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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喬寧 -【君問歸期未有期】《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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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8 00:22:07 |顯示全部樓層
君問歸期未有期 作者:喬寧

十年前的一個冬日,他只留下短短幾句話給她
從此杳無音信,一去不復返
她一直相信他會回來,靜靜等待他的歸期
等著等著,盼回來的卻是一個熟悉的“陌生人”……
眼前的男人分明是她晝思夜念的丈夫
那眉,那眼,那鼻,那唇與記憶中的模樣毫無分別
直到他開口投下震撼彈,敲碎了她心中薄弱的盼望──
他是羲王,是她丈夫的孿生兄長,也是這具身體的主人
而她思念的丈夫只是一縷竊據他軀體的幽魂!
不!她不相信與她相識相戀的男人,會是一抹幽魂
若他不是她丈夫,為何身上會有救她留下的傷疤?
若他不是她丈夫,為何在傷害她時眼裡有著悲傷?
她不清楚羲王府“雙生子”之間究竟有什麼仇怨
逼得他必須用著另一個人的身份回到她身邊
只知道當年那一眼,就此認定了她一生的追隨
為了找回心愛的丈夫,找出藏在謎團裡的真相
她可以拋棄一切,天涯海角都願追隨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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狀態︰ 離線
發表於 2018-12-18 00:22:45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一章】

    一把木柴在灶爐底下悶悶地燒著。

    嘩滋,嘩滋……

    灶臺上擱著一隻上蓋帶手把的紫砂藥壺,一隻細白的手掀開了蓋,拿起一旁的木勺,攪動壺中的藥材。

    麻黃,桂枝,甘草,乾薑,石膏,當歸,人參,杏仁,川芎。

    用一鬥的水量,佐上這九味藥材,小火煎煮,煮至只剩四升的藥量時,臉頰已被熱氣薰得紅潤,鼻尖微微冒汗的俞念潔,端起了一旁備好的陶碗,舀入一升的藥湯。

    她端著這碗藥湯,出了終年悶熱的煎藥房,踏入已經堆滿皚皚白雪的中庭。

    敏捷又不失端莊的腳步,驀地停住,她抬起頭,望向蒼茫茫的天空。

    一隻雁鳥正在空中盤旋,似是迷失了方向,徘徊不定。

    “雁兒,你從哪裡來,便從哪裡回,千萬別忘了回家的路。”

    一串白煙,透過俞念潔張啟的紅唇,冉冉上升。

    她微眯著眼,腦後髮髻上的珠墜,被風吹動,落在襟前的發,飄動如絲帶。

    她收回目光,重新邁動步伐,身下的八幅銷金玫瑰紫千褶裙,行過那遍地的雪白,仿若一朵不畏霜寒的凜花。

    風起,系於兩側腰間的玉環綬,輕輕晃動,端莊地鎮住了被風吹亂的裙擺,她嫋嫋挺立的走著,眉間自有一股安然。

    穿過遊廊,來到前院正堂,一股濃重藥香隨之撲鼻而來。

    堂裡左右兩側釘牆的櫸木藥櫃,一排十屜,總共十排,兩大牆的藥櫃抽屜上做著各類藥材的標記,放眼望去,很是壯觀。

    堂中央鋪著一塊白鹿圖的繡毯,兩側依序擺著幾架黃花梨木官帽椅,然後是靠牆而擺的立式藥櫃,檯面上擺著數個藥秤,以及磨藥用的搗臼。

    兩名夥計扶著病弱的老漢進門,另兩名掌櫃正在替其他客人詳閱藥方。

    俞念潔緩步走至坐在椅上的一名老者,將藥湯端過去。

    “王嫂。”她輕喊著老者身側的老婦。

    王嫂連忙接過那碗藥湯,嘴上頻頻道謝,趕緊喂起了椅上的老者。

    老者面部微微抽搐,手也舉不太起來,嘴裡咿啊咿啊的,咬字不清。

    俞念潔卻聽得出來,王伯這是在向她道謝。

    “王伯,別謝了,您趕緊喝藥吧。”

    “夫人,您是善人,要不是靠著‘妙心堂’的這帖續命湯,我們家老頭子肯定活不了這個冬天。”

    王嫂一邊給丈夫喂藥,一邊不迭地向俞念潔道謝。

    俞念潔淺笑點頭,面上淡然,叮囑了幾聲便讓掌櫃請去一旁討論藥方。

    “夫人,這是陳大夫開的藥方,可我總覺得不太妥,您且看看。”

    俞念潔接過藥單,細細流覽,道∶“這藥方是開給五臟受風寒的患者,倒沒什麼不妥,只是不知這患者腎臟的脈象如何,貿然下藥並不妥當。”

    “夫人,您覺著,是否該請客人再把藥單拿回陳大夫那兒重開一次?”

    “嗯,你讓客人拿回去陳大夫那兒,就說是我的意思,讓陳大夫再幫患者把一次脈。”

    老掌櫃恭敬的接過藥單,轉身便向客人交代起來。

    不一時,另位掌櫃又拿了藥單過來請教俞念潔,堂裡逐漸坐滿了等著抓藥與拿藥的客人。

    這便是妙心堂的一天,從早上開門,直到入夜之後,合上大門才能歇下。

    幾個掌櫃幫著上門抓藥的客人秤藥磨粉,夥計們按照掌櫃交代的藥方,在前院用來當煎藥房的耳房裡,顧著那一壺壺的藥湯。

    妙心堂是藥堂,自俞念潔爺爺那一輩起便開業至今。

    俞爺爺曾是元晉王朝上榜狀元,深受先皇重用,只差那麼一點便能娶上先皇最疼寵的水月公主,當上正牌駙馬爺。

    只可惜陰錯陽差下,俞爺爺最終只娶到先皇的義女──朝日郡主,只當了個郡馬。

    朝日郡主是元晉王朝開國功臣之後,父親是戰功彪炳的大將軍,由於戰死沙場,為國捐軀,先皇憐其幼女,便收為義女,接至宮中教養,吃穿用度比照皇族子弟,雖是如此,可到底不是真正的皇族,即便出嫁風光,可背後並無實質的娘家外戚可支援夫婿。

    當上郡馬不久之後,俞爺爺便因為官場鬥爭,受他黨誣陷而遭先皇貶謫,被迫舉家遷離皇京,來到偏北的烏禾縣出任知縣。

    由於仕途上的不順遂,導致俞爺爺始終鬱鬱寡歡,不惑之年便辭了官,在烏禾縣南邊的楠沄鎮買了個莊子田地,臨終之前都不曾再開口談及官場政事,甚至叮囑獨子切勿入仕。

    因為前人的教誨與叮囑,俞念潔的父親自幼習醫,苦心研讀醫理藥學,在妙心堂替鎮民把脈開藥。

    楠沄鎮是小地方,鎮民不過幾百人,可妙心堂的名號很響,甚至連隔壁村鎮的人亦會前來找俞父把脈開藥方。

    俞念潔是獨生女,雖然不若父親那樣一心鑽研醫理,但在長年耳濡目染之下,對藥材亦有著通透的理解,藥學方面的知識累積深厚。

    如今,俞父已仙逝十餘年,妙心堂亦不再替人把脈看病,單純就只是一間藥鋪;平日除了販售尋常藥材之外,亦販著俞父留下的幾帖獨門藥帖,並且有著代客煎藥的服務。

    畢竟,煎藥也是一門功夫,就怕客人買了藥材自行煎煮,若是在煎藥時,失了劑量比例,恐會影響藥效。

    “夫人,關主簿來了。”一名個頭結實的夥計小跑步的進來大堂,來到俞念潔身側稟報。

    俞念潔怔了下,回道∶“可有說明來意?”

    夥計面色凝重的道∶“關主簿只說是縣丞大人讓他來的,至於來意為何,關大人並未明說。”

    聞此言,一旁的老掌櫃跟著繃緊了面色,急道∶“怕是有什麼要事,夫人,您且先去見見關主簿吧。”

    俞念潔點點頭,便隨夥計離開大堂,來到西院。

    西院過去便讓俞父辟給了妙心堂的掌櫃們,成了掌櫃們的住所,然而,隨著俞父逝世,妙心堂無人能看診把脈,生意自然不若過去那般興旺,如今只剩下幾個忠心的老掌櫃,因此俞念潔將西院的幾間廂房改了下佈置,挪作會客之所,若遇訪客,便都安排在此會面。

    俞念潔步入開闊的中堂,裡頭擺著兩對紅木嵌螺鈿太師椅與茶几,牆上掛著幾幅字畫與花鳥圖,一名年紀約莫四十出頭的蓄胡男子就坐在太師椅上,手邊端著茶。

    一見俞念潔到來,男子隨即起身相迎。“俞夫人。”

    儘管俞家談不上是什麼高官之後,可好歹祖上出了個郡主,怎麼說都是皇族之後,再加上俞爺爺曾出任烏禾縣的知縣,因此,地方官員一向對俞家人極為敬重有禮。

    “關大人請坐。”俞念潔上前頷首。

    關延是烏禾縣的主簿官,主簿與縣丞皆是知縣的副手,負責輔佐知縣治理地方機關。

    “關大人怎麼會……”

    “夫人,是何大人請托我趕來向你報訊的。”不待俞念潔問出口,關延便焦灼的插話。“大事不好了!”

    關延口中的何大人,便是烏禾縣縣丞,何知秀。

    “出了什麼事?”俞念潔擰眉回問,交放在袖下的雙手下意識絞緊。

    “羲王的軍隊前兩天來了烏禾縣,且還派了傳令兵來找知縣大人,要知縣大人配合發配糧餉,不得向朝廷中央稟報上去。”

    俞念潔聞言面色發白,肩膀隱約發著抖。

    關延又道∶“何大人就怕日後會有更多變數,讓我先行向夫人通報。”

    如今的元晉,名存實亡。

    由於皇帝軟弱無能,朝中無能臣,局面已是諸王割據,各自密謀反叛。

    其中,瑞王與羲王等人結盟,擁立前任被廢的皇太子,意欲由地方包圍中央,逼皇帝交出龍椅。

    可皇帝身畔圍繞著其他諸王,這些人同樣覬覦著皇位,各有各的盤算與陰謀,又怎可能會讓瑞王等人如願。

    於是乎,這些諸侯王爵私下各自角力,今日為盟,明日為敵,此消彼長,永遠也說不準是誰占了上風。

    簡言之,元晉正逢亂世,隨時可能改朝換代。

    亂世之中,人心無所依,無所盼,只求溫飽度日,閉口不談國事民情。

    “羲王此人性情殘暴,所帶的軍隊甚是兇猛,如今來了烏禾縣,恐怕不是什麼好事,何大人說了,希望夫人能暫時閉堂,最好先到其他地方避禍。”

    聞言,俞念潔擰緊的眉尖一松,斬釘截鐵的道∶“不,我不走。”

    關延一愣。

    “無論如何,我都不會離開妙心堂。”溫軟的聲嗓,卻是用著無比堅定的口吻訴出。

    俞念潔美目凜凜,眸色篤定,外貌雖是嬌弱如花,神情卻是那般堅毅。

    “夫人!您這是何苦呢?”關延不贊同的低喊。

    只見俞念潔微微一笑,笑意從容,眼角卻依稀有些濕潤,但不見淚光。

    她轉過身,望向菱花窗外蒼茫的天,姣好的側顏透出幾許不願被人看穿的悲哀。

    “我答應過我的丈夫,我會一直在這裡等他回來。”

    雪,如雨一般,絲絲落下。

    一輛玄色寶蓋馬車行走在濕滑的石板道上,駕車的不是尋常車夫,而是身穿青衫的年輕男子。

    他輕籲一聲,勒停了馬兒,而後半轉過身,隔著藏青色錦簾朝車廂裡稟報。

    “大人,前面便是妙心堂了。”

    車廂裡傳來一道低沉的聲嗓∶“去探一探。”

    “是。”男子恭謹回道。

    玄色馬車直朝著不遠處的妙心堂而去,遠處的天空,悄悄刮起了一團風雪……

    從側門送走了關延,俞念潔沒立刻回大堂,反而來到後院西側的某間廂房。

    她推開了門,美目幽幽流轉,望著不染一絲纖塵的房裡,腳步卻遲遲跨不出去。

    十年。

    一晃眼,距離他離開妙心堂已近十年……這十年的光景,她就這麼一個人熬了過來。

    念潔,你信我,我一定會回來。

    淚水急湧而上,鼻頭一陣酸,俞念潔連忙退了一步,將廂房的門合上。

    與此時,年輕夥計再次找來,見她眼眶泛紅,也不好意思點破,只能佯裝不知情的稟告。

    “夫人,掌櫃們讓小的來找您,讓您即刻去大堂一趟。”

    俞念潔壓下心底翻騰的哀傷,鎮定自若的笑道∶“怎麼,莫非關主簿又折返回來?”

    “不是的。”年輕夥計臉色凝重。“夫人,有個外地人上門指名要見您。”

    楠沄鎮就這麼點大,即使是鄰近村鎮的人,會上妙心堂拿藥的人多是熟客,再加上各地的方言與口音略有差異,一開口說話便知是外地人。

    “可聽得出是什麼地方的人?”俞念潔斂起笑容,嚴肅問道。

    “聽那口音應是京畿一帶的人。”

    聞言,俞念潔心中一凜,不再多作贅言,隨即跨步朝前院走去。

    一踏進大堂,還未看清來者面貌,便能感覺到大堂的氣氛丕變,不若先前那般祥和,俞念潔眉心微蹙,迎了出去。

    “夫人……”老掌櫃面色古怪的望著她。

    俞念潔還未從中意會過來,眼角餘光瞥及門邊官帽椅上的男子時,整個人猛然震懾住,嬌容明顯一窒。

    “白辰?”俞念潔緩緩喊出思念了十年的名字。

    那個坐在門邊的男人,一身玄黑色大襟交領錦服,外罩一件及地滾狐毛大氅,面貌俊雅中帶著陽剛,眉目清冷的投睞而來。

    一對上她震驚的注視,他只是無動於衷的挑了挑眉,而後便在眾人的愕視中站起身,大踏步朝她走去。

    霎時,大堂裡騷動四起。

    “那不是……那不是白大夫嗎?”有人驚呼道。

    “是嗎?白大夫有這麼魁梧嗎?”

    “白大夫,您可終於回來了!”一名老翁激動地擋住了男子的去路。

    男子低垂眼眸,冷冷掃了老翁一眼,薄唇微掀,命令道∶“滾。”

    老翁愣在原地,被男子眼中那抹嚴凜震駭住,好片刻才半驚半懼的挪開腳步。

    這一幕,俞念潔盡收眼底。

    她眼中那抹喜色,逐漸淡去,雀躍的心緩緩平靜下來。

    不是嗎?眼前的男子分明是她晝夜思念的丈夫,那眉,那眼,那鼻,那唇……與記憶中的模樣毫無分別,她怎可能錯認自己的丈夫?

    可,記憶中的丈夫,身型要再單薄一些,似乎也要再矮一些……他的眉尾幾時多了一道疤?

    一抹茫然,自俞念潔眼底升起,化成了霧,教她看不真切眼前男子的面貌。

    待到男子已站定在她面前時,這才恍然驚覺眼中的淚花已糊開,沾濕滿頰。

    男子見她淚眼瞅視自己,那雙好看的劍眉頓時一擰,臉上盡顯不耐。

    “你,便是俞念潔?”男人聲嗓分外低沉渾厚。

    亦是這一聲詢問,越發敲碎了俞念潔心中薄弱的盼望。

    白辰的嗓子不是這樣的。

    念潔。溫醇的聲嗓,爾雅謙和,如若暖春。

    “你哭什麼?”男人眼神透著厭惡,語氣極為粗魯。

    經此提醒,俞念潔方回過神,自知失態,她匆匆轉開身,低下頭執袖擦淚。

    “敢問公子特地上妙心堂找小婦有何指教?”

    男人毫不矜持的以目光打量起她,隨後又道∶“你可是認識白辰?”

