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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玄色 -【啞舍·第二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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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19 01:26:5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啞舍II 作者:玄色

內容簡介】:

啞舍里的古物,每一件都有著自己的故事,承載了許多年,無人傾聽。

因為,它們都不會說話……默然等待千年,只是為了在此刻相遇。

一幅四季圖,讓你享盡榮華富貴,前提卻是保持本心。。

一對錕铻刀,相遇的第一刻,就已經注定著別離。

一塊無字碑,承接著千年的輪回,也承載了無人能評價的歷史。

一扇黃金面,能連接時間和空間,也能連接命運和抉擇。

一只九龍杯,鎖住的是內心,而不是靈魂。

一副六博棋,勾起的是殺欲,而不是感情。

一抹廷圭墨,可以寫下感嘆心扉的絕筆,讓世界也黯然失色。

一本亡靈書,能換回已死之人的靈魂,卻必須以最珍貴的東西做交換。

一把留青梳,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性別,但終將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

一枚銅權衡,記錄的是一段沉默的歷史,無人可以訴說。

一支白澤筆,能改寫世間万物,命運輪回。

一方和氏璧,能代表皇權顯貴,屹立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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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四季圖

這天,醫生遵照慣例,值完夜班后開著早飯到啞舍去吃。自從西安回來,他和老板的關系就更近了一步,若說以前是好朋友的話,現在就足以稱得上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了。

畢竟,他們真的差一點死在驪山秦始皇陵里。

醫生現在回想起那個夜晚,都覺得太過于瘋狂,他自己都不確定那是不是他做的一場夢,更別說和其他人傾述了,聽到的人大概會直接說他得了癔症。

醫生呆呆地坐在啞舍的櫃台邊,看看老板動作熟練地泡這今年新下來的第一茬春茶,啞舍古趣十足的室內,頓時茶香彌漫。

老板的衣服已不再是過去那件中山裝,他們從驪山秦始皇陵的地宮里待會了那半件有黑金黑玉拉絲的秦朝衣袍,有大師裁剪成了一件非常時尚的襯衫。這件襯衫和原來中山裝的料子是一樣的,都是全黑,袖口和衣擺處都繡著深赤色的滾云邊,而那條陰魂不散的赤龍,因為一時不察,讓它偷偷跑到了這件新襯衫上,此時龍頭趴在老板的右肩上,龍身蜿蜒在后背處。它從這件襯衫制作好之后就沒有變動過,仿佛陷入了冬眠一般,雖然稍微令人安心了一些,但每每看到它猙獰的面目是,還是會令人心生寒意。

醫生對這件新襯衫沒有什麼興趣,他感興趣的是老板——好像要老板的一根頭發還有一滴血去化驗哦……好像知道他的身体構造哦……好想親手解剖他哦……手好癢啊……醫生抓心撓肝地鬧心著,自從知道老板是活了兩千多年的人之后,就完全克制不住自己的求知欲。

可是他知道老板討厭去化驗,而且這要是万一沒保密好,以后肯定沒有什麼安寧的日子。老板把醫生發綠的目光看在眼底,不動聲色地把泡好的茶傾倒在他面前的茶杯中。其實他也想弄明白自己長生不老的真正原因,以前和醫生說的,只不過是猜測而已,精密的儀器檢查,如果不公開的話,還是可以接受的。

只是,他不急。經歷了這麼漫長的歲月后,他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老板掩去唇邊的一抹微笑,心里算著醫生到底要糾結多少日子才會說出這個要求。醫生倚在啞舍的黃花梨躺椅上悠閑地看著報紙,品著春茶。阿帕契那條狗狗在前一陣他陪老板去西安是時,托表妹帶回家養著,誰知這麼一養就養出感情了,他去要了几次都不肯還,約摸著是不會再還回來了。

正值大清早,啞舍平時就沒什麼顧客光臨,此時更加是門可羅雀,所以醫生看到一個背著畫筒,穿著簡單干淨的白襯衫,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的清秀男子推門走進來,狠狠地吃了一驚。

對方倨傲地朝著櫃台里的老板點了下頭打了招呼,輕車熟路地往啞舍的里間走去。

醫生眼睛都要瞪脫窗了,盯著那名男子繞過了玉質屏風之后,回過頭小小聲地朝老板問道:“那人是誰啊?怎麼像是到自己家一樣啊?”

老板把玲瓏杯放在鼻間嗅著茶香,抬頭淡淡道:“他是附近美大的老師,來我這里臨摹書畫的。他平時也經常來,一呆就在里面呆一整天,你難得見到他一次,”

“臨摹書畫?”醫生疑惑地重復著,何時老板也如此善心了?“對他這麼特別?他不會是什麼名家轉世吧?”也不能怪醫生如此疑心,畢竟他可是聽說過霍去病轉世、項羽轉世……連他自己據說都是扶蘇轉世,說不定剛剛走進去的那個畫師又是什麼牛叉的角色……

沉重的雕花木門又被人推開,拄著拐杖的館長走了進來。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進門那里多出來的一尊高大的兵馬俑。推了推金絲邊的眼鏡,館長不敢置信地說道:“這是……這是秦始皇的兵馬俑?這是哪家偽造的啊?怎麼這麼誇張?哇!居然還是真的青銅劍……”

醫生用咳嗽聲掩飾衝口而出的笑意,仿造的?天啊!要是館長只懂啊這尊兵馬俑是從秦陵地宮里自己追出來的,絕對會把眼鏡都跌碎了。不過他也知道就算館長眼力再强大,也絕對不會相信色彩如此鮮艷的兵馬俑是真品一般剛出土的兵馬俑身上殘余的染料都會迅速褪去,他不知道老板用了什麼辦法,保留了這尊兵馬俑上的顏色。要是館長知道這兵馬俑還會動……醫生別過臉去,忍笑忍得很辛苦。

館長雖然覺得這尊兵馬俑有些古怪,但沒多想,他看了眼在櫃台后端坐的老板,挑眉笑道:“換襯衫了?我倒覺得原來的衣服適合你。”

“那件衣服穿了那麼久,也該換換了。”老板又拿出一個新的杯子,擺放在官場面前,替他倒滿清茶。

館長坐在櫃台前,環顧了店內一周,不解地問道:“我剛剛明明看到有人進來了,他人呢?”

醫生向后指了指道:“進內間了。”

“什麼!”館長如遭雷劈,神色也如同醫生般羨慕嫉妒恨!他自然知道內間的東西遠比外面擺著的要好,可他根本連進去的機會都沒有啊!

老板把剛剛和醫生說過的理由重新說了一遍,館長仍是不依不撓地套話道:“那他臨摹的是哪一幅古畫?”

老板也不瞞他,淡淡道:“他最近在臨摹展子虔的《踏雪圖》,進度很慢,大概一天只是畫一筆而已。”

一天一筆?醫生暗暗咂舌,這是什麼龜速啊!

他一扭頭,看到館長捂著胸口,一臉扭曲,立刻嚇了一跳。“大叔,你怎麼了?是不是有心髒病啊?”醫生趕緊跳起來,扶著館長坐下。

館長掏出手絹來擦擦額頭的細汗,哆哆嗦嗦地說:“我我……我就是沒有心髒病也會被他嚇出心髒病!展子虔啊!怎麼會是展子虔的《踏雪圖》?”

“展子虔?他很有名嗎?”醫生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不以為意。

“當然有名!”館長用拐杖重重地拄了一下地,發出悶重的響聲,“現在存世的山水卷軸畫中,隋代畫家展子虔的《游春圖》是發現年代最早,並且保存非常完整的一幅古畫,現存在北京的故宮博物院,上面還有宋徽宗的親筆提款。據野史傳說,展子虔一身最有名的作品是《四季圖》,《游春圖》只不過是《四季圖》中的其中一幅,此外還有《童子戲水圖》、《落葉圖》《踏雪圖》。只是另外三幅圖連摹本都沒有,很多人都質疑另外三幅圖的存在可能性……老板,能不能讓我去看一看啊?”館長轉向老板懇求道。

老板出乎意料地點點頭:“右邊的第一個屋子。不過那三幅圖不是有緣人是看不到的,你要有心理准備。”

館長立刻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往內間走去。醫生也好奇地跟著去了。老板並沒有阻止,只是低頭專注地用軟布擦拭這手中的茶杯,不出一分鐘,醫生便從玉屏風后轉了出來,口中悻悻然地嘮叨道:“你騙人!那屋子里掛著的就是白紙啊!也虧的那個畫師能對著白紙發呆!”

“都說了有緣人才能看到,館長沒和你一起出來嗎?”老板輕笑道。

“沒,他看到的也是白紙,但那畫師的桌上鋪著一張畫紙,已經畫滿了,館長就對著那張畫研究來著。”醫生說完補充了一局,“用不用我把他叫出來?”

“不用,既然畫師沒說什麼,就讓他待著吧。”老板也不是那麼不近人情。

“哦。”醫生重新坐下,卻再也沒了看報紙的心情,“老板,館長說那三幅古畫雖然在他看起來是白紙,可是紙張確實是很有年頭的,那真的是傳說中《四季圖》的另外三張嗎那個畫師是什麼人?他怎麼能看得到?”

老板停下擦拭茶杯的手,含笑問道:“想聽故事?”

“想聽。”醫生立刻湊了過去,他正無聊著呢!

“嗯……我想想,這要從很久遠的年月說起……”

北宋年間。

“若說起這年輕的端王爺,這京都內可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暫且不說他流傳在外的那些才華橫溢的書畫,今日先來說說他少年風流的佳事……”東京汴梁的一家茶館二樓,說書先生正口沫橫飛的講著最新的八卦,旁聽的人群都聚精會神。對平頭老百姓來說,這些桃色花邊事件才是茶余飯后的甜點。

茶樓靠欄杆的角落里,坐著兩名身穿華服的少年,其中一個穿寶藍衣袍的少年笑得一臉燦爛,壓低聲音問身邊那位穿絳紫色外袍的少年:“王爺,這可是在說你吶!不過,我怎麼都不知道你還有這段故事?”

另一位少年從小廝遞過來的小茶罐中挑出一個茶餅,用茶臼耐心地搗成粉末,待粉末均勻,放入茶盤待用,靜待桌旁的水壺燒開。

點差時最忌分心,藍衣少年見狀也不再搭話,不一會儿,水壺里的誰便沸騰起來。旁邊有小廝送上一套天青色的荷葉型茶盞,藍衣少年忍不住伸手拿起一個,端在手中細細看去。直接愛你釉面滋潤柔和,純淨如玉。撫之如絹,釉如堆脂,潛藏的紋片在陽光映照下晶瑩多變,一看貶值是不可多得的珍器。再翻過來看了一眼盞底的落款,頓時嫉妒不平地碎碎念道:“皇上還真是待你好,這御賜的東西你都敢拿到大街上來用?也不怕弄壞了?”

紫袍少年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東西就是拿來用的,壞了我再管皇兄要就是了。”說罷邊拿起爐上燒開的水壺,動作優雅地燙壺,溫杯,干壺,置茶,烘茶,注水……滾水衝入茶盞之中時,他拿起茶筅力道均勻的開始打茶。茶盞中的茶末被開水一燙,散發出蒸騰的熱氣和香氣,一下子就充盈鼻間,讓人心曠神怡。

不一會儿,茶盞中的茶水水乳交融,泛起沫餑,潘潘然如堆云積雪。

“堂哥,你這點茶的手藝可真是越來越絕了!”藍衣少年呆看著放在他面前的茶盞,只見在那天青色的茶盞中,沫餑潔白,水腳晚露而不散,正是點茶的最高境界。

“話說,前几個東瀛那邊來的人,四處去學我們的茶道,弄得似模似樣的,看樣子還打算帶回他們國家去呢!”

“畫虎不成反類犬,他們不懂我朝文化的茶道之精粹,生搬硬套,不過是綠錢浮水而已。“紫袍少年淡淡評價道,又拿了一個茶盞,重復了一遍剛才的步驟,給自己也點了一盞貢茶。

這兩位少年,穿紫袍的正是東京汴梁最近名聲大噪的端王趙佶,而著藍衣的那位,則是宋太祖趙匡胤五世孫趙令穰,算是趙家的宗室子弟。兩人同輩,喲年紀相當,愛好相同,所以趙令穰便堂哥前堂哥后地喚著,沒少被家里的人指著額頭說他沒上沒下。不過趙令穰也是在龐大的宗室中長大,自然也知道分寸,但平日和趙佶廝混起來,喚他王爺的時候,反而是透著一股戲謔。

趙佶也不以為意,他三歲的時候就被封為王爺,一點都沒覺得這名頭有什麼特別之處,反而極愛隱瞞身份流連于市井之間,倒是喜歡趙令穰這不做作的態度。

待趙佶也為自己點好了一盞貢茶后抬手示意,趙令穰隨即拿起茶盞,感受那正適合的溫度熨燙著手心,天青色的茶盞中因茶乳融合,水質濃稠。趙令穰欣賞了片刻,仰頭一飲而盡。這茶水飲下去之后,盞中的茶沫膠著不干,出現了點茶點到極致之時才會出現的“咬盞”。

趙佶也把自己那盞茶喝淨,滿意地看著留在盞壁上的咬盞。

他端王趙佶,做什麼事自然就要做到最好。

趙令穰拿起一旁的水壺,忘趙佶手中的茶盞加水,水線在空中划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注入茶盞之中。熱水衝掉粘在盞壁上的茶沫,趙佶喝掉了這盞殘茶,心情大好,用一旁小廝遞過來的毛巾擦了擦手,淺笑著問道:“大年,今儿個有什麼節目?”

趙令穰腹誹著自己爹親給他起的那個乳名,他弟弟叫永年都比他叫大年好要聽!但卻不敢真讓趙佶改口,畢竟喚乳名還能表示和他親近嘛!趙令穰也喝掉自己的那盞殘茶,砸吧了几下嘴,回味了一下唇齒間的茶香,這才笑著說道:“東大街那邊新開了一家古董店,一會儿去瞧瞧有什麼寶貝吧!”

這提議極對趙佶的胃口,當下連茶點也不吃了,立刻起身就往外走去。

趙令穰拈了兩個精致的茶糖,往嘴里一丟,吩咐隨行的小廝把這套貢品茶具收拾好,這才追著趙佶而去。

茶館里的評書先生,仍搖頭晃腦地編排著少年端王的風流韻事,周圍人聽得津津有味,渾然不覺剛剛端王爺就在他們身邊。

東京汴梁是一座非常繁華的城市,汴梁往來的商旅很多,都稱世間再也沒有一個城市能比得上這里的繁華美麗。

這點,倨傲如趙佶也深以為然。汴京的布局不再沿襲唐代京城的封閉式坊里制度,商人只要納稅,便可以隨處開設店鋪。這樣新的街區鱗次櫛比,屋舍林立,街道兩旁的店鋪檐宇如一,又盛設帷帳,擺滿珍寶器物,或各地的財貨,道上人車往來,一片太平熱鬧景象。

宋朝以前,街市的開放有嚴格的宵禁限制,城門和坊門在入夜以后關閉。但宋朝以后,就打破了這個限制,上一代皇帝宋神宗還發展了許多夜市,進一步促進街市的繁榮。雖然開店容易了,但老字號林立的東大街,輕易不會有空檔讓新店可以加進來,所以趙令穰說那家古董店開載東大街是,趙佶便知道這家古董店肯定來頭不小。

沒有實力,怎麼可能在東大街上開店呢?

“堂哥,到了。”聽見趙令穰的聲音,趙佶一抬頭就看到古朴的店面上兩個篆体的打字,點頭贊道:“啞舍,這名字起得有味道,比起那什麼宣德閣、三寶軒的名字,雅致得很。”趙令穰就知道這家古董店必然對趙佶的胃口,得意的笑道:“就知道堂哥會喜歡。不過這啞舍我可是聽別人說的,我沒進去過,堂哥要是覺得虛有其表,可別怪我哦!”

趙佶還沒說什麼,就見這家古董店的大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小縫,一個兩歲大的小男孩從門縫中擠了出來。

趙佶見這孩子白嫩可愛,正猜測是誰家的小公子是,卻被他手中抱著的一把青銅劍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說是抱著還有些不太准確,因為那把劍的的長度几乎比得上這個小男孩的身高,以他的年紀還拿不動這麼沉的青銅劍,所以他兩只手握著那劍的劍柄,而劍鞘尖部墜在地上。盡管是一把沒有拔出來的青銅劍,但以趙佶的眼力,已經看出這把青銅劍至少是春秋戰國的名器。

趙令穰也是玩古董長大的,一看到那小男孩就這麼拖著那把青銅劍往外走,心疼得直跳腳,趕緊彎下腰幫他把劍尖男起來。就這麼一過手,趙令穰便看清了劍鞘上的鳥篆体刻字,頓時一個激靈,驚呼道:“堂哥,這是越王劍的真品!”

趙佶挑了挑眉,宋朝有重文輕武的風尚,所以對于聞名遐邇的越王劍,他並不是很感興趣。但這家古董店,竟然把如此珍品給一個兩歲大的小孩子當玩具,可見其中還有多少寶貝。趙佶雙目一亮,抬腳便往店內走去。

相比外面的陽光燦爛,古董店內要暗得多。沉重的雕花木門后,兩盞長信宮燈正幽幽地燃燒著,店內彌漫著一股好聞的熏香,尋著香氣的源頭,在酸枝木雕刻的櫃台上,正擺放著一尊紡鎏金翔龍博山香爐,絲絲縷縷的香煙正從龍口中徐徐吐出。店內的布置典雅宜人,沒有尋常店鋪中那種待價而沽的市儈之感,而是像進入到了一個大戶人家的廳堂,每一處的古董,都是價值連城,就算是長于帝王家的趙佶,也不由得暗自贊嘆,自然而然地對這里的老板升起了仰慕結交之意。

可是店鋪雖大,趙佶拿眼神一掃,便知這店內沒有人。他也不急,抬首觀看著廳中掛著的兩幅對聯,如果他沒認錯的話,這應當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御筆。

“你們是誰?這店還沒開吶!”清脆的童音忽然響起,趙佶轉頭看去,那個拖著越王劍玩的小男孩又從門縫間擠了進來,一雙黑亮的大眼睛努力地瞪著他。

幫他提著越王劍的趙令穰摸了摸鼻子,嘿嘿一笑道:“沒開店不也是要開店嗎?喂,小子,你家這店里有沒有什麼稀罕的字畫啊?”

小男孩一開始老大不願意這兩個人隨便進來,但趙令穰的話,顯然是把他當成了店主,立刻把小胸膛挺得高高的,牛氣哄哄地說道:“當然有!隨我來!”說著就拖著那柄越王劍,噔噔噔地往內間跑去。

趙佶皺起了眉,顯然不認同趙令穰這種哄騙小孩子的伎倆。趙令穰卻知道他這個堂哥的死穴,笑眯眯地說道:“堂哥,連這小孩子都知道那幅畫最珍貴,那肯定是錯不了。而且趁這家店還沒正式開,看到好的東西先預定下來,省得到時候被別人搶走了。”說罷他也不管趙佶有沒有答應,拔腿邊朝那個小男孩追去。

趙佶也知道趙令穰說的沒錯,很多古董店都有鎮店之寶,輕易不會示人。這啞舍之內,春秋戰國時的越王劍都可以給小孩子當玩具,用唐太宗的御筆當楹聯,俺麼作為鎮店之寶的書畫就越發難以想象了。

趙佶掙扎片刻,便朝內間走了過去。剛轉過一扇巨大的云母琉璃屏風,就聽見先過去的趙令穰氣道:“小崽子!你敢騙少爺我?”

“我沒騙你啊!老板說過這里的最好,我也沒進來過啊!”小男孩委屈的聲音傳來,不會說太多話的他根本沒法解釋,一跺腳便跑了出來。他手中的越王劍,劍尖在地上拖拽,發出“嗞喇嗞喇”的聲音。從趙佶身邊跑過去的時候,還不忘抬起頭朝他做了一個大大的鬼臉。

“怎麼回事?”趙佶看到追出來的趙令穰,疑惑地問道。

“那屋里掛著的分明是四張白紙!這小子還趁機扯了我的香囊。那可是鶯鶯特意給我繡的呢!”趙令穰氣急敗壞地解釋了兩句,然后急吼吼去追那個小男孩了。

趙佶大為意外,他不相信掛在那里的就是四張白紙,可是趙令穰也沒道理騙他。他都走到這里了,一股難以言明的衝動驅使著他朝那間沒上門的屋子走去。

屋內沒有窗戶,也沒有其他擺設,只有屋中央的圓桌上點燃的一盞長信宮燈,而在趙佶朝屋內四壁看去時,一陣狂喜襲上心頭。

這四面牆上掛著的,分明是四幅畫工精湛的風景畫!四幅畫所畫的風景完全一致,區別只是畫中的季節,春夏秋冬各一幅。趙佶看到畫角的落款時,饒是見多識廣的他也不由得輕顫,這竟是展子虔傳說中的《四季圖》!

四幅畫的構圖壯闊沉靜,設色古艷,趙佶站在屋子的中央,慢慢地轉著圈轉換著視角,頓時就像是四季在他的視野中循環流轉一般。士子仕女們游春、童子在盛夏的的小溪中戲水、老人在落葉中惆悵、旅人在雪中疾馳……趙佶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完全沒有深思為何趙令穰說這是四張白紙,知道有個聲音突兀的響起。

“你能看得到這四幅畫?”

趙佶像是從幻境中驚醒,驟然發現這屋里已經不止他一個人,不知何時門口處站了一名年輕的男子。他穿著秦漢時的古服,寬袖緊身的繞襟深衣,黑色的直裾優雅地垂在腳邊,更襯得他面如冠玉,活脫脫就像是古畫中走出來的人物。趙佶察覺到自己盯著對方不放的舉動非常失禮,連忙掩飾性地輕咳了一聲道:“你是……”

“這家店的老板。”對方微微一笑,說出了一個令趙佶驚訝的回答。

趙佶沒想到這家古董店的老板居然會如此的年輕,不過看對方的氣質,也許是某個家道中落的富家子弟。趙佶自知理虧,一拱手誠心地說道:“在下唐突,擅自闖入,請恕罪。”

“無妨,定是樂儿帶你進來的,他素來淘氣。”老板輕笑,顯然也拿那個小孩子毫無辦法。

“令郎活潑可愛,以后當為大才。”趙佶也笑了起來,想到被捉弄的趙令穰現在還沒回來,恐怕是被那個小魔頭折磨得夠嗆。

“他不是我的儿子,只是……親戚的孩子。”老板微微抬眉,淡淡地解釋道。像是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他轉向一旁的牆壁上掛著的畫卷問道:“你能看到這四幅畫?”

“當然能。”趙佶莫名其妙地點點頭,雖然屋中燈火很暗,可也足以讓他看到這四幅畫上的景色,連樹枝的細微都看得一清二楚。“這展子虔的《四季圖》,老板,你多少錢才肯讓給我?”

老板沒有說話,而是用一種高深莫測的目光盯著他。趙佶大大方方地任他看著,以為對方在斟酌開多少價適合。半響之后,老板幽幽地開口道:“你買不起。”

趙佶皺了皺眉,身為大宋的王爺,還少有他買不起的東西。他心中暗暗思索著肯定是對方抬價的伎倆,但卻仍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冷哼道:“你只要說得出口,我就能買的起!”他平日也少有如此衝動,但是他一見到這四幅畫,就抑制不住心中的渴望,覺得無比的喜愛,千金難買心頭愛,他決定不顧一切代價也要得到這四幅畫。

老板這時看向他,表情變得有些認真起來,淡淡的說道:“想要擁有這四幅畫,就必須維持自己的本心。”

“本心?”趙佶絕對沒想到老板會說出這個風馬牛不相及的詞,不由得呆了一下。

“万鐘則不辯禮義而受之,万鐘于我何加焉?為宮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識窮乏者得我歟……”老板徐徐說道,清朗的聲音回蕩在整個室內,悠然坦蕩。

“……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謂失其本心。”趙佶接著他的話繼續說了下去。此段出自《孟子?告子》,“本心”的說法,也出自于此,指的是廉恥之心。孟子在文中舉例說,有些人在生死之間,能夠寧死不屈甚至舍生取義,而在天下太平之時,卻可以不顧廉恥甚至不擇手段地追名逐利,喪失了原來的立場和品德。

“是的,你若是想要擁有這四幅畫,就必須維持自己的本心。”老板的預期很是淡然,像是極為不信任他可以做到一樣。

趙佶怒極反笑道:“哦?只要這樣?”

“是的,只要這樣。”老板仍是淺淺地笑著,“既然你決定要這四幅畫了,那麼就用手摸一下這四幅畫的畫紙吧。這四幅畫會為你帶來無窮的權利和財富,但如果你無法維持你的本心,那麼它們也會無情地收回,並收取數倍的報酬。”

趙佶不可置否地伸手隨意在這四張紙上碰了一下,對于這家古董店的良好印象卻在這几句對話中蕩然無存。要不是看在這四幅畫是真跡的份上,他早就扭頭走人了。

趙佶心中暗笑,他已經是王爺了,還有什麼比這個位置擁有更加無窮的權力和財富?

就在他手指從最后那張《踏雪圖》的畫紙上收回時,走廊里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趙令穰神色驚疑不定地衝了進來,慌慌張張地說道:“堂、堂哥!大事不妙了!宮……宮里的人傳來消息,說……說……”

趙佶的心中升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厲聲喝問道:“說什麼?”

趙令穰一咬牙,扑通一聲跪在地上,道:“說是皇上病危了!”這句話猶如驚雷般在趙佶的耳邊炸響,在一片短暫的空白之后,趙佶下意識地想到,他皇兄至今還沒有子嗣,這皇位……而比王爺這個位置擁有更加無窮的權力和財富的是……

這四幅畫會給他帶來無窮的權力和財富?

趙佶下意識地看向一旁的老板,目光接觸到他唇邊微妙的笑容,不禁恍惚了起來。

老板獨自站在屋中,端詳著四壁上掛著的《四季圖》,許久都沒有說話。他想不通,為何這《四季圖》會選擇趙佶作為有緣人。

“他們走了?”清脆的童聲在響起,打斷了老板的沉思。

“樂儿,把越王劍給我。”老板沉下臉朝門口的小男孩伸出了手。

樂儿糾結了片刻,抬眼看了看老板的臉色,万分不舍地把手中的越王劍交了出去,怏怏地抱怨道:“樂儿拔不出來,別人也拔不出來!”

老板把越王劍拿在手中,伸手摸了摸樂儿柔軟的發頂,淺笑道:“你不是這把劍的主人,自然拔不出來。”

樂儿嘟著嘴,但小孩子心性,鬧過之后,便轉眼忘記了。他這才發現屋中的不同,驚訝地嚷道:“咦?畫!”他剛剛明明看到的是四張白紙,怎麼一轉眼就變成了四幅水墨畫?樂儿用鄙視的眼光看向老板,心想剛剛那個大叔罵錯人餓了,他才沒有騙人呢!是老板騙人!

“《四季圖》認了主,自然會顯形。”老板嘆了口氣,“就是不知道這次能維持多久。”

樂儿歪著頭似懂非懂地聽著,但也識趣地並未插話。

“雖有明察之資,仁義之志,一旦富貴,則背親捐舊,喪其本心……”老板淡淡的聲音流淌在寂靜的屋內,像是一中難以明喻的箴言……

趙令穰整了整身上的衣袍,走進延福宮的偏殿。

已經登基為帝兩年的趙佶,正穿著一身明黃色的便服,負手站在這間屋子的中央,聚精會神地欣賞著面前掛著的《童子戲水圖》。

趙令穰扇了扇手中的折扇,這間通風的屋子在盛夏之際越發的悶熱,也不知道他堂哥怎麼忍受得了。趙令穰知道這屋中四壁上掛著的圖,正是年趙佶登基之后,啞舍的老板親自送過來的。分文未取,實在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他以為,當初裝神弄鬼地弄了四張白紙掛在那里,肯定是別有圖謀,誰想對方居然沒有任何索求。

不過這只是小事,趙令穰轉眼便拋在了腦后。他崇拜地看著面前的趙佶,他的這位堂哥在十九歲那年便基為皇,屢次下求直言詔,竄逐奸佞,昭雪冤獄,察納忠言,所有的這些,都受到朝野上下的一致贊譽。

可是趙令穰隱約之間也有著不安,新黨舊黨之爭在哲宗時期就斗得如火如荼,他相信很多人都弄不清楚到底是新黨的改革好,還是舊黨的守舊妙。可是最近發布的政令隱約有了更改的跡象,因為身為宗室的桎梏,趙令穰很少接觸政事,但是也聽聞趙佶的這些改變,均和最近朝中新躥起的蔡京有關。

蔡京是因為寫得一首好字,被趙佶賞識的趙令穰曾見過几次蔡京,對他沒有什麼好印象,卻又不知該如何和趙佶說。他們已經不是單純的堂兄弟的關系,他甚至都不能像以前那樣沒上沒下地叫他堂哥,不管在私下或者是公共場合,他只能低頭卑微地給下雙膝。

見趙佶從冥想中回過神,趙令穰連忙按照平日里的禮節,下跪見禮。“見過官家。”(注:宋朝時期,稱呼皇帝為官家。所謂 “三帝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因為皇帝要至公無私,所以稱為“官家”。)

“起來吧。”趙佶的臉上已經褪去了少年時期的稚氣,此時全是居高臨下的傲然,“大年,今天叫你來,是想讓你琢磨琢磨, 這延福宮是不是太小了一點?”

趙令穰揣摩著這句話的言下之意,然后驚心地發現,他這個堂兄是要擴建這座宮室。延福宮歷來都是作為大宋皇帝的一處行宮,一別致雅趣著稱,可是卻從來沒有皇帝嫌這里太小了……趙令穰覺得這屋中的空氣越發的悶熱窒息,簡直讓他喘不過氣來。

他知道他必須說點什麼,趙令穰感到喉嚨發癢,然后訕笑著,聽見自己說道:“……臣弟也覺得如此。”

趙佶龍心大悅,點頭笑道:“是的,這里實在是太熱了,我們出去具体談談吧!”說罷便率先走出這間偏殿。

趙令穰從懷里掏出絲絹,擦了擦頭上的汗。

由簡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這次只是擴建延福宮,那麼下次呢……趙令穰不敢去想,當年趙佶也曾像是講笑話一樣,同他說過這四幅畫的來歷。說是這四幅畫所需要的報酬,就是維持本心。趙令穰苦笑,如今不光是他的堂哥,連他自己都無法維持自己的本心,情願說出違心之語。

無聲地嘆口氣,趙令穰轉身走出這間偏殿,在他轉身的那一剎那,牆上那副《童子戲水圖》的畫跡,正緩緩變得淺淡……

趙佶換了便裝,帶著几個侍衛,走在東大街上。

時間就像是流水般飛速而過,他已經登基整整十年了。

他覺得他是個很好的皇帝,雖然那些繁瑣的政事很難處理,但蔡丞相都幫他處理好了,讓他有時間有精力投入自己最感興趣的書畫事業中。他掌管了翰林院,開辦了宣和畫院,親自當了畫院的院長,最近在編撰《宣和書譜》、《宣和畫譜》、《宣和博古圖》等書。

可最近發生了一件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他急需找人來說明一下。據打探消息的人回報,說那家名叫啞舍的古董店這些天都沒開店。聽說前几天辦了一場喪事。

那個老板死了?趙佶皺起了眉。這些年他一次都沒來過啞舍,怎麼偏生這麼巧?几個侍衛揣摩皇帝的心思,不顧啞舍仍關門閉店,强硬地砍掉了門上的鐵鎖,推門而入。

趙佶走進之后,發覺其間的布置几乎個十年前一模一樣,里面擺設的古董還是那些。趙佶想不通,難道這家古董店的生意竟慘淡至此?十年間連一件古董都沒賣出去?趙佶几乎以為自己踏入的是十年前的時光,尤其是,當他看到那啞舍老板從內間緩緩踏出。

那眉目宛如十年前一般年輕,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他還穿著那套玄黑色的漢服,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白紙。

趙佶立刻猜到去世的是誰了,他嘆氣道:“節哀順變。”

啞舍店里只有他當年遇見的兩人,如今老板在這里,那麼說明出殯的那個是樂儿。十年前那個樂儿兩歲,就算過了十年,也不過是十二歲而已。趙佶這些年眼見著自己好几個儿子天折,一時心中涌起了和老板同病相憐之意。

“沒什麼,到日子了,他也該去了。”老板蒼白著臉色,像是渾然不在意自己喜愛多年的孩子就那麼輕易地走了,轉而淡淡地問道:“官家今日屈尊而來,有何要事?”

趙佶也聽出對方語氣中的不耐煩,卻也並沒有計較。畢竟任誰最親近的人逝去,都不會有好心情的。趙佶朝旁邊的侍衛一抬手,后者立刻遞上了一個狹窄的錦盒。趙佶再一揮手后,那些侍衛便訓練有素地魚貫而出,留下趙佶和老板獨處。

趙佶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錦盒打開,拿出一張畫軸,在長桌上展開。

畫紙上竟然是一片空白。

老板看到這一片空白的畫紙,了然地挑了挑眉,淡淡地問:“這是《四季圖》中的哪一幅?”

趙佶緊張地舔了舔唇道:“是《童子戲水圖》,《游春圖》還好好的掛在那里,其實這張《童子戲水圖》早就已經變成了空白,我以為時哪個宮人不小心弄壞了畫卷,弄了一張白紙掛在那里。可是昨天我忽然發現連《落葉圖》顏色也開始變淺,我才覺得不對勁起來……”

老板微微一笑,不緊不慢地說道:“這世間所有的事情,都是公平的。你既然選擇得到無窮的權力與財富,又不能很好地維持本心,那麼《四季圖》自然是要帶走一些相應的報酬。”

“什麼報酬?”趙佶急問。

“這是《童子戲水圖》。”老板只是笑笑,並未直接回答,而是淡淡地重復了一下這幅圖的名字。

趙佶就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他今年二十九歲,可是出來他登基前出生的大儿子,沒有一個皇子能順利成長起來,毫無例外地早夭而死……他也隱約覺得不妥,一兩個孩子夭折,也許是意外,但每個孩子都活不過五歲,就很離譜了……他一直以為有人暗中下蠱詛咒,可是絕對沒有想到竟是畫惹的禍……

“老板……這……這怎麼化解?”即使是一國之君,但趙佶也知道自己不過是個凡人,無法和這些神鬼之事抵抗。

老板沒有說話,他抬起手,一點點地把畫軸重新卷了起來。趙佶這時才注意到,老板漢服的右邊寬袖上,有著一道齊整的切口,像是被利劍划傷。趙佶知道這件衣服恐怕是老板珍愛之物,否則不可能一穿就穿了十年,連破了口子都舍不得換。趙佶有求于人,便投其所好道:“老板,這件衣服破了,拿到文繡院去補一下吧,我保證文繡院那些繡娘的手藝巧奪天工。”

老板卷畫軸的手頓了頓,顯然趙佶的建議打動了他的心。文繡院是趙佶御用的刺繡院,也許會有希望。他還不想就這樣死去,樂儿是扶蘇的轉世,他還是無力阻止他十二歲就死去的命運,但他並不甘心。千百年來都這樣熬過來了,雖然被越王劍誤傷到了衣服,但他還想要繼續活下去。這是他心中唯一的執念,偏生趙佶還准確地抓住了他的死穴。

“官家,我這衣服並不是普通的布料,普通的繡娘是無法接手的。”老板看向趙佶的目光有些閃爍,“而且我要求衣服在縫制的時候,我要在同一間屋子里。”

趙佶連連點頭,這點事情根本不值一提,他也看出來了,這件衣服應是秦漢時代的古董,才讓老板如此珍視。

老板目光深沉地思索了一會儿,便關了啞舍的古董店,隨趙佶回到了他在宮城外的行宮延福宮。

延福宮是在政和三年的春天,正式下令修繕擴建的,號稱延福五區。新建的延福宮東西長度與大內皇宮相同,只有南北的規模略小,其實就相當于趙佶重新為自己修建了一處皇宮。東到景龍門,西達天波門,其間殿閣輝煌,景致秀麗,足足有數十座亭台樓閣。堆石為山,鑿池為海,蓄泉為湖,其間點綴這千奇百怪賞心悅目的珍禽異獸和佳花名木,簡直有如人間仙境。趙佶自從延福五區修建完工之后,大部分時間便耗在這里不願離去。

如此豪華瑰麗的宮殿,趙佶也是存了向人炫耀之意,只是帶著老板一路走來,卻並不見他的臉上有任何震動的表情出現,反而一直漠視著面前的美景。

趙佶吸了口氣,決定等万壽山修建好時,再帶老板去看,不信他不會動容。老板看著滿目的奇花疊翠,鱗次櫛 比的殿台樓閣,心中無奈地嘆著息。

如此昏君,《落葉圖》不開始凋零才怪!老板在延福宮的一處偏殿住了下來,現在的延福宮龐大無比,再說不會多他這麼一個人。而趙佶也只是一開始的几天很熱情地招待他,后來見老板沒有任何指點他如何保留子嗣的態度,便漸漸地不來了。

至于《四季圖》,趙佶只留下畫跡完好的《游春圖》和《踏雪圖》,空白的《童子戲水圖》和淺淺的《落葉圖》都已經送到老板住的地方。老板把《童子戲水圖》收好,而《落葉圖》正掛在他暫居的偏殿內。

趙令穰倒是經常過來找他聊天,也許是閑散宗室無所事事,也許更是因為對現在朝野上下的失望,趙令穰一來就喝酒,喝完酒就開始接二連三的抱怨。

“喂!我說老板啊!你到底有沒有方法讓堂哥有皇子啊?”趙令穰晃著酒杯,醉了。他也只有喝醉的時候,才能稱呼當今的皇上為堂兄。在清醒的時候,他只能恭敬地喚他官家。

老板淡淡笑道:“是他一頭熱要幫我縫補衣服,我並沒答應說要幫他。”趙令穰愣了片刻,點頭稱贊道:“真是奸商,果然是奸商!佩服!佩服!”

奸商嗎?老板低頭看著右手上已經縫好的半只深赤色的龍爪,他堅持在每天繡娘縫制之后,把衣服穿身上。趙佶肯定也已從旁人的回報中得知,這縫制的紅線其實是浸染了他的鮮血。

他這身衣服所用布料並非凡物,布料每條紋路都有特定的排列,不能隨意縫補,自然也非一般絲線能夠縫補。

而為了最完美地修補這件衣服,趙佶甚至親自繪制了這條龍的繡樣。

呵……老板輕笑一聲。趙佶十有八九是猜到了這件衣服的用處了吧?老板暗暗冷笑,其實,他是想把這件衣服占為己有吧?否則他一介平民,又怎能穿得了繡龍的衣服?龍紋圖案可是皇家御用的圖案,趙佶圖謀的,是將來終有一天,他能把這衣服穿在自己身上。

趙令穰沒有察覺到老板的異樣,他繼續倒著酒,抱怨道:“奸商其實還好,最可恨的就是奸臣!那個蔡京,居然想要重修太祖親自設計的城牆!”

老板聞言也一呆,東京汴梁其實是處在天下之中,一馬平川,是兵災之地。無山川之險,也無關隘之守,只有漕運方便,交通發達,但難以守衛。無險可守的汴京,就只有加固城池,修筑厚重結實的城牆以代替山川之險,依仗重甲之師代替關隘之守。

宋太祖親自設計的筑城圖,猶如字謎般彎曲迂回縱斜。當年無人能看懂宋太祖的意思,但也都照實修筑城牆,保佑了大宋這數百年來的安定太平。

“蔡京那家伙,居然認為外城亂七八糟的,有礙觀瞻!說要下令重修外牆,將那些彎彎曲曲的城牆,改成方方正正的‘口’字形!這不是胡鬧嗎?”趙令穰借酒耍瘋,拍著桌子怒吼起來。他還想說什麼,但酒精已經麻痹了他的大腦,不久便沉沉地睡去。

老板對著牆上淺淡得几乎看不清畫面的《落葉圖》,臉上的表情讓人摸不透,他淡淡地說道:“確實是胡鬧。圍人于口……不就是個囚字嗎?”赤龍服一直繡了兩年才完工,沾染餓了老板鮮血的紅線,加上文繡院數十名手藝精湛的繡娘,讓那條紅龍仿佛活過來了一般,張牙舞爪地攀在衣服上,逼真得震撼人心,仿佛總有一天,會君臨天下。完美,僅此二字。

然而,趙佶卻並沒有如願地得到這件衣服,因為在他還來不及不顧臉面將它搶奪過來,老板就已經走了。他仿佛是鬼魅般,從守衛森嚴的皇城中,悄然無息地消失了。

他只帶走那卷空白的《童子戲水圖》。淺淡的《落葉圖》仍是那麼孤零零地掛在牆上,趙佶每次看著都覺得心悸,一陣恐慌仿佛緊緊攥住他的心髒,他不敢多看,便命人收了起來。

《四季圖》已經收去了他的子嗣,他不想去思考,下一次,《四季圖》又會從他這里收走什麼。

在恐慌中度過了兩年,已經三十三歲的趙佶除了皇太子之外,依然沒有子嗣。一日,趙令穰尋來以為茅山道士,看過了宮苑中的風水后說皇宮的東北角艮位之地,地勢太低,妨礙子嗣。趙佶便將宮苑的東北角加高,建造了一座造型美觀的山崗。

說來也奇怪,這座山崗建好之后,皇宮內院中接連傳來喜訊,一個個皇子接連來到人間,而且每個都非常健康活潑可愛。如此一來,趙佶便堅信《四季圖》不過是糊弄人的東西,越發的崇拜起道术。

冗長的城牆改建計划也陸陸續續全部完成,時光飛速,趙佶越發地沉迷于大新土木,花石綱弄得民不聊生,可是他卻完全不理世事,盡情地享樂。

直到金兵南下,兵臨汴京城,金兵的主將看見整齊划一的城牆,高興地置炮田隅,隨方擊之。城既引直,一炮所望,輕易摧毀了新修的城牆,整個大宋京城好比被人輕易撕掉衣服的少女,再也無法抵抗金兵鐵蹄的入侵。

趙佶躊躇立在寒風志宏,心亂如麻。皇宮之內,觸目依然是令人心醉的美景,然而遠處隱隱可以聽得到炮火轟鳴之聲,盡管入目所見的皆是令人心醉的勝景,可是他卻覺得自己仿佛墜入了修羅地域。

他手中握著卷好的《踏雪圖》。就在前几天金兵圍城之時,他就想到了《四季圖》,可是當他找到《落葉圖》時,只看到了一張雪白的白紙。

他兩年前退位禪讓,把皇位傳給太子,他放棄了至尊的皇位,都不能挽回敗局。

這次要帶走的,是他的國家嗎?宮內現在已經亂成了一團,宮女和太監們如臨末日,不顧侍衛的阻攔便奔出宮門。一開始侍衛還揮刀示威砍殺,而趙佶見之不忍,揮手讓侍衛們放行。頓時,宮內一片打亂,往日話梅的宮殿仿佛變成了吃人的怪獸,讓人爭相往外逃去。

趙佶心痛地看到一盆川赤芍藥被打翻在地,無人理睬,他最終忍不住上前親自把它扶起,然后拂掉那花瓣上沾滿的灰塵。他痴痴地看著那開的正盛的花,炮火聲,尖叫聲,仿佛都離他遠去,心中竟是一片寧靜。

世人皆罵他是一個昏君,耽溺享樂,可是……可是……他撫摸著花瓣的手忍不住顫抖起來。可他骨子里,僅僅是一個喜歡舞文弄墨,栽花養草的閑散王爺而已。

突然,好象有一聲嘆息從遠處傳來,趙佶循聲看去,隱約間在吵嚷的人群中,捕捉到一條眼熟至極的赤色紅龍,可是一轉眼又不見了。

是他嗎?是他來收回《落葉圖》了嗎?

“上皇,請避入延福宮吧!”一名侍衛走上前來,低聲說道。趙佶留戀地看了一眼自己生長的宮城,哽咽無語。

“徹夜西風撼破扉,蕭條孤館一燈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斷山南無雁飛。”

趙佶這輩子也沒有想過,自己會做階下囚。

他本是個九五至尊的皇帝啊!可是現在卻經歷了九年的囚禁,遠在最北邊的五國城,苦度余生。

趙佶抬手看向天上的圓月,今日是正月十五上元節。他在位之時,年年的上元節都是正月望日徹夜觀燈。整個汴京的的燈火點燃一整夜都不會熄滅。從皇宮的正門結彩成山樓,彩燈盈庭,燭光如晝,連綿不絕,異常壯觀。哦,對了,還會點燃一車的沉香,還有最后的煙火衝天……

恍惚間,似乎還能嗅到那股迷人的沉香香氣,似乎還能看到那燦爛的煙花在夜空中拖曳出絢爛的痕跡……

趙佶裹緊身上唯一一件單薄的秋衣,北上囚禁的九年中,衣食不給是常事,他的儿子中有許多個就是活活餓死的。他閉上雙目,苦澀的淚水愴然而下。他不忍去想,可他儿子們面黃肌瘦,痛苦呻吟的模樣還是浮現在他眼前。

緩緩展開手中的《踏雪圖》,最后,《四季圖》只剩下這張畫留在手中,金人搶奪了他所有的財物,只有這件沒有拿走。可能是因為這上面的畫跡已經模糊不清,那些不懂中原文化的金人以為只是一張涂鴉而已。

突然,心中一動。趙佶忽然有所感應,抬起頭來,最先看到的就是漫天雪花中,那條栩栩如生的赤色紅龍,

“你……你終于來了。”趙佶五味雜陳地看著老板年輕依舊的容顏,他已經老了,兩鬢斑白,枯槁如同廢人,哪里還有當年意氣風發,在皇城之內策馬奔走的年少輕狂。可是對方卻一如三十多年前初見時,那般年輕。

“是的,我來收回這幅《踏雪圖》。”老板淡淡地笑著,像是等待了許久一般。

“為什麼會是我?為什麼會是我!”趙佶覺得胸口悶氣糾結,他在被囚禁的九年中一直想問這個問題,“為什麼這《四季圖》選的會是我?”

老板的唇角勾起一抹譏諷的笑容,淡淡道:“說起來很可笑,這個朝代,是一個很奇特的朝代。它擁有著令人贊嘆的繁華和后人都無法企及的文化,但卻保守積貧積弱之苦,反復受到其他民族的壓力。雖然朝中爭端不少,但卻是前朝少有的清明,連一個士大夫都可以批評現實政治而不受到迫害。而技术上則越發的令人驚嘆,活字印刷术、火藥、指南針,這三種發明必將會改變未來。”

老板頓了頓,素來淡薄的目光中,竟罕見地出現情緒,是哀嘆,是惋惜,也是憤怒

“可是……可以傳播文化的印刷术卻用來印刷道教典籍,可以殺傷敵人的火藥卻被制作取樂之用的煙花,而可 以航海探險的指南針則用來看風水……”老板的話宛如利刃,一刀一刀,都砍在趙佶心頭。他心痛無比地跪在雪地 中,知道是他毀了祖輩留下來的基業,是千古罪人。

他其實知道,為何四季圖中單單只有《游春圖》沒有褪去畫跡,是因為在他二十歲之前,都沒有偏離自己的本心而活。可是他登基以后,卻只做了一年半的好皇帝,就被絕對的權力和財富所腐化了。

如果再給他一次重頭再來的機會,他會如何呢?會努力成為一個明君嗎?如果皇兄不死,如果他還是好端端地當一個閑散王爺,那麼大宋是不是就會如日中天?

