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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其它小說] 玄色 -【啞舍·第三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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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19 10:00:16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章 啞舍·免死牌

他站在迷霧深處,徘徊游蕩了不知多久,直到一個極其熟悉的聲音傳來。

“畢之,汝觀此句何解?”隨著這句話 ,周圍的景象變得清晰起來,他看到了那個人,穿著一身尊貴的玄衣,手執一卷竹簡,站在樓閣的平台上。陽光灑滿這人的全身,晃得讓他有些睜不看眼,也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何句?”他聽到自己緩緩問道。卻垂下了眼。因為他即使看不到對方的臉 ,也能確定這人是誰。

除了扶蘇,再也不會有人能如此親切地喚他畢之了 。

他在做夢嗎?在遙遠的那個歲月里,他經常會伴隨在扶蘇的左右,共同探討學問。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那人看著手中竹簡,徐徐朗誦道。

”出自《論語。泰伯》。”他並不急著回答,而是反問道,“此句夫子如何解釋?”

“夫子釋義,此句是言,可讓百姓按照上意指引的道路前進,不需要讓其知道是為什麼。”扶蘇言罷,輕輕地嘆了口氣,“但吾覺得這樣的釋義不妥。”

扶蘇口中的夫子,便是大儒淳于越。他上前几步 ,看到竹簡上的文字,是書寫雋永的秦篆。只是那時的文字並無句讀,他也想不起來自己當時是如何應對的,只憑自己的想法,開口道:“應是斷句不對。吾覺得此句應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扶蘇眼眸間一亮,用竹簡拍著手掌叫好道:“善!對于百姓,如果他可以做某事,就讓其去做。如果他不能勝任,就要叫他去知道怎麼做!”

他並未附和,只因這種臆測,也不見得准確。如何斷句,已經成為一種學問,上面兩種說法 ,無論哪一種都可以說得通,端看上位者是如何抉擇的。

當年的他,恐怕也是如此的慶幸自己選擇追隨了扶蘇。只是沒有想到夢想還沒等實現,便已經破碎了。

“畢之,汝真乃吾之股 肱(gong)之臣,待吾君臨天下,這丞相之位非汝莫屬.

他站在迷霧深處,徘徊游蕩了不知多久,直到一個極其熟悉的聲音傳來。

“畢之,汝觀此句何解?”隨著這句話 ,周圍的景象變得清晰起來,他看到了那個人,穿著一身尊貴的玄衣,手執一卷竹簡,站在樓閣的平台上。陽光灑滿這人的全身,晃得讓他有些睜不看眼,也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何句?”他聽到自己緩緩問道。卻垂下了眼。因為他即使看不到對方的臉 ,也能確定這人是誰。

除了扶蘇,再也不會有人能如此親切地喚他畢之了 。

他在做夢嗎?在遙遠的那個歲月里,他經常會伴隨在扶蘇的左右,共同探討學問。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那人看著手中竹簡,徐徐朗誦道。

”出自《論語。泰伯》。”他並不急著回答,而是反問道,“此句夫子如何解釋?”

“夫子釋義,此句是言,可讓百姓按照上意指引的道路前進,不需要讓其知道是為什麼。”扶蘇言罷,輕輕地嘆了口氣,“但吾覺得這樣的釋義不妥。”

扶蘇口中的夫子,便是大儒淳于越。他上前几步 ,看到竹簡上的文字,是書寫雋永的秦篆。只是那時的文字並無句讀,他也想不起來自己當時是如何應對的,只憑自己的想法,開口道:“應是斷句不對。吾覺得此句應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扶蘇眼眸間一亮,用竹簡拍著手掌叫好道:“善!對于百姓,如果他可以做某事,就讓其去做。如果他不能勝任,就要叫他去知道怎麼做!”

他並未附和,只因這種臆測,也不見得准確。如何斷句,已經成為一種學問,上面兩種說法 ,無論哪一種都可以說得通,端看上位者是如何抉擇的。

當年的他,恐怕也是如此的慶幸自己選擇追隨了扶蘇。只是沒有想到夢想還沒等實現,便已經破碎了。

“畢之,汝真乃吾之股肱之臣,待吾君臨天下,這丞相之位非汝莫屬......”

昔日的誓言,在耳邊就像是電影的背景音一樣,慢慢的遠去,最終細不可聞。

老板睜開了眼睛,發現自己居然趴在啞舍的櫃台上睡著了。

這對他來說真是很難得發生的一件事,因為他現在的身体,已經很少會有渴睡的情況發生。

看著面前被自己當成枕頭使用的兔子玩偶,老板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后者毫無反應,應該也是在睡覺。感覺空氣微涼,老板似有所感的抬起了頭,看到了窗外飄起了鵝毛般的大雪。這對于這座南方的城市來說,是几十年不遇的。老板怔怔的又看了一會儿,有種時空錯亂的感覺,几乎覺得自己又身在夢中,過了許久才想起給旁邊的紅泥小炭爐加了几塊碳,起身微微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

怎麼會夢到那麼久遠的事情?看來他最近真的是為了帝王的古董都走火入魔了······

老板的唇間掛著淡淡的自嘲微笑繞過玉制屏風步入內間。

被壓得有些變變的兔子玩偶艱難地爬了起來,在櫃台上跳了跳抖了抖身体,醫生滿意的發現自己又恢復了圓滾滾的模樣。哦。不對,他原本的身体才沒有那麼胖!醫生兔子耳朵耷拉了下來,看著窗外飄飛的大雪,囧萌的臉上居然透出了一股擔憂的神色。

眼看著已是月底了,但老板並沒有拿出一件帝王古董去鎮厭乾坤大陣。

其實說沒有並不准確,醫生看到老板拿出了那塊無字碑,但也許是已經碎裂成兩半的緣故,在埋入陣眼后並沒有任何反應。還有那張四季圖,那個天天來臨摹的畫師以命相逼也不肯讓老板拿走。尼瑪啊!那四季圖又不是他的東西!有什麼資格一哭二鬧三上吊啊!

一生扳著不分瓣的手指頭算了又算,發現帝王古董至今已經用掉了九個,也就是說還必須有三個才行。啞舍里古董雖然多,但若是要那種衝得上級別的帝王古董,一下子還要拿出來十二個,確實有些捉襟見肘。

替老板著急的醫生各種暴躁,雖然老板一臉的風輕云淡,可是醫生已經敏感地發現不對勁起來。今天老板一直心不在焉,居然發著呆就睡著了,雖然並沒有睡多久,可這種事發生在老板身上就很蹊蹺。

兔子玩偶在櫃台上來回滾動著,老板從內間轉出來的時候,就看到了這樣賣萌的場面,也忍不住柔和了臉上的表情。

“咦?你要外出?”醫生抬起頭,發現老板赤龍服的外面罩上了一件灰色的毛呢大衣,不由一愣。這衣服真時尚,不像老板的品味啊!

“嗯,你看家。”老板簡單的交代了一聲,卻在要離開的時候,忽然感到肩頭微微一沉,扭頭一看才發現是兔子玩偶跳到了他的肩膀上,還因為用力過猛而沒站穩,一下子沿著他的胳膊滑落下去。就在要掉到地上的時候,老板的手指險險地勾住了兔子玩偶的棉襖上,避免了后者與地面的親密接觸。

“我也要去!”醫生松了口氣,就這樣任憑自己在半空中晃蕩。

老板嘆了口氣,以他的經驗來判斷,若是拒絕醫生的請求的話,等他回來的時候,會被他個話嘮給念叨死。看來要趁他睡覺的時候出門的計划,徹底破滅了。老板把兔子玩偶塞進大衣的口袋里,無奈地叮囑道:“記得不要動也不要出聲。”

“知道了,這還用你說啊?”醫生得意地嘿嘿了一笑,把自己露在外面的長耳朵也撈了回來,仔細地放到腦袋后面藏好。

陸子岡下了出租車后,立即凍得一哆嗦,連忙緊了緊身上的羽絨服。按理說他在北方已經習慣了這種大雪紛飛的天氣,但南方的冬天委實難過,這下起雪來絲毫不比北方小啊!

“小陸,這邊。”和他一起下出租車的一位中年人並沒有他這樣狼狽,而是笑著招呼他往這邊走。

“來了!”陸子岡大步跟了上去,這回他是跟著唐教授來杭州出差的,據說前几日杭州的某位收藏界大佬病逝,留下古董字畫無數,他的后人無力保存,便公開發出邀請函帖,打算開一場私人的拍賣會轉讓。畢竟現在古董收藏也不僅僅是有錢就能玩得起的,瓷器類的磕了碰了摔了就一文不值了,字畫類的更是難伺候,要控制濕度溫度還要防蟲蛀。沒有耐心個興趣的人,是完全沒辦法對古董傾注那麼大熱情的。

所以這要請帖一發,古玩各界蜂擁而至,連國家博物館也被驚動了。現在博物館捐錢也是有回饋補助的,還能發些福利,也能博得一個好名聲,所以這回唐教授前來協商。

唐教授名叫唐安世,是國家博物館的客座教授,專攻字畫類,人稱“唐半尺”。也就是說。字畫卷軸只要展開半尺,唐教授就能辦別真偽。這稱號有些誇大其詞,但卻也昭示了唐教授在古玩界的地位,這回據說這位病逝的收藏界大佬手中,字畫類比較多,所以唐教授才聞風而來。至于陸子岡,這一年多來一直在學習修補古書畫,上面領導看他刻苦認真,覺得他可堪重任,便派他來給唐教授當助手。

他們此時已經是在杭州郊區了,陸子岡跟在唐教授身后,才發現他們是在一件頗具規模的溫泉酒店門外,街道兩旁停滿了各種豪車。這次私人的拍賣會將歷時三天,而他們今天到便是是最后一天。陸子岡並沒有覺得他們來晚了,要知道好東西肯定是會放在最后一天的,況且若不是夠格的古董,他們國家博物館也不會收入館藏的。

步入溫暖的酒店大堂,陸子岡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緊跟著唐教授走進頂樓的會場時,他下意識的四處張望了一下。

“你有熟人會來嗎?”唐教授注意到了他的小動作,笑著問道。

“呃,我認識這里的一家古董店老板......”陸子岡說到一半尷尬的笑了笑,顯然不認為在這里能看到啞舍的老板。因為啞舍的古董給他的感覺是那麼神奇,根根本不是普通的古董可以比擬的。

“哦,也許會遇上,畢竟是當地人。”唐教授隨口說著,並沒有當回事。畢竟現在已經受最后一天的拍賣會,不夠格的人根本拿不到這最后一天的邀請帖,一家古董店的老板而已,估計這里一件東西的價值就能買他好几家店的了。唐教授也不在意,此時他已經看到几個熟人,連忙揚起笑容上前寒暄。

陸子岡撓了撓頭,也覺得碰不上最好,還有哪個胡少爺最好也別來。如果老板出現了,那就說明這里的古董有古怪,他可不想橫生枝節,那樣也太恐怖了。想想以前和老板還有那個胡少爺的瓜葛,什麼錕铻刀無字碑龍紋鐸,六博棋那次他還差點在那個宅院里莫名其妙的被人哢嚓掉!

生生地打了個寒戰,陸子岡趕緊把那些不好的回憶給塞了回去。唐教授在和他的那些老朋友聊天,他也不好湊過去,這個會場收拾得極為不錯,有各種古香古色的味道。桌子上還有百寶閣上放著一些擺設,雖然是仿品,但也極為精致,有著低調的奢華之感。參加拍賣會的人數也不算多,就七八十人左右,大多都是中老年人,偶爾有几個年輕的后輩,也是像他這樣被長輩提攜,帶進來旁觀的。

陸子岡這樣一環顧會場,還真讓他看到了個熟人,是之前在六博棋宅院里碰到過的,叫陳淼,擁有著一家私人圖書館,專門收藏古書孤本的。陸子岡的目光和那人一接觸便分開了,對方也是認出了他來,但完全沒有相認的意向,顯然也是想要把那段記憶抹去。陸子岡也不在意,他此時注意到在會場的一旁角落里,擺放著一些吃食。他早上趕飛機就沒吃什麼東西,當下便踱步過去。心中還慶幸自己定的飛機票正巧時間掐的准,再晚一點,恐怕就要因為杭州這邊的大雪而無法降落了。

剛剛揀了一些糕點放在盤子里,路子剛一回頭,就看到了啞舍的老板正倚在窗邊閉目養神。剛剛因為角度的問題,對方被厚重的窗簾擋住了,他才沒有看到。陸子岡這下直接愣住了,鴨舌的老板真的在這里?說明這場拍賣會里的古董有古怪?他是不是馬上轉頭就走比較安全啊?

“齊王......齊王?”

他睜開雙目,發現自己正身處在中軍大帳之中,天色已晚,身前漆案上的鳳魚青銅燈正幽幽地跳動著,燈光昏暗,坐在他對面那人的面容都有些模糊不清。

又做夢了嗎?齊王?這是在喚他嗎?

“齊王,那武涉已走......”對面那人見他回過了神,開始彙報軍務。

聽著這些話語,還有不遠處大帳之外士兵們整齊的巡邏步伐,一些遠久的記憶在他腦中慢慢被喚醒。

這應是他化名韓信之時,大概在公元203年,他平定了齊國,被劉邦封為齊王。項羽密派武涉前來游說,想要勸他反漢與楚聯合,約定三分天下。當然被他嚴詞拒絕了。

事實上,當時他最初的目標,只是想扶植一個秦氏皇族推翻秦二世胡亥,可后者把自己的兄長全部殺光,讓他無所選擇。只好投奔項羽,又轉投劉邦。而后來項羽卻血洗咸陽,這讓他對后者的不滿升到了極點,又怎麼可能與其合作。

“齊王,在下曾習過相人之术,懂得一二。”對面那人忽然話題一轉,語氣壓得極低。他收回心神,對于這一段的記憶,他有些模糊不清。他活在這世上實在是太久了,見過的人做過的事說過的話,很多很多都隨著時間的車輪前進而被碾得粉碎。他使勁按了按太陽穴,過了半晌,才想起來此人名叫剻徹,范陽辯士,是當時他屬下的謀臣。

“相人之术?”他聽到自己玩味的笑了笑,“先生相人之术如何?”

“人之或貴或賤,在乎骨骼表象。或憂或喜,在乎臉容氣色。或成或敗,在乎有無決斷。以此三點來相人,可万無一失矣。”剻徹向前探了探身子,一臉的高深莫測。

他此時才看清這蒯徹的面容,此人面白無須,身材消瘦,雙目流轉著睿智的光彩。他淡淡一笑道:“哦?那先生觀吾命運如何?”