    俞念潔一凜,美目瞪圓,語氣卻不敢洩漏半點慌亂的回道∶“公子也認識我家夫君?”

    男人聞言愣住,眉宇突現一道深深摺痕,語氣不善地反問∶“夫君?你的意思是,白辰與你成了親?”

    “是。”面對男人唐突的質問,俞念潔毫不畏懼的承認。

    怎料,下一刻,男人霍地放聲大笑。

    這聲笑,充滿諷刺意味,甚是無禮刺耳。

    不是他。

    絕對不可能是。

    白辰怎可能這般粗率無禮?他是她見過最溫雅謙遜的人,他待人溫和圓滑,從不會使人感到窘迫,更不會這般有失儀態的大笑不止。

    向來好脾氣的俞念潔,聽著男人挑釁的笑聲,忍不住動了怒。

    她抿緊紅唇,美目凜然的問道∶“敢問公子有什麼好笑的?”

    見她表情透著怒氣,男人這才打住笑聲。

    “你這是在同我說笑吧?我可從來沒聽說過白辰有成親。”

    見男人滿面嘲諷的取笑起自己,俞念潔面色微微漲紅,下意識地緊咬唇瓣。

    “公子今日前來,究竟所為何事?”再難隱忍滿腔的怒火,她的語氣既沖也直接,絲毫不再客氣。

    “我是來找你醫病。”見她動怒,男人囂張的態度方稍作收斂,直述來意。

    “公子怕是找錯人了,小婦只懂藥理,不會替人治病,您請回吧!”

    俞念潔合袖頷首,不看男人一眼便轉身欲走。

    霍地,她忽覺肩上一沉,當即愣住,別目望去,瞥向那只正壓在肩上的大手。

    那不是一隻養尊處優的手。

    手背佈滿傷疤,指縫裡可見泥塵,虎口處結著一圈厚繭。

    這是一隻長年習武的手,不似記憶中那只白皙修長,能撫琴,能習字,能為她畫眉的手。

    “你不能走。”男人態度頗是狂傲,仿佛她必須聽令於他。

    “大庭廣眾之下,還望公子自重。”俞念潔抬眼凝瞪,一字一句,緩慢清晰。

    男人只當她是姑娘家耍脾氣,根本不把她的警告放在眼底。

    “白辰說了,只有你能替我治病。”

    聞言,她心口止不住的顫跳,故作鎮定的反問∶“是他讓公子來找我的?”

    “你說呢?”男人嗤笑。

    俞念潔緩緩挪眼,睞向仍然搭在肩上的那只手,良久不語。

    拗不過她的固執,男人終於拿開了手,還不忘哼了一聲,似是對她這份堅持相當不以為然。

    “請公子到西院相談。”俞念潔退了一步,姿態端莊的做了個手勢。

    男人順這個勢便往她所指的方向走,此時,始終守在門邊的青衫男子面上一動,快步跟了過來。

    “大人──”青衫男子方啟聲,隨即被自家大人回身一記冷瞪打住。

    “候著。”男人扔下這句話便走。

    不顧旁人驚詫打量的目光,青衫男子乖乖退回門邊,直挺挺的站著。

    儘管青衫男子方才那聲“大人”刻意壓低了嗓子,可俞念潔卻聽得一清二楚。

    大人?這個魯莽無禮的男人究竟是何來歷?

    望著步入中庭,行走在皚皚風雪中,一身醒目玄黑色的高大背影,俞念潔的眼底升起了迷惘的霧氣。

    “把門關上。”

    俞念潔方踏入西院的明間,立于桌邊的男人劈頭便如是命令道。

    她先是一怔,隨即警覺性的退了一步,男人轉過身,正巧瞥見她滿臉防備,俊朗的面龐撩起了一抹諷笑。

    “你以為,我是想對你做些什麼不軌之事?”

    俞念潔不語,只是睜著那雙盈盈水眸,盯緊他的一舉一動。

    男人──湛子宸,亦回視著她,再一次將眼前女子的容貌,從眉到眼,從鼻到嘴,細細琢磨。

    白辰只提過她的名字,卻不曾提及她的長相,原先他還以為,她年近三十,應是略顯富態的中年婦人,怎料,全然出乎他的推想。

    她看上去竟似二十初歲,肌膚似雪,烏髮黑亮,眸彩熠熠,身型纖穠秀美,舉止進退有據,談吐更顯不俗。

    怕是任誰也想不到,在這樣純樸偏僻的小鎮裡,竟有如此氣質出眾的女子。

    “公子看起來不像是心懷不軌,但,小婦到底與公子素不相識,更不清楚公子的來意。”

    聽出她用字遣詞的小心翼翼,湛子宸笑了,而後伸手扯下外氅,往地上一扔。

    這突如其來的大動作,看怔了俞念潔,她僵在原地,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

    眼看他已著手解著前襟繡扣,俞念潔嬌容染紅,連忙伸手遮眼,僵硬地背過身去,嬌斥道∶“公子這是在做什麼──”

    “白辰說了,只有你能替我治這身毛病。”

    聽見湛子宸不帶半分調戲意味,而是再嚴肅不過的聲嗓,俞念潔一震,這才緩緩轉回身。

    只見那男人前襟大敞,露出一小塊結實,卻佈滿荊棘似傷疤的胸膛。

    她瞪大一雙美眸,好片刻才擠出聲嗓∶“公子……這分明是舊傷,早已好全……”

    她話未竟,湛子宸已朝她走來,停在她面前,俊顏似因疼痛而有些猙獰,一手指著胸膛,沉嗓道∶“這傷,已十年了,就是好不了,痛起來就好似火在燒。”

    俞念潔難以置信的瞪著他,再三確認過他的表情極其認真,不似在戲弄自己。

    “公子,您這不是傷,而是疤。”匆匆瞄過那片傷痕累累的胸膛一眼,她不敢多瞧,隨即又直視他雙目,雙頰赧紅的道∶“況且,您說這傷已是十年前所致,縱然傷疤初時會痛,可十年了,不可能還……”

    湛子宸陰沉沉地打斷了她∶“你沒聽見我說的話?我說了,這傷,總是會痛,痛得快要了我的命!”

    俞念潔因他這席咬牙切齒的控訴而大愣。

    好全的傷疤還會犯疼,這已是前所未聞,痛得要人命更是教人匪夷所思。

    正思慮著,驀地,男人竟一把抓起她的手,使勁的圈緊。

    她蹙眉,掙扎著,嚷道∶“放開!”

    “白辰說過,除了你能治好我這個毛病,沒有人可以。”

    “敢問公子,白辰此時人在何處?”

    見她麗容染怒,眼中卻是掩不住的熱切殷盼,湛子宸眉頭微蹙,忽覺這件事似乎不太單純。

    他鬆開了俞念潔的手,眸光銳利,緊緊端詳她片刻。

    “你說,白辰是你的丈夫?”

    “正是。”她毫不遲疑的回道。

    霎時,他眉頭擰緊的那個結更深了,那雙酷似白辰的漂亮眼眸,升起了一抹夾帶質疑的動搖。

    見他沉默不語,俞念潔壯大了膽量,提嗓又問∶“公子可否告訴小婦,白辰究竟人在何處?”

    良久,湛子宸方啟嗓∶“莫非他離開楠沄鎮時,沒告訴你他要上哪兒?”

    這次,改換俞念潔不語。

    湛子宸笑了。“這樣說來,你對白辰這十年的去向毫無頭緒?”

    “還請公子行個善心,將白辰的現況告訴小婦。”雖是請求,可她眸光堅定,態度並不軟弱委屈。

    尋常鄉野村婦,見著這樣的場面,怕是嚇得腿都軟了,怎可能如她這般勇敢?

    看著面前這個容貌嬌美,膽識過人的俞念潔,湛子宸忽爾起了疑心。

    莫非,白辰與她真有些什麼?倘若真是如此,何以他從未透露過隻字片語?

    藏起眼底的懷疑,湛子宸思緒飛快流轉,道∶“告訴你也並無不可,只是你得保證治好我的病。”

    俞念潔有些掙扎,畢竟他這要求未免太教人匪夷所思,她橫豎怎麼看,都不認為他那一身陳年舊疤,能有什麼病……

    可若能得知已失蹤十年的丈夫下落,哪怕眼前躺著一個將死之人,她亦會傾盡多年所學,傾囊相救!

    於是乎,俞念潔心中一定,雙眸熠熠如珠輝,萬般慎重的點了點頭。

    “好,我答允公子,必定傾盡所能治好你的傷。”

    得了答覆,湛子宸甚是滿意,嘴角一揚,笑得自信,似早有所料。

    正當他欲再開口,驀地,他眉眼皺起,痛苦的掙扎,暴躁的憤怒,在那張俊美的面龐上,如潮水般蔓延開來。

    “啊!”嘶啞的低吼,宛若負傷獸鳴,自湛子宸咬緊的牙根中迸出。

    眼看男人單手緊撫胸膛,頓失重心跪了下來,顧不得男女有別,俞念潔連忙蹲下身出手攙扶。

    “公子?你這是怎麼了?”

    依她來看,他面色紅潤,雙眼有神,身強體壯,並不似有病之人,可眼前他卻如此痛苦不堪,仿佛惡疾纏身,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已發了一身惡汗的湛子宸,猛然緊抓住她的手臂,睜大了那雙深邃漂亮的眼,咬牙切齒的命令道∶“把我醫好……把這折磨我的疼痛,給我除掉!否則,我永遠也不告訴你,白辰去了哪裡!”

    威脅方撂下,下一瞬,湛子宸雙眼緊閉,高大身軀直直倒落在俞念潔懷裡。

    看似震怔住的俞念潔,不知怎地,鬼使神差地探出手,撩開了懷中男人頸後的發。

    當她清楚看見那頸上的一道淺疤時,美目倏然瞪圓。

    “大人!”青衫男子闖入明間,見此景不禁失色高喊。

    俞念潔迅速收回手,力持鎮定的抬頭命令道∶“把他抬到里間去,快!”

    青衫男子一愣,見她眉眼嚴厲,只得收起戒心,上前將不省人事的湛子宸攙扶起,並在俞念潔的引領之下,將湛子宸扶進了里間的架子床上。

    俞念潔坐在床邊的繡墩上,望著床上的湛子宸好片刻不發一語。

    青衫男子急躁地問道∶“你還不幫我家大人醫治嗎?”

    俞念潔只淡淡看他一眼,隨後起身喊來了夥計,溫聲命令道∶“去端碗複脈湯來。”

    夥計領命而去,隨後便端來了一碗去渣的藥湯,俞念潔接過託盤,返回里間,來到床邊。

    “幫我扶起他。”俞念潔朝青衫男子說道。

    青衫男子卻直盯著她手邊的那碗藥湯,滿臉猜疑的問道∶“這是什麼藥?”

    “是治心悸的藥。”俞念潔簡單答覆,對上不信任她的人,她向來不願浪費太多口舌解釋。

    青衫男子雖是半信半疑,可看著床上昏迷的湛子宸,終是順從地上前扶起他,協助俞念潔將那碗藥湯喂下。

    喂完最後一口藥,俞念潔起身,將瓷碗往茶几一擱,良久沒轉過身。

    青衫男子狐疑地望著她的背影,問道∶“你可知道我家大人這是什麼病?”

    俞念潔這才轉身,平靜從容的望向床上昏迷的男人。

    “你家大人?”她繼而望向青衫男子,淺笑道∶“公子口口聲聲喊這位公子大人,敢問公子,你家大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青衫男子眉一皺,表情不悅。“你問這麼多做什麼?”

    “聽你們的口音,似是京畿一帶的人,你家大人又認識我家夫君,又是受我夫君指引而來,我問明你們的身份,有何不對?”

    青衫男子知她說得有理,可礙于沒有自家大人的命令,他不敢斷然自曝身份。

    見青衫男子不語,俞念潔也明白他有所顧忌,便未再往下追問。

    “既然你們無意告知身份,我也不再強人所難。”她溫婉有禮地說道,“我只想問公子一句,可否告知我家夫君人在何處?”

    青衫男子一愣。

    豈料,就在此時,床上的湛子宸睜開了眼,似是聽見了他倆的對話,他撐起身,稍嫌蒼白的俊顏揚起了冷笑。

    見此景,俞念潔一窒,腦中浮現方才撞見的那道疤……

    “俞夫人可真聰明,趁我昏迷時,從我的隨從下手,這樣一來,你就不必受制於我,是不?”

    “大人當心。”青衫男子上前攙扶湛子宸。

    湛子宸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表情似是強忍著痛楚,只手按在胸口,緩緩掀被坐在床沿。

    雖是剛醒,可他那雙眼銳亮如劍芒,似能刺穿視線所及的一切事物。

    俞念潔腦中卻只想著他頸後的那道疤……

    “讓我告訴你,世上沒有人知道白辰的下落,唯有我,能夠解你的惑。”

    “那麼敢問公子究竟是什麼人?與我家夫君是什麼樣的關係?”

    俞念潔美目直勾勾地瞪著他,絲毫不受他話中的威脅影響,面色依然處變不驚,態度更是不帶一絲軟弱退讓。

    湛子宸輕輕嗤笑了一聲,萬般篤定的道∶“看來白辰從未向你透露過他的來歷。”

    聞言,俞念潔面上紋絲不動,交握的雙手卻是暗暗捏緊。

    湛子宸目光犀利,唇邊那抹笑,似是嘲笑,而後啟嗓說道∶“告訴你也無妨。”

    “大人!”青衫男子意欲阻止。

    湛子宸一記冷冽的眼神掃去,青衫男子只得垂眼抱拳,往後退了一步。

    見此景,俞念潔心中多少有了底,此人肯定是朝廷命官,官階肯定也不小。

    “俞夫人,你口口聲聲喊的那位夫君,白辰,你可知道,他本姓湛,名語辰,是羲王之子。”

    俞念潔嬌顏暫態刷白,渾身僵立。

    湛子宸笑了笑,又道∶“而我,同樣姓湛,名子宸。聽到這兒,你應當猜得出我與你的夫君是什麼關係?”

    “……你們……是雙生子?”俞念潔顫著嗓問道。

    元晉習俗之中,雙生子向來是不祥之兆。

    平常人家若遇雙生子,多會將兄弟倆或姊妹倆分開,並且擇其一送養。

    可放在王公貴族裡,當然不可能將子嗣送養,但多半會刻意藏起其中一名,盡可能養在府中深院,不讓外人有機會一次見到雙生子同時現身。

    “你口中的白辰,是我的弟弟,更是羲王世子。”

    “那你……”

    “我話還沒說完。”湛子宸挑著眉,笑笑打斷她,“不過,白辰離家出走躲到這個窮鄉僻壤,羲王一怒之下,便讓我頂替了世子之位。兩年前羲王病逝,便由我繼承了爵位。”

    “那白辰人呢?”俞念潔抓緊機會往下問。

    湛子宸卻滿眼笑意的望著她,然後慢條斯理的抬起手,抹去額邊的冷汗。

    “我說了,世上只有我一人知道他的下落,你要想知道,那就幫我把這毛病治癒,只要這病不再發作,我便告訴你,他人在何處。”

    俞念潔隱忍著滿腔怒意不敢發,只因她很清楚,眼前此人是在挑釁自己,他的眼神,他的笑,全充滿著諷刺的惡意。

    以她的性子,以及過去所受的良好教養,在在讓她無法忍受眼前這個傲慢自負的男子,可為了白辰,她必須忍。

    壓下險些脫口的斥駡,俞念潔抿緊了唇瓣,好半晌才吐嗓。

    “小婦不知王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請王爺莫要跟無知小婦計較。”

    湛子宸當然看得出她眼中的憤惱,亦聽得出那生硬萬分的恭敬語氣,可他只覺有趣,並未動怒。

    畢竟,除了她,沒有人可以治得了他的病。

    “那麼就有勞俞夫人了。”

    湛子宸朝著俞念潔露出一抹笑,話裡聽不出絲毫感謝之意,只有理所當然的狂妄。

    俞念潔低垂眉眼,彎腰福身,袖裡握緊的粉拳,隱約在顫抖。

    “小婦不敢當。”她說道,並未抬眼。

    “那麼,我便在此住下。”床上的男人發了話。

    “大人……”

    “穆池,回去帶些人過來,順便把我的東西收拾一下,一併拿過來。”

    “是。”青衫男子──穆池不敢忤逆,抱了抱拳便領命而去。

    穆池一走,屋裡只剩下他們二人,孤男寡女,自當回避,於是俞念潔轉身欲走,豈料,身後卻又響起湛子宸渾厚的聲嗓。

    “為什麼大家都喊你俞夫人?”

