甜。

據說這杯茶有個古怪的名字,叫“浮生”。

喝著這杯浮生茶,我打消了打聽老板和醫生這兩人下落的念頭,聽著胖子和瘦子那兩個店員在旁邊八卦。

好像昨晚附近KTV發生了一起謀殺案,一個女孩子被殺了。

這都什麼世道啊……

2010年9月25日,星期六,暴雨

天氣不好,不出門了。

2010年10月8日,星期五,晴

黃金周假期,去海南玩了一圈,覺得有點被曬黑。

下班坐車路過市區最豪華的商業區時,忽然發現某家新開業的西餐廳內,有個背影和老板很像。

應該不是那個人吧。

那個人一向很抵觸現代化的東西的……

喏,不過回想起來,坐在那人對面的,貌似就是那個經常往啞舍跑的醫生。

2010年10月9日,星期六,陰。

晚上散步的時候,順便去啞舍逛了一圈,發現沒有開店。

沿著青石板路去了那家“不停”的甜品店,卻發現那里已經歇業了。

街坊傳聞那個美麗而又古怪的老板娘,是被男人拐跑了。

可惜了,那杯極苦之后甘甜的茶,怕是在其他地方都喝不到了。

喏……回來的時候又經過啞舍,還是關著門。

最近好像老板經常不在店里,不會也被人拐跑了吧?

寒,那可不行,店里那麼多寶貝我都一眼沒看到呢!!!

2010年10月11日,星期一,小雨

看今天的報紙,說是上個月的那個KTV凶殺案終于告破了,凶手也是一個少女。據說和某個暢銷推理小說有關。

哼,一定是出版社借機炒作。

商業街昨天還出了一場車禍?怪不得昨天路過的時候堵車。

2010年10月14日,星期四,晴

今天真是黃道吉日!!!!

去啞舍,居然被老板隨手贈送了一個偶人!!

雖然有裂紋,但修補修補看不出來的。

這可是陳阿嬌的巫蠱偶啊!!!背后還寫著漢武帝劉徹的生辰八字!!!

要在漢朝展廳最明顯的地方擺放這個巫蠱偶!!最好再弄個專題展覽……

真不辜負我在啞舍這里花費的時間啊!!!

看來以后要多去啞舍轉悠轉悠……

2010年11月15日,星期二,陰轉晴

博物館終于重新裝修了明朝展廳,嘿嘿,四周也弄上了仿制的長信宮燈,非常有氣氛。

雖然比不上啞舍店里的那兩個真品,但山寨的仿古效果也很不錯。

陳阿嬌的巫蠱偶在業內掀起了軒然大波,好多學者對此的真實性保持懷疑。

不過申報國家一級文物還有很多程序要走,慢慢來。

因為太忙,很久不去啞舍了,想來老板應該不會怪我得了便宜就跑。

估計還會在慶幸用一個偶人換得月余的清閑。

哼,等過几天就繼續去騷擾他!

2010年11月17日,星期四,小雨

天氣開始轉冷了,冬天不好過啊。

腳踝處陳年的傷又痛的厲害起來。

為了那個元青花瓷罐,一條腿又算得了什麼。

若是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也會做同樣的選擇。

一轉眼,這都二十多年了,也漸漸習慣了每逢陰寒濕冷的天氣里,這種刻骨纏綿的痛楚……

怎麼又文藝起來了,還是貼個狗皮膏藥管用。

2010年11月20日,星期日,晴

終于放晴了,去啞舍坐了坐,喝了杯茶。

還是不習慣用那麼貴重的古董喝茶,覺得再好喝的茶,都索然無味……

那都是應該擺在博物館里的珍品啊!!!

不是隨意用來喝茶的啊!!!

非常懷念“不停”甜品店里的浮生茶,那個很好喝……

走到街角,發現那里新開了一家花店。

布置得非常好,讓人在冬天里看著也覺得舒爽。

只不過這家店的店主居然是個五大三粗的男人,真是看不出來。

隨口聊了几句,發現對方對歷史也頗有涉獵,尤其是秦末漢初。

不過,這人對漢室正統的劉邦沒什麼好感啊……

最后在這家花店買了盆容易養活的仙人掌。

不用天天澆水,很好。

2010年12月1日,星期三,晴

從古玩市場淘來一尊戰國烏金小鼎,看用途應該是煉丹用的。

品相不是很好,但用儀器測過,年份很足。

懷疑是明器。

不過賣這個戰國烏金鼎的人很奇怪,臉容都罩在連衣帽中,能看得到眼睛以下的半邊臉都很蒼白,聽聲音也很年輕。

一看這鼎的來歷就不明……

要不,拿去給老板掌掌眼?

2010年12月10日,星期五,小雨

終于還是沒忍住,拿著那個戰國烏金鼎去了啞舍。

只是沒想到老板居然看了一眼,就臉色變了。

奇怪,這烏金鼎雖然年份久遠一些,但價值說實話,根本沒有什麼瓷器玉器值錢,至于這麼大驚小怪嗎?