蒯徹那雙深邃的眼瞳,直直地看向了他,許久之后才緩緩道:“齊王的面相,最高不過封為諸侯,並且還會有性命之憂……奇怪,但齊王殿下的背脊卻是貴不可言……兩者相悖,真是怪哉……”

他微微眯了眯雙目,若是扶蘇當年順利登基的話,區區王公諸侯肯定也不在話下,本身甘家就是世家大族。至于性命之憂嗎?他已經經歷過一次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聽著這位以辯才著稱的謀臣繼續侃侃而談,轉為開始勸說他擁兵自立。

而他也不得不承認,在他漫長的生命里,這個時間,是他最接近皇位那個誘人寶座的一次。

只要他想,便可以坐上去,就是那麼簡單。

可是,他並不想。

“……滅魏、徇趙、脅燕、定齊,殿下的功勞已無人可比,賞無可賞,封無可封了。投楚,楚王不會信,歸漢,漢王會震恐。殿下雖居于臣位,但卻有壓迫君主的威勢,名聲高于天下,屬下甚為憂慮……”

也許是陸子岡的目光太過于灼熱,老板從混沌的夢境中睜開了雙眼,也有些微訝地看著陸子岡,微微勾起唇角道:“沒想到你也來了。”

“哦,中午剛下的飛機,還想著明天有空就去你那里坐坐呢。”陸子岡慌忙解釋道,對自己剛剛的臨陣退縮而感到羞愧,不過隨之而來的便是几乎滿溢的好奇心。“老板,你這次來是看上什麼東西了?來說說看嘛!這樣我也可以和唐教授先打個招呼,省得競價了。”其實現在唐安世和那些熟人們寒暄的內容,也多是這樣的事先通氣。拍賣會的邀請帖上已經羅列出來部分藏品,雖然這樣的事前打招呼,也不能打消競爭者的念頭,但多少也能做到心中有數。

老板挑了挑眉,還沒來得及說什麼時,卻忽然若有所覺地往會場的門口看去,臉色微變。

陸子岡也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臉色也跟著變了。因為他看到他最不想看到的那位胡少爺,正面無表情地走進會場。獨一份的白發赤瞳,再加上肩頭正左顧右盼的小赤鳥,絕對不可能認錯。如果說剛剛陸子岡想要離開的念頭只是一閃而過的話,現在就真的想要走了。哽咽難言,他就知道杭州這地界發生的事情不能湊熱鬧!

不過奇怪的是,這胡少爺也是跟著人來的,當先走著的那個中年大叔,儒雅斯文,他的手拄著一根拐杖,竟是腿腳有些不便。陸子岡認得他是杭州一家博物館的館長,以前曾經在一些會議上見過面。而在這位館長的右手邊,與他並肩而立的,卻是一位年輕人。

陸子岡皺了皺眉,因為這個人看起來極為面善,他略回憶了一下,便想起來這人曾經與老板瓜葛極深,白澤筆那一次,同樣被招來前世記憶的就是他,好像是個醫生。

那位館長先是與几位熟人招呼了一聲,卻並不停留,而是直直地朝老板與陸子岡所在的這個角落走來。陸子岡連忙把手里的糕點放下,擦了擦手,卻見那館長根本不是衝他來的。

“哈哈,老板,果然你也在這里,我這回看中的是那套天青釉刻花秘色瓷杯盞,可不許和我搶哦!”館長爽朗地哈哈一笑,也不管老板有沒有回應,轉身便去和其他人招呼寒暄去了。這等作態,顯然是對老板極為看重,引得一些人投過來疑惑的目光。只是見是個年輕人,便不甚在意。

館長也是緊張過度了,他今日還專門先去了趟啞舍,可是卻扑了個空。這可把他急壞了,本來想捎帶老板一程,正好路上再聯絡聯絡感情不要搶他看中的東西。不過在要離開的時候,正巧遇到了醫生與胡亥。館長知道老板與醫生是好朋友,所以也就沒多考慮,三人一同前來。他不知道的是,這位醫生的芯子早就換了一個靈魂,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單純的醫生了。

館長說了句話就走了,但扶蘇和胡亥卻並沒有跟著離開。老板看著面前的扶蘇,百味雜陳,輕嘆一聲道:“沒想到你也來了。”

陸子岡聽到這話就覺得異樣。這句話他剛剛說過一遍,可是此時從老板的口中再說一遍,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復雜意味。陸子岡搓了搓手,覺得手心開始冒汗,他是不是走開一下比較好?

扶蘇聞言笑了笑道:“只是想見見你,沒別的意思。”他說到這里微微停頓了一下,目光落在老板大衣口袋外露出來的那只兔子玩偶耳朵,臉上的笑意深了几分,“算算我們也快一年沒見過了。”

“塊一年了嗎?”老板怔了怔,他對于時間的概念,是和其他人完全不同的。一年對于他來說,並不是一個很長的時間。在啞舍之中,時間像是停止了一般,也像是過得飛快,好像上一次與扶蘇決裂的見面,也不過是一眨眼之前。定了定神,老板看向遠處左右逢源的館長,揚了揚下頜道:“你和館長人生?”

“不認識,他認識的好像是我的這個身体。不過不用擔心,其實今天不跟館長一起,我也是可以進來的。只是湊巧罷了。”扶蘇說的倒是實話,因為胡亥在古玩界也很有門路,區區一張邀請帖而已,后者早就弄到了。扶蘇說話完全和普通人無異,略帶古語的言詞,自然是不好在平常的場合說出,這也是入鄉隨俗。

一旁的胡亥低垂著眼簾,額角抽搐。可能自己皇兄沒有注意到,今天的他非常話嘮,與往常的皇兄大相徑庭。

陸子岡只是在旁邊站著,就能感覺到此處殺機大盛,連溫度好像都瞬間降低了几度,讓人背后直生寒意。他剛想找個借口走開,就聽到大廳內播放著的音樂一斷,主持人上台有請各位入座,宣布拍賣會即將開始了。陸子岡自去尋著唐教授,心中還暗自慶幸終于離開暴風中心了,卻不曾想唐教授正好和館長聊著天,索性兩人就坐在了一起。而館長卻又招呼著老板同來,老板身后又帶著那個醫生和胡少爺。唐教授和館長的那一排已經沒有位置了,陸子岡被迫與老板等人坐在了后面一排,各種欲哭無淚,只能低著頭翻看著手中的此次拍賣會部分藏品簡介。

主持人上台之后說了几句場面話,悼念了已經去世的收藏界大佬,又歡迎來臨的各位,隨后也不贅言,立刻進入正題。一開始拍賣的十件藏品都是指明了可以私人收藏的,館長和唐教授等雖然覺得這些藏品價值不錯,但還是要差上一些。他們私底下都通過氣,知道今天總共拍賣十五件藏品,十件藏品之后的五件,才是國寶級的。那五件藏品普通人即使買得起也供不起,所以專門面對與會的各家博物館拍賣。不過博物館可撥的經費自然不能與私人相提並論,所以前面的這十件藏品可以拍得出天價,后面五件國寶級的藏品有可能加起來都不如前面一件的錢多。

館長心情很不錯,因為他來到這里才知道今天拍賣會是這樣安排的,不禁大為贊嘆這家人會辦事。這回他不必擔心老板會跟他搶東西了,因為他看中的那套天青釉刻花秘色瓷杯盞,定然是屬于國寶級的藏品。

在拍賣到第四件藏品,也就是一台明代蟹殼青澄泥硯時,館長件老板居然一次都未舉牌,不禁疑惑地轉過頭來問道:“老板,怎麼,沒有看得上眼的東西嗎?”

老板點了點頭,沒有回答。

館長問完就一拍額頭,心想自己真是高興糊涂了。啞舍里的東西他又不是沒見過,光外面百寶閣上擺出來的那些就價值連城了,澄泥硯雖然是好東西,但老板那里隨便放在櫃台上天天用著的就是宋代梅花坑的端硯,又怎麼能看得上這個?

館長悄悄地又把頭扭了回去,不再得意忘形了,沒看老板的臉色都不怎麼好看嗎?肯定是因為那五件藏品不向私人開放拍賣,他要低調點……

老板的臉色確實不好看,但原因絕對不是館長以為的這個。

陸子岡坐在最外面,身子卻拼命地往前湊,向前一排的唐教授低聲請教。唐教授好為人師,此時又不是博物館看中的那几件藏品拍賣,便樂于指點一二,只是越回答越覺得這小陸同志怎麼有些基礎知識不過硬啊?連澄泥硯有哪几個坑都不知道。陸子岡自然不會那麼沒水准,但他若是不找點話題聊著,他就會覺得自己要被老板另一邊的那個醫生的眼神洞穿了!雖然他知道那根本不是看向他的!

但是,幸好那個胡少爺是坐在離他最遠的另一邊,在陸子岡看來,那個胡少爺自然是要比老板危險一千倍一万倍的人物。

不過,這個囂張的胡少爺,今天出奇的乖啊!居然連一句話都沒說過,當真奇怪……

“齊王殿下!”他從恍惚間回過神,忽然發現自己正站在城牆上,不遠處自己的軍隊正捉對廝殺。當然,是只有架勢沒有殺氣,因為這並不是戰場,只是日常操練。

他緩緩地眨了下眼睛,又睜開來,確認眼前的場景並不是自己的錯覺,多半自己又是在做夢。

“齊王殿下,日前屬下所進之言,殿下可有決斷乎?”這個在自己耳邊嘮叨的聲音,他在不久之前就聽到過,所以不用回頭確認,也知道身后之人就是那辯士蒯徹。

他一手拿著令旗,一手在青灰色的城磚上慢慢地敲打著。為何會不斷回想起那時候發生的事?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敵國破,謀臣亡。漢王並不是虛懷大度之人,殿下三思啊!”蒯徹語重心長,苦口婆心。

他抬手舉起令旗,揮舞了一下,震耳欲聾的軍鼓聲驟然而起,長短間隔,城牆下的士兵們便令行禁止,整齊划一地開始迅速變陣。

“殿下,在帝王眼中,功臣天生就有罪,誰讓功臣有能力造反乎?諸帝王防功臣,如防賊般,無一例外。”蒯徹就想不明白,為什麼這齊王殿下就這麼愚忠呢?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若是換位相處,他蒯徹也有這般精兵强將,此等蓋世功勛,絕對爭上一爭。

“無一例外……麼……”他喃喃自語著,心里想著的卻不是劉邦,而是另一個人。

“畢之……”

老板睜開了雙目,發現周圍人聲鼎沸,爭相競價,他在一愣神之后,才反應過來自己居然在拍賣會場上,就失了神智。

“畢之?你怎麼了?” 一旁的扶蘇關心地問道,甚至還想伸出手來摸摸他額頭,看他有無發熱。

老板不著痕跡地避開了他的手,淡淡地搖了搖頭,並沒有多加解釋。

接二連三地夢到以前發生的事,是因為要收回那個物事,而心已亂了嗎?

且不論老板這邊發生的小插曲,拍賣會就這樣一直順利地持續下去,一直到第十個藏品拍完,他們這一排都沒有任何叫價的舉措。這自然在旁人眼中看來是再正常不過的了,這一排四個人,都是看上去不過二十余歲的年紀,一看就是來看熱鬧的。

當然,陸子岡確實是來湊數的,但其他人卻不是。老板是看不上這些藏品,扶蘇是項庄舞劍意在沛公,胡亥則是眼界極高,決定這些古董沒有任何精魄靈氣,一文錢都不值。

醫生的兔子玩偶造就沒乖乖地趴在老板的口袋里,都已經露出小腦袋來了。但他卻一直都沒有看向台上那些展品,而是牢牢地盯著近在咫尺的扶蘇。

准確的說,是盯著自己的身体。

雖然不忿這個鳩占鵲巢的小偷,但醫生也不得不承認這家伙的氣質和他完全不同。

一身名牌的休閑服,一看便知是人生贏家。沒有戴眼鏡的面容上透出一股讓人難以忽視的凌厲霸氣,但卻又控制得很好,並沒有鋒芒畢露,只是隨隨便便坐在那里,便是一副上位者的架勢。

再回想以前的那個自己,簡直就是兩個人嘛!醫生各種心情低落,目光越發的惡狠狠起來。

當然,兔子玩偶即使再怎麼做出惡狠狠的眼神,也是很萌很柔弱的。醫生的長耳朵耷拉下來,發誓回去之后就讓老板給他換個老虎的玩偶,不行就霸王龍!喏,其實高達也是可以的……

醫生的思緒又不著調地跑偏了,扶蘇卻連眼角余稍看他一眼的時間都欠奉,是徹徹底底地藐視著這個對手。

等主持人再宣布下一個藏品的時候,本來神情輕松的館長便坐直了身体,唐教授也不再理會陸子岡那些基礎知識問題,攥緊了手中的邀請帖。在每個人的邀請帖上,背面都有著號碼,叫價的時候可以直接舉起邀請帖。

剩下五件藏品都是內定要給博物館的,只有擁有特殊號碼的人才可以叫價,所以氣氛就沒有之前的熱烈,而且速度也進行得很快,顯然是這些博物館的代表們在之前就達成過默契。館長拿下了他看中的那套天青釉刻花秘色瓷杯盞,唐教授收了一副清郎世寧所畫的《乾隆皇帝刺虎圖》,其他三件藏品也依次被拍下。

主持人簡單說了几句結束語,就散會了。拍下藏品的人拿著邀請帖去和相關負責人交接,其他人相繼離開,會場內很快便冷清了下來。唐教授和館長等人並未起身,他們這些要走正規流程,所以倒是不急。唐教授剛想說些什麼,目光卻落在一處,眉毛緊鎖了起來。

“咦?那不是老陳嗎?他怎麼去休息室了?”館長也發現了異狀,這個會場隔壁連著休息室的,這會拍賣,那位收藏界大佬的后人定然也來了,只是並未出現而已。

陸子岡一怔,他們說的那個人他也認識,就是那個擁有著一家私人圖書館的陳淼。陸子岡也不笨,飛快地壓低聲音對唐教授說道:“這人在拍賣上一次都沒叫過價,他很有實力的,不可能白來一趟。”陸子岡觀察得這麼詳細,也是因為他剛剛太閑了。而且在場除了老板這些人,他也就只認識這一個。