    “因為我姓俞。”俞念潔半側著身,眉眼始終低掩。

    “為什麼不姓白?”

    “難道白辰沒有告訴王爺,當初他是答應入贅到俞家,方會與小婦成親?”

    聞言,湛子宸面上促狹的笑驟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陰沉與沉默。

    這些事……白辰一個字也沒提,他為何要隱瞞?

    “不打擾王爺歇息,小婦先行告退。”俞念潔又一福身。

    “慢著。”湛子宸低喊一聲。

    俞念潔這才抬眼看向他,眼中盡是防備,及一抹壓抑住的迷惘。

    “白辰可有留下什麼書信?”

    “只有醫譜……”

    “放在哪裡?帶我去。”湛子宸“刷”的一聲站起身。

    俞念潔秀眉微蹙,道∶“王爺方才服下藥湯,還是先稍作歇息。”

    “俞夫人,你知不知道,在我來此之前,我從不曉得你與白辰的關係。”

    “……王爺這麼一說,小婦現在知情了。”

    “白辰從未向外人提及與你的夫妻關係,你難道就不覺得奇怪?”

    “夫君自有他的顧慮,我信他。”

    清楚看見俞念潔無比堅定的美眸,湛子宸忽爾覺得自己對她說的這些話,確實殘酷極了,若是尋常女子,怕是已經淚流滿襟。

    特別是,當他能清楚窺探出她堅強面容之下,那隱隱浮動的脆弱,素來不曾在乎過旁人感受的他,竟有那麼一丁點不忍心。

    到底……是白辰心儀的女子,興許是思及此處,他不由得心軟了些。

    “你走吧。”湛子宸轉開眼,不再繼續追問。

    得了他的允可,俞念潔不願多作逗留,直起腰便往外走。

    出了西院的明間,走在白雪紛飛的中庭上,眼睫全沾上細雪,又冷又濕,她才緩下腳步,如夢初醒般的喘了一大口氣。

    羲王世子?她的夫君,那個自稱無父無母,由於京畿已無親人可依靠,於是輾轉來到楠沄鎮,只求一個安身之所的白辰,怎會成了那個男人口中的羲王世子?

    他究竟還隱藏了多少事?究竟,還欺騙了她多少?

    這十年來,他又是去了哪兒?為何遲遲不歸?又為何,不曾向他的親人提及她的存在?

    須臾,溫熱的淚,在眼底凝聚,與睫毛上的細雪交融在一起。

    她的視線一片模糊,忽冷,忽熱,一如她此際的心……

    “穆池,回去帶些人過來,順便把我的東西收拾一下,一併拿過來。”

    “是。”青衫男子——穆池不敢忤逆,抱了抱拳便領命而去。

    穆池一走,屋裡只剩下他們二人,孤男寡女,自當回避,於是俞念潔轉身欲走,豈料,身後卻又響起湛子宸渾厚的聲嗓。

    “為什麼大家都喊你俞夫人?”

    “因為我姓俞。”俞念潔半側著身,眉眼始終低掩。

    “為什麼不姓白?”

    “難道白辰沒有告訴王爺,當初他是答應入贅到俞家,方會與小婦成親?”

    聞言,湛子宸面上促狹的笑驟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陰沉與沉默。

    這些事……白辰一個字也沒提,他為何要隱瞞?

    “不打擾王爺歇息,小婦先行告退。”俞念潔又一福身。

    “慢著。”湛子宸低喊一聲。

    俞念潔這才抬眼看向他,眼中盡是防備,及一抹壓抑住的迷惘。

    “白辰可有留下什麼書信?”

    “只有醫譜……”

    “放在哪裡?帶我去。”湛子宸“刷”的一聲站起身。

    俞念潔秀眉微蹙,道∶“王爺方才服下藥湯,還是先稍作歇息。”

    “俞夫人,你知不知道,在我來此之前,我從不曉得你與白辰的關係。”

    “……王爺這麼一說,小婦現在知情了。”

    “白辰從未向外人提及與你的夫妻關係,你難道就不覺得奇怪?”

    “夫君自有他的顧慮,我信他。”

    清楚看見俞念潔無比堅定的美眸,湛子宸忽爾覺得自己對她說的這些話,確實殘酷極了,若是尋常女子,怕是已經淚流滿襟。

    特別是,當他能清楚窺探出她堅強面容之下,那隱隱浮動的脆弱,素來不曾在乎過旁人感受的他,竟有那麼一丁點不忍心。

    到底……是白辰心儀的女子,興許是思及此處,他不由得心軟了些。

    “你走吧。”湛子宸轉開眼,不再繼續追問。

    得了他的允可,俞念潔不願多作逗留,直起腰便往外走。

    出了西院的明間,走在白雪紛飛的中庭上,眼睫全沾上細雪,又冷又濕,她才緩下腳步,如夢初醒般的喘了一大口氣。

    羲王世子?她的夫君,那個自稱無父無母,由於京畿已無親人可依靠,於是輾轉來到楠沄鎮,只求一個安身之所的白辰,怎會成了那個男人口中的羲王世子?

    他究竟還隱藏了多少事?究竟,還欺騙了她多少?

    這十年來,他又是去了哪兒?為何遲遲不歸?又為何,不曾向他的親人提及她的存在?

    須臾,溫熱的淚,在眼底凝聚,與睫毛上的細雪交融在一起。

    她的視線一片模糊,忽冷,忽熱,一如她此際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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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8 00:23:11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章】

    記憶如細細霏雪,飄回了十二年前。

    俞念潔依然記得很清楚,十二年前的那一天,時節剛剛入冬,還不算冷,但也談不上暖和,鎮上的人都已換上厚重的冬衣。

    打出娘胎便有哮喘毛病的她,素來最怕寒冷,每每時序入秋便已穿上錦襖,外出時亦要披上厚重毛氅。

    而那時的妙心堂交到她手裡,不過才第三年。

    那時的她,身為俞家唯一的子嗣,她擔負起為人子的責任,為病逝的父親守了三年孝。

    其實,守不守孝,於她而言,並無太大意義,最要緊的是那份心意。

    自她開智以來,她從未離開過烏禾縣,不對,應當說,這小小的楠沄鎮,便是她所知的一切。

    儘管如此,她並不無知。由於祖父曾經為官,父親又飽讀詩書,她自幼便上私塾讀書,跟著從京畿來楠沄鎮謀生的落魄老師傅學習。

    打從年紀還小的時候,她便從出身顯貴的祖母口中,窺探王公貴族們的種種;後來,又從老師傅的口中,得知京畿一帶的風光與習俗,以及皇京朝廷裡的各種奇人異事。

    因此,她不若尋常出身於鄉里的女子那般無知,也由於爺爺年少時的不得志,對於許多世俗之事早已看破、看淡,因此俞家並無重男輕女的陋習。

    父親對她期望甚重,她不僅識字,禮樂射數更是樣樣都沒落下,不能說完全精通,可至少樣樣皆略有涉獵。

    她最精擅的,終究還是俞家的老本行——藥理。

    父親雖然將她當作男子一般的養育,可終究捨不得她吃苦,就怕她學會了醫術,便當真一輩子離不開這間藥堂。

    因而,俞父只許她研讀藥譜,以及較淺的醫理,不願將畢生所學的醫術傳授於她。

    父親臨終前叮囑她,若遇合適的人家,便捨下妙心堂,莫要蹉跎了青春。

    她明白父親的掛念,可放眼整個楠沄鎮,乃至於整個烏禾縣,能讓她放入心底的男子,卻沒有半個。

    因此,打從妙心堂真正交到她手裡的那一刻起,她便下定決心要守著這間藥堂到老。

    她也一直以為,日子會如她所料的那般,平靜無奇地度過。

    直到他的出現。

    那一天,天灰濛濛的,遠方天空似有風雪正在醞釀。

    那個人……白辰一身月牙白錦衫,外罩一件連帽狐毛大繡如意紋飾大氅,俊美如斯,仿若天上謫仙,出現在妙心堂門口。

    夥計通報時,還一臉懵的告訴她:“小姐,門口來了個仙人。”

    俞念潔當下又迷惑又好笑,隨著夥計來到藥堂門口,還未走近,便見雪花片片落下,前方門簷之下,佇立著一道仿佛白雪化成的人形。

    他膚白似玉,眉眼俊秀,唇邊那抹笑,溫煦春暖,教人不自覺的想跟著笑。

    她看著,看著,不知怎地,就入了迷……

    “小姐。”還是夥計連喊了她好幾聲,她方回過神來。

    她眨了眨眼,確定眼前的人不是虛影,才小碎步的迎上前去。

    她永遠忘不了,他開口的第一聲,第一句。

    他俊顏皓然,面含微笑,問道:“姑娘可是妙心堂的當家?”

    她雖是年輕,但經年累月陪著父親在藥堂裡把脈抓藥,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兒,早已習慣與人應對,可對上眼前這個如玉通透的絕美男子,當下竟有些發慌。

    她強自鎮定,面無表情地回道:“我便是這裡的當家,公子有何指教?”

    他依然笑著,細雪落在他梳起的髮髻上,更添幾分虛幻,教人恍惚。

    “在下姓白,單名一個辰字,祖籍在皇京,因為親人皆已不在,一個祖輩舊識原本住在烏禾縣開辦書院,我原想來投靠世交,怎料對方無意收留,於是輾轉來此……”

    說至此處,他垂下眼,面上浮現一絲赧然,似是自覺羞慚,有些不知所措。

    見此狀,俞念潔於心不忍,便接了話:“看來公子是遇上了困難,不知小女子能幫上公子什麼忙?”

    此時,細雪漸大,夥計已取來了傘,替俞念潔打著傘,擋去了落雪。

    白辰孤身一人佇立於門前,笑容淺淡,眼底是掩不住的落寞,那姿態,那神情,看上去教人心酸。

    “在下路經此鎮,素聞鎮上居民皆稱妙心堂是老藥鋪,便斗膽來此自薦謀個差。”

    “謀差?”俞念潔怔了。

    他這樣的氣質來謀差?他想謀什麼職差?掌櫃?夥計?

    仿佛洞悉她心中的疑惑,白辰複又開口道:“在下正巧略懂醫術,不知當家可否冒險一試,讓在下為妙心堂的客人把脈醫病?”

    “冒昧請教公子,祖上可有醫者?”

    並非她瞧不起人,而是面前這個男子看上去年紀極輕,興許大不了她幾歲,若非祖上有傳,怎可能懂醫術?

    白辰笑了笑。“祖上並非醫家,倘若當家願意讓在下一試,在下願用醫術向當家證明自己是否適任這個職差。”

    俞念潔猶豫了,並非她不願給他這個機會,而是事關重大,妙心堂的招牌是祖父與父親兩代打下的,可不能砸在她手裡。

    可她又不忍心拒絕處境窘迫的他……

    再三思量過後,俞念潔心念一定,道:“這樣吧,小女子願請公子入內一坐,幫小女子把把脈。”

    白辰有些意外,問道:“在下不願強人所難,當家若是有所顧忌……”

    “既然我是當家,想任用大夫為妙心堂的客人治病,自然得先過我這一關。”

    閏此言,白辰算是聽明白了她的這層用心。

    “當家果真思慮周全,這妙心堂當真與一般藥堂不同,莫怪鎮上眾人對妙心堂讚不絕口。”

    “公子過獎了。”受了讚賞,性子內斂不外顯的俞念潔,竟忍不住紅了頰。

    到底她還年輕啊……眼前男子又是這般豐神俊秀,能受他讚賞,她心生動搖是在所難免,人之常情。

    “公子請進。”俞念潔側過身,一手提袖指路。

    雨雪霏霏中,只見白辰朝她淺淺一笑,清澈的眉眼中,好似陳臥了一座青山碧湖,一投眼,一別瞥,俱是別樣風情。

    她從未見過這麼好看的人兒,更別提這人還是個成年男子。

    那天,楠沄鎮迎來了那一年的第一場雪。

    而她,迎來了她命中的第一個情劫。

    “夫人?”

    掌櫃閔鴻的叫喚聲,讓俞念潔的思緒自十二年前飄回今時。

    渙散的目光逐漸聚攏,她抬起頭,看著頂上的油傘,胸口驟然一陣縮緊。

    曾經為她打傘,遮去風雨的那個人,如今何在?

    “夫人,你的病受不得寒啊!”閔鴻手裡撐著傘,甚是擔憂地看著她。

    “閔叔,謝謝你。”她笑著道謝。

    閔鴻見她滿臉是淚,卻好似不自覺,他也不知該不該提醒,只好取出了帕子,遞給了過去。

    俞念潔怔了下,這才驚覺自個兒失了態,連忙低下頭,抓起大氅便往臉上抹。

    “夫人,方才那人……”

    “我探過了,他不是白辰,是白辰的手足。”

    閔鴻楞了楞。“手足?長得那麼相像……莫非是……”

    “不錯,正是孿生子。”

    “莫怪大夥兒會誤以為是白大夫回來了。”閔鴻恍然大悟。

    “閔叔,你傳下去,讓堂裡的人近日少上西院。”俞念潔難得用起嚴厲的口吻發落。

    “發生何事?”閔鴻從她異常凝重的神情裡,嗅出幾分不對勁。

    “那人……不僅僅是白辰的手足,更是前兩年繼承爵位的羲王。”

    聞言,閔鴻面色丕變。

    俞念潔連忙安撫道:“他似是不想張揚,所以私下便衣前來,找我為他治病,且放心,他有求於我,不會擅動妙心堂半分。”

    閔鴻可不似她這般冷靜,驚慌失色的低嚷:“夫人,那可是羲王……大名鼎鼎的羲王,夫人怎能如此鎮定?!”

    近年來,民間盛傳,諸王之中,羲王性情乖戾暴躁,發起脾氣來更是六親不認。

    元晉諸王內鬥多年,各個王侯自有派系擁立,以瑞王為首的太子党,原先並不被各方看好,原因無他,太子被廢多年,母系親族又多已凋零,朝中群臣自然少有人靠攏,更遑論是那些只求利益選邊站的武官。

    可自從瑞王拉攏了羲王,過去老羲王累積起的朝中勢力,便全都向太子党靠首。

    老羲王是什麼來歷?他可是開國皇帝的嫡親後代,雖然傳至老羲王這一脈已是分支,可論其血統尊貴,怕是其他諸王也比不上。

    羲王過去極少在世人之前露面,曾有傳言流出,他生來便帶有惡疾,此疾難除,反覆發作,因此方會長年待于王府之中。

    誰料想得到,原來老羲王膝下竟然出了一對孿生子,這麼大的事兒,卻能守得滴水不漏,可以想見,多年來羲王府費了多大的心思,想方設法阻止這個秘密外傳。

    畢竟,按元晉習俗,孿生子是不祥之兆,即便是權貴之家,自當有所忌諱。

    近年來,坊間偶有流傳,繼承了世襲爵位的年輕羲王,性格甚是火爆,領著那一批長年跟隨老羲王的高階武將,打遍了諸王底下的佔據地,逼得許多王侯不得不投降,選擇靠攏太子党。

    如今,能與以現任國舅爺為首的外戚黨派抗衡的,就只有瑞王與羲王等人結盟的太子党,其餘那些私下割據占地稱王的諸侯,早已不成氣候,更不足為患。

    俞念潔見閔鴻甚是驚惶,遂又安撫道:“閔叔莫慌。你想,羲王既然便衣前來,身旁又只帶著一名隨從,肯定是不願招人注目,況且……他說,是白辰引他來此治病,正所謂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再怎麼說,他都不可能對妙心堂不利。”

    “既然白大夫是羲王的手足,那他怎沒有隨同羲王一塊兒回來?”