那麼就應該是很有來歷的東西……

可惜無論我怎麼問,老板都不說,還極為罕見地問我這烏金鼎賣不賣。

我只不過猶豫了一下,老板就拿出來一方硯台,我一眼就看出來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四大名硯之一的澄泥硯。單不說年份,就是這個品相,也足夠值了我在這烏金鼎上的花銷了。

這還沒完,老板又掏出來一個定窯裂紋釉太白尊。

瓷器的價格或貴重程度與器形有關,有個口訣就說明了一切。一尊二瓶三罐壺,四洗五觚六杯爐。七盤八碟九雜件,十看年代器形如。這尊排行第一位,自是貴重無比。再加上年份,肯定要比這烏金鼎的真實價值還要高。

這居然還沒完,老板又拿出來一串頂極啡紋雪山蜜蠟!

千年琥珀,万年蜜蠟!

尤其這還是古董蜜蠟!

古董蜜蠟是古代中東人用古法在天然蜜蠟礦中加入天然礦物質而形成的色彩,古法早已失傳,成品率也極低,多為念珠流傳,無法復制取代,不可再生,是鑽石和翡翠都無法媲美的靈性寶石。單單這一串蜜蠟,就是讓人無法估計的價值!

真是……讓人心髒壓力很大啊!!

當時我真的在考慮要不要拿出速效救心丸吃一顆……可是眼睛卻舍不得離開櫃台上的這三件珍品。

我心忖老板這架勢,估計是要用東西來交換我手里的戰國烏金鼎。

也對,我手中也不缺錢,雖然看在他的面子上,把這烏金鼎轉手給他,只怕心里也會不舒服。看來老板還是像以前一樣,把人心看得透透的。

不過我當時真的不理解,為何老板會拿出這三樣東西,我肯定會選那串價值最高的雪山蜜蠟。但我當時真猶豫來著,以為老板在考驗我,若是依著人情,我怎麼看也應該拿那方澄泥硯才對。可是若是公平交易,那尊定窯太白尊也不錯……

結果老板直接說了一句,這三樣古董都用來換烏金鼎。

這……這等誘惑之下,我還是沒抵擋得住,立刻同意。

東西的真假,我當時都沒看,因為老板的信譽擺在那里,我怕的是老板突然反悔,立刻裝好東西就走了……

不過,現在怎麼想怎麼覺得有點不對勁。

不行,明天要去問問老板,那個戰國烏金鼎有什麼來歷。

聽聽八卦應該可以吧……

2010年12月11日,星期六,小雨

早上啞舍沒開門。

中午也沒開。

晚上去居然也沒開……

正好晚上看到了那個醫生,居然和一個女孩子撐傘走在一起,真是難得的情景。

2010年12月12日,星期日,小雨

今天啞舍還是沒開門。

2010年12月13日,星期一,小雨

今天啞舍依然是沒開門。

2010年12月14日,星期二,小雨

啞舍還是沒開門。

那尊烏金鼎肯定出問題了。

2010年12月15日,星期三,小雨

啞舍沒開門。

在門前遇到了那個醫生小子,看起來他也很著急。

和他互換了電話號碼,有老板的消息互相通知。

2010年12月16日,星期四,小雨

啞舍的門依然關著。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2010年12月17日,星期五,小雨

啞舍一周沒開門了。

雨也下了一周沒停了。

我是不是應該放棄有關烏金鼎的疑問了?

反正已經換了三個寶貝,應該知足了……

万一這烏金鼎和那越王劍一樣……

明天要去北京開會了,暫時離開也好。

2010年12月18日,星期六,晴

北京的天氣很冷,但終于也是見到了多日不見的陽光了。

開會還是每年的那個調調,不過有個年輕人在大會上的發言不錯。

后來打聽了一下,是國家博物館的實習研究員,叫陸子岡。

陸子岡?哈!看來他父親就是個行內人,否則怎麼會給自己儿子起這個名字。

2010年12月19日,星期日,晴

突然接到了那個醫生小子的電話,要借一些地質勘探有關的儀器。

什麼地質勘探啊!那收快件的地址明明是驪山好不好!!

誰不知道他要去盜墓啊!!

而且還是秦始皇陵!

不過,那醫生是和老板在一起的,難道說,那尊戰國烏金鼎其實並不是戰國年間的,而是秦朝的?

還是指往秦陵地宮的重要線索?!

怪不得老板肯下血本來換……

哼,不過也好,看看他們能折騰出來什麼東西。

一會儿打電話給館里,讓助理去給醫生那小子郵儀器。

2010年12月23日,星期四,小雪

終于從北京回來了,啞舍還沒開門。

晚上的時候上網搜索最近几日西安方面的新聞,居然發現今天凌晨的時候曾有過3.2級的地震。

專家保證這種輕微地震不會引起秦始皇陵的動蕩。

什麼地震啊!絕對是老板和醫生那兩個人搞出來的!!

天啊……不會是他們兩個把始皇陵給搞塌了吧……

2010年12月31日,星期五,晴

啞舍重新開業了。

老板和醫生好端端的,真不知道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情。

不過難得糊涂吧,估計問了他們也不會說。

就是……店門口怎麼多了一個兵馬俑?

而且這兵馬俑怎麼還身涂彩漆,腰佩青銅劍?

應該不是贗品吧……

不會這麼巧吧,他們去了趟西安,店里就多了個神似秦始皇兵馬俑的東西?

喏……有古怪……

有待考察。

2011年1月1日,星期六,晴

新的一年開始了。

許下新年願望。

希望自己和家人身体健康。

希望博物館發展得越來越好。

希望……

喏,反正是寫在日記上給自己看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希望,新的一年里,能從啞舍里拐來更多更好的古董啊!!!

哇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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