趙佶感受到雪花落在了臉上,然后化為細小的水滴,慢慢地沿著他的臉頰滑落,最后掉落在雪地之上,成為一個晶瑩的冰滴。

多美啊……漫天飄雪,細細密密的雪花,把世界妝點成一片銀白,宛如以為冰清玉潔的婷婷女子,端正優雅地端坐著。若手中有畫筆,他定要畫下這一幕,而並不是想要那無窮無盡的政事和朝中糾葛……

可笑啊可笑,死到臨頭,他心里……想的竟然還是這些軟弱無力的東西,可最可笑的是,這正是他窮盡一生也 要追求的,所謂理想。

他從不想成為以為手握重權的皇帝。人之所以痛苦,就在于追求了錯誤的東西。

老板見到趙佶迷茫的表情,也不再言語。

本心,究竟有多少人能在無窮的權力和財富中,保持自己的本心?別說趙佶了,就連那個趙令穰,也在時間的磨礪里慢慢地違背了自己的本心。

老板嘆了口氣,他自己不也一樣嗎?他能說他自己的本心沒有偏離嗎?

“下輩子,你就做個單純的畫師吧……”老板從趙佶手中抽走了那幅《踏雪圖》,趙佶心中極為不舍,他用盡全部力氣收緊掌心,卻仍然握不住那畫卷,他眼睜睜地看著那畫卷如流水般從他手中流走,白花花的畫紙如地上的白雪一般潔白。

趙佶慢慢地閉上了眼睛,他知道,這次《四季圖》帶走的,是他的生命……

故事在漫天的雪花中結束,老板的話音已落下許久,醫生仍是覺得不可思議,那個畫師居然是宋徽宗趙佶轉世?他就知道啞舍的客人都不是什麼普通人!但那個拽到死的小子居然是九五至尊的皇帝!

“北宋亡國,其實也不完全是他的錯。他皇兄做得很好,是因為宋哲宗不到十歲就登基了,所受到的教育完全是為皇儲所安排的。而趙佶生來就注定是閑散王爺,宋朝對宗室的提防非常嚴重,宗室們最遠的距離,也就是只能 到京郊的皇陵去祭拜而已,終身不得離開京城,不得參與朝中政事……”老板淡淡地說道,心中回憶著那趙令穰其 實也算是個難得的人才,可惜拘泥于宗室的祖訓,無法一展宏圖,只能寄情于山水書畫,飲酒作樂。

醫生覺得噓唏不已,正不知道該說什麼時,只見那個畫師已經從內間走了出來,后面還跟著拄著拐杖的館長。

“今天你出來得很早。”老板有些疑惑。

“嗯,畫完了,自然就出來得早。”畫師撇了撇嘴,他一向倨傲,對老板已經是少有的客氣。

醫生卻是個不會看人臉色的,一聽畫完了,馬上好奇地湊錢問道:“能不能給我看看?”

對于醫生的自來熟,畫師的嘴角一抽,雖然滿腹的不樂意,但還是看在老板的面上,把畫從畫筒里拿了出來, 小心翼翼地在櫃台上展開。《踏雪圖》其實和《游春圖》是一樣的場景,只是季節不同。畫長有八十厘米,尺幅之 內描繪了壯麗的山川和踏雪而歸的游客。圖中展現了水天相接的廣闊空間,青山白雪,湖水粼粼,一位旅人策馬踏 雪,雪花飛舞,一片晶瑩潔白,美不勝收。山水重著青白之色,山腳用泥金,山上樹枝直接以赭石寫干,葉間積雪 以水沉澱橫點大樹多勾勒而成,松樹不細寫松針,直以苦綠沉點,人物用粉點成后,加重色于其上,分出衣褶。

醫生一向覺得國畫的山水畫比不過西洋油畫寫實,可是在仔細看時,卻發現這幅畫真的能當得起“咫尺有千里 趣”的評價,在咫尺畫卷中,展現了千里江山的景色。

醫生看得連連點頭,雖然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還是下意識地順口問道:“這畫賣不?多少錢?”在他的概念里,只要是畫家,自然都是為了賣畫,否則還畫它干嗎啊?

館長在一旁聽著都要吹胡子瞪眼了,他也想出價啊!但是人家是一天一筆地畫出來的,他覺得有買的這個意思都算是褻瀆了對方啊!那畫師有一臉倨傲的,肯定是個自視甚高的人,醫生這番話只會冒犯了他啊!

可是沒曾想,畫師聞言立刻道:“賣。”說罷用手比了一個數。醫生聞言乍舌道:“太貴了,能不能少一點?”對他這個工薪階層來說,那實在是個天文數字。

館長焦急地用手比划著,意思是這個數目他可以出。可不等他開口,那邊畫師就已經淡淡道:“不能少。”而且一邊說,一遍把那幅畫慢慢地撕掉了。

館長的眼睛都要凸出來了,搶救不及,懊悔得直捶胸口。天啊!他就算沒有心髒病,也要被他們氣出來了啊! 這幅畫絕對值他開的那個價啊!這世上沒人知道《四季圖》另外三幅是什麼樣子的,這個摹本絕對的珍貴啊!

醫生驚訝地看著畫師一點點地把他畫了好几年的畫撕毀,無奈地嘆道:“我就隨口講講價嘛!你怎麼還把它撕了?”

“沒什麼,我認為這幅畫值這個價格,但是你講價,說明在你心里這幅畫還不夠好。不夠好的東西,還留著它干嘛?我下一幅繼續努力就是了。”畫師傲然地一揚下巴,把撕毀的畫卷扔到一旁的火爐中,拿起畫筒灑然離去。

醫生無言以對,還被緩過勁來的館長臭罵了一頓,他這才知道,這世上最不好伺候的是藝术家,說不定哪句話就把對方得罪了,根本腦電波不是在一個頻率上嘛!

好不容易把館長送走了以后,醫生頹然癱在椅子上,一動都不想動。老板笑道:“不用在意,這輩子的他,都 是沒有隱藏自己的本心,隨心所欲,活得自在多了。”

“我才沒在意呢 !”醫生哼道,那個畫師肯定是個完美主義者,早就想毀掉那幅畫了,只是找個借口而已。“ 不管他的性格是什麼樣,都很古怪。怪不得,原來那時候我就特看不慣他!”他自然聽得出來,在故事中那個十二 歲就夭折的樂儿,應是扶蘇轉世。

“那只是你的其中一個轉世,你沒記憶的。”老板笑了笑。

“哼,誰說的?也許會有呢?”醫生不服。

“哦?那就是說,你還記得你和男人談過戀愛?”老板不咸不淡地扔下一個重磅炸彈。

“什麼?”醫生聞言如遭雷劈!差點從椅子上摔下。

“呵呵,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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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19 01:27:4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錕铻刀

明朝嘉靖年間。

陸子岡站在囚車里,木然地望著前方。這里是他呆了數年的京城,他知道等囚車轉到西四牌樓里,他的生命也將走到盡頭。

西市是京城最繁華的街市,他之前也經常在那一帶流連,只是沒想到,最后一次去,是作為囚犯。

不久之前,他還是極受皇恩的御用工藝師,卻不曾想,只因為他在一件玉雕的龍頭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便惹來殺身之禍。世人都說他恃才傲物,目無皇上,可是他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錯。

那人總說,伴君如伴虎,果然不假.......可惜,那間名為“啞舍”的古董店,他是再也回不去了吧?

也許因為最近處決的犯人比較多,所以一路上行人看到囚車的表情都很平靜,連多余的目光都不願停留,很快地轉過臉去。只有几個七八歲的小孩子,嘻嘻哈哈地跟著囚車跑著,只中還唱著清脆童謠:“平則門,拉大弓,過去就是朝天宮。朝天宮,寫大字,過去就是白塔寺......”

陸子岡看著那些小小的身影,恍惚地想到,他和她初遇的時候,她也就是這麼大。

他這一生,雕過無數美玉,什麼茶晶梅花花插,青玉山水人物玉盒、青玉嬰戲紋執壺......他有自信,他的手藝在這世間再也無人能及。可是無人知曉,那些流傳世間的精致玩物,都不是他最喜愛的作品。

他艱難地把手掌攤開,在自己布滿繭子的手心中,靜靜地躺著一塊晶瑩潤滑的玉質長命鎖。

上好的美玉,質地雪白細膩,色澤如晴朗的秋夜里皎潔的滿月,又如記憶中她的白晳潔淨的膚色。他依依不舍地摩挲著這塊長命鎖,仿佛就像是在觸犯她的臉龐。

陸子岡注意到旁邊士兵貪婪的目光,卻也無從理會,只是低頭靜靜地注視著上面的紋路。

“長命百歲......果真只是個美好的願望啊......”陸子岡喃喃自語道。當初他用那麼虔誠的心情在這塊玉料上刻下這四個字,求的就是希望她能長長命百歲。

清晰的記憶浮現在眼前,他的音容笑貌,歷歷在目,仿若步在昨日。一旁的士兵收回了目光,心想並不急于一時。等午時三刻一過,這塊長命鎖便不再屬于這個人了。

玩耍的孩子們被大人叫住一,但清脆的童謠聲依然遠遠傳來:“......帝王廟,繞葫蘆,陸壁就是四牌樓;四牌樓東,四牌樓西,四牌樓底下賣估衣......”

陸子岡緊緊地把手中的長命鎖重新握住。

這是他一生最為珍貴之物,也是他此生,最后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四牌樓高高的屋檐已經近在眼前......

二十年前。

陸子岡站在蘇州最繁華的觀前街上,深吸一口氣,緊了緊身上的行囊,踏著長滿青苔的青石板路往前頭走去。

他今年十歲,還是頭一次來到如此繁華的街市。看著周圍來來往往的人群,陸子岡低頭看了看衣衫襤褸的自己,自卑地把自己藏在街道的陰影里溜著邊前行。經過一家餐館門口時,傳來濃郁的菜香,他一時忍不住停下了腳步,肚子咕嘟咕嘟直響。

“哪里來的小乞丐?去去去!別擋著爺的路!”

陸子岡窘迫地避到一旁狹窄的小巷里,看看左右無人,便掏出干糧。他先是狠狠地聞了一下空氣中飄過的菜香,這才啃了一口手里已經硬了的饃饃。

他歲數不大,卻也見遍了世態炎涼。父母五年前在太湖因船難雙雙溺水而亡后,他就孑然一身。親戚們誰也不願意養這個已經半大不小的孩子,最后他被叔父收養,結果也沒呆几年,就被嬸嬸趕了出來。

他原本有個幸福的家庭,爹娘對他溺愛有加,可是那昔日的幸福,恍然就像是這春里的太陽,明媚不已,可是伸出手卻什麼都觸不到。連殘存的溫暖都感覺不到。

陸子岡愣愣地收回手,重新握住冰冷的饃饃,低下頭掩住眼眸中的失落。

他曾無數次想象,若他爹娘那日沒有坐船,或者坐晚一班的渡船,那麼他現在肯定不會這樣落魄地站在蘇州街頭。可是命運,不是這麼容易就能猜得透的。

他知道叔父也不容易,本來家里就窮,還有三個孩子,在他年紀還小的時候還能分他一口飯,但隨著家里的孩子們越來越大,卻是真的養不起了。叔父雖然是琢玉師,經手都是精美的玉料,可是地位低下,玉料的加工費更是經過層層盤剝,到手的工錢所剩無几。

陸子岡珍惜地嚼了嚼口中沒有味道的饃饃,仔細地都咬碎了才咽下肚,他年紀還小,田里的活都做不動,所以這几年一直隨著叔父學習玉雕。叔父說這次讓他到蘇州城,是要推薦他到古董店里當學徒。可是這話說不定根本做不了准,畢竟叔父根本就沒有親自帶他來,只是給了他古董店的地址和店名,連老板的姓名都沒說。

也許,他是被拋棄了。

陸子岡看著手中剩下的半個饃饃,雖然肚子還是餓得慌,但他還是打算把這半個饃饃收起來。說不定,還可以當晚飯。

可是他的這個微小的願望也沒能實現,從巷子的陰影里衝出來一個小孩儿,一下子撞到了陸子岡的后背,他手上的那半個饃饃直接飛出去,滾出了好玩才停住。

陸子岡沒去管那個莽撞的罪魁禍首,而是奔了出去,撿起地上的半塊饃饃,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沙土。

“喂!那麼髒,不能吃了啊!”隨著嬌憨的聲音,那個孩童索性蹲到了他的面前。陸子岡首先看到的是一雙虎頭鞋,然后慢慢地抬起了頭。

一個玉雪可愛的女娃正笑盈盈地看著他,當空的太陽照射在她身上,形成了一層耀眼的金色光暈,美得令人難以直視。

這是他偷偷地珍藏了一生的畫面。

他愣愣地看著這個粉妝玉琢的小女娃,看著她頭搖晃的兩個小辮子,好想伸手去拽拽,卻突然發現自己的手指上沾滿了塵土,又自卑地縮了回去。

一只滑膩的小手一把抓住他向后縮的手,那手小得只能握住他的几根手指,清脆如銀鈴般地笑聲響起:“走吧!我賠你一頓飯!”

陸子岡迷迷糊糊地站了起來,然后悄然反握住那只柔軟的小手。軟軟的,好像稍微一用力就會捏碎一樣。他放松了一些力道,卻舍不得放開。

這個小女娃大概才七八歲,個頭還不到他的肩膀,從他的角度看去,正好能看到她的發頂,兩條小辮子隨著她的走動一跳一跳的,晃得他一陣恍惚。

陸子岡被她從后門帶進了某家餐館后院,隱約還能聽得到前面嘈雜的說話聲。院子里有一條半大的灰色土狗,看到他們進來並沒有汪汪大叫,而是搖著尾巴跑了過來,親熱地在他們腳邊轉悠著。

“你等等啊,我去給你做點吃的。”小女娃放開了他的手,蹦蹦跳跳地跑向一旁的灶台,這里應該是這家餐館的后廚,上面還擺著几盤剩菜。

陸子岡咽了咽口水,上前拉住小女娃,期期艾艾地說道:“不用......不用麻煩,剩菜就可以了......”

小女娃揚起頭,如同上好墨玉般的眼瞳閃著笑意:“不行不行,我就要給你做!”

她從他手里搶走了那半個沾滿塵土的饃饃,扔給了那條灰狗,然后轉身去洗手了。只見灰狗嗅了嗅,一爪拍開那饃饃,嫌棄地趴回原本的地方。

陸子岡沒辦法,只得跟在她身后。看著她洗過手之后,搬來一張有她半身高的板凳,然后這個沒比灶台高多少的小女娃便顫顫巍巍地踩著板凳,危危險險地揮舞著鍋鏟,陸子岡站在她在身后,他總覺得怎麼看怎麼危險,万一不小心摔了下來......

還沒等他想完呢,就聽見小女娃脆生生地“哎呀”了一聲,眼看著就真的快要摔下來了,陸子岡不能多想,在她身后撐了她一把。

“嚇死我了,剛才真是謝謝你了!”小女娃驚魂未定地拍拍胸口,回頭對他甜甜一笑。陸子岡趕緊搖頭,想起剛才觸及她軟軟的身体要,臉上又一陣燒紅。

小女娃熟練地把冷飯下鍋 ,動作干脆利落地敲了兩從此雞蛋,開始炒飯。灶火薰得她白晳的皮膚下透出好看的紅色,額頭凝結出細密的汗水,她一把抹去,繼而又專注于鍋中的炒飯。

那一本正經的表情,讓陸子岡不由地看得入迷了。

其實小女娃只是做一盤很簡單的蛋炒飯,但是隔著這盤盛得滿滿冒著熱氣的蛋炒飯,陸子岡看著那張閃閃發亮的笑臉,一股難以言喻的溫暖涌上心頭。

“快吃啊!快吃!看看好吃不!我爹總說我做得不好吃!我以后可是要當廚娘的!他偏說我沒天賦!”小女娃急吼吼地往他的手里塞了一個勺子,然后期待地等著他試吃的結果。

陸子岡舀了一勺放入口中。飯粒還有些硬,有些咸,甚至雞蛋還有些不熟,但是......

“很好吃......”他很認真地說道。

小女娃立刻笑得燦爛無比,如當空的太陽般耀眼。

陸子岡眯了一下眼睛,有點不太適應這種熱情。

“吶,你叫什麼名字?”小女娃捧著臉蛋,興致勃勃地看著陸子岡一口接一口地吃著飯,心中的得意憋不住地爬上了小小的臉龐。她爹總說她做的飯不好吃,說連小灰都不吃,活脫脫的狗不理。瞎說嘛!看這個人吃得多開心。

陸子岡把嘴里的飯咽下去之后,吐字清晰地說道:“陸子岡。”

“爐子鋼?這名字怎麼這麼怪啊?”小女娃皺起了白嫩嫩的臉,就像是包子褶一樣,可愛極了。

陸子岡笑了笑,低下頭繼續吃飯。他也沒有問這個小女娃的名字,他雖然不大,但也知道姑娘家的名字是不能隨便說給別人聽的。雖然眼前的小女娃還不算是姑娘家。

小女娃似乎對陸子岡很感興趣,也顧不得陸子岡還在吃,連聲問他是從哪里來的,要到哪里去。若是其他陌生人問,陸子岡恐怕會心懷抗拒,但對著這個小女娃,陸子岡老老實實地把自己的事情都講了一遍。

“好可憐哦......”小女娃並不善于隱藏自己的感情,心中所想到的,就直接表現在了臉上。

陸子岡已經看出來這個小女娃生長在一個幸福的家庭中,雖然服飾並沒有多華貴,但干淨整潔,說明她有疼愛她的爹娘。他不願因為他的事情而感到悲傷或者同情,笑著說道:“其實叔父也是為了我好,我以后想做個琢玉師,但一般人家怎麼會有玉料供我練習?也不可能有玉雕任我臨摹,所以叔父介紹我到古董店做學徒。”

這番話就是昨晚叔父對他說的,他當時聽得似懂非懂,以為叔父只是找個理由把他送走而已,現在心平氣和地回想起來,倒也有几分道理。

小女娃眨了眨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用力思考了半天,問道:“捉魚師是什麼啊?摸魚?你日后捉到了魚,可以來找我,我一定幫你把魚煮得好吃!”

陸子岡笑著解釋道:“是琢玉師,就是把玉器從一塊玉料里琢磨而出......”他猶豫了起來,向一個只有七八歲大的孩子解釋什麼叫琢玉師,是很困難的,他身上沒有帶一塊玉件來做例子,他之前打磨的那些,都讓叔母收走了。

“玉?哎呀,那我身上也有一個!”小女娃終于聽懂了陸子岡說的是“玉”而不是“魚”,興奮地從脖子里掏出一根紅繩,下面綴著一塊嬰儿巴掌大小的白玉原石。

陸子岡一看那潤如羊脂般的白色,立刻呆住了。他叔父雖窮,但蘇州玉雕本就是當世一絕,替人加工的玉料中也常有極品。他曾有幸見過几件,其中還一件是要進皇宮的貢品,都絕然沒有眼前的這一塊質地上乘。

而且這還是沒有經過任何雕琢的玉料原石,若經過精心打磨......陸子岡馬上合攏她的手中,把那塊玉料蓋住,嚴肅地叮囑道:“小妹妹,別在其他人面前把這塊玉拿出來。”他雖然年紀小,但還是知道懷璧其罪的道理。

小女娃嘟起嘴,其實這事她爹也跟她說過,但她一時得意忘形嘛!“那你以后要成為一個琢玉師,替我雕刻一個好看的玉件哦!”

“好。”陸子岡笑吟吟地答應了,又不忘叮囑道:“那......在我成為琢玉師之前,你不可以把這塊玉交給別人雕琢哦,也不要隨隨便便拿給別的琢玉師看。”畢竟,如此稀世美玉,但凡有點眼光的琢玉師都能看出其價值不菲是,若是万一動了歹心,那這個小女娃就......

“哦!”小女娃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對了,這玉是隔壁古董店老板送給我的哦!”既然是隨手送給她的,那麼肯定就不是很名貴嘛!小女娃不解地想著。

陸子岡本以為這麼名貴的玉料肯定是小女娃家里祖上代代流傳下來的,卻沒想到居然是旁人送的。陸子岡下意識地問道:“古董店?叫什麼名字?”

小女娃歪頭想了想,笑道:“名字很奇怪呢!叫啞啥。”

啞舍?陸子岡忙翻出叔父交給他的字條,果不其然!

陸子岡從沒想到緣分竟是那麼奇妙的字眼。本是以為萍水相逢的一頓飯而已,沒想他要投奔的古董店就在這個女娃家餐館的隔壁。

也許,這也是命運吧。

出乎他的意料,啞舍的老板看起來非常年輕。他穿著一件繡工精美的長袍,有一雙細長的鳳眼,表情淡漠。那老板靜靜地聽他說完來意后,淡淡地點了點頭,帶他去后院收拾了一間廂房給他住。

陸子岡就這麼在古董店住了下來,他本就是一個不愛說話的人,老板更是沉默,古董店一天也不見得有几個客人進出。這家陰沉沉的古董店確實配得上啞舍這麼名字。陸子岡一開始不大習慣這樣的氣氛,但日子久了,也就慢慢地靜下心來。一開始他有空還往隔壁的餐館跑,好几次差點要脫口問小女娃的名字,卻每次話到嘴邊,不知為何就是問不出口。沒過多久,小女娃便隨著家人去了京城,這一別,恐怕就是一生了吧。

在陸子岡的心中,偶遇那個明郎愛笑的小女娃,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刻。只是這也不過是投入湖水的一顆石子,雖然蕩起了漣漪陣陣,湖水終窮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慢慢歸于平靜。

老天爺讓他遇見她,已經是他從出生到現在發生過的最好的事了,最好的相遇后是別離,命運真是愛作弄人。那天起,陸子岡就很少出啞舍店門,越發的沉默孤僻下來。

陸子岡每日在啞舍的工作很簡單,只是需要打掃店鋪的衛生,擦拭擺件上的灰塵而已,剩余的時間他可以對著那玉器端詳,甚至拿在手中任意把玩。

這家古董店里的東西絕對都是珍品。

可是店里的東西固然珍貴,卻還遠遠不及小女娃脖子上掛著的那塊玉料原石。那麼貴重的東西老板都能隨手送人?陸子岡知道擅自揣摩對方不好,但呆的日子久了,他也知道這家古董店里有著各種奇奇怪怪的東西。

例如西廂房里那根缺了口的蠟燭長明不止,例如櫃台底下錦盒中的那把越王劍偶爾發出嗡嗡的劍鳴聲,例如老板身上的那條赤色紅龍栩栩如生......陸子岡想著想著,就忍不住把視線落到了在櫃台里看書的老板身上。老板穿著一身古老的漢服,卻意外地地沒有任何違和的感覺,就像是和這間古董店融為了一体。袖口上的龍頭隨著他翻書的動作,翻飛游動,宛若活物。

老板把手中的書本合攏,迎子陸子岡的雙目,淡淡笑道:“子岡,我聽說你希望以后做琢玉師?”

陸子岡立刻坐直了身体,恭敬地應了聲是。

老板眯起眼睛想了想,起身道:“你等一下。”

陸子岡疑惑地看著老板上了二樓。他知道啞舍其實很大,一樓店面里擺出來的東西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他雖然可以任意走動,但范圍僅僅是一樓而已。二樓他從來沒有上去過。過了不久,便聽到腳步聲傳來,老板手中捧著一個落滿灰塵的木盒走了下來。陸子岡見狀便從水盆里擰了一塊抹布,動作麻利地遞了過去。

老板隨意地擦了一下木盒,然后朝著陸子岡的方向打開,“這是錕铻刀,送給你吧。”

木盒中靜靜躺著一把小刀,那迫人的寒光迫得他几乎連呼吸都停止。這把刀全身漆黑,只有七寸長,線條流暢,刀光平滑光澤,刀刃鋒利平直,精致得几乎像一把工藝品。最令人驚奇的是,這把刀不知道是用什麼材質做成的,刀身和刀柄渾然天成,通体黑色,刀身上還有著奇特的波浪型紋路。

“我這里只有用來琢玉的铻刀,用來解玉的錕刀還不知道流傳到什麼人手上了。”老板知道陸子岡的疑惑,淡淡地解釋道,拿起那把铻刀給他看。

陸子岡果然在刀柄的底端看到了一個復雜的篆体,他識字還不多,知道那應該就是“铻”字。

“《山海經》中的《海內十洲記·鳳麟洲》中有言:昔周穆王時,西胡獻錕铻割玉刀,刀切玉如切泥。”老板把手中的铻刀向陸子岡遞了過去,“你既然立志要當琢玉師,那麼這把铻刀你就拿去用吧。”

陸子岡呆呆地接過铻刀,入手沉甸甸的,冰涼刺骨,不似普通的鐵刃,更像是石質的。他愛不釋手地摩挲著刀身,感受著冰涼的刀身被他的体溫所傳導,慢慢溫熱起來,不由得追問道:“這不是鐵打的吧?”

老板很滿意陸子岡毫不掩飾的喜愛,在他看來,這要比铻刀在暗處落灰要好得多。“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話?‘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錕铻刀,就是他山石所做成的。”

“他山石?”陸子岡用手指碰觸著刀刃。他自小就看著叔父琢玉,用行話來說,制玉根本就不叫雕玉,而稱治玉,或是琢玉、碾玉。琢玉的工具,並不是刀器,而是一點點用觸玉砂摻水,用圓盤或者圓輪一點點地磨。若這把刀真的可以切玉如泥,那麼可就真的是把利器。

“我這里還有一些玉料,你拿去好好練習吧。”老板又拿出一個盒子,因為他的動作,盒子里叮咚一陣脆響,能聽得出來都是上好的玉料原石。

陸子岡抿緊了唇,手里握著已經與他体溫同樣溫熱的铻刀,艱難地開口道:“老板,我......”雖然懷疑老板有時會隨意送珍貴的物品出手,但真面對這一刻時,陸子岡卻覺得難以接受。在他成長的几年間,他學到的是等價交換,這世間哪有一個人無緣無故地對另一個人好?

老板像是看透了陸子岡心中的隱憂,輕笑出聲道:“別以為我是白給你練手的。我要你成為這世上最好的琢玉師,多面手,替我打磨一塊玉石。”

陸子岡怔忡了片刻,堅韌地點了點頭道:“好,我會努力的!”老板斂去笑容,嚴肅地叮囑道:“好好用這把铻刀,使用的時候要小心,不要讓铻刀沾到人血,更不要用這铻刀殺生。”

陸子岡再次重重地點了點了頭。

接下來的日子,陸子岡便埋頭鑽研雕玉技术。這並不輕松,有道是,黃金有價,美玉無價,每一塊玉石都有獨特的紋路,若稍有不慎,刻壞一刀,那整塊玉都算是毀了。

陸子岡不是沒有失敗過,每當他心灰意冷時,總會想起小女娃第一次給他做炒飯吃時的畫面。

雖然只是一件很小的事,但他就是難以忘懷。

老板說,要他替他雕一塊玉,那小女娃脖子上也有一塊絕世的美玉,等他的技术磨練到能讓老板滿意的時候,是不是......如果再遇見那個小女娃的時候,他也可以為她雕一塊玉呢?

如果命運能讓他們再一次相遇,他一定......一定......

他捏緊手中的铻刀,再次專注到磨練到工藝上。

夜深,老板提著燈路過后院,看到陸子岡的廂房里還點著燈。他往里面看去,房內燈光昏暗,陸子岡卻渾然不覺,全神貫注地埋首案前,正仔仔細細一刀一刀地雕著一尊人像的眉眼,房間內四處散落著一些玉料,還有好些未曾完成的作品。

什麼玉壺、玉杯、玉玩件,雖然都是半成品,卻已讓人覺得精絕不已。他雕的馬,仿佛馬上就要飛奔趕來;他雕的魚,仿佛只要一入水便會靈動地游走;他雕的花仿佛只要靠上前去,就能聞到誘人的清香......

老板走進陸子岡房里,為他加了點燈油,室內再次亮堂起來,陸子岡卻依然一副什麼都沒發現的樣子,像是整個靈魂都扑在了他手中的那塊玉雕上。

老板看著那有點眼熟的人像面容,悄悄掩門離去。

呵,他終究是沒有看錯人......這個叫陸子岡的少年,總有一天,會為他打磨出最好的作品。

十年后,京都皇城。

夏澤蘭攏了攏頭發,跟著李公公走進御用監的后門。身為尚膳監一員,她也經常來御用監的甜食房走動,但她今天來這里倒並不單單為此。

御用監在西華門外,是明朝四司八局十二監中占地最廣的一個內府衙門。御用監和她所在的尚膳監,是油水最多規模最大的。尚膳監的“尚”是尊崇的意思。“膳”是飯食,尚膳監是掌辦御膳、宮廷伙食、奉先殿貢品和皇城內各大內府衙飲食的部門。夏澤蘭在尚膳監並不是什麼大人物,只是憑著几道家傳菜成了一位廚娘。

至于御用監,則是執掌制造皇帝專用物品的內府衙門。雖說是只服務于皇帝一人,但皇宮內各種物事,大到家具龍床,小到筆墨紙硯,哪個不是皇帝專用的?玉璽印章要御用監制造,連裝玉璽的盒子都要配套齊全,還不能重樣。所用御用監占地極廣,包圍東面是外庫和大庫,西面是花房,南面是冰窖,再往內中間是公廳,左右四面分別是四大作坊:佛作、燈作、碾玉作、木漆作。剩下分布的是其余小的作坊,多得讓人難以置信。

每次夏澤蘭來御用監走路都要走上很長的時間。和她一起的李公公在旁邊賠笑道:“夏姑娘,您這次幫了咱家這麼大的一個忙,真是感激不盡啊!”

夏澤蘭甜甜一笑道:“李公公言重了,拿錢辦事,我們一碼算一碼。”雖說尚膳監也負責內府衙門的膳食,但那並不都是每日從尚膳監送吃的過來,而是直接派人過來,內府衙門各自都有膳食,輪值而已。但這些輪值的人每日做的食譜都沒什麼變化,若是想吃小灶,就要去外面酒樓,或者私下聯系尚膳監單請她們這些廚娘。

李公公笑得越發燦爛起來,他就是喜歡夏澤蘭這種明事理的,省得以后糾纏不清,倒也麻煩。

“不過李公公,這次怎麼想起來請我了?”夏澤蘭疑惑不角,她在尚膳監算不上是什麼突出的人物,頂多算個打雜混日子的。

李公公嘆了口氣道:“這不是從蘇州請來一個琢玉師嗎?我們司正想為他接風,便想找個會做他家鄉菜的廚娘來。夏姑娘也不用多做,頂多就三四個人,做六個菜一個湯就夠了,材料咱家早就人備好了。”

夏澤蘭應了一聲,六個菜一個湯,說得輕松,但光決定做什麼菜就要下一番心思,還好是晚飯,她還能應付得過來。家鄉菜她倒是總做,不會有什麼問題。她看到李公公緊張的模樣,不禁笑道:“公公你還真是幸好請到了我,若是請到其他人恐怕還真不會做得那麼全。”

李公公這時才放下心,也絲毫不覺得夏澤蘭說得誇張,尚膳監內全才的人很少,光辦膳局就細分了湯局、葷局、素局、點心局、干碟局等十多個部門,外加造酒、釀醋、制醬等等配膳局的部門,很多內官和廚娘就只單單會做一種菜。而他現在請的這個夏姑娘,聽說在進皇城前是一家餐館的繼承人,置備一桌蘇州菜應該不成問題。

放下了心,李公公自然話也就多了起來,兩人這樣聊著,走起路來倒也快一些,此時正值上午工匠們入皇城當值的時間,御用監的人開始多了起來,李公公的人緣顯然不錯,官位也不低,時不時有工匠或太監和他打招呼。

夏澤蘭在皇城女子中年齡不小了,若不是父母相繼因病去世,她早該嫁人了。不過她借著沒有父母在高堂做主的借口,自己一個人生活倒也滋潤得很。

兩人越往碾玉作走,遇到的工匠就越孤傲,李公公有時候率先上前打招呼,對方都不予理會,更多的時候對方直接當他們兩人是空氣。

李公公苦笑道:“夏姑娘別介意,琢玉師就是這脾氣,若是有什麼得罪的地方,咱家在這里先給你賠個不是了。”

夏澤蘭訝異地挑了挑眉毛:“怎麼?架子這麼大啊?”

她也知道有手藝的人往往會自視甚高,但這是在皇城里,聚集的都是世間最頂尖的人才,很難說誰的技藝更高。而且,她總覺得,琢玉師不應該是這樣的脾性的,應該更溫柔......更老實......

李公公嘆氣解釋道:“夏姑娘你有所不知,尚膳監分工很細致,很少有同一樣菜由兩個人來完成吧?”

夏澤蘭點了點頭,菜肴多不勝數,很多都是一個人身兼好几種菜式。李公公繼續說道:“你們尚膳監做菜,是要嚴格按照菜譜的,多一味配料都要研究許久,生怕對聖体產生什麼不良影響,所以其實到底是誰做的根本不是重點,有了菜譜,換一個人也無所謂。但是御用監就不同了,各宮安置的床、櫃、膳桌、燈具等等,雖然都有著規制,但大体上還是可以任憑工匠自由發揮的,碾玉作更甚。暫且不說那材料了,你想那玉件做出來都是擺在桌子上供人使用把玩的,和那坐著躺著的桌子椅子能一樣嗎?”

夏澤蘭一聽之下便明白了,若是換了她,她也不大會注意桌子和椅子有什麼稀奇之處,但一個精巧的玉件就不同了,玉料本就沒有兩件是完全一樣的,再加上雕工就更了不得了,琢玉技术精湛一些的,做出來的玉器可說是天下獨一無二。菜可以吃過了再吃,總會有吃膩的一天,玉件卻越把玩越細膩,越有神韻,而且可以了流傳千古。

夏澤蘭琢磨透了之后,生出一絲仰慕之情,倒也覺得那些琢玉師孤傲得很有資本,忍不住摸了摸胸口衣服下面的那塊玉料原石。記憶中曾經有個人好像說過要成為琢玉師的,不過年月太久遠了,回想起來也只是几個零碎的畫面,具体也記得不大清楚了。

從回憶中回過神,夏澤蘭發現李公公還在低聲地埋怨著,不禁順著他的口氣說道:“李公公真是操勞了。”

李公公頓時覺得夏澤蘭更順眼了一些,嘆氣道:“其實碾玉作的這些工匠們還算不錯了,也不是脾氣大了點,今次司正請來的這位是蘇州大名鼎鼎的琢玉師,他所作的每個玉件上都留有他獨有的款識,咱家在這碾玉界混了這麼多年,還頭一次看到如此囂張的人。所以夏姑娘,今日有勞您多費心了,務必別讓對方挑出毛病啊!”

夏澤蘭表面上點了點頭,暗地里撇了撇嘴,這麼重要的一頓飯,就請她一個廚娘,怕是李公公擔心人請多了會讓其他琢玉師挑刺,不過連碾玉作的司正都親自出來作陪,今日這份外快倒是不下功夫不行了。而且這請廚娘單獨做飯接風恐怕是頭一遭,那個琢玉師肯定不是普通人。

兩人轉過一個拐角,進了一個自帶小廚房的獨立小院。夏澤蘭推開廚房門一看,所需的食材都新鮮干淨地擺在那里,省去了她洗摘的步驟,倒是准備得很周全。李公公還有事要忙,又交代一番,便匆匆地走了。

夏澤蘭先把最耗時的清湯火方 所需要的雞湯燉在火上,這道清湯火方是蘇菜名湯,光是第一種骨吊吊湯法,就要熬制雞骨一個時辰以上,更別提第二道的紅吊吊湯和第三道的白吊吊湯法了。她算過時間,正好趕得上晚宴。

用瓦罐把第一道骨吊吊湯燉上調味之后,夏澤蘭便開始在一堆食材中挑挑揀揀,選擇所需的食材,這頓晚飯其實倒是不難准備,但難就難在這間廚房不比處處都是灶台的尚膳監,這里只有兩個灶台,几個菜在差不多的時間上齊的話,那就要費一番心思了。

夏澤蘭從腰間解下了布包,露出一柄通体黑色的菜刀,刀刃泛著寒光,刀身上有著波浪般的紋路,在光線下仿佛有了流動之感。夏澤蘭的表情變得柔和起來。這是夏家祖傳的菜刀,從她父親傳到她手里,都已經是十五代了。每當她做菜的時候拿起這把刀,她都會想起她的父母。

輕嘆一口氣,夏澤蘭的手伸向了刀柄,可是就在她指尖碰到刀柄的那一刻,刀身居然輕微地震動了起來,發出了清越了嗡嗡聲。夏澤蘭嚇了一跳,馬上退后一步,驚疑不定地看向菜板上猶自震動的菜刀。

聽多了評書中刀鳴護主的傳奇小說,夏澤蘭第一反應就是這個陌生人是來御用監偷東西的,立刻上前一步握住了菜刀,狠狠地劈向那個不速之客......

陸子岡還是頭一次來到京城。

其實他早就有接過御用監的任務,平時都是御用監來蘇州采買玉料,等雕琢好了之后才進貢京城。這些年他琢玉的名氣越來越大,御用監早就催他到京城來任命了。

陸子岡並不想來京城,御用監雖然擁有無上的權力,但他在蘇州一樣可以完成御用監布置的任務,玉件的運送與攜帶很方便----良玉雖集京師,工巧則推蘇郡,業內流傳的這句話並不是白說的。讓他改變主意的,是啞舍的老板突然決定要把店轉移到京城。

這十年來,他一直都在啞舍中的度過,啞舍搬店鋪,他自然要幫忙,這樣索性就應了御用監的差事。等啞舍的店面整理好,他才去公廳領了出入皇城的令牌,晚上碾玉作的司正還有事見他,但看時間還早,便索性也不出皇城了。

碾玉作分為南玉和北玉兩大派系。北玉就是以北方工匠為主,做工古朴造型大氣,而南玉則以蘇州工匠為首,做的一般就是小巧玲瓏造型精致的小玉件。御用監內的南玉派系匠師,很多都是陸子岡在蘇州時的朋友,他想順便拜訪一下。

他謝絕了小太監的帶路,可是沒曾想這碾玉作大得驚人,所有作坊的編號都是用天干和地支組合而成,但排序卻是打亂的。為了防止外人短時間內摸清這里的布置,陸子岡覺得他走入了一個大迷宮,工匠們這時大都上了工,他想問人都問不到。

陸子岡不是沒想過敲門問人,但是同樣身為琢玉師的他知道,琢玉時最講究一氣呵成,若是在雕琢的時候有人打擾,也許就會毀了人家的琢玉思路,所以陸子岡寧願自己繼續迷路。

正如無頭蒼蠅般亂轉時,陸子岡忽然聞到一股香味。小時候總是飢一頓飽一頓,所以陸子岡對于美食的味道非常敏感,很准確地順著這股香氣來到了一個獨立的小院。

他剛踏進院門口中,忽然感覺到懷中從不離身的铻刀開始振動了起來,甚至發出了輕微的嗡鳴聲。陸子岡只是呆愣了片刻,便雙目一亮,再也抑制不住心頭涌上的狂喜。

只擁有铻刀的他,無時無刻不想著另一把錕刀的下落。铻刀精巧,只能用來琢玉,做一些小件的玉器,大點的擺件根本就不適合,所以他一直惦記著錕刀的下落,也纏著老板問了許久,得知在錕刀離铻刀不遠的距離時,也許會因為千百年的分離,產生刀鳴聲。

他小時候把這當成笑話來聽,但隨著在啞舍的日子呆的久了,也見過了無數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在他刻意的尋找下,從古籍中翻到了些許線索。傳說春秋戰國時,楚王命莫邪鑄雙劍,莫邪留其雄劍,而以雌劍獻楚王,獨留雌劍在匣中悲鳴。這件事有几本古籍記載,雖然說法各不相同,但終究是大同小異。所以陸子岡抱了很大的希望,也許有一天他可以讓錕铻刀重新相取。

只是他沒想到這一刻雖然來得如此之快。不過轉念一想,滿心的狂喜又暗淡了几分,這里是什麼地方?這里是皇城御用監的碾玉作,几乎全天下最頂尖的琢玉師都聚集在此,也許有琢玉師和他一樣,得到了解玉所用的錕刀。

不過陸子岡黯然的神色立刻又恢復了過來,錕刀被人所擁有並不是什麼壞事,在啞舍這些年,他最不忍的就是看著那些有靈性的古董默默地擺在櫃子里落灰了。東西制造出來,就是要使用的,否則還有什麼價值?

這些念頭閃電般在陸子岡的腦海中閃過,他在短暫的一愣神后,便加快腳步朝前走去,他非常想結識一下擁有錕刀的琢玉師,交流一下經驗。這小院不大,藏不了人,他越往前方走,懷中的铻刀刀鳴聲就越大。

陸子岡郁悶了。因為再往前走,那就是個廚房啊!

廚房就廚房吧,也許那個琢玉師是在吃東西,但帶著一把解玉的大刀吃飯麼......陸子岡雖然疑惑,卻還是加快腳步走進廚房,先是看到廚房里站著一個姑娘,視線掃過,然后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他沒看錯的話,菜板上放著的那把和铻刀質地一樣通体黑色的刀,應該就是錕刀吧!怎麼看起來那麼像菜刀呢......

這個意外一下子就把陸子岡震撼在當場,直接導致那姑娘抓錕刀朝他揮來的時候,還在發呆......

別以為會做菜的姑娘們都很賢惠,其實面不改色地揮刀斬肉砍魚的姑娘們,潛意識里更加的凶殘......那可是和在閨閣內繡繡花弄弄針那些大家閨秀們不是一個級別的!以上是陸子岡瞬間領悟到的真理。

陸子岡這輩子還沒被人拿刀追殺過,雖然來勢突然,但對方畢竟是個女子,他只是略一側身便閃了過去。只覺得耳邊一陣刀氣呼嘯而過,駭得他連忙說道:“誤會誤會,先別動手!”

夏澤蘭停了手,並不是因為對方說的話,而是他的口音。對方情急之下說出的那種熟悉的鄉音,立刻讓夏澤蘭回過神,開始上下打量起對方。

這名年輕的男子大約有二十多歲,眉眼清秀 ,穿著一襲素雅的藍衫,氣度非凡,一看便知並不是歹人。夏澤蘭雖然覺得自己不問青紅皂白就揮刀砍人有些臉紅,但仍是義正言辭地皺眉問道:“這里不是隨便亂闖的。”

陸子岡也知道自己行事魯莽,他也不多費口舌解釋,只是從懷中拿出小巧的铻刀。

夏澤蘭頓時覺得自己手中的菜刀嗡鳴聲更甚,不由自主地把刀放在菜板。她自然能看得出來這兩把刀一致的樣式,不由得詫異地問道:“我爹沒和我說過還有一把配套的水果刀啊!”

水果刀?陸子岡頓時覺得眩暈,過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慢慢地把錕铻刀的來歷說了一遍,可是對方並沒多大興趣上,轉身拿起錕刀開始切起菜來。

雖然那動作熟練得賞心悅目,但在陸子岡看來實在是無比的刺眼,那把可是上古流傳下的錕刀!他忍不住道:“這刀是用來解玉的,不是用來切菜的啊!”

夏澤蘭背對著他,也能感受到那銳利的目光,轉身輕笑一聲道:“這麼看著我也沒用哦,這把刀是我有祖傳下來的,我可不管你說的是什麼意思,反正在我眼里,這把就是菜刀。”

陸子岡一怔,心知對方說得也有道理,在她眼中,他中的铻刀還是水果刀呢!不過就算知道這個道理,陸子岡一時半會回不過神,心里只覺得這姑娘怎麼如此蠻橫,下意識地辯解道:“錕铻刀可是琢玉刀啊......”

夏澤蘭聞言愣了一下,“你不會就是今晚司正要請的那個琢玉師吧?作品上必留款的那位?”

陸子岡聽她的話語間有挑釁之意,不由得沉聲反駁道:“留款有什麼不對?玉器同字畫一般,也是藝术品。可為何字畫能留款,還會因為名人款而價值倍增,但玉器卻不能?我偏要做這個天下第一人!”

這等狂妄的話,陸子岡還是頭一次說出口,以前旁人問起,他都是搪塞他們冠冕堂皇的理由,但是今日面對著這名素不相識的女子,陸子岡突然覺得不能草率對待。

這確實是他這些年來的感悟,在啞舍中,收藏著許許多多千古有名的玉器,他經年累月地臨摹把玩,卻並不知道這些精美的玉器都是何人所琢,他不想自己的作品變成這樣的結果,他想要自己的名字隨著這些玉器一起,變成歷史的印記。

夏澤蘭因為陸子岡的話,不禁停下了手中切菜的動作。如此狂妄之語,聽起來卻沒有想象中的刺耳,反而讓人心生欽佩之意。她自然知道為何書畫能有款,而玉器則沒有。那是因為書畫的作者大多是書生秀才出身,地位高一點的甚至可能會是王侯將相。但琢玉師就算再出名,也不過是個工匠。這人此舉其實是想要提升工匠的地位,實在是很有勇氣。

自古民有四等,士農工商。讀書的首位,農民次之,工匠再次之,商人最低等。等級森嚴,無從逾越。夏澤蘭自幼便算是商人子女,家里有錢,卻不允許穿綾羅綢緞,只能穿粗布麻衣,所以對陸子岡的做法,雖覺得不妥,但卻又不得不佩服。這樣想著,便緩和了表情,臉色柔和了起來。

這邊陸子岡也冷靜了下來,這時才發現這名女子相貌秀美,脂粉未施,白嫩的雙頰隱隱透出健康的紅暈,長發仍是做未出嫁的姑娘打扮,隱隱覺得眼熟,再往下看時,竟一下子愣住了。

夏澤蘭發覺他盯著她的胸口處看,不禁心生怒氣,卻不想對方上前一步,激動地說道:“姑娘,能不能讓我看看你戴的那塊玉?”

夏澤蘭這才發現因為剛剛的動作,她從小佩戴的那塊玉料原石露在衣襟外面,她還是不太確定地問道:“你真的是個琢玉師?”

陸子岡深呼吸了几下,略微僵硬地點了點頭道:“是的,在下......陸子岡。”

他絕對不會認錯,這塊玉料就是那個小女娃所戴的,他沒想到時隔多年,居然還能和她再次相見。陸子岡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臉容,慢慢地和十年前那個小女娃的容顏重合在一起。

在這十年中,他曾經無數次地想象著,當年的那個小女娃現在過得如何。

是不是完成了她當年的夢想,成為了一個廚娘?是不是還會露出那樣燦爛明媚如陽光般的笑容?是不是......已經嫁人了......

陸子岡知道自己心底的那一絲夢想有些不切實際,別說在這人海茫茫中找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她有多困難,算起年齡來她今天也該有十八歲了,這樣的年紀早因該嫁做人婦,可是現在奇跡明明出現在他眼前。

陸子岡握緊手中的铻刀,又看了看她手里的铻刀,覺得這是上天注定讓他們重逢的。卻又覺得,隱隱有些不安......

“陸子岡?”夏澤蘭歪著頭重復了一遍,總覺得這個名字很熟悉,但一時想不起來。念及之前李公公也說此人玉雕工藝名滿天下,便想也許是此人名氣太大,她什麼時候聽說過也說不定。

陸子岡一眨不眨的地盯著她,期盼著能從她臉上看出些久別重逢后的喜悅。

夏澤蘭看著他有些緊張的神情,開玩笑的說道:“這玉給你看看也行,不過順便幫我雕琢個玉件怎麼樣?”

陸子岡一陣失落,小女娃看來是不記得他了,也難怪,當年她也不過是七八歲大,兩人相處沒多久后便分離了,她不記得他也情有可原。可是聽到小女娃竟然主動要求自己給她雕玉,想到自己一直以來的願望居然這麼簡單就要實現了,又不禁感到一陣歡喜。

她不記得他沒關系,現在他們又相遇了,她還沒許人家,自己也成了稍有名氣的琢玉師,他們還有很長、很長、很長的時間......那些被她忘掉的感情,也可以從現在開始,在一點一點培養起來。

對,就從......為她雕一枚最好的玉佩開始吧。其實夏澤蘭真的只是開玩笑說說,這話順嘴一說,卻沒曾想對方一愣后,竟點了點頭,表情無比認真。這玉料她足有十多年沒有摘下來過,雖然也曾想找個琢玉師磨一個樣式,但一直沒有機會,而且不知為何,每次自己一動這個心思,心里總有個溫柔的聲音在阻止她。

“我沒錢付你哦”夏澤蘭說的有點心虛,其實他還是有點銀兩的,只是這個人能然碾玉作的司正親自接風,那天價的加工費豈是她小小的廚娘能付起的?