    這可把她考倒了……面對閔鴻的疑惑,俞念潔只能回以一抹苦笑。

    “羲王只說,我若能治好他身上的怪疾,他便會告訴我白辰的下落。”

    “這樣說來,白大夫是真的沒回來……”閔鴻歎道。

    俞念潔忍住胸中那抹酸楚,淡淡回道:“興許是有什麼苦衷吧。”

    見她面色冷靜,閔鴻也不好再多說什麼。“風雪就要變大,夫人快些進屋吧。”

    俞念潔接過油紙傘,道了聲謝,轉身返回大堂,繼續為上門的客人琢磨藥單。

    待到外頭風雪轉強時,大堂裡的人潮已稀稀落落,眾人不敢多逗留,抓了藥便趕緊返家,生怕讓風雪阻了回家的路。

    夥計們忙著送客,準備關上大門之際,卻見穆池領著一批馬車與一列戎裝護衛折返回來。

    見狀,妙心堂的眾人全亂了套。

    “夫人,那可是官衙的徽印。”老掌櫃指著馬車上的印記說道。

    俞念潔還未來得及向眾人解釋,穆池已領著那班帶刀護衛浩浩蕩蕩走來。

    這裡不是京畿,楠沄鎮上更無官府,眾人何曾見過這般大陣仗,自然全是看傻了眼,亂成一鍋粥。

    俞念潔卻站得直挺挺的,從容地迎上前去。“官爺,這裡是民宅,你不能就這樣帶著人直闖而入。”

    穆池直視著她,不客氣地道:“俞夫人,我家大人有令,讓我為他取來日常起居所需的瑣物,王爺身份尊貴,若要暫居此地,宅邸必得有重兵護衛。”

    俞念潔知道,她無權抗拒,只能順從聽之,可面對外人這般侵門踏戶,她心口實在悶得發堵。
    見她不語,穆池目光有些輕蔑的環視大堂一圈,隨後敷衍地抱了抱拳,便領著眾人直往屋裡而去,絲毫不將妙心堂的眾人放在眼底。

    這便是京畿來的官兵,他們瞧不起他們這些鄉下村人,將他們看作是無知庸輩……俞念潔抿緊了唇瓣,粉拳隱隱握緊。

    天色方黑下,風雪便隨之刮起,整座楠沄鎮如被冰封一般,入目所及俱是一片雪白。

    銅盆裡的炭燒得通紅,俞念潔抱著手爐,坐在窗邊的大炕上,低垂眉睫,尋思出神。

    直至敲門聲響起,她方抬起頭,望向門口。

    “俞夫人,我家大人想知道過去世子住在何處?這裡可有落下他的東西?”

    俞念潔放下手爐,攏好披在身上的大氅,起身前去開門。

    “你家大人為何問起這些?”她直視著態度目中無人的穆池。

    “既是我家大人想知道的事,哪還需要什麼原因。”

    感覺得出穆池對她的不以為然,俞念潔雖然胸中有怒,卻也只能隱忍下來。

    “那麼,勞煩你回去稟報你家大人,我夫君的東西,除了我,誰也不能碰。”

    “俞夫人,你這是在跟我家大人作對?”穆池冷冷的提醒她。

    俞念潔抿緊唇瓣,掩在大氅之下的嬌小身軀,因為怒氣而起伏著。

    “小婦不敢與王爺作對,可你也得弄清楚,這裡是妙心堂,是我的地方,任何人要碰我的東西,得經過我的首肯。”

    “這些話,俞夫人自個兒去跟我家大人稟報吧。”穆池懶得跟她多費口舌,囂張的命令道:“還請俞夫人莫要再為難我,趕緊把白辰的東西交出來。”

    “白辰?我聽你家大人說過,他可是原本的羲王世子,哪怕如今已不是了,你怎能這般喊他?”

    俞念潔素來心細如發,隨即從穆池的稱謂中,嗅出一絲不對勁。

    自覺失言,穆池面上閃過一絲局促,隨即改口道:“不錯,我是跟夫人討我家世子爺的東西,還請夫人乖乖配合。”

    “你家世子爺人在皇京?”俞念潔抓緊時機追問。

    “這我不能說。”穆池又豈是省油的燈。

    俞念潔微微一笑,仰起姣好的麗容,有條不紊地說道:“那你去跟你家大人說,白辰留在妙心堂的東西,除了白辰與我,誰也碰不得,哪怕是皇太子來了也一樣。”

    見她百般抗拒,態度如此不敬,穆池登時被惹惱了,一把抓起她的手腕,怒目而瞪。

    這一幕,全落入不遠處遊廊上的湛子宸眼底。

    他一身玄黑滾白狐毛大氅,立於燈下,面無表情,偶爾幾朵雪花飄過眼前,掩不去那雙漆黑銳亮的目光。

    他望著與穆池起了爭執的俞念潔,見她被抓住了手腕,嬌顏怒紅,秀眉緊蹙,原是無動於衷,不覺有什麼。

    可莫名地,他的胸口如遭重擊,陡然湧現一股鈍痛感。

    他皺眉,這點痛尚不至於令他有所動作,可古怪的是,當他看見俞念潔被穆池扯住手臂,一把從屋里拉了出來,身子一個趔趄,跌倒在地時,那股疼痛感竟然無端加劇。

    體內好似有另一個人的聲音在怒吼、痛斥,他被動的感受著,隨後竟然不受控制地往前走。

    走著,走著,不知怎地,竟然成了奔走,然後來到穆池的面前,體內有另一道力量箝制著他,阻止他停下。

    而後,他看見自己伸出手,粗魯地推開了穆池,彎下身扶起了俞念潔。

    “大人?”退了數步的穆池,一臉詫異的低喊。

    俞念潔美目圓瞪,不敢置信地望著將自己扶起的男人。

    湛子宸雙手緊扶著俞念潔,面色卻異常陰沉,連自己也無法解釋此刻的行徑。

    他僵在原地,動也不動,目光灼灼地凝視著面前的女子,他總覺著,這一刻雙眼不再屬於自己,而是屬於“另一個人”……

    不!不可能!

    驀地,湛子宸俊臉一陣扭曲,如同惡鬼般的猙獰起來。

    “啊!”下一瞬,他扶在俞念潔肩上的雙手扭抓成一團,將俞念潔捏疼了,跟著發出痛呼聲。

    “大人,請放開我……”她掙扎起來。

    看著眼前的男人滿臉冷汗,高大身軀僵硬地弓起,雙手卻緊抓她不放,饒是冷靜如她,亦不由得心生恐懼。

    湛子宸張開了嘴,似想對她言語,聲嗓卻哽在喉頭,怎麼也出不來。

    他雙眼赤紅,大口喘息,好似就要斷氣那般的痛苦。

    “大人!”穆池見他臉色不對,連忙湊近欲攙扶。

    怎料,湛子宸猛地一個揮臂,竟將穆池攆飛了五步之遠,硬生生跌坐在雪地裡。

    俞念潔見他好似發了狂,力大無窮,當下又驚又怕,偏偏一肩又遭他大手箝制,動彈不得。

    “王爺……你怎麼了?”她逼自己沉住氣,好聲好氣地詢問。

    從那雙晶亮的烏眸中,看見自己陰鬱可怖的臉龐,湛子宸能感受得到,體內那道亟欲掙脫掌控、狂亂的力量,在她恐懼的凝視當中,逐漸消退。

    湛子宸瞪著被他牢牢箍在掌裡的女人,他試著尋回自己的聲嗓,卻怎樣都無法如願,直至他喊出那個名字——

    “念潔。”

    聽見他這聲近乎啞透的撕喊,俞念潔先是一楞,尚未回神,那惡狠狠瞪著自己的男人,忽然眼一閉,龐然身軀倒落而下。

    她屈膝蹲下,雙手將他抱住,讓他靠在自己的肩上。

    同時,她圈在他背後的那只手,下意識地探向他的後頸……

    顫抖的纖指,撫按過那道突起的疤痕,再三確認那份真實的觸感。

    這一刻,她的眼中不再只佈滿驚惶,更多的是淚水與迷惑。

    從夥計手裡接過託盤,繞過紫檀嵌玉座大插屏,穆池將冒著熱煙的藥湯端進了里間。

    榻邊,俞念潔手握濕錦帕,為床上昏迷不醒的湛子宸擦去滿臉冷汗。

    “夫人,藥來了。”一改先前的囂張無禮,穆池垂著眼將藥遞過去。

    俞念潔卻沒有太多心思放在穆池身上,對於他前後判若兩人的改變,更是毫無所覺,只是自顧自地,舀起碗中黑稠稠的藥湯,一口口喂湛子宸喝下。

    “王爺出現這樣的病症已經多久了?”喂完藥,俞念潔將碗往茶几一擱,抬眼望向退至後方的穆池。

    穆池沉默了一會兒,似是在估量著該吐露多少實情。

    俞念潔複又問道:“這樣的病症,經常發生嗎?”

    “不常。”穆池總算開口,卻也是謹慎寡言。

    但凡攸關湛子宸病情的事,他便格外小心,俞念潔不笨,幾次交涉下來,自然也發現了這一點。

    殊不知,穆池對湛子宸的病情越是謹慎發言,越發引人疑竇。

    “王爺可曾經對誰做出這樣的事?”

    “夫人指的是什麼事?”穆池不解。

    俞念潔垂眸,望著自己的肩,不必翻衣查看,光憑感覺便知肩膀一帶的肌膚已瘀青發腫。

    穆池隨她目光望去,自然當下明瞭,隨即皺眉回道:“王爺不曾在病發的情況下,對任何人失態。”

    “再請教穆公子一件事。”

    “夫人請說。”不知出於何因,此時穆池看待她的目光,既敬畏又忌憚,矛膚得緊。

    俞念潔無心去細究原因,腦中卻忽爾浮現,方才自己被穆池拉出房外跌倒時,湛子宸走過來扶起她,並攆走穆池的那一幕。

    “為何王爺會說,是白辰……不對,應該喊他一聲世子爺才是。”

    俞念潔面容沉靜,眸光定定地觀察著穆池的表情。

    穆池不敢有任何異舉,只是垂下了眼,平視前方的地磚。

    “世子爺為何會說,只有我能替王爺治病?”

    穆池萬般謹慎地答道:“這是大人與世子爺私下的事,我無權亦不得過問。”

    “穆公子可曾聽過世子爺提起我的名字?”

    “不曾。”

    聞此言,俞念潔沉默了,好片刻方又啟嗓:“王爺身上的傷疤是從何而來?”

    穆池一僵,眼中飛快掠過一絲慌亂,久久沒出聲。

    俞念潔笑了笑。“看來,穆公子有口難言,我這是在強人所難。可倘若不弄清楚王爺身上的疤是如何留下,怕是很難對症下藥。”

    穆池緊皺眉頭,眼神閃爍不定,幾度望向床榻上的湛子宸,面色猶豫。

    俞念潔有的是耐心同他耗,也不開口催促,就這麼等著。

    良久,穆池吞吐地說道:“王爺生來便帶有惡疾,每當發作時,便會控制不住自己,所以必得有人制止王爺……”

    “你的意思是,王爺身上的那些傷,全是人為所致?”俞念潔驚愕不已。

    穆池不語,那神情一看便是默認。

    “他身份尊貴,王府竟然容許這樣的事情?”

    “……還請夫人見諒,這是羲王府裡的私密之事,事關重大,我不能亦不敢向夫人透露太多。”

    俞念潔正欲再旁敲側擊問話,床榻上的人影驀然有了動靜。

    “大人!”穆池激動的湊上前。

    湛子宸緩緩睜眼,先是看了穆池一眼,隨後又望向榻旁的俞念潔。

    他明明無病無痛,卻是面色蒼白,異常虛弱,呼息與脈搏甚是淩亂……俞念潔一直握著湛子宸的手,為他把脈。

    湛子宸順著臂上那陣溫熱望去,看見那只細瘦雪白的小手,輕按在他的腕上。

    倏忽間,他混沌的腦海中,浮現一張流著淚的面龐。

    那張臉,是他自己……卻也不是他。

    湛子宸皺起墨眉,不知在對誰生氣,猛然揮開俞念潔的手,斥道:“滾開!”

    俞念潔怔住,眸中除了驚詫,更掠過一抹受傷。

    見狀,湛子宸只覺胸中一陣攪動,好似天翻地覆,劇烈的疼痛正撕扯著他。

    “夠了!夠了!”湛子宸咬緊下顎,大手揪緊前襟,俊雅的臉龐因承受不了胸中的劇痛而扭曲。

    見湛子宸雙手緊按胸口,又將發作,穆池急忙上前查看。

    豈料,這一回他竟晚了俞念潔一步。

    面對亟欲發狂的湛子宸,俞念潔沒有躲開,而是主動靠上前,探手按上他的手背。

    緊緊握拳,僵硬得近乎痙攣的大手,被那份柔軟覆住的那一刻,如遭雷殛。

    猛地一個激靈,湛子宸抬起眼,反手抓住了她。

    卻見俞念潔不驚不懼,美眸盈盈,迎視著湛子宸的惡瞪。

    湛子宸心底清楚,自己這一連串詭譎的反應,全是因為“他”在作祟!

    “沒事的。”

    嬌柔安撫的聲嗓,比起那一碗碗藥湯,竟要來得奏效。

    當她的手拉開他按在胸膛的拳頭,當她反覆念著那句“沒事的”,當她扶著他的肩,以著無比柔弱的力氣,將他壓回榻裡,身上那股劇痛,竟然奇異般的被治癒了。

    重新平躺下來的湛子宸,不再抗拒俞念潔的安撫,反而緊緊抓住她的雙手,試圖從她身上尋求治癒這痛的解藥。

    退至一旁的穆池,看著眼前這情景,竟是目瞪口呆,無法言語。

    俞念潔坐在榻畔,不抵抗亦不閃躲,就這麼任由他緊握雙手,甚至將她扯近身前,幾乎是半摟的姿態依偎著。

    兩個人,目光相接,黑墨般的瞳眸裡,浮映著裡兩張面孔。

    湛子宸望著這個女子,只覺多年來一直糾纏著他的夢魘、痛苦,全在她的凝視與碰觸之下,不藥而愈。

    ……他被算計了。

    待到疼痛漸緩,湛子宸心中浮現這個念頭。

    他記得很清楚,怕是到死都不會忘,白辰最後一次對他說的話——

    “很痛苦吧?把這痛給記牢了,這痛,終其一生都會跟著你,世上只有一個人能救得了你。”

    白辰當時的面孔,早已不復往昔的溫雅,只剩下憤怒與仇恨,以及淩亂的狼狽。

    彼時,他用著憎惡的目光看著自己,甚至開始嘲笑他的無能。

    他說:“如若你不去找她,那麼,你便準備承受這痛苦至死。”

    “她是誰?你為什麼要我去找她?”湛子宸沖著那張宛若照鏡般如出一轍的臉龐吼問。

    “楠沄鎮,妙心堂,俞念潔。”

    說這話時,白辰端著笑,他面龐削瘦,渾身浴血,披散著長髮,襯上那一身白衣,曾經的翩翩謫仙,成了地獄惡鬼,淩厲駭人。

    而後,他離開了。

    白辰一走,湛子宸如遭詛咒,不分晝夜,不分時序,身上每一道舊疤,總在想起白辰,以及他所提及的那個名字時,仿佛烈火灼燒似的劇痛難耐。

    他不信邪,就是不信!

    死活拖了兩年之久,哪怕每當病發時,會痛不欲生的倒在地上打滾,哪怕痛起來便會發狂似的六親不認,他依然不信邪!

    直到不久前的夜裡,他發覺白辰曾回來王府,甚至在書房裡留下一封手信,他終於無法忍受,領著一批隨身護衛找來了楠沄鎮。

    如今,見著俞念潔,他總算明白,何以白辰會引他來此。

    這分明是“他”的詭計!