此時坐在陸子岡身旁的老板卻站了起來,從他面前走過,直接往那邊陳淼進去的休息室走去。當然,他這一動,身旁的扶蘇和胡亥也跟著去了。

館長用拐杖敲了一下地面,馬上生龍活虎地說道:“失策了!這主家肯定有壓箱底的東西沒拿出來拍賣!”說罷連忙站起身,一深一淺地追著老板去了。

唐教授肯定也不會落于人后,立刻跟上。陸子岡又默默地在心中吐槽了,原本陳淼一人行動倒不顯眼,他們這一行六個人,這麼大動靜,絕對引人注目。不過好在此時會場里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倒也沒引起什麼風波。

休息室其實並不小,門打開之后,里面大概有一間會議室大小,還有一個長桌。陳淼本來暗自欣喜自己眼光獨到,正在和休息室中的一位小姐套近乎時,卻愕然發現門一開,陸續進來了五六個人。

“好啊!老陳,你居然想要吃獨食?可被我抓到了吧?”館長嘿嘿一笑,無比得意地在陳淼的對面坐了下來。

陳淼苦笑地摸了摸鼻子,嘆了口氣道:“我這不是知道有件東西沒拿出來拍賣嘛!所以過來問問。”

“是什麼東西?”唐教授落座后,也感到好奇。不過他禮數周全,倒是先向那名女子遞了張名片,相互通報了姓名。

這位女子姓張,並不是那位收藏界大佬的后人,而是一位律師。她年紀大概三十多歲,瓜子臉,一副干練精明的模樣。陳淼一聽便泄了氣,他和一個律師談也談不出什麼花樣來,原來他還以為是那位老先生的后人呢!看來對方真的連面都不願意露。

“咦?看你這表情,到底是什麼東西啊?”館長也來了興趣,他們這些人都見過太多的古董了,能讓陳淼這樣的人失望成這樣,那該是什麼樣的古董呢?“不會是什麼高山流水的古譜吧?”館長取笑了一把,因為陳淼痴迷于各種古書,當然琴譜也是算在內的。

這時他們閑聊著,那位張律師已經起身走到老板那些人之中遞交名片了,這些都是社交禮儀,他們也渾然不在意。

陳淼抹了把臉,重新恢復了冷靜,淡淡一嘆道:“是一枚免死牌。”

“免死牌?”館長和唐教授同時一震。

免死牌這是老百姓在世俗之間的說法,真正應該稱之為“丹書鐵券”或者“丹書鐵契”,是古時候皇帝賜給功臣,世代享受優遇或者免罪的信物。因是用丹書寫鐵板上,故名之丹書鐵券。而為了取信和防止假冒,便將鐵券從中剖開,朝廷和諸侯各存一半。最早是由漢高祖劉邦頒發,后來各朝皇帝相繼效仿,成為了獎賞功臣諸侯的一種福利。民間戲曲傳奇小說中也多有描述,因為其有著免死的權力,便稱之為免死牌。

雖然歷史上被頒發的免死牌無數,但在歲月中,這些免死牌或破碎或失傳或直接被后人抵用掉讓皇室收回,所以留傳下來的並不多。當今最早的免死牌,是五代吳越王錢繆鐵券。

想到這里,唐教授就難免得意,因為這塊錢繆鐵券現在就藏于中國國家博物館。他帶著炫耀的語氣問道:“這丹書鐵契在梁代時用銀字填字,隋代時用金填字,明代時仿唐制。老陳,你可見過那塊免死牌?是何形制?”

陸子岡分了一半心神在聽他們聊著天,另一半心神卻在注意著老板的動靜。他見那名張律師拿出了一份文件遞給了老板,后者略看了一眼便點了點頭。這是在搞什麼?陸子岡不敢擅動,眼睛使勁地睜大著,都快要抽筋了。

耳朵里卻聽那陳淼神秘地壓低了聲音道:“丹書鐵契始于何時?”

館長呵呵一笑道“好你個老陳,居然還來考校起我們了。《漢書》上記載,漢高祖劉邦登基后,‘與功臣剖符作誓,丹書鐵契,金匱石室,藏之宗廟。’這丹書鐵契一詞,便源于此。只是后來多都被稱之為券了。”

陳淼點了點頭,臉上做出高深莫測之色,緩緩道:“我雖然未見過大佬所藏的那枚免死牌,但聽見過的朋友說起,那枚免死牌是真正的丹書鐵契。”

“當真?”館長和唐教授都嚇了一跳,隨即都不信地搖了搖頭。

真正的丹書鐵契,那就是劉邦親自頒發的那一批,離現在都兩千多年了,根本不可能還存在。那劉邦大殺功臣,那些功臣連后人都沒有,又如何傳承下去?這造假也造得太離譜了吧?

陸子岡也各種不信,但他此時卻看到休息室另一邊,那個張律師拿出了一個錦盒,遞給了老板。老板打開確認過之后,便在文件上簽了名。陸子岡駭在了當場,因為從他這個角度看去,正好看到錦盒內正靜靜地躺著一塊鏽跡斑斑的鐵板。

不會……這麼誇張吧……

陸子岡目瞪口呆,等他重新回過神時,卻見老板等三人已經離開了休息室,張律師陪坐在館長等人左右,含笑地聽著他們爭論不休。陸子岡張了張嘴,后又默默地閉上了。就當他什麼都沒看到吧,並且老板他們離開了也代表著麻煩的遠離。

只是他實在是太好奇了,那錦盒中的鐵板是不是傳說中的免死牌啊?陸子岡好奇得抓心撓肝。

遠處雄偉的城牆上旌旗招展,街道兩旁站滿了迎接他的官兵和百姓。他端坐在馬背之上,在緩慢的顛簸搖晃之中,細細觀察著那些官兵與百姓的服飾,才確定現在是在他當年入洛陽參加劉邦登基的場面。官兵們身上的盔甲還算整齊,但手中的兵器殘缺不全,百姓們雖然都把衣服洗得干干淨淨,但卻在經歷了秦二世的暴政和亂世的動蕩后,各個面黃肌瘦。

但他們的眼中卻透出奪目的光彩,那是對和平安寧生活的向往。

縱使他已經很多年沒有經歷過亂世了,卻還是在看到這樣期許的目光時,會忍不住情緒激蕩。

可這股熱血,卻又轉瞬間冷卻了下來,因為他知道,這是兩千多年前的畫面了。

馬匹順從地在御道上前進著,在進到城門沒多久,便見到了一人在群臣的簇擁下,徐徐走來。那人面留美髯,鼻梁高聳,額頭突出,多年前便被呂雉的父親一眼相中,說是有龍顏之相。

他快步下馬,已經無法回憶起當年此時的心情,只是按照周禮打算行跪拜之禮。

當然,這也只是在大庭廣眾之下給對方一個面子,盡管面前這人已經登基為皇,但也絕對受不住自己一拜。

果然劉邦快步搶上前,一把扶住了他的手臂,哈哈一笑便領著他朝大殿而去。

簇擁著他的若干功臣們,渾然沒有臣子的自覺,大聲說笑者,引吭高歌者,竊竊私語者均有。他冷眼旁觀,發現劉邦的笑容有些僵硬,顯然是對此極度不滿,只是隱而未發矣。

登基儀式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起,變得蒙眬而且虛幻,周圍的聲音也都混沌而且模糊,他站在那里渾渾噩噩,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夢境還是在現實。

他曾經夢想過無數回這樣的場面,但現在,站在丹陛之上的,卻不是他期待中的那個人。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有一句話非常清地傳入到他耳中。

“天下既定,命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定章程,叔孫通制禮儀,陸賈造《新語》。”黃門令的聲音極有穿透力,他每念一個人的名字,那個人就排眾而出,躬身站在丹陛之下。他也如同木偶人一般,站在蕭何的后面。

當年的他,究竟是因為什麼原因才決定離開的呢?明明一開始還是很想為那些流離失所的百姓們做些實事的。

記憶有些混亂,他垂著頭猶自思考著,忽然手上一沉,一塊用朱砂書寫的鐵板落入了掌中。

“陛下剖符作誓,賜丹書鐵契,于金匱石室之中,藏之宗廟……”

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是了,是這時候開始的……

手里捧著錦盒的老板,看著人來人往的酒店大堂,不由得緩緩地長出了一口氣。

看來這東西對他的影響,要比他想象得更深。

老板回過頭來,定定地看著一直走在他身側的扶蘇。

這其實是一個很奇怪的角度,因為在最久遠的記憶中,他從來都是追隨著對方的背影,始終恪守君臣之道,主動落后半步。

從未有過這樣並肩而立的情況發生過。

老板難免有些晃神,但片刻后就找回了神志,從容道:“這是屬于我的東西,我只是拿回來而已。”

扶蘇的眼中精芒一閃,去年他們兩人重逢之際,他曾聽老板提起過當年之事,聞言便猜到了這免死牌的來歷。竟是劉邦親自頒給韓信的丹書鐵契嗎?

扶蘇話雖未說出口,但老板卻已知他的疑問,便點了點頭道:“沒錯,確是劉邦所制。當年其他王侯的丹書鐵契均沒有免死這一條赦免,獨獨賜予我的有。我便知他已深恨我許久了。”

“如果是我,斷然不會這樣對你的。”扶蘇喟嘆一聲,無比的悵然。

老板抿緊了嘴唇,這次卻一言未發。他手中的免死牌,也屬于帝王古董。只是這個古董代表的,是帝王的背叛。

帝王的契約承諾,從來都是一紙空文,就算是用最堅固的鐵鑄成,也會輕易地被摧毀碎裂。

世人皆道,兄弟可以共患難,但不能同富貴。當年這丹書鐵契發下來,鐵契還嶄新得閃閃發亮,而劉邦的屠刀便已經落下。

所以丹書鐵契在之后便不被稱為“契”,而是“券”這種充滿交易意味的字眼了。

而帝王的背叛,重點其實並不是“叛”,而是“背”。

那種表面上笑語盈盈,暗地里卻擦亮屠刀,才是最可怕的。

劉邦為每個功臣都頒發了半塊丹書鐵契,然后自己留下了另一半,藏在金匱石室之中。表面上是和睦如初,但私下卻如鯁在喉,待帝國安定之后,便按著那些免死牌上面的名字,一個接著一個地除去。

這根本不是免死牌,而是催命牌。

也許是當年的他還是太年輕,即使是早就看穿劉邦這個人的本質,斷然離去,心中卻也難以釋懷。他手中的這塊免死牌,雖然在漫長的歲月中有無數次他都可以重新收回啞舍之中,但他還是置若罔聞,直到今日不得已而為之。

老板不想去想扶蘇這句話的背后又有著什麼深意,感覺著口袋里的兔子玩偶掙扎著要爬出來,老板連忙騰出一只手把醫生重新塞了回去,面上平靜自若地淡淡道:“我先走了。”

扶蘇也並未說什麼,看他穿得單薄,便解下自己脖頸間的羊絨圍巾,仔細地替他圍好。他的視線落在了老板身上灰色的毛呢大衣上,在發現這件大衣是他去年寄居在啞舍時穿的后,俊容上的笑意更深了。

老板的唇蠕動了几下,最終也什麼都沒說,也沒有拒絕對方的好意,靜靜地離開了。

胡亥緊攥著拳頭,終于忍不住上前一步道:“皇兄,那免死牌豈不是帝王古董?為何就讓他如此簡單地拿去?”胡亥今日前來,還以為皇兄是終于出手,打算干擾老板的計划。結果最后皇兄卻什麼都沒有做。

扶蘇的嘴角輕輕一翹,若無其事道:“如果你很想要一樣東西,那麼久放他離開,等他回來找你的時候,你就永遠擁有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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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19 10:00:34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一章啞舍.青鎮圭

扶蘇的眼睛盯著手中的竹簡,但心思完全不在上面。

他再一次的抬起頭看向毫無動靜的殿門外 ,極力抑制住自己有些起伏不定的情緒。

今日,是那名少年來向他覲見的日子 。

雖然父皇什麼都沒有說,但扶蘇明白,這是父皇相中的股肱之才,是為他而准備的。

只是既然已經分那封少年為上卿 ,有不聲不響地丟到他這里來當侍讀,這樣一捧一摔的折騰,難不保那少年會有什麼怨氣。

扶蘇低下頭,摩挲著手中的竹簡,淡淡的勾起一抹笑容。

是啊,這又是父皇的考驗,如果他能收服這名少年,那麼他就將增添一只臂膀。若不能收服,父皇則會認為他沒有繼承王位的能力。若為王,那必然需有駕馭臣子的能力,否則又怎配為“王 ”這個字呢?