“這是我欠你的飯錢”陸子岡的唇勾了起來,他說的自然是兩人初遇時,她做給他的那盤蛋炒飯。

夏澤蘭則以為他說的是這頓接風宴,挑了挑眉,也不再推辭,大大方方地把脖子上的玉石摘了下來,遞了過去。“樣式我沒什麼要求,你隨意。”

陸子岡把那塊仍帶有對方体溫的玉石握在手中,心底升起一股暖意,笑道:姑娘以后可以去西市找我,我在一家叫啞舍的古董店里。”說罷竟轉身而去。

啞舍?夏澤蘭聽到這個更加熟悉的名字,心里的以后更甚。呆在那里半晌都沒回過神,到底在那里聽說過呢?

正怔仲間,夏澤蘭看到李公公走了進來,一臉抱歉的對她說道:“夏姑娘,剛剛陸師傅說今晚有事,取消了今晚的接風宴。今天麻煩你了,辛勞費咱家還是照之前說的給。”

真是夠大牌,連司正的面子都可以不給。難道是因為想要雕琢它的玉石才匆匆走了?

夏澤蘭吐了吐舌頭,笑著說道:“公公費心了,那我就先走了。”皇宮內的各個宮苑中,都有著小廚房,尚膳監的人也輪流去小廚房內幫忙,她可是和別人換的班,現在這個點回去,說不定都不用麻煩別人,按照原來的安排去端妃娘娘那里輪值。

至于啞舍嘛......罷了,等她輪職完了再去吧......

夏澤蘭把手中的铻刀洗干淨,重新用布包了起來。

陸子岡摩挲著手中細膩潤澤的玉料,反復觀看著玉石的形狀,在心中勾勒著各種掛件的樣式。

雕什麼好呢?佛像?玉如意?佛手?可是陸子岡總是想著想著便走了神,腦海中全是那張嬌美如花的面容,怎麼也集中不了精神。

他其實願望真的不大,從小父母雙亡的他,只是想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庭,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無論他吃過多美味的山珍海味,卻都抵不過十年前的那盤沒有炒熟的蛋炒飯。

她......還沒嫁人呢......想起她的法式仍是未出嫁的姑娘頭,陸子岡就從心底里泛起笑意。

對了,他還不知道她的名字。難得兩人再遇,他激動之下,居然又忘了問她的名字。

“子岡,你手中的預料是哪來的?”老板略帶驚訝的聲音傳來,陸子岡這才發現他已經對著這塊玉料思考了半日,外面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一邊起身把桌上的油燈點燃,陸子岡一邊興奮地說著今天的重逢,可是當他講完,卻發現老板臉上的表情並沒有那種詫異,更多的是凝重。陸子岡的心中升起了一種莫名的不安,在跳動的燈光下,老板的容貌和十年收留他的時候一模一樣,依然那樣年輕。

“你是說,铻刀在那個姑娘手中?是菜刀?”老板伸手拿起了桌上的那塊玉料,若有所思地低頭端詳著。

“是的”陸子岡忽然想起一事,色變道:“那铻刀肯定免不了沾血,這......”他依然記得老板交給他铻刀時的叮囑,不能沾血,不能殺生,難怪他一直有種揮之不去的不安。

占了血氣的铻刀,乃是凶器,會對持有之人產生反噬......老板眯起雙目,看著一臉難言緊張的陸子岡,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這玉料原石都已離身,恐怕就算再送回去,也來不及了。

最終,老板只是淡淡地對他說道:“這玉料,不如......刻個長命鎖吧。”

陸子岡定睛一看,發覺玉料的形狀扁圓,確實適合刻個小巧精致的長命鎖,連連點頭。

“記得這次別在上面落你的款了,人家姑娘家的東西,寫你的名字成何体統?”老板最后叮囑了一句,揮袖進屋。

他當然要落款,怎麼可能不落款?想著她會貼身帶著刻著他名字的長命鎖,陸子岡握緊了手中的玉料,唇邊漾起一抹笑意。

下次見面的時候,定要問問她叫什麼名字......雖然女子的閨名只有父母和夫君才能知道。

但是這一次,他會問出口的。可是,后來......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了呢?

陸子岡看著四牌樓那高高的屋檐,一陣恍惚。他廢寢忘食,在最短的時間內把那長命鎖雕琢出來,一直在等她來啞舍,可是等來的卻是她的死訊。

那些人說,那一晚,端妃宮中的宮女意圖謀反,刺殺皇上,那些人說,皇帝僥幸未死,那碗乾清宮中伺候的所有宮女,不管有沒有責任,都被錦衣衛捉拿,嚴刑拷問,最終沒有一人能活命。那些人說,這是一場早有蓄謀的政變......

命運變得太快,像解玉的大刀一刀劈下,一塊美玉就此盡碎。

他還沒從再次重逢的喜悅中抽離,便馬上要面對第二次分別。這次,是死別...... 他不知道真相如何,他只知道,在皇城門口張貼著的行刑名單上,那一個個名字都陌生得緊。可是老板卻告訴他,那其中有她。

他握著剛剛雕琢好的長命鎖,足足在那張黃紙前看了三天三夜,還是無法把她和那個陌生的名字聯系起來。

十年的思念,就換來這樣的結局?他真的不信。可是他又在啞舍等了十年,拿著那枚早已刻好的長命鎖,但她真的沒有再出現過。一次也沒有。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說起來也奇怪,他和她也不過匆匆見過几面而已,她甚至早己不記得他了,只有他一直苦苦地守著那稀少的回憶,始終不能忘懷,也許......這也是命運吧。

他又看了一眼自己手心,那塊他傾盡一生心血和思念雕好的長命鎖,最終還是無法送出。他以為已經抓住了幸福,可是一轉眼卻發現手心還是空無一物。

他無數次地想著,若是那天他沒有迷路,沒有隨身帶著铻刀,沒有遇見她,沒有提前走掉,會不會他和她的命運就會有所不同?若是二十年前他們根本沒有相識,他沒有躲到小巷中吃東西,她沒有撞到他,她沒有請他吃那盤蛋炒飯,會不會就更不會有今天?

會不會兩人相見不相識,像兩個陌生人一樣擦肩而過。她還是做她的廚娘,他還是做他的琢玉師。可是命運向來都不是選擇題。

铻刀的下落不明,也許是被當做凶器束之高閣,也許被當成垃圾棄之不用。

铻刀他在入獄前一晚前重新交給了老板,他終究不配做铻刀的主人。

行刑前一晚,啞舍的老板神出鬼沒地出現在守衛森嚴的死牢里,問她要不要跟他一起離開京城。他搖了搖頭,拒絕了老板的提議。早在十年前,她與他重逢又離別的那一天,他就與死了沒什麼兩樣。

他對老板說,抱歉,你說要我幫你雕一塊玉,看來,我要失信了。老板深深地看著他,淡淡道,你答應的,早已幫我做到了。

他看著老板的身影漸漸融入黑暗中,再也不見。

他忍不住想,他和她,就像錕铻刀一般,失散,重逢,然后又再次永遠地分離。

看著遠處那可以看到的刑場,陸子岡笑了起來。只是為了一個御制茶壺上的落款,就可以下令斬殺工匠的皇帝,怪不得十年前會有宮女受不了想要刺殺他。

陸子岡被劊子手從囚車里扯了出來,按在地上跪著。他低頭看著被陽光照射下自己的影子,忽然一陣心慌。他並不是怕死,而是怕下輩子,再也認不出她來。不過老板答應過他,會找到她每一世的輪回,給她長命鎖。說如果他的來世還有記憶,可以用這塊長命鎖來辨別對方。

他不甘心就這樣結束。

握緊手中的長命鎖,陸子岡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刀起,刀落。由生到死,往往就是簡單的一瞬間。

士兵們從血泊中撿起那塊潤澤的長命鎖,用袖口擦掉上面的血痕,隨手揣入懷中。

圍觀的民眾漸漸散開,一個身上繡著赤色紅龍的年輕男子走了過去,淡淡道:我想,你最好把那塊長命鎖交給我......”

四百年后,秦陵地宮。

一陣地動山搖后,地宮重歸一邊黑暗。

胡亥獨自靜靜立在黑暗中,許久許久,看著自己皇兄轉生后的年輕男子,和那個從兩千年前就一直和自己作對的男人一起離開了地宮。

他推開復蘇的棺槨,靜靜地看著在棺底碎成兩塊的長命鎖許久,像是在思考著什麼,最終還是彎下了腰,把那長命鎖,拿在了手中......

几日后,西安咸陽機場。

一個穿休閑服的男子快步從機場衝了出來,跳上出租車。“師傅,往驪山秦始皇陵開吧!”

“好嘞!那挺遠的,聽說前几天還地震了一次,兄弟你還真要去啊?”出租車司機好奇地問。

“是的,就是因為那次地震,才要去勘測一下。唉,沒辦法,課題需要啊!”那名男子半真半假地抱怨道。

“課題?”

“是啊,我學的是考古。”那名男子摘下頭上的帽子,露出一張俊秀的面孔,他手中的機票還印著他的名字。

簡單的三個漢字——陸子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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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19 01:27:5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無字碑

陸子岡站在啞舍門口,對著頭頂上的那塊古朴牌匾發了一會呆,遲疑了半晌才推開那扇沉重的大門。

其實他也是兩年前在杭州游玩時,偶然發現這家古董店的。只看了一眼,他便覺得這里似曾相識,但他卻可以發誓他以前絕對沒有來過這里。

可是他每次遇到難以解決的古物疑惑時,都會想到這里。這次也是,從西安出差后,回到北京無人可以解開疑惑,便第一時間坐上飛機來到這個城市。

雕花大門應聲而開,陸子岡對著店內的擺設愣了愣神,每次來這里,都覺得店內擺設有些許問題。例如那個宋朝的青白釉盤子不應該擺在那里,應該放在別處。長信宮燈也不應該只有兩盞,他記得不光店門口,店鋪里面應該還有兩盞才對。喏,還有那尊鎏金降龍博山爐怎麼開裂了一道縫隙?還有門口矗立的那尊神似秦始皇兵馬俑,但又明明完全不同的人俑是什麼時候多出來的?

亂七八糟的念頭在陸子岡腦中炸開,讓他不由恍惚了一下,一句話不禁衝口而出道:“這店面怎麼變得這麼小了?”說完他就后悔了,這古董店明明沒有搬遷過,他為何總是覺得這里太過窄小呢?

“房價太貴啊......”一個清澈的笑聲傳來。

“也是,這年頭的房價,簡直讓人崩潰!一個月工資不吃不喝連一平方米都買不到!”陸子岡仇富的憤青思想立刻占據腦海,頗有同感地點了點頭,卻又突然僵住在那里。這老板騙誰啊?以他國家博物館實習研究員的眼光,這店里隨便拿出一件古董,都能在杭州最好的地方買一個最豪華的店面。所以讓這古董店蝸居在這小小商業街毫不起眼的原因只有一個,就是老板根本不想賣古董。

陸子岡循聲扭頭看去,發現老板並沒有穿著以往那件古舊的中山裝,而是換了一件非常時尚的黑襯衫。這件黑襯衫在袖口和衣擺處都繡著深赤色的滾云邊,融合了古典和現代的時尚,倒也非常別致。而且和原來的中山裝一樣,也是繡有一條栩栩如生的赤龍,龍頭趴在老板的右肩上,龍神蜿蜒在后背處,令整個襯衫都透著一股奢華的質感。

“為什麼換了風格?原來那件中山裝很好看啊!”陸子岡皺了皺眉,沒經過思考的話便脫口而出:“中山裝融合了現代和古代元素,還有各種意義呢!例如前面的四個口袋就代表著禮、義、廉、恥......喏,對了,記得你原來那件好像沒有口袋。不過不要緊,門襟五粒紐扣區別于西方的三權分立的五權分立,代表著行政、立法、司法、考試和監察。袖口三粒紐扣表示三民主義的民族、民權、民生。后背不破縫,表示國家和平統一之大義......多傳統多有含義啊!中山裝可比現在那些所謂的漢服唐裝好多了!要我說,那漢服雖然華美,但終究是長袖,行動不便。唐裝雖然掛了個唐字,但卻是從清朝的馬褂演變而來,不能代表我們泱泱華夏......”陸子岡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他發現自己又犯毛病了,訕訕抓頭道:不好意思,我這人一見到現代的東西,就忍不住和以前的東西作比較。可能是職業病吧。”

老板寬容地笑了笑,從櫃台拿來兩個哥窯粉青碗,燒了一壺開水,沏了兩杯茶。

“陸先生好像來過几次,去年考試通過了嗎?”

陸子岡見老板那竟然記得他,不由得高興起來,笑著說道:“過了現在進了國家博物館當實習研究員。”他拿起那粉青蓋碗,忍不住端詳了一下,確認這蓋碗確實是宋末哥窯的古董后,倒也沒說什麼。陸子岡先是用左手托著茶托,輕捏起蓋碗的蓋子,聞了聞濃郁的茶香,然后輕呷一口清茶,享受地眯起雙目道:“一芽一葉初展,扁平光滑,竟是特技的明前龍井,我今天真是有口福”

老板含笑陪飲了一口。其實這些人當中,還是陸子岡最對他的胃口。也許上上輩子,此人在啞舍長大的緣故,和他特別投緣。現在他身邊的人都不會有陸子岡現在這種愜意享受的模樣。醫生自然不懂這些,牛飲而已。館長倒是懂茶,可惜對待古物特別小心,讓他拿著宋末哥窯的蓋碗喝茶,恐怕要比掐著脖子喝茶還難受。至于畫師那小子根本就是一門心思畫畫而已,其余一概沒興趣。大師那人估計對著蓋碗能賣多少錢更感興趣......

兩人各自捧著一碗茶徐徐地喝著,啞舍中流淌著一股靜謐的味道,熏人欲醉。

陸子岡品味著唇齒的茶香,感到不可思議的平靜,就像是這樣的場景在自己的生命中已經重復了成百上千次一般,熟悉的讓人恍惚。眼前這個人,陸子岡完全看不出深淺,第一眼看上去是相貌平凡的年輕男子,可越看就越像塵封在地底的古物,只要拂去灰塵,洗去鉛華,就會呈現出別樣的風采。這麼想了之后,再去看眼前這人,就會發現飄渺的茶香熱氣后,無論那眼睛還是眉宇,都透著一股浸染歲月的味道,真真讓人移不開眼。

直到這碗茶喝完,老板給他續水的時候,陸子岡才回過神,想起他的來意,連忙把后背的背包打開。

“老板,我前陣子去了西安,從一人手中收到此物,你見多識廣,看看此物是何來歷?”陸子岡邊說著,邊把手中中巴掌大的石料遞了過去。

這是一塊通体泛著油脂黃色的石料,肌里隱約可見蘿卜紋狀細紋,顏色外弄內逐漸變淡。石料雕刻成一個縮小的碑刻模樣,碑額未題牌名,只是碑首雕刻了八條螭龍,巧妙的纏繞在一起,鱗甲分明,筋骨裸露,栩栩如生。碑的兩側有升龍圖,各有一條騰空飛舞的巨龍,雕工巧妙至極,龍騰若翔。可惜這只是碑刻的上半部分,中間被利刃攔腰砍斷,露出石料的斷面。

“這應該是‘一兩田黃三兩金’的田黃石,但所謂‘黃金易得,田黃難求’,照現在的市場價格,應該是一兩田黃三兩金,無可置疑的天價。”陸子岡頓了頓,續道:“可是這塊碑刻的特別並不是在材質上,而是這個雕刻款式......”

老板抬起頭來,和陸子岡對視了一眼,兩人均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對方的答案,異口同聲的說道:“無字碑。”

無字碑在中國的歷史上,有過許多座,但最著名的,就要是驪山乾陵的那一座。那是歷史上唯一一個女皇帝武則天陵前矗立的無字碑,這別具一格的碑首裝飾和空無一字的碑面,立刻讓人一目了然。

老板也沒有過問陸子岡究竟從何人手中得到此物,而是把手中的碑刻交還給陸子岡,轉身走進內室。

陸子岡這回品著極品的明前龍井,食不知味。

也就是一盞茶的時間,老板走了出來,手中拿著一個巴掌大的錦盒。“這是多年前我收來的石刻,一直不知道來歷。”

陸子岡的心髒猛跳了兩下,期待地往錦盒之內看去。只見和他手中一樣質地的石刻靜靜地躺在那里,旁邊的飛龍雕刻正是如出一轍。 “看來正是照著乾陵的無字碑所刻,可是這物事看上去並不是新的刀工,年代看起來也很久遠。”壽山石刻是最難鑒定年代的,因為碳十四只能測定有機物,所以只能從雕刻風格上判斷。相對而言,玉器的斷代要簡單一些,不光是雕刻風格,玉器還會有特殊物質沁入玉器之中形成各種各樣的玉沁,壽山石卻很少有這種特殊的變化。所以陸子岡帶著這半截碑刻回到北京后,請很多人看過,卻都一致認為料是好料,但刀工是近代的。

這其實也是可以理解的,壽山石也是宋代之后才風靡起來的,收藏也在更久遠之后,明清時期才達到頂峰。但陸子岡卻總覺得不對勁,誰無聊地用田黃石這麼好的料子,去雕刻一塊無字碑啊!所以特意來啞舍一趟。

老板閉目思考一陣之后,睜開雙眼,淡淡地說了一句道:“壽山石雕品最早始見于南朝的石俑,但雕計粗糙,之后除了做殉葬外,不見有收藏的例子。”

老板輕嘆一聲道:“我當年得到這下半截石刻后,一直覺得這很像個牌位......”

陸子岡的背脊一涼,凡是刻有文字的石頭,皆可成為碑。其實無字碑跟本就是個逆天的存在,倒也很配武則天這個中國歷史上獨一份的女皇。

只是他手中這個田黃石無字碑就有意思了,若真的殉葬的牌位,那就是說這是從乾陵盜出來的明器......可是歷史的記載和各種勘測上來判斷,乾陵明明沒有被盜過啊......陸子岡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把錦盒里的半截石刻拿在了左手上,把兩只手上的半截無字碑對在一起,斷面嚴絲合縫,竟像從來沒有裂開過一般。

陸子岡湊近了仔細看去,竟發現自己的目光怎麼也移不開,視線里的那一片黃光瞬間擴大了數倍,但他身体卻連移動半分都做不到,竟生生地被那一片潤澤的黃光吞沒......

“知聰!知聰!知聰你別死啊......”

陸子岡是從黑暗中被一陣女子的哭喊聲吵醒的。他迷茫地睜開了雙眼,就看到一名伏在他身上,梨花帶雨的小姑娘。這小姑娘看起來是三四歲的年紀,眉清目秀,膚如凝脂,雖然年紀不大,但已經能看出來是個標致的美人胚子。但是令陸子岡感到震撼的,並不是這個女孩的容貌,而是她的服飾。

窄袖小衣,正是隋末唐初時流行的服飾。隋唐時期盛行的窄袖小衣,並不是因為節儉衣料而被大加倡導,而是因著胡服窄袖小衣便于騎馬游樂,變成了女子競相喜愛的穿著。陸子岡對古代的物事知之甚詳,所以只從對方的衣著上,便能判斷出端倪,他掃過這個姑娘身上佩戴的各種首飾和面妝,便在心中嘖嘖稱奇。

這個小姑娘面上所畫,並不似現在影視劇中千篇一律的面妝,而是唐初時很流行的蛾翅眉。兩條眉毛畫得闊而短,形如蛾翅,使用銅黛所描畫。銅黛就是現在人所說的銅綠,從銅器上刮下來的銅黛,是普通人家用來畫眉的輔料,所以這個小姑娘的眉毛是很突兀的墨綠色,找現代人的眼光真是奇怪的不得了,可確確實實是唐初時流行的面妝。陸子岡甚至可以只從這對眉毛,便能分析出這個姑娘的出身並不是很好,但身上所穿的衣物卻有些華貴,並不是普通人家可以負擔得起的,端的是奇怪非常。

這是哪家的影視劇,置備行頭很嚴謹嘛!連化妝都很到位,雖然衣服過于華貴了些,和朴素的面妝有些不對路,但已是相當難得了。

不過這個念頭也就是在陸子岡的腦海中閃過了一下,便被自己給掐滅了。因為他現在並不是在看戲,而是在演戲。可他根本不記得自己怎麼會出現在這里,他不是好好地和老板在啞舍喝茶嗎?然后好像他們確認,那塊田黃石的石刻,是縮小版的無字碑......

陸子岡正在暈頭轉向的時候,卻駭然發現自己的身体根本動不了了,不光是動不了,甚至連任何感覺都沒有了,只能惶恐的睜著眼睛,聽著那小姑娘哭哭啼啼的說道:“知聰,我知道你想要娶我,可是我爹兩年前走了后,家里的兩個異母哥哥,對我們母女四人更是冷嘲熱諷。雖說我可以嫁給你,離開那個囚籠,可是我的母親怎麼辦?我只能進宮碰碰運氣......”

陸子岡從這個小姑娘的哭泣聲中,拼湊出一個故事——一家之長去世后,因為家產而暴露的世態炎涼。這簡直就是灰姑娘的翻版,但是這里並沒有仙女和南瓜馬車,也沒有水晶鞋和魔法,這個小姑娘卻依然一意孤行地想要進宮完成自己的夢想。原來,這衣服和這面妝,是真實的。小姑娘早年還有父親寵愛,自然會有几件華美的衣服穿,但江南名貴的胭脂水粉現今卻買不起了,只有學著普通人家的女子,刀刮銅鏡背后的銅黛隨便描描。

太真實了,簡直從任何細節中都找不到漏洞。

陸子岡看著“自己”的手顫顫巍巍地抬了起來,那瘦小的手掌沾滿了血跡。這根本不是自己的身体。

陸子岡抽筋的大腦終于鎮定下來,推斷自己應是遇到了某種無法解釋的現象,看到了一千多年前發生的事情。

海市蜃樓不就是這樣嗎?但他遇到的顯然比海市蜃樓還要奇特,不僅看到了清晰的圖像,還是聽到了清晰的對話。他聽見“自己”的身体斷斷續續地說了什麼,才了解這種局面是如何造成的。

原來這個知聰在山中約這個小姑娘見面,想要打消她進宮服侍皇上的念頭。可兩人卻起了爭執,也不知道是小姑娘失手把他推下懸崖,還是他失足掉落而下,反正在這種地方,求救也沒人聽見,指望這個只有初中生大小的小姑娘背他出去,簡直就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陸子岡默默地想著,還是現代科技好啊,這時候掏出手機打110或者120,移動聯通全球覆蓋,絕對不會有這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情況存在。

陸子岡只是能看到這個知聰所看到的,聽到這個知聰所聽到的,除此之外什麼都做不了。所以當他感覺著視線的畫面越來越模糊,便知道這個知聰狀態不好,恐怕已經是彌留之際了。

在腦中琢磨這歷史上可有什麼叫知聰的人,一無所獲后,陸子岡不由的自嘲一笑。這男孩也不過十五六歲大小,身份只是普通的商人之子,而且馬上就要死了,又怎麼可能在歷史上留下什麼痕跡呢?

視線越發地迷離,恍惚中,陸子岡忽然聽見那姑娘說的最后一句話。

“見天子庸知非福......”

陸子岡心下一震,這句名言,這小姑娘的身世,這般年紀......難不成,他剛剛看到的這個小姑娘,竟是沒進宮之前的武則天嗎?

只是時間不容他多想,意識再次被明黃色的漩渦所吞沒,最后看到的畫面,就是那未成年的武則天朝他伸過手來,慢慢地蓋上了這位名叫知聰的男孩的雙眼......

這回黑暗的時間並不是太久,陸子岡再次睜開眼睛時,發覺自己並不在之前的荒郊野外,而是身處一間無比低調奢華的居室中。

何為低調奢華,就是表面上看過去,東西貌似都不起眼,但在留意時,就會覺得精細非凡,沒見擺設都費盡心思,處處透著別致雅趣。

陸子岡一睜眼,第一反應還是自己在某個電影片場,但他隨后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孔。

陸子岡此時已經猜到此女是武則天,便著意打量起來。只見此女容貌秀麗迷人,那雙眼睛長而透著嫵媚,玉肌勝雪,身穿鞠衣,頭梳飛天簪,插戴玳瑁釵,妝容精致。畫眉所用的已不是寒酸的銅黛,而是西域傳來的的深青色的青雀頭黛,畫著及有氣質的涵煙眉。他看上去已有二十几歲的模樣,不復以前青蔥少女的感覺,像是脫胎換骨變了個人一般,渾身充滿著自信和驕傲,像是一朵帶刺的玫瑰。

玳中國古代的繪畫重神似而不重形似,沒有人能通過抽象的古代畫重新勾勒出這些歷史人物的真實容貌,所以陸子岡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努力想把這幅畫面印在腦海里。

人人都知道燕瘦環肥,“燕”指的是漢成帝時的趙飛燕,“環”指的是唐玄宗時的楊貴妃,漢以瘦為美,唐以胖為美,都比較極致誇張的審美觀。幸好唐初時節,還沒有胖美人的概念,武則天看起來確確實實美麗逼人,絕對不遜于電視上見過的人和偶像明星。

不愧是一代女皇武則天,看她的年紀,現在也就是二十五六歲,應該還是唐太宗李世民的才人。陸子岡記得很清楚,武則天十四歲時便被封為才人,賜名“媚娘”。因為自幼博覽群書,詩詞歌賦樣樣精通,擅長書法,所以一直在御書房伺候文墨。這一伺候,便伺候了十三年,職位相當于唐太宗的機要秘書。他日日接觸到的是奏折和公文,看的讀的是皇帝專享的書籍典章。可以說,唐太宗時武則天的政治啟蒙老師,如果沒有這十二年的沉澱,就沒有后來的女皇武則天。

可是現在又是什麼個狀況呢?

陸子岡發現未來的武則天,現在的武才人,正在他几步遠外的靠牆而立,而他現在的這具身体酸軟無力地靠在椅背里。和上次一樣,還是沒有辦法控制身体,只能看只能聽。陸子岡也是在視線里看到了一只染著蔻丹指甲的玉手,才知道自己已竟然附身到了一名女子身上。

“呵——呵——”被稱為淑蓮的女子,也就是被陸子岡附在身上的女子,從喉嚨里發出了微弱的掙扎聲,明顯是被人用什麼藥物毒啞了。發不出聲音,也無法站起身逃跑。

眼見武則天一步步地朝他走來,陸子岡從心底升起寒意,想到之前那個名叫知聰的倒霉蛋,好像也是臨死前几分鐘被他附身,難道這個淑蓮也是命不久矣了?

武則天根本不知道這具身体已經換了一個靈魂。她伸出手,溫柔地撫摸著淑蓮的臉頰,弧度優美的唇瓣中卻吐出令人膽寒的話語:“這宮中想要一個人悄無聲息地死去,實在是太容易了。我不想莫名其妙的消失,也不想這樣毫無未來地等下去,所以,只好委屈淑蓮你了......”

陸子岡近距離看著武則天,更覺得她美得令人驚心動魄。

究竟這個淑蓮知道了什麼隱秘的事情?居然能讓武則天不死不休地親手下毒要害死她?

陸子岡突然想到一事,貞觀二十年時,唐太宗已然病重,國事便交予太子李治處理。而此后太子隔日聽政,早朝之后入侍藥膳。而負責朝廷文書往來的武則天便開始與太子李治接觸,兩人同在太宗身邊侍疾。這兩人年紀相仿,有日日接觸,李治傾慕于武則天的政治見地,武則天想把后半生壓在太子李治身上,這郎有情妾有意,發生點什麼事也不會太奇怪。

想到這個淑蓮應該是御書房的宮女,偶然間撞破了李治于武則天之間的奸情,惹得武則天先下毒手。

陸子岡轉瞬間便想明白了這些事情,不由的感嘆起來。《全唐詩》中,收有武則天所寫的《如意娘》“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這樣看朱成碧的恍惚情思,自然不會是寫給已經流連病榻的唐太宗李世民,只能是寫給現在的太子,以后的唐高宗李治的。如此才華,如此手段的女人,如后不可愛,不可怕?她在御書房蟄伏了十二年,才抓住了一線生機,自然不會讓任何人擋住她的面前。

武則天注視著淑蓮瀕死的雙目,居然在一瞬間仿佛看到了些許清澈的目光,正一驚想要細看時,淑蓮的眼瞳已經渙散,失去了焦距,很快變得空洞起來。

應該是她的錯覺吧。

武則天確定淑蓮已經沒有了呼吸,才松了口氣。想若無其事地轉身離去時,又覺得那雙直勾勾盯著她的雙目刺目的很,忍不住伸出手去,用手合上她的眼瞼。

陸子岡很興奮,因為他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搖籃里。從依依呀呀的發聲到舉到嘴邊啃咬的小胖手,還有周維的擺設布置,他確定他這次附身到的是武則天傳說中的那個在襁褓之中就夭折的小女儿身上。

他發覺他一共附身了三個人,前兩個史書都沒有記載過,但他現在附身的這個主,史書上可是有過明確記載,而且野史上還大書特書過。《舊唐書》和《新唐書》中雖然都沒有記在小公主夭折的事情,但在司馬光的《資治通鑒》中卻明確地指出,武則天是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女儿,然后嫁禍給王皇后的。

虎毒尚不食子,母親殺死女儿這件事雖然駭人聽聞,但武則天日后所做的不僅僅如此。兄長、儿子、女婿、外甥女、外甥、孫子......她都間接或者直接下令殘殺過。所以在武則天的概念里,用一個剛出生的女儿,來換取皇后的寶座,應該是相當的划算。

陸子岡想通了自己的處境,興奮感漸漸地沉澱下來。

武則天在唐太宗死后,去感業寺做了尼姑,是王皇后為了對抗蕭淑妃而找的一個傀儡。結果沒想到這個看似無害的女子,卻能在后宮掀起滔天大浪,甚至動搖了她的后位。陸子岡甚至能確定,這是王皇后已經來看過小公主了,過不久武則天就會來到這里,做一件天地不容的事情。

算起來,武則天應該已經有三十二歲,這樣年紀女子,還能在美女如云的后宮中得到李治的專寵,說明用的只能是旁人難及的高明手段。 陸子岡想著,武則天在這三十多年里,害死的人恐怕不會太少,但他只附身在了這三個人身上,說明由于那個小型的無字碑石刻,他的靈魂不知道怎麼就重現了古代唐初時期的景象。而每個人只能附身大概五分鐘左右,而這三個人都是武則天親手殺死的,其余間接死亡的都不在范圍內。

老板曾經說過,田黃石在唐朝時期仍沒有掀起收藏熱,從南北朝起便多用于殉葬。難道那座無字碑,承載了被武則天害死的靈魂咒怨,而他適逢其會,只能看到畫面聽到聲音,想看電影一般体會一番嗎?

盡管這樣的經歷在這世界上恐怕除了他之外沒有人享受過,但陸子岡還是忍不住有些難受。雖然他附身的前兩個人跟他沒有任何關系,都已經死了一千多年了,可是他仍是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去,附身在瀕死之人的身体上,他沒辦法不動于衷。

尤其,他現在正在一個連翻身坐起來都做不到的小嬰儿身上。這樣脆弱的孩子,武則天怎麼能下的去手呢?

陸子岡其實是很佩服武則天的,也許是這種崇敬的心理,在很多人的內心深處都有。縱觀中國歷史五千年,武則天是唯一一個登基在位的正統女皇。雖然現有呂后,后有慈禧那種一手遮天的女子,可是那都是為了一己之私惑亂朝政。而武則天是一個成功的政治家,穩定邊疆、發展經濟、打擊世族大閥......盛唐的崛起,其中也有她的一份功勞,若不是她繼承了唐太宗的政治觀念與手段,光憑軟弱的唐高宗,是絕對無法開創這種基業的。哪怕是后來的唐玄宗,也延續了武則天的政績,就算是再苛刻的史學家,也不過是在史書上評價武則天淫亂宮廷,酷吏橫行等等這種無足輕重的罪行。

可是,為了美好的目光,就可以允許手段的卑劣嗎?

陸子岡知道自己很天真,下圍棋的人都知道,棄子是一種很必要的戰术手段,不光在弈棋中如此,在戰爭中,宮廷中,朝野之中,都是如此。

沒有人想成為棄子。 那位知聰。若是沒被武則天是受推下山崖,說不定已成為成功的商人,有著自己的事業和家庭,過著幸福的日子。那個淑蓮,若是不被武則天毒死,說不定已到了年紀,脫離了這座吃人的皇宮的尋著一個好人家嫁掉安心過日子。而他現在附身的這個小公主,若是能安然成長,說不定又會是一個太平公主,或者不遜于她母親的奇女子。

陸子岡越想越覺得難受,被禁錮在一具陌生身体里的感覺越發古怪起來,忍不住想要掙脫而出。此時,他已經隱約聽到殿外模模糊糊的說話聲,知道武則天恐怕是已經回來了。

想要掙扎著離開這里,陸子岡卻驚異地發現自己附身的小嬰儿正隨著自己的意願,揚著手揮舞著。這和前兩次只能看只能聽不一樣,也許是這具幼小身体內的靈魂還沒有多少自己的意志,所以很容易地就被陸子岡所控制。

可是陸子岡還是無能為力,畢竟這個小嬰儿連翻身都困難,他還能逃到哪里去?

只聽見一串環佩清脆的響動,一名雍容華貴的女子出現在陸子岡面前。她身披淺黃銀泥銀泥帔,上有五彩翟紋,身穿朱色羅緣袖邊的深青色闕翟禮服,梳著望仙髻,頭插九玉簪,描著拂煙眉,用的是波斯傳來的螺子黛,已經是這個年代頂級的描眉材料。

武則天要比上次的她更富態一些,表情卻很凝重,陸子岡接觸到武則天復雜的目光,就知道她正在做激烈的思想斗爭,要不要用女儿來換她的前程。

但是顯然給武則天猶豫的時間並不是太多,陸子岡眼看著那涂著紅色蔻丹的手朝他的脖頸伸了過來,那畫面就像刻意放慢動作的恐怖電影,讓他條件反射地驚叫出聲。當然,他一開口,也不過是嬰儿的嗚哇聲,再衝破喉嚨之前,卻被武則天先一步捂住。

陸子岡頭一次有了正在被謀殺的感覺,雖然某種意義上他已經死過兩次了,但前兩次醒過來時都是瀕死狀態,這次卻是實實在在地目擊“自己”被謀殺的現場。

可是無論他如何掙扎,都無法改變這個現實,漸漸地視線越來越模糊,陸子岡深深地看著近在咫尺的武則天,想要把這一刻的她印在腦海里。包括那顆從她眼中滑落的淚滴。

武則天看著自己眼中的淚滴掉落而下,砸在了小嬰儿已經停止轉動的眼瞳中,一股深刻的悲傷從心底涌起,她抬手合上那孩子的雙眼,失聲痛哭起來。

“來人啊!快傳御醫!” 陸子岡好半晌都沒回過神,那種感覺是在太真實了,真實到几乎懷疑現在是不是真的被武則天謀殺了。可是當他在睜開眼睛時,視線迷離,好一會儿才發覺自己正低頭吃一張肉餅,一滴滴的水珠砸在盤子里。他盯著看了片刻,才發覺附身的這個女子在一邊吃一邊哭。

抬起頭,陸子岡看到牆邊梳妝台的銅鏡里模糊地映出一個影子,這個女孩只有十几歲,長相很似年輕時候的武則天,尤其那股眉宇間的氣質尤其相像。

陸子岡猜出了這位姑娘的身份,是武則天的外甥女,賀蘭姑娘。因為唐高宗李治的特別關注,被武則天認為是潛在的后宮威脅,所以在一次宴會中,用一張有毒的肉餅結束了她花朵一般的生命。而顯然,這張肉餅應該是武則天親手遞給她的,所以他現在就附身到了這姑娘身上。

陸子岡想不著痕跡地在這個隱蔽的房間內找尋武則天的身影,卻毫無所獲。

難道武則天不在?陸子岡很失望。

賀蘭姑娘只吃了兩口肉餅,便放了下來,顯然以這位姑娘的冰雪聰明,自然知道自己今日已沒有活路。武則天已經是當朝的皇后,不光在后宮一手遮天,在朝政上也有一定的影響力,可以說她想要誰死,誰就要死,連掙扎的權利都沒有。

“最后賀蘭有几句話,不知道小姨你肯不肯聽。”賀蘭姑娘低頭抹掉臉上的淚水,淡淡地開口說道。

“孩子,你說吧。”熟悉的聲音響起,竟是在賀蘭姑娘身后,陸子岡才知武則天竟一直都在,不知道是不是愧疚,並沒有站在自己外甥女的面前。

“為什麼.......”賀蘭姑娘的話說到一半,卻不知道為什麼沒有繼續下去。陸子岡卻忽然感覺到自己可以控制這姑娘的手指,有了上次附身小嬰儿的經驗,陸子岡嘗試著接著賀蘭姑娘的話頭開口道:“為什麼......殺我?”

武則天並沒有注意到中間這段可疑的停頓,對于將死之人,她一向都有最好的耐心。“孩子,你是無辜的。要怨,就怨你為什麼長得這麼漂亮,漂亮到你姨父都想到你。你可能認為小姨心狠手辣,但你不懂。男人都是喜新厭舊的,越得不到的東西就越要得到。雖然本宮已經貴為國母,可是卻全部依附于你姨父,他一句話就可以置本宮于万劫不復之地。所以本宮只好將你送到西天佛祖那里,早登極樂。”

陸子岡沉默了下來,他知道武則天說的不錯,當年王皇后是何等風光,外戚勢力如何龐大,不也被武則天取而代之?陸子岡心驚肉跳地等了片刻,發覺這具身体里的賀蘭姑娘已經失去了意識,並沒有再說話后,便大著膽子借著賀蘭姑娘的口,將自己的疑問問了出來:“你所求的,是什麼呢?連自己最親的人都親手殺死。”

武則天察覺到賀蘭姑娘對她的稱呼都省去了,但也沒有多計較什麼。她在賀蘭姑娘的身后,看著這位少女娉婷的背影,忍不住惆悵起來。她的那個孩子,如果當年活下來的話,恐怕也有她這麼大了......

“本宮所求的......年少的時候,是為了能讓本宮的母親不再受欺負。年紀再大一些的時候,是為了能不在這座宮殿里寂寞地死去。再后來,是想當他的的妻他的后。可是現在,本宮年華已老,他卻正當盛年。古人云:‘妻者,齊也。’本宮可以擁有無上的權力,代替皇上打理后宮,甚至處理朝政。看似風光,可只不過是皇上手中的工具而已。看不順眼了,便可以輕易拋去。本宮只能擁有更多的權力,來保證自己的后位牢固。”

陸子岡能感受到武則天的手撫上了賀蘭姑娘的發髻,像是緬懷著什麼。他微妙地感覺到,武則天其實在懷念當初自己親手殺死的小嬰儿。 還是不一樣的,盡管武則天后來會逼死自己的親生儿子,但那也是因為后者成為了她登基道路上的障礙。再加之年長的李弘政見與其不合,母子之情越發淡薄,最終武則天已經不能把他看做自己的儿子,而是一個對手。

可是當年在搖籃里的那個小嬰儿是無辜的,也怪不得武則天對后來出生的太平公主無限寵愛,某種程度上也是懷著對那個小嬰儿贖罪補償的心理。

“值得嗎?”陸子岡聽見賀蘭姑娘的聲音幽幽地傳來,這是他一直想問出口的問題。

“沒有侍奉父母膝下,本宮不是個好女儿。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孩子,本宮不是個好母親。沒有遵從夫綱替夫君納妾,本宮不是個好妻子......本宮......當真是孤家寡人啊......”武則天撫在發髻上的手一愣,接著便是一聲長長的慨嘆,在幽深的宮殿里越發寂寥,“不過,只有站在最高位置上的那個人,才能被稱之為孤家寡人。”

陸子岡大驚,沒想到此時的武則天,已經有了篡位為皇的念頭。

武則天收斂心神,眯起了雙目,開始發覺有些不對勁起來。她這個外甥女一向柔弱,絕對不會問這些彎彎道道的問題,但凡這姑娘有一點主見,她也不可能如此輕易地逼她吃下毒餅。這些年間一直繚繞心頭的疑惑讓她越發不安,武則天的手向下而去,按住賀蘭姑娘的肩膀,一使勁地把她的身体轉過來,厲聲問道:“你是誰?”

聲音卻在看到賀蘭姑娘的面孔時戛然而止,軟倒在她懷里的少女唇邊溢出黑血,已經赫然故去,只是那雙被淚水衝刷過的眼眸清澈無比,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亮光。

武則天呆愣了片刻,總是有一肚子的疑問,卻不知道該像誰去詢問,只好茫然地伸出手,緩緩地替賀蘭姑娘合上那雙不甘心的眼睛。 早就有人說過,歷史是個小姑娘,在不同人的眼里有著不同的打扮。

記載歷史的文字中,早就滲透了權力的改造。縱然中國的文字最講究橫平豎直,但歷史卻早就在這看似規整的文字中扭曲變形。

但是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

陸子岡依然記得,前几年他曾經去過一次洛陽奉先寺,那尊盧舍那大佛便是依據著武則天的形象塑造的。這尊被譽為光明普照的慈悲之佛,沒有了武則天的嫵媚與威嚴,全部化為了庄嚴與慈悲,而今日睜開眼睛時,他竟几乎與那日的自己一般,有股想要頂禮膜拜的衝動。

可這並不是看到十七米高的佛像時的感受,而是面前的武則天身上所具有的女皇威嚴與氣勢。

她身上再華貴的服飾與禮服,都再也入不了陸子岡的眼,在他的視線中,雖然已經頭發花白的武則天,卻正是處在她人生的最頂峰。

陸子岡的大腦瘋狂地轉著,這次他又傳到誰身上了?他本以為這次再睜開眼睛,也許就是倒霉的李弘那小子。但看武則天已這般年紀,恐怕是她愛惜羽毛,並沒有親手送自己的大儿子上路。而這些年間,也一直沒有親手殺死過誰。

這其實很正常,她現在已經是天下間最有權勢的那個人,古往今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女皇帝。她想要誰死,自然會有無數人響應代勞,她又何必髒了自己的手呢?

那麼,他現在有附身在哪個倒霉蛋身上呢?

視線里除了武則天外,還是沒有其他人,黑沉沉的宮殿就像是某種吃人怪獸的內部,散發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血腥味道,跳動的燭火映著武則天的面容忽明忽暗,根本看不清楚她臉上的表情。

陸子岡這是感覺到手中的稠膩觸感,才發覺自己附身的這個人腹中被人刺了一刀,血流不止,整個宮殿內彌漫著的血腥味正是從他身上散出來的。究竟是誰惹得這一代女皇如此暴躁?正絞盡腦汁地思考時,陸子岡忽然聽到武則天率先開了口。

“薛懷義,不要以為朕真的需要你。朕已經七十二歲,難道還需要有人侍寢嗎?你不過就是個男寵,還以為自己真的是什麼大總管大將軍嗎?”武則天的聲音已經蒼老,但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壓。

陸子岡這才搞清楚自己附身的這個人是誰。薛懷義,也就是武則天登基后的第一個男寵,不過很多歷史學家認為,當時的武則天已經年逾花甲,根本不可能有哪方面的需求。她只不過是想向天下人證明,男人當了皇帝可以三宮六院七十二妃,那女人當了皇帝也可以。

這是某種意義上的形象工程,但薛懷義顯然會錯意了。

后妃再受寵,也不過是在金銀珠寶綾羅綢緞上多加賞賜,最多便是福及家族。而男人受了寵,便從官職上体現出來。薛懷義被榮華富貴迷花了眼,虧空國庫,火燒天明堂,最終連一直縱容他的武則天都無法再忍下去了。

不同于前四次的經歷,陸子岡頭一次,覺得自己附身的這個人該死。所以他忍不住揚起嘴角,輕笑了起來。

武則天雙目銳利起來,死死盯著他,從薄唇間擠出一句話道:“你......是誰?”

陸子岡一怔,他沒想到武則天能看出來。他一時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回答,說自己是一個錯亂時空的旅行者?這話說出來他自己都不信啊!

“朕......以前見過你。”武則天閉上了眼睛,像是陷入了悠久的回憶當中,“賀蘭死之前,你是不是也在?”

陸子岡低頭看著胸腹的血,心想幸好他感受不到疼痛,否則他又怎麼可能心平氣和地陪這位女皇聊天呢?“更早之前,我也在的。那個嬰儿被你掐死之前,那個淑蓮被你毒死之前......那個知聰被你摔死之前......”

武則天的雙手一陣抽搐,她這輩子親手殺的就這麼几個人而已,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內情近日卻被此人一一道來,這讓已經沒有敬畏無所恐懼的她感到無比的恐慌。

如果不是神靈,又怎會知道的如此清楚?

“你是來審判朕的嗎?”武則天重新睜開雙目,已經微垂的眼角卻透著一股精芒,“那麼你說,朕究竟是個好人,還是壞人呢?”

陸子岡苦笑,如果單純能用“好人”,或者“壞人”這樣簡單的詞語來評價一個人就好了。

“沒有人能審判朕,”武則天從軟榻上站了起來,走到陸子岡的身前,居高臨下地垂目而視,“就算是神靈都不可以,就連我自己也不可以!”

所以,在她死后,乾陵之前才會立上無字碑嗎?

是因為,女皇自認為這個世上,沒有人有資格為她蓋棺定論嗎?

陸子岡感覺薛懷義的身体緩緩地向后軟倒,他盡可能睜大眼睛,想要把女皇最后的聲音印在腦海里。

他知道,這次之后,恐怕就再也不會見到她了。

在逐漸模糊的視線中,女皇巍峨挺立的身影,和奉先寺那尊普度眾生的盧舍那大佛,慢慢地重合在了一起...... ·四·

再次睜開眼,陸子岡失神地看著手中被拼成一体的田黃石無字碑石刻,久久都回不過神。

這是他的手,他的身体。但他的靈魂好像還流戀在一千年前的那個世界中,就像做了一場大夢,不願醒來。

櫃台旁的茶香依舊,茶杯上甚至還飄蕩著熱氣,在旁人來說只不過是一眨眼的時間,他卻已經在女皇的生命中轉了一個來回。

陸子岡抬起頭,看到櫃台里的老板依舊淺淺地笑著。那雙深邃狹長的黑瞳中,像是看穿了什麼,但卻從未點透。

“陸先生,這田黃石無字碑,應是在乾陵地宮內,供奉在武則天牌位上的明器。”老板捧著茶杯淡淡道,“雖然官方說乾陵從未被盜,但古往今來能人輩出,恐怕這乾陵也遭人毒手了。”

陸子岡艱難地點了點頭,若沒有剛剛的神奇遭遇,也許他還會反對老板的這種說法。

“既然是明器,那麼放在陸先生手中,恐怕也會遭來禍患。不如將這半截轉讓給我吧,讓無字碑能重新完整。”老板誠懇地建議道。

陸子岡猶豫了一下,對于他來說,這無字碑的意義當真不一樣,可是老板的提議卻讓他無從反駁。兩截無字碑刻合成一体,才是最好的歸宿,他很想開口買下老板手里的另外半截,不過不用問也知道那肯定是天價,只是實習研究員的他根本承擔不起。

老板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般,放下手中的茶杯,適時從櫃台里拿出一個錦盒。“談價錢的話,就太傷感情了,我用其他古物跟你交換。”

陸子岡不為所動地朝錦盒之內看去,卻在這一眼后,視線再也收不回來了。在錦盒之內,靜靜地躺著一柄細長的黑色小刀,刀身還有著奇特的波浪型紋路。

陸子岡的心底涌起一股難以言語的熟悉感,但他卻發誓這輩子絕對沒有見過這種刀。

“呃......這是水果刀?”