    湛子宸眯起眼,心中聚滿怒氣,可看著眼前這個神色溫婉的女子,用著柔細聲嗓安撫自己,他忽然有些明白白辰的心思。

    看來,俞念潔並沒有撒謊,十年前的白辰,確實是喜愛她的。

    白辰與她,當真是夫妻……只是,白辰為了躲開羲王府,躲開他,竟然甘願隱瞞身份入贅到俞家,甚至在離開楠沄鎮之後,又引他回來見俞念潔。

    思緒一層一層地被梳理開來,湛子宸閉起眼,只覺疲憊不堪。

    “……沒事了。”

    他睜眼,看著俞念潔俯下身,一縷長髮垂落在他眼際,低掩的美眸直直凝視,似想從他臉上尋覓白辰的痕跡。

    眉頭皺起,他不悅的啞語:“我不是白辰。”

    俞念潔只道:“我知道你不是。你是羲王,湛子宸。”

    當她吐出他的名字時,他的眉頭一松,體內那股蠢動的異感,如被封印一般,慢慢退回最陰暗的角落處,安分地待在那兒。

    他閉眼,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掌中那只柔軟的小手,而後,沉沉入睡。

    入睡前,意識昏昧之際,他依稀能感覺到,那只柔軟的小手繞到他的頸後,輕輕撫過上頭的一道舊疤……

    連著數日,風雪漫天,整座楠沄鎮如遭冰封。

    碰上這麼大的雪天,妙心堂自然不可能開門做生意,可藥房的爐灶卻沒冷下,俞念潔依然天天上藥房煎藥。

    俞念潔將煎好的藥逐一倒入一個個紅漆木桶裡,再逐一將蓋封上,一旁的夥計隨即接手,將封裝好的紅漆木桶放上竹簍。

    待到煎好的藥分裝完善,俞念潔也沒閑下,幫著夥計與掌櫃們提著竹簍來到大堂。

    大堂門外已備妥馬車,車上亦已裝載了數個竹簍,兩個身穿茶褐色棉襖的夥計,哆嗦著身子等在馬車旁。

    雪,下下停停,有些低窪處的積雪已高至膝蓋處,上頭的雪,甚是潔白,一看便知是剛落不久。

    “外頭天冷,夫人就別出去了。”見俞念潔特意換上了深色連帽大氅,閔鴻知道她肯定又想親自外出送藥,連忙勸說道。

    “不要緊的,我怕阿武他們若是弄混了藥,分錯了藥,那可就不好了。”

    俞念潔邊說,邊探手將帽子戴上,掩去大半清麗面容,不顧掌櫃的勸阻,背起了竹簍便要往外走。

    “慢著。”

    低沉的聲嗓霍然響起,大堂裡的眾人一怔,循聲望去。

    只見湛子宸一身單薄玄衫,長髮以白玉環盤髻,面色已不若前幾日來時那樣蒼白,高壯的身子立於堂中,頓顯壓迫。

    每當眾人看著他,總會露出不敢置信的目光,畢竟,那張臉分明是離開妙心堂十年的白大夫。

    鎮上誰人不知,妙心堂曾經出了個年輕俊雅的白大夫,他不僅接替了已逝的俞父替鎮上村民把脈醫病,亦讓一度沉寂的妙心堂,找回了往昔的熱鬧風光。

    最要緊的,還是眾人皆樂見這個醫術精湛,外貌俊秀且人品甚好的白大夫,與才貌雙全的俞念潔結為連理,成為楠沄鎮一段佳話。

    豈料,十年前的一個冬日,眾人愛戴尊敬的白大夫,只留下短短幾句話給妻子,便離開了楠沄鎮,從此杳無音信。

    是以,當湛子宸出現在楠沄鎮,眾人無不驚愕。

    “大人。”堂裡的掌櫃與夥計們手忙腳亂地行禮。

    無視滿堂行禮的閒雜人等,湛子宸大步走向門口外的俞念潔,穆池則是亦步亦趨地緊隨在後。

    “外頭雪還下著,你這是打算上哪兒?”湛子宸緊皺眉頭,不悅地質問。

    俞念潔福了福身,素淨的麗容在毛帽下更顯小巧細緻,由於個頭嬌小,她得高高仰起頸子,方能看清他的表情。

    略略觀察過他的氣色,她眉睫微彎,嘴角一揚,道:“小婦見過王爺。”

    湛子宸懶得與她客套,語氣不善地道:“你沒聽見我在問你話嗎?”

    眾人親著這幕,全替自家的當家捏了把冷汗。

    眼前這位可是名聲響亮的羲王啊!烏禾縣不過是地處偏遠的小縣,距離皇京可是十萬八千里之遠,這兒的人想都不敢想,有生之年,竟能親眼見到羲王這樣身份尊貴的皇族後代。

    外頭風雪雖大,卻阻擋不住人們傳遞流言蜚語的慇勤,想必今時今刻,羲王人在妙心堂的消息,早已傳遍整座楠沄鎮,甚至是整個烏禾縣。

    俞念潔淡笑回道:“大人有所不知,鎮上有些孤苦無依的老者,由於諸多原因,無人奉養,長年久病,必得日日服藥,這藥可斷不得。雪下得這麼大,那些老者不方便前來取藥,我們得幫他們送去。”

    聞言,湛子宸眉頭攢得更緊,斥道:“你是開藥堂的,可不是開善堂,大雪天的,你幫他們送藥去,萬一發生什麼事,誰來擔負這個責任?”

    俞念潔眨眨眼,柔嗓反問:“大人這是在關心小婦?”

    對視著那雙晶亮的水眸,湛子宸無端一窒。

    這些天裡,她一直陪在他身邊。她親手為他抓藥煎藥,親自端到他面前,盯著他一口飲下。

    夜裡,每當疼痛難耐之時,他一睜眼便看見她坐在榻旁。

    他不知道,為何她的態度,會從一開始的百般抗拒轉變為主動,可他懶得深究,只曉得,有她在身旁,那折磨他的怪疾,竟和緩許多。

    即便他很清楚,這是白辰的詭計,故意引他前來見她,他也不在乎。

    只要那火燒一般的疼痛莫再糾纏他,只要他別再控制不住自己,就算要時時刻刻將這個女子帶在身側,他亦不在乎。

    思及此處,湛子宸不以為然的嗤道:“這是當然。你若有什麼閃失,誰來替我治病?”

    俞念潔面上依然端著笑。“大人且放心,雪天送藥這事,年年有之,並非首例,況且,有堂裡的夥計與掌櫃們陪同相照應,小婦很安全,不會出什麼亂子的。”

    話罷,她垂下眼,轉過身便朝馬車走去。

    欲探手掀開錦簾時,驀地,一隻大手抓住了她。

    她微楞,撥開帽檐,側身望去,瞥見湛子宸神色冷峻的回睨著她。

    “王爺?”

    “在這裡悶了幾天,我也煩了,我隨你去送藥。”

    此話一出,堂裡眾人愕然,就連穆池亦一臉驚詫。

    “可是……”俞念潔正欲勸阻,怎料,那個男人不由分說的拉著她,一同上了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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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8 00:23:38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章】

    “念潔,你看,雪停了。”

    白晰修長的大手撥開簾子一角,天光照入車廂裡,將男子俊秀的輪廓染亮。

    對映車外遍地的潔白瑞雪,眼前此景,甚美。

    那是她頭一次在雪天與白辰前去鎮上送藥。

    此後他都會陪同她一起,在嚴酷寒冷的雪天,兩人坐在馬車裡,手握著手,暖著她,護著她,時時看顧著她。

    “你……冷嗎?”

    聽見低沉又微帶彆扭的聲嗓,俞念潔自記憶中抽回心神,慢慢看清此刻與她面對面而坐的男人。

    相同的面龐,然而眉眼之間的氣質,乃至於眼神與聲嗓,全然迥異於另一人。

    相比之下,眼前的男人膚色較為黝黑,身型更為高大……倘若沒記錯,他離開妙心堂的那年,他說,他年方二十一。

    如今過了十年,他已經三十有一,已屆而立之年。

    十年的光陰,歲月荏苒,無論是什麼人,怕是什麼都起了變化。

    心思幽幽,俞念潔面上卻不露半分,只是一臉好笑地回瞅湛子宸。

    這一瞅,方發覺他微弓著背,高大身軀微打著哆嗦,面色不大好看。

    “王爺冷嗎?”她笑問,雙手已解開身上的大氅,披上了湛子宸的肩。

    “你做什麼?拿開,我不需要。”湛子宸陰著臉,扯下身上的大氅扔回給她。

    “我穿著厚冬衣,不怕冷,倒是王爺方才出門太急,沒能帶上大氅,還是把小婦的大氅將就著披上吧。”

    “這是女人的大氅,我披著能看嗎?!”湛子宸不悅地斥道,一把握住她又想將大氅披過來的柔荑。

    她停住動作,目光落在被他攏握住的那一手。

    湛子宸亦是一愣,望去。看著握在掌中的柔軟小手,他心頭沒由來一熱,飛快鬆開了手。

    湛子宸別開了臉,鬢頰依稀可見一絲淡紅。

    俞念潔卻是眨了眨眼,仿佛如夢初醒,放下了懸於半空的手,而後將手中大氅往湛子宸的腿上披開。

    湛子宸墨眉一皺,正欲開口,卻見她抬起秀顏,眉睫彎彎,笑吟吟地瞅視。

    “王爺若覺得披在身上難登大雅之堂,那便將就著點,在車廂裡披著暖腳吧!”

    見她如此體貼入微的替自己找臺階下,湛子宸胸中又是一熱。

    “夫人,到了。”驀地,錦簾外傳來夥計的提醒聲。

    車廂裡的兩人,氛圍有些微妙,說不上是曖昧,抑或是其他。

    “夫人?”直到夥計納悶地重喊了一聲,這才打斷了車廂裡兩人的凝視。

    俞念潔垂下眼,轉身撥開簾子,在夥計的扶持之下,緩慢地下了馬車。

    湛子宸望著她被夥計扶住的那一手,莫名地,心中竟有些不痛快。

    他垂眸,望著披在腿上的玫瑰紫大氅,大掌不自覺地撫過了上頭的狐毛。

    那無比柔軟的觸感,雖是溫暖,卻比不上方才他握住的那只小手……

    “大人?”

    穆池的低喚,將湛子宸飄遠的心神拉回來。

    拿開腿上的大氅,壓下心中那份異感,他起身下了馬車。

    放眼所及俱是一片雪白冰晶,鎮上的主要幹道幾乎已被厚重的積雪淹沒。

    他們的馬車停在一排矮陋的石磚屋前,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穿著數處補丁的破舊棉襖,屈著身坐在家門前,圍著一盆炭火取暖。

    一見俞念潔等人,老人即刻起身,動作遲緩的走來,似乎早盼著她前來。

    俞念潔接過夥計遞來的藍皮冊子,翻開其中一頁,仔細比對,隨後便讓夥計從竹簍裡取出一壺藥。

    “吳伯,您老風寒未愈,這是桂枝湯,按您上回來抓的藥方去煎的。”

    那吳伯接過了藥壺,臉色不大好看,只是隨口“嗯”了一聲,便轉身折返。

    俞念潔不以為意,朝著吳伯的背影叮囑道:“吳伯,您記得喝完藥之後,得配合著喝點熱稀粥,這樣藥效才會好。”

    吳伯沒吭聲,兀自往屋裡走。

    見此景,湛子宸甚不苟同的責道:“你沒瞧見那個老頭根本不領你的情嗎?你這分明是在作踐善心。”

    聞言,俞念潔回首,淡笑睞他,道:“施與舍,本就是出於心甘情願,何來作踐之說?再說了,老者有其尊嚴,他今日如此,非他所願,我們這些後生晚輩,總要替他們老人家多著想。”

    “你的意思是,那老頭拉不下臉向你道謝?”湛子宸冷嗤,“你分毫不收,還在大雪天親自送藥過來,他再護尊嚴,也不該連聲道謝也沒有。”

    見他眉宇間堆滿暴戾之氣,語氣甚是嫉俗,俞念潔不禁在心底輕歎。

    這人在皇京過的究竟是怎生的日子?怎會與“他”的開闊胸襟、憫人胸懷差距如此之大?

    “王爺可聽過一句話?”俞念潔笑問。

    湛子宸未答,只是等著她繼續往下說。與她交涉越深,越發明白她秉性聰慧仁善,雖是出身偏僻鄉里,眼界與心胸卻是難能可貴的宏遠。

    “這句話,很簡單,人人都懂,卻沒有多少人做得到,倘若王爺能做到,那麼日後王爺的格局必定十分遼複。”

    “究竟是什麼了不得的話?”見她笑得冰雪聰慧,湛子宸心頭似被羽毛撓過。

    俞念潔一字一句,緩慢吐語:“仁者無敵。”

    湛子宸先是微楞,隨即嗤哼一聲。“仁者豈能無敵?仁者,不過是懦弱膽怯的美稱,何來無敵,你這說法,不過是出於婦人之仁。”

    “小婦不曾離開過這小小的楠沄鎮,見的世面沒有王爺多,可小婦飽讀聖賢之書,通曉聖賢之道,縱觀史書諸王,唯有仁者以立天下。”

    見她不氣不躁,而是條理分明的表述立場,湛子宸雖不苟同她的主張,卻是不得不佩服起她的氣度。

    這個女人若是生在官宦權貴之家,恐怕今日造化絕非如此。

    餘下的時間,湛子宸未再與俞念潔多作爭辯,就這麼一路沉默地陪著她沿街挨戶送藥。

    雪停了,可風未止,依然一陣又一陣地刮,將滿地的雪屑刮起。

    俞念潔轉身欲取藥時,突然胸中一悶,來不及掩袖遮口,便狂咳起來。

    老掌櫃與夥計們聞聲全停住手邊動作,緊張兮兮地朝她看去。

    見此景,湛子宸攢眉,心生納悶,可還沒有機會問出口,身旁彎腰取藥的人兒忽然朝雪地跪了下去。

    “夫人!”一名年輕夥計作勢欲前去扶她。

    湛子宸眯了眯眼,一個箭步擋住夥計,探出一隻鐵臂便將跪蹲于地的俞念潔挽起。

    “咳咳咳咳!”

    俞念潔單手掩住口鼻,咳得滿臉通紅,幾乎喘不過氣。

    “夫人莫要逞強,剩下的藥讓我們來送,夫人先行回妙心堂歇息吧!”老掌櫃憂心忡忡地勸道。

    俞念潔總算是喘順了氣,她濕著眼角,面色甚是痛苦,卻搖了搖螓首。

    “不礙事。”她啞著嗓說道。“只是剛好受了點風,等等回去喝藥便好。”

    “你病了?”湛子宸出聲問道,表情甚是不悅。

    俞念潔沒答話,只是輕輕推開扶著她的那只手臂,站穩了腳步,從竹簍裡取出藥壺,緩慢地走上前,將藥壺交給了孤苦無依的老婦。

    衣衫單薄的老婦,抱緊了藥壺,頻頻道謝。

    俞念潔對老婦說了幾句話,隨後又折回來,從車廂裡取出方才給湛子宸披腳的大氅,然後送給了老婦。

    老婦紅著眼,頻搖頭,似是推辭,俞念潔卻不容她拒絕,親手為她披上。

    湛子宸當下眉頭擰了個死死的結,甭說是那些掌櫃與夥計了,就連他這個認識她不過數日的旁人,都看不過眼了。

    安撫好老婦,俞念潔方轉過身,眼前猛然一黑,難以視物,同時喉間發幹,呼息頓時急促起來。

    見她停在半路,神情不對勁,湛子宸正欲上前關切,怎料,不遠處傳來馬蹄聲,漫天雪屑中,只見一名高瘦年輕的男子乘馬而來。

    “籲。”馬兒停下,馬背上的男子一躍而下,快步朝俞念潔走去。

    他扶住了險些倒下的俞念潔,順手便扯開身上的灰色大氅,將她包裹得嚴嚴實實,一連串動作做來流暢嫺熟,似是已非初次。

    湛子宸停下腳步,面無表情看著這一幕,心底某一處隱隱抽動。

    “何大人?”待俞念潔喘過氣,又能重新看清眼前景象時,這才認出男子身份。

    男子眉目清秀,文質彬彬,年紀頗輕,見俞念潔能自個兒站穩,便放開了手,往旁邊退了一步,看得出來相當恪守禮節。

    何大人?這又是何方神聖?湛子宸嘴角淡淡一揚,笑意甚是譏諷。

    “我早已猜到,無論風雪怎生的強,俞夫人肯定還是會出來送藥。”

    何知秀用著合宜的目光,打量著眼前的俞念潔,面上那抹笑,溫文敦厚。

    見兩人相視而笑,湛子宸竟覺這一幕無比刺眼。

    “你是哪裡來的何大人?”湛子宸口吻嚴峻地問道。

    聞聲,何知秀方回過神,望向立於馬車旁的那個男子。

    他一身玄黑繡鶴紋滾毛薄衫,髮髻盤白玉環,眉目朗朗,五官俊秀,一看便知非是泛泛之輩……特別是,他看著自己的眼神似乎充滿了敵意。

    壓下心底的納悶與懷疑,何知秀朝湛子宸抱拳,道:“在下乃是烏禾縣縣丞,敢問公子是何人?”