要知道,他的弟弟們可一直都對他虎視眈眈。

“公子,甘上卿到。”殿門外傳來內侍顧存低沉輕柔的聲音 。

在顧存說話之前,扶蘇並沒有 聽見半分衣袂摩擦的聲音,也就是說,顧存在外面已經站了許久,故意延緩通報。

很好,不愧是從小照顧他長大的內侍,完美的領會了他的意思。復蘇低垂眼簾,掩去眼中的笑意,他鋪好桌上的竹簡,撩袖伸手拿了一只蒙將軍送給他的毛筆,沾了些黑石脂,懸起手腕,在竹簡上 慢慢地書寫起來。

不同于竹片沾漆書寫的生硬晦澀,兔毛所制的毛筆書寫時行云流水,扶蘇已經預感到,這種毛筆將要在書法史上掀起何種改革風浪。他 現在所書寫的筆体,就已經不同于筆体粗細一致的篆書,而是隨著筆鋒走勢,有了各種各樣的變化。

扶蘇心情舒暢,寫了几句《周記.大宗伯》,才緩緩的說道:"宣”

“諾。”顧存在殿外應聲而去。

不多時,扶蘇就聽到殿外傳來玉環叮咚作響的清脆聲。

《禮記經解》有云:行步則有玉佩之聲,生車則有鸞和之音。有身份的君子必佩玉,從殿外由遠及近的環佩之聲,便能聽得出人走動的速度不徐不疾,顯然並沒有因為長時間的等候,而顯得有任何浮躁心急。

扶蘇握筆的手頓了頓,但卻並未擱下,就算來人已經走入殿中,向他長揖見禮,他也沒有回應。

殿內的聲音隨著來人的站定,而變得重新肅靜起來,環佩的聲音沒有再次響起,而扶蘇也聽著對方平穩的呼吸聲,心平氣和的把這卷竹簡下了下去。

很好,他最喜歡聰明人。

直到最末的一張竹片都寫滿了字后,扶蘇 才停下筆,滿意地看著自己的字跡,這才緩緩地抬起頭。

殿中那正站的筆直的少年,變映入了他的簾里。說他是少年,其實還未到,身量頂多算是比垂髫黃口的孩童高上一些,看上起就像十八九歲一般。還未到束發 之年的少年卻穿了一身華貴的上卿官服,就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偏偏那充滿著稚氣的臉容上,是滿滿的鎮定與驕傲,看這簡直讓人想要發笑。

扶蘇伸手揉了揉眉心,借著這個動作把自己臉上的笑意掩飾了下去。這個少年確實有資本驕傲的,只是十二歲的年紀,卻獨自出使趙國,讓秦國不費一兵一卒而得河間之地。這等能力,就算是自視甚高的自己,也不敢保證能夠做到。

“坐。”復蘇揮手指了指一旁案几,少年一欠身,不卑不亢地落座。

“甘上卿,汝對孤可有所不滿?”扶蘇看著少年勾起嘴角,毫不客氣的開口問道。少年的祖父甘茂,曾是秦國的左丞相,卻因為受人排擠,而逃離了秦國,最后客死魏國。他很想知道,這少年對于秦國,究竟 是有著什麼樣的感情。

他要弄清楚這少年是不是可以養得熟,若是一頭養不熟的狼崽子,他可沒那閑工夫伺候著。

“並無不滿。”少年眼觀鼻鼻觀心,無比鎮定的說道。

“那從明日起,每日卯時。入宮侍讀,汝可有異議?” 扶蘇的聲音放慢,他其實也沒比少年大几歲,在啟蒙之后,對他影響最大的,自然是他父王,所以在任何方面,他都自覺 或者不自覺的模仿他父王。雖然沒有任何聲色俱厲,但卻給人一種難以言語的壓迫和氣勢。

“謹遵公子旨意。”少年一板一眼地應下,並無半分勉强,甚至在很痛快的應允后,直身站起身踱步到扶蘇身旁,恭敬道:“臣今日便可開始侍讀,公子寫得一手好字。”他那句疑似恭維的語話說得極其自然,隨即便自來熟的坐在了扶蘇身側,把案上的竹簡拿了起來,仔細端詳欣賞著。

扶蘇被少年的這番舉動,哽得不輕,他本想給對方一個下馬威的,但顯然對方要比他更認得清形勢。

“公子所書的,是《周禮 大宗伯》篇。”少年顯然博聞强記,只看了几句,便猜到了出處,話題一轉道,“公子可是有感而發?”

扶蘇抬起頭,發現少年的目光落到了他身后的櫃閣上。扶蘇不用回頭,都知道少年在意的究竟是什麼。靜靜躺在錦盒里那片尊貴黑綢之上的,是一枚青色的鎮圭。

“以青圭禮東方。”少年青稚的童音朗朗讀著竹簡上的文字“以玉做璞,以等邦國。王執鎮圭。鎮,安也,所以安四方。”

直到最末的一張竹片都寫滿了字后,扶蘇 才停下筆,滿意地看著自己的字跡,這才緩緩地抬起頭。

殿中那正站的筆直的少年,變映入了他的簾里。說他是少年,其實還未到,身量頂多算是比垂髫黃口的孩童高上一些,看上起就像十八九歲一般。還未到束發 之年的少年卻穿了一身華貴的上卿官服,就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偏偏那充滿著稚氣的臉容上,是滿滿的鎮定與驕傲,看這簡直讓人想要發笑。

扶蘇伸手揉了揉眉心,借著這個動作把自己臉上的笑意掩飾了下去。這個少年確實有資本驕傲的,只是十二歲的年紀,卻獨自出使趙國,讓秦國不費一兵一卒而得河間之地。這等能力,就算是自視甚高的自己,也不敢保證能夠做到。

“坐。”復蘇揮手指了指一旁案几,少年一欠身,不卑不亢地落座。

“甘上卿,汝對孤可有所不滿?”扶蘇看著少年勾起嘴角,毫不客氣的開口問道。少年的祖父甘茂,曾是秦國的左丞相,卻因為受人排擠,而逃離了秦國,最后客死魏國。他很想知道,這少年對于秦國,究竟 是有著什麼樣的感情。

他要弄清楚這少年是不是可以養得熟,若是一頭養不熟的狼崽子,他可沒那閑工夫伺候著。

“並無不滿。”少年眼觀鼻鼻觀心,無比鎮定的說道。

“那從明日起,每日卯時。入宮侍讀,汝可有異議?” 扶蘇的聲音放慢,他其實也沒比少年大几歲,在啟蒙之后,對他影響最大的,自然是他父王,所以在任何方面,他都自覺 或者不自覺的模仿他父王。雖然沒有任何聲色俱厲,但卻給人一種難以言語的壓迫和氣勢。

“謹遵公子旨意。”少年一板一眼地應下,並無半分勉强,甚至在很痛快的應允后,直身站起身踱步到扶蘇身旁,恭敬道:“臣今日便可開始侍讀,公子寫得一手好字。”他那句疑似恭維的語話說得極其自然,隨即便自來熟的坐在了扶蘇身側,把案上的竹簡拿了起來,仔細端詳欣賞著。

扶蘇被少年的這番舉動,哽得不輕,他本想給對方一個下馬威的,但顯然對方要比他更認得清形勢。

“公子所書的,是《周禮 大宗伯》篇。”少年顯然博聞强記,只看了几句,便猜到了出處,話題一轉道,“公子可是有感而發?”

扶蘇抬起頭,發現少年的目光落到了他身后的櫃閣上。扶蘇不用回頭,都知道少年在意的究竟是什麼。

靜靜躺在錦盒里那片尊貴黑綢之上的,是一枚青色的鎮圭。

“以青圭禮東方。”少年青稚的童音朗朗讀著竹簡上的文字“以玉做璞,以等邦國。王執鎮圭。鎮,安也,所以安四方。”

鎮圭者,蓋以四鎮之山為 篆(字打不出字典也找不到是王字旁不是竹字頭)飾,圭長尺有二尺。天子冕而執鎮圭,亦所以鎮安四方。青色的鎮圭,可以說代表著天子的禮期。

少年的目光從竹簡再次不可抑制的轉移到青鎮圭上,他几乎可以從上面的篆体紋飾刻畫辨別的出來,這時周朝天子代代相傳的青鎮圭。

為什麼這麼重要的青鎮圭,會在公子扶蘇這里?難道是秦王從哪處得來,然后賞賜之?

少年想到了此點,清澈的瞳孔微縮了一下。這說明,秦王已經屬意了下一代的繼承人?

扶蘇沒有回頭,也沒有去看少年臉上的表情。這枚青鎮圭是他特意放在此處的,這也是在向少年昭示自己名正言順的光明未來。

雖然父王賜予他青鎮圭的舉動,大抵還是帝王的考驗之一,列如讓他的諸位弟弟們眼紅心跳抓心撓肝,以至于上竄下跳的給他使絆子,但這並不妨礙則他借此禮器,狐假虎威一番。

扶蘇又拿起一卷空白的竹簡,慢慢的在案几上鋪好,再次拿起那根兔毛筆,口中淡淡問道:“何為圭何為臬?”

“圭者,雙土也。臬者,自木也。以土圭水臬之法測土深,測日影,正四時,以求地中。陳圭置臬,瞻星揆地,此乃立國之根本也。”

少年在一愣神之后,回答的一板一眼。圭臬兩物在很久以前是很平常的事物,但這兩物事卻是在建立一座城池之前,探測丈量土地時必須使用的工具。長此以往,便被賦予了至高無上的象征和意義,甚至有了玉圭金臬之說。

扶蘇手中的筆開始在竹簡上落下,但卻並不妨礙他一心二用,只聽他繼續問道:“那何為圭臬?”

少年這次並沒有立刻回答,因為一個詞並不僅僅是表面上的意思,列如度量,列如權衡,又列如繩墨等等。他看著扶蘇優雅的書寫著,沉吟了片刻,才謹慎地緩緩道:“法度,規則。”

扶蘇眼睛都未眨一下,繼續咄咄逼人地追問道:“那何為法度?何為規則?是君父所言?是智者所言?還是聖人所言?”

少年聞言怔忪,根本沒想到會被問到這樣刁鑽的問題。即使他能就他這給問題侃侃而談半個時辰以上,但他知道,公子想要的,並不是那樣的敷衍。

半晌身畔都沒有聲音傳來,扶蘇很滿意少年的反應,他還是沒有抬頭,只是淡淡的吩咐道:“上卿今日且回吧,明日卯時,請准時。”

這句話說得輕飄飄的,但卻有著讓人無法抗拒的威勢。

少年這才知自己逾越了,公子方才說明日起入宮試讀,他今天還沒有資格坐在這里 。

頓時錦衣內冷汗津津,恭敬地低首叩別。

直待少年退著走到殿外,扶蘇都沒有抬起頭看他一眼。待案几上的那張竹簡寫到最后一片,扶蘇才擱下筆,長長的呼出 一口氣。

能在對方的心中種下一顆名為質疑的種子,今天發揮的真當不錯。

遲早,這枚種子會生根,發芽,最終長成參天大樹,再也無法從心間拔去。

復蘇摸了摸光滑的下頷,還很稚嫩的俊秀臉龐上偽裝的鎮定氣場全然崩塌,露出了得意洋洋的神情。

不愧他排練了好几次啊......

扶蘇雖然在看著軍事情報,但多半的注意力還是在身側整理竹簡的少年身上。

這位表面恭敬,事實上內心無比倨傲的少年,已經成為他的侍讀有一段時間了。扶蘇越是和他接觸,就越是震驚于他淵博的學識,也越好奇他究竟師承何處。一想到最近宮廷中傳的沸沸揚揚的那個傳言,即使知道是有人別有用心,但扶蘇心底也是各種不舒服。

說到底,如果真正想把一個人收為心腹,就沒有必要在對方的面前還掩飾自己的想法。

只是,這要怎麼問出口呢?

扶蘇轉裝模作樣地翻看著手中的軍事情報,這些情報都是有快馬交接到秦王政的手中,后者會命人復制一份,第一時間送到他這里。並不是想要這個還未束發的公子扶蘇能有什麼過人的見地,只是在潛移默化的培養他執政的能力。

正忍不住把眼神從寫滿情報的竹簡上,轉移到身側的少年身上時,扶蘇忽然發現那少年居然轉過了頭來,兩人的目光對了個正著。復蘇忍住想要躲開的衝動,定定地看著他。

少年還很稚嫩的臉龐上一片沉靜,只聽他淡漠的開口道:“若是公子想要問宮中的流言,請盡管問 。”

這樣的機會,扶蘇自然求之不得。他放下手中的竹簡,沉聲問道:“孤聽人傳汝曾是罪人呂不韋的門客 ,可有此事?”

少年單薄的唇輕蔑地一勾,緩緩道:“公子居然信?呂相去時,臣才几歲?何來門客之說?”

扶蘇自然知道這種流言荒誕不經,可無風不起浪,他順勢繼續追問自己一直疑惑的問題:“卿之祖父曾離秦國,封地被奪,那......卿居何處?”扶蘇一字一句的斟酌,生怕有所冒犯。

但雖然小心到如此地步,少年聞言,臉上的表情也隨之僵硬了一下。垂在身側的手悄悄的緊握成拳,少年低垂眼簾,掩住了雙目的情緒。“祖父去后,甘家如大廈將傾,万劫不復。臣幸得師父收養,才得以有今日。”

“師傅?”扶蘇挑了挑眉,毫不掩飾對于少年口中的那個師傅的興趣。能將一個孩童調教成秦國上卿,那本人又將是何樣的驚才絕艷。

少年抿了抿唇,像是在猶豫什麼,半晌之后才艱難的說道:“吾師......曾是呂相門下之客......只是閑散人等,尋丹問藥而已。”

扶蘇一愣,這才知道這流言居然還真有些靠邊。他此時才注意到,少年口中U意一直稱呂不韋為呂相的,看來雖然並無直接瓜葛,這少年也絕不是踩低捧高之輩。

看著少年木然中難掩緊張的神情,扶蘇不由得一笑道:“無妨,當年呂相門下三千門客,多乃濫竽充數罷了。”說罷又覺得有些不對味,他這不是在說人家師傅是濫竽嗎?

果然見少年的臉色一沉,扶蘇這下也不好再問他師父的事情,不過反正知道有這麼一個人就行,報到父王那里,總會找到的。扶蘇也厚臉皮的當之前的話根本不存在,反正父王無數次的言傳身教讓他明白,身為上位者就是需要城牆厚的臉皮。

“汝師只汝一名弟子?”扶蘇發誓,他只是受不了殿內窒息的氣氛,隨口一問,絕對不是想要套話。

少年的表情已經恢復了正常,一板一眼的恭敬回答道:“吾師來秦前,曾有一位弟子。臣曾聽師言及几次,但並未見過,那位師兄應在趙國。”

扶蘇的眼角余光正好瞥到手中的軍事情報,不由輕笑道:“趙國,已成歷史。”說罷便把手中的竹簡往少年的方向遞去 。

秦趁趙連年天災再度發起攻擊,武安君李牧領兵迎之,李牧鎮守邊疆多年,敗秦數次,王剪便不與其針鋒相對,便對趙王遷用離間計。李牧功高蓋主,趙王遷早就心存忌憚,離間計一出,趙王遷便奪李牧軍權。李牧因前線秦國大軍壓境,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拒絕交出軍權。此舉令趙王遷越發不安,下令派人暗中逮捕李牧,奪其虎符。

“趙王遷自毀其臂啊!武安君愚忠矣。”扶蘇用食指輕敲桌面,開始思考這是否要救李牧這個蓋世名將。但這個問題,恐怕他父王也曾考慮過。這戰國亂世的四大名將,起剪頗牧,白起,王剪,廉頗,李牧。秦趙兩國分別擁有兩名,但白起已死,廉頗老矣,只剩王剪與李牧......罷了,此時恐怕也已經晚了,李牧在趙國的威望恐怕要比趙王遷還要高,趙王遷不動則已,一動手便必然會雷霆万鈞。

即使是愚蠢如趙王遷,恐怕也會懂得夜長夢多的道理。

扶蘇的目光落在了身旁的少年處,見他正好看完竹簡抬起頭,兩人的目光一接觸,便已知對方都想的差不多均為這一代名將的末路而沉默了起來。

沒有人會說王剪卑鄙,離間計自古便被用的爐火純青,他們身處在不同的兩個陣營,王剪只是用金銀珠寶賄賂了奸臣郭開,便讓大秦士兵免于戰爭廝殺,這是大功一件。而且若是趙王遷向秦王政信任王剪一樣無比信任著李牧,恐怕這種事情也不會發生。

少年的心情有些低落,他撫摸著竹簡上的紋路,低低的問嘆息道:“何為法度?何為規則?是君王所言?是智者所言?還是聖人所言?......”