“......”

在啞舍的店門外,有名穿著連帽衫的男子正靠在巷子里的陰影處而立,他肩頭站著一只巴掌大的赤色小鳥,正用尖喙仔細地梳理著自己的羽毛。

那名男子正一瞬不瞬地盯著啞舍,透過不甚透明的雕花窗戶,可以模糊的看到兩個人影。

不久之后,陸子岡推開啞舍的雕花大門走了出來,站在陽光之下深呼吸了許久,才捧著那個錦盒離去。

穿著連帽衫的男子立刻在陰影中跟了上去,動作急促地讓那只赤色小鳥被甩了出去。

扑騰了几下翅膀,赤色小鳥用爪子抓住了那名男子從連帽衫下飄動出來的几縷長發,險象環生地重新落在他的肩膀上。歪著頭看了下主人露在外面的銀色發絲,赤色小鳥努力地把這几縷長發一點點的塞回連帽衫中,這才滿意地啾啾輕叫了几聲。

主人!求誇獎!

可惜他的主人沒有同往日一樣愛撫它。

主人從那個有銀光閃閃的大墓里出來之后,好像就變了好多。赤色小鳥耷拉著腦袋,覺得自己已經不受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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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19 01:28:1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黃金面

公元560年。

高長恭騎著一匹有白色駿馬,站在一處山丘之上,遙望遠處起伏連綿不絕的山巒。

耳中聽到身后有馬蹄聲接近,但他知道此時能來找他的也只有他的貼身侍衛韓燁,所以並沒有回頭。

“王爺。”韓燁在高長恭的身后勒住了馬匹,落后了半步,不敢與王爺並肩而立。

“時間到了嗎?”高長恭嘆了口氣。

“是。”韓燁雖然不忍,但也不得不如此回答道。王爺身為北齊的四皇子,先帝所封的蘭陵王,乃是當今聖上的皇兄。如此尊貴的身份,本應在京城享受榮華富貴,可先如今卻被派遣至軍營。

這看起來好像是匪夷所思的事情,但韓燁卻知道皇帝是恨不得自家王爺慘死沙場。北齊自建國以來,短短十年間,就換了五代皇帝,叔侄兄弟之間相互殘殺,皇權之爭可謂是駭人聽聞。所以某個程度上講,韓燁還是希望自家王爺能逃離那個吃人的皇城,就算是在戰場上,他也會拼命護得他周全,也好過在京城不明不白的死去。

高長恭不是不知道韓燁的心思,但他手無縛雞之力,兵書也沒有讀過多少,上了戰場,先不說戰士們會不會聽他指揮,恐怕對方隨便一個小兵,就能把他斬落馬下。高長恭扯著韁繩,不甚熟練地驅使著胯下的駿馬轉了一個方向,苦笑道:“既然時間到了,那邊回去吧。”再過几日,便會到達函谷關,到時恐怕連這麼悠閑看風景的時間都會沒有了。

韓燁看著高長恭俊美的面孔時,不禁愣了愣神。盡管已經在王爺身邊服侍了六年,但韓燁每次看到對方那不似凡人般清麗面容時,都會忍不住呆上一呆。就連他都會如此,更何況是其他人?

韓燁躊躇了半晌,終于下定決心,咬牙從懷中掏出一件物事遞了過去。“王爺,此去邊關,在下認為此物能助王爺一臂之力。”

高長恭低頭看著那面猙獰的黃色面具,眯起那雙好看的桃花眼,聲音不僅冷上了几分:“韓燁,你哪來的錢?”

韓燁心中一喜,因為王爺不是在怪罪他奉上面具一事,而是惱怒這面具的價值,當下連忙解釋道:“王爺,這是一民不肯透露姓名的隱士贈予王爺的。據稱是可以保佑王爺戰無不勝,百戰百勝。”

高長恭聞言搖頭嘆氣,若是一個面具便可以做到如此地步,那還要軍隊保家衛國做什麼?

不過自家侍衛的一片好心,倒也不好駁他的面子。一向溫柔心軟的高長恭,盡管心中一百個不信,還是把那黃金面具接了過來。

入手一片沉重冰冷,高長恭穩住心神,隨手把面具放入懷中,扯起韁繩率先朝山丘馳去。 公元2011年。

肖黎手中抱著一個盒子,也不顧母親在一旁嘮叨,迫不及待地奔向自己的屋子。

他還記得很久以前隨便填寫了一個網游的內測申請,這次的這個快遞,應該就是申請成功了吧?這麼個不大不小的盒子哩!

她知道自己快要期末考試了,但人生得意須盡歡嘛!玩玩游戲有什麼不可以?肖黎趕緊關上門,對追上來的母親隔著門敷衍了几句,隨后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把封好的快遞盒子打開。

最上面是一張海報,肖黎漫不經心地展開,卻一下子看呆了。

海報上並沒有時下流行的那種碩大的標題或者聳動的宣傳語,上面一個字都沒有,有的只是一幅CG圖。圖上畫著一名俊美無雙的男子,身穿黑沉的鎧甲,騎著一匹白色駿馬,正在一座山丘之上極目遠眺。他的手中拿著一面猙獰的黃金鬼面具,更是襯得他面如冠玉,如下凡的仙人般令人難以直視。

“嘖,現在這電腦合成技术真不錯,PS當道啊!哪有人會長成這樣?”肖黎摸著下巴感慨了兩句,但也不由得對這個游戲產生了更大的興趣。

用手舉著海報實在是太累,肖黎索性把這張海報貼在了牆上,又盯著看了許久,才强迫自己把目光從“虛擬”美男的身上扯回來,繼續往盒子里看去。

里面還有一個包裝得很好的木盒,肖黎打開木盒的鎖扣,驚艷地看著木盒中靜靜著的一張黃金面具。這張黃金面具是一張鬼臉,和海報上那名男子手中所拿著的一般摸樣。那鬼面具雙目怒睜,額頭凸出,牙利而尖,若是在黑暗中冷不丁地一看,十有八九會被嚇得半死。但此時在燈光的映照下,黃金色的光澤瑩瑩而起,線條流暢,簡直就是一個做工精致的藝术品。

肖黎沒想到內側名額居然還能贈送如此精美的周邊,她先不著急把玩,而是在盒子里尋找內測光盤或者內測卡。但她翻遍了盒子內外,都找不到其他任何東西,連半張寫字的紙片都沒有。

難道說她還是沒有得到內測名額?這周邊只是安慰獎?肖黎不甘心地翻來翻去,卻連游戲的名字都沒看到。包裝盒最外面的快遞地址也不過寫著她家,寄件地址是空白的。居然做得這麼神秘嗎?連游戲名字都沒有,她連搜都搜不到啊!

肖黎無比懊惱,但也不得不承認這游戲的制作方已經勾起了她强大的好奇心。

可是她真的忘記了當時填的內測申請是什麼游戲了......肖黎抓心撓肝地在屋里轉悠了几圈,最終還是把裝著黃金面具的木盒扣好,塞進抽屜中,來個眼不見為淨。 高長恭坐在營帳中,就著搖曳的燭火,看著手中的書卷。

兵營中比他想象的還要清苦,比起京都鄴城的繁華富貴,真的是天差地別。他被派駐守函谷關,此關因在谷中,險深如函而得名。

雖然聽韓燁說,函谷關東自崤山,西至潼津,通名函谷,號稱天險。關隘地處深險谷底,地勢險要,窄處只能容一輛馬車通行,所謂車不方軌,馬不並轡,真真是一夫當關万夫莫開,守在這里不會有什麼危險,但高長恭還是不敢掉以輕心。他放下手中的書卷,按了按微痛的額角。這種險地,歷來都是兵家必爭之地。北周的宇文邕即位,虎視眈眈地看著北齊,最近几日派兵日趨頻繁,想也知道對方在打洛陽的主意。

若是函谷關被破,洛陽便日趨危急,洛陽離京都鄴城如此之近,若被北周逼迫到如此地步,那麼北齊滅亡到指日可待了。

高長恭長嘆一口氣,他皇弟暴虐性子真不適合做皇帝,但他也不認為自己有那能力搶奪那個寶座。他的心不夠狠,還記得多年以前,父皇就這樣評價于他,這句話至今對他依然適用。

所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兵營之中,還能做什麼。這几日士兵們或鄙視或輕視的目光,他已經看得厭煩了,他容貌如此,也不是他甘願,不習武藝,是因為他自幼被養于深宮別院。若是知道有一天會被派到戰場上來,他自然會早做准備。

高長恭伸手探入懷中,指尖摸到一片冰涼。韓燁給他的那面黃金鬼面具,他一直沒有離身,但卻也沒有帶上過。

戰無不克,百戰百勝嗎?高長恭苦笑了一下,他堂堂蘭陵王,何時也會把希望寄托于一介死物之上了?

剛想把手中的面具放到一旁的櫃子里,高長恭就聽到外面驟然響起一片馬嘶聲和喊殺聲,就如同一雙巨人的手,無情地撕開了整個寂靜的長夜。兵營也隨即沸騰了起來,喧嘩聲此起彼伏。透過營帳的簾布,可以看得到四處奔走的人影。

“王爺!北周派兵襲營了!”韓燁衝進高長恭的營帳,一向沉著的臉上也難免帶著几分惶急。

高長恭見他如此模樣,便知道今夜襲營與往日不同,北周應是動真格的了。

“王爺,請不要在兵營中亂走,在下定會護得王爺周全。”韓燁穩了穩心神,勉强找回了一些神智。他雖然是侍衛出身,但入兵營還是首次,戰場上那些血雨腥風是一概不曾接觸過,此時能保持鎮定,已屬不易。

高長恭想起前几日諸位戰士冷嘲熱諷的面孔,便坐立難安。他霍然起身,朝著營帳一角的盔甲走去。

“王爺!”韓燁見狀一震。

“幫本王穿盔甲。”高長恭淡淡說道。他也是北齊的大好男儿,別人能上得戰場保家衛國,他又為何不可?

韓燁跟隨高長恭多年,知道自家王爺說一不二,雖然性情溫和,但只要下定的決心,不管是誰規勸都不會改變主意。當下只好走過去,幫他穿好沉重的盔甲。

盔甲沉重地壓在身上,高長恭從沒有体驗過這樣的滋味,但這種沉重感墜在心頭。升起的卻是一股難以磨滅的責任感。他拿起一旁頗為沉重的鋼刀,走到桌邊時,看到燭光下反射著金色光芒的黃金鬼面具,一時鬼使神差地,竟用手拿過,戴在了臉上。

戰無不克,百戰百勝嗎?

肖黎好比容易做完今天的作業,溜去廚房拿了杯蜂蜜奶茶,然后開始暴躁地在屋子里轉圈。

由于被老媽發現她因前几日上網游戲,而砸了期末考試考,所以放暑假之后,下狠心把電腦徹底從家里搬走。一起沒收的包括PSP、Wii、MP3、手機等一眾電子設備,連電子詞典都不允許她用了,丟給她一個磚頭大的牛津英漢詞典來代替。

有沒有搞錯啊?現在誰還用字典來查單詞?看來她老媽是鐵了心地想讓她好好學習,可是她無聊的連作業都老老實實地做完了,難道還要自覺地再做一套卷子嗎?

這個也太折磨人了。

肖黎咬著吸管,走累了,半躺在椅子上看著牆上的美男圖發起呆來。這游戲到底是什麼名字啊?在前几天有電腦的時候,她几乎問遍了網上所有的朋友,沒有一個人知道這是什麼網游。倒是有一個人猜出,這拿著黃金鬼面具的俊美的男人,應該就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蘭陵王。

蘭陵王?不認識。肖黎對這人沒興趣,只對這張海報有興趣啊!

實在是無聊得發瘋,肖黎想起了前几日和這張海報一起郵來的,好像有張面具實物。肖黎從椅子上跳起來,把奶茶丟到一邊,把黃金鬼面具從木盒中拿了出來。

出乎她意料的沉重,倒像是真的金子做成的一般。不過這肯定是鍍金的便宜貨啦,否則怎麼可能當成周邊來贈送。

肖黎把玩著手中的黃金鬼面具,鬼使神差地湊近再湊近,等她反應過來時,臉頰已經碰到了一片冰涼,竟然已經把這個黃金鬼面具戴在了臉上。

正想找個鏡子來看看佩戴效果時,肖黎忽然覺得眼前一暗,出現的竟然不是他熟悉之極的房間,而是戰火紛飛的古戰場!

什麼?難道這黃金鬼面具竟是傳說中的全系游戲頭盔嗎?肖黎激動得不能自己。

高長恭步出營帳,看著兵荒馬亂的軍營,呼喝著士兵冷靜下來,可是聲音卻消散在冷冽的風中,沒有一個人聽從他的指令。

“王爺,還是先去帥帳吧!”韓燁在旁建議道。他看著自家王爺俊美的臉旁被那黃金鬼面具所覆,總覺得有一絲詭異。

高長恭也被當前炸營的景象所驚,正在束手無策時,忽然聽到耳畔出現一個年輕的女子聲音。

【咦?這游戲怎麼沒有操作畫面啊?這這麼玩啊?】

高長恭一怔,這在軍營之中,怎麼會有女子的聲音出現?他奇怪地四處查看了一番,並沒有發現可疑之人,離他最近的就是韓燁。

【嘖,這也難不倒我,難不成是和Wii一樣的模擬器系統?】

高長恭還未反應過來究竟這女子的聲音從何處傳來,就發覺自己的身体已經不受控制,轉身走向營帳前所系的白馬。

“王爺?”韓燁也被高長恭的舉動嚇了一跳,眼睜睜地看著自家王爺用一個無比瀟灑的姿勢翻上馬背,一刀斬斷系著白馬的韁繩,僅憑雙腿屈夾,便驅使著白馬奔向遠處喊殺聲最大的地方。

韓也被嚇出一身冷汗,連忙搶過一旁的馬匹,緊追了上去。高長恭心底的駭然不比自家侍衛的小,尤其當他發覺自己的身体已經完全不聽使喚,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衝向戰場時。待看清戰場形勢后,他才發覺北周士兵竟已經趁亂攻破了函谷關,馬上就要占據這個易守難攻的關卡。

“不能輸......”高長恭不禁咬牙自言自語道,“如果函谷關丟了,那麼洛陽便危在旦夕了。”

【哦,明白了,這一關的任務便是守關唄。】那名年輕的女子的聲音輕快,顯然沒把面前這慘烈的戰事放在眼里。

高長恭還未等查看到底是誰在說話,迎面就有北周的戰士發現了他的存在,轉身揮刀向他砍來。從未經歷過如此凶險之事的高長恭只覺得渾身僵硬,害得連魂魄都几乎離体。

“王爺——”

身后韓燁的慘叫聲更是令那名被周戰士心下狂喜,如果能殺了北齊的王爺,他定能升官兩級。

吾命休矣。

這個念頭剛起,奔向閉目等死的高長恭便看到自己的右手隨隨便便地一揮,明晃晃的刀鋒反射著一旁的火把,帶出一道絢麗的弧線,干淨利落地把那北周士兵當胸斬落馬下,血漬如雨般散落,星星點點地濺在了他的頭臉之上,盡管有黃金鬼面具在,沒有污到皮膚,但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扑面而來,令人作嘔。

身后韓燁那句拉長聲的“王爺——”戛然而止,顯然難以置信這個輕松揮刀殺敵的人是他那個溫文爾雅的王爺。

【特效不怎麼樣嘛,但場景太真實了!算了,居然連數據血條都沒有,看來果真是內測版本。】女子的聲音帶著一絲輕蔑和不屑,但更多的是興奮和躍躍欲試。

“你......你是誰?”高長恭就算再遲鈍,也察覺到不妥。自從他戴上面具之后,事情就開始往詭異的方向發展。

【我嗎?咦?這游戲還要和NPX做自我介紹?喏,也對,這游戲沒有操作畫面,沒法輸入玩家姓名。】

高長恭聽著女子嘮嘮叨叨地說著一連串他根本不懂的話語,不知道該如何插嘴。

【喏,那個,等我玩完這一關的再閑聊吧。】女子扔下這句話,便開始閉口不言。

高長恭頭皮發麻地看著自己的身体被人所控制,所向披靡地衝入敵我廝殺的重地,揮舞著鋼刀收割著一個又一個鮮活的生命。

身体里像是擁有了無窮的力量,高長恭活了將近二十年,還不知道自己拿刀砍人能像切菜一樣輕松。

自己一定是被魔鬼附体了。高長恭想起了南朝傳來的那些話本小說里所描述的故事,不禁渾身發冷。

但是周圍北齊的戰士們,因為他的勇猛衝鋒,變得士氣大振,竟然抵抗住了北周的這一輪進攻,漸漸地把敵軍逼退回了函谷關的關卡之外。

這一仗一直打到天明時分才偃旗息鼓,高長恭坐在馬背上,低頭看著北周的旗幟被踐踏在地,周圍一地屍骸。而他身上的盔甲已經被鮮血染得通紅,未凝注的血液順著鋼刀的刀尖一滴滴掉落在地,滲入沙土之中,留下一個有一個深紅的印記。

東方的天空亮了起來,高長恭迷茫地看著自己周身如同修羅地獄般的場景。這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不!是那個魔鬼通過他的手造成的!

“為什麼如此......草菅人命?”高長恭不禁把自己心內所想說了出來。

【嗯?這不就是游戲嗎?】女子如此回答道。

高長恭狠狠地打了一個冷戰,把殺人看成是游戲?

在這黃金鬼面具里的,果然是個魔鬼!肖黎轉了轉手中的筆,視線不受控制地投向自己放在一邊的黃金鬼面具上。

昨天的發現簡直讓她欣喜若狂,沒想到這個面具居然會是全息游戲的終端。只是這大概還是一個單機版游戲,里面應該只有她一個玩家,而且應該是試玩階段,打完昨天的那一個守關任務后,那個NPC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話,就伸手摘掉了面具,她眼前的畫面也恢復了正常,入目所及的就是自己熟悉的房間。之后無論她再怎麼戴面具,摸遍了面具上所有的凸起,也沒有重新開啟游戲的按鈕。

這果然只是試玩階段吧,只有一關可以打。肖黎想到這里,無比懊悔,若是知道只有一關就游戲結束了,那她就故意輸掉,多玩几次了。

不過游戲倒是挺有意思的呢,一般來說玩家扮演的角色都是完全受到玩家控制,她控制的那個NPC,好像還有自己的意識,最后居然來了句那樣的台詞。

又或者,難道說她當時的應答不妥當,才導致游戲的終止?

肖黎今天特意去圖書館查了一些蘭陵王的資料。這位貌美而且驍勇善戰的北齊王爺,只是在中華浩瀚的歷史長河中掀起了一小朵浪花,隨即又被滔天的巨浪所泯滅。南北朝本就是無比混亂的年代,雖說亂世出英雄,但這一段民族大融合的歷史中,顯然蘭陵王不是主角。

史書上所記載,蘭陵王的父親是北齊高祖神武皇帝高歡的長子文襄皇帝高澄,但母親卻連姓氏都沒有留下。史官揣測他的母親肯恩是一名卑賤的宮女,魏晉南北朝時期,是非常講究血統門第的士族年代,所以蘭陵王雖然歸為帝胄皇孫,可是處境卻十分尷尬。

這也就解釋了為何蘭陵王會被下放到軍隊去,他的皇弟肯定不會主動想著自己的皇兄掌握兵權,更多的可能是想讓這個礙眼的皇兄悄無聲息地死在戰場上。

而蘭陵王據說因為面相太柔美不足以威懾敵人,每每打仗都要帶上猙獰的面具,戰無不勝,在戰場上享有威名。

肖黎摸了摸桌上的黃金鬼面具,又抬頭看了看海報上英俊非凡的男子,覺得若對著這張臉,就算砍慣了BOSS的她恐怕也會心軟。可惜了,在游戲中因為好像這個蘭陵王是主角,她不能用她的視角看到這名美男子,而且游戲還在試玩階段,居然連CG特效都沒有。

可是即便是這樣,她也很想繼續玩下去啊!肖黎心癢無比,也知道自己這樣的狀態根本無法繼續寫試卷,干脆扯過那黃金鬼面具戴在臉上,然后低頭繼續做作業。 高長恭知道自己昨日的態度有些偏頗,但作為一個養在深宮不知民間疾苦的小王爺,一下子就面對那修羅地獄般的血腥戰場,其中還有許多人命都是他親手殺死的,當時還能在馬背上坐直身体,他都極度佩服自己多年以來的修養及定力。

但近日指責般的說完那句話,聽到那個女魔鬼把殺人當游戲之后,他便當場摘下了臉上的面具,不顧會有什麼后果,不過幸好再也聽不到那個女子的聲音,身体也沒有被人控制的感覺了。

不過,這樣便結束了嗎?

高長恭的眼角看到那張他隨手放置在桌上的黃金鬼面具,韓燁不敢亂動,那上面的鮮血凝固其上,更是給鬼面增添了几分猙獰凶惡之意。

“王爺?感覺好些了?”一旁韓燁的聲音傳來,打斷了高長恭的沉思。

高長恭接過韓燁遞過來的熱水喝了几口,忍受著身体各處的酸痛。昨日他回到營帳就一頭栽倒,從小到大都沒有做過如此激烈拼斗的他,每一處筋骨都在無聲地向他抗議著,足足睡了一整天,也沒緩過勁來。

韓燁服侍高長恭多年,只要后者一皺眉便能猜到原因,當下拿起藥酒開始自家王爺揉腿。他給王爺卸下盔甲換衣服的時候已經查看過了,昨夜那麼凶險的拼殺,王爺身上竟然只有几處淤青,連一個破皮的傷口都沒有,不能不說是個奇跡。

現下連平日看不起自家王爺的將軍,都几次前來探視,盡管被他惡聲惡氣的擋在帳外,也絲毫沒有動怒,反而親自送來上好的藥酒和傷藥。

包括韓燁在內,所有親眼看到那慘烈一夜的士兵們,都不會相信那個帶著黃金鬼面具,當真從如同從地獄里爬出的惡魔般收割的人,就是那個一向溫柔無害的高長恭。

可是在那日清晨,他們眼睜睜地看著那面浸染了鮮血的惡魔面具被摘下,在黎明破曉晨光的映照下,緩緩露出那俊逸非凡的容顏,强烈的對比令在場的所有人目眩神馳,許久都不曾回過神。

這個畫面,相信會然很多人永生難忘。

韓燁不同于其他盲目崇拜自家王爺的士兵,他是知道真相的。自家王爺如此勇猛,肯定和那個黃金鬼面具有關。韓燁此時擔憂的,就是自家王爺有什麼其他的后遺症,不禁低聲詢問。

高長恭早就把韓燁當成了心腹手足,對著他要比對著自己真正的家人還要坦然,再加上這黃金鬼面具本就是韓燁所贈,當下便把昨夜發生的事情一一道來。韓燁聞言大驚失色,沒想到這號稱戰無不勝的黃金鬼面具,其中竟然附著一個惡鬼,而且還是一個女鬼!

“王爺......這鬼面具......我之前怕有何不妥,也曾戴過,可是並沒有......”韓燁悔不當初,若是那個惡鬼万一侵占王爺的身体奪舍重生,那他豈不是害了王爺?

“不怪你。”高長恭苦笑地搖了搖頭,“是本王矯情了,在戰場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對敵人心軟就是對自己的殘忍。昨夜要是沒有黃金鬼面具,恐怕我們都要死在這里。”

韓燁垂下頭,知道事情到了這種地步,他也沒辦法說什麼了。他服侍的人是個王爺,有自己的位置和堅持,是他這種小人物無法參與進去的世界。

高長恭也沒有再說話,在韓燁為他按摩完四肢酸痛的肌肉后,定定地看著那黃金鬼面具。卻突然發現那本來沾滿鮮血的面具,現在已經光潔如新,一點血跡都看不到了。

應該是韓燁出去前擦干淨了吧。

高長恭並沒有多想,躊躇了許久,最終朝那面具伸出了手。·三·

肖黎最近過得非常開心。

她本來的生活就很單純,除了學習就是游戲。而新入手的這款游戲簡直太符合她的野望了。

雖然游戲的時間很不固定,几乎是隨機開啟游戲畫面,但這已經讓她很滿足了。游戲的內容也不僅僅是戰場廝殺,還有軍隊管理、糧草分配、軍事會議非常詳細的游戲情節。而且決策權也並不在她的手中,她還必須要說服蘭陵王。如果說服不成功,便會按照蘭陵王的堅持進行,這種挑戰性讓肖黎斗志大起,從圖書館借回來許多這方面的書籍,廢寢忘食的鋪扑在上面。她老媽以為她終于改邪歸正,倒是天天給她做好吃的補身体,弄得肖黎非常不好意思。

不過有這麼强大的全息游戲在前,肖黎無暇旁顧,從各種軍事書籍中,提煉出來各種精辟的理論,甚至還建議蘭陵王從軍營中選拔五百近衛,用訓練特種兵的形式訓練出來。用最好的盔甲和最好的馬匹全副武裝,在几經磨合之后,櫻井成為了北齊軍隊中最尖銳的一把利刃。 肖黎整合好几點需要改進的地方,默記在心,這才戴上黃金鬼面具進入游戲,卻發覺此時的游戲畫面已經變成了冬天,她記得昨天上線的時候還是夏天來著。果然是游戲,這時間進度就是快。 “呦!這是哪儿啊?”肖黎仔細觀察了一下游戲畫面,發覺四周並不是自己已經熟悉至極的軍營。

“你終于在了!”高長恭的聲音傳來,掩不住其中的驚喜,“北周攻不下函谷關,已經繞道洛陽背面的邙山,圍困洛陽多日了。”

肖黎並沒有覺得自己錯過了太久,因為她玩游戲的這一個多月中,游戲里的時間已經度過了四年。情節間隔並沒有規律,她也覺得合情合理,畢竟游戲只會挑有趣的情節來進行嘛!而圍困洛陽這一關,應該就是歷史上的邙山大捷了。一想到這里,肖黎便自信滿滿的說道:“放心,交給我,保證解除洛陽之危。”

高長恭已經快有半年沒有聽到面具里傳來的聲音了,雖然以前這種情況也有,但正是兩國交戰之時,他承受著士兵們的崇拜與信任,壓力實在是讓他喘不過氣來。索性日日夜夜都帶著這黃金鬼面具,既能掩去臉上忐忑不安的表情,又能及時知道肖黎的訊息。

肖黎從高長恭那里得知了這些天發生的事情,獲得了源源不斷的情報,剝繭抽絲地分析著。

北周雖然號稱十万大軍圍攻洛陽,但實際上洛陽北靠地勢險要的北邙山脈和黃河南岸,山脈和大河成為北面天然的屏障。城牆堅厚,是一座不亞于古都長安的城市,要像真正圍城般把洛陽城圍個水泄不通,北周的軍隊根本不可能做到。所以北周只可能是在洛陽周圍的城鎮布下重兵,封鎖洛陽而已。 而一場大型戰役,尤其是要動用十万大軍圍攻洛陽的大場面,絕對不是輕而易舉便能成功的。集結士兵、訓練軍隊、武器制造、糧草囤積一直到沿線城鎮的補給支持,環環相扣,若是有一環沒有做好,那麼就是殘局。更何況現在正是冰天雪地的冬季,大河冰凍,水軍相當于廢了,那麼只要提防北面邙山的周軍即可。

肖黎這麼簡單一分析,高長恭的心就定了下來。

邙山大捷如同歷史上所記載一般展現在肖黎面前,帶著面具的高長恭只帶著五百士兵,如同一把利刃般破開北周的防線,在千軍万刀之中如入無人之境,一直衝到洛陽城下。洛陽守衛不敢貿然開啟城門,見高長恭戴著面具,要他摘下面具確認身份。

高長恭在万眾矚目之下,手指碰到了臉上的面具,猶豫了那麼一小下。

“噗,不用在意我,接下來應該也不會有什麼狀況了,洛陽城內的守兵只是缺少外面的援助才閉門不出,只要你亮出身份,他們自會破城而出助你一臂之力。”肖黎打了個哈欠,為了這場閃電行動,她已經通宵了一晚上沒睡了,所以急需休息。

“不......本王......”高長恭想問下次聽到她聲音是何時,一別半年,他才知道,自己要比他想象中更要依賴她。不過他遲疑了一下,嘴邊的話轉了兩圈,還是沒說出口。

“王爺?”一旁的韓燁擦去臉上的血漬,疑惑的催促著。正是敏感時刻,戰場上每個小細節都可以決定成敗,他們可不能功賣出一簣啊!

高長恭暗嘆了一聲,伸手摘去臉上浸滿鮮血的黃金鬼面具,仰頭望向天空中高懸的太陽。

万籟無聲,成千上万雙眼睛都齊齊注視著在白馬之上那張俊美無雙的臉容,帶著几分無奈和几分悲憫,卻渾身都沾染著猩紅的鮮血。既像著驍勇善戰的阿修羅,又像極了布道的天庭使者。

“是蘭陵王!”

在一陣令人窒息的肅靜之后,洛陽城的守衛爆發出震天的吶喊聲,蘭陵王在近几年如日中天,僅憑一面旗幟就可以震攝北周士兵,更遑論這個人現在只帶領五百親衛就破開了北周重圍攻到了洛陽城下,這是何等的天降神跡!

高長恭微微勾起唇角,知道自己這一仗,又是勝了。

戰無不克,百戰百勝。

這八個字雖然說起來簡單,但一將功成万骨枯。高長恭不由得撫摸著手中的黃金鬼面具,心忖這鬼面上所依附的冤魂,恐怕連他頭頂上的太陽都能遮擋住吧......

這麼多年以來,高長恭沒有讓這個黃金鬼面具離過一次身,就連睡覺之時也就在手邊,可以說是對這副面具再熟悉不過的了。雖然早先的時候他認定在面具之中的必定是個惡鬼,可是隨著日后的接觸,他發覺對方每說出的一個建議或者計策都讓人嘆為觀止,而且對待戰場上的殺戳根本就是游戲人間的態度。

可不是麼,若是對于一個神祇來說,人命不就是相當于螻蟻一般卑賤?

高長恭在這些年間經歷了大大小小無數戰役,雖然許多戰役只要他戴著面具騎在馬上壓陣,士兵們士氣就很足了,但每次關鍵時刻,都必須借用面具中這名女子的力量,面具上沾染的鮮血已經一層又一層,可是高長恭卻知道面具上的血漬根本不用擦拭,就會自然地消失不見。

就像......就像這個鬼面具在吸血一般......

高長恭一直對這個黃金鬼面具抱著復雜的心思,既恐懼它的存在,又舍不下它所帶來的勝利。

當真是......戰無不克,百戰百勝......

肖黎躺在床上美美的睡了一覺,睜開眼睛時,就看到那面黃金鬼面具靜靜地躺在她的枕邊上。她應該算是等于過了邙山大捷那一關了吧?史書都記載了北周軍隊慘敗的樣子:丟營棄寨,自邙山至谷水,三十里中,軍資器械,彌滿 川澤。

想著想著,肖黎竟想立刻看看這是什麼場景,翻手又把鬼面具戴在臉上。在接觸到面都的那一剎那,耳邊傳來了激昂的鼓聲。並不是作戰時所敲起的戰鼓,她聽到這個鼓聲更有震懾力,充滿了金戈鐵馬之音。鼓聲翻滾在 耳邊,仿佛是暴風雨前的陣陣驚雷,一聲强過一聲,聲聲都讓她的心髒隨之一震,然后心跳就會不自覺地隨著鼓聲忽上忽下,忽快忽慢,被生生地壓迫著,渾身熱血沸騰。肖黎的眼睛仿佛看到了沙場上千軍万馬時峙,殺氣橫生的 驚人情景。然后鼓點急驟了起來,就像是兩軍開始短兵相接,激地廝殺在一起,難解難分。鼓聲忽然一變,能聽出來其中一方軍有一員大將破陣而出,直殺敵甲, 衝入對方腹部之地,万軍之中取對方敵將首級如探蘘取物。

鼓聲戛然而止,肖黎此時才發現自己面對的正是一面巨大的戰鼓,而鼓手最后的那一錘,在空中划過一道弧線,就像是揮刀斬下一般,鼓面嗡嗡而振了許久,才平靜下來。

周圍爆發出了熱烈的叫好聲和掌聲,肖黎看著依然有著殘雪的地面,猜測著這位應該是洛陽解圍之后的慶功宴。

“真是好聽的鼓音。”肖黎真心地贊嘆道。她早就不把蘭陵王當成普通的NPC對待了,對方也有喜怒哀樂,會因為她的言語而產生不同的情緒。這游戲的真實度實在是讓她非常佩服。

“你聽到了?"高長恭本就是帶著一線希望,在演奏鼓音的時候帶著面具,沒想到對方真能聽見。他把手中的鼓槌交給了一旁的韓燁,而后者已經早就習慣了自家王爺時不時的“自言自語”,見怪不怪怪地轉身離開。

“是《蘭陵王入陣曲》吧?很震撼人心。”自從知道自己玩的這個游戲主角是蘭陵王后,肖黎就一直惦記著這首相傳已久的名曲,果然沒有讓她失望,只是單純的鼓聲就有如此有感染力,這游戲的制作真下工夫。 高長恭本就是一時隨興所至,沒想到對方還為他的鼓音起了個名字。在心中默念了几遍后,心情無端端的飛揚起來。不過這也只是片刻而已,高長恭想到心中一直不安的問題,淡淡問道:“肖黎,究竟......你需要本王做什麼?”

肖黎一怔,她雖然早就和高長恭說過自己的名字,可對方卻極少喚她。如今乍然間聽到,竟有几分不適應。

不過,和一個游戲中的角色,怎麼說自己其實是在玩游戲?就算說出來,對方也不會相信的吧?而且就算她說出來,蘭陵王的設定是古代人,要怎麼跟古代人解釋電子游戲?她壓力很大啊有木有!!!

肖黎一下子就在腦內暴走了,好半天都沒有回過神。

高長恭也知道自己問了一個很不妥當的問題,但整整四年了,對方毫無怨言地幫著他打仗,處理軍隊瑣事,理應有所求才對。

他怕,對方最終所求的東西,他給不起。

兩人就這樣陷入了沉默之中,肖黎混亂了半響,終于想起這游戲的分叉點。史書上記載,蘭陵王邙山大捷之后,就被自家皇弟也就是北齊的皇帝召回了京都鄴城,剝奪了軍權,沒過多久便隨便尋了個原因,被皇帝辭了杯毒酒而芒。 所以說,功高蓋主也不是什麼好事。

可是這既然都做成了游戲,不可能給玩家一個必輸的結局吧?難道之后的走向就變成了政變逼宮的戲碼?

肖黎立刻興致勃勃地開始游說,她早對蘭陵王的背景資料爛熟于胸,几乎沒一會儿就想出了好几種篡奪皇位的方法。

高長恭並沒有插嘴,只是靜靜地聽著,最后的最后才長嘆了一口氣,輕輕地按著面具疲憊地說道:“本王記得,與你初識時,你掛在嘴邊的是游戲二字。”

肖黎一驚,沒想到當初的一時嘴快,竟被對方牢牢記在心里。下意識地在心底升起了慌亂,她知道自己一定是說錯了什麼,但還未等找出緣由,就聽高長恭淡淡地說了下去。

“也許在你的眼中,本王甚或其他人等都只不過是你的一場游戲,但本王的人生,只掌控在自己手里。”

肖黎張嘴想要說點什麼,但視線內已經一片空白。她愣愣地看著頭頂上白花花一片的天花板,心里也空落落地,好久都沒回過神。她知道是高長恭摘掉了黃金面具,而且她有種預感,對方是不會再戴了。

可是為什麼會這樣想?這明明只是個游戲,不是嗎?

出乎肖黎意料的,雖然高長恭並沒有再戴上黃金面具,但她卻可以通過面具的視角看到高長恭的身影。

他把面具掛在了牆上,肖黎就像是看一場冗長的電視劇片段一船,看著他回京的生活。

看著他散盡五百親衛,只留韓燁在身邊,閉門謝客。看著他稱病不出,故意染疾不治,整日渾渾噩噩。看著他經常面對著她發呆,准確地說應該是盯著這黃金鬼面具,緬懷在戰場上廝殺的歲月......

肖黎以前也曾抱怨過,自己不能看得到蘭陵王那張俊美的容顏,可是現在日日得見,卻完全溝通不良,她寧願像之前那樣和他調侃几名,然后鄭重地道歉。

她不該把別人的人生,當成自己的一場游戲。

終于有一天,宮中的禁軍封鎖了王府,一杯來自于皇帝所賜的毒酒,送到了高長恭的面前。

韓燁拼死把黃金鬼面具送到了高長恭手中,卻因為抵抗皇命,生生地被侍衛刺死當場。

肖黎驚愕而且無力地看著面前這一幕,韓燁一生保家衛國,沒有死在沙場上,反而死在了自己人的刀下。

多諷刺的一個結局!肖黎火冒三丈,恨不得立刻拽著高長薛的手讓他把面具戴上,有她在,他肯定能突圍而出,就算是一生躲躲藏藏,但也總比不明不白地死在這里要好。

可是高長恭最終也沒有戴上他手中的黃金鬼面具,肖黎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片死寂的目光。

“當時......當時真該聽你的話啊......”高長恭撫摸著那猙獰的鬼面具,微薄的唇勾起一抹無奈的笑容。

其實,不過只是人生的一個決策失誤了,為什麼......為什麼不能回頭呢?

肖黎震驚地看著高長恭舉起那杯毒酒一飲而盡,墨黑的毒血溢出唇邊,滴答在手中的鬼面具之上,蒙住了她的視線,最終變成一片黑暗......四

人人都說肖黎像是變了一個人,學習認真無比,考試成績突飛猛進。

好朋友實在忍不住追問,肖黎只是淡淡地說,只是不想多年以后的自己回想起來,會后悔不而已。

原來,人生並不是一場游戲,GAME OVER了之后,還可以重啟。人生卻沒有外掛,也沒有存檔,她有的只能是堅定不移地向前行進。

她的黃金鬼面具已經隨著蘭陵王身死,完全歸于寧靜,無論她再如何佩戴,再也不會出現那戰火紛飛的沙場,和那古香古色的庭院。

肖黎已經有所感悟,知道自己手中這個黃金鬼面具恐怕並不是她所想象的什麼全息游戲終端。

可是事到如今追查事實又有何意義呢?她不想自己的人生,也變成一場可以任意揮堆的游戲。

開學過后不久,肖黎收到了一封信,信上寫著請將黃金鬼面具郵回一個地址。

肖黎猶豫了一個晚上,決定按照那封信上所寫,把面具郵走。既然這面具已經不能聯系到那個人,那麼她留著也沒有什麼用。

幸好她還有那張海報。

醫生拎著快餐盒走進啞舍,正好一個人擦身而過。他看到那人身上的公司襯衫,不由得失笑道:“老板,你居然也用快遞啊?真時髦!”

“沒寫寄信人地址,我也不知道是誰寄的。”老板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拆開包裝,露出里面那張猙獰又震撼的黃金鬼面具。

“呦,這又是什麼古物?”醫生咬著方便筷子,好奇地湊過去。

“這......應該是蘭陵王的黃金面......”老板猶豫地說道。

“咦?還有你確定不了的古物?真是出奇啊!”醫生挑了挑眉。

“不是確定不了這是什麼東西,而是確定不了究竟是誰寄的。”老板垂下眼簾,努力地思索著。

醫生在旁邊看著,終究忍不住那漂亮金色的誘惑,伸手碰觸了一下那黃金鬼面具。和指尖的冰涼一同傳來的,仿佛是一聲來自遙遠的呼喚。

【皇兄......】

醫生如觸電般收回手,驚疑不定。

“怎麼了?”老板注意到他的異常。

“沒......沒什麼。”醫生笑了笑,認為自己是聽錯了。夜班熬了通宵,精神真是差勁啊!

老板盯著木盒里那個鬼面具許久,終于推到一邊,抬頭笑道:“先吃飯吧。”

醫生從善如流地遞過去一盒快餐,然后迅速進入嘮叨抱怨模式。老板習以為常地聽著,時不時點點頭表示贊同。

兩人誰也沒有看到,在長信宮燈的搖曳下,那黃金鬼面具猙獰的表面,隱隱掠過一層血腥的怨氣,瞬而消失不見......

在一處昏暗的墓室里,只有東北角的一盞油燈散發著微弱的光芒,一只赤色的云雀呼啦啦地從墓道里飛進來,翅膀帶動的氣流讓那盞油燈越發的搖晃起來。

赤色的小鳥落在棺材的邊緣上,低著看著躺在其中的男子。這人戴著一副黃金鬼面具,竟和剛剛寄到啞舍的那面一模一樣。這張黃金鬼面具遮住了他的臉容,只有銀白色的長發露在了外面,金色和銀色交相輝映,竟是比任何稀世珍寶還要好看。

赤色小鳥歪著頭著迷地看了一會儿,終于忍不住跳進棺材之內,用自己的嘴喙梳理著那銀白色的長發。

主人,別睡了,天黑了,可以出去玩嘍!

躺在棺材中的那名男子,像是聽到了赤色小鳥的心聲,在黃金鬼面具那深黑的凹洞眼窩之后,緩緩睜開的,竟是一雙赤色的眼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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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19 01:28:37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九龍杯

醫生疲憊地從手术室出來,一邊走一邊在病歷上寫著手术報告簡要。剛做了一個八小時的手术,在手术台旁站了一天的他,現在走路都覺得腳發軟。

他現在急需吃頓大餐來補充能量,看著自己手中的病歷本,醫生覺著自己的字也開始朝鬼畫符的方向發展。算了,大家都一樣,能互相看懂就可以了。幸賣出和家屬們接觸有主力的主任在前面擋著,現在還是助手的他只需要負責完成書面文件即可。

現在已經是晚上,除了急診樓那里依舊人滿為患外,醫院其他地方的走廊里基本都人跡突進至。醫生再次慶幸著自己今年從急診部調離。他笑著同值班的護士打過招呼,交完病歷表,准備回休息室換過衣服回家。喏,順便再去趟啞舍看看,老板若是沒吃飯,就拽他出去一起吃大餐。

想著美味的水煮魚片,醫生心情立刻舒暢起來,步伐也加快了許多。在他走過拐角就要走下樓梯的時候,沒料到一個人正貼著牆走上來,正好和他撞了個面對面。醫生暗叫不好,他已經收不回邁出去的腳了,樓梯的扶手在遠遠的另一邊,他根本夠不著。幸好醫生靠牆的一面也有扶手,是為了方便上下樓不便的病人,醫生左手抓住扶手,卻止不住自己向前的身形,眼角的余光還發現對方的手里正小心地捧著一個杯子,不用想肯定盛著的是熱水,如果照他這種趨勢撞過去,肯定會灑他一身。

在被熱水淋身或者是滾下樓梯中選擇一個,醫生的大腦還沒做出最終選擇,他的身体就已經給出了反應,左手在扶手上一撐,向右側倒去。

若換成普通人,這一下肯定會跳到樓梯的右側,用手抓住另一邊的扶手便可以止住下跌的情況。但醫生最寶貝的就是雙手,平時就連洗碗做家務都要戴膠皮手套保護。生怕會有什麼意外傷到雙手,這樣的情況之下,醫生根本不可能冒著手腕受傷的危險去抓扶手,甚至克制著自己想要用手撐地的欲望,把雙手收在胸前,反射性地閉上了雙眼,打算用背部迎接撞擊。

預期中的疼痛並沒有出現,醫生感到一只手臂環住了自己的腰,把他從跌落的邊緣硬生生地撈了回來。醫生詫異地睜開雙眼,才發覺自己鼻梁上的眼鏡竟然早就因為這一連串的意外事故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在模模糊糊的視線中,醫生發現自己竟是被那位差點迎面相撞的仁兄所救,而對方另一只手中的杯子依然拿得很穩,顯然救他是游刃有余,順手而為。醫生只能模糊的看清對方穿的是一身連帽衫,遮住了頭臉,重度近視的他更看不見對方的長相了。但醫生下意識的覺得,這人並不是他們醫院里的職員。尷尬的在對方的幫助下重新站好,醫生邊地頭尋找掉落的眼鏡,邊清清嗓子說道:“已經很晚了,親友探視的時間已過,若是看病的話請去急診樓。” “皇兄。。。。。。”對方呢喃的聲音隱隱約約地傳來,醫生身体一僵,几乎懷疑自己的耳朵出現了幻聽。可是下一秒醫生就被自己左手上的微痛轉移了注意力,咦?什麼時候划破了手!他怎麼這麼不小心?不過幸好是左手,傷口也不深。。。。

“你的眼鏡。”那人的聲音清冷地響起,這次是在醫生的耳邊說的。 醫生看到從自己的左手邊遞過來一個東西,反射性地用左手接在手里。

在指尖碰到冰涼物体的那一剎那,醫生便知這根本不是他自己的眼鏡,可是還未等看清楚是什麼,意識就像被抽離了身体一般,什麼都不知道了。

胡亥一手重新把軟倒的醫生摟進自己懷里,另一只手在那玉杯掉在地上之前接在手中。

他看著那玉杯上刺目的一道血痕,滿意地勾起了唇角,然后那雙赤瞳充滿期待地看向自己臂彎中沉睡的男子。

“皇兄,我知道你還在這具軀体之中,只要我封印了這個靈魂,你就會重新醒過來了吧......”

“就是這樣個情況,等醫院的保安發現不對勁趕過去時,他已經昏迷不醒了,那個人留下這個玉杯逃走了。”淳戈站在啞舍內,鄒著眉聞著店里面對他來說很怪異的熏香,“他還在睡,我懷疑這個杯子是從老板你這里拿來的,怕老板你擔心,所以先送了。”他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從懷里拿出一個白玉杯子,輕手輕腳地放在櫃台上。

老板並沒有伸手去拿起這個白玉杯,只是盯著那上面刺眼的血痕看了半晌,淡淡道:“這個九龍懷不是店里的東西。”

這個白玉杯叫九龍懷?淳戈掃了一眼,果然杯身上浮雕著八條姿態各異的神龍,再加上把手是整個一條龍雕琢而成,一共正好九條龍。就算是不知道這東西的來歷,淳戈也能看出來這九龍懷價值不菲。他知道醫生總是在這家古董店里呆著,所以生怕這個九龍懷也是什麼名貴的古董,若是摔壞了他可賠不起,“那就先寄放在老板你這里吧,我怕醫院里人來人往的,丟了或者摔了都不好。那我先回去了哈!”淳戈總覺得這古董店里陰森森的,多待一會儿都覺得渾身不舒服。

“他......還好嗎?”老板在淳戈轉身要離開的時候,忽然開口問道。

“哦,還睡著呢,已經給他檢查了身体,沒問題。就是連續高强度的手术太疲勞了,等他醒了再說。走了哈!”淳戈也是急著回去上班,隨口說完之后就離開了。

老板什麼都沒說,只是走進了里間,找了一個差不多大小的錦盒,把九龍懷裝了起來。

“......老板,你剛剛裝了什麼東西進去?我可看到了哦!快拿來給我瞧瞧!”醫生一恢復意識,最先聽到的就是館長熟悉的嘮叨聲。

咦?他現在是在啞舍嗎?他怎麼記得自己剛剛是在醫院里來著?醫生努力地睜開雙眼,卻發現自己看到的是一片黑暗,而且身体各處都無法動彈。.

出了什麼狀況?難道他是被夢魘住了?還是其實他當時根本就是跌下樓梯,全身骨折了?可是根本沒有痛感啊!

醫生正胡思亂想時,忽然眼前大放光芒,館長放大了數倍的臉出現在他面前,把他嚇得一愣。

全館長顯然比他更受驚嚇,倒抽了一口涼氣道:“我的天!九條龍!白玉薄杯!這玉質!這款型!難道是那康熙帝最愛的九龍杯?”