    湛子宸嘴角微揚,態度頗狂的道:“小小一個八品縣丞,見著本王竟然不下跪行禮?”

    本王?莫非他正是……何知秀面色微變,連忙上前單膝叩地,抱拳行禮。

    “下官烏禾縣縣丞何知秀,見過羲王。”

    湛子宸低垂眼眸,打量著跪於雪地的何知秀,說不上來是何因,就是覺得此人格外刺眼。

    他與俞念潔究竟是什麼關係?兩人為何如此親昵?

    思及此處,湛子宸揚眸,望向立於何知秀身後的俞念潔。

    還未看清她的神情,只見她忽爾只手緊掩口鼻,背過身去乾咳了起來。

    下一刻,卻見何知秀猛然站起身,伸手扶住了俞念潔。

    湛子宸抿緊薄唇,心中一陣不快,正欲開口斥責,豈料,俞念潔身子一軟,竟是當眾暈了過去。

    念潔!

    湛子宸僵在原地,聽著那道不屬於自己的聲嗓在耳中回蕩著,渾身無法動彈。

    而後,看著何知秀抱起了俞念潔,將她送進了馬車裡,這一刻,來自體內另一人的妒意,混雜著他自己的那一份,當即湧上心頭。

    原來,“他”根本沒離開……“他”依然還在,只是伺機而動,等著霸佔這副身軀!

    後院園子裡的白樺樹積了一層皓雪,偶有鳥兒停駐在枝頭,乍飛起時,抖落細雪紛紛。

    花廳的紅木美人榻上,一名俏麗的小丫頭坐在榻旁,一手扶著榻裡的俞念潔,一手端過瓷碗,喂著她服下藥湯。

    閔鴻與何知秀就站在一旁,隔著數步之遙,看著小丫頭喂藥。

    湛子宸則是坐在一側的官帽椅上,緊盯著面色蒼白的俞念潔。

    “她這是什麼毛病?”

    閔鴻躬身回道:“回王爺的話,據俞老爺的說法,夫人幼時尚不足月便出生,生時又逢寒冬大雪,因此生來便落下了哮喘的病根。”

    “哮喘?”湛子宸眉頭一攢,下意識看向何知秀,問道:“你也知道她有這個病?”

    何知秀始終低著眼,不敢與之直視,回道:“回王爺問話,下官與俞夫人相識多年,情同姊弟,甚早便知道夫人有此病。”

    “情同姊弟?”湛子宸眉頭一挑,頗是玩味。“你今年多大歲數?”

    “下官二十有六。”

    “俞夫人多大歲數?”

    何知秀有些詫異的抬眼。畢竟,在眾人面前談論女子的歲數,于情於禮實在不合……可此人不是別人,是性情乖張的羲王,想來也並不奇怪。

    見湛子宸眸光炯炯,表情頗是冷酷,何知秀不敢多想,只好照實答覆。

    “夫人今年剛過二十九歲生辰。”

    二十九歲?那麼,十年前她嫁給白辰時,已是十九歲,要論婚嫁年紀,確實也大了一些。

    湛子宸起身走向美人榻,見狀,服侍俞念潔的小丫頭連忙放下碗,起身退至一旁。

    “她可有好些?”湛子宸問著小丫頭。

    小丫頭是閔鴻的麼女,名喚閔蓁玉,她算不上是妙心堂的員工,更不是丫鬟,只是每當遇上俞念潔身子不爽,得有人幫忙她的照顧起居時,礙於男女有別,堂裡又多是男子,照顧起來有諸多不便,閔鴻便會讓麼女前來協佐。

    閔蓁玉自幼便跟著俞念潔,很是崇拜這位才貌雙全的俞家千金,因此格外粘俞念潔。

    此時,她正睜大圓滾滾的眼,像瞧見怪物似的猛盯著湛子宸。

    閔鴻低聲訓斥:“蓁玉,你還傻在哪兒做什麼!王爺在問你話!”

    閔蓁玉初生之犢不畏虎,竟指著湛子宸,驚奇地喊道:“他怎麼會是王爺,他明明就是白大夫啊!”

    “你……你趕緊給我跪下來!不許你在王爺面前放肆!”閔鴻急出滿身汗,就怕麼女得罪了羲王,下場堪憂。

    湛子宸只是淡淡睞了小丫頭一眼,見她不過十五六歲,眉間未脫稚氣,道:“童言無忌,罷了。”

    湛子宸立於榻旁,垂睨著榻上的人兒。

    只見她秀眉緊攢,面色痛苦,露在被子一角外的小手,五指緊揪。

    不知為何,見她如此,他竟有股想握住那只手的衝動。

    興許,是她痛苦的神色,勾起了他的憐憫之心;畢竟,他亦是有怪疾在身的人,發作起來同是疼痛難耐,因此極能體會她此際的感受。

    “去找大夫來,把她給我治好。”湛子宸轉過身,居高臨下的發號施令。

    何知秀抬起頭,眼中有著無奈,亦不知如何回話,只能看向閔鴻。

    閔鴻滿臉惶恐,支支吾吾地回道:“王爺,俞老爺生前在世便被鎮上奉為活菩薩,再難治的病都能醫好,可夫人這病是打從呱呱墜地便帶來的,除了治標,根本不可能治本。”

    湛子宸聽罷,面上更顯不悅。“這怎麼可能?總有人能把她這病給治好吧!”

    閔蓁玉忽然冒出一句:“我知道有個人能治好姊姊的病。”

    由於俞念潔一向將閔蓁玉視為親妹看待,因此閔蓁玉都管她喊姊姊。

    湛子宸瞟向小丫頭,“什麼人?去把他找來。”

    “找不著了。”

    “那便讓本王底下的人去找,我不信還能找不著。”

    “白大夫離開妙心堂之後,姊姊的病便沒好轉過,世上只有白大夫能醫好姊姊的病。”

    湛子宸愣住。

    “你真的不是白大夫嗎?”閔蓁玉沖著他直問:“我記得白大夫就是長這個模樣呀!”

    “蓁玉!”閔鴻趕緊上前將麼女拽過來。

    “出去。”驀地,一聲冷沉的命令響落。

    “可是他真的長得很像白大夫……”

    “滾!”

    暴怒聲響起,眾人俱是驚駭,匆忙退出花廳。

    湛子宸瞪著榻上兀自痛苦難耐的俞念潔,花廳裡只餘下他憤怒的喘息聲。

    “他”還在,還在!依然沒有離開!“他”是故意引他來見俞念潔,想借由她把“他”召回來!

    他好不容易才逼走“他”,受了多大的痛苦方能有今日,他絕不能再讓白辰回來!

    削瘦的下顎隱隱抽緊,湛子宸垂下眼,望著那張脆弱的麗顏,他眼底浮現掙扎,心中亦然。

    這個女子……竟然是“他”的妻。

    “他”費盡心思離開羲王府,來到妙心堂尋求一個容身之處,當初又為何要離開妙心堂,回返羲王府?

    倘若“他”當真疼惜俞念潔,又豈會不知“他”離開之後,她將會守一輩子的活寡?

    “他”若不想讓人知道他們的關係,又為何要引他來此?

    白辰,你究竟在算計什麼?莫非,你想拿俞念潔來制我?

    念頭一起,湛子宸別開臉,轉身欲走。

    “……辰。”

    聽見身後傳來低柔的囈語,高大身軀猛地打住。

    湛子宸僵立片刻,聽見她近乎哀求般的,反覆喊著“他”的名字,他心中竟是又怒且妒。

    袖中的大手緩緩攥緊,湛子宸想走,卻走不了,好片刻方轉過身,望向榻上的人兒。

    他走近,拉起她的柔荑,一把握緊,緊得不能再緊,蔥白的指掌已泛紅。

    “俞念潔,你能治我的病,卻也不能,我究竟該不該留下你?”

    聞著空氣中傳來熟悉的熱香,俞念潔逐漸轉醒。

    一睜開眼便看見熟悉的溫文笑容,她先是楞住,隨即坐起身,伸手拉住了榻邊的白辰。

    “辰,你去了哪兒?”她幾乎是用著哭腔追問。

    白辰但笑不語,手裡捧著一碗他經常熬的苦杏仁粥。

    “你為什麼不說話?”她扯著他的袖子,害怕一鬆手他便會消失無蹤。

    “念潔,把粥喝了。”他終於開口,聲嗓一如記憶中那般溫潤。

    她搖搖螓首,抱住了他,將臉埋在他胸口上,像個耍賴的孩子。

    唯有四下無人,與他獨處之時,她才敢這般放縱自己,罔顧禮節與矜持,對他肆無忌憚的撒嬌。

    男人的大手輕撫過她的後腦,滑至後背,輕輕拍了兩下,安撫著懷中嬌軟的人兒。

    “你這病好不全,總是得好好養著身子,答應我,我若不在,往後大雪天的,別再出門給那些老者送藥。”

    俞念潔從他胸膛裡抬起麗容,憂心忡忡地問道:“你不在?你打算去哪兒?”

    白辰微笑掩眸,卻沒答話。

    她慌了,坐正身子,雙手揪緊他衣袖,嚷道:“你不會離開妙心堂的,對不?你說過,你會留在這裡落地生根,跟我一起打理妙心堂。”

    “念潔,你聽我說。”

    “……莫非,你在京畿那邊還有掛念的人?”

    “沒有。”

    見他斬釘截鐵的否認,俞念潔懸上喉尖的那顆心,才慢慢緩下去。

    “只是,我得回京見個人。”他尋思片刻方啟嗓。

    “那是什麼人?你打算見多久?”她不禁好奇起過去他在皇京生活的日子。

    儘管他已來到楠沄鎮兩年,亦曾提及京畿一帶已無親人,卻不曾說及在京畿的那段過去。

    白辰沉默了半響,面上不見笑意。

    俞念潔看得出來,他有難言之隱,而她不想為難他。

    他願意留下來,甚至為了她的一己之私而入贅俞家,已是委屈了他,她怎能再讓他為難。

    於是,她不再追問,反問:“你還會回來嗎?”

    白辰這才迎上她瑩亮的雙眼,神情無比堅定的承諾道:“會。”

    她笑了,點點頭,主動接過他始終捧在另一手的苦杏仁粥,執起調羹,將他親手熬煮的那份心意,一匙接一匙地喝下肚。

    白辰端著溫煦笑容,眼中滿是寵溺,看著她將粥喝光,抬起手為她拭去嘴角的一點湯汁。

    而後,他傾身吻上她——

    俞念潔猛然驚醒,折腰坐起,看見坐在榻旁的高大身軀,她面色一緊,不假思索地撲進男人懷裡。

    “我夢見你離開了。”她收緊環在男人腰間的雙手,紅著眼眶低喃。

    湛子宸沒有任何動作,只是垂睨著靠在胸前的黑色頭顱,等著她自個兒清醒。

    後知後覺發現到對方不作聲,俞念潔迷迷糊糊的抬起臉,總算把環抱住的男人面貌看清。

    眼中的迷茫逐漸散去,浮現了不得不的清醒,俞念潔鬆開了手,垂下眼,退回榻裡,雙手揪緊了身上的錦被。

    “……小婦冒犯了王爺,還請王爺饒恕。”她始終低著頭,悶聲歉語。

    “你把我當成白辰了?”他嗤哼一聲。“這也難怪,畢竟,我與他是雙生子。”

    長睫眨了兩下,俞念潔揚眸,定定的望了他一眼。

    就這麼一眼,湛子宸便曉得她這是在睹“容”思人,心頭不禁升了把火。

    怒意盈滿墨瞳,他一把圈住皓腕,將她扯近自己,逼她看清這張面龐。

    “看清楚了,我不是那個軟弱無能的白辰。”

    他怒目而視,熱氣噴灑在她頰上,她躲不開,只能承受著他野蠻的對待。

    “王爺錯了。”

    “我錯了?錯了什麼?”

    見她忽焉展顏一笑,他瞳眸猛然一縮,心頭亦然,訴不清的異樣感覺,在胸中蕩漾開來。

    “白辰並不軟弱。”她目光盈盈,好似有淚,面色卻無比平靜。

    “他若不軟弱,又怎會逃走?”他嘲笑。

    她沒答聲,只是靜靜地望著他,眼中竟浮現了一絲憐憫。

    憐憫?湛子宸讀透她的眼神之後,當下暴跳如雷。

    “俞念潔,你為什麼用那種眼神看著我?”

    “王爺為何如此痛恨白辰?他不是王爺的親生手足嗎?即便是雙生子,可你倆命運相系,應當互相扶持才是,怎會用如此憎恨的態度……”

    “住口!”

    突如其來的怒吼,鎮住了俞念潔未完的話。

    湛子宸惡狠狠地瞪著她,咬牙切齒的斥道:“你根本不曉得,這麼多年來,就因為他的存在,我遭受了多少的折磨,倘若沒有他,今日我也不會淪落於此,要來這個窮鄉僻野,找上你這個村婦為我治病!”

    聽見他刻意用這樣傷人的字眼羞辱她,俞念潔胸口一悶,面色微微泛白。

    “委屈王爺了。”她垂下眼,聲嗓微弱。

    看見她受傷的神情,湛子宸這才稍稍恢復理智。

    他鬆開了她的手,退開身,神色竟有些倉皇,像極了負傷的獸。

    好片刻,花廳裡一片死寂,只剩兩道此起彼落的呼息聲。

    “你這病,當真好不了?”良久,湛子宸方又開口。

    “家父醫術精湛,對我的病仍是束手無策,這病怕是沒得治了。”

    看著她姣好的側顏,以及露在衣襟外的一小截細白頸子,湛子宸發覺自己竟捨不得挪開雙眼。

    她看上去是那樣脆弱,像一團雪作的人兒,就怕太急太躁,便會把她給化了。

    “我聽外頭那個小丫頭說,白辰能治好你的病?”

    果然,一聽見那個名字,她方有了反應,這才抬頭看向他。

    說不清此刻心中激蕩起的是怒意,抑或是妒意,湛子宸只曉得,他對“他”是越發的厭惡。

    “沒有人能治好我的病,可有他在,這病總會緩上一些。”

    “他沒留下藥方嗎?”

    “沒有。”

    他下意識脫口:“不可能,你在撒謊。”

    她目光靜幽幽地,直直望入他的瞳心,問道:“王爺怎會曉得他有沒有留下藥方?何以如此篤定我是在說謊?”