扶蘇聞言一怔,他沒想到,這句他們初見時他所說的話,少年竟會一直記在心里 。

“規則,分天道規則和人道規則。清泉自高往低而流,日月星辰東起西落,此乃天道規則,非人力所不能及也。吾輩亦不奢望。”

扶蘇轉過身,拿起身后青鎮圭的盒子,放在了桌面上,想要碰觸青鎮圭的圭面,卻又克制的收回了手,緊握成拳。他還不是王,所以沒有資格拿起那面青鎮圭。

“而擁兵几何,賦稅几何,鑄幣几何,此乃人道規則 。”

“于是乎,規則,應是君父所言 ”

扶蘇深深的吸了口氣,低頭看著面前的青鎮圭,淡淡道:“這天下亂世已久,應有人另立規則矣。”

他沒有說出口,但言下之意,少年卻心領神會。

韓國已滅,趙國危在旦夕,秦國統一六國,指日可待。

這世間的規則,理當由最至高無上的那個人制定!

扶蘇在殿內安坐,等著最新的前方戰報。荊軻刺秦王,雖未盡全力,卻引的秦王大怒,天下震動。秦王政派大將王剪揮軍伐燕。而燕國都城薊的破城之日,也指日可待。

即使過去了快要一年的時間,但每當想起那日在咸陽宮大殿上的危急時刻,扶蘇都忍不住后怕不已。

荊軻帶著樊於期的頭顱和燕國督亢一帶的地圖敬獻給父王,誰都沒有想到居然會圖窮匕見。而父王的政令,大臣上朝不許佩帶兵器當時的場面無比混亂。雖然父王手中有劍,還有許多臣子拼命上前阻攔,但荊軻也是被砍傷了八次之后,才跌倒在地。

扶蘇摸了摸右手的手腕,他當時也是反射性地想要衝出去,但站在他身后的那個人,卻一直死死的拽著他的手腕。他完全沒有想到,那麼瘦小的身軀里,居然蘊含著那麼强大的力量。

直到荊軻被肢解分屍,對方都沒有放開過他的手。

扶蘇苦笑,也許最卑鄙的是他才對。十几歲少年的收勁能有多大?他如果真想要掙脫又怎麼會掙脫不了?

是他一轉念之間,考慮的太多了。

如果父王真的被刺身亡,那麼他就會登基......這也是少年在那一瞬間想到的吧?所以才會不肯放他去涉險。

事后少年還特意去父王面前請罪,把他沒有上前護駕的責任全攬在自己身上,甘願受罰。

他卻什麼都不能解釋,不能說。

只能保持緘默。

殿門外傳來熟悉的玉環佩碰撞的清脆聲音,還未等對方出聲,扶蘇便搶先道:“畢之,進來吧。”

“公子,燕都薊京被破,燕王喜及太子丹逃奔遼東,匿于衍水后,燕王喜將太子丹斬首以獻秦王。” 還未等進殿門,少年清朗的聲音便已經傳來,顯然也是迫不及待。

扶蘇聞言皺眉,雖然他對太子丹恨之入骨,但兩人各為其主立場不同,所以也並不覺得對方所作所為有何不妥。刺殺敵人陣中最重要的一個人,來瓦解危機,是政治上最簡單粗暴的解決辦法。若是真讓太子丹一擊得手,那麼秦國現在即使是他登基為王,也必將是一團散沙。

畢竟他太年輕,而且秦國樹大招風已經成為眾矢之的,若父王當真西去,那麼就算已經被滅的那几個國家也會立刻揭竿而起死灰復燃。

這樣目光獨到的英才,居然會死在自己的父親燕王王喜手中,實在是令人唏噓,扶蘇想起多年之前,他也曾經在與秦國當質子的太子丹有過几次接觸,現在卻已物是人非,不禁目光微沉。

每個人都會死去的,但如此繁花似錦的人間,又有誰不留戀。

扶蘇想到父王最近几年開始召見方士,不由得長嘆,他也沒有想到,自家侍讀的師傅,居然就是一個方士,雖然對方僅留在宮中一年便去神游四方了,但也許當年他無意間的那個引薦,導致了現在甚至以后會瀕臨失控的局面 。

雖然只是一愣神,但扶蘇腦中已轉過了千般思緒,他俊顏之上的表情也沒絲毫變化。

他已經習慣與在人前隱藏自己的想法,這已經逐漸成為一個本能,即使面對著的,是最親近的侍讀也一樣。

而他面前的少年,在成長中也慢慢蛻變。他不在總繃著一張臉,固執的堅持著自己的驕傲,而是柔和了五官,換上了和善的笑容,無論誰第一眼看到,都會覺得是個俊朗的少年,給人無比親近之感。只是扶蘇知道,少年和他一樣,也學會了給自己戴上一張面具,把心思細細密密的埋藏在了心底。

接過少年遞給他的竹簡,扶蘇仔細地又看了一遍,抬起頭時發現少年正定定地看著桌案上放著的青鎮圭,不禁挑眉問道:“畢之,可有何不妥?”

這青鎮圭,自從上次他把盒子拿到桌案上后,便再也沒有送回去。現在他在私底下無人之時,也曾偷偷摸過几下那冰涼的圭面。

少年咬了咬下唇,躊躇了片刻,終究還是開了口說道:“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兵。諸郎中執兵,皆陳殿下,非有詔不得上。秦王親立的規則,反而差點害死他自己。這規則,究竟如何立之?”

扶蘇放下手中的竹簡,在裊裊而升得香薰爐煙中,靜靜的思考著。

這個問題顯然在少年心中存在已久,既然開了頭,他便侃侃而談下去:“此會軍報所言,燕國王公大臣除太子丹外,全部留的性命。滅韓趙魏楚四國時,也無任何殺戮,秦王此舉仁義。現今六國僅剩齊國殘存,統一天下指日可待,但臣恐六國貴族不甘于此日后必為禍患。”他頓了頓后,字字擲地有聲的說道,“王座是用鮮血而涂成的,秦王應該讓那些人知道,要麼臣服,要麼死。”

扶蘇眼中划過深思,這個問題他以前也隱隱約約的想過。但父王並不大開殺戒,這對師從大儒淳于越的他來說,也是頗為認同的。儒家思想的核心是有孔子提出的“仁義禮”,這三個字扶蘇還是很認同的。他與少年經常辯論,便知此乃今天一個的議題,扶蘇細細思量,唇邊揚起笑容,卻是很滿意少年已經開始學會了質疑。

質疑這個世界上存在的所有規則,才能建立起自己心中的規則,這是成長的一個信號。

每個人心中,都有著屬于自己的青鎮圭。

只是有些人會完全復制其他人的模樣形狀,有些人確實喜歡自己雕琢。

內侍顧存靜悄悄地走進殿內,呈上兩碗還冒著熱氣的蓮子羹,輕手輕腳的放在案几上,又悄無聲息的倒退著離開。

扶蘇看著蓮子羹升騰的熱氣,只是拿著調羹在慢慢地攪勻,看著白嫩的蓮子在漆碗中沉浮,扶蘇淺淺一笑道:“畢之,坐。汝可知白起長張之戰否?”

少年一愣,隨即點了點頭坐在復蘇身側,他兩私下從不計較尊卑,所以少年也很自然的捧了另一碗蓮子羹,不顧熱燙,親自嘗了一口,才把他嘗過的那碗放在了扶蘇面前。

這並不是恃寵而驕,而是在為扶蘇試毒。

盡管這個動作少年已經做過了無數次,但扶蘇也不禁在心底自嘲 。

侍讀侍讀,其實真正是試毒吧?

這等舉措,自然在呈上來之前,還有其他內侍做過了。但少年總是放不下心,每次扶蘇勸說都不管用,總推說他自小隨師父學習百家技藝,草藥毒藥一門也頗有涉獵。

扶蘇越想就越怔忪,直到少年捧著另一碗蓮子羹已經吃了大半,他才回過神來,繼續前面的話題道:“白起位列戰國亂世四大名將之首,就因這長平一戰。在此一役,白起大破趙軍,坑殺趙軍降卒四十余万,震驚天下。雖大揚吾秦之威名,但對統一大業卻無絲毫一處。”

白起一生領兵百戰百勝共殲滅六國軍隊一百余万,攻六國城池大小約九十余座,一生從無敗績,被秦國人甚至其他國家的人奉為戰神。甚至可以說,白起在秦國簡直就是神一般的存在,比起秦王來都有過之而無不及,扶蘇居然敢在戰略上向白起提出質疑,若是傳將出去,肯定會掀起軒然大波。

見這少年捧著碗思索了起來,扶蘇也沒有把話說透。因為他知道,少年必能領會他的意思。

果然沒過多久,少年便幽幽一嘆道:“原來如此。”

扶蘇滿意的點了點頭。白起殺了降卒四十余万,固然造成了趙國自胡服騎射之后的驟然衰落和低迷,但也讓其余六國起了兔死狐悲之心,同仇敵愾。那四十余万的降卒,若知道是必死的下場,誰又能夠甘心棄械投降?就算是死,也要拉個墊背的。所以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秦國再討伐他國,所受到的抵抗都是非常頑强的。

“怪不得......”少年喃喃道,也明白了為何秦王政每滅一國后,不殺王公大臣,也是為了那統一大業著想。

“父王此舉,雖短期內有所隱患,但若吾强秦延續,六國余族不足為懼。”扶蘇淡淡的說道,話語中的淡然氣勢十足。

少年眼中依舊有著憂慮,但他卻再也沒有說什麼。而是悶頭把碗中的蓮子羹一口口喝完,這才抬起頭來,對扶蘇微笑道:“{這羹無事,可用。”

扶蘇這才拿起調羹,喝了一口已經變涼的羹,表面上毫不在意,實際上心里各種不爽。

這小子,不會是故意有意不讓他吃熱食,故意整他吧?

扶蘇站在靶場,先是接過自家伴讀遞過來的骨韘套在大拇指上,又接過一把紫衫木角弓,和一枝白色隼羽箭,兩腳開立與肩同寬,側身左肩對准靶位,微眯雙目沉心靜氣。

抬手,搭箭,扣弦,開弓。每個動作都做的無比流暢自如游刃有余,動作優雅賞心悅目,一舉手一投足的氣度風范彰顯無遺。

“刷----”箭矢射 向靶心,穿靶而過,扶蘇即使不用去確認,也知道力度應該正好讓靶子背后剛剛露出白色箭頭。

“白矢。”少年在扶蘇的背后有遞來一堆箭矢。

扶蘇拈起三支箭矢,三矢好不停歇地連續而去,矢矢中的,箭矢與箭矢相銜,連珠得看象是一根箭。

“參連。”少年的聲音中語帶贊賞,同時瞄向靶旁怯怯而立的小男孩,眼中帶著冷冷的警告。

扶蘇又拿起一支箭矢,搭在弦上凝視了許久,才緩緩出手。

這根箭矢是朝高處而射,箭尾和箭頭並不在同一條水平面上,速度並不快,平穩前行徐徐前進,最終也同樣正中靶心。

“剡注。”少年的語氣中有著掩飾不住的崇拜,前兩種射藝他也可以做到,但這一手剡注卻是最難的。之前的白矢和參連因為速度夠快,所以風向並不起決定作用。剡注既要找好角度,也要對風向有正確的判斷,少年自認還不能做的這麼完美。

“襄尺。”扶蘇淡淡的說道,眼角余稍瞥過那又站得近了一些的小男孩,並未作任何停留便收回了目光。

襄尺,臣與君射,不與君並立,應退讓一尺。少年站在扶蘇身后一尺之處,彎弓搭箭,完全模仿著扶蘇的動作。弓弦錚的一聲脆響,箭矢離弦而去,干淨利落的正中靶心。

“善。”扶蘇淺笑贊揚道。

少年恭敬地收弓而立,為扶蘇又呈上了四支箭矢。

君子六藝中的射,是五射,分別是白矢,參連,剡注,襄尺和井儀。井儀便是連射四矢,扶蘇收弓而立,少年看著正中靶心的那四支箭矢,上下左右排列的正好像個井字。

“公子射藝精湛,畢之佩服。”少年說完這句話后,招了招手,一旁的侍衛便打算跑到靶位處,取下靶心上的十支箭矢。但在侍衛動手之前,那個一直旁邊觀看的小男孩竟先一步跑了過去,費力地踮起腳把一支支箭矢都取了下來,然后噔噔噔地跑了回來。

扶蘇見狀微微一笑,又拿過一個箭筒,遞給了少年道:“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之,揖鑲(足字旁,沒查到)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畢之,該汝了。”

少年撇了撇嘴,也不去提醒自家公子居然對他說這些他已經知道的話,而是故意提高了音量,想也知道是為了讓誰聽到。

拿起手中的黃楊木角弓,少年與扶蘇交換了個位置,剛要打弓射箭,一旁的扶蘇卻伸手過來,主動幫他調整姿勢,順便還指導他何處用力,何處勾弦,如何才能射出有力而准確的箭矢。

少年的眉梢微微抽搐,他即使射藝不如自家公子,但也不是初學者,至于這樣嗎?