“九龍杯!”一個清淡的聲音隨著雕花大門的吱呀聲傳來,醫生很輕易地就認出這個聲音的主人應該就是經常出入啞舍的那位畫師,除了他,別的人說話聲調中絕對沒有這樣平淡中帶著濃濃倨傲的語氣。 “巧了,你也在啊?”館長向旁邊看了一眼,隨后視線又粘了過來,“這九龍杯是用來盛酒的酒器,如果盛滿玉酒,便可以看到杯中有九條翻騰的蛟龍。傳說中當年江湖上著名的江洋大盜楊香武,曾經因為此杯三次潛入皇宮,但均未得手,而使九龍杯在世間名聲大噪。康熙駕崩之后,九龍杯作為康熙心愛之物隨葬景陵。直到抗戰時期,一伙土匪趁亂盜掘了景陵,這只九龍杯便不知所終。老板,這杯子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那個九龍杯?”

老板並沒有回答,而那個畫師卻湊過來看了一眼,之后便毫不在意地朝啞舍的里間走去。

醫生並沒有在意畫師輕視的態度,因為他好像發現了一件令他感到恐怖的事情。怎麼那館長口中說著九龍杯,眼睛卻一直盯著他看啊?他沒有什麼奇怪的嗜好吧!

醫生眼睜睜地看著那館長仔細的掏出手絹,擦干了手,兩眼放綠光的朝他伸出罪惡之手,駭得他都想驚叫出聲了。幸好老板及時出聲解救了他:“相信我,你不會想碰這個九龍杯的。”

館長的手停在半空中,“為什麼?這還有什麼說道嗎?”

“傳說九龍杯只有真龍天子才能碰觸,其余人碰觸的話......”老板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一下。

“會怎樣?”館長急切地追問道。

“誰知道呢?你可以試試看。”老板微笑。

“......”館長乖乖地收回了手。

醫生聞言想笑,老板這不明擺著是騙人嗎?館長居然還信了!正竊笑時,醫生卻發現自己的身体被調轉了個方向,正對上了老板深幽的目光,看得他一怔,然后大駭。因為在老板幽黑的中瞳孔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竟是一個雕琢精巧的玉杯!

他一定是在做夢。對,就像上次那個古怪的黃梁枕一樣,一定是這樣的!

醫生這樣想著,便淡定了下來,反正自己是在做夢嘛!不過,老板你剛剛不是對館長說這九龍杯不能碰嗎?怎麼館長走了,你就自己拿起來了?醫生邊吐槽,邊感覺著自己被一雙冰涼的手掌拿在手中。

這個夢做得實在是太邪門了!

他被放在了百寶閣的第三層,從他這個角度,可以把啞舍店內的情況看得一清二楚。醫生新奇的看著老板拿著抹布一件一件古董地擦拭過去,這才知道原來老板平時也需要打掃衛生的啊,他本以為對方真的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用什麼古怪的方法來維持啞舍店內的一塵不染泥!“新來的家伙。”就在醫生胡思亂想的時候,突然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

醫生四下張望,卻並沒有看到有哪個客人走進店門,而且奇怪的是老板也像是沒有聽到一樣,依舊在埋頭干活。

應該是他在幻聽吧……醫生剛如此想著,就發現在櫃台上的那尊鎏金翔龍博山香爐冒出的煙,像是有了自主意識一般,無風自動地朝他卷了過來。“新來的家伙,汝從何而來?”

醫生在煙霧卷過來的時候,下意識地想要閉氣,但在下一秒才想起來自己現在是在做夢,而且他又極其荒誕地變成了一個玉杯,所以吸點二手煙也應該沒什麼問題。

“你……在跟我說話?”醫生試著開口,但是說出的聲音並不像以前聽到自己說話聲的感覺,就像是不在一個層面,他發出的聲音就像是玉杯嗡嗡震動的感覺,但偏偏能聽得懂。

“這店里除了你小子,還有誰是新來的?”博山爐很有耐心,冒出來的煙又恢復了之前的舒卷,就像是一個慵懶的老人,重新躺回了躺椅上。他說話半古半今的,醫生聽得直頭暈。

“博山兄,你忘了?還有一個新來的,那個一直掛在牆壁上的黃金鬼面具,上個禮拜才來。”一個嬌俏的女聲憑空出現,醫生這回順著聲音尋了過去,發現門口左邊的那盞長信宮燈的燭火在女子說話的時候跳動了几下。

“那個鬼面具,怨氣太重。”博山爐的煙抖動了几下,像是在表達著他强烈的不滿,“真不知道老板為什麼要留下那個鬼面具,總讓我感覺有人在窺視,有違啞舍內的和諧,不好不好。” “嘻,那個黃金鬼面具里,可是封著一個美男子的靈魂呢!可惜那人還在封印中,不能出來陪我們聊天。”長信宮燈的燭火跳動得歡快,可以想象這是一名性格活潑的女子。

不對不對,醫生趕緊抹掉這個念頭。他怎麼能這麼想?再怎麼離譜,那也只是一盞燈啊!

“博山爐……長信宮燈……居然能說話?”醫生忍不住開始吐槽,就算這是他的夢境,也有些離譜了吧?古董總動員?

“嘖,你不也能說話嗎?九龍杯了不起啊?”長信宮燈用著非常鄙視的語氣,“還有,我叫玲瓏,旁邊的是我的小妹琳琅,她不怎麼愛說話。自從我們的姐妹琅琊和瑾瑜都嫁人了之后,就更不愛說話了。”

“嫁……嫁人?”醫生受到了驚嚇,長信宮燈還能嫁人?嫁給誰啊?電燈泡嗎?而且長信宮燈不都是青銅制造的嗎?干嗎取的都是美玉的名字啊?

“怎麼?看不起我們還沒嫁出去嗎?哼!本小姐的眼光高!”像是刺到了玲瓏的痛處,長信宮燈的燭火快速閃動了起來,可以看得出她的心情激蕩。而旁邊的那盞長信宮燈卻一直很平靜地燃燒著,兩盞燈一靜一動,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是是……”醫生徹底沒語言了。

“博山爺爺,這位新來的小兄弟,有點奇怪。”一個明朗的正太音忽然插嘴,“爺爺你不是說,只有千年以上的古物才能凝成精魄,這九龍杯不過是三四百年的小東西,有古怪。”

去他的有古怪!最古怪的明明是這家店好不好!什麼啞舍啊!分明里面的古董都能說話的好不好!還三四百年的小東西!醫生壓抑著咆哮的衝動循聲望去,直覺發出聲音的應該是對面百寶閣上放著的那個青白釉瓷盤,記得館長曾說過應該是宋朝年間的古物。

宋朝的東西還是個正太音,有沒有搞錯啊?

“只要有執念,一切皆有可能。”博山爐還拽了句很流行的廣告語。

醫生無力地為自己分辨道:“我不是九龍杯,在今天之前,我還是人來著。”他一定是做夢做糊涂了,其實醒過來就好了嘛,何必和這些有問題的古董計較。

可是他話音剛落,就發現店內的氣氛不太對,在短暫的肅靜之后,忽然響起了一陣竊竊私語聲。

醫生雖然聽不大清它們在說什麼,可是這卻令他毛骨悚然。在他觸目所及之處,明明店內只有老板一個人,可是感覺整個店就像是活過來一樣,人聲鼎沸,只聞其聲不見其人。醫生在驚悚了片刻之后,也不禁無語。他早就知道老板店里的東西價值不菲,卻沒想到居然很多古董年代都那麼久遠。照那個破盤子的說法,這里能說話的都是至少上千年的古物啊!居然有這麼多!

這還只是店面,還有那外人難得一進的里間……醫生忽然覺得,那破盤子說的那句“三四百年的小東西”也不算過分。

“小兄弟,你說的話可是真的?”不知道過了多久以后,店內回歸了平靜,博山爐代表發問。

“是真的,我昨天還給你填過香……”醫生忽然覺得這個夢未免做得有些太過于詭異。一定是他起床的方式不對……

“啊!就是汝在吾肚子里點的那什麼勞什子廉價印度香!熏死本爐子了啊有木有!”博山爐忽然激動了起來,那煙噴得像是火山爆發。

“還好吧……正好路過香氛專賣店人家贈送的……我還特意看了一眼,也是檀香的一種啊。”醫生小心翼翼地解釋道。他還特意詢問過老板,點的時候他也沒說不可以啊!

“汝知道老板平時都點什麼香嗎?是奇楠香啊!沉香之中的頂級啊!只有皇帝才能用得起的奇楠香啊!在漢代的時候甚至傳說它還有還魂的功效啊!在宋代的時候,占城奇楠香就已經是‘一片万金’了啊!你那種廉價香也能入得了本爐的眼?真是熏死吾了!”博山爐化身為咆哮帝,一時間店內回聲繚繞,醫生被吼得暈頭轉向。“博山兄,現在的重點不是這個。”咆哮帝一出,誰都受不了,玲瓏趕緊插話,“你就是那個最近總來店里的醫生?扶蘇的這一代轉世?”

“嗯,好像你說的那個人正是我。”聽到自己是某個人的轉世,這讓醫生心里不舒服了一下。不過他也不能否認什麼,畢竟這些古董們陪著老板這麼多年,看到聽到的絕對不少。

“這就糟了,之前送九龍杯來的那個人說了,你的身体陷入了昏迷之中。看來應該是這個杯子有問題。”玲瓏的語氣越來越凝重。

“有問題?”醫生一驚,想起之前出現在醫院里的那個古怪的人,他手里拿著的不就正好是一個杯子嗎?難道他不是在做夢?而是真的變成了一個杯子?

“就如同人有好壞一樣,器物也有好壞之分。”博山爐的脾氣好了一些,噴出的煙霧平緩了許多。好像在這里,他和玲瓏的輩分最高,所以在他們說話的時候,基本上沒人插嘴。“有些器物天生就是為了祈求上蒼而制造出來的,例如祭天的禮器。所以這些器物凝聚了工匠的虔誠的心血,從被制造出來的那一刻就充滿了靈性,也是極易凝聚成精魄的。許多古時的志怪小說之中,都以為現身的是山野精怪,但也有很大一部分是器的精魄。還有一種器物也容易凝成精魄,它們天生就是為了咒怨而被制造出來。喏,例如陳阿嬌的那個巫蠱偶。唉......厭勝他還是想不通啊......”

博山爐之上縹緲的煙裊裊而升,在空氣中寂寞地打了個轉,顯得相當惆悵。

“提起那個不爭氣的家伙做什麼?居然自閉了兩千多年還沒想開,活該他為了一個女人舍去精魄。”玲瓏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架勢。

醫生想起他們所提及的那個巫蠱偶,算起來那個偶人和博山爐與長信宮燈都是漢代的古董,共同度過了漫長的歷史歲月,肯定有著不淺的情誼。“那個巫蠱偶,不是被送到博物館了嗎?應該會得到很好的照顧吧!”

“哼!博物館?那里是我們的墳墓。誰願意去啊?一般收著的古董都是失去精魄的真正死物,更可憐一些的,還有意識的時候就被關了起來,可真真就是活生生的坐牢。”那個正太音又嚷嚷了起來,青白釉在燈光的映照下,散發著刺眼的白光,“聽說前儿個還弄碎了一個哥窯青釉葵瓣口盤,那可是我宋朝的兄弟啊!真可憐,就這麼去了,連完好的身体都保存不下來。嚶嚶嚶嚶......”

醫生說不出話來,那件事的確鬧得沸沸揚揚的,就連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他都聽說過,自然唏噓不已。

“咳,言歸正傳。”博山爐見話題拐得有些遠,不由得咳嗽了兩聲,“這九龍杯是極好的和田玉雕成的玉杯,玉有趨吉避凶的功效,你既然是扶蘇轉世,想必也是自生下來就佩戴了那長命鎖鎖?”

“嗯,是。”醫生不知道博山爐提起這一點做什麼,他已經把被破碎成兩半的長命鎖放在秦陵地宮的棺槨里了。

“上古玉器有吸人魂魄的功效,那長命鎖曾保存了扶蘇死前殘破的魂魄,你失手打碎之后才解脫而出......”博山爐點到而止,拉長了聲音並未把話說完。

醫生一怔,反問道:“你是說,我的魂魄反而被吸到這九龍杯里了?”

“正是,不知道為何會發生這樣的情況,一般人在臨死前的執念會比較强烈,附在玉器上的可能比較大。你是生魂,身体也是好好的......難道是誰做了什麼手腳不成?”博山爐百思不得其解。

“那就是說這杯子必須碎掉我才有解脫?”醫生開始煩惱了,在啞舍里,老板能失手打碎東西嗎?這根本不可能啊!

“不止這樣,上古玉器才能持久地保持魂魄, 這九龍杯也不是三四百年的玉器,我看頂多只能保你生魂七日不散而已。”一旁的玲瓏頗為惋惜地說道。

惋惜?惋惜你個頭啊!他還沒死呢好不好!

醫生開始暴躁了,七天之內要讓這杯子碎掉,還在他一動不能動的情況下,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被困在這個九龍杯中不能動彈已經四天四夜了,醫生從惶恐不安也已經變成了麻木不仁,因為他試過無數種方法,也不能引起老板的注意,也不能讓這個九龍杯挪動半分。

也許他命該如此,其實他早就應該死掉了不是嗎?

醫生徹底沉默了下來,聽著店里古董們的說話聲頹然不語。古董們都歷了千年以上的時光,見慣了人的生死,所以也並未將醫生困在九龍杯的這件事看得很重。

“小兄弟,沒事,這人啊,眼睛一睜,一閉,這一生就過去了。簡單!”博山爐升著縹緲的煙霧,說著不知道從哪聽來的流行句。

“你掛了也沒事,我們也該換地方搬家了。嘖,不過以后扶蘇轉世就不會夭折了,就不知道老板會不會繼續找尋下去嘍!”玲瓏跳躍著燭火,說的話直來直往,根本沒考慮到醫生的心情。

醫生也知道這些古董們不會人們之間的那些彎彎道道,被玲瓏這麼不客氣地說著,他只是心頭一陣不舒服而已。他不想談自己的事情,遂轉移話題道:“老板總是搬家嗎?”

“是啊,長期在一個地方呆著,老板的容貌又不變,會引起人懷疑的好不好?”玲瓏輕哼道,“不過還是以前的日子好過,只要換個地方就不會有人再認出來。現在什麼網絡發達了,就算是躲到深山里,也容易被人肉出來。”

“小隱隱于山,大隱隱于市。”博山爐輕笑,“老板現在做的就很好。”

確實,在這片商業街上,弄了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店面,倒還真不會引起旁人注意,醫生知道啞舍的客人一向少得可憐,不過他想到老板是三年前才搬到這里來的,可以推斷出最近若干年來他搬家的頻率越來越頻繁,可見處境也是不妙。

想到這里,醫生嘆了口氣,他現在都自身難保呢,怎麼又擔心起別人來了?

內間的三青鳥照例在早上八點鐘的時候飛了出來,落在了紫檀木制的架子上,喝了几口老板清早特意為它收集的露水,吃著新鮮的竹筍。

醫生看著有些歉疚,一開始說要養著三青的是他,結果也就是一開始几個月他還能記得給它准備吃喝,后來過完年醫院開始忙碌了之后,就顧不上它了。幸好有老板照看著,醫生緊盯著三青鳥,看著它歡快地吃著竹筍,清脆的聲音在店內回蕩著,不知道為什麼覺得有些饞。

他都已經好几天不眠不休,也沒有吃喝任何東西了。雖沒有飢渴的感覺,但他做人做了二十五年,早已經習慣了不時吃點東西喝點水,這四日以來連地方都沒挪動過一下,這讓他有些難以忍受。

“三青......三青?”醫生忍不住開始呼喚三青鳥的名字,也不知道是他的錯覺,還是真的在期待中看到了奇跡出現,三青鳥竟然在他話音剛落的時候,停止了吃東西的動作,歪著頭朝四周看了看。

醫生立刻如同黑暗中看到了一絲光明般激動,一連串地呼喊著三青鳥的名字。三青鳥也像是真聽到了什麼,棄掉口中吃到一半的竹筍,展開翅膀,開始在店里面飛舞起來。

當然,隨著被翅膀舞動起來的灰塵,還有一連串古董們的大呼小叫。

“呀!這只破鳥發什麼瘋啊!老板剛幫我擦完身体啊!”正太音的青白釉瓷盤氣急敗壞,“小心啊小心!別碰我!我很柔弱的啊!”

“三青你小心點,老板不是嚴令你不許亂飛嗎?當心被趕出去啊!”這種略帶關心的語氣說話的,是一旁百寶閣上的百鳥朝鳳描金漆盒。

“三青這貨聽不見我們的聲音的,新來的那個九龍杯你就別瞎嚷嚷了!”竹筒笑聲架上的湖州狼毫筆毫不留情地戳破醫生殘存的希望。

啞舍的店面很小,三青鳥雖然身体不算大,但翅膀張開之后外加長長的尾羽,在啞舍店內根本轉不開身。老板很快被驚動,從里間走了出來,把三青鳥喚回,帶進了內間。

醫生很失望,他還期待著三青鳥來解救他呢!要是不小心把他碰碎在地,那他就解脫了。不過他也沒料到三青鳥會弄出這麼大的動靜,險些連累到店里的古董們,連連道歉。

古董們也就是叫得誇張了些,誰讓他們的生活實在是太沉悶了呢?況且他們哪個不是經歷了千百年的歲月洗禮,見慣了大風大浪,這點小插曲算個毛啊!所以誰都沒當回事,轉眼繼續做自己的事情。醫生早就聽煩了喜歡唉聲嘆氣的越王金印嘮叨他當年的往事,聽厭了湖州狼毫筆的酸儒掉書袋,聽膩了百鳥朝鳳描金漆盒的各種女儿家心事的八卦。放過他吧......他越的不適應這樣的生活啊!

而且在給過他希望之后又無情地打破,醫生覺得他的心髒經不起這種折騰了,雖然他現在嚴格說起來,並沒有心髒這個器官。

“啊!皇上!皇上來了啊!”正百無聊賴的時候,一旁的青白釉瓷盤忽然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起來為。醫生知道這個固定的時間,應該是那個傲嬌畫師來啞舍臨摹畫卷來了,他天天來報道,几乎風雨無阻。

醫生也知道這畫師的前世就是宋徽宗越佶,而這個青白釉瓷盤每天看到畫師來的時候,都這樣一副興奮莫名的樣子。今天他終于忍不住發問道:“影青,你是怎麼認出來他是你的皇上的啊?”影青是這個正太瓷盤的名字,青白釉又稱影青釉,所以大家都喚他影青。

影青一直看著那畫師走進內間,直到看不見了才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自然是認識的,他的容貌還是和當年一樣,只是我當初只是一個普通的盤子,只是遠遠地見過他一次而已。那是個宮廷祭典啊!皇上真是無敵霹靂威武啊!”

威武?醫生黑線了一下,總覺得畫師那小身板跟威武這兩個字是掛不上鉤的,別是認錯人了吧?可是,影青也是宋朝的,還真是和宋徽宗一個年代的。不過醫生忽然想到一個問題,驚訝地問道:“你是說,宋徽宗轉世,居然和以前的他一模一樣?”

“這有什麼的?其實不是什麼人都能轉世的,只有死前執念深重的靈魂,才能略帶著上一世的執念轉世,而轉世之后的相貌一般都會和原來一樣。”影青知道醫生並不是真正的古物修煉的精魄,對于這些常識性的東西根本一竅不通。“

醫生一聽之下恍然,原來書里寫的那些什麼前世仿佛見過的話,是有根據的。不過他想了想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勁,”那扶蘇的轉世,怎麼不會這樣?我還記得老板有說過,扶功還轉世過女人啊!“醫生永遠也忘不了聽到這個消息時內心狂奔而過的草泥馬。不過他后來把扶蘇和他分割成為兩個人,倒也沒那麼別扭了。畢竟轉世成男人或者女人,都是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對于搞醫學的他來說這是正常現象。但以前在啞舍聽說過的故事之中,可沒聽說過項羽那種西楚霸王轉世成嬌滴滴的女生啊!

“那是因為扶功......你的靈魂有一部分被禁錮在長命鎖之中,一直都不完全導致的。”影青耐心地解釋道,因為他在啞舍里也算是年輕的了,很少有人向他請教,所以一高興說得就多了些,也不管醫生想聽還是不想聽,開始說起一些八卦來。

醫生也正無聊著,權當聽單口相聲了,況且影青正太的聲音軟綿綿的也挺好聽的。他一邊聽著,一邊看到老板從內間走出來,重新擦了一遍店內的古董之后,拉開櫃台的櫃門,挑出一套紫砂茶具泡茶。

醫生知道老板每天喝的茶都不固定,相應用的茶具也不一樣,但是......他還是不能適應,那堆名貴的瓷器陶器就如同妃子一般,一邊打得頭破血流一邊跪求老板寵幸......

雖然知道老板聽不到,但醫生還是對這個混亂的世界絕望了......

這尼碼哪里是啞舍啊!這里的古董個個都會說話的有木有!!!

時間已經到了第六日的晚上,醫生已經認命了。

三青鳥可能是因為上次鬧出的亂子,被老板關在了里間,每天都由老板送清水和竹筍過去給它吃,再也沒有出來過。

古董們在千年的歲月中早就習慣了生命的逝去,除了和醫生已經聊出感情的影青顯得有些悵然外,其余都各做各的事情。醫生雖然還沒有活夠,但他在醫院之中也見慣了生死,他現在的情況也好比被告知患了重病,被判了死刑。

一開始也有怨恨,但也麻木了。誰叫他這麼苦逼啊!

不過在內心的最深處,也有著一絲的期待。老板一定會救他的,他莫名地如此信任著。

“咦咦?老板居然拿出一罐酒來?真少見啊!今天不喝茶改喝酒了?”啞舍店內一陣騷動,醫生也看了過去,果然見老板抱著一個小壇子,朝他這個方向走了過來。

“哦哦!喝酒是需要用九龍杯的,老板你確定你不是故意的?”周圍的古董唯恐天下不亂地起哄著,醫生發誓他看到了老板唇邊一閃而現的笑容。

不是說他聽不見的嗎!

還沒等醫生反應過來,便發現自己已經被一只冰涼的手擎了起來。周圍的哄笑聲越發響亮,醫生万分適應不良,雖然知道這些古董是寂寞得長毛了,但他也沒意願讓他們圍觀吧!

好吧,在這種情況下,不想讓他們圍觀也不行......

醫生感覺到自己被老板拿在手中,細致地用軟布擦拭著,那種力道不輕不重,恰到好處地拂去了他身上的灰塵,他這才醒悟過來,這六天當中,老板每天都要擦拭店內的古董,可是獨獨漏過了他!

就是說,其實老板是真的知道些什麼!

醫生覺得整個人又有了活下去的希望,緊緊地盯著老板近在咫尺的容顏,希望能從他的臉上看到一絲端倪。可是老板依舊是那種平日里掛在臉上的淡淡笑容,別無二致。

透明如琥珀般的酒液倒入了九龍杯中,啞舍店內立刻彌漫了一層香醇的酒香。

“啊!這是保存了千年以上的杭城秋白露啊!好想喝啊!”玲瓏的燭火跳動了起來。

醫生在內心腹誹,就她那樣還能喝酒?這種純度的酒澆上去,她直接就自焚了吧!

聽著周圍古董的聒噪聲,醫生只覺得整個身体都被泡在純度極高的酒液中,就像是喝醉了酒一樣,意識漸漸飄離。

眼看著老板拿起了九龍杯,俊秀的臉容越靠越近......喂喂!這樣把他當杯子使,真的可以嗎?

醫生沒挺到最后一刻,便陷入了一片黑暗。

夜晚中的住院處,和平日里一樣寧靜。

老板拿著九龍杯,避過了值班護士,像是早就認識路一般,直直地朝一間病房走去。

病房的門一推即開,一眼就可以看到病床上正在沉睡的醫生。病房之中只亮著一盞床頭小燈,幽幽地映照在沉睡不醒的醫生身上,更加增添一種詭異氣氛。

老板卻只在對方身上停留了一眼,便朝病房的角落看去,淡淡地說道:“已經給了你七天時間,這下你該死心了吧。”

在黑暗的角落陰影之中,走出一個穿著連衣帽衫的男子,臉容被遮擋在帽子之中,只有些許銀白色的長發隨著他的動作流瀉下來。“他是我皇兄,你把我皇兄藏在哪里了?”胡亥的聲音透著一股化不開的疲憊。他本來計划得好好的,只要封印了屬于現代這個男子的靈魂記憶,那麼屬于他皇兄部分的魂魄就應該占據這具身体。可是他等了七天,卻什麼都沒有等來。

唯一的解釋就是這個人不是他皇兄,可是,不是的話,老板怎麼能對他如此親近?

不,他不相信。

老板笑了起來,這次的笑容卻帶著一股化不開的溫柔,“他不是你皇兄,他不是扶蘇。”

胡亥愣住了,因為老板語中的堅定。難道真的是他認錯人了?可是老板不會忍不住不接近他皇兄轉世的!難道一直是老板在用障眼法?可是經常出入啞舍的人......還被老板特殊照顧......難道是之前的那個送無字碑的人?

胡亥想到這里,便覺得留在此處已經沒有意義,舉步朝病房門走去,在和老板擦肩而過的時候,他停滯了一下身形,想要說些什麼,卻並沒有說出口,反而加快了腳步離去。

老板聽著走廊里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這才朝病床走了過去。醫生已經睡了七天,臉上的氣色灰敗到了極點,老板扶著他的上身起來,把九龍杯湊到了他的唇邊。

九龍杯之中的秋自露被慢慢地渡入醫生的口中,老板看著九龍杯上的那道血痕隨之消逝,滿意地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隨即斂去,他轉頭朝胡亥剛剛停留的那個陰暗角落冷冷看去。

一只赤色的小鳥歪歪扭扭地從暗處走了出來,忐忑地和老板對視了一眼,驚嚇地展翅從窗戶飛了出去。

嗚!主人好壞啊!走了也不叫醒它!這個人這麼凶干嗎?它什麼都沒看到啊!嗚!

醫生再次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醫院里。

醫院的領導和同事都來了,給他做了一次全方位的身体檢查,最后還是沒有查出他為什麼昏迷了七天。醫院方面以為是繁重的醫療任務造成的,特意批了他七天帶薪假期。

醫生當然知道他昏迷的原因,但他不能說啊!說出來的話,可能不止工作要丟了,他自己肯定也會被丟到精神病院去了。

“老板,你說你聽不見這些古董的話,不會是糊弄我呢吧?”醫生開始享受七天假期,但他決定哪里都不去。賴在啞舍里就挺好的,何必去擠火車坐飛機出去玩?他其實很宅啊!老板比他更宅。

老板用哥窯茶壺沏了一壺鐵觀音,聞言微笑道:“古董還能說話?你肯定是做夢呢。”

醫生撇了撇嘴,他分不清老板是在敷衍他還是說實話。他醒過來之后,自然就聽不到那些古董們的聒噪聲了,可是即使聽不見,他身處啞舍之中,也能察覺到一絲異樣的感覺。“喏,我和你說哦!這博山爐還挑剔我給他用的是低等香料,那兩盞長信宮燈是姐妹,左邊的那個活潑,右邊的那個不愛說話。你看你看!左邊那個燭火跳動得多厲害!”

“那是因為那個位置是門縫,有風吹過,燭火自然跳動得厲害。”老板無奈地笑笑。

醫生無語,難道那一切真的都是夢境?可是未免太真實了一些吧?他的想象力什麼時候那麼豐富了?

習慣性地拿起杯子就要喝茶,但醫生忽然想到那些跪求老板寵幸的沒節操的杯子,好像自己手中的也是其中一個......

“怎麼?不喜歡喝鐵觀音?”老板看到醫生拿著杯子一臉古怪的相面,疑惑地問道。

醫生放下杯子,勉强地笑笑道:“怕手滑把這古董摔壞了,我還是去超市買一次性紙杯吧。”雖然不能確定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做夢,但心里已經有了疙瘩,不能用平常的眼光來看待這一屋子的古董了......

老板失笑道:“用不慣這個的話,你可以用那個九龍杯。”

醫生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那個九龍杯,就放在百寶閣之上,還是在那七天里放置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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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19 01:29:17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六博棋

胡亥站在一個寬廣的廳堂中,這個廳堂裝潢的古香古色,但並沒有太多擺設,讓人一眼看去覺得空曠。而胡亥面前的一面牆上,掛滿各種各樣出了鞘的古刀,有的鏽跡斑斑,有的卻依然鋒芒畢露,寒氣逼人。胡亥滿意地看著這些古刀,他小時候一點都不喜歡刀這種兵器,總覺得刀刃之上沾染鮮血太過凌厲,殺氣過盛。自己究竟是從什麼時候喜歡上收集古刀的呢? .

“刀劍雖利,但並非凶器,端看握在誰人手里。汝可以用起殺人,也可以用其保護所愛之人。”

是了,在皇兄對他說過這句話之后,他就深深地愛上了收集刀。可是縱使收集了如此之多的古刀,卻還是不能保護自己真正想保護的人。甚至......甚至皇兄最后也慘死在鋒利的刀劍之下......

赤色的小鳥站在胡亥肩上,一邊用尖尖的嘴梳埋著翎毛,一邊不屑的看著牆上那些冷冰冰的同類。它才是主人最喜歡的一把刀,這些貨色還差得遠呢!

胡亥卻由這滿屋的利刃想起了他一直想要得到的那一把。本來知道那琢玉所用的铻刀應在啞舍之中,可是沒曾想那人能把那珍貴的铻刀隨手送人。

難道對方一直是在玩障眼法嗎?否則為何九龍被吸去了那個醫生的靈魂,皇兄卻並沒有醒過來?那個醫生其實並不是皇兄轉世?另外的那個人才是?

算算年紀,還當真符合......

“胡少爺,這次的棋會還照例嗎?”蒼老的聲音在廳堂之外忽然響起,話語間還夾雜著几聲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胡亥從回憶中驚醒,看著滿牆的古刀,眯起了那雙赤色的雙瞳,淡淡道:“照常舉行,我記得你也到了需要棋會的時間了。”

“多謝胡少爺垂憐。”蒼老的聲音能立刻激動起來,咳嗽聲越發控制不住,連忙告罪要離開。

胡亥皺了皺眉,加了一句道:“對了,這次的棋會記得請一個人。”“胡少爺請吩咐。”蒼老的聲音帶著一絲驚訝,這麼多年來,還是頭一次見這位少爺點名要求某位人士到場。

“那人的名字叫......”胡亥翹起了單色的薄唇,微笑道,“陸子岡。”

陸子岡從馬車上下來,他舟車勞頓,從北京坐飛機到了西安,又坐了數小時的汽車,最后連路都沒有了,只好雇了一輛馬車才能繼續前行。在山里顛了三個多小時之后,才到達目的地。

起因是他家里的一個表叔,通過他母親讓他來一趟。其實也就是一表八百里的表叔,據他母親說,小時候他還見過。可是陸子岡搜遍了自己的記憶,也無法想起這位表叔究竟長身模樣。

不過好歹親戚一場,人家既然開了口,他自然不好回絕。讓他大老遠的來一趟,自然是看中了他的身份,讓他看什麼古物。陸子岡雖然疲倦欲死,但也强打起精神來。他伸手入懷,取出一把黑色的小刀握在手中。說來也奇怪,他本是困倦不已,但這刀一入手,便精神了許多。

此時也是黃昏時分,太陽在山。林外慢慢隱去了光亮,入夜之后的山林更增添了几分蕭索的意境,陸子岡感到馬車已經停下,這才收好铻刀抬頭看去。

只見一片山林的掩護下一間古朴的宅院赫然出現在面前,院門口的燈籠在黑暗中幽幽的亮著紅光,照亮了門院前靜默矗立的兩只石獅子。驚鴻一瞥間,几乎讓陸子岡有了穿越時空的感覺。只是在一眼看去,陸子岡才發現站在院門口的一個男人穿著西服打著領帶,這里根本就是一個富人建造的仿古別墅而已。陸子岡下了馬車,那個人便上前幫他拿了行李,並且付清了馬車錢。陸子岡掏出手機想要給表叔打個電話,這才發現此處居然信號全無。

移動不是號稱全球覆蓋嗎?

陸子岡也沒太在意,把手機干脆放進褲兜里,跟著那人走進了宅院。一進院門,陸子岡便吃了一驚,因為他看到的亭台樓閣都是仿秦漢朝的木質建筑結構。

一般來說,今人仿古建筑通常都會選擇明清時期,這種仿秦漢朝的宅院相當少見。但這些建筑運用了抬梁式,穿斗式甚至連井干式的結構方法,絕對是秦漢朝的建筑風格沒錯。而且還有更明顯的秦磚漢瓦,若不是天色太暗,說不定還能看得到那磚瓦上面的花紋。

這戶人家的手筆真大,陸子岡由衷的佩服,從這院中聳立的古樹來看,就能看得出這宅院年代久遠。但陸子岡並不認為這座宅院是秦漢時期所建,畢竟在經歷兩千多年風吹雨打戰火洗禮之后,還屹立不倒的建筑,在中國大概只有長城了。而且那其中還有個朝代不短袖衫加砌,否則多半也會化為塵土和礫石。陸子岡環顧周圍片刻,隱隱發覺這間宅院的布局有些蹊蹺,可他還沒來得及細看,就被帶到了主屋的廳堂之中。這里燈火通明,已經來了几十位客人,正圍著一張八仙桌喝茶聊天,正談到氣氛濃烈之處,見陸子岡推門而入,便紛紛抬頭朝他看了去過去。陸子岡驟然間見了這麼多陌生的面孔,一時愣住了。“小岡,你可算來了。大家都在等你咧。”一位五十多歲的中年人從席中站了起來,一張口就是一口濃重的陝西腔。

陸子岡雖然在北京長大,但母親的老家是在陝西,所以即使是不認識這個中年人,也猜得出來是自家表叔,連忙問好。表叔也不和他客氣,自來熟的把他拽到自己身邊的空位,然后也不管他能不能記得住,開始從主位順時針地介紹在桌的各位。陸子岡挨個見過,讓他印象最深的,就是一個老人和一名少年。那個老人就是這個宅院的主人,大家都管他叫余老 。年紀看上去有七八十歲了,身体不怎麼好,時不時還咳嗽連連。而坐在他左手邊的少年,白發赤瞳,端的是俊美無雙,世間少見。因為那發色和瞳色異于常人,雖然知道這肯定是白化病使然,但很少見有男人留那麼長的頭發,陸子岡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想來也是因為他遲到,所以這些人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其中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舉著茶杯笑吟吟的問道:“李叔你這個侄子的名字很奇怪嘛!居然叫陸子岡,和史上那位琢玉聖手的名字一模一樣,就是不知道可有錕铻刀傍身否?”

陸子岡聽到錕铻刀這三個字,雖然知道對方在開玩笑,但還是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口袋,他身上還真有铻刀。因為剛介紹過,陸子岡還記得這名女子叫夏淺,是報社記者,這次是和她的丈夫魏卓然一起來的。這位夏淺女士長得很漂亮,卷燙挑染的短發靚麗惹眼,妝容精致,穿著時尚,很有都市OL的感覺。她的丈夫魏卓然坐在他的身邊,也是相貌出眾年輕有為,據說是一家外資公司的高層經理,兩人坐在一起,郎才女貌倒是一對璧人。只是那魏卓然顯然是被妻子强拉過來作陪的,俊逸的臉上雖然掛著笑容,但眼神卻透露著疏離和淡漠。

陸子岡從小到大因為這個名字,不知道被多少人取笑過,此時自然也不在意,隨口解釋。誰叫他有個考古學家學得痴迷的老爹,據說在他出生的時候,他爹正好迷上研究子岡款的玉器,遂大筆一揮把他取名為陸子岡。這麼一說笑,眾人間初識的隔閡便一笑而散,陸子岡也察覺到在座的雖然各種年齡層次都有,可應當都是內行人,否則一般人並會不知道“陸子岡”是何許人也。

“要說我們今天相聚就是有緣啊!這席間出了有陸兄之外,還有胡亥弟弟啊!哈哈!”一個和陸子岡年紀差不多的男子笑嘻嘻地說道,他叫林硯,是一所名牌大學歷史專科的學生,坐在他旁邊的是他的雙胞胎哥哥林墨,他們兩人一動一靜,林硯穿著一身耐克的運動服,而林墨則穿著條紋衫和牛仔褲。兩人相貌清秀,一見便知定是學校的風云人物。此時林硯古靈精怪地擠著眼睛,一邊說一邊看向余老身邊的那名少年。

陸子岡剛才在表叔介紹的時候,就聽聞這名白發赤瞳的英俊少年叫胡亥,還以為是恰好同音而已,沒想到真是“胡亥”那兩個字。見對方並沒有接話,一臉的冷意,陸子岡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說了几句“好巧好巧”,便帶過了話題。

這一桌十二個人,陸子岡到了之后人便齊了,廳堂外的下人們撤下了茶水,呈上精致的酒菜。陸子岡顛簸了一天,早就餓得難受,便不再說什麼,專心填飽肚子。這宅院氣派非凡,置備的酒菜也大有來歷,每道菜都是色香味十足,包含寓意。陸子岡對美食到沒有什麼研究,一邊吃一邊聽林硯在講那盤桂花琉璃藕的傳奇,胃口大開。接六博棋 酒過三巡,氣氛便熱絡了起來,陸子岡吃了個八分飽,便放下了筷子,無聊地四處打量起來。這間主屋的布局很奇怪,抬梁式的建筑是在立柱上架梁,梁上又抬梁,也稱疊梁式。這種布局一般都在宮殿或者廟宇等大型建筑中使用,倒也不稀奇。可是這間主屋居然是少見的正方形建筑,而且寬廣得嚇人,但四周都被一人高的雙面蘇繡屏風所擋,所以看起來倒並沒有太突兀。此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廳堂內只有屏風之間的四盞宮燈盈盈閃爍,增添了几抹古韻,但陸子岡看著屏風被宮燈映在地上的影子,起起伏伏地搖曳著,心里有種說不出來的不安。在吃喝間,表叔也順便和陸子岡講了下這次叫他來的目的。這座宅院的主人余老在這個圈子里的名聲很響,曾經在國家博物館籌建的時候,捐獻出了很多古董。陸子岡這才把印象中的余老和眼前風燭殘年的老人掛上了鉤。在這個圈子里面,余老的聚會享有盛名,余老喜歡每隔一段時間叫上一些人來聚一聚,再拿出几樣收藏的古董讓大家品評,陸子岡只知道表叔前几年發了一筆橫財,不知道怎麼就和余老認識了,便好不容易有了這次的機會。估計他表叔是知道自己學識不夠,正好余老的聚會是可以帶家屬的,就想起來他這個在國家博物館工作的遠房表侄。最起碼還可以撐撐場面不是? 陸子岡一聽這和他之前猜測的原因差不多,便鎮定了下來。其實他倒是很喜歡這里,除了交通不方便之外,這座宅院就像是遠離世外的桃源,他從進來到現在,都沒有看到半點有現代化氣息的東西,一切都是那麼的復古仿佛離開了鋼筋鐵骨的城市森林,讓他這種崇拜復古文化的人贊嘆不已。 一頓飯很快就吃完了,下人們安靜地走上來撤掉酒席,又端上沏好的上好的碧螺春茶。已經酒酣耳熱的眾人也就少了之前的那份生疏,其中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迫不及待地催促道:“余老,今天拿什麼寶貝出來給我們開開眼界啊?” 這個中年人叫嚴傲,身材枯瘦,膚色暗黑,額頭上有著深深的抬頭紋,鼻梁上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身上穿著松松垮垮的西服,手上戴著鴿子蛋大小的蜜蠟手串。據說他是一家拍賣行的負責人,和余老關系很好,所以說話也不是那麼講究。 余老還在不時地小聲咳嗽,讓人不由得擔憂他的身体是否還能承受得住,這時坐在他右手邊的女子笑盈盈地開口道:“嚴哥請稍安勿躁,今天只有一件古董出場亮相,不過大家肯定不會失望就是了。” 這位女子也只有二十出頭的模樣,區別于在坐另一位女士夏淺的濃妝艷抹,這位名叫安諾的女子如清水出芙蓉般,天然去雕飾,黑色的長直發柔順地披在肩后,羊脂玉般的臉容上帶著淡淡的笑容,讓人一看便覺得舒服。陸子岡之前已經在表叔的介紹下,知道這個安諾便是余老的助理,在飯桌上伺候得余老無微不至,說話妙語連珠,很能調節氣氛鎮住場子。再加之長相出挑,氣質溫柔,在座的男人基本一半時間都把目光流連在她的身上。 嚴傲一聽之下越發好奇起來,雖然他和余老認識的時間不長,但據說余老的每次聚會都至少有三件古董讓大家品評。今晚只有一件,那就是說,這一件頂得了三件古董的價值。 陸子岡環視一圈,發現不光是嚴傲一人好奇,在座的各位或多或少都露出了感興趣的目光,當然除了那名叫胡亥的白發少年和强被拉過來充數的魏卓然。前者八成是已經知道是什麼而后者大概是不以為然吧。 余老低聲吩咐了安諾几句,后者便站起身,轉過屏風走向一旁的偏廳。不多時便在大家的期待中回轉,手里捧著一個扁扁的方木盒,小心地放在了桌子的中央將其打開。一股木頭腐朽的味道扑面而來,陸子岡略一皺眉,他沒有聞到防腐材料的氣味,難道余老並沒有做好古董的保存嗎?他定睛看去,霎時瞪大雙目。“六博棋!”比陸子岡還要先一部驚呼出聲的,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學者吳語,據說他在寫一部古物集錦,正四處收集材料中,他此時已激動得站了起來,胖胖的身体渾身直顫,露出想要觸碰卻不敢擅自動手的表情。

“六博棋?”夏淺已經拿出了數碼相機,在安諾的允許下,不斷地拍攝桌上的木盒。閃光燈非常刺眼,卻沒有人舍得閉眼,就算是不怎麼感興趣的魏卓然,也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木盒之中只有三種物品,一個正方形的木質棋盤,十二枚玉質矩形棋子和六根竹子制成箸。棋盤的正面中央陰刻了一個正方形的區域,並用紅漆繪有四個原點,兩端各繪出三個區域,除此之外還有若干曲道。棋子也有不同,其中五枚矩形棋子是和田玉質,五枚乃和田黑玉,另有兩枚翡色的玉質棋子要比其余十枚大上一圈。箸有六根,由小竹管劈成兩半,成弧形斷面。

“這棋子,倒很像是麻將牌……”夏淺邊拍著照,邊小聲地嘟囔著。

看著面前貌似真品的六博棋,陸子岡在哢嚓哢嚓的閃光燈下,也忍不住激動起來。他身旁的表叔並沒有看出門道,在桌下用膝蓋撞著陸子岡的腿,失意他提點几句。

陸子岡定了定神,他此時最想做的就是把面前的六博棋拿在手上鑒定,看著究竟是什麼年代的,至于表叔的疑問,他正要組織語言回答時,已經有人先一步開口了。

在座的年輕人沒有几個能知道什麼叫六博棋的,所以在表叔的另一邊,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子輕咳了几下解釋道:“六博棋是古代的一種棋戲,在春秋戰國和秦漢時期比較流行,已經有几千年的歷史了。經棋史學家研究,這種古老的六博棋實際上是世界上一切有兵種盤局棋戲的鼻祖,諸如象棋、國際象棋、日本將棋等等有兵種的棋戲,都是由六博棋逐漸演變改革而成的。”

這名很有儒雅氣質的中年男子名叫陳淼,據說是一家私人圖書館的館長,收藏著無數珍本孤本,經常被各大院校邀去做講座,說起話來抑揚頓挫,好聽得緊。

“這六博棋有這麼厲害?”雙胞胎之一的林硯有些不信,他可是學歷史的,雖然研究的是人文方面,但林硯自認為腦中的只是要比旁人多出几十倍,不禁有點懷疑陳淼的說法,“陳教授,六博棋要是有你說得那麼厲害,怎麼可能我都沒聽說過啊?”

一直激動得撐著桌邊站立的吳語聞言冷哼了一聲,撇嘴倨傲地說道:“小娃子還是學識淺,六博棋你都沒聽說過,那麼‘博弈’這個詞你聽說過吧?這‘博弈’一詞之中的弈,是圍棋的弈……”

“啊!那個博字,難道就是六博棋的博?”夏淺停止了拍照,掩唇驚呼,打斷了連吳語的話。

被打斷的吳語皺了皺眉,雖然厭惡別人在他講話的時候插嘴,但對方是個年輕貌美的女子,他也不好多說什麼,手按著桌邊慢慢坐了下來。

儒雅的陳教授微微一笑,接過話題道:“《論語·陽貨》中有言,‘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大約就是博弈一詞最早的出處。宋代的學者朱熹曾經于此處批注道:‘博,局戲;弈,圍棋也。’夏小姐猜得沒錯,這博弈兩字,最開始指的就是六博棋和圍棋。”

“而且端看博弈二字,博尚且在弈的前面,依照古人的習慣,那就是六博棋最開始的流行程度,要比圍棋更加廣泛。”枯瘦的嚴傲一雙小眼睛散發著精光,恨不得像X光一樣仔仔細細地掃描著面前的六博棋。

“這麼强悍啊!”林硯聽得一愣一愣的,雖然還是不懂六博棋,但是他卻知道圍棋在中國歷史上的重要性。得知在歷史上六博棋比圍棋還要牛叉后,他看向木盒的目光也從不以為然到愈發狂熱了。

夏淺的丈夫魏卓然區別于其他人的頭腦發熱,一針見血地問道:“可是現在六博棋並沒有像圍棋那麼人盡皆知,是有什麼原因吧?”

“六博的發明很早,據研究,最遲不會晚于商代,之后盛行于春秋戰國至秦漢時期,是當時人們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內容,比起圍棋的晦澀深奧,帶有一些賭博性質的六博棋在各種層次的人群中傳播得很廣泛。秦漢時期甚至上到皇帝,下到販夫走卒都痴迷不已。精通六博棋者,甚至可以在宮中享有官職,受人敬仰。”嚴傲喝了口已經涼透的碧螺春,輕嘆一聲續道:“但在東漢以后,六博棋開始衰落,玩法逐漸失傳,現存的有關史料零云散星,語焉不詳,如何投箸,如何行棋,已不能詳知。至于六博棋玩法失傳的原因,可能與人們對它的改造有關。后來出現了分工更加精細的象棋,六博棋便漸漸被時代淘汰了。”

嚴傲的聲音略帶嘶啞,在空曠的廳堂內聽起來有些蕭索,眾人仿佛隨著他的話語,回到了几千年前六博棋盛行的時代,一時悵然無語。

“那余老的這盤六博棋,大概是什麼年代的呢?”表叔倒是沒怎麼体會到眾人的感慨,他的目的就是想要一門心思地討好余老。

陸子岡回過神,知道自家表叔的意思,便開口介紹道:“六博棋從春秋戰國一直到西漢,形制都沒有什麼區別。但在東漢時期曾經有過一次革新,革新之后的六博棋就叫小博,革新以前的六博棋改稱為大博。兩者的主要區別在于著的數量。大博有六箸,小博有二煢。煢和箸的作用一樣,是擲采用具。喏,煢的形狀大概和現在的骰子差不多,只不過不是六面体,而是多面体的球形。”

“哦哦!那就是說這盤六博棋,很有可能是西漢以前的古董了?”表叔顯得很興奮,就像面前這六博棋是他的東西一樣。

沒有多大可能。陸子岡把這句話吞回了肚子里,“西漢以前”這四個字寫起來很容易,但几千年的東西又怎麼可能如此簡單地就保存下來了?尤其這還是木質的,多半是后人仿制的六博棋,但看起來也能有個几百年的歷史了。陸子岡此時不敢多說,在座的雖然大部分都是年輕人,但行內人頗多,識貨的肯定不止他一個。

夏淺對這盤六博棋的年代沒有什麼興趣,她翻看著相機里的圖片,忽然有了發現驚呼道:“咦!這個棋盤的圖案看起來好眼熟啊!”