    他一窒,心口有些什麼,正在蠢動。

    見湛子宸面色僵青,轉身欲走,俞念潔即刻掀被下榻,只著襪子的雙足直接踏在冰冷的地磚上,追上前去。

    “王爺。”喊出口的同時,她抓住了他的袖角。

    湛子宸是習過武的,當下反應便是拂袖,往後彈開她的手,卻不想,力道沒能控制得當,將她推倒在地。

    俞念潔跌坐而下,秀眉方蹙起,尚來不及喊疼,一雙堅硬有力的手臂已將她從地上抱起。

    她怔然,看著將自己打橫抱起的湛子宸,俊秀的面龐陰沉不定,可抱著她的手勁卻是那樣溫柔……

    她垂下眼,慢慢地將頭靠上他的肩,偷偷地,貪心地,汲取他身上的氣息與暖意。

    湛子宸未曾發覺她的異狀,只擔心她坐在冰涼的地磚上,恐又會哮喘發作,連忙將她抱上了美人榻。

    “你這是想做什麼?你有沒有想過你自個兒的身子是什麼狀況?”

    見他氣急敗壞的斥責自己,被重新安置在榻上的俞念潔,彎起了嘴角,朝他一笑。

    那笑,不足以傾城,卻足以傾倒他的心牆。

    “王爺這是在擔心小婦嗎?”她笑問。

    “你若是有什麼不測,我要找誰來幫我治病?”他冷冷回道。

    說及此處,湛子宸取來了手爐,塞進她手裡,讓她暖著。

    捧著手爐,俞念潔只覺一顆心跟著暖起來。“王爺是來治病的,結果反讓王爺照顧起我來。”

    見她臉色略顯好轉,湛子宸緊繃的心才緩了下來。

    “你歇著吧,反正我若在妙心堂出了什麼事,你也脫不了干係。”

    她微笑吟吟地看著他,那眼神……竟似一個妻子在凝視著她的夫君。

    她又在想“他”了?又想從他身上睹“容”思人?

    湛子宸心下妒起,俊顏陡寒,起身離開花廳。

    俞念潔屈膝坐著,雙手環捧手爐,靜靜地望著湛子宸離去的背影發呆。

    陰暗的天色逐漸褪去,淡淡日光灑落,將遍地瑞雪綴上一片碎金。

    藥房裡傳出陣陣難聞的氣味,路經藥房的人,不是掩鼻就跑,就是掏出帕子緊按在鼻間。

    俞念潔親自端著藥湯來到西院,剛要轉入明間,就見守在外頭的穆池掩鼻別開臉,退離她好幾步。

    她笑了笑,朝穆池頷首,便進了屋。

    屋裡,湛子宸剛起不久,竟還散著發,僅著中衣,外衫披在肩上,手裡捏著一封書信,目光落在信箋上。

    她端著託盤,停在原地,靜靜望著坐在窗邊大炕上,身姿峻切的男人。

    而後,她悄然放下託盤,沒出聲便離開了明間。

    出了西院,她在前往大堂的廊間,遇見了留宿妙心堂的何知秀。

    “夫人身子可好?”何知秀滿懷笑容,目光熱切,打量著她今日的氣色。

    “托大人的福,甚好。”俞念潔亦笑。

    三年前,何知秀出任烏禾縣縣丞一職,後染風寒,見了大夫後,拿著藥方上妙心堂抓藥,因而結識了俞念潔。

    由於兩人談話投機,對事物的見解略同,加上偶爾互贈書畫,因此私下以姊弟相稱。

    “那位……”何知秀謹慎地看了一眼西院的方位,複道:“我聽蓁玉說,那位與白大夫長得極為相像。”

    “巧合罷了。”俞念潔避重就輕地一語帶過。

    畢竟,羲王府裡出了雙生子這件事,不便讓太多人知道。

    “聽說他是來找姊姊治病的?”何知秀見她面色不對,心中起了疑竇。

    “是白辰讓他來的。”她坦承不諱。

    何知秀大驚。“這麼說來,白大夫當真還活著?”

    聞言,俞念潔怔住,面色有些難看。“他沒回妙心堂,不代表他已不在人世。”

    自知失言,何知秀連忙道歉:“是我不好,一時心急便胡言亂語,姊姊莫要與我生氣。”

    俞念潔沉默片刻,道:“知秀,我一直視你為知己,亦把你看作親弟弟般的看待,你應當知情吧?”

    何知秀聽出她言下之意,當即慌了。“這麼多年了,難道你還盼著白大夫回來?”

    俞念潔目光堅定,道:“只要他還活著,我便等著。”

    何知秀心下犯急,一把握住她的肩,苦勸道:“你這又是何苦呢?他離開了十年,十年時光對一個女子來說有多麼寶貴,他就這麼把你一個人拋下,不聞不問,甚至連封問候的書信都沒有,你卻執意為他守活寡,這是在糟蹋自己啊!”

    俞念潔當然明白何知秀的那門心思,可這幾年來,她一直與他保持合宜距離,恪守禮節,不曾與他太過親密,他這突如其來的碰觸,不由得嚇了她一跳。

    “大人,你趕緊放手,莫要這樣。”

    “念潔,你明白我的用心,這幾年來我對你……”

    “大庭廣眾之下,你們這是在演哪出?”

    譏諷的聲嗓陡然響起,兩人皆是一楞,循聲望去,才發覺湛子宸就站在西院的垂花門下,長髮飄飛,面色冷峻,黑眸炯炯盯住他們。

    何知秀倉皇地鬆開了手,朝湛子宸抱拳行禮。

    俞念潔垂下眼,正想離開,卻被湛子宸喊住。“俞夫人,我有話同你說,你過來。”

    俞念潔聽出他嗓中隱含著怒意,不由得抬眼看了看他,那張俊朗的面龐毫無情緒,只彎著一抹冷笑,眸光如刃,甚是尖銳。

    ……他這是在吃味嗎?俞念潔心下暗忖,嘴角略略上揚,似覺茺爾。

    她低垂螓首,款款走去,尚未走近,湛子宸竟當著何知秀的面,一把抓住她的皓腕,將她拉入胸膛。

    見此景,何知秀瞪大了眼,表情既驚且駭,似有滿腔怨怒,卻又不敢發作,只能眼睜睜看著俞念潔被湛子宸帶回西院。

    “王爺這是要帶我上哪兒?”

    發覺湛子宸一路拉著自己直往明間最裡邊走,俞念潔懵了,不由得問出聲。

    湛子宸寒著臉,不吭一聲,將她拉進了最里間的寢房。

    “王爺……”

    嬌嚷剛下,房門“砰”的一聲被甩上,她被他使勁扯入懷裡,大手箝上她的腰,將她牢牢鎖在他的身前。

    “白辰不在,你倒是不甘寂寞,還有心思與那個何縣丞眉來眼去。”

    見那張俊容堆滿怒意,夾嘲帶諷的口吻聽來,分明是妒忌,她靜默了片刻,忽爾嘴角揚起。

    這淺淺一笑,看在湛子宸眼底,無疑是一種得意的挑釁。

    她笑道:“哪怕我與其他男子眉來眼去,似乎也輪不到王爺來訓斥小婦。”

    他眉頭一斂,心中惱火,諷道:“你口口聲聲要等白辰回來,眼下卻又擺出這樣的態度,你這是演給誰看!”

    “誰愛看,我便演給誰看,王爺若不愛看,那便別看……”

    陰沉的俊顏猛然俯下,以唇堵去了她未竟的話。

    水眸盈盈地睜著,瞬也不瞬地,凝視著那個正在吻她的男人。

    在那雙墨黑的眼瞳之中,除去憤怒,除去妒忌,她依稀還能看見一絲掙扎。

    那種掙扎,藏得很深,很沉,怕是連他自個兒都沒能察覺。

    她閉起眼,心甘情願承受著湛子宸的吻,任由他肆無忌憚的在唇上吸吮,用最強烈而直接的方式,表達他此刻的妒火。

    環在腰間的鐵臂一再收緊,她頰色染紅,呼息短促,雙手輕抵上他的胸口,柔軟小掌之下,伏著他強而有力的心跳。

    他幾乎是將她緊緊環抱,不容她退縮,彆扭而固執地深深吻著她。

    她不躲,不閃,不避,更甚者,當他火燙的舌探入芳腔,她並未抵抗,而是主動張唇相迎。

    她閉起眼,聞著他喂入嘴裡的氣息,嬌軀自始至終都是放鬆的,軟綿綿地任由他抱住自己。

    而後,她在心底輕輕歎息:辰,能不能告訴我,你究竟在掙扎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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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8 00:24:03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章】

    良久,湛子宸方鬆開了唇,而她,已是嬌顏酡紅,抵在他胸前的雙手緊握成拳,隱約顫抖。

    湛子宸目光專注,凝視她嬌柔的神態好片刻,出言卻滿是惡意的嘲諷。

    “倘若白辰知道我吻了你,你說,他會怎麼樣?”

    “我不是他,無法代他解答王爺的疑惑。”

    見她一派安然,並無赧色,抑或羞愧,湛子宸皺眉,不禁心生懷疑。

    “你不是非白辰不可嗎?不是為了他,甘願守十年的活寡,如今卻不在乎這麼被我抱著,甚至是做出會毀你聲譽的親密舉止,俞念潔,你對白辰究竟有幾分心?”

    俞念潔並未被他這番話惹惱,相反的,她異常平靜地迎視著他。

    “我與白辰之間的感情,唯獨我與他最清楚,外人無須置喙。”

    他只覺她那句“外人”聽來,格外刺耳,不由得一把捏住她的皓腕,緊鎖於掌。

    “你三番兩次用言語頂撞我,你可還記得我是身份尊貴的王爺?”

    為何她能一臉毫無所謂,莫非,她對白辰的情意,沒有他想得那般深?

    “我記得,是王爺不記得。”她微微一笑,絲毫不受他陰狠的警告影響。

    “王爺無比尊貴,怎能容忍我這樣的村姑?”

    聽出她話中的挖苦,湛子宸不怒反笑。“因為我想知道,是怎樣堅貞的女子,能讓白辰甘願留在此地,甚至忘本入贅。”

    “我也想知道,為何白辰甘願拋下羲王世子的身份,來此隱姓埋名。”

    他明顯一窒,面色倏然沉下。“究竟是我在問你話,還是你在質問本王?”

    “王爺百般刁難小婦,甚至毀我清譽,又是為了什麼?”她目光幽幽地問道:“莫非王爺只是為了羞辱白辰,方會做出這些失節之舉?”

    湛子宸陰沉一笑。“你可別忘了,是白辰讓我來找你治病的,說到底,是他給了我毀你清譽的機會。”

    “敢問王爺可有娶妻?”她突如其來地問道。

    “我有沒有娶妻,又與你何干?”

    “小婦毀譽事小,卻不願讓另一個真心待王爺好的女子為此傷心。”

    聽完她的答覆,湛子宸不知該怒抑或該笑。

    她一點也不擔心自己的名節,反倒關心起根本不存在的羲王妃,他這個意圖毀她清譽的人,都不禁替她感到憂心。

    她如此聰慧,如此仁善,如此善解人意,偏偏遇上了白辰……遇上了他。

    莫名地,湛子宸心底升起了一股濃濃的痛恨感。

    他恨起白辰,亦恨起自己,還有眼下這個事事不能自已的身軀!

    驀地,湛子宸胸口一陣熱流竄動,平靜數日的疼痛,竟在此刻又復發。

    “王爺?”察覺他面色有異,她探手撫上他的臉。

    怎料,下一刻,湛子宸眉頭緊皺,只手揪緊了前襟,神情痛苦地彎下身。

    俞念潔連忙出手攙扶,急切地追問:“王爺可有喝下我送來的藥?”

    湛子宸不應聲,只是命令道:“扶我上榻。”

    俞念潔聽話照做,將他扶回榻上,欲起身時,冷不防地被他拉回去。

    “不准走。”他忍著撕裂般的痛,啞嗓低語。

    “王爺沒有乖乖喝藥,是不?”她難得板起臉孔,語氣嚴厲。

    只見那張蒼白的俊顏,浮現一絲極淡的彆扭,他惡狠狠地反瞪她,斥道:“那藥惡臭非常,根本難以下嚥,你竟敢端來我面前,還要讓我喝下那教人作嘔的東西!”

    他都還沒跟她算帳呢!

    見他這般孩子氣,一改方才強吻她的野蠻霸道,她心中一軟,好氣又好笑。

    她忍住笑,一本正經的解釋道:“那是抵當湯,有活血化瘀的功效,喝了對王爺有好處的。”

    他不領情的回道:“我是來治病的,不是來這兒休養的。”

    是,他是來治病的,可問題來了,不論她怎麼看,只覺得他氣血凝滯,體內有陳年瘀傷,除此之外,並無明顯病症,教她如何治?

    再者,她畢竟只懂藥理,並非真正的醫者,若遇上棘手少見的怪疾,同樣束手無策。

    “王爺的病十分奇妙,不是一時半刻能治得好,要想治好根本,得先調養一段時日。”

    她輕輕掙脫他的掌,返回明間外廳,取來了涼透的抵當湯,坐在榻旁,舀了一匙喂近他嘴邊。

    孰料,湛子宸竟然閉緊薄唇,把臉扭開,不願乖乖配合。

    “王爺這是在跟我嘔氣嗎?”她只覺好笑,手中的調羹又挪近。

    峻眉一攢,他惱怒地瞪她一眼,終是張嘴含住了那口藥湯。

    氣味異臭的藥湯甫入喉,他立刻咒駡出聲:“這是什麼該死的藥!”

    “是能王爺快些好起來的藥。”她邊說邊喂,手沒閑下。

    他皺著俊顏,一口接一口,將她親手喂來的藥湯全數飲盡。

    喂完了藥,她抽出繡帕,為他擦拭嘴唇,動作做來甚是嫺熟自然。

    過去……她也是這麼伺候白辰的吧?

    念頭一起,湛子宸身上的傷疤,又是陣陣灼痛,似一簇簇的火苗在燒。

    見他面色痛苦,俞念潔伸手去掀他衣襟,欲探他身上的傷疤,霍地,他攫住了她的手。

    她抬眼,對上他陰晦的視線,不禁怔住。他怎麼……這般陰晴不定,莫怪會因暴躁而聞名元晉。

    “你對我,到底存什麼樣的心?”他寒嗓問道。

    “那麼,王爺對我,又存著什麼樣的心?”她反問。

    他擰眉,似怒,似痛,隨後放開了她的手,躺了下去,不再言語。

    “我總算明白,為何白辰會喜歡你。”

    俞念潔望著榻上那張俊美面龐,好幾次想伸手觸摸,可終究還是忍住了。

    湛子宸亦望著她,神情已不若先前痛苦,但那雙好看的峻眉依然緊攢。

    想及那個吻,他的心口竟有些刺痛,他不由得想笑,怕是“他”在作祟吧?

    “王爺是為了羞辱我,才碰我的嗎?”她淡淡問道。

    湛子宸未答。

    事實上,他自己也弄不清,何以方才會那般失控……是因為何知秀嗎?

    思及昨日在鎮上,何知秀一見到她便百般獻慇勤,雖是以姊弟相稱,眼中卻是不爭的愛慕,方才在廊上的拉拉扯扯亦是。

    一股妒意湧上心頭,湛子宸冷著臉命令道:“往後,我不許何知秀來妙心堂。”

    俞念潔聞言只覺好笑,他雖是王爺,可何知秀並未犯法,他這是拿哪條法來阻止何知秀上妙心堂?

    “我與何縣丞只有姊弟之情,除此之外,沒有其他。”

    湛子宸怒駁:“你是你,他是他,嘴長在別人身上,你就不怕眾人閒言閒語?”

    “那麼,我與王爺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王爺就不怕眾人閒言閒語?”

    他這分明是只准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理。

    湛子宸見她眸光盈盈,直接不諱,那語氣雖柔軟,實際上卻是在誘他吐真言,不由得佩服她的勇敢。

    他嘴角一揚,神態頗傲的道:“本王不怕,你也甭怕。”

    “憑什麼是王爺,我就不必害怕?”她問得越發深入。

    他也懶得再兜圈子,直截了當的說道:“我若離開妙心堂,你便隨我一起離開。”

    “既然這病一時半刻好不了,那麼,你便得跟著我,一路為我治病。”

    “王爺是在同我說笑嗎?”她微笑,面上不見一絲慌張。“倘若王爺這病一輩子都好不全,那我豈不是得一輩子跟著王爺?”