想到最近上課之時,扶蘇總是朗誦書籍的時候聲音洪亮,想必也是和這個總在窗根底下偷聽的小男孩有關吧。

可是小公子胡亥被秦王勒令不許讀書習字練武,這個已經是 宮里所有人都有的默契,大公子這樣做雖然不會有違秦王旨意,但若是被人抓住把柄,總歸是不好的。

“公子......汝違規了......”借著扶蘇靠過來指導他的姿勢,少年壓低聲音勸道。

“規則?何人所言為規則?”扶蘇勾唇一笑,語氣極為諷刺。他已經過了崇拜父王的年紀,開始質疑父王所下的每一道命令 ,雖然不能公開反抗,但做做小動作陽奉陰違還是可以的。因為大庭廣眾之下耳目眾多,扶蘇也並沒有解釋太多,只是淡淡道:“他是我弟弟。”

少年便不再說什麼,僵硬著臉上的表情任由扶蘇把他當成教學樣本擺弄著 。

抱著箭矢站在一旁的小男孩,偷偷地站得更近了一些。

扶蘇坐在軍長中,一邊用布帛檫試著伴隨著他多年的青銅玉首劍,一邊是不是看一眼在一旁低頭沉思的青年 。

“畢之,汝回咸陽吧,吾在此有蒙將軍照看,無事。”扶蘇盯著劍身上的菱形暗格花紋,神情自若地淡淡說道。

時間如流水,當然的少年已經長成為青年,他的父王已經升級為父皇,他也由公子升級為大公子,但和畢之在一起的時候,他的自稱卻從孤降到了吾。扶蘇撫著劍身微微一笑,他知道他的伴讀在糾結什麼。

今日咸陽來了一封家書,甘氏宜陽王病危,昭其子回咸陽侍疾。而畢之卻不放心他一個人在上郡,所以正在左右為難。

扶蘇見青年還在默不作聲,便嘆了口氣道:“此事還是怪吾,若是順著父皇,也不會被貶至此,害汝一同隨行。”

“大公子折殺畢之了。”青年俊秀的臉容上浮現苦笑。始皇帝回到咸陽宮之后的一次酒會上,淳于越對于始皇帝推行的郡縣制不以為然,建議遵循周禮實行分封制。這個建議遭到了李斯的駁斥,和始皇帝的不滿,直接導致了淳于越的罷黜。身為他的弟子,扶蘇因為這件事上書,强烈反對,便被始皇帝派到了上郡去做蒙恬大軍的監軍。

扶蘇的視線落到案頭上靜靜躺著的青鎮圭上,似有所感地長嘆道:“那何為法度?何為規則?是君父所言?是智者所言?還是聖人所言?”

青年保持緘默,那雙細致的眉深深地蹙了起來。

扶蘇輕哼一聲,冷冷一笑道:“規則,本就是給一些人遵循,給另一些人打破的。但是沒有能力打破規則的人妄想挑戰規則,就會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場。”

“大公子......”青年 焦慮地喚了一聲,憂心之色溢于言表。

扶蘇擺了擺手,收斂了情緒,淡淡道:“畢之此次回咸陽,也順便幫吾查看一下咸陽的動靜,吾被困于上郡,遮蔽耳目,倒是極為不利。”

青年臉上閃過數般情緒,最終化為一嘆,低頭虔誠一拜:“殿下,請多保重......”

扶蘇點了點頭,知道青年只有在態度極其鄭重到時候,才會喚他殿下。

看著青年倒退著離開軍帳,最終身影消失在他的視野里,扶蘇不免的恍惚了一下。

這個父皇親手送來的伴讀,已經在他身邊形影不離地待了許多年了。

認識他的人生,已經比不認識他的人生長了。

扶蘇勾起唇角,擦好了劍后收劍入鞘,隨手拿起案頭的那面青鎮圭。

微曲食指,彈了一下那面冰涼的圭面,聽著青鎮圭發出的清脆玉制聲,扶蘇喃喃自語道:“老伙計,現在我就剩下你了......”

扶蘇睜開雙眼,嗅著月麟香清幽淡雅的味道看著素白的天花板,久久回不過神。

他這時才醒悟,那軍帳中的離別,居然是他和畢之到最后一面。

規則......果然是很難打破的嗎?他失敗了,胡亥也失敗了......

“皇兄,你醒了?”胡亥一直在床前守著扶蘇,見他睜開眼睛,立刻關切地俯過身來。

“嗯。”扶蘇簡短的回應著,又閉了閉眼睛,才漸漸恢復了神智。

胡亥把一旁燃著月麟香的博山爐熄滅,又打開窗戶和空調給屋子里換上新鮮的空氣,看著自家皇兄的赤色眼瞳中,透著一股擔憂之意。月麟香是以唐時的御用香料月麟香為主料再多加一分三柰,藿香,槁本等香料調配,就會成為一種可以影響人夢境的奇異香料。只是使用的時候,會給人帶來一些小小的后遺症,心緒很容易受到影響。

扶蘇深深地吸了口冰涼的空氣,精神稍微好了一些。他最近不斷地用月麟香入眠,就是想要影響畢之的夢境,想讓他回憶起過去的事情 。剛剛的那些夢境,畢之應該也陪他一起重新經歷了一次吧?

只是......扶蘇喟嘆的閉上眼睛,無論怎麼用月麟香,他可以回憶的人生還是非常短暫。

是啊,他還有什麼可怨恨的呢?畢之的人生已經有兩千多年了,而他在的時間,對于畢之來說,只是微不足道的十几年而已。

“皇兄?”胡亥抿了抿唇,擔憂地喚道。

扶蘇揮了揮手,表示自己並無大礙 ,半晌之后,才緩緩啟唇道:“把那塊青鎮圭,給他送去吧。”

胡亥聞言一怔,雖然皇兄並未言明“他”是誰,但他又怎麼可能認錯?

雖然心中有無數疑問,但胡亥還是點了點頭道:“是,皇兄。”醫生豎著兔子耳朵,疑惑的看著快遞盒子里的青鎮圭,剛剛老板已經跟他說了這個東西究竟有多麼珍貴。想起之前拍賣會上拿回免死牌的事情,醫生不解的問道:“老板啊,我怎麼覺得,扶蘇那家伙是在幫你鎮厭乾坤大陣呢?不光不阻撓你拿回免死牌,這都給你送來了第十一個帝王古董啊!”

老板撫摸著青鎮圭那冰涼的玉質表面,這几日在夢中反復地重現那久遠歲月的記憶,讓他無比懷念這塊青鎮圭,意識都沒有聽清楚醫生在說什麼。

知道醫生又重復的問了一遍后,老板才幽幽一嘆,悵然道:“因為他知道我肯定很難下決心把第十二件帝王古董埋入地下,索性其他的,就成全于我了。”

“第十二件帝王古董?你已經找到了?是什麼?”醫生迫不及待地追問道。

老板垂下眼簾,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赤龍服。

醫生一開始還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但在猛然間理解后,膛目結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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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19 10:00:56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二章 啞舍.烏金鼎

天上的烏云遮天蔽日,驟起的狂風卷著漫天的鵝毛大雪橫掃大地,湯遠下了公共汽車,謝絕了同車的好心大嬸讓他到對面家里坐坐避避風雪的邀請,緊了緊身上的小羽絨服,確認手中的兩根糖葫蘆還有那包點心沒有掉下去后,便一戴帽子悶頭衝進了風雪中。

“哎呦!這是哪家的大人這麼狠心,讓這麼小的孩子一個人在外面啊……”大嬸的嘮叨逐漸被風雪吹散,再也聽不清了。湯遠抹掉一把臉上粘著的雪水,立刻小臉就凍得跟蘋果一樣紅彤彤的。

每次進城趕集都會懊惱為何他會住在這麼偏遠的地方,湯遠各種敢怒不敢言,誰讓他是想出門的那一個,不像家里那位祖宗都不食人間煙火了,更何況他也不敢讓那位祖宗出門啊!

又冒著風雪沿著山路走了許久,湯遠只是個十歲的小孩子,但一個人走山路卻完全不害怕,甚至還熟悉這里的地形。即使風雪大得迷眼,他也能輕易地避開路面上的塌陷大坑或者冒出來的尖銳石頭。又往山林深處奔了十几分鐘,在繞過一片密林之后,湯遠便看到了那個自己熟悉的小屋在一棵老槐樹下露出了一角房檐。

這個小屋很不起眼,就像是普通的農民在大山里修建的白牆紅頂的瓦房一樣,只是因為上年頭了房頂瓦片上的漆剝落了一些,白牆也灰扑扑的,看起來就像是很久都沒有人居住了一般。

湯遠看到了小屋之后,並沒有減速,反而越跑越快,眼看就要撞到屋外的柵欄時,他伸出小手在柵欄上一撐,小身体變輕巧地一個前空翻越過了柵欄,雙腳砰的一下完美地落地。

“十分!”湯遠揮舞著小拳頭,驕傲的挺胸。

然后又有砰的一聲響起,他低頭一看,立刻苦瓜臉了趕緊撿起因為動作太大而掉在地上的糖葫蘆。幸好他買的時候讓店主在外面多包了層牛皮紙,這才沒有弄髒。

湯遠抖了抖身上頭上的雪花,這才推門進屋。漫天的風雪被一扇木門關在了他身后,讓他馬上就暖和起來。他一邊往屋里走,一邊脫衣服,羽絨服、外套、毛衣、保暖衫……等他走到屋后的小院時,身上就只剩下一個小背心和大褲衩了。

湯遠捧著兩根糖葫蘆和那包點心,欣賞著這即使是看多少遍都會在心底暗自驚嘆的景色,搖搖晃晃地往里面走。

外面現在數九嚴冬,而后院里卻溫暖如春,像是在半空中有個看不見的玻璃屏障一樣,把所有的寒冷都擋在了外面。花園里綠草如茵,百花齊放,真跟夏天是的景色別無二致。

這個后花園和外面的瓦房完全不搭,就像是忽然從北大荒來到了蘇州園林,假山奇石,小橋流水,涼亭樓閣,雖然格局並不大,但應有盡有,可見主人的巧妙心思。甚至在涼亭下面,還有一處溫泉的泉眼,正散發著騰騰霧氣,宛如仙境一般。

“湯圓,你回來了?”湯遠正盯著一只蜜蜂在牡丹花蕊上采蜜的時候,一個好聽的聲音立刻讓他炸毛了。

“我不是湯圓!是湯遠!湯遠!快叫我湯遠!否則就不給你糖葫蘆吃了!”湯遠跳著腳,穿過溪水上的小橋,登上假山,便看到涼亭之中背對著他坐著一個年輕男子,正下著圍棋。那人正穿著古時鴉青色胡紗道袍,交領大袖,四周鑲著群青色的滾邊,細看身上的道袍還繡有周易的八種卦象,用一種神秘的方法排列著。

此人有著一頭深黑的頭發,離得近還能察覺到這黑發還泛著些許深青色。大部分長發只是松散的打了個結,用三根象牙發簪隨意地插著,在胸前散落而下,像一匹上好的綢緞般絲滑潤澤。而隨著湯遠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也回過頭來。

這名年輕的男子長相極為俊秀,就如同是一幅清麗淡雅的水墨畫般雋秀無雙。只是他的眉心之處,居然有一道猙獰的暗紅色疤痕,完全破壞了他的面相,令人唏噓惋惜,而且他一直都是閉著雙目,顯然是眼睛有礙,已然瞎了。

“湯圓,你手上的糖葫蘆都要化了。”這人惋惜的嘆了口氣。

“啊呀!”湯遠立刻醒悟過來,后院里的溫度跟夏天的沒啥兩樣,這冰凍起來的糖葫蘆外面的糖衣自然很快就融化了,連外面那層牛皮紙都被粘住了。

那年輕道人微微一笑,像是真能看到一般,准確地從湯遠手里拿起一根糖葫蘆,往涼亭外一伸。

這涼亭所在的地方,就是后院的最邊緣,外面依舊飄著鵝毛大雪,糖葫蘆隨著這人的動作,就想捅破了一層看不到的屏障一般,立刻暴露在零下二十多度的環境中。

湯遠一看之下,立刻瞪圓了大眼睛,噔噔噔的跑到石桌的另一邊坐下,把手中的點心一放,也學著這年輕道人的動作,把屬于他的那根糖葫蘆也伸到了涼亭外,數了十個數后,才拿回來剝掉上面的牛皮紙包裝,糖葫蘆果然重新凍得硬邦邦的了。

“這招真棒!你果然是個有水平的吃貨!”湯遠咬著最上面的那個山楂粒,因為凍得太硬,他的小嘴一下又咬不動,只能一點點地舔著上面的糖。“喂!講個故事吧?好無聊啊!這荒山野嶺的也收不到電視信號,這暴雪下的也太邪門了!”

那年輕道人對湯遠極為寬容,並不計較他沒大沒小的舉動,而是好脾氣的糾正道:“湯圓,你應該稱我為師父。”

湯遠小鼻子氣得直哼哼:“不管!你什麼時候能不叫我湯圓了,我就叫你師父!”

那年輕道人淺淺的笑道:“我撿到你的時候,你長得玉雪可愛,豈不是和那湯圓一樣?”

“可是我現在長大了!”湯遠泄憤似的咬了口糖葫蘆,各種炸毛。

“唉……你不是要聽故事嗎?那就給你講講我以前收的弟子吧……”年青的道人把自己手中的糖葫蘆抽了回來,剝著外面的牛皮紙,動作優雅至極,“從前呢,嗯……是很久很久以前,我收的那個大弟子,是趙國人。”

“趙國人?現在只有中國人!”

“唉……不是很久很久以前嗎?那時候還有趙國的。”

“趙國?糊弄我沒上過學什麼都不懂嗎?你書房里的那些書我能看懂的都看了!只有戰國七雄才有趙國!那都多少年前了喂!”

“哦,其實后來趙國的遺族在秦滅之后又自稱為王過,不過被韓信滅掉了……唉,又跑題了,你不是要聽故事嗎?這麼較真我還怎麼給你講下去啊?”

“好好好,你繼續,我大師兄是趙國人,然后呢?”湯遠哼唧了一聲,勉强同意繼續往下聽。他這時才發現糖葫蘆的糖又有要融化的跡象,便又把糖葫蘆往亭子外面伸了出去。糖葫蘆很快就被雪花覆蓋,鮮紅的山楂配著晶瑩完整的雪花,就像是一個完美無缺的藝术品。

哼!這才是如何吃糖葫蘆的正確方法!以前他吃的方法都弱爆了!

年輕道人吃糖葫蘆的樣子也很優雅,用指甲在凍得結實的糖葫蘆上虛空划了兩下,最上面的山楂粒便乖乖地分成了四瓣,漂浮在半空中。他准確的拈了一半放進口中,一邊慢慢地含著,一邊緩緩說道:“當年你師父我在趙國游歷,你那大師兄還是個孩子,他請我吃了顆桂花糖,我覺得這孩子很有前途,便收了他當我的大弟子。”

湯遠頓時無語,這都能收徒?一顆桂花糖都能騙來這麼牛叉的師父?他大師兄當真好運啊!不,應該說是奸詐才對!湯遠啃了口糖葫蘆,催促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發現他心术不正,便不再教他,離開了趙國,云游到了秦國。”

“哎呦喂,還真是戰國時代啊?然后呢?”繼續編!湯遠各種吐槽,但也沒太計較。講故事嘛!”

“然后?我到了秦國,撿到了一個可憐的孩子,就收了他當二弟子。”

“哦,然后?”