經她這麼一說,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棋盤之上,除了玩到的陸子岡不明所以外,其他人都先后現出訝異的神色。

安諾抬手把垂落到胸前的長發撩到肩后,優雅地笑道:“沒錯,這個棋盤很像這座宅院的平面圖。或者說,當年這座宅院的主人,就是痴迷于六博棋,才仿造六博棋的棋盤,建造了這座宅院。”

眾人齊齊倒抽了一口涼氣,都聽出了安諾的言下之意。痴迷于六博棋?那就有可能是春秋到東漢之間,這麼說這座宅院居然存在了至少兩千年?

陸子岡這才明白為何他一進這里就感覺到布局很奇怪,他們現在所在的這座正方形的廳堂,應該就是六博棋棋盤中央所畫的矩形地帶。而周圍彎折的曲道,和兩端的區域,恐怕都有相對應的曲廊和樓閣。

安諾這麼一說,所有人都坐不住了,他們之前只是懷疑這里的建筑是仿造秦漢時期的風格所建造,但現在細思考之下,這里地處偏遠,說不定真能免于戰火洗禮,再加上歷代主人精心修繕維護……退一步講,就是木建筑不是兩千多年前原裝的,但宅院里的物品擺設說不定也能安然保存下來……

陸子岡立刻開始掃描面前的桌子、椅子、屏風甚至茶杯等物,然后失望地收回目光。至少在他的視線之中,只有面前這盤六博棋比較像古董。

安諾微微一笑道:“今晚我們這里正好是十二個人,六博棋里正好有十二個棋子,所在的宅院又是六博棋的棋盤,不如我們來親身体驗一把六博棋的樂趣吧!”

“怎麼体驗?”林硯年輕氣盛,巴不得有好玩的東西,“就像是《哈利·波特》里的人騎在棋子上那樣?”

“沒那麼誇張,我又不會魔法。”安諾扑哧一笑,唇邊現出兩個可愛的酒窩,“只是下棋的只有兩人而已,其他人在宅院中配合地走走,權當飯后散散步了。”

她這麼一說,大半的人都同意,有的人是坐在這里覺得悶了礙著禮節沒有離開,更有的人是想借機會在宅院中四處查看,搜尋這里古老的佐證。

“六博棋每方各有六枚,一梟五散,故稱六博。梟棋就是王棋,由余老和另一個人來擔任。而投箸就是擲這六根竹片,有几個弧面朝上的就可以走几步。規則簡單,不知道誰有興趣來和余老對上一局?”安諾站起身,把木盒中的六博棋拿了出來。她的動作既小心又優雅,賞心悅目至極。

一時沒人應聲,年輕的是不想和一個老頭子下棋,而上了年紀的更想去院子中四處走走。表叔見無人響應,立刻自薦。他巴不得有機會和余老搭上話,有此良機又怎肯錯過。

安諾拍了拍手,有人從一旁送上來十二部對講機,她分發給眾人:“這里手機信號不好,一會儿就用對講機聯系。這里的牆上有余老收藏的各式古刀,大家一會儿可以取一件拿在手中,被人奪去手中的刀,便表示被吃掉了。當然,這需要各位配合一下對講機發給你們的指令哦!”

也沒有什麼需要特意叮囑的,讓大家抽簽分組,屬于余老那一邊的有那名叫胡亥的白發少年、安諾、夏淺、林墨和吳語。而剩下的六個人便是陸子岡表叔的那一組。一對夫妻和一對雙胞胎兄弟正好被各自分開,倒也有趣。每個人被發了一枚棋子和一支沾了朱砂的毛筆。

陸子岡記得有用紅筆寫名字不詳的說法,但此時見每個人都這麼做,也就壓下心中的不安,工整地在白色的棋子上寫上自己的名字。

在遞還棋子去選刀的時候,陸子岡才發覺這座廳堂的牆面上掛滿了各種朝代的古刀,而且都有一個特點,沒有刀鞘。鋒利或者鏽跡斑斑的刀刃,在微弱的燭光下泛著攝人的寒光。看來余老最喜歡收藏刀具。陸子岡隨便挑了明清時期最常見的柳葉刀,便轉身走了出去。

陸子岡走出令人沉悶的廳堂,被晚風迎面一吹,酒氣遍醒了不少,辨清方向之后,便根據表叔對講機的指示,朝宅院的東北角走去。

今晚的天氣不好,厚重的烏云遮住了月亮,天空一片漆黑,宅院在回廊懸掛的風燈映照下,樹影斑駁,倒是顯得有些陰森恐怖。陸子岡倒並不信什麼鬼神之說,在他看來,在這個世界上,人是比惡鬼還要可怕的存在。

這里山野幽靜,沒有汽車的轟鳴和霓虹燈的絢爛,只有一種歸于自然的氣息,讓他心情不由自主的沉澱下來。陸子岡走過回廊,來到一處涼亭內坐定。這處便是他被分配到的地方,應是觀賞后花園的極佳位置,可惜現在月黑風高,除了涼亭內的一盞風燈,照亮了涼亭內的石桌石椅,外面黑沉沉的什麼都望不見。

陸子岡坐在石椅上,握著手中的柳葉刀覺得很是煩躁,索性把它放置在石桌上。也許是這把刀以前殺過許多生靈,沾染過血氣太過凄厲,陸子岡一放手變覺得舒坦許多,想起來手握錕铻刀提神的情景,便不由自主地把口袋中的铻刀拿了出來。

冰涼的刀入手,便讓他渾身一震,也許是琢玉的刀和殺人的刀有著天生的區別,铻刀自身便帶著一股清冶之氣。陸子岡想起從啞舍得到铻刀的始末,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竟然因為他的名字和歷史那個琢玉聖手同名,老板便把這麼珍貴的铻刀相贈來換取那半塊無字碑。在他看來,這把铻刀自然是要比那半塊無字碑要有價值得多。

陸子岡習慣性的把铻刀拿在手中摩挲,指尖滑過刀身上的每一寸紋理,然后不著痕跡的收入褲兜之中,再抬頭看向涼亭外,面帶微笑道:“是來拿刀的嗎?刀在桌上,盡管拿去好了。”按照六博棋的規則,不走動的棋子就會被走動的棋子吃掉,所以陸子岡由此判定自己已經出局了。表叔是怎麼搞的,這麼快就被吃子了,雖然說事打定主意要輸給那個余老,也不能做得這麼明顯吧?

一個修長的人影從黑暗中緩緩地走了出來,那人長長的白發披散在背后,在風燈的光線下反射著銀白的光芒,像是周身散發著一層銀色的光暈,那銀白色的長發隨著他的走動,像是流水波動般粼粼動人。陸子岡此時才注意到,此人穿著一身白衣,身上還披著一件黑色連帽披風,赤金色的滾云邊,這種布料和花紋,讓他似曾相識,卻一時想不起來究竟在什麼地方看到過了。

陸子岡看著對方步入涼亭之內,兩手空空,竟是一把刀都沒有,不禁愣了一下道:“你已經被人殺掉了嗎?”

這話說得有些奇怪,但他們這六博棋的規則便是被人奪去到即死掉的意思,陸子岡也不覺得這句話說得有什麼冒犯之處。但他分明看見胡亥的身形停滯了一下,僵立在石桌之前。

“呵呵,只不過一場游戲而已,胡少爺不必在意。”因為胡亥站在他的面前,面容藏在了風燈照射不到的陰影之中,陸子岡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因此試著勸道。在飯桌上他曾聽到那個安諾喚他胡少爺,索性便如此稱呼于他。陸子岡此時也終于感覺到他身邊朋友們的尷尬之處,與知名人物的同名之人相處真的很無語,他是怎麼也不能對這樣一個白發赤瞳的少年喚出秦二世的名字。

“游戲嗎?”胡亥輕笑了一聲,情緒中蘊含的情緒實在是太復雜,陸子岡根本聽不懂。

胡亥在另一張石椅上做了下來,風燈照在他的臉上,更顯得他的臉色異常蒼白,有種詭異的俊美之感。他勾起几乎沒有血色的薄唇,淺笑問道:“你可知這宅院的來歷?”

“不知。”陸子岡不知道這個胡少爺為何對他另眼相看,明明之前在飯桌上那麼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但他確實很好奇這個宅院的故事,而這個胡少爺既然是余老的親戚,那麼肯定知道點什麼。

胡亥伸手彈了彈桌上的柳葉刀,刀身發出了清脆的錚錚聲。他垂下鳳目,眼瞼下長長的銀色睫毛遮住了赤瞳中深藏的情緒,淡淡開口道:“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對兄弟,他們很喜歡下六博棋。弟弟經常輸給兄長,雖然屢戰屢敗,仍屢敗屢戰。”

陸子岡看著胡亥那蒼白得几近透明的指尖,有些出神。他可以想象著兩名少年對弈,經常輸的那個總是不服氣,纏著另一個繼續的情景。

胡亥微閉雙眼,在迷離的光線下,他蒼白的面容帶著一種病態美,唇角現出一絲苦澀,輕聲道:“這對兄弟對六博棋都有些太過于痴迷,因此,兄長的一位好友在建議建造一所以六博棋為棋盤的別院時,兄弟兩人都贊同。最終這座宅院由兄長好友的師父來設計,但其中經歷了很多波折,等到這座宅院建好之時,兄長卻已經過世了。”

陸子岡並沒有說話,因為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本就是口拙之人,此時見到這個胡亥敘述的是其他人的事情,但言語之中情真意切,竟像是在說自己的親身經歷一般。

“弟弟建好了這宅子,卻已經沒有了和他對弈的人......”

陸子岡見這位胡少爺竟一臉惆悵,許久都沒有說話,只好輕咳了一聲道:“原來這座宅院是這樣建造而成的,真是令人唏噓啊......”這句話說得有些言不由衷,但凡是古物,哪個沒有點故事的,相比之下這宅院的歷史實在是有點普通,一點都不跌宕起伏蕩氣回腸。

胡亥緩緩睜開雙目,露出妖艷的赤瞳,整個人的氣質瞬間變化,薄唇露出一絲陰測測的笑意:“弟弟在這座宅院之中流連,手下人便投其所好,建議不如利用這座宅院來下真人六博棋。這規則嘛,倒是和我們今天玩的這個一樣,只是有一次和自家叔父對弈時,手下們起了爭執,被奪刀的人並不甘願,在這次對弈中便不小心出了人命。”

隨著他的話音,一陣冷風吹過涼亭,徹骨的寒意侵襲而入,讓陸子岡忍不住深深地打了個冷戰。

“那六博棋因為死了人沾染了鮮血,便一發不可收拾,竟一下子死了七個人。最后弟弟這盤棋輸給了自己的叔父,之后弟弟便突然發現本來已經年近五旬的自家叔父,居然一下子年輕了將近十歲。”

“什麼?!”陸子岡失聲驚呼,這怎麼可能?

“也許是建造這座宅院的人有心設計,宅院的風水擺設自成一個陣法,也許是用秘法做出來的那張六博棋棋盤有古怪,反正只要在六博棋的對弈中取得了勝利,對方死去了几個人,勝者就能年輕几歲。”胡亥的赤瞳中閃爍著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緩緩道,“也就是說,這是用生命來下的六博棋。”

陸子岡張口結舌,對于這個胡少爺所說的話,他半個字都不信,但偏偏這股涌上心頭的恐慌感到底從何而來?

正迷茫間,一聲凄厲的尖叫聲划破黑沉的夜空,硬生生地撕開了這夜幕之下偽裝的寂靜。胡亥對上陸子岡慌亂的雙眼,赤瞳微微眯起:“棋局,已經開始了......”

凄厲的尖叫聲戛然而止,就像是老舊的播放機被人一下子按住了暫停鍵。

黑暗中恢復了死一般的沉靜,但陸子岡卻再也坐不住了。他起身衝出涼亭,朝剛剛傳出尖叫聲的方向跑去,他一邊跑一邊掏出了手機,雖然還是沒有信號,但手機屏幕在夜里卻能照明,照亮了他腳下的道路。

陸子岡看到了不遠處的那座拱橋,卻並沒有看到任何人影。

然后,他猛然停住了腳步。因為他看到了一股深紅色的鮮血,正漸漸地從橋的斜面上緩緩流淌而下,活像一條蜿蜒前行的蛇。

一股寒意從他的腳踝處爬上他的脊梁,陸子岡覺得渾身的血液都被瞬間抽空。在他的腳下,有一個破碎的金絲邊眼鏡,鏡片被人踩得粉碎,鏡框扭曲地躺在地上,在手機屏幕的映射下,反射著刺眼的光芒。

“這是嚴啊傲的眼鏡。”胡亥的聲音從陸子岡的身后傳來。

陸子岡看著自己的手腕被這位胡少爺抓住,帶著他手上的手機朝拱橋之上照去。

盡管已經有了心理准備,但在看到那凄慘的一幕時,陸子岡的手一哆嗦,手機“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周圍再次恢復了黑暗。雖然只有一瞬間,但陸子岡卻看得清清楚楚。他從來沒有這麼憎恨過他1.5的視力。

嚴傲已經死了。

沒有人能在腦袋和身体分離之后,還能活下來的。所以陸子岡覺得連上前確認的必要都沒有,他良好的視力甚至能從對方的脖頸上的缺口來判斷嚴傲應該是死于利器的切割。而周圍並沒有看到刀的痕跡,說明凶手把嚴傲手中的刀也奪走了。

陸子岡的腦袋里亂嗡嗡的,難道說一開始胡亥說的沒有騙他?都是真的?

“不信嗎?那好,我們繼續看下去好了。”胡亥清冷的聲音從陸子岡的耳邊傳來,后者只覺得身体某處被他一點,渾身就像是被扔在了冰窖之中,不能動彈的僵在原地,任憑自己被對方拉進一旁的樹林中。

身旁的風聲呼嘯而過,陸子岡被胡亥用一種匪夷所思的速度拖拽著穿過整個庭院,來到西南角的一處涼亭外。

這處涼亭和他之前所呆的一模一樣,想來宅院中采用的應該都是對稱的設計,此時涼亭內的風燈下坐著的年輕男子正低頭把玩著手中的牛尾刀。也不知道是林墨還是林硯,林氏兄弟長得很像,陸子岡根本分辨不出來。不過看此人對牛尾刀刀柄上的花紋如此感興趣的樣子,應該是學歷史專業的林硯。聽說他哥哥林墨學的是計算機專業,應該不會如此著迷。

“其實六博棋並不是簡單的只有一枚梟棋五枚散棋,春秋戰國時期的兵制,是以五人為伍,另外設一伍長,共六人為一隊。而六博棋實際上是包含了兩枚塞棋,其余分別是犢、雉、盧、梟。剛剛你們那一方的塞棋被殺,接下來應該就是這枚犢棋了。”胡亥平淡地在陸子岡耳邊解釋道,就像是真的在解說一場普通的對弈。

陸子岡背后被冷汗侵濕,嚴傲和林硯都是屬于表叔一方的,嚴傲已經被殺,那麼聽這位胡少爺的說法,下一個被殺的就是林硯嗎?這時他已經無暇去思考為何這六博棋會吞噬人的性命,已經死了一個人了,他不能再讓事情繼續惡化下去。陸子岡張了張嘴,想要對涼亭中的人示警,可是他卻發現他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棋局已經開始了,無人可以中止。”胡亥像是知道陸子岡想要說什麼,淡淡道:“來都來了,何不看場好戲?”

陸子岡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發覺有一個人影正一步一步走進涼亭,而在那人的手中,正握著一把環首刀,纖長挺直的刀身反射著風燈的光線,透著滲人的寒意。

林硯只是抬頭看了一眼,便又垂了下去,目光舍不得離開手中的牛尾刀,喜滋滋的笑道:“哥,這把牛尾刀真的是真品啊!對了,把你手中的刀也給我瞧瞧。我不是讓你挑了漢代的環首刀嗎?我一直就想摸摸那傳說中的環首刀呢!這余老家的收藏真是不可小覷啊!”

陸子岡此時已經看清了來人的面目,那人和林硯有著一樣的臉容,只是臉上的表情古怪至極,像是在隱忍著什麼,又像是在抗拒著什麼。

胡亥幽靈般的聲音恰時傳來:“還記得那對兄弟嗎?后來弟弟發現,只要把人的名字寫在那六博棋的棋子之上,那些人就會成為這盤棋中的棋子,聽任梟棋擺布。而手中拿著的刀怨氣越足,就越能掌控持刀者的心神。以往都是刀成為殺人的工具,而現在刀卻依附在人身上,控制人的神智來殺人。這不是很有趣的一件事嗎?”

陸子岡聽得膽戰心驚,他想起剛剛拿著那把柳葉刀時煩躁的感覺,無比慶幸自己之后立刻放開了那把柳葉刀。現在看林氏兄弟這樣的情況,分明一個被牛尾刀迷住了,而另一個是被環首刀所控制。

“這些刀都已經渴了成百上千年,很想要再飲到人血啊.....”伴隨著胡亥陰森森的話語聲,陸子岡看見林硯身后的林墨緩緩地舉起手中的環首刀,而林硯卻渾然不覺地低頭看著手中的牛尾刀。那刀刃之上反射的光芒,讓陸子岡雙目刺痛。

“呵呵,只要兩個棋子相遇,就必然會有一枚棋子被吃掉,兄弟相殘,倒是很難得一見的戲碼啊......”胡亥喃喃地說著,像是觸動了他內心的某根心弦,有些出神。

陸子岡心中對這位胡少爺的些許好感已經消失殆盡,明擺著這次聚會就是余老設下的一盤棋,而身為余老的親戚,胡亥能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嗎?既然知道慘案會發生,還袖手旁觀,這樣也屬實太過分了點。

可是陸子岡心急如焚,卻動彈不得,連聲音都發不出半點,只能束手無策地看著那把鏽跡斑斑的環首刀在空中顫抖,然后一揮而下。

刀刃在空中划出一道絢麗的弧線,隨后便是利刃刺入人体之中的沉重悶響。

“哥!”林硯丟開手中的牛尾刀,驚恐地扶住跌在地上的林墨,看著他腹上所插的環首刀,不理解哥哥為何會自傷身体。

“嘖,無趣。”胡亥撇嘴丟下這樣的評論,拽著陸子岡避入樹叢,從院子的另一邊離開。

遠處依稀還能聽見林硯撕心裂肺的呼喊聲,最后消彌無聲。

整個宅院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墳墓,死一般的寂靜。

陸子岡親眼目睹了一場慘劇,自己卻一點都阻止不了,氣得怒發衝冠,看向胡亥的目光都透著灼人的怒火。

胡亥卻非常淡定,拽著陸子岡掠過整個宅院,在一處假山之后停下。

陸子岡剛站定,便聽到一男一女的爭吵聲,有了剛剛那幕慘劇的陰影,他立刻朝回廊那邊看去。只見爭吵的那兩人正是魏卓然和夏淺夫婦,他們兩人雖然一人手上提著九環刀,另一人手上握著一把短小輕薄的匕首,但都只是虛拿著,而且聽他們的爭執,竟然是夫妻之間的口角。

雖然魏夏兩人在外人面前看起來是琴瑟和鳴,但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這兩人都是極其優秀的,在大學中一見鐘情,互相愛慕,是人人羨慕的神仙眷侶。但婚后生活雜事繁瑣,工作上各有煩惱,摩擦便開始增多,經常由小事便開始爭吵,然后誰都不肯低對方一頭。這樣下去就算是再堅定的感情,也容易產生裂痕。而今晚這兩人吵架的最初原因已經完全忘記,許多芝麻蒜皮的事都翻了出來,吵了個天翻地覆。

魏卓然本就是寡言的性子,但架不住夏淺那張利嘴,有時候被說得狠了,惱怒之下也會反擊一兩句。而夏淺更是不饒人,這樣惡性循環下去,他們兩人都知道不會有好結果,但都是年輕氣盛,誰都不肯退縮。

陸子岡在暗處聽著兩人的私密,不禁就有些窘然,心想這胡少爺拖他來這里,不會就是聽人家小夫妻的牆角吧?而且那殺嚴傲的凶手至今仍未得知,這對夫妻明顯應該是其中一個沒有守在自己的位置上,私下湊到一起的。

若不是沒有看到兩處慘劇,陸子岡也不會把這盤六博棋當回事,但這座宅子已然成了真正的六博棋棋盤,他自然擔心其他人的安危。至于他表叔,現在是其中一個梟棋,倒暫時應不會有危險。可是他要怎麼才能破局呢?

正在陸子岡焦急如何擺脫這種不能動彈也不能出聲示警的困境時,夏淺腰間的對講機忽然響了。

余老的咳嗽聲清晰地傳來:“分曹並進,道相迫些。盧棋進五,吃其雉棋。”

陸子岡聽不懂余老說的术語,但也明明白白地看到夏淺握著匕首的手一緊,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古怪起來。陸子岡一見之下便暗道不好,這夏淺現在臉上的神色,和剛剛林墨如出一轍!

“在棋子上寫上名字的人,不能違反梟棋的命令。”一旁的胡亥很是好心地解釋道。

陸子岡心下一冷,想起剛剛林墨寧願刺向自己也不願傷了弟弟的畫面,相信了胡亥所說的話。事實上,自從胡亥出現在他面前,所說的話雖然每句都荒謬不經,可是卻沒有一句是假話。

難道,他就這樣束手無策地旁觀著一幕幕慘劇上演,看著一條條鮮活的生命從他面前消亡嗎?

陸子岡絞盡腦汁,開始回憶胡亥所說的每一句話。只要在棋子上寫了名字嗎?看樣子這位胡少爺是沒寫自己的真名。不過寫了也無所謂,那位余老和他是有親戚關系的啊!可是既然是親戚關系,為何話語言談之間並沒有任何恭敬,反而透著一股詭異?

等等,他自己不也把名字寫在棋子上了嗎?為何沒有被人控制的感覺?還是說表叔還沒動他這枚棋子?

陸子岡在這邊心急火燎,那邊夏淺卻沒有按照余老的指令對自己丈夫動手。

夏淺手中拿著的是一把形似匕首的破風刀,她是看不上其他刀又沉又大,所以挑了一把這麼小巧玲瓏的古刀。自從聽到對講機中余老的話后,她就感覺到心中對著魏卓然的殺意就像是決堤的洪水一般,衝垮了她的心房。婚后婆婆給她的臉色,又顧著工作又要做家務的委屈,不想放棄蒸蒸日上的事業去生孩子,讓她持著刀的手腕不斷地顫抖著。

可是即便是這樣,她又怎麼可能對丈夫下得去手?夏淺咬著下唇,用疼痛來讓自己保持清醒。此時她已經察覺到有些不對勁了。

而魏卓然的手腕一動,把沉重的九環刀橫在面前,刀背上的鐵環叮當作響,在寂靜的夜里聽起來有股駭人的清脆聲。

“你......你這是做什麼?”夏淺驚魂未定地看著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的魏卓然。

“我們兩人只能活下一個,今晚就做個了結吧。”魏卓然的臉色也古怪非常,語氣僵硬。

陸子岡為之愕然,余老是下棋的那個,他只是給夏淺發了命令,為何連另一方的魏卓然也被控制了?如果一方不動手,那麼另一方也會被觸發搶先攻擊嗎?

難道說那些刀才是媒介,他們這些棋子就像是梟棋的扯線木偶,那麼他們手中的刀才是連接梟棋與他們這些散棋之間的線。可是他從廳堂拿的柳葉刀已經丟在之前的涼亭中......刀......铻刀!若不是他手中的铻刀,他說不定還不能擺脫那把柳葉刀!而且在之前林氏兄弟的手中,可不就是都握著刀嗎?

陸子岡的后背不禁汗津津的,一陣后怕。此時他想出聲告訴那對夫妻扔掉手中的刀,可還是和剛剛一樣,只能張開嘴,卻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只見魏卓然已經舉起九環刀,一點都不留夫妻情面地朝夏淺一刀揮去。

夏淺的尖叫聲也隨之響起,在空曠的宅院中聽起來分外刺耳。因為夏淺下意識的閃躲,魏卓然的這一刀卻是落空了,但他卻並沒有因此停下來,反而刀柄轉向前削去。夏淺狼狽地用破風刀擋了一下,金鐵交擊的聲音在空曠的宅院中回蕩,令人聽著心驚膽戰。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胡亥看著卻是極其有趣,輕笑道,“這出戲倒是頂不錯的,看他們吵吵鬧鬧的多累人,這樣才叫舒坦。”

陸子岡對胡亥已是恨到了極點,這人怎麼能如此草芥人命?他必須要想個法子才行,否則這樣下去,這座宅院中的人都會成了那余老延長壽命的養分。

陸子岡想起解救他的那把铻刀,便使勁動了動僵硬的手指,費了好大了力氣才能彎曲地靠向褲兜。雖然隔著一層衣料,但指尖碰觸到铻刀的那一刻,好像禁止住他經脈的冰冷就散去了少許,陸子岡知道自己所料不錯,待手腕靈活了之后,就連忙握住了铻刀的刀柄。

辛虧身邊那位胡少爺的注意力都在不遠處的回廊之中,夜色正深,一時也沒留意他的小動作。

铻刀之上有一股暖流緩緩地流入他的身体,陸子岡恨不得自己馬上就能行動自如,但事實總是不如他的意願。過了一分鐘,他的小手臂才剛剛能動。

幸好那邊那對夫妻並沒有分出生死,只是刀光揮舞得駭人了些,夏淺的尖叫聲救命聲不絕于耳,雖然凄厲了一些,但聽起來中氣十足,不用看也知道她其實半點傷也沒受。陸子岡恨不得他們能拖得時間長一些,可是飽經驚嚇的夏淺卻並不這麼想。

她自認為自己的尖叫已經足夠傳出三里外了,結果到現在還沒有人來救她,就是說根本無法指望別人。她一個踉蹌,摔倒在地,看著提刀向自己一步步走來的魏卓然,覺得鼻梁發酸,視線都有些模糊。“卓然,你真的這麼狠心要殺我嗎?”

魏卓然並沒有廢話,回答她的是他已經舉起的刀。

夏淺此時已徹底死心,但死的是對丈夫的心,她自己並不想年紀輕輕就這樣喪命。所以在魏卓然的刀落下之前,她已經靈巧地從地上跳起,避過那凌厲的刀刃,一直扑到了丈夫的懷中。連同她手上的那把破風刀。

溫熱的鮮血侵染了她的雙手,夏淺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

“別哭,你的妝都花了。”魏卓然感慨了一句,左手撫上了夏淺的臉頰,珍惜地替她擦去晶瑩的淚滴,“娶你......的那天,我答應你......不會讓你再哭的......”

“那你還!”夏淺怒火中燒地抬起頭,想要質問丈夫為何對她下如此殺手。但在對上魏卓然深情的雙眸后,才猛然驚醒。

若真是對她下殺手,她一個弱女子,拿著的又是一把短小的匕首,怎麼可能在對方的刀下活下來?

此時回想起來,丈夫對著她砍的那一刀刀,雖然看起來凶險,卻都每每擦著她的身体划過,連發絲都沒傷到她一分。

“這樣......你就不會......忘記我了吧......”魏卓然的微笑中夾雜著一抹得意,他確實是故意的。盡管是彼此相愛,但夫妻之間的感情和血親完全不同,充滿著試探與互動。夏淺的猶豫使他下決心要舍棄自己,但同時也務必在她心中狠狠地刻下一道傷痕。

夏淺淚流滿面,顫聲道:“你......你真是好狠的心......別.......別丟下我自己......”

“咣當!”沉重的九環刀終于落地,魏卓然也不甘心地最后看了妻子一眼,緩緩地閉上了眼鏡。

“啊——”夏淺抱著魏卓然痛不欲生。

“你......滿意......了吧?”陸子岡艱難地從嗓子里逼出來這几個字,他剛剛才能說話,而且聲音不能發出很大,几乎像是耳語,“你......到底想要確認什麼?”

胡亥愣愣地看著回廊中哭得肝腸寸斷的女子,有點回不過神。

陸子岡看他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樣,也不再多想。他手中拿著铻刀,其實真有心往這個石頭心腸的少年身上捅一刀。但铻刀是不能見血的,這點啞舍的老板在贈刀的時候特異叮囑過。更何況他不是警察也不是法官,沒有權利審判他人的生命。

所以陸子岡只得咬了咬牙,轉身扶著假山朝主宅的廳堂走去。也不知道胡亥為什麼沒有跟來,陸子岡卻沒有心思再去思考,他知道這盤棋既然已經開始下了,那麼最關鍵的便是梟棋。只要把梟棋控制好了,也就控制了整盤棋。

主宅的廳堂內冷冷清清,一個服侍的下人都沒有。陸子岡一眼就看到在空曠的廳堂之中,被屏風圍住的宮燈緩緩燃著燭火。陸子岡屏息走了過去,卻駭然發現屏風之中並沒有一個人,在偌大的圓桌之上,只有一盤六博棋。

棋子沒有人控制,卻自行在棋盤之上行走著,棋盤外放著四枚棋子,上面的人名已經消失得干干淨淨,應該意味著他們已經被殺了。而寫著余老名字的梟棋卻紅得仿佛能滴出血來,讓人看著就毛骨悚然。

陸子岡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之前都已經想好,余老是個七老八十的老頭子,他只要制住了他,讓他停止這盤棋就可以了。可他絕對沒有想到這里根本就沒有人,而是棋子自己在下!難道說這六博棋已經成了精怪?有了自己的意識?

陸子岡雖然是唯物主義論的堅定維護者,但在經過無字碑的詭異穿越体驗之后,也多少相信了一些這世間會有無法解釋的事情存在。可是他現在要怎麼辦?

就在陸子岡猶豫的時間里,他眼睜睜地看著棋盤上的棋子依次被吃,上面的名字一個接一個消失,到最后竟然只剩下余老、表叔、胡亥、安諾和他自己的名字。安諾便是余老這邊的得力殺手,多數人都死在了她的手下,連自己這一方的人都不例外。

陸子岡此時已經猜出來這盤六博棋已經毫無下棋的規則,而是單純地吞噬人的生命而已。他眼見安諾的棋子逼近表叔的位置,當下再也不敢猶豫,握著铻刀便朝那枚紅得詭異的梟棋削去。

铻刀本就是削玉如泥的琢玉刀,這一刀便像是切豆腐一般,把那枚梟棋攔腰切成了兩半。

陸子岡回頭看向棋盤的另一邊,發現還是晚了一步,表叔的梟棋已經被安諾吃掉,朱砂所寫的名字開始慢慢變淡......

“小岡......小岡?這破孩子,怎麼喝得這麼醉啊?”

耳邊傳來表叔那破鑼一般的嗓音,陸子岡皺了皺眉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竟然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周圍是剛剛喝酒的那些人,此刻均陰晴不定地互看著彼此。帶著金絲邊眼鏡的嚴傲反反復復得摸著自己的腦袋,像是在確認著什麼。其他人和他的反應都差不多,都不約而同地摸著胸口或是脖子的部位。而林硯卻是一下子跳起來打了哥哥一拳,然后再扑過去緊緊抱住。夏淺則是盯著身旁面帶淺笑的魏卓然,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陸子岡環視了一圈,發現那名白發少年胡亥和美女安諾不見了。而余老趴在桌子上,一點動靜都沒有,不禁起身去喚他。

其他人也察覺到不對勁起來,這才發現余老竟然已經故去,看樣子應該是心肌梗塞那樣的急病。

穩重的陳淼站起身走出廳堂想辦法找來下人聯系外面,吳語則嚷嚷著要找那個安諾來,表叔茫然不知所措,因為他對剛剛根本沒有任何記憶,恐怕是身為其中一方梟棋的特殊優待。一時廳堂內亂成一團,而陸子岡則看著桌上的六博棋默然無語。

他們都在之前坐著的位置上,那麼很可能所有人的靈魂在名字寫在六博棋棋子上的那一刻,就被吸入了棋盤之中。現在的棋盤之上,一枚梟棋斷成了兩截,而其余三枚棋子之上,還寫在胡亥、安諾和他自己的名字。也許是因為他用外力將梟棋破壞了,這盤六博棋才沒有真正奪去大家的性命,否則等到棋局終了,能醒過來的恐怕就只有余老一人,他們都會因為“急病”而死。

因為沒有人肯去碰這盤六博棋,陸子岡只好伸手把桌上的六博棋收好,放回木盒之中。可能是因為只有他沒有被六博棋控制,沒有經歷過被殺的感覺,所以心中並沒有多少畏懼。

空曠的廳堂顯得幽黑壓抑,其他人都再也待不住,依次走了,表叔直嚷著晦氣也離開了。在余老的屍体被抬下去安置妥當后,最后一個走的嚴傲湊了過來,低聲對陸子岡建議道:“把這東西燒了吧。”他的話語間還帶著輕顫,顯然是嚇得不輕。

陸子岡卻搖了搖頭,若不是剛剛情況危急,他根本不可能斬斷梟棋。古董保護還來不及呢,他又怎麼可能去破壞?想起之前在棋局中看到的那些場景,陸子岡有感而發道:“刀劍雖然鋒利無比,但並不是凶器。你既可以用來殺人,也可以用來保護自己所愛的人......這六博棋雖然凶險,但也好歹是個古物。如果和這宅子分開,想來就不會作怪。我認識一家古董店的老板,他專收稀奇古怪的東西,這盤棋就先放在他那里吧。”

嚴傲還想勸,卻怕自己沾手會更倒霉,便嘆了口氣,忙不迭地走了。

陸子岡感覺剛剛離開的不止嚴傲一人,但他環顧四周,卻並沒有發現什麼。搖頭笑自己驚嚇過度,繼續小心翼翼地放著六博棋。

收棋子的時候,陸子岡看著最后三枚棋子上的朱砂名字,覺得異常刺眼,便用袖子拿起一枚來擦拭。安諾的名字很容易地被擦掉了,可是胡亥和他自己的名字,卻怎麼樣都擦不掉。

擦不掉也沒什麼吧?陸子岡皺了皺眉,這才覺得站在掛滿古刀的廳堂之內有些寒氣逼人,慌忙收拾好放置六博棋的木盒離開了。

宅院的黑暗處,胡亥看著地上已經毫無聲息的安諾,收起手中的鳴鴻刀,甩了甩上面的血跡,

“你有铻刀,我也有鳴鴻刀。誰說這盤棋已經下完了呢?”胡亥銀白色的睫毛微顫,露出那雙奪人心魄的赤色眼瞳,里面確實絲毫不掩飾的殘忍。

鳴鴻刀迅速幻化成一只可愛的赤色小鳥,跳上了胡亥的左肩,低頭造例先給自己梳理翎毛。胡亥伸手撫摸著小鳥的頸背,眼眸中的犀利漸漸軟化,想起之前在廳堂內偷聽到的那句話,懷疑倍增。

“皇兄......會是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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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19 01:29:55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廷圭墨

醫生把手中沉重的樟木箱吃力地放在地上,然后便扶著牆壁直喘氣:“應該是最后一箱了吧?真要命,我的腰啊……”

老板瞥了一眼呼天搶地的醫生,淡淡道:“是你自告奮勇來幫忙的。”

“是是,是我自找苦吃。”醫生苦笑,什麼叫吃力不討好?就屬于他這種。今天正好輪休,他到啞舍打發時間,趕上老板說今天是農歷六月初六,應該曬書,他能不幫忙嗎?難道在一旁光看著老板干活?

醫生看了看老板單薄的身材,覺得還是自己動手比較靠譜。

不過吐槽歸吐槽,醫生緩過氣來之后,再次后悔沒有帶口罩來。他用抹布擦掉樟木箱上厚厚的灰塵,一手護住口鼻,一手扭開樟木箱的鎖扣。

灰塵扑面,卻意外地夾雜著一股濃重的書墨香氣。

醫生聞著這股墨香味精神一振,些許灰塵也就不甚在意了。這股墨香味倒並不若普通書墨那般有股淡淡的腐臭味,反而初聞香氣馥郁,但卻並不濃艷,細聞綿長雋永,竟不知道里面纏繞了多少種香氣。醫生忍不住將頭探了進去,仔細尋找墨香的來源:“為什麼這一箱和其他箱子的不一樣?難道里面放了一塊墨?”

“不是,這一箱放著的大多都是手稿,而不是線裝書。”老板放下手中的書走了過去,從那個樟木箱中拿出一摞摞手稿,細心地一疊疊攤開,放在陽光下晾曬。

“手稿你這里也有啊!”醫生饒有興趣地湊過去看,這些細致活他不敢隨便碰,誰讓他以前有弄斷過山海經的書簡,雖然是不小心之舉,但他還是不敢亂動手了。搬搬箱子什麼的倒沒問題,他可怕万一撕碎了一張紙,再蹦出個什麼神獸來。不過,醫生環視著周圍,他還是頭一次知道啞舍內間里面還有這麼一塊小小的天井。方方正正的青石板地面偶爾爬著一兩只毛毛蟲,老板卻並沒有把它們弄走,而是避開了它們的爬行路線放置書籍。此時是正午時分,陽光直直地落在這里,正好適合曬書。但是出乎他的意料,啞舍里的藏書並不多,加上他剛剛搬出來的那一箱手稿,曬的書還沒有鋪滿整個天井。

“老板,需要曬的就這麼多了?”醫生不信地問道。若是再多的書他都不覺得奇怪,奇怪的是太少了啊!老板好歹也是活了几千年的人了,怎麼就收集了這麼點書和手稿?

老板吹了吹手稿上落下的灰塵,珍惜地一邊仔細檢查著一邊淡淡道:“書籍本來就難以保存,現在市面上連宋元時代的線裝書都很難看到了。我手里的書大部分都放在安全的地方封存起來了,真空狀態下要更為穩妥。我身邊的這些……就這麼多。”

喂喂!那個可疑的停頓是怎麼回事?

醫生雖然站在陽光下,但也覺得忽然間渾身發寒。依照他對老板的了解,只有他不放心的古物才會隨身安置。那麼就是說,這些書其實都是有問題的了?

醫生立刻四肢僵硬,連動都不敢動。不過他轉念又一想,啞舍里的古物豈不是全都有問題?他不還經常往這里跑?怕什麼啊!

正思量間,老板從箱子里拿出一摞書稿,方才聞過的那股濃郁的書墨香氣再次襲來,令醫生不由自主地湊了過去:“好香啊……為什麼會這麼香?”

老板清雋的臉容上露出一抹笑容:“你想知道?”

醫生大喜點頭道:“又要講故事了?我喜歡聽故事。”

老板的視線卻落在了一旁的青石板地面,努力向前蠕動的毛毛蟲身上,許久才啟唇幽幽道:“你知道,毛毛蟲是怎麼過河的嗎?”

“啊!”

清·順治三年。

“……要為小少爺准備抓周禮,東西都齊全了嗎?”

什麼聲音?好吵啊……奚墨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她好像睡了很久很久,這次是几年?還是几十年?

“還差文房四寶呢!老爺讓我到庫房找一套來。對了,最好找小巧精致一點的,小嬰儿也能抓在手里的那種。”

“我記得有一塊墨……哦,在這里。”

奚墨感覺到一直禁錮自己的盒子被打開了,久違的陽光投射了進來。她眯了眯眼睛,有點不太適應。

“好丑啊!這麼丑的一塊墨?”

“可是這塊墨夠小啊!而且我記得送禮的人說,這塊墨可是五代十國時南唐李廷圭所制的廷圭墨!千金難求啊!就是上面沒有什麼花紋雕刻,據說是李廷圭早期所制。也虧得是早期,否則也存不到現在啊!”

“好了好了,管這墨有什麼來歷呢!好歹也是塊墨,快收拾一下……”盒子又被關上了,奚墨感覺自己在盒子里來回碰撞,雖然不痛,但已經讓她開始不爽起來。

丑?她很丑嗎?她可是這世上第一塊廷圭墨!好吧,雖然主人當年煉制她的時候,還沒有很好的墨模,導致她並不像其他墨那樣方方正正或者雅致特別,而是很不規則的一個墨塊。可是當著一位淑女這麼直截了當地說話真的可以嗎?

奚墨抱怨的時間並沒有很久,很快她便再次被陽光所籠罩,而這次她還發現周圍擺著許多種類的物品,諸如印章、經書、筆、紙、硯、算盤、錢幣、賬冊、首飾、花朵、胭脂、吃食、玩具等,擺了整整一個床鋪,一眼看去眼花繚亂數不勝數。而且從她附近的其他文房用具,就能看出這戶人家端的是富足,不是所有人都能用得起宣州紙、端州硯和諸葛筆的,再加上她這塊廷圭墨,倒也當真是世間最珍貴的文房四寶了。

不過這麼多物事之中,也只有她修成了精魄,其余物事雖然精貴非凡,但也不過是物品罷了。而她則因為是主人煉制的第一塊墨,當初主人將煙料配料和成煙料團,放入鐵臼中搗煉三万次,在每一次的搗煉中都傾注了太多的期許,所以讓她在煉成的那一刻,便有了一點意識。

奚墨便由此誕生,雖然她從一開始,就被主人丟棄在了一旁。

被嫌棄也是不要緊的,奚墨也很淡然,這樣她就不會被送人、被賣掉或者被用掉。在之后的几十年中,她在落滿灰塵的角落里,看著還是少年的主人跟隨著他的父親,制成了天下聞名的歙州墨,看著主人和他的父親都被李后主賜國姓,后又改名為李廷圭。天下人都知道“黃金易求,李墨難求”,到最后也只有她是主人在姓奚的時候所制出來的墨並留存了下來,所以她給自己起名為奚墨。

后來,主人的名聲超過了他的父親,天下聞名的李墨也漸漸變成了廷圭墨。

再后來,主人就死了。

奚墨還是有寫不太習慣自己漫長的生命,不過她也知道自己是區別于其他物事的存在。在几百年間,她被轉了好几手,雖然模樣很丑,但質地頗佳,已經確定是廷圭墨的她,其實已經身價千金。她還記得上一次見到陽光,好像是被人當成禮物送到了洪家吧?洪家的那代家主,並不喜歡她,只將她隨手鎖進了庫房。

過著這樣被關在錦盒里的日子,除了睡覺她又能做什麼呢?她倒是寧願像當初那樣被丟棄到角落里。

話說回來,被她一覺又睡了很久了嗎?怎麼人的打扮變了這麼多?女人倒還好,沒什麼太大變化,怎麼男人的頭發前面全部禿了一半?還在后面系了個大辮子?

奚墨驚奇地看著這群衣著富貴的男男女女,簇擁著一個粉妝玉琢的小男孩儿走了過來。哦,對了,這是要辦抓周禮,讓一歲的小孩子抓自己喜歡的東西,然后預測以后的前途和性情。

才一歲的小孩子,懂什麼啊?奚墨很是不以為然地看著那個小男孩儿被抱上床。

“昇儿,喜歡什麼就拿什麼。”一位明艷的婦人笑語盈盈地說道,她梳著整齊的婦人髻,明眸皓齒,頭上珠翠繚繞,應該就是這個男孩儿的娘親。

被娘親鼓勵的小男孩開始在琳琅滿目的東西中挑選,奚墨被那雙如同葡萄般水潤潤的大眼睛一瞄,也忍不住期待了起來。

人之初,性本善。越是年紀小的孩童,就越能感覺到成年人無法感應到的玄妙。奚墨看著這個昇儿只掃了一圈,就果斷地手腳並用向她爬來,奚墨還來不及做什麼准備,就發現自己被一雙胖乎乎的小手舉了起來。

奚墨愣愣地看著近在咫尺的小嬰儿,軟軟的,白白的,看起來好像易碎的陶瓷娃娃。她几乎呆滯地看著這個陶瓷娃娃朝她綻開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還沒有人衝她這樣純淨地笑過。

主人嫌棄她做得不夠完美,很多人厭惡她丑陋的外表,還有人覺得她奇貨可居,只有這個小男孩,只是這樣單純地對著她笑。

奚墨的感動並沒有持續多久,周圍的大人們也沒有來得及開口說出一連串的吉祥話,所有人沒防備地看著小寶寶動作迅速地把奚墨放進了嘴巴。

“哇!”驚天動地的哭泣聲響徹耳際,奚墨頂著一身的口水,默默地被扔回了床上。

她就知道,不能對一個只有一歲的孩子抱太大的希望!

奚墨知道自己的氣味有著墨塊特有的腐朽味道,就算是這個昇儿能感覺到她不同于其他物事的靈氣,但這股味道卻是怎麼也忍受不了的。

不過知道歸知道,在看到剛剛還視若珍寶舉著她的昇儿,拿起了一盒胭脂愛不釋手,奚墨還是忍不住郁悶了起來。

哼!這臭小子今年才一歲,就知道吃胭脂了!長大了還得了?看把他老爹氣得……

十五年后。

“昇表哥,這塊墨就是傳說中的那一塊?”一個亭亭玉立的女子好奇地問道。

“是,就是傳說中的那一塊。”說話的是一位俊秀公子,一邊說一邊露出無奈的表情。他有著一張容長臉,眉眼秀長,氣度溫文爾雅,舉手投足間透著一股世家大族的公子氣派,讓人一見心折。而他身旁的那位女子,相貌和他有几分相似,秀美如玉,身上穿著一襲湖水藍的月華裙,已經及笄的她頭上插著兩支梅花紋碧玉簪,更顯得面色如花,明艷動人。

這位俊秀公子便是洪家的大少爺洪昇,而他身邊的那位女子則是他的親表妹黃蕙,他們兩人年歲相當,黃蕙僅差了洪昇一天,所以兩人自小青梅竹馬,感情非常好。而今日黃蕙正巧聽人說起洪昇小時候的那場抓周禮,便吵著要看看那塊很著名的廷圭墨。

奚墨靜靜的坐在書桌上,自從十五年前的那場抓周禮后,她就結束了盒子里的生活,被送到了洪昇這里。當然,這也是因為洪昇那古板的老爹根本不接受他儿子抓的是個胭脂,强硬要求儿子必須念書考科舉光大門楣。

其實這個念頭根本就是非常不靠譜的。已經觀察了洪昇十五年的奚墨無聲地嘆了口氣。這十五年來,她就一直被放在洪昇的書桌上面,看著他習《三字經》、《弟子規》,上宗學,讀四書五經。她可要比這世上任何人都了解他,這位洪家的大少爺,根本就不是考科舉的料!讓他去考那八股文,純粹就是要了他的命!

洪昇最喜歡的,就是和他的姐姐妹妹們混在一起,在杭州西溪的洪園中吟詩作畫,聯句酬唱,過得好不快活。那些女子們還成立了“蕉園詩社”,春詠柳絮,夏吟芙蕖,秋賞海棠,冬頌腊梅。好人家的姑娘們聚眾玩樂,這都是奚墨無法想象的事情,她印象中的大家閨秀,哪個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啊?有的出嫁之前連秀樓都沒有下過,她敢肯定這個女子詩社絕對是歷史上的頭一個。

洪昇在這些大家閨秀之間很受歡迎,洪、黃、錢、翁四大家族,是錢塘一帶有名的望族,所以之間的年輕男女相識也就沒有說那麼多死規矩。洪家世代書香門第,百年望族,洪父還是一名七品官員。而洪昇外祖父黃機更是做過刑部尚書,現今官至文華殿大學士兼吏部尚書,可謂國之重臣。洪昇也知道自己如果能通過科舉取得功名,便為家族的延續出了一份力,多了一份保障,可是他確實對讀詩書五經沒有興趣,無論怎麼逼自己學都學不進去。

“昇表哥,你說這塊墨確實是廷圭墨嗎?”黃蕙低頭看著奚墨,滿臉的好奇。她早知道自家表哥的書桌上面總放著這塊墨,以前就看到過,可是因為不起眼,也就沒注意過。今天家宴的時候,被當成了笑話提起,她才知道這塊墨就是表哥當年抓周的時候抓起的那塊,然后還很嫌棄地扔掉了。這事儿這麼有趣,都沒聽人提起過,應該是洪父過于古板,每次只要提起此事都會火冒三丈,大發一陣脾氣,久而久之洪園內就沒人敢提了。

洪昇其實並不覺得自己抓周抓了胭脂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但饒是他也不敢觸他老爹的每頭,所以一般也並不提此事。此時見表妹好奇,便隨手拿起奚墨,笑著跟她介紹道:“是的,這塊墨的正面印有‘奚鼐’二字,背面則印有‘庚申’二字,是李廷圭作品的標志。這廷圭墨堅如玉,且有犀紋,豐肌膩理,光澤如漆,具有拈來輕、磨來清、嗅來馨、堅如玉、研無聲、一點如漆、万載存真的特性。這塊墨傳說是李廷圭最初所制,雖然樣子不怎麼好看,但已經是質量勝于普通的墨塊。”

黃蕙聽出了一點興味,語笑嫣然道:“這塊墨倒是真有拈來輕、嗅來馨、堅如玉的几點特性,就是不知道是否磨來清、研無聲、一點如漆呢!”

洪昇聞弦歌知雅意,知道表妹是想要磨墨試試。這要求其實並不過分,但饒是揮金如土的他也不禁猶豫了一下。這塊墨他自小得來,雖然並不放在眼里,但也是在他手邊一放就放了十五年,他一點都沒有起過把它用掉的念頭。可是當接觸到表妹期冀的目光時,洪昇便再也不管不顧,點了點頭。

雖然是價值連城的廷圭墨,但是只磨一點點,讓表妹開心一下應該沒問題吧!

黃蕙聞言喜不自勝,特意洗了手,親自打來清水,倒了一點在一方端州硯中,從洪昇手中拿過奚墨,一手撩起水袖,慢慢地研磨起來。

捏著奚墨的玉手柔嫩白皙,十指纖巧,本來應該是一副“綠衣捧硯催題卷,紅袖添香伴讀書”的美好畫面,但洪昇看在眼里,總有股說不出來的抑郁之感。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黃蕙磨了半晌,時間長到洪昇都有些舍不得時,忽然抬起頭,古怪地說道:“相傳廷圭墨泡在水里三年都不壞,原來竟是真的。”

洪昇一接觸到奚墨,頓時一怔,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思緒傳遞到他的心里。待他回過神時,見到黃蕙一臉好奇地看著他,便灑然一笑道:“這塊墨很有靈性,若是普通的詩稿,她還看不上眼呢!”

黃蕙以為洪昇在逗她開心,也不由得掩唇一笑道:“那表哥以后可要作出絕世之作,才能配得上這塊墨呢!”

看著外面花影重重的洪園,奚墨撇了撇嘴。她能這麼多年都保持著本身存在,自然修得了一些好處。其中有一項就是如果她不是心甘情願,就不能被水所化。

想要讓她甘心化為墨汁來謄寫的曠世巨作?就算有,她也絕不相信是洪昇能寫出來的。

清·康熙十二年。

奚墨靜靜地躺在一家古董店的櫃台上,看著即將把自己賣掉的洪昇。

她在他身邊已經度過了二十八年了,看著他在年少的時候就顯露驚人的才華,十五歲時就聞名于文壇,二十歲時就創作了許多詩文詞曲,在江南一帶多人傳唱,風靡一時。

她也看著他和他的表妹黃蕙順利成章的喜結連理親上加親,看著他們琴瑟和鳴舉案齊眉,也看著他趕赴京城國子監肄業,卻並沒有得到官職,為了衣食而到處奔波。甚至因為放棄科舉,為父母所不容,被逐出家族,貧困得連吃飯都成問題。

她知道黃蕙身上的名貴首飾和華麗衣袍都一件件地換成了當票,即使全部換成了荊釵布裙也沒有抱怨一句,可是他們現在已經連溫飽都保證不了。所以奚墨真的不怪洪昇把她賣掉。

當初他們被逐出洪家的時候,驕傲的洪昇並沒有帶走多少銀兩,連房中的金銀細軟古董字畫都沒有拿半分,僅僅帶上了一直放在書桌上的她。

那時的她,很高興他沒有丟下她。而現在,奚墨也很高興自己對他有幫助。

他讓她看了這個世界二十八年,而不是在盒子里孤獨寂寞地度過,她已經知足了。

奚墨看著已經滿面風霜的洪昇,他穿著一身布衣,已經不復當年翩翩貴公子的風采,生活的殘酷已經磨圓了他的棱角,俊美的容顏上布滿了灰敗的神色。此時的他雙目之間流露著不舍,反反復復地把奚墨放在手中摩挲,放下,然后再猶猶豫豫地拿起。

其實把她賣了換錢真的沒有什麼,奚墨環顧著這家古董店,店面小得可憐,但門口就燃著兩盞漢代的長信宮燈,櫃台上的那博山爐中焚著的居然是奇楠香,這種一片万金的奇楠香,南唐后主曾經賞賜過主人一片,主人珍惜又珍惜,一小片分了好几次來用。而這里居然就這樣任其焚著,當真是暴殄天物!再看那百寶閣上的各種古董,奚墨更是大開眼界。在這樣低調奢華的古董店里,她應該會過得不錯。

只是,只是躺在洪昇的掌間,感受著他珍惜万分的摩挲,從她內心深處漸漸涌上來的,一種几乎能撕扯她靈魂的情緒,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歡迎光臨啞舍,這位客官,是要賣東西嗎?”一個清越的聲音響起,從玉質的屏風后轉出一個很年輕的男子。白膚淡唇,相貌俊秀,卻穿著一襲秦漢時的古服,那寬袖緊身的繞襟深衣勾勒出他細挺的腰身,黑色的直裾優雅地垂在腳邊,周身散發著一股清貴之氣。洪昇眼利,發現在那人走動之間,隱約能看到那人的衣袖之中,竟繡著一只栩栩如生的赤色紅龍。

洪昇的眼皮一跳,除了皇族子弟,誰能在衣服上繡著龍?一瞬間他對介紹自己來這家古董店的朋友產生了懷疑,這是在幫他還是在害他?

那人像是知道他的想法,反而舉起袖子大大方方地讓他看了一眼,笑了笑道:“這是戲服。”

洪昇一愣,這才發現眼前的這名男子並沒有剃頭,而是蓄著一頭長發。

滿人入關以來,頒布了留發不留頭的嚴令,出家人不在此列,可是其他人必須遵從。優伶戲子可以穿前朝服飾,有些戲子甚至可以蓄發演戲,這些都是可以鑽的空子,上面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並沒有嚴令禁止。優伶屬于下九流的職業,但洪昇卻並沒有任何看不起對方的意思。雖然他並不認為這家店能是一名戲子開得起的,但他還是恭敬地把手中的奚墨遞了過去:“小生想賣這塊墨。”

那人並沒有把奚墨接過去,而只是瞄了一眼,便勾唇笑道:“廷圭墨嗎?君然能留存到現在,當真難得了。我勸你最好把它留在身邊吧。”

洪昇心下威震,此人只是看了一眼就能道出奚墨的來歷,可見當真眼力十足。可是,他舔了舔干澀的唇,苦笑道:“實不相瞞,小生也不想賣,可是生活所迫,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那人看了看他右手指間因為常年握筆而留下的繭子,微一沉吟道:“就算你賣了它,能挺過多久?一年?兩年?”

洪昇知道這也不過是救急之舉,就算廷圭墨再價值千金,但呆在京城這個吃穿用度都極其費錢的地方,他早晚還是要回到現在這個境地。可是……他想起强顏歡笑日漸消瘦的黃蕙,苦笑連連,並不多言。他作為堂堂男子漢大丈夫,竟然連妻子都不能照顧好,還連累她受苦,這樣的事情,就算想一想都覺得愧疚,更無法為外人道也。

今日事黃蕙的生辰,他想,最起碼能帶她去趟天然居,再吃一次故鄉的飯菜。

在洪昇陷入自責之際,只聽那人忽道:“先生可會寫戲文?”

“自然是會的。”洪昇一怔之后急忙回答,他多年前在洪家閑暇時,經常寫一些戲文讓家族里養的戲班子演繹,沒少被他爹責罵說他不務正業。可是,對方問這個做什麼?

“我幫你介紹個人吧,寫几部戲給他,這些算是預付的報酬。”那人像是完成了一個微不足道的事情,從櫃台里掏出几張銀票。

洪昇偷瞄了一眼,發現就算是最小額度的那張,都讓他心跳加速:“這……”

“好好保留著這塊廷圭墨吧,她會給你帶來好靈感的。”那人微微一笑,鳳眼一眯,一派高深莫測。

清·康熙三十一年。

奚墨坐在燈燭之下,靜靜地看著正在奮筆疾書的洪昇。

不知不覺中,她已經陪了他四十七年,看著他一年年地變老,看著他那原本年輕英俊的臉上,慢慢地留下了歲月流逝的痕跡,卻也越發顯得睿智成熟起來。

洪昇當真寫成了一部風靡當世的巨作《長生殿》,此戲一上演,甚至曾出現万人空巷的場景。皇宮內廷也曾演此劇,京城的聚和班、內聚班等班社都因為演此劇而聞名遐邇。諸位高官皇族都以請到能演《長生殿》的戲曲班而自豪,洪昇在京城一時風頭無兩。那一段時間里,他成為各位高官貴族爭相邀請的對象。他做到了他想做的,黃蕙當出去的金銀首飾不用她自己贖回來,自有人雙手奉還。洪昇雖然沒有在科舉中榜上有名,卻要比中了狀元還要家喻戶曉。

只是成也蕭何敗蕭何,洪昇在不知不覺中卷入了權利的漩渦,成了几位阿哥皇子之間爭斗的犧牲品,因在孝懿皇后忌日演出《長生殿》,洪昇只在聞名京城的第二年就被彈劾下獄,好在康熙皇帝並未追究他的責任,只是革除了他的太學生籍,被迫離開北京返回錢塘故鄉。

“表哥,夜深露重,早些歇息吧。”黃蕙捧著一碗羹湯,走進書房。回到錢塘故鄉后,她已經重新摘下了頭上的珠翠,僅僅插了一根紫檀木簪,低調簡約。和洪昇同年的她看上去要比洪昇年輕許多,不管是在最貧困的時候,還是最風光的時候,她都沒有怨天尤人或者得意忘形,臉上一直掛著淡淡地微笑。這次雖然他們陷入了更艱難的境界,但黃蕙卻從未說過一句抱怨的話,賣了京城的房子之后,二話不說地跟隨洪昇回到了錢塘。

奚墨忍不住朝她看去。

也許奚墨是嫉妒她的。雖然最開始陪在洪昇身邊的是自己,可是實際上他的妻子才是始終如一地支持著他。不過這樣一個完美的女人,她也不得不承認洪昇娶到她是他的福分,兩人從小青梅竹馬,長大后伉儷情深……

奚墨看著還是接過湯碗,滿足地一邊喝著一邊和黃蕙溫聲細語,那溫馨的畫面就像是書里的插畫。

有個人陪著,即使過得再艱難困苦,都是甘之如飴的吧……奚墨忽然覺得自己的生命雖然漫長,但是大部分時間都充滿著孤獨和黑暗。

黃蕙收好已經空了的湯碗,囑咐丈夫不要太晚睡,便退出了書房。而洪昇則拿著一支湖州筆,懸在一張白紙之上,陷入了沉思。

奚墨已經習慣了洪昇的發呆,陪著他一起放空心思,什麼都不去想。其實在無數次這樣的一人一墨漠然相對時,奚墨總是有種感覺,其實洪昇是能察覺到她的存在的。

“奚墨……從京城回來,你好像就有心事啊……”沉默了許久之后,洪昇忽然養成了對著奚墨自言自語的習慣。黃蕙也發現過几次,嗔他實在是痴。可是他也需要有個傾訴的對象,即使是一個不能給他回應的墨。

奚墨愣了愣,她其實已經習慣了洪昇的人來瘋,總是對著她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可是這次……他好像並不是在亂說……

“為我被貶回故鄉而可惜嗎?其實這樣也好,奚墨,我太傻了,呆在那個吃人的地方,遲早會被人囫圇吞下去。”洪昇笑了笑,京城的繁華讓他迷了眼,《長生殿》帶來的成功,讓他几乎停滯了創作。

“我向你保證過,要寫一部曠世巨作。”洪昇伸手摩挲著奚墨,經過這些年在掌間的把玩,奚墨已經光滑如玉,觸感細膩,讓人愛不釋手。

“我一技無成,半生潦倒,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那些姐姐妹妹們都千紅一哭,万艷同悲。就算是表妹,幼年喪母,雖然嫁了我,岳父也不久后仙逝,陪我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洪昇喃喃道,言語間流露出自責的悔意。洪家本來是一門望族,南宋時期曾經一門父子公侯三宰相,三洪學士名滿天下學貫古今。但在他這一代因為受到三藩之亂的牽連,家族被官府查抄,父母被發配充軍,姐姐妹妹們一個個抑郁夭亡,就算是他回到故鄉,也是面對著一個已經廢棄的洪園。

“最終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淨……”洪昇悵然嘆息。

奚墨看著他重新拿起筆,慢慢地寫道:“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哉?實愧則有余,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則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绔袴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談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

奚墨擁有墨者靈性,所有被墨汁所書寫的書籍,她都能感應得到,這些年來她也看過了無數本典籍,但洪昇所寫的這部小說,卻讓她大為感興趣。書中的男主人公出生的時候口中含玉,便是個“國”字。玉上刻了八個字,與那傳國玉璽和氏璧類似,寓意漢室天下。順治二年時京城有個不知道真假的“太子”,被砍了腦袋。奚墨記得,洪昇正巧是出生在順治二年的。噗,抓周抓了個胭脂?那這不就是他自己嗎?

這人,難道還是心存著反清復明的念頭?看他文里寫的東南西北王,明明就是影射著清初四個異姓王,那文中的北靜王就是四個異姓王中唯一襲封王爵的未來靖南王耿精忠。她還記得那耿精忠還是洪昇的至交好友,兩人在康熙八年時于京城把酒言歡,她也曾見過几面。這書中的北靜王年未弱冠、形容秀美、情性謙和,當真就是那耿精忠的翻版。

喏,文中那個暗示說要遠嫁當王妃的探春,應該就是洪昇的妹妹,確確實實是嫁給了耿精忠,乘船遠嫁三千里到了福建做王妃。

咦,文里那個黛玉和寶釵都是寶玉的表妹,到底哪個是黃蕙?應該是黛玉吧?黃蕙也是幼年喪母,父親高居官位也英年早逝……

奚墨心潮起伏,靜靜地陪著洪昇,看著他一筆一筆寫下自己的人生,把自己的血淚融入到語句之間,字字珠璣。

清·康熙四十三年。

奚墨覺得有些心神不寧,江寧織造曹寅集南北名流為盛會,獨讓洪昇居上座,演出全部《長生殿》,據說要整整演出三日三夜。可是算算日子,洪昇應該早就從江寧回來了。

走之前洪昇和黃蕙的談話她都聽在耳內,洪昇這次去會帶著那本《石頭記》的手稿。曹寅是他的好朋友,經常為江南貧困文人刊刻書稿,他想拜托曹寅刊刻這部《石頭記》。

確實是一部曠世巨作,可惜還沒寫完。

奚墨覺得自己的不安是因為好几日沒有看到八十回之后的文章了。

真是可惡,不知道還沒寫好這個月的新文嗎?居然就這麼到處亂跑,還不帶她去!不帶這樣拖稿的啊!

不過,時間過得真快,好像他昨天仍是那帥氣的翩翩公子,但一轉眼他都已經是快一甲子的老頭子了。

人的生命,好像非常的短暫……

奚墨愣愣地想著,就忽然聽到了黃蕙撕心裂肺的哭聲。

“奚墨……表哥……表哥他回來的路上,行徑烏鎮……酒后登舟……墮水而死……”黃蕙恍恍惚惚,她知道洪昇喜歡對奚墨自言自語,此時她孤苦無依,自然也下意識地這麼做了。

黃蕙淚如泉涌,不能接受這個噩耗。他和表哥在一起的時間太長了,長到她以為他們都不會分開了。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她在十年前甚至連兩人合葬的墓穴都准備好了,可是完全沒有想到這一天居然這麼快就到來了。

奚墨在一旁默默地看著,人的生命真的非常的短暫,就像是她在過年時看到過的那絢爛的煙火一般,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完全消失不見。

為什麼,她的心里那麼的難受呢?有什麼事可以為他做的呢?難道她要繼續過那漫長而又孤獨的歲月嗎?“不,我還不能就這麼隨他去了。唯一的手稿被表哥拿去了,家里還有他的草稿,我必須幫他謄寫一份出來……”短暫的悲苦之后,黃蕙堅定地擦干眼淚。她一向是這樣的女子,貧困無法讓她低下螓首,勞苦也無法壓彎她的脊梁。就算是過了多少年也一樣。

帶她回過神時,發現她的手中不知道什麼時候握著一塊不規則的墨塊,不出眾的外表,甚至還有些丑陋。

黃蕙學著洪昇平時的習慣,用手珍惜地摩挲著墨塊上面的紋路,緩緩道:“奚墨,我還記得當年表哥說過的戲言,他如今寫下了曠世巨作,你會不會陪他?”

會的。這是他們之間的承諾。

奚墨淡淡微笑。

“這……這就是那塊廷圭墨所化的墨汁所寫的手稿?”醫生低頭看著老板手中的紙張,上面的墨跡如同點漆,甚至散發著一般沁人心脾的香氣,“可是這不是重點吧?我記得《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吧?和這個洪昇有半毛錢的關系嗎?”

“洪昇死前去的曹家,草稿便留在了曹寅那里。后來曹家也出了一些列的事,曹寅便沒有時間把這本書付印。后來也許曹雪芹在自己祖父的遺物中翻到了那部手稿,和他的身世很像,便‘披閱十載,增刪五次’而不是寫了十載。不過,后四十回也許都是出自他之手。洪昇因為《長生殿》一事,便不再在書稿上署真名,后世輾轉相傳,便以為曹雪芹是真正的作者。”老板把手稿分好一摞一摞放在青石板上晾曬,一時間天井之中都充滿了墨香。

“不對啊……這不對啊……”醫生顯然無法接受。

“書里這麼多江南事物,在京城出生的曹雪芹哪里見過?而且他二十歲就能寫出這樣的曠世巨作?二十歲就說自己半生潦倒?他是曹家獨子,哪里來的那麼多姐姐妹妹?雍正時期開始文字獄,他哪里敢寫這麼反清復明的東西?”老板一句一句反問,本來歷史學得就不好的醫生被問得一愣一愣的。

“可是為什麼沒有人出來辟謠?你不是知道嗎?怎麼……”看著老板臉上似笑非笑,醫生頓住了話語。他怎麼忘了,這歷史上連秦始皇都可以是暴君,那麼一部小說的作者被錯認,那又有什麼不可能發生?

醫生聰明地沒有追問,不過他低頭的時候看到了地上依舊慢慢蠕動的毛毛蟲,想起老板最先提到的那個問題。

“對了,毛毛蟲是怎麼過河的啊?”

老板看了看手中的手稿,墨跡如新,微微一笑道:“變成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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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19 01:30:13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亡靈書

醫生坐在候機室里,拿著iphone玩著水果忍者,卻根本不在狀態,總是切到炸彈掛掉。失敗了几次之后,他終于放棄,把手機收好,拿著包里的埃及旅游指南。

其實他去埃及並不是去玩,而是出差,他工作的醫院和開羅的一家醫院建立了合作關系,他是去考察的。這種出國公干的機會很多,但醫生覺得自己很倒霉,居然被分配到埃及。為什麼是埃及啊?他好想和淳戈換一下,那臭小子好命可以去英國轉一圈呢!埃及除了黃土就是黃土,而且最要命的是很熱啊!

醫生隨意翻著手中的旅游指南,有種微妙的恐懼感。他會說英語,但不會說埃及語啊!再一次詛咒好命的淳戈……

正在碎碎念的醫生發覺身邊坐了人,正想把包挪過來,卻在一抬頭的時候猛然睜大了眼睛。

昨晚剛見過面道過別的老板,正一臉淡定地坐在他身邊,而他手中拿著的……居然是登機牌和護照!

醫生已經徹底無語了,雖然上次去西安的時候知道老板肯定是有身份證才能坐飛機的,但他沒想到老板居然連護照都能有!而且明顯是和他一班飛機,他昨天才告訴老板他要去埃及,怎麼這麼短的時間里,連簽證都辦好了?要知道他辦的時候費了好几天的工夫呢!

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

“你怎麼和我一起去啊?”醫生抹了把臉,覺得非常不可思議。在他的印象中,老板是個真正意義上的古代人,雖然身處現代社會,但他明顯留戀啞舍那種古香古色的環境,除非必要,否則不會主動接觸外界。而現在太陽是從西邊出來了嗎?老板居然要出國?

老板覺得醫生臉上崩潰的表情很是有趣,盯著他看了半晌后,微微一笑道:“埃及我一直都很想去,借這個機會一起去玩玩吧。”

醫生被他唇邊的笑容嚇得毛骨悚然。玩玩?喂!雖然同樣擁有五千年的歷史,但埃及的那些古董可不是隨便玩玩的啊!

醫生腦海里瞬間閃過N部有關木乃伊的恐怖電影,然后强迫自己冷靜下來。老板喜歡中國的古董,但不代表國外的古董也喜歡,他太杞人憂天了。

平靜下來之后,醫生倒覺得有人陪著也不錯。老板現在穿的已經不是以前的那件古舊的中山裝,而是赤龍服改良后的襯衫。全黑色的襯衫在袖口和衣擺處都繡著赤金色的滾云邊,既現代又時尚,非常的惹眼。那條陰魂不散的赤龍趴在老板的右肩上,龍身蜿蜒在后背處,倒是再也沒有變動過地方。再配上他外面穿的米色風衣,十足就是一個俊秀帥氣的都市青年,誰能猜到他身邊的這個人實際上已經活了足足兩千多年呢。

醫生這時注意到老板的耳輪上居然夾著一枚半圓形的金質耳環,戴這種耳環並不需要打耳洞,只要夾在耳輪上即可。醫生挑了挑眉,沒想到老板這樣的人會戴飾品,不過他注意看了看,發現老板只戴了左邊的耳朵而已。倒是因為這樣,顯得非常別致。

嘖,天要下紅雨了?這老古董居然也懂得時尚了?醫生卻不敢調侃,只是默默地在內心吐槽。

過了不久便開始登機,兩人的座位相連,因為他們坐的是凌晨的紅眼航班,隨意地聊了一會后,醫生便頭一歪睡死了過去。

老板幫他拿下臉上的眼鏡,喚來空姐為他要了一個毯子,然后便定定地凝視著醫生的睡顏。

他口中雖然說得輕松,可是心下卻糾結万分。

胡亥對扶蘇的執念,他早就知曉,但這兩千多年以來來,胡亥並未出現過,或者他以前也出現過,只是因為扶蘇轉世每一世都活不過二十四歲,對此並沒有什麼辦法索性都不甚在意。而身為這一世扶蘇的醫生,卻因為長命鎖的破裂而順利地活了下去,胡亥便開始了各種小動作。

胡亥要做的,無外乎就是復活他的皇兄,抹去這具軀体內醫生的靈魂。這種事胡亥已經嘗試過了一回,幸好沒有讓他得手。老板已將九龍杯妥善地收好,也順利地把煙幕彈釋放了出去,但他卻不能保證胡亥真的會上當。

所以這一次醫生出國遠行,他也懷疑是胡亥動的手腳,想要醫生離開他的保護視線,所以他連夜占了一卦--沒想到居然是水雷屯卦,是卦象中甚少出現的下下卦。屯者,難也。下下卦象曰:“風刮亂絲不見頭,顛三倒四犯憂愁,慢從款來左順逐,急促反惹不自由。”其中一卦中有六爻,這次占出的是陰爻六三,爻辭曰:“即鹿比虞,惟人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虞指虞人,古時入山林必有虞人做向導。這個爻辭的意思就是說,追扑鹿而無當地人的幫助,只能迷失在樹林中。君子自應機警,如不舍棄,就會有大難。

先不說這不祥的爻辭,水雷屯卦是周易六十四卦中對遠行最為忌諱的一卦。所以老板火速動用關系辦了簽證訂了機票,決定陪醫生一起去開羅。

“放心,不管是哪里,我總是能把你護住的……”老板喃喃自語,最后低沉至微不可聞。

從上海到埃及首都開羅並沒有直達航班,他們中途在卡塔爾的多哈轉機,再在機場等了三個多小時才坐上去開羅的航班。這樣一折騰,到開羅的時間是當日的中午十二點。雖然表面上他們只用了十二小時就到了開羅,但是其中有時差問題,再加上從他們的城市到上海坐動車所耗的時間,林林總總,途中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小時。

就算是曾經在手术室站過十個小時的醫生,在走出開羅機場,看到頭頂無比刺眼熾熱的陽光時,也不由頭重腳輕地眩暈了一下。

很快就被人扶了一把,醫生揉了揉生疼的太陽穴,發現一直沒睡的老板依舊精神奕奕。好吧,不能以常理來揣測這個人,畢竟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根本就不是正常人。

並沒有人來接機,醫生早就想到了。像他這樣的小蝦米,不能奢望對方醫院興師動眾,醫生攔了輛出租車。雖然語言不通,但好在他已經記下了對方醫院預定的酒店地址,出租車司機也習慣了這樣語言不通的游客,用手指比划了一個數字。醫生頓時無語了,原來開羅當地的出租車根本不流行打表,而是習慣雙方先講好一個價錢。殺價自然是不用言語溝通也能進行的,醫生比了几個手勢之后,司機便一腳油門奔向目的地。

路上看到了飄滿三角帆船的藍色尼羅河,和城市里不計其數的尖塔直刺云端,被稱為千塔之城的開羅,是尼羅河之畔的一顆明珠。一路風景很好,所以醫生對住宿的地方也很期盼。他還堅持拽著老板一起過去,打算兩人住一起,省點錢。

而且,最重要的是老板並沒有手機,在這個現代化的社會,沒有手機根本無法聯系,醫生可不想在異地他鄉找不到人。

可是看到那間酒店破舊不堪的房間時,他還是說不出留下老板同住的話。

因為房間里只有一張小得可憐的單人床。

老板對這里非常不衛生的條件甚為不滿,難得地皺了皺眉,在醫生說話之前便把他從這里拽了出去。“你不住在這里也沒關系吧?”老板淡淡地問道。

“是沒關系,對方一樣可以聯絡到我,只是住宿就需要自己掏錢……”醫生的話被老板的眼神掐滅在喉嚨里。他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傻,省錢?做什麼替這個人省錢啊!

老板攔了輛出租車,說了一個地址,不過這次卻沒有講價,而是直接拍給了對方兩張綠色美鈔。

這個出租車司機居然還會說英文,一聽他們要去米那宮酒店,立刻熱情洋溢地介紹起來。米那宮酒店在蘇伊士運河開通之前就已經存在了,歷史悠久,與吉薩三大金字塔只有一街之隔。而其中的丘吉爾套房,是赫赫有名的全球十大酒店套房之一,是中美英三國訂下《開羅宣言》的會址。而現今這間套房依然沒有保護起來任人參觀,而是照樣和其他房間一樣任人居住,只是房價高得讓人咋舌。

伴隨著司機風趣的解說,車子沿著金字塔大街一直開到頭,醫生看著車窗外矗立在一望無際的沙漠中的金字塔,有種極度不真實的感覺。

而這種不真實的感覺,在老板居然刷卡入住了那間丘吉爾套房之后,達到了頂點。

雖然知道老板很敗家,但敗家到這種程度簡直就是人神共憤!丘吉爾套房那麼大,他們兩個人住?雖然說這個房間的陽台直面胡夫金字塔,但別的房間也可以看得到啊!

可是房價居然是其他房間的N倍……醫生恍惚覺得自己其實根本就沒到開羅,應該是正在飛機上做夢吧?

老板並不理會站在門口發呆的醫生,在屋內轉悠了一圈,感慨一句:“家具都已經大多不是原物了啊……”

“你……你來過?”醫生差點咬到了自己的舌頭。

老板並沒有回答,只是取下了牆上的一幅油畫,從油畫的畫框里小心地取出了一個物事。

醫生立刻湊了過去。躺在老板掌心的,赫然是一枚半圓形的金質耳環。醫生反射性地抬頭往老板的左耳看去,兩枚耳環果然一模一樣,別無半點差別。

“這……這……”饒是見慣了老板能做出的層出不窮的怪事,醫生此時也有點無語。這……這是埃及啊!

“幸好這幅油畫是一個很有名的人畫的,沒有人擅動。”老板把畫框復原,重新把畫掛上,“別那麼吃驚,雖然我沒有來過這里,但當年來這里的另有他人。”至于他為何能看出來家具都換了樣,那是因為他對古董有股異于常人的直覺。

只消看一眼,就能知道物事的大概制造時間。

醫生愣了愣。一進丘吉爾套房的客廳里,掛著好几張照片。盡管歷史學得不好,他也能看得出,其中一幅是中美英三巨頭的合影,丘吉爾和羅斯福他不怎麼認得,但另一個人他卻熟得不能再熟了。他念書的時候曾經在歷史課本上見過這個人。

除了這張三巨頭的合影外,牆上還有几張丘吉爾的單人昭,和與會人員的合影。其中那名來自中國的重要人士和他夫人的身影也身在其列。在不甚清楚的古老照片中,隱約可見那名女士耳邊的一點金光。

這樣一副耳環,其中一個在丘吉爾套房之中,而另一個當年卻在那名女士的耳邊。那名女士是出了名的交際廣泛,並且幫助丈夫開創了一個極好的局面。雖然最終因為在西安的一次轉折而每況愈下,最終黨派退居台灣,但在當年也是叱吒

風云的人物,是不容小覷的角色。

“這耳環有什麼作用?”醫生興致勃勃地問道。

老板並沒有多賣關子,而是把新取出的耳環遞給了醫生。“戴上吧,照現在的說法,這個鎏金耳環可以當成翻譯器和通話器使用。”

醫生從善如流,也大概猜出這枚耳環當時應該是被當成竊聽器使用的。而后來不知什麼原因,對方沒有找到機會收回,至此沉寂了近六十年。醫生不是不想問這耳環到底是什麼來歷,但他体力根本不能支撐他的好奇心了,匆匆洗漱之后便直接沉入了夢鄉。

醫生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了,而老板並沒有在房間里。

醫生並不著急去那家醫院報到,考察雖然只有一個禮拜,但醫院給了他足足半個月的時間,所以他有充足的時間。

開羅此時雖然已經十月了,但依舊酷熱如夏,醫生很不適應。換了件薄衫,他試著用鎏金耳環和老板聯系,在房間里自言自語了半晌之后,醫生覺得自己很傻。

怎麼就這麼輕易地相信他說的話?這玩意可以媲美手機?這不是搞笑嗎!醫生憤恨地想要摘掉耳環,但手抬起來后又默默地放了下來。

反正也不礙事,戴就戴著吧。

他在房中轉悠了一圈,發現客房的床鋪並沒有動過的痕跡,說明老板根本就沒有休息過,屋內也沒有留給他的字條。醫生開始著急起來。他去前台詢問有沒有人看到老板出門,正糾結地用蹩腳的英語表達自己的意思,醫生訝然地發現他完全能聽懂對方的英語,而且他說出口的居然也是一串非常流利的英語!

醫生四下看去,發覺前台上擺放著的各種外文資料他都看得懂。隨手拽了一個埃及人,對方說埃及語他竟然也能溝通無障礙!換了法國人,德國人也都完全沒關系!

就算是再不敢相信,醫生也不得不承認這鎏金耳環實在是太TNND給力了!!

這就是一個多國語言翻譯器啊!醫生在四周膜拜的目光中,得意洋洋地揚起了下巴。為什麼他不早點遇到老板?這樣念書的時候,英語六級就可以HOLD住了啊!

正在醫生各種YY時,老板步履匆匆地從酒店外面走了進來,醫生只看到他手中拿著一卷東西,還沒詢問他去了哪里,便被他一把往電梯拽去。

“早餐送進來……”醫生及時地喊了一句,等最后一個字說出口時,整個人都已經消失在電梯里了。

前台的客服小姐驚鴻一瞥地看到這對年輕的東方男子戴著同款式的耳環,露出了然的笑容,決定客房服務晚一些再送去。

“怎麼了?出了什麼事?”醫生被老板拽進了房間,有些忐忑地看著老板凝重的神色。他很少看見老板的臉上出現如此嚴肅的表情,他向來都是那麼的淡定,就算當初在說他自己要死的時候,都是一臉的波瀾不驚。

老板皺了皺眉,像是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直接把手里拿著的東西遞給了醫生。

這是一張很古怪的紙卷,從上面發霉和破損的痕跡來看,應該是經歷了很長的歲月。紙卷上有許多圖畫,還書寫著若干字符,有些已經破損不堪不能辨認了。醫生雖然已經能讀懂埃及語了,但一眼看上去也覺得十分吃力。他猜想這應該是古埃及的詩詞歌賦,就像是即使懂漢語的外國人,也不容易看懂中國的唐詩宋詞一樣。

“我昨晚在開羅市內逛了逛,聽說前不久有暴動,毀了一小部分埃及歷史博物館的藏品,我去了解了下情況。然后早上去了趟對面的吉薩金字塔,因為胡夫金字塔每天只接待三百個游客,所以我托了人幫我排隊。”老板沉下心,仔細地解釋起來。他雖然平時不愛講話,但他原來並不是這樣的。這是因為在兩千年漫長的歲月之中,他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生活。就算是與每一世的扶蘇轉世相處,他也從日夜相伴,到最后發展到基本不和對方接觸,只是遠遠地看著,知道對方過得還算可以便罷了。

因為他不能承受每一次短暫的相處之后,便是無可奈何的死別,這樣就等于把兩千多年前的慘事重復地再一次上演,然后傷痛不斷地放大,再放大。就像是個永遠醒不了的噩夢。

可是醫生不同,他主動推開了啞舍的雕花木門,他身上的長命鎖已經斷裂,他已經沒有了那宿命的枷鎖。他可以活下去,他可以像正常人那樣活下去。

所以他很想像和當年的扶蘇相處那樣,希望兩個人可以成為長久的朋友。

可是醫生和扶蘇根本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他在這漫長的歲月中,也丟失了一些與人交流的技巧。老板難得地苦惱了一下,覺得自己簡直像是害怕沒有朋友的小學生。

“然后我就去了哈利勒市場,對,就是你的旅游指南上著重推薦的那個哈奈?哈利勒市場。在公元十四世紀時便已經存在的市場,足足有一個區那麼大……”老板嘗試著組織自己的語言,但顯然效果並不是那麼的好。

“哦哦!所以你去撿漏了?”醫生顯然沒有老板那樣敏感的神經,根本沒有察覺到老板的不自在。但作為一個優秀的醫生,他還擁有强悍的聯想能力。“這紙卷就是你撿的漏?真不錯!大概能是多少年前的古董?糟了,你不會搞得太誇張了吧?若是很古董的東西,過海關的時候我們會不會被扣留啊?”

老板撇了撇嘴,覺得對著醫生這個遲鈍的家伙,自己想得那麼多簡直就是自尋煩惱。

“這是埃及特產的紙莎草做成的紙卷,紙莎草的莖芯去殼后排列整齊連接成片就可以造紙,一張莎草紙共有兩層,上層用于書寫,和下層疊在一起經過敲打之后,芯內的酵素就會在壓力下起來黏和作用。將多張長紙沿邊黏和,可以制成長卷。這是歷史上最早最便利的書寫材料,歷經了三千年不衰,直到公元八世紀中國的造紙术傳到了埃及,才取代了這種莎草紙。”老板不僅對于國內的古董了若指掌,他還擁有漫長的生命,有許多時間可以用來學習。

“那這上面寫的是什麼?我看好像是什麼贊美死亡的詩吧?”醫生一聽果然是古董,立刻小心地把紙卷放在了茶几上。他可不想不小心撕壞了,然后里面冒出了什麼可怕的木乃伊之類的東東。好歹山海經里的窮奇和環狗那兩貨還挺可愛的!

“這是亡靈書。是古埃及人為死者奉獻的一種符箓,寫著咒語和對神的贊美。通常是寫在紙草卷上,放入死者的墓中。古埃及人認為可以保障死者在陰間的安全,而亡靈書上的咒語,會讓死者在白晝返回世間。”老板輕描淡寫地說著,但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套房之內回響著,讓人不由自主產生一股渾身戰栗的寒意。

“那……那這個亡靈書……不會是什麼無名小卒的吧?”醫生知道老板的眼力一向很刁,能讓他另眼相看的古董,那絕對是超級恐怖級別的。

“是……拉美西斯二世的……”

“……”

一陣足以溺死人的沉寂,就算醫生歷史學得不好,但也知道拉美西斯二世這個名字代表了什麼。那是埃及歷史上最偉大的法老王!在位六十七年,比中國的康熙皇帝在位的時間都要長,也許甚至是世界上在位時間最長的統治者!更別說他統治的還是四大古文明之一的古埃及!在三千多年前,統一了埃及,締結了第一條戰爭和平條款,在埃及的土地上,到處都建有他的雕像和他的神廟……

“這東西我們能帶出國嗎?”醫生回過神,首先想的就是安全問題。三千多年前的古董啊!他可不想因為這個被海關拘留啊!

“放心,沒有人會相信這是真的古董,因為莎草紙不可能保存三千多年。”老板不以為然,哈利勒市場上到處都在賣這個東西,任誰拿在手里都覺得這是仿造得很逼真的贗品或者旅行紀念品。

“那……”那這個並不是真品?

“所以我懷疑這卷亡靈書,是真的有法力的。”老板一邊緩緩地說著,一邊居然伸手去撕那張珍貴的亡靈書。

醫生想要阻止,但動作卻沒老板快,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老板揭下一層莎草紙。淺棕色的莎草紙一揭就開,顯然之前已經被老板揭開過了。一行古埃及語出現在第二層亡靈書之上,其中還有部分詞語破損,醫生讀得勉勉强强,下意識地去看身邊的老板。

“當陽光再次照射到……時,遠古的亡靈即將歸來……大概翻譯過來就是這個意思。”老板嘆了口氣,“中間破損的詞組根本猜不出是什麼,也許,是當陽光再次照射到這第二卷亡靈書時……”

醫生臉色難看地看著外面的陽光透過玻璃窗,毫無阻礙地照射到了亡靈書上。可是除了讓那上面的裂紋及纖維痕跡更清晰外,根本沒有任何異變反應。

“什麼都沒發生,老板,你肯定是太緊張了。也許外國的古董沒你想象的那麼神奇呢!”醫生干笑了兩聲,起身道,“你昨晚都沒睡吧?還是先休息休息。怎麼客房服務還沒送來?服務太差了!我要投訴!”

其實醫生更想親自去餐廳轉悠一圈,看看有什麼好吃的。有了鎏金耳環,醫生便不怕獨自出門了,溝通沒障礙了嘛!

聽著房門關上的聲音,老板又盯著茶几上的亡靈書看了好一會,才收回目光,隨意地躺在沙發上。

他們住的這個套間的客廳里,有著一套豪華的家具,他現在躺著的便是仿地中海風格的歐式貴妃椅。老板雖然並不是同普通人一樣需要每日固定的睡眠,但這貴妃椅非常舒適,他閉上了眼睛,放空思緒休息,確實很不錯。

過了一小會儿,當陽光完全把亡靈書照射在內時,淺棕色的莎草紙驟然間亮了起來,一股白煙在陽光下升騰而起,慢慢地凝聚成一個人形,五官逐漸清晰,最終幻化出一個半透明的年輕英俊的男子。

此人大概只有二十多歲,眼眉深邃,鷹鉤鼻,頭上戴著亞麻布,上身赤裸,胸前還掛著若干鑲嵌著珍貴寶石的項鏈,下半身穿著白麻布窄裙,是典型的古埃及貴族的打扮。他雖然只是一具靈魂体的狀態,整個人卻透露著一股睥睨天下的氣勢。

男子先是疑惑地觀察四周,對室里的所有東西都分外好奇,尤其是客廳牆上掛著的照片,更是讓他看了又看。最后,他才把目光轉向了貴妃椅上小憩的老板,本來只是漫不經心的一瞥,卻在看到老板穿著的襯衫時,吃了一驚,瞬間便飄到了貴妃椅旁。

那人英俊的眉眼間顯示出越來越驚奇的神色,最終控制不住地向老板伸出了手。

“我就猜你應該快出來了。”老板緩緩地睜開了雙目,並不去看已經搭在他胸前的那只半透明的手,而是直直地看向那名突然出現的古埃及男子。“我應該怎麼稱呼你呢?法老王?陛下?還是……拉美西斯二世?”

英俊的法老王收回了他的手,挺直了身体,微揚下頜,居高臨下地看著老板,傲氣十足地沉聲道:“異國的庶民,朕准你稱呼朕為陛下。”

老板挑了挑眉,知道這是鎏金耳環把古埃及語翻譯成了他能理解的意思,否則一個埃及法老王不會稱自己為朕。老板無禮地看著法老王,並沒有起身,事實上,他覺得這個貴妃椅舒適極了,一點都不想動。

“我想你應該知道,現在的埃及,並不在你統治之下。”

法老王環顧了一下四周,點了點頭道:“顯而易見,可我已經做夠了法老王,好不容易從漫長的沉睡中醒了過來,我可不想繼續以前那種無聊的日子。”

老板沒想到拉美西斯二世居然如此上道,不過換了是誰重生,都不會想讓自己的生命一成不變地重來一次。人的靈魂体應該是可以控制外表的,法老王逝世之時雖然已經九十九歲高齡,但現在的外表卻是他二十多歲剛登基時,最年輕氣盛的樣子。

老板微微起身,看向茶几上的那張莎草紙卷,感慨道:“沒想到亡靈書真的能令亡靈復活……”

“復活?不,這只是第一步,解放我沉睡的靈魂。”法老王搖了搖手指,然后深深地彎下了腰,盯著老板的雙目,緩緩道,“尼羅河的河水可以降而復漲,草木收割之后又可以再生,所以我們相信,人也是可以復活的。人死后,是要找到Osiris大神,洗清自己在人世間的罪惡,然后用亡靈書重返人間。此外,還必須保持肉身的不朽。”

“哦?那你生前一定是犯了不少的罪孽,現在已經是你逝去后的三千多年了。”老板難得吐槽了一句,自覺得若是醫生在的話,他肯定也會這麼說。

法老王的表情僵硬了一下,在陽光的照射下,他的身形越來越清晰,呈現出如蜂蜜般棕黃色的皮膚,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一個靈魂体。他的面目和埃及四處可見的拉美西斯二世雕像一模一樣,如刀削般的面容就像贊美他的詩篇中所寫的一樣英俊無匹。

老板一向喜歡收集美麗又富有藝术氣息的物品,啞舍也是因為他的收藏癖泛濫而產生的,此時見到法老王富有異國氣息的俊美面容,老板也不禁眯起了雙目,開始考慮如何把這個高傲臭屁的法老王拐回啞舍中好好收藏起來。其實他更想弄走一座拉美西斯二世的雕像,可是這家伙在世的時候,給自己所立的雕像一個比一個巨大,甚至都有几十米高的,實在是沒辦法搬進他的小店。

老板正在走神,而法老王卻整理了一下表情,意味深長地繼續笑道:“知道我們如何保持肉身不朽嗎?木乃伊?有沒有見過?有沒有聽說過木乃伊是如何制作的?”

法老王並沒有等老板回話,而是自顧自地把手伸向老板挺直的鼻梁,一邊撫摸一邊緩緩道:“首先,用鐵鉤,從鼻腔之中鉤出腦髓。除盡之后,用藥物注入其中。”

法老王的手向下,沿著老板的下頜,拂過他的脖頸,然后掠過胸前,最終落到他的腰側。“其實,用石刀剖開側面,取出內髒,然后用棕酒洗腹腔,撒以香料,填上藥物,再小心地縫合起來。然后再用一種强堿溶液泡制整整七十天,再衝洗干淨。最后再用一種涂有膠質的蠟布,一條一條,細細地包裹起來……”

法老王的聲音低沉,帶著古埃及語特有的卷翹舌音,在房間內回響著。他的手在老板身上肆無忌憚地游移著,一點都不掩飾自己對掌下身体的渴望。

“朕以為我們的木乃伊技术應該是最好的了……可是你究竟是怎麼辦到的?這具身体……應該保持了有五百年了吧?不……至少有一千多年了……”

老板躺在貴妃椅上,大大方方地任憑法老王的騷擾。法老王現在看起來雖然和真人無異,但其實根本碰不到他。他和一個空氣計較什麼?他此時想到的,是他臨走前占的那一卦,水雷屯六三爻辭:“即鹿比虞,惟人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那個所謂虞人的向異,指的應該就是這位法老王吧?那麼那匹鹿究竟指的是誰呢?又要必須舍棄誰才能使得醫生不會瀕臨險境呢?

英俊的法老王沒有察覺到老板的神思不屬,問了几個問題都沒有得到回答之后,他反而越來越癲狂,深棕色的雙瞳閃爍著異樣的神采。

“喔喔!看來是這件衣服有古怪!”雖然法老王察覺到了關鍵,但卻礙于他的靈魂体狀態,根本無法扭開老板赤龍服的紐扣。万分著急的法老王束手無策,整個人都几乎覆了上去。

“老板!埃及這里吃的東西都很奇怪啊!我挑了几樣能看明白原料的......喂喂!這是怎麼回事?你是誰啊你!”推門而入的醫生硬生生地被嚇了一大跳。

這確實是很驚悚的一幕,從他的這個角度看去,老板被壓在貴妃椅上,任憑那個陌生的男人對他上下其手,若不是老板臉上並沒有任何惱怒的神情,他几乎下一秒就要按門邊的報警按鈕了。

“大膽庶民,竟敢對朕大呼小叫!”法老王抬起頭,反而把怒火全部燒向突然闖入的醫生。

老板一時也懶得起身,對著醫生指了指法老王道:“這位就是尊敬偉大的拉美西斯二世陛下。”它雖然前綴后綴都加了,可是語氣卻很隨意,聽上去像在開玩笑。

醫生推著餐車的手抖了一下,趕緊回身把房門關上。他可不覺得老板在和他開玩笑。

“這麼說...亡靈書上的咒語實現了?”醫生搓了搓手,不斷上下打量著新鮮出爐的法老王。這可是活生生的靈魂耶!雖然他是個崇尚科學的研究者,但非自然現象也是需要研究的!

老板想起一件事,坐起身來,指著第二層亡靈書上缺失的那個詞問道:“當陽光再次照到...時,遠古的亡靈即將歸來,中間的那個詞是什麼?”

“Horis!”法老王雙手環胸,揚起了下巴,盛氣凌人地說出了一個詞。但是醫生和老板都沒有聽懂,顯然這是個古埃及語的專有名詞,鎏金耳環也無法解釋。

法老王想了想,解釋道:“我們認為,復活一個人,讓他的靈魂和肉体重新融合在一起,必須有個作為媒介的物品。Horis平時不能被太陽照射到,需要積累陰氣,來吸收能量,但當太陽隔了許久照射其上時,只要靈魂和肉体在其附近,便可以重新融合。”

醫生聽著聽著,忽然想起一件事,拿起茶几上的埃及旅游指南,翻到一頁到:“你說的不會是你建造的阿布辛拜勒神廟吧?每年太陽光只有兩次穿過六十二米的隧道,照進神X。一次是2月21日,法老王陛下您的生日,另一次是10月21日,是法老王您登基的日子....”

“是的,我把權杖放在了神X里我自己的雕像中。前一個你說的沒錯。是我出生的日子。可是后一個日子,雖然是我登基的日子,可是最重要的,是我為我自己挑選的,重返人間的日子!哈哈哈哈!”法老王張開雙臂,判若無人般肆意大笑起來。

醫生聽的目瞪口呆,雖然早知道古埃及人的天文歷法强悍無比,但這阿布辛拜勒神廟也太神奇了吧,簡直就是巧奪天工,居然不用電腦計算也能搞出這麼强大的神跡。

老板卻不爽法老王氣焰熏天的樣子,支著下巴淡淡道:“怎麼?你要重返人間?用你那具殘破不堪的木乃伊?聽說你的那具木乃伊還曾經被當成魚干在市場上出售過,還因為發霉去巴黎進行過會診。哦,對,埃及政府還專門給你辦了個護照,上面寫著國王陛下,而且你的木乃伊,現在可是埃及歷史博物館的鎮館之寶,想要進去參觀還要再買張門票呢!”