“沒有然后啦!”年輕的道人無辜的說道,“我不是說講講我以前收的弟子嗎?喏,其實我后來還收了很多弟子,不過我覺得湯圓你可能不願意聽的那麼詳細。”

湯遠無奈地捂著臉,覺得自己讓這貨來講故事就是個錯誤的選擇。誰要聽他大師兄二師兄是哪國人啊?

年輕的道人見湯遠終于不再發問,變滿意的舒展眉宇,享受地吃起糖葫蘆來。

湯遠倒是不怎麼太喜歡這種酸酸甜甜的東西,吃了兩顆便不想再吃,盯著年輕的道人吃得津津有味,心里很不是滋味的。所以當看到年輕的道人在吃了一瓣山楂粒后,臉色一變,湯遠立刻幸災樂禍地壞笑道:“怎麼了?吃到蟲子了?”

年輕的道人慢慢地把口中的山楂粒咽下,緊閉的眼簾微微顫抖著,喃喃的說道:“起風了……”

起風?這結界里根本沒有風啊?湯遠疑惑地向涼亭外看去,駭然發現外面的風雪又大了几分,竟連對面的山林都完全看不見了……

醫生從老板的風衣口袋里向外探出頭去,嶧山山頂的狂風吹得他的耳朵四處亂飛,害的他不敢把身子探出去太多,否則就很容易就會被風吹跑了。

見老板一言不發地沿著嶧山的羊車故道,也就是本地人所稱的御路嶺緩步向上,醫生的心情也越發的焦急起來。這一個月來,他不斷地勸著老板,想讓他打消把赤龍服作為最后一個帝王古董鎮厭進乾坤大陣,但這三十多天中,老板並沒有找到一個可以替代的帝王古董。

赤龍服是宋徽宗趙佶親自所畫,可以讓使用者完全保持身体不腐的神奇衣服,只要老板脫掉這件赤龍服,那麼他很快就會腐爛而死……

“混蛋,還沒把我的身体給我弄回來呢!怎麼可能就這麼輕易地讓你去死?”醫生喃喃自語道。

“放心,我會想辦法的,讓他把身体還給你的。”老板溫和地笑著說道。

重點根本不是這個好麼!醫生怒,不過他這時才發現,老板已經走進了一個山洞之內,否則外面的寒風颯颯,老板也聽不到他的吐槽。醫生抖了抖沾滿灰塵的長耳朵,打量著這個石縫很多,頗為狹長的山洞,道:“這是走到哪儿了?”

“這是祖龍洞,因始皇帝登嶧山時爬過此洞而得名。”老板淡淡地說道,低頭在洞穴內緩步而行。

醫生心中一沉,他知道老板這是要去哪里,他這几天也私下在網上查過了。老板找到了前十一個埋藏帝王古董的地方,還差的那一個就是秦始皇第一次立下碣石的嶧山山頂。

嶧山,就是孔孟之鄉附近的名山,《孟子·盡心上》曰:“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其中的東山,便是指這座嶧山。秦始皇選擇此處第一個立下碣石,也是因為此處絕佳的了地理位置。

此時已經兩千多年過去了,嶧山依舊屹立于此,只是成了一處國家4A級景點公園。因為已是寒冬,山上風大極寒,所以根本沒有其他游人。老板穿過狹窄的祖龍洞,在東北出口處便看到了一棵太平樹,這棵太平樹相傳為八仙之一的韓湘子筆毫墜落而成,而這里被稱之為通天玉井,只能容一個人站立。

繼續往前,便到了嶧山的主峰五華峰,此處曾有“一步登天”之說,山体由五塊巨石抱立而成,最高最險的一塊巨石被稱之為插天石,頂部窄如刀刃。老板仰頭看了許久,終于並未往上攀登,而是選了一處避風之地,盤膝閉目坐下。

醫生知道他應該是在等那個扶蘇出現,便也不再說話,扒著老板的口袋,盯著祖龍洞出口的那處一眨不眨。

不知道過了多久,嶧山山頂的風驟然狂氣,老板額發亂飛,緩緩地睜開雙目,淡淡嘆道:“起風了……”

湯遠單手撐著下巴,看著涼亭外的風雪,看得久了,也就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反正現在也吹不到他身上。

收回目光,湯遠才發現年輕道人的臉色有些凝重,不復剛剛悠閑輕松的表情,居然連他今天點名要吃的糖葫蘆都想不起來吃了。

湯遠壓下心中的不安,嘿嘿一笑道:“喂!你還吃糖葫蘆不?不吃我就吃了!”

年輕的道人聞言一怔忪,像是從一種入定的境界被驚醒一樣 下一刻卻反射性地張開了唇,一瓣山楂粒順從地飄進他的口中。

果然是個吃貨!湯遠黑線,低頭看著桌上的圍棋,他很疑惑看不到的年輕道人究竟是怎麼自己和自己下棋的,雖然這棋盤是刻在平整的石桌上的,道人也摸得到交叉的凹線,黑白棋子也是分成了黑方白圓兩種,快這樣下棋藥多費神啊?湯遠這一端詳,便發現因為自己之前隨意放在桌上的點心,有一部分的棋子被弄亂了。湯遠歪著頭想把棋盤復原得分毫不差。

年輕的道人並沒有阻止湯遠的小動作,事實上,他對棋盤也沒有弄亂也完全不在意。

但湯遠卻很在意他的這種不尋常的沉默,他沒話找話地問道:“喂!等雪停了,是不是可以教我怎麼搞出來這麼牛叉的結界了啊?”

年輕的道人撇了撇嘴,抱怨道:“湯圓你連師父都不叫,還想我教你東西?”道人無比的幽怨,想他以前收的那些弟子,哪個不是對他畢恭畢敬?這歲月荏苒的,怎麼連尊師重道這四個字都沒人認識了?“都說平等交換了!你不叫我湯圓我就叫你師父!你還不滿意什麼啊真是的!我絕對一言九鼎!”湯遠拍桌,他才是想幽怨的一個呢!幸虧這荒山野嶺的除了他和道人之外也沒別人,否則湯圓這名字他就要被叫開了。不行,在釀成大禍成為他一輩子的污點之前,必須要提前糾正過來!

“一言九鼎……”年輕的道人顯然因為這四個字而有所感觸,又吃了一瓣山楂粒之后才嘆氣道:“湯圓,你可知這鼎為何物嗎?”

“鼎?”湯遠迷糊了一下,很容易地就被轉移了話題,“鼎不就是青銅器嗎?那麼大一個,有三只腳,很沉。”湯遠用手比划了一下,示意那個大家伙足以把他整個人裝下去都綽綽有余。

“哦?那知道是有用來做什麼的嗎?”年輕的道人一瓣瓣吃著山楂粒,饒有興趣地發問著。

“這應該是有什麼象征意義的吧?國之重器什麼的。”湯遠歪著頭,想著他在書里看到的知識,回答的有些不確定。

年輕的道人終于找到了一點當師父的感覺,正襟危坐,倒還有几分鄭重的味道。只聽他緩緩道:“鼎,其實在最開始的時候是烹煮食物用的。”

湯遠的包子臉一黑,就知道這個吃貨三句話都離不開吃。見他的糖葫蘆都快吃完了,便把自己的那根遞了過去塞在他手里。

年輕的道人也不嫌棄,接了過來繼續吃,邊吃邊字正腔圓地說道:“要知道青銅器時代,是真正民以食為天的時代,一個家族部落的人都在一起吃飯,所以鼎才那麼大。但只有一族之長才能有權力分配食物,久而久之,這鼎也就變成了權力的象征。”

“咦,這就是吃貨征服世界嗎?”湯遠無奈,他跑出去那麼久也有些渴了,就隨手摘了片荷葉,折成水斗狀,彎腰在冒著熱氣的溫泉池水里舀了一下。

“只是這鼎不光有這兩種作用,它還是一種刑具。”年輕的道人像是厭煩了那樣一瓣瓣吃山楂粒,直接一口吃一粒,腮幫子都鼓了起來,完全破壞了他剛裝出來的世外高人的外表。

“刑具?”湯遠舉著荷葉眨了眨眼睛,完全忘記了喝,荷葉里的水滴全都漏到他身上了。

“是啊,直接烹人的刑具。”年輕的道人說得很平淡,就像是在說今天天氣不太好一樣的語氣,嘴里凍得梆硬的山楂粒嚼得嘎嘣脆。“站在至高無上位置的人,喜歡賦予人生的希望,也喜歡剝奪人生的權利。生殺大權,這個詞倒是很好地概括了。所以鼎也是一種很矛盾的存在,既是烹煮食物的器皿,又是烹人的刑具,這樣的與人生又與人死的物事確實很少見。”

“確實……”湯遠被年輕道人的話挑起了興趣,催促道:“來,再講講關于鼎的事情。”

“喏,后來鼎就變成了天下的象征。所有當權者都傾國之力來鑄造越大越精美的鼎來彰顯自己的權力。夏朝初年,大禹划分天下為九州,鑄造九鼎,將這九州的名山大川還有什麼奇異之物鐫刻于九鼎之身,以一鼎象征一州,並將九鼎集中于夏王朝都城,表示九州一統。這樣,九鼎變成了每朝天子禮天時的禮器。”

“哇,聽起來好牛叉啊!繼續繼續!后來這九個鼎呢?”

“后來夏朝被周所滅,周朝問鼎天下,繼續擁有著九鼎,而到了周朝末期,喏,大概是哪個年月我忘記了,反正就是秦武王的時候,秦武王那家伙非要看看這九鼎長什麼模樣,便派甘茂為將軍,討伐了韓國,直扑洛陽,滅了周朝。”

“咦?這不是很强悍一人嗎?不對,我記得統一六國的是秦始皇啊?不是秦武王啊!”

“是啊,這秦武王勇猛好斗,以為自己天下無敵了,看到九鼎,便問自己隨侍在側的大力士能不能把這鼎舉起來。其中一個家伙就把鼎舉起來了,秦武王好勝心一起,也上去試了下。這一試就糟糕了,他是王,不是大力士,那青銅器鼎多沉啊!唉,咣當一下砸了下來,當天晚上就死了。”年輕道人說得就跟自己親眼所見一樣,搖頭無比嘆息。

“哎喲……”湯遠縮著臉,就像被砸的是他一樣,這聽著都挺疼的,“那后來呢?這鼎砸死了秦武王,必須要砸碎了謝罪吧?”

年輕的道人把吃完的糖葫蘆木簽放在桌子上,恨鐵不成鋼地說道:“那怎麼可能?那可是尊貴的九鼎之一啊!秦武王那不靠譜的家伙砸死了是他自找的,當時就有人傳言說這是滅周挑戰天命的報應,反而追究了秦武王身邊的大力士,和甘茂慫恿秦武王入周觀鼎之罪。甘茂聽到風聲而沒有回秦國,逃到了其他國家,被褫奪了爵位。”

“甘茂?”湯遠聽到道人第二次提起了這個人名了,所以比較注意。

“哦,那不是重點。”年輕的道人隨意地揮了揮手,打開了桌上的點心袋子,拈起一塊吃了起來,“不過接著秦武王的弟弟秦昭襄王繼位,徹底滅了東周,把九鼎運回了咸陽。但有一方鼎在過泗水澎城時,落入了泗水之中。后來秦始皇統一了六國,出巡泗水時也曾派人打撈,終無所獲。”

“啊哦?你不會告訴我那麼巧,丟掉的那方鼎就是砸死秦武王的那方吧?否則怎麼會這麼巧?”湯遠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察覺到了什麼。

年輕的道士點了點頭道:“沒錯,我上面說的是對外的說法,那方鼎曾經砸死過秦國的國王,秦國的王室自然不能允許那方鼎的存在,合理地讓它消失,也是屬于一種默契。”

“哦,政治也挺虛偽的,明明想要砸碎它,又不敢,只好找個借口弄丟它。”湯遠哼唧了一聲,有點看不起這種粉飾太平的政治藝术,“那現在的泗水里,那方鼎還在?”

年輕的道士隨意地搖了搖頭道:“沒啊!我當時看那方鼎誰都不要了,就撿了回來,重新煉制了一番,把青銅煉化,取了一小的部分重新添加了烏金,最后便成了我煉丹藥小藥鼎。”

“……”湯遠張了張嘴,發現這次他想挑刺都無從挑起,他這個師父不會是精神有問題吧?現在就跑來得及不?

不過,湯遠扭頭看了看四季花開的后院,還有涼亭咫尺外便狂風暴雪的詭異現象,心想擁有這種通天徹地之能,活個几千歲也沒什麼難度吧?

一想到這里,湯遠便抓心撓肝,他覺得這個無厘頭的師父不會無緣無故地提到烏金小藥鼎,便好奇地追問道:“那現在那個烏金鼎在哪儿呢?”

年輕的道士拈著糕點的手頓了頓,很努力地想了許久,才茫然道:“早就不知道丟哪儿去了……”

“……”

醫生也不知道老板坐在這山巔之處多久了,這些日子以來,他已經發現老板時不時就會陷入睡眠狀態。這種情況若是發生在別人身上,他會認為對方得了神經功能性疾病,但問題是老板分明不是普通人啊!

所以就算他知道著急也沒有用,內心的不安卻仍然像是潮水一般無法抑制地上漲,而在看到從祖龍洞先后鑽出的兩個人時,這種不安的心情立刻升級到頂點。

老板睜開雙目,平靜地注視著走在最前面的扶蘇,什麼都沒有說。

“我就知道你會在這里。”扶蘇的臉上依舊掛著和煦的笑容,他的視線移到老板口袋里的兔子玩偶上,隨后又對老板淺淺笑道:“能和你談談嗎?單獨。”

老板點了點頭站起身,無視了醫生的各種掙扎,把兔子玩偶遞給了站在扶蘇身后的胡亥。

“我X!老板!你瘋了!你把我給這家伙,他轉身就能把我扔山底下去!”醫生怒了,誰不知道這胡少爺是個兄控啊!巴不得他的靈魂消散,好讓扶蘇繼續霸占他的身体活下去。

胡亥聞言,身体一僵硬,本想拒絕的話便一句也說不出口,只能呆呆接過兔子玩偶,甚至還特意選了個角度,避免風吹到懷里的玩偶。站在胡亥肩上的小赤鳥驚了一下,扑騰了几下翅膀,有點懷疑自家少爺哪跟弦搭錯了。

咦?居然這麼聽話?醫生才想起來,老板曾經對胡亥用過龍紋鐸,估計這種程度的命令還是可以控制的。可是這樣當著人家兄長的面做真的沒關系嗎?