笑聲像是被人按了暫停鍵,戛然而止。法老王目瞪口呆地看著老板,想要從他臉上看出一絲戲謔的表情。

但很遺憾,老板從來不開玩笑。

“至于呢個阿布辛拜勒神廟,雖然經歷了三千多年還沒倒塌,但是不好意思,五十年前就因為埃及政府要修建阿斯旺水壩而移到了几百米外的高地上。雖然還保持著原來的模樣,每個石塊都保持完整,可惜,每年陽光照射的日子,便推遲了一天,變成2月22日和10月22日。諾,希望你不是非要10月21日這一天才能復活。”老板撇了撇嘴,心情不錯的看著英俊的法老王僵著一張俊臉,整個人散發著怒氣,像是馬上要燃燒起來了。

醫生忽然覺得這法老王也挺可憐的,本來以為有希望重返人間,可是一下子從天堂掉入了地獄。醫生瞥了眼淡定的老板,覺得法老王最不應該的,就是惹到老板了。

法老王確實受到了很大打擊,木乃伊倒是好辦,埃及這麼大,他肯定能找到一具和他靈魂契合的身体,縱使花了在多年也不怕。

可是最悲劇的是權杖居然被人移動過了!

他的權杖其實並不是最好的Horis,但更多更好的Horis都已經被以前的法老王所占據,就像神器一樣,不可能量產,只會用一件少一件。他的權杖只能在阿布辛拜勒神廟原來的地方才能產生效應,因為必須配合天空的星星,權杖才能產生巨大的能量,現在除非他能把神廟重新建造在被水淹沒的地方,否則他根本沒有復活的期望。

但這根本就是天方夜譚。

“早知道.....當年就再等等,派人在找更好的神器....”法老王頹然垂下挺拔的背脊,像是負傷的雄獅。

看來他應該可以把這個收藏品拐回鴨舌了....老板輕勾唇角,拿起茶几上的埃及茶,抿了一口,卻因為古怪的味道皺了皺眉。

醫生此時也扛不住餓了,把餐車上的早餐端過來給老板一份,然后捧著另一份自顧自吃了起來。

埃及的飯菜並不和老板的口味,她只吃了几口便放下了刀叉。老板看著茶几上那破損的亡靈書,抬頭向那英俊的法老王問道:“對了,我想知道,你的靈魂究竟是怎麼保存在這亡靈書里面的?”

“其實並不是保存,亡靈書真正的秘密,是可以召喚逝去的靈魂。”法老王畢竟是睥睨天下的縱橫人物,很快便從打擊中恢復過來,對老板神秘一笑。其他人的亡靈書根本沒用,只有他找到的這一張才有用。

老板聞言挑眉。

“你是不是也有想要復活的人呢?”法老王端詳著老板的神色,好整似暇地坐了下來,翹起了雙腿搭載了茶几上。他雖然是靈魂体,碰不到有生命的物体和他們的所接觸的東西,碰不到老板和老板身上的赤龍服,但其他東西他都可以碰得到。

老板沉默不語。

法老王笑了笑,很是好心的補充道:“先不說能不能找到那人生前的最珍貴的物品,也不說那物品是否有扭轉乾坤的能力,最重要的其實是,如果召喚出來的靈魂沒有像我這樣强大的話,短期之內沒有和他相匹配的身体,就會很快地漸漸淡去,最終消散在空氣中。”

老板想到在秦始皇地宮中,那瞬間煙消云散化為飛灰的扶蘇,心中猛然間劇痛。原來....原來他居然真的有機會找回她?

老板看向一旁吃過飯,興致勃勃翻看埃及旅游指南的醫生,這才發覺自己臨走前占得那一卦,其實並不只是說醫生的。

還有他在內。

“即鹿比虞,唯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

誰是鹿?

誰是君子?

誰要...舍棄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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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19 01:30:35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留青梳

公元186年。

周瑾看著雙胞胎哥哥滿臉鮮血毫無生機地躺在自己懷里,淚如雨下。

怎麼會這樣?她只不過是想去爬樹摘個果子,怎麼會那麼不小心摔下來?而哥哥為了救她,摔倒在地的時候,頭撞到了大石頭,就這樣……就這樣忽然地去了?

為什麼老天爺帶走的不是頑劣的她,而是眾人交口稱贊的哥哥?

周瑾泣不成聲,她今年雖然只有十二歲,卻也知道周家整個家族的希望,都放在了她雙胞胎哥哥的身上。而哥哥也不負眾望,年紀輕輕就頗有聲名。人人都說周家不愧是几百年傳承的世家大族,這一代恐怕要比以前威名更盛。

可這一切,都被她毀了。

周瑾拼命地摟緊哥哥,想要喚回他,希望他可以像往常一樣睜開雙眼 ,溫和包容地朝她笑笑,在她頭頂揉揉,安慰她一切都不用擔心,因為有他在。

可是她卻沒有等到哥哥再次醒來,她清楚地認識到哥哥的身体已經在在她的懷里變得冰涼,然后慢慢僵硬。

“小瑾,這不是你的錯……”隱約,有人在她耳邊低聲勸著。

怎麼不會是她的錯呢?若不是她頑皮,哥哥又怎麼會因為就她而死呢?

那人沉默了許久,低聲嘆了口氣道:“小瑾,就算不是因為你,你哥哥也活不長的……”

周瑾猛然驚醒,偏過頭看向半蹲在她身邊的那人,厲聲追問道:“夫子,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在她身邊的,是父親請回來給哥哥啟蒙的西席。他年紀並,頂多只有二十歲出頭,一年四季都穿著几乎是同一套的玄黑色長袍,面貌清秀,為人溫和。周瑾並不知道他姓甚名誰,只是叫他夫子,因為她從小頑劣,父親為了迫她安靜一會儿,便把她也丟到夫子那里,和她哥哥一起啟蒙念書。

因為今天的意外是晚上發生的,本來伺候的奴仆都還未發現,只有這位夫子忽然出現,儋周瑾有些疑惑,因為夫子一般都在書房一帶走動,不應當來內院。周瑾見夫子並不答話,只是一臉憐憫地看著她,不由得把哥哥抱得更緊了一些,繼續追問:“夫子,你剛剛說的究竟是什麼意思?”

夫子的眼神落在她哥哥的身上,變得柔和了許多,仿佛帶著懷念的傷感。只聽他緩緩說道:“你哥哥沒命中注定,是要在十二歲這年夭折的,所以不管是什麼原因,就算今天他不是為了救你而死,明天或者后天也是會被老天收走的。”

“我不信!”周瑾痛不欲生,她知道夫子肯定是在安慰她,哪有人的命是注定的呢?“若是……若是死掉的是我就好了……”周瑾用手擦干哥哥臉上的血跡,痴痴地墜下淚來。

“傻孩子……”夫子搖了搖頭,長嘆了一聲,站起身打算轉身就走。

周瑾看著懷中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樣的臉容,忽然從心底升起一個念頭:“夫子,你說……你說我……我代替我哥哥活下去,這可以嗎?”

夫子轉過身,面帶詫異地看著她。

周瑾鼓足了勇氣,仰望著那個教導她讀書寫字的夫子,一個字一個字地認真說道:“哥哥就了我的命,我代替他活下去,這難道不可以嗎?”

夫子重新彎下腰,憐惜地摸了摸她的頭頂,輕嘆道:“孩子,你會后悔的。女扮男裝,並不是話本上寫的那麼容易。”

“不!我會堅持!”周瑾抹掉眼淚,下定決心,無論什麼人來勸她,她都不會改變自己的主意。她以前毫無壓力,那是因為哥哥擔了全部的重任。她原本只要無憂無慮的長大,按照家族的安排,嫁給家族需要聯姻需要捆綁的勢力,這是周家女子的宿命。但現在哥哥因為她而去,她就必須有代替哥哥擔起家族重任的覺悟。

夫子也許是被她的堅定所打動,想了想,從懷里掏出了一把梳子,把她頭上的辮子打散,細心地為她重新梳了一個男孩子的總角。

“夫子……”周瑾咬緊下唇,想要說什麼,但卻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麼。

“孩子,這把留青梳送給你,若是你有一天想要重歸女儿身,就再用這把留青梳梳一次頭吧……”夫子把那把梳子塞在她手中,然后朝她笑了笑,“和你哥哥真像。”

周瑾握緊了梳子,梳齒緊緊地刺進掌心,但她卻一點都不覺得痛。

從今天開始,這世上再也沒有周瑾,只有她哥哥,周瑜。

公元190年。

孫策隨手投了箸,行了散棋,抬起頭微笑地看向對面的青衣少年。

那名少年和他的年紀一樣,都是風華正茂的十六歲,但身形卻比他削瘦。青色的衣袍在穿堂而過的夜風中微微拂動,更顯得他羸弱纖瘦。

孫策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他知道周家家主去年剛去世,整個周家的重擔就壓在了它面前這位少年身上。他也是自相時候不止一次地暗嘆對方不容易,但卻因為交情並不深,一些話到了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周瑾是廬江的世家大族,曾祖周榮曾官至尚書令,堂祖及其子曾擔任過太尉,就連剛過世的周家家主周異也做過洛陽令。這周家是世代書香門第,而他面前的這位少年時絕對的根正苗紅,万人羨慕的貴公子哥。

孫策知道自己的身世也不差,他父親打過海盜,扛過黃巾,也算是個響當當的人物。可是他父親雖然位居長沙太守,也被袁术封為了破虜將軍,可到底並不是漢室所封的真正將軍,再兼出身卑微,事實上很受世家大族子弟的輕視,無法為他們所信任。他父親也一直被那些人評價為“輕狡”。這可不是什麼誇贊之詞。

可就在他們一家人無法在壽春立足之時,這位周家的少主,獨自一人來到他父親面前,秉燭夜談。父親突然就舉家遷徙至舒縣,吩咐他要好好和對方相處,便領兵討伐董卓去了。

孫策也是在父親的刻意培養下成長起來的,自然知道周家對他的庇佑,並不簡簡單單地是騰出一間五進的院子給他們住,更主要的是因為周家的親近,其他世家大族子弟對他的態度也產生了變化。

就像是平日里完全融合不進去的圈子,突然出現了一個裂口,他居然也可以往里面擠了。這几日去打獵、詩會、投壺、蹴鞠,他們都會叫上他一起,這實在是讓他受寵若驚。因為這並不代表著僅僅是可以一起玩樂,他還可以接觸到一些更上層的人物,這對他父親和他以后的發展,有著莫大的好處。

“該你了。”清清朗朗的聲音響起,猶如琴音般悅耳。

孫策從沉思中回過神,才發覺自己的梟棋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被對方的散棋隱隱包圍。他想了几個突圍的方法,但都覺得所有后路都被封死,除非他鴻運當頭連連投出几個“五白”,可以任意殺掉對方的重要棋子,否則他必死無疑。

“成梟而牟,呼五白些。”青衣少年帶著笑意,拿起一旁的茶壺給兩人填滿茶水,一室茶香盈滿室,“策兄是投箸認輸呢?還是繼續搏一把?”

孫策向來是不肯認輸得主,奮力又投了几把,最后無力地看著自己的梟棋被對方拿下,嘆氣道:“瑜弟的布局實在巧妙,為兄甘拜下風。”他這句話也不是恭維,他來到周家已經半年多了,和這位下六傅棋也下了不知道多少盤了,可是連一次都沒有贏過。人人都說下棋如排兵布陣,看來他要差人家好多好多。

周瑾打量著對面少年臉上的頹然之色,滿意地發現對方臉色雖然暗淡,眼瞳里卻燃燒著不屈的目光。看來這次,他應該沒有押錯寶。

周瑾今年十六歲了,但准確地說,她在四年前就已經死了。

沒錯,她的哥哥用她的名字下葬,而她則代替她的哥哥活了下去。

她原來以為自己冒充哥哥,可能會漏洞百出。可是她沒想到夫子留給她的那把留青梳,居然真的把她變成了男生。而且再梳一次頭后,又會變回女生。

這樣神奇的留青梳,夫子居然毫不眨眼地就送給了她,而且在她想要找他問個明白時,他卻已經不告別飄然遠去。她只好自己悄悄地守住這個秘密。

四年前的那晚過后,她大病一場,病好之后雖然還是和原來哥哥的身形與習慣動作有所不同,但眾人都以為他是感傷“妹妹”逝去,沒人發現異樣。

沒有人知道她徹夜不眠,就是為了補習哥哥往日所看的書史典籍,沒有人知道她為了擁有和哥哥一樣的琴技而練得手指尖鮮血淋漓,沒有人直到她咬牙蹲馬步練重劍,就是為了和哥哥一樣被人贊一聲文武雙全……沒有人知道她是如何硬生生地把自己改造成一個完美的世家子弟,也沒有人知道她究竟在私底下付出了多少的代價。

就連父母都沒有發覺他們引以為傲的儿子已經被調了個包,就連她自己都以為其實活下去的就是她哥哥,她真的已經死了。

她以為這樣的日子會繼續下去,雖然很苦很難受,但習慣了倒也不煎熬。可是她沒想到父親居然在靈帝駕崩的消息傳來后,一病不起,就那樣去了。

父親是家里的頂梁柱,這樣撒手人寰,整個家族的重擔便壓在了她的身上。

她當時只有十五歲,卻比這世上的其他人都看得清楚。

當年夫子在周家教她和哥哥之時,就曾經模模糊糊地說過此時和秦末時期很相似,乃末世亂世之時。她當時並不知道夫子所說的是何意思,但因為他臉上的悲哀太過于沉重,所以一直牢牢地記在心間。這几年他心智漸開,比照各種史書,不得不承認夫子的眼光獨到,現在當真是到了動蕩年代。

所以匡扶漢室什麼的口號,在她看來就是一個幌子,這漢室已經完了,如果他鄉要周家的這艘小船,在亂世的波濤中不會顛覆,就只有依靠更大的船。

所以她選中了孫堅。

不管從勇猛還是智謀的角度,對方都足以成為地方一霸。至于身份上的差距,她可以順手幫忙。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她並沒有參與群雄逐鹿的野心,只是想保存自己的家族罷了。

不過若有人問她選擇孫堅的真實理由,她卻根本無法應對。

也許是某次郊外的偶遇,看到對面的這個少年鮮衣怒馬地馳騁而過,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在考慮支持者時,浮上她心頭的第一個勢力,便是孫家。

好吧,她這是為了大局,一個穩定的勢力,最重要的是要有一個完美的領導者,同時也要有一個優秀的繼承人。例如荊州牧劉表算得上是一方英雄,可是他的儿子們都不怎麼樣。

只是……周瑾從漫長的沉思中回過神,看著面前已經殘缺的六傅棋。

下棋是需要技巧的,但也是需要運氣的。而這孫策,仿佛欠缺的,真真就是運氣二字啊……

孫策拿起棋盤上的散棋,撇了撇嘴道:“誰讓你是散棋呢?瑜弟,你說這散棋為什麼就不能當梟棋呢?”

“有何不可?梟棋無能,散棋自封為梟棋乃理所當然。”周瑾自然知道孫策暗喻的是什麼,優雅地彎起唇角。

孫策雙目一亮,笑意盎然地說道:“那我們繼續吧,規則變為全滅了對方棋子才算贏哦!”

“……”

孫策看到對面這個總是裝小大人的少年眼中閃過一絲惱怒,終于覺得他有了些許少年的模樣,笑著伸過手去揉了揉他的頭道:“不要總繃著一張臉,笑兩下天又不會塌下來。”

周瑾愣愣地看著他,頭上的力道和溫度都和她記憶深處的沒有什麼差別,若不是這几年的磨練讓她的控制力有所增長,恐怕她立刻就要淚如泉涌了。

自從哥哥去世之后,已經好多好多年,都沒有人這樣對待過她了……周瑾把頭低了下去,生怕對方會看到自己眼中涌出的淚光。

“喂喂!給你下了!不會是要反悔了吧?”孫策看不到少年臉上的表情,心下有些忐忑。

周瑾的唇邊勾起一道弧度,重新抬起了頭:“不,不會后悔……”

公元191年。

周瑾站在驛站處,目送著那道身影騎馬遠去。

誰能想到,孫堅居然這麼輕易地就被人暗箭射殺,正當盛年便如流星般隕落……

運氣,有時候當真是實力的一個很重要的組成部分。周瑾頭一次懷疑自己的投資是否正確,但她想到孫策離去時,那雙堅定不移的眼神,咬牙決定堅持下去。

她說過她不會后悔,那麼就不要后悔。腳踏兩條船可不是什麼穩妥的決定,本來這亂世的風浪就很大了,她不想那麼快地被波濤吞噬。

遠去的身影一直都到看不見了,周瑾才收回目光,但就在一轉身時,卻猛然一驚,不敢置信地瞪大了雙眼:“夫子?”

五年未見的夫子,還穿著那身玄黑色的衣袍,容貌沒有絲毫改變,臉容上依然掛著令人溫暖的和煦笑容。

周瑾連忙快走几步,迎了上去,驚喜万分地與夫子見禮。她已經變了,若五年前的她,恐怕此時早就已經扑了上去,但現在身為周家大公子的她,卻只是彬彬有禮地低頭行禮,舉手投足做得完美無瑕,讓人無法挑剔。

“夫子,你怎麼來廬江了?”周瑾克制自己胸中的欣喜,但還是掩不住眼角眉梢的笑意。她示意夫子跟自己到驛站中敘話,此時她才注意夫子的身邊跟著一個十歲大小的小乞丐,臉髒髒的,像個泥猴子。

“路過而已。”夫子笑了笑,跟著她走進驛站。

因為並不是吃飯的時候,周瑾便叫了一壺茶,她記得夫子非常愛喝茶。至于跟著坐下來的那個小乞丐,周瑾想了想,給他要來一碟點心。此時正值戰亂,茶和點心都是奢侈品,因為廬江一帶尚未被戰火波及,所以民生還算可以。小二速度很快地把茶水和點心擺了上來,那名小乞丐撇了撇嘴,向時不屑于那碟看上去不怎麼新鮮的點心,不過倒也沒說什麼,擦了擦手,用筷子拈起一個吃了起來。

周瑾不由得為之側目,因為她能看出來,這個小乞丐的動作十分優雅,不是一般的家庭能培養出來的。也許是那個家破人亡的孩子吧,周瑾心中憐憫心大起,又多叫了一盤點心給她。

周瑾親自給夫子斟茶,但還是忍不住打探到:“夫子是從襄陽而來?可有什麼消息?”此時戰火紛飛,消息的傳遞實在是錯綜復雜,難辨真假,就算是來傳孫堅死訊的士兵,都無法准確地說出戰報。周瑾看夫子是從去往襄陽的官道而來,所以大著膽子探問到。

夫子之道周瑾的心思,笑了笑,抿了口茶后才道:“孫堅之死,,是因為懷璧有罪啊!”

“懷璧有罪?”周瑾一愣,她以為孫策是在追捕黃祖的時候中了暗箭,沒想到居然是別有內情。

“孫破虜在駐軍洛陽城南時,曾在一井中撈得和氏璧。應是當年張讓作亂,劫持天子出奔,左右分散,掌璽人投到井中的。”夫子說得活靈活現,如同親眼所見。周瑾盡管心中還有疑慮,但也不由得順著他的意思往下猜。

“難道是孫伯父並沒有把和氏璧交給袁术?難道袁术起了殺心?”周瑾說的是問句,卻已經知道了結論。任何一個主公,都絕對無法容忍屬下有二心。密傳國玉璽,那就是又想當皇帝的心思啊!雖然說秦失其鹿,群雄逐之,但這樣明晃晃地昭示自己的野心,只能是被人殺雞儆猴。

周瑾暗嘆,孫堅一代梟雄,可惜身邊缺少謀士。她也曾有暗示,可惜孫堅聽不得人勸,終食惡果。她這樣一沉思,就錯過了夫子臉上的異色,沒看到夫子按著腰間的包裹,臉上的表情復雜至極。

沒有費任何的功夫,只是在混亂之中掉了個包而已。久違的和氏璧終于回到他的手中,可是為什麼會如此失落?

東西還是原來的那個東西,可是陪著他的那個人……卻已經不在了……當真是物是人非……

不……要真的算起來,這和氏璧已經缺了一角,雖然用黃金補足了,可也算不上是完璧歸趙了……

夫子一口把桌上的茶水喝干,站起身道:“小瑾,我走了,這孩子托你照顧吧,她是廬江人,自己跑出去玩的,當真不知好歹。”

周瑾慌忙站起身挽留,她還想要問夫子有關于那把留青梳的事情,可是大庭廣眾之下,她又怎麼好問出口?

夫子像是知道她要問什麼,卻並不回答,只是笑笑,邊擺著手轉身離去。

周瑾惶然,總覺得夫子的背影是那麼的孤獨和落寞,讓人就算只是看著,就忍不住心酸。

“喂!點心太難吃了,我要吃好一點的。”一個囂張的童音從身后傳來。周瑾低下頭,正好看到那只到她胸前的小乞丐,瞪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向她。

“你叫什麼名字?是哪家的孩子?我送你回去吧。”周瑾的語氣也不怎麼好,一開始以為她是家破人亡,誰知道居然是離家出走的破孩子。她想起十二歲的自己,莽撞而又不顧后果,最終受傷的卻是自己在世上最在乎的人。

小乞丐因為周瑾的語氣畏縮了一下,摸了摸髒兮兮的鼻子,諾諾道:“我姓喬,你叫我小喬吧。”

公元194年。

“公子,該休息一會儿了。”小喬為周瑾案頭的茶水又續上了一壺,有些不滿地撇了撇嘴。自從她被丟到周瑾身邊后,便沒有回家,只是給父親送了張字條告知自己的下落。父親知道后居然也沒有阻止,她后來打聽到她當初離家出走,父親就尋了她的貼身侍女當成了她,消息並未外泄。

也有可能是父親發了脾氣,不認她這個女儿了也說不定。不過小喬並不覺得傷心,她覺得在周瑾身邊,要比在家里被囚禁一樣的生活刺激得多。

畢竟她的公子是天下聞名的美周郎啊!天天看著都覺得無比養眼,更別提她的公子每日籌算得都是天下人的福祉,剛剛情竇初開的小喬根本就無法抵抗這樣完美的存在。

周瑜從成堆的書文中抬起頭,看到小喬花痴的目光,不由得頭痛地揉了揉太陽穴,“小喬,已經很晚了,你先回去休息吧。”雖然這丫頭換了男裝,自願留在她身邊當她的小廝,可是周瑾卻不敢真的把她當小廝使喚。

這可是喬國老的寶貝女儿啊!天知道那喬國老是怎麼教育的,女儿離家出走都不趕緊領回去嗎?就丟在陌生男人這里好几年都不聞不問這樣真的好嗎?看來還是找個機會吧小喬送回去的好,否則這丫頭年紀越來越大,她一開始沒把十歲的孩子放在眼里,放在身邊帶著也無所謂。可是已經過去了三年,在磨蹭下去,耽誤了這丫頭嫁人可就不好了。

周瑾頹然地搖了搖頭,覺得她這几年老的特別快,才剛二十歲,是一般人風華正茂的時候,卻覺得心已經就千瘡百孔了。她忽然想到,嫁人……若她沒有代替哥哥活下來的話,那麼她恐怕早就嫁人了,在家相夫教子,過著單調的生活。

“公子,糧籌得怎麼樣了?”小喬並沒有聽話地去休息,反而走到自家公子身后,乖巧地開始為他拿捏肩膀。

“暫時夠用了,可也只是急救罷了。”周瑾擲筆,放松身体,閉了閉眼睛。當年孫堅死后,孫堅所帶的兵就被袁术所收回,根本不肯交給孫策帶領,只是讓他自己去募兵。可是兵哪里是那麼好招募的?孫策剛招募了數百士兵,就遭到了襲擊,几乎喪命。后來袁术許他做九江太守,可是卻用了別人,有許他做廬江太守,最后也是用了別人。

几次下來,就算孫策對袁术再有忠心,也被磨得精光。再者當年孫堅的死疑點重重,袁术剛愎自用無法容人,孫策早就起了擁兵自立的念頭。可是這招募士兵,就必須要有軍糧才能成事,否則要馬儿跑卻又不給馬儿吃草,是怎麼也說不通的。

周瑾的叔叔周尚此時正好在丹陽當太守,周瑾便義不容辭地過來幫孫策籌糧,她不顧家人的勸阻,毅然買了周家大部分田地和家財,又四處活動,終于籌了兩個月的軍糧,差不多可以熬過這個難關。

小喬站在周瑾的身后,從她的這個角度,正好能看到周瑾英俊不凡的側臉,在燭光的映照下,顯得如雕像般俊逸無匹。無端端地覺得臉熱,小喬的手勁不由得大了一些。

曲有誤,周郎顧。

去年的一次宴會上,小喬曾見一家的小姐,故意彈錯曲子,就是為了讓周瑜回頭看她一眼。當時還年幼的她無法理解這種感情,還偷偷地笑那個小姐別有心機。可若是換了現在的她……

“哎呦!小喬,本公子和你沒仇吧?”周瑾縮了一下肩,不解地回頭。這丫頭的手勁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大了?

“哼!”小喬掩飾地輕哼一聲,先發制人地審問道:“公子,你怎麼對姓孫那小子那麼好啊?就算是結拜的義兄弟未免也太過了吧?賣房賣地欠人情地為他籌糧?”小喬問得那是理直氣壯,感覺好像周家的東西本來就歸她管一樣。

周瑾一本正經地說道:“我很看好他,他會成為天下之主。”其實有時候連她也說不清楚,也許是她把對哥哥的感情,轉嫁到了孫策身上。

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也一點都不后悔。

小喬為之氣結,有這樣為別人盡心盡力的嗎?在她心中,自家公子英明神武,就算是領兵打仗也是一等一的,為什麼非要支持那個傻大個?自己揭竿而起也是完全可以的啊!為什麼要把那個人看得比自己還要重要?小喬越想越氣,融合了一種她也說不出來的惱火,也不管周瑾在做什麼,直接扑上去一陣捶打。

周瑾抓住小喬的雙手,覺得頭更疼了。這丫頭怎麼越大越不好管教了呢?都已經快十四歲了,居然還像個小孩子一樣。以后誰還敢要娶她啊?她又不想打定主意一輩子不嫁人的……

至于孫策……孫策以后也會娶妻的……周瑾的腦海閃過那張俊顏,不禁一時愣神,沒有抓住小喬,后者便直接摔入了她的懷里,兩人在軟榻上滾成了一團。而就在此時,門卻被人推開了。

“瑜弟,軍糧一事……呃……你們……”孫策的聲音嘎然而在,呆愣地站在那里,一時間覺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小喬掙扎著從周瑾的身上爬起來,大大方方地整理好散亂的衣襟,用鼻子“哼”了一聲,扭頭走了出去。

孫策目瞪口呆,根本沒想到瑜弟和貼身小廝居然是這種關系。不過他也知道在上層的貴族中,斷袖分桃這種關系根本不算什麼,只是今日親眼所見,而且其中的一個主角還是他的瑜弟,對他的衝擊力實在是比較大。

周瑾根本不知道剛剛的畫面會被人誤會,在她的概念里,那只不過是沒長大的小孩子和她打鬧罷了。不過,是時候要送小喬回家了,否則拖下去,會對小喬的名聲有礙。周瑾一邊想著,一邊坐起身隨意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儀容,落落大方。

孫策看著俊美青年的臉上依然未褪的紅暈,仿佛著了魔一般,說什麼都移不開自己的眼。他早知道自己的這個義弟俊美無雙,此時在昏暗的燭火下,竟有几分令人心髒狂跳的難言魅力。

周瑾一抬頭,發現孫策死盯著自己,不由得輕咳一聲道:“策兄,軍糧已經籌了大概兩個月的量,暫時不用發愁了。”

孫策此時才發現自己的反應有些不對勁,掩飾性地岔開話題道:“瑜弟,為兄已經行過冠禮,取字伯符,瑜弟可喚為兄伯符。”

“伯符……”周瑾一愣,才想起孫策的生日要比自己大上一些,自己過不久也要行冠禮了。

“瑜弟,可有想好取什麼字嗎?”孫策微笑地問道。

迎著孫策熾熱的目光,周瑾恍惚了一下,心狂跳了起來。她也想要他可以喚她的名字……

“瑾……”周瑾勾起唇優雅地笑道:“字公瑾。”

公元196年。

周瑾停下腳步,回頭看向一直亦步亦趨的孫策,嘴角溢出一色苦笑道:“伯符,送到這里就可以了。”

孫策盯著這位至交好友,緊緊地把自己的唇抿成一條直線,隱忍著怒火,一言不發。

周瑾嘆了口氣,知道平常喜怒于色的孫策,這時已經克制的最好的情況了,他現在最想做的,恐怕就是直接與袁术決裂。

可是他們現在還不能這麼做。

周瑾朝后面的小廝使了個眼色,小廝便帶著周瑾叔叔的馬車繼續朝前行,留下他們兩人獨自話別。小喬在兩年前已經被他親自送回喬家了,有時候見不到那神氣十足的丫頭,周瑾還有些想念。

皺著眉沉吟了半晌,周瑾只覺得她該說的話,昨夜和孫策對飲的時候都已經說盡了。袁术這次用自己的堂弟袁胤換下她叔叔周尚,成為丹陽太守,顯然是不滿他們叔侄在私下里幫助孫策的緣故。孫策不是池中之物,自然不會永遠屈居袁术的旗下,只是這種時候,缺兵少馬斷糧的孫策,是沒有辦法與袁术真正反目的。

孫策看著一向都帶著淡淡笑容的青年如今已為他而鎖緊了雙眉,心下一時不忍,暗罵自己糊涂。這時候最不想離開的,就是公瑾了。而現在公瑾反過來要安慰他,他當真是不省心的大哥。

不無奈深深地壓在心底,孫策勉力揚起一抹笑容:“公瑾,好好照顧自己的身体,下次相會時,我要看到你養壯一些哦!”也許是歹單精竭慮的緣故,他這個義弟總是纖瘦的模樣,臉色蒼白,仿佛一陣風就能把他吹走。

周瑾聽到孫策的打趣,知道他已經轉過彎來了,心事略略放下,真心誠意地笑著點了點頭。

抬起頭看到孫策那張菱角分明的臉容,周瑾已經完全看不到以前藏在眉宇間的稚氣,現在站在她面前的,是經歷過血雨腥風殺戮決斷的鐵血將軍。就像是一柄銳利的長槍,就算只是簡簡單單地站在那里,都會透著一股万人敵的霸氣。

她本就應該知道,她選擇的人沒有錯。周瑾的唇邊露出一抹欣賞的笑意。

當年,到底是為什麼看中了他呢?周瑾陷入了回憶,不,一開始看中的並不是他,而是他的父親……和孫策身上,那隱約可以尋找的兄長的影子。

她知道自己的哥哥已經死去,可是卻無法阻止自己在其他人身上尋找他的蹤跡。也許兄長還活著的話,他也會走上這條充滿荊棘的王者之路,可是她卻不行。她不夠魄力,不夠勇猛,不夠……不夠無情。

最主要的原因,是她骨子里依然是個女人,雖然她扮了十年的男裝。而在孫堅逝去后還決定支持如毛頭小子一般的孫策,是從騎虎難下到從始而終,再到心悅誠服,最終盡心盡力。

孫策雖然還年少,可是也已經得到了世人“英氣杰濟,猛瑞冠世,覽奇取異,志陵中夏”的評價。輕佻毛躁的性格和他父親一模一樣,只求這點棱角會在歲月的磨煉下慢慢抹去,最終成就帝王偉業。

這一切都如同她自己所預料的一樣進行著,可是卻又一樣東西,她千算万算都沒有預料到的,就是她自己的心情。

周瑾把自己眼中的傾慕與向往,小心翼翼地掩去,一點一點地收拾好,然后死死地埋在心底。她現在不是周瑾,而是周公瑾。

孫策需要的,也不是不能拋投露面的周家大小姐,而是能站在他身邊為他出謀划策,能作為他左膀右臂的周公瑾。這樣,其實也不錯。

她的願望,現在不僅僅是想求得周家自保。

她的野心也變了,她期望能看到他坐上那個寶座,睥睨天下,能看到百姓終結這場末世磨難。

而她,會一直在他身旁。

作為周公瑾,永不后悔。

公元199年

“你……你在說什麼?”周瑾藏在衣袖下的拳頭,死死地攥緊,不敢置信地問道。就算是大軍兵臨城下,她都不會如此失態,可是從她最重視的這個人口中,聽到了她認為最不可思議的話,她就無法在保持冷靜。

孫策意外地看了眼周瑾,他沒覺得自己剛剛說的話有什麼不對啊,不就是幫喬國老說親嗎?“你們倆當年不是關系很好嗎?我還以為這些年你推辭了那麼多人的說親,是為了在等小喬長大呢!”孫策笑得一臉促狹,“我當年還以為公瑾你搞什麼斷袖分桃呢!結果是溫香暖玉紅袖添香啊!”

周瑾的指甲越發刺入掌心,她知道這時候她應該說點什麼,可是卻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三年前她拒絕了袁术的橄欖枝,之請求作居巢縣縣長。而孫策四處征討,打下了自己的地盤,她便佯到居巢縣赴任,卻趁機東渡到吳,與孫策重逢。孫策親自迎接了她,授她為建威中郎將。去年袁术病逝,孫策授周瑾為中護軍,虛領江夏太守。在這几年中,周瑾助孫策攻破皖城,奪得廬江郡,孫策的帝國已經初具規模。

這些年來,兩人懷著共同的理想,一同謀划天下,一同征戰沙場,几乎形影不離。而孫策一直沒有成親,她也就一直抱著一種微妙的心態伴隨在他身邊。一開始總是覺得有些慶幸,他看不上那些深居簡出的大小姐,甚至鼓勵他的幼妹孫尚香舞刀弄槍。去年曹操刻意想要與孫策聯姻,結果他把曹操的侄女推給了自家弟弟孫匡。因為不想要與曹操有太深的瓜葛,也完全看不上那種用婚姻來交換的利益。

可是越是這樣,就越讓她心里那個不切實際的欲望膨脹,她不止一次地想象,若是有天下一統的那一天,她恢復了女儿身,孫策會用一種什麼樣的表情來面對她呢?

理想總歸是理想,現實永遠是殘酷的。

她甚至有准備,哪一天孫策會告訴她他要成親了,可是她卻万万沒有想到,他會親自來為她說親。

孫策見周瑾愣愣的不知道在想什麼,便苦口婆心地勸著。他以為是這位義弟面皮淺,所以絞盡腦汁地為他找理由:“和喬國老這種在廬江郡有身份地位的人結成親家,是對江東軍的發展有很大便利的。我們的根基尚淺,勢必要借助外力,這樣有了這層關系,以后也容易說話些。”

不願意用他自己的婚姻交換利益,就可以用她的來嗎?周瑾垂下眼簾,遮住了眼中的失望與痛苦。

然后,她聽到了自己的回答。“好的,我知道了。”

不是說過,支持他,永不后悔的嗎?怎麼辦?她開始有點后悔了……

周瑾坐在屋子里,看著入目滿眼的紅色有些發愣。在答應了和小喬的婚事之后,她便經常往喬家跑,一是因為要當別人夫君了,自然要表現得好一點,二是真想避開孫策,不想見到他。

成親……這個字眼離她實在是太遙遠,她本以為這輩子沒有成親的機會了,更沒想到自己居然會成為別人的夫君……

留青梳的能力,是真的會把她變為男性,也可以讓她恢復女儿身……捏緊手心里的留青梳,周瑾知道自己越來越糾結了,尤其在這間擺滿妝奩的屋子里,衣架上那艷麗的新娘服,讓她覺得既刺眼又羨慕。

她……她也好想穿一次……

這個念頭一出現,就像是破土而出的嫩芽,周瑾無論再怎麼壓制,都無法把這根草從心底拔除。

就……就穿一下……應該沒有什麼問題吧……

小喬應某家小姐的邀請出門踏青了,現在這個院子里,沒有其他人,而她呆著的這個地方是廂房,仆人們也不會不通報就推門進來。

周瑾就像是著了魔一樣,無法自拔。她站起身,手指碰到了那身新娘服,指尖上的柔軟觸感,讓她再也忍不住。

解開男子束發用的方巾,用留青梳梳了一下頭發,小心翼翼地用膜拜的心情穿上了那身嫁衣,然后她就在銅鏡中看到了一張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容。

那人披散著頭發,穿著一身大紅色的曲裾繞襟深衣,寬袖緊身,勾勒出她完美的曲線身材,十年都沒有穿過女裝的周瑾,從不知道自己的身材有這麼好。

只是,臉容素淨,根本不像是新嫁娘。

周瑾在梳妝台前坐了下來,打開了那層層疊疊的梳妝盒。

敷鉛粉、抹胭脂、涂鵝黃、畫黛眉、點口脂、描面靨……周瑾仔仔細細地為自己畫著妝,她雖然從未做過,可是記憶中看過娘親每天早上都這樣畫,她認真而又虔誠,就好像在心底練習過了無數次一樣。

而在周瑾最后恢復神智時,徹徹底底地被銅鏡中那張臉容震驚住了。

原來,這才是周瑾。

原來,若她按部就班地活下去,那麼周瑾應當就是銅鏡中的這幅模樣。

周瑾並沒有收手,而是把散落的長發略顯生疏地挽了一個垂云髻,臉頰旁邊垂落几縷輕盈的發梢,顯得越發輕靈嫵媚,最后插上了一只孔雀玳瑁鑲金簪,再在發髻上纏上一條五色櫻穗。

“《儀禮·士婚禮》上有言,‘主人入室,親脫婦之櫻’……小瑾,以后你要是嫁人,記得要在頭上系上一條五色櫻穗哦!只有你的夫君才能拆下來的五色櫻穗……”那一年,在夫子上課的時候,兄長翻書翻到了這里,扭過頭笑著和她戲言。

看著那兩條蕩來蕩去的五色櫻穗,周瑾好久都不曾回過神,直到有人推門而入時發出的輕“咦”聲,她下意識地回過頭看去,然后大驚失色。

孫策?他怎麼在這時候來喬家了?周瑾狼狽地躲入屏風后,心髒劇烈地跳動著,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

屏風外傳來了急急忙忙的道歉和關門聲,周瑾一時拿不准對方究竟有沒有認出她,不過從屏風后轉出來時,她看到銅鏡中的自己,也不由得苦笑。

這張臉連她自己都認不出來,更何況是其他人呢?

只是……周瑾看著地上因為她的躲避而掉落的五色櫻穗,無聲地嘆了口氣,開始拆掉發髻洗掉妝容。

做夢,一次也就罷了。

就算再美好的夢,也有醒來的時候。

孫策低著頭,滿臉尷尬地從喬家出來。他這些日子一直沒有看到公瑾,以為他成親在即,就當放他大假了。可是今天正好有件很緊急的軍情想找他參詳,便直接來喬家找他了。

只是沒想到會衝撞了佳人。

沒想到……當年那個小丫頭,居然變得那麼漂亮了……孫策暗自羨慕義弟的艷福,卻不曾想一出門就看到了出門歸來的小喬。她穿著一身湖藍色的襖裙,頭上梳著百合髻,長發在頭頂分成數股,前后分梳,黑色的長發便宛如一朵百合花般盛開了花瓣,顯得俏麗無匹,令人眼前一亮。孫策一眼就看出來這才是當年的那個小丫頭,可是這個是小喬,那他不小心撞見的又是誰?

小喬沒想到會碰到孫策,一聽孫策問出這樣的問題,她也很意外,不過隨即嬌笑道:“將軍看到的肯定是奴家的姐姐,心癢穿了我的嫁衣試試罷了。”

孫策心中一跳,他剛剛沒有多想,是因為他以為看到的是小喬,自然就不會對兄弟的女人有什麼妄想。

但現在……想起那張驚鴻一瞥的嬌艷,孫策總覺得自己是在哪里見過,有著一股說不出來的熟悉。

可是又想了一下,那人既然是小巧的親姐姐,那麼肯定和小喬很相似,也怪不得他會有這樣的感覺。

只是,總覺得還是有哪里怪怪的……

小喬側著頭,看著孫策臉上變幻莫測的神色,頭腦中轉過一個念頭,讓她綻開了一個微笑道:“將軍,奴家的姐姐至今還沒許親哦。”

孫策聽出來了小喬的言下之意,會想到那張令人無法忘卻的容顏,心突然狂跳了起來。

“夫君,夜已經很深了,早點歇息吧。”小喬端著一碗羹湯,婷婷裊裊地走了進來。

周瑾揉了揉微痛的的太陽穴,把手中捏著的軍情戰報放了下來。

小喬知道自家夫君這些日子在煩惱什麼,她也是滿腹怨氣:“姐夫這是怎麼搞的?滅完袁术舊部劉勛,奪了皖城之后就不回來了。緊接著進擊劉表的江夏太守黃祖,這也就忍了,知道他是為父報仇。可是他又跑去進攻豫章,招降了那豫章太守,怎麼還不回來?就忍心讓夫君你一個人支撐江東軍這麼大的一個亂攤子啊?”

“也不是什麼亂攤子。”周瑾苦笑。她知道孫策最近做的是很反常,但她也找不到什麼原因,好像……好像就是從孫策與大喬成親后開始的吧……

周瑾的心中盈滿苦澀,雖然那件事已經過去了很久,可是她一想起來,還是會忍不住的難受。孫策在喬家偶然見到了她女裝的一面,便急急地定下了與大喬的婚事。而婚后沒几日便領兵出征,至今未歸。

難道他是看出來了什麼了嗎?周瑾想起孫策臨走前看著她深思不已的神色,一時煩躁不已。

不想了,下次見面的時候,干脆攤開來說好了。周瑾暗下決心。

小喬雖然覺得自家夫君對她已經遠沒有了當年的親昵,但她也並不覺得如何,她已經不是那個和父親一次言語不和便能離家出走的孩子了,大小姐的脾氣也漸漸地磨掉了許多棱角。在這個時代,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是傳統的美德,更何況自家夫君從不對其他女子多看一眼,要說真讓她挑刺,那就是自家夫君對孫策實在是太好了。

好到她都有些嫉妒的程度。

“小喬,你去多陪陪你姐姐吧。”周瑾輕咳一聲,喚回了小喬的神智。

“也好。”小喬知道自家姐姐這些日子以來一直黯然神傷,便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她還不想這樣就走,她總覺得夫君人在她身邊,可是心卻不在。

周瑾沒注意到小喬臉上怪異的表情,皺著眉看向桌上的戰報,心中憂慮。廣陵太守陳登招誘嚴白虎余黨,想要在吳郡叛亂,孫策又領兵前去討伐了。雖然只要孫策去了,平定叛亂便是舉手之勞,可是周瑾心中就是掩不住的擔憂,眉心突突的直跳。

“夫君,你怎麼來?臉色不太好看啊!”小喬伸手扶住周瑾,后者下意識地掙開她的手,袖子撩過桌面,把上面的留青梳帶了一下。

只聽一聲脆響,梳子掉在了地上。

兩人都愣住了,呆呆地看著地上摔斷了一個梳齒的留青梳,心中都掠過一時陰霾。

梳子斷齒,是大大的凶兆。

屏風外,一個親衛拍門而入,急聲驚呼:“將軍!不好了!主公在丹徒背刺!”

周瑾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陣陣發黑,一時小喬在喊著什麼都完全聽不到了。

周瑾默默地坐在靈堂內,眼前一片片刺目的白色。她不知道在這里守了多久了,只知道身邊的人來了又去,哭聲響了又滅,但是她的靈魂好像已經不在這里了。

得知消息的當天,她連夜疾馳了數百里,趕到了丹徒,見了他最后一面。

他已經是重傷迷離了,分辨了好久,才分辨出是她,他只是握著她的手,艱難地說了一個詞。

“梟棋。”

她懂他的意思,就如同這些年來,一直都懂。他在托付她,梟棋若死,那麼散棋也可以成為梟棋。

他是想讓她繼承他的江東軍團,可是她卻不能。若她真想,當年還能輪到他領軍嗎?那麼梟棋?還會有誰能成為這梟棋呢?她還能保證自己想輔佐孫策一樣輔佐那個人嗎?

“公瑾……”身旁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周瑾恍惚間抬起頭,看到一張年輕的臉容,依稀和十年前的孫策重疊起來。

“公瑾,你要去休息一下,你不能垮掉。”孫權的眉間擠滿了憂愁,他早就知道公瑾與他大哥交情好得沒話說,可是卻不知道他會傷心到如此地步。真個人憔悴削瘦得仿佛跟幽靈一般,哪怕是一陣風都能把他吹跑了。

“公瑾……大哥臨去前囑咐我,內事不決問張昭,外事不決問公瑾……”

周瑾一震,毫無焦距的眼瞳銳利起來,立刻撐著地起身。只是她不知道在這里跪坐了多久,起身的時候雙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幸虧有孫權在一旁,才不會狼狽的跌倒在地。

“公瑾……你……節哀順變……”孫權終于忍不住開口,這個人身上透出來濃重的哀傷,壓抑得已經讓人光看著就很驚心了。

“放心。”周瑾最終站了起來,站得筆直,“率領江東之眾,于兩陣間一決勝負,于天下英雄爭霸,你不如伯符。但要賢用任能,讓上下將官都各盡其心,以保江東平安,伯符不如你。”

“公瑾……”孫權聞言,一時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中原地區動亂,我們以吳越之眾,三江之固,足以靜觀成敗。”周瑾緩緩地說著,一字一句,用著她那因為疲憊而嘶啞的嗓子,“放心,我會好好輔佐你。”

一言,便是一生的承諾。

“我只是周瑜,字公瑾,東吳大都督。”

這世上,再也沒有周瑾,只有周瑜。

兩千年后。

老板在整理古物的時候,在一個放在角落的箱子里,發現了一把斷了一齒的留青梳,隨后便陷入了久遠的回憶。

是了,這把梳子,他當年送給了一個小女孩。一個想要代替她的哥哥活下去的小女孩。

老板用手摩挲著留青梳上的紋路,當時的他還非常熱心,在三國的時候,尋找到的扶蘇轉世,都是帶在身邊教養輔導的,就連毫不相干的周瑾,都可以幫她實現她的願望,給了她這把留青梳。

可是這份心境,在歲月的穿梭中,漸漸地被磨淡了。他無法再忍受一個個自己親手養大的孩子,一次次地在眼前死去。所以到后來,他寧可遠遠地守著,確定那一世的扶蘇健康成長便好,盡可能的不去想見。

不想見,便不相識。

不相識,便不相知。

不相知,便可不相思……

梳子的斷齒處斷得干淨利落,就像是斬斷的牽絆。

老板一直覺得周瑾和自己很像,可是有非常不像。

他們都有著想要幫助某人完成霸業的夙願,可是最后周瑾鞠躬盡瘁地想要完成孫策的遺志。而他卻更自私一點,想要找回那個人。

是了,后來他因為擔心,又去看過她一次,然后那個人就把這梳子還給了他,說她當年就不應該把梳子留下,從一開始就應該死心做個男人……

“咦?老板,這梳子很漂亮啊!可惜斷了一個齒啊!”幫他收拾庫房的醫生發現老板發了一陣呆,便湊了過來,“這是什麼質地的梳子?上面的雕刻很細膩精致啊!”醫生在啞舍混久了,自然眼力也有所增長,只看這梳子色澤瑩潤,就知道肯定是被人經常撫玩摩挲,而且光滑如脂,溫潤如玉,色澤近似琥珀,一看便知是年代久遠的古董。

“……這是留青梳,是竹制的。選取的是上古栽種几百年的陰山竹,留用竹子表面的一層青筠雕刻圖案,便為留青竹刻。”老板淡淡道,隨手把留青梳放在了一個錦匣內,“不過已經斷了一個齒,不能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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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25 2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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