醫生下意識地看了眼扶蘇,正好對上后者略嫌冰冷的視線,不禁哆嗦了一下。再想去看時,就發現對方已經收回了目光,和老板朝五華峰的插天石處走去了。

還沒來得及扼腕沒法去聽牆角了,醫生就駭然發現他已經被一只冰冷白皙的手揪住長耳朵拎了出來,他往腳下一看,下面是被層層山霧覆蓋的山澗,深不見底。

X啊!老板這所托非人啊!醫生這下連掙扎都不敢了,更別說高聲呼救了,生怕刺激到這位脾氣不怎麼好的胡少爺,手一抖就再也見不到老板了。喏……雖然好像毛絨玩具掉下去也死不了的吧?

小赤鳥好奇地飛了起來,對于它來說,這種狂暴的山風根本算不了什麼,依舊可以飛得平穩。醫生氣惱地立起絨線做的眉毛,真想把這只圍觀他的蠢鳥拍飛。

好在這個考驗人的過程也沒有持續多久,胡亥眯著赤瞳猶豫了片刻,便把醫生重新拎了回來,丟給了超級好奇的小赤鳥。

“給你玩了,別弄壞了就行。”胡亥隨意道。

口胡!什麼叫別弄壞了就行?醫生暴跳如雷,但一個絨毛玩偶,顯然不是小赤鳥的對手,后者像是得到了一個玩具一般,叼著醫生的長耳朵開始到處亂飛。

好吧……其實習慣了這種云霄飛車似的眩暈感,這個体驗也是挺帶感的……醫生最后趴在了小赤鳥的后背上,覺得自己是玄幻世界里的男主角,可以駕馭飛行坐騎了。

醫生低頭辨認著站在山巔處,在山霧間若隱若現的兩個人,可惜,完全聽不到下面那兩個人在說什麼。

確認了醫生現在被“照顧”得很好,老板收回了視線,把目光重新放回到扶蘇身上,淡淡道:“想好了嗎?”

扶蘇微微苦笑道:“隔了這麼多年,畢之你還是這麼了解我。”扶蘇瞥了眼卓立在不遠處的胡亥,輕笑道:“是控制了胡亥,把我這些時日的所作所為都通報給你了嗎?”

“不是,雖然一開始並不確定,但托你的福,這些時日以來,那些在記憶深處几乎都要忘記的細節,被一點一點翻了出來,才讓我確定的。”老板說得很淡然,但眼眸深處卻滿是溫柔。

“哦?”扶蘇笑了笑,俊顏上毫無任何尷尬的情緒,他原也沒指望自己點月麟香的小伎倆能瞞過老板。

“我記得,當年你經常偷偷地看黃帝內經。”老板唇邊漾出一抹微笑,那些回憶對他來說都是彌足珍貴的。就是因為太過于珍視,才不舍得拿出來回憶,就像是陽光下漂亮脆弱的肥皂泡一般,不堪觸碰便會破碎得煙消云散。

“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亂治未亂。”扶蘇說出一句黃帝內經最重要的思想,嘆了口氣道:“你一定也讀過,否則怎麼就不擔心我是真的想要顛覆這天下?”

老板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伸手摸了摸右肩上的赤龍,平靜道:“人們總說自己是身不由己,其實只是不想放棄那些已經得到的,也不想放手那些期望得到的。這也許,就是所謂的貪心吧。”

扶蘇懂了他的意思,自嘲道:“畢之,你就這麼放心?不怕我貪心?”

“勸無可勸,只好令其自己醒悟。這一年的時間,我想也是夠你看清楚了。”老板收回了手,指尖上居然有被鋒利的細線割破的傷口,他也沒浪費那滴血珠,直接抹在了赤龍的身上。赤龍栩栩如生的雙瞳閃過一絲光芒,隨即又暗了下去。

扶蘇並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而是手扶山石,向下看去。此時山霧稍歇,被狂風吹散了些許,露出了山下巍峨壯麗的景象。扶蘇瞭望了許久,才喃喃說道:“想當年,父皇也是站在這里看到這樣的畫面吧……想當年……已經過去了兩千多年,我也真正自由了。”

老板一顆吊起的心,終于重新落回了原地。

他終于賭贏了。

雖然這樣的結果在他的預計之中,但為什麼真正面對這一刻時,心情卻比他想象中的還要難受?

扶蘇從懷中掏出了一尊小鼎,老板定睛看去,才發現這尊小鼎極為眼熟,竟是他曾經與館長用三個古董交換過來的烏金鼎,后來他怎麼也找不到了。老板也沒追究這尊烏金鼎為何會到了扶蘇手里,胡亥有白澤筆,想要進出他的啞舍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這鼎是……”

“乾坤大陣既然已經鎮厭了十一處陣眼,這一處也順便堵上吧。”扶蘇停頓了片刻,才深吸了口氣續道:“趁我還沒有反悔的時候。”

老板接過烏金鼎,低垂的眼簾掩去了眼眸中復雜的神色。

湯遠用荷葉重新盛了點溫泉水,喝了几口,隨便用手背擦掉唇邊的水漬,這才發現自己的吃貨師父居然面色凝重。

“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勁嗎?”湯遠心驚膽戰,生怕下一秒這個吃貨師父說他糖葫蘆沒吃夠,讓他再去買兩串回來。

年輕的道人蹙了蹙眉,直接把手伸出了結界,感受了一下外界的氣息,掐指一算,嘆氣道:“乾坤大陣有變。”

“乾坤大陣?這又是啥?怎麼這麼牛叉?”湯遠雙目一亮,卻在下一秒瞪成了圓鈴,因為他忽然看到道人的身后,那些縹緲的溫泉霧氣居然憑空地形成了一個窈窕的女子身形。那半透明的霧氣越發凝實,很快便能看得出來這是個極其艷麗的男子,那一身的白霧蒙朧似雪,五官如水墨畫般精致迷離,薄唇勾勒著一抹嘲弄的笑意,雙瞳泛白卻空洞無神,反而散發著一種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魅力。

湯遠年紀雖小,但也知道若是這世上有山精鬼魅,那現在出現在他面前的絕對就是。看著那女子下半身居然是一條清晰可見的曼妙蛇尾,湯遠更是震驚得完全說不出話來,喉嚨里發出呵呵聲響,大腦一片空白。

只見那女子伸出白皙如玉的雙手,攀在了他那個吃貨師父的肩頭,曖昧無比地朝他的頸間低下頭去。

湯遠漲紅了臉,直覺地想要非禮勿視,但這一幕就像是有魔力一般,他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嫵媚無比的女人口中突然出現兩顆尖銳的牙齒,一口咬住了他師父的勃頸。

湯遠吃驚地霍然站起,想扑過去解救他師父,卻像是被定住了一般,渾身沒有力氣。

出乎他意料的,沒有任何血腥的畫面,吃貨師父連動都沒動一下,表情平和地任憑那個女人啃噬他身上的靈氣,女人身下那實体化的粗壯蛇尾在花園中肆虐著,轉眼便把布置精美的花園搞的一片狼藉。

也許過了很長的時間,也許只是片刻,那蛇妖終于吸食夠了,重新消散在了溫泉的霧氣中。湯遠這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結結巴巴地問道:“這……這是怎麼……怎麼回事?”

“哦,沒什麼,只是一條我以前養的藥蛇,它重新修煉,神志有些不清而已。”

年輕道人的臉龐有些蒼白,但他並未放在心上,隨手一揮,花園里被壓倒的鮮花草木便都重新盛開起來,被弄亂的假山也重新堆砌起來,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藥蛇?那怎麼上半身又會是個絕色美女?湯遠覺得自己的腿有些軟,他只是個十歲的正常小孩儿!承受不起這麼跌宕起伏的人生!湯遠扶著石桌重新坐下,開始鄭重地考慮自己是不是想辦法念個小學什麼的,雖然那些書他几年前就看完了。

“唉,剛剛說到哪里了?對了,乾坤大陣,知道當年秦始皇為什麼巡游天下嗎?因為東南有天子之氣,我便設了乾坤大陣,若陣法大成,整片中原之地便將在秦始皇的掌控之下,大秦帝國定會屹立万世而不倒。”年輕的道人一陣唏噓,那去而不復返的青蔥歲月啊!他當年也曾經那麼熱血過。

“這牛吹的,都肥死了……”湯遠挑刺道,“秦朝不是二世就亡國了嗎?還万世而不倒?”

“那不是秦始皇沒立完碣石就死了嘛!我一開始也覺著這乾坤大陣沒布完有點可惜,但后來發現我那個大弟子心术不正,你說一趙國人潛伏在秦國,密謀要滅秦也很正常,但沒必要讓天下人都遭罪吧?”年輕的道人極為不贊成地搖了搖頭,拍了拍手上的點心渣滓,無奈道,“但他修為已高,就算是我當時也無法確定殺了他,所以后來我便把乾坤大陣改了改,用剩下的那八個九州鼎改成了囚困他的封神陣,誘騙他到了陣法的死門之處,終于……天下太平了。”

湯遠看著年輕道人臉上慶幸的神色,不由得渾身寒毛倒豎。這清理門戶的手段真是狠辣啊!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煎熬兩千多年?湯遠頓時覺得自己這師父認得風險也忒大了。舔了舔因為緊張而干燥的嘴唇,湯遠不安地追問道:“那你剛才說乾坤大陣有變……是怎麼回事?”

年輕的道人鎖緊了眉,眉心間的疤痕越發猙獰了起來。“奇了怪了……若是想要破除封神陣,就必須湊足了十二個頂級帝王古董,鎮厭在陣眼。這十二個帝王古董可不好找啊!究竟是什麼人……”

道人的話戛然而止,湯遠立刻若有所感地向涼亭外看去,只見方才的那漫天風雪和厚厚烏云就像是被老天瞬間收走了一般,完全停止了。只留下地上的皚皚白雪,和從天空中灑落而下的燦爛陽光。

“那陣……還真被破了……”

湯遠瞠目結舌,這不就意味著某個殺神被困了兩千多年,現在居然被人放出來了?

老板和扶蘇並肩站立在嶧山的山巔處,看著山霧盡散,狂風驟停,一派平和安寧的驚喜,遠處居然了一道瑰麗無匹的彩虹。

扶蘇閉了閉眼,他本是應該習慣站在高處之人,但現在眼看著這山河美景,居然會覺得有些眼暈。片刻,他重新睜開雙目,凝望了許久終于輕嘆出聲道:“畢之,此間事了,縱使万般不願,我也該把這具身体還給他本來的主人了。”

老板的身体微微一顫,想要說什麼,卻只是張了張唇。

扶蘇自嘲地一笑道:“說出來也不怕畢之笑話,其實我早就在看明白這個時代究竟是如何運轉時,便打消了用乾坤大陣的念頭。但拖了這一年,事實上也是貪戀這世間繁華。”他頓了頓,雖是艱難,但也繼續說了下去,“但不屬于我的,終究也不是我的,替我對他說聲抱歉吧……”

老板見他說完立刻便要往回走,下意識地拉住他的衣袖,“大公子……”

“畢之,汝終于肯喚我大公子了……”扶蘇並未回頭,充滿懷念地嘆道。自從他醒來,老板一直都疏離地喚他殿下。

老板怔了怔,才低聲道:“臣可替您找到其他契合的身体。”

扶蘇的身体一僵,但隨后卻只是淡淡道:“不用哄我了,我的靈魂不穩,再次移舍,若是有半分不契合,都會立刻魂飛魄散……”

老板低垂眼簾,輕聲道:“臣的身体可以。”

扶蘇緩緩地回過頭,俊美的臉容上一絲表情都沒有,他定定地看著老板,許久才吐出兩個字道:“當真?”

老板重新揚起笑,鄭重地點了點頭道:“臣活了兩千多年,足夠了。”

扶蘇這次沒有出聲。

沒有應允。

當然,也沒有反對。

醫生睜開眼睛,有些不解地看著白花花的一片天花板。他不是在天上坐著小赤鳥飛得開心麼?還想要拽小赤鳥的羽毛讓它飛得低一點呢,最好是能偷偷去聽聽扶蘇和老板那兩人在聊什麼。怎麼一眨眼就換了地方?

下一秒,醫生忽然從床上翻身而起,驚嚇地看著自己的雙手。

是人類的手,不再是玩偶那種不分瓣的軟綿綿的爪子,而且右手食指上有一道陳年老繭,正是經常用手术刀而留下來的痕跡。

這是他的手!

醫生意識到了這點后,連忙環顧四周,發現他居然就在自己的家里。他衝到衛生間,發現自己確實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立刻咧開了嘴。但這種高興的情緒沒有持續三秒鐘。他怎麼什麼都不知道,就忽然回到自己身体里了?老板呢?

趕緊抓起衣服衝出了門,遠遠地看到了啞舍,醫生心中的不安更是越來越大,他踉蹌地推開了那沉重的雕花大門,卻在看到屋里的情況時,松了口氣。

啞舍店內的擺設一點都沒有變,門口的彩色兵馬俑、一直長明的長信宮燈、常年都吐著奇楠香的鎏金翔龍博山爐……所有的物事都在,臉擺放的位置都沒有更改分毫。醫生這一路跑得太急了,這時只能攤在雞翅木躺椅上喘著氣,好半晌才察覺出來不對勁。

如果在以往,老板肯定也能感覺到他來了,就算再忙也應該從內間出來了。醫生直起身子,揚聲道:“老板?老板!你在哪儿呢?”

除了他自己的回音外,啞舍內鴉雀無聲。

醫生快要被自己心中的不安逼瘋了,正要轉過玉質屏風去內間找人,就聽到雕花大門一陣吱呀的響聲,醫生立刻轉過了身。

“老板你……咦?怎麼是你?”醫生訝異地看著拎著一個行李箱從外面走進來的陸子岡。

陸子岡解下脖子上的圍巾,笑了笑道:“老板給我去了信,說是讓我幫他看店。”

醫生如同被雷劈了一般,震驚地呆站了許久,才從牙縫間擠出一句話道:“那他……有沒有說……讓你看多久?”

陸子岡聳了聳肩道:“他沒說,所以我便把國家博物館那邊的工作辭了。”

醫生的心如墜冰窖。

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地下深處,一個布置恢宏豪華的墓室之中,靜止了兩千多年的空氣重新流動了起來,供奉在正中間的龐大棺槨,忽然間有了響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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