    “不錯,正是此意。”他態度囂張地說道。“既然你得跟著我,那就不必擔心閒言閒語。”

    “再怎麼說,我都是別人的妻,王爺這樣……豈不是敗壞自己的名聲?”

    湛子宸見她似有勸阻之意,以為她這是抗拒隨自己離開,心下一急,不假思索地脫口道:“難道,你不想知道白辰究竟去了哪裡?”

    “王爺當真知道他去了哪裡?”

    “世上除了我,沒有第二人知道。”

    湛子宸以為她不信,有些惱火的問道:“怎麼,你不信?”

    她正欲開口,此時,門外卻傳來穆池的請示聲:“王爺。”

    “何事打擾?”湛子宸不悅地回道。

    “瑞王殿下來了。”

    聞言,湛子宸皺眉坐起。“瑞王怎會尋來?”

    門外的穆池略帶遲疑地回稟:“……郡主也來了。”

    郡主?俞念潔一怔,下意識望向湛子宸,他已下了榻,準備著衣。

    “為我著裝束髮。”他側著身,居高臨下地命令道。

    她沒有回絕推辭,乖順地照做,繞到他身前,為他穿好外衫,扣上盤扣,系好腰帶,佩上玉環綬,而後為他束髮。

    這一連串的動作做來,流暢大方,不見絲毫扭捏或者回避。

    湛子宸越是觀察,越發覺著摸不透這個女子,她性格堅毅,忠於白辰,甚至能等他十年,可他不明白,為何她不曾對他避嫌?

    “過去,你也曾為他著衣束髮嗎?”

    湛子宸望著銅鏡裡,站在他身後的俞念潔,正在為他束上玉環,神態嫻雅淡然,每一舉動無不優雅。

    “那是自然。”她輕聲回道,粉色嘴角上揚。

    湛子宸卻只覺那抹甜笑無比刺眼,他收回視線,薄唇緊抿,霍地站起身,朝門口走去,將微怔的俞念潔晾在原地。

    推開房門,門外,穆池屈身抱拳。“王爺。”

    湛子宸淡睞一眼,還未揚嗓,一道粉色身影翩然而至,難掩激動的小碎步奔來,伸手抓住了他。

    “子宸哥哥。”嬌甜的聲嗓,滿懷欣喜,襯上那張秀美的臉蛋,更是討人歡喜。

    緩緩步出寢房的俞念潔,一近門口便看見貌美的妙齡少女半倚在湛子宸懷裡,興奮地訴說思念之情。

    她眼底的笑意逐漸斂起,不由得望向湛子宸,欲看清他的面色。

    可惜的是,他高大身影背對著,她站的角度,怎麼也看不清。

    西院花廳裡,兩側太師椅分別坐著一名年近四十,面貌端正且蓄胡的錦衣男子,以及方才找至寢房的貌美少女。

    少女長髮編成花髻,簪飾著彩色瑪瑙珠玉,身披雪白狐毛大氅,與那一身雪膚相得益彰,更烘托出那與生俱來的美貌。

    湛子宸則是坐於另一側的太師椅上,依然一身玄黑衣著,更顯神色冷峻。

    俞念潔與何知秀以及穆池等人,立于一旁,屈身頷首。

    “王爺怎會來此?”湛子宸望著對座的瑞王,語氣隱帶一絲不悅。

    瑞王是被廢太子的外戚親族,過去曾拜在老羲王門下,視老羲王為師,受其提拔,後因政治理念不合,方分道揚鑣。

    卻不想,老羲王辭世之後,瑞王與羲王府複又恢復來往,並且拉攏了湛子宸加入太子党,從此逆轉了太子党的頹勢。

    “你只讓人上瑞王府捎口信,說是來此治病,此後就沒了消息,你說,我這個從小看你長大的世交叔叔能不擔心嗎?”

    說這話時,瑞王的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俞念潔,才又往下說。

    “況且,碧兒一直掛念著你,鎮日在我面前叨念個不停,我實在是拗不過她,只好把她一起帶來。”

    貌美少女同樣緊瞅著立于一旁的俞念潔,眼中滿是困惑與猜疑,可礙於場合,始終只能隱忍不發。

    “我聽王府裡老家在烏禾縣的嬤嬤說及,一到冬天,烏禾縣經常下雪,比起皇京要冷得多,我擔心子宸哥哥的身體會受不住,所以想來看看。”

    孫碧茵望向對座的湛子宸,眉眼彎彎,笑容甜美,愛慕之意盡顯於表,小女兒家的嬌態甚是可愛。

    忽焉,她想起自己二十歲的模樣,以及二十歲的心情,竟是滿腔愁緒。

    很多年前,她亦曾這樣向“他”撒媽,如今,十年過去,“他”離去之後,她一人肩負起打理妙心堂的責任,只能收起小女兒家的心態,獨立自強。

    否則,以她一介女流,如何能服眾?

    “碧兒怕冷,還隨瑞王爺一同前來,辛苦你了。”湛子宸朝孫碧茵微笑。

    受到他這抹笑的鼓舞,孫碧茵笑容更盛,兩頰紅撲撲的,那模樣當真嬌憨可人,一看便知她心性純良,沒有心機。

    “這位便是妙心堂的女主人?”瑞王話鋒一轉,目光再次落在俞念潔身上。

    俞念潔直起身,合袖頷首,不卑不亢地回道:“小婦俞氏,見過瑞王殿下。”

    瑞王上下打量起來,孫碧茵亦然,眼中難掩好奇與猜忌。

    許是看出俞念潔的不安,一旁的何知秀上前抱拳請安:“下官何知秀,烏禾縣縣丞,給瑞王殿下請安。”

    “喔,烏禾縣的縣丞怎會在這裡?”瑞王的目光在俞念潔及何知秀兩人身上打轉。

    “回王爺的話,下官與俞夫人乃是舊識,日前適逢大雪來襲,下官擔心妙心堂,便前來探視俞夫人。”

    何知秀這一席話,說得雖是冠冕堂皇,可聽在旁人耳中,卻是極為曖昧。

    俞念潔不由得輕蹙眉心,親了身側的何知秀一眼,不明白他為何要刻意將兩人的關係說得如此曖昧。

    湛子宸沉下臉色,冷冷插話:“據我所知,何縣丞與俞夫人以姊弟相稱,弟弟關心姊姊,這也沒有什麼。”

    聽出湛子宸亟欲替那兩人辨明關係,瑞王心下了然,不由得多看了俞念潔幾眼。

    “能讓羲王親自登門求醫,想必俞夫人醫術了得。”瑞王笑笑地褒贊。

    “王爺謬贊了,小婦不懂醫,只識藥材與藥理。”俞念潔始終低垂眉眼,未曾抬首。

    瑞王訝然。“既是如此,羲王怎會不辭千里來此登門求醫?”

    湛子宸方道:“瑞王有所不知,是語辰留下口信,讓我來此求醫。”

    瑞王面色微變,連忙岔開話題:“原來如此,看來是我多慮了。那麼,病醫治得如何了?可有好轉?”

    俞念潔可不傻,她一眼便能看出瑞王的態度閃爍,似乎發覺自己失言,看來,羲王府雙生子的事,他亦是知情。

    俞念潔不動聲色地凝親座上的孫碧茵,見她同樣面色有異,臉兒低垂,不見笑容,反倒有些憂慮。

    原來,這個天真可愛的郡主,亦是知情人之一……唯獨她,一直被瞞在鼓裡。

    心口沉重發悶,俞念潔難忍黯然的垂下眼,袖中合握的雙手,慢慢收緊。

    “自從來了妙心堂,我的病便好上許多,俞夫人親手煎的藥湯果真有奇效。”

    分明不是藥起效用,而是她這個人……湛子宸心下忖道,面上卻紋絲不動的撒著謊,目光有意無意地瞟向俞念潔。

    對上那雙銳利的黑眸,俞念潔先是微怔,隨後在他眼神中嗅出一絲促狹,她不由得笑了出來。

    這一幕,孫碧茵全看在眼底。

    “藥再靈驗,終究治標不治本。”瑞王語重心長的歎了口氣,又道:“子宸,我府裡來了個祭司,聽說能通神靈,能替人治病,是我為你特地找來的,這次我把祭司也帶上了,此刻人就在烏禾縣城的別苑裡,你隨我一塊兒回去吧。”

    湛子宸沉默了片刻。“多謝王爺為了子宸這般費心,可過去羲王府已找過無數的祭司為我治病,我這病卻依然好不全,難得來到這兒,總算能見好轉,我想留在妙心堂一段時日。”

    聞言,瑞王面色微變,轉向一旁的閒雜人等,道:“我與羲王有些私事相談,還請眾人先行回避。”

    俞念潔與何知秀等人魚貫退下。

    離開花廳之前,俞念潔忍不住回眸親了一眼孫碧茵,不想,後者竟然也看著她。

    短暫一個眼神交會,一者淡然,一者微帶敵意,而後又分開,毫無交集。

    大堂的門口前,俞念潔隨同閔鴻一起為何知秀送行。

    何知秀神情略顯黯淡,目光始終定在俞念潔面上。“這兩日有諸多叨擾,還請夫人見諒。”

    俞念潔頷首淺笑,不失禮儀,卻顯得有些生疏。

    何知秀心底有數,只能苦笑,朝她抱了抱拳,轉身上馬,沿著鋪上厚厚白雪的道路離去。

    “夫人,您跟何大人……”

    “我對何大人只有朋友情誼,是他誤解了。”俞念潔淡定的說道。

    閔鴻只好打住還未出口的話。其實,他也看得出何知秀對當家的那份心,只要是男人,不,但凡是人,都看得出何知秀的那片誠心。

    何知秀年輕有為,雖然只是小小縣丞,可來日方長,日後仍然大有可為,夫人若是能得他庇護,至少下半輩子有夫有子。

    然而,這些話他根本沒機會說出口,只怕當家的也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他是妙心堂裡年資最老的掌櫃,服侍過已逝的俞老爺,如今物換星移,老爺走了,小姐成了夫人,又成了當家,妙心堂由曾經的風光,再到如今的寥落,他不禁感慨起來,俞家人的命運,還真是不順遂。

    “閔叔,蓁玉回去了嗎?”俞念潔忽爾問道。

    閔鴻連忙回過神。“還在後院屋裡,說是要跟你說些體己話才要回去。”

    閔鴻的宅子就在妙心堂附近,只是偶爾堂裡忙得不可開交時,閔鴻便會在妙心堂的西院客房過夜。

    俞念潔來到後院的客房,推開門便見閔蓁玉坐在窗邊大炕上,低下頭,專心入神地繡著枕套。

    小丫頭今年已經十六歲了,等到立春之後,便要嫁給鄰鎮的青年,近來多在家中置辦嫁妝。

    “蓁玉。”俞念潔來到大炕前,笑吟吟地望著小丫頭。

    “姊姊,你身子還好嗎?”閔蓁玉扔開針與枕套,起身相迎。

    俞念潔趕緊替她拾掇好針線,好笑地罵道:“都是快當新娘子的人了,怎麼還是這樣丟三落四,萬一紮到身子那可就糟了。”

    閔蓁玉赧紅了臉,接過針線往茶几上一擱,隨後挽住俞念潔的胳臂,親昵地倚著她,道:“姊姊,那個羲王當真不是白大夫嗎?”

    儘管當年白辰來妙心堂時,她不過五、六歲大,記憶有些模糊,可她把白大夫的容貌記得可清楚了,怎樣都不可能錯認。

    俞念潔笑笑問她:“你為什麼會這樣認為?”

    “他們長得一樣啊!”閔蓁玉理所當然地回道。

    “長得一樣,不代表就是同一個人。”

    “姊姊的意思是……他們是雙生子?!”

    “我沒這麼說。”俞念潔語氣溫婉地反駁。

    閔蓁玉滿臉苦惱地尋思起來。“既不是同一個人,又不是雙生子,那他們究竟是……”這是在打啞謎嗎?也太難了唄!

    “不說這個了。”俞念潔打斷她,不想再繼續這話題。

    “可是,我看那個羲王對姊姊很是關心,莫非他對姊姊……”到底還是姑娘家,閔蓁玉說至此處便紅了臉,不好意思再往下說。

    “說真話,我不清楚羲王對我究竟是存著什麼樣的心思。”

    俞念潔在大炕上落坐,目光有些惘然,心中更是堆滿謎團。

    方才她聽見瑞王提及祭司,元晉習俗多是拜佛,貴族們更是禮佛至誠,大興佛寺禪院,道教反而是平民百姓信奉居多。

    佛家講的是因果,是輪回,是報應,可道家講的是修仙,是養心煉丹,信奉天地陰陽,信奉鬼神。

    貴族信輪回,百姓信鬼神,這是元晉一直以來呈現的風俗,畢竟,貴族與平民過的日子不同,眾人心中所求亦不同。

    堂堂瑞王怎會想到找來祭司為湛子宸治病?民間會找祭司治病,多是病人中了陰邪之術,抑或撞見不乾淨的東西,被纏上了,導致舉止失常。

    湛子宸聲稱他身患怪疾,發作時便會劇痛難耐,瑞王不是為他尋來大夫,竟是尋來祭司……這舉動未免太過反常。

    “姊姊?你在想什麼?”閔蓁玉見她兩眼出神,不知在揣思些什麼。

    “我在想,楠沄鎮上有哪個祭司最厲害。”俞念潔尋思道。

    “祭司?”閔蓁玉驚呼:“姊姊可是撞見不乾淨的東西了?還是妙心堂裡有什麼……”

    “別瞎說。”俞念潔笑駡一聲,正欲往下說時,目光卻被門口一道高大身影引去。

    閔蓁玉隨她目光齊同望去,卻見那一身玄黑衣衫的湛子宸立於門外,俊朗面容可見一絲不悅。

    “我有話同你說。”湛子宸一雙深眸只注視著俞念潔,絲毫不將旁人看在眼底。

    在俞念潔的眼神示意下,閔蓁玉福了福身,退出客房。

    湛子宸走近,垂睨著仍坐在大炕上的她,餘光卻被茶几上的鴛鴦枕套吸引。

    他探手執起枕套,細細端詳,道:“是你繡的?”

    “蓁玉在立春之後便要出嫁。”她解釋道。

    “原來是那個小丫頭。”他嘴角略揚,將枕套放回幾案上。

    她目光泛霧,輕聲道:“她還小的時候,曾經生過一場大病,險些夭折,是白辰救活了她,後來她一直把白辰當作救命恩人,總嚷著要嫁給白大夫。”

    她同他說這些做什麼?湛子宸眉心一皺,睞向炕上的人兒。

    只見她目光迷濛,面上是追憶,嘴角一彎梨渦,淺淺甜笑。

    “轉眼十年過去了,小丫頭長大了,也明白她早就沒機會嫁給白大夫,因為白大夫早就是別人的夫君。所以,後來她又改口了,她說她的心願便是讓白大夫看著她出嫁。”

    她笑著,打住了話,抬起眼仰望面前的高大男人。

    他俊顏滿是不耐。“這是白辰的事,你與我扯這些做什麼?”

    “我同王爺說這些,只是覺得感慨,小丫頭要出嫁了,可她心心念念的白大夫卻不能看著她出嫁。”

    湛子宸總算聽明白了她這席話背後的真正用意。

    他冷笑。“你究竟想說什麼?”

    她目光幽幽,烏亮水眸中閃爍著一抹難懂的光彩,凝視他良久,良久,良久。

    良久,她方啟唇:“白辰人在何處?”

    他抿緊薄唇,下顎隱約抽動,明顯動了怒。“等你治好我的病,我便告訴你。”

    “不,即便我治好了王爺的病,王爺也不打算告訴我。”

    “你認為我在騙你?”他勃然大怒。

    “我不認為王爺會騙我,可我也不認為王爺會對我說真話。”

    他眯起眼,終於弄懂了她真正的意圖,然而,這一次他並未發怒,亦未發難,只是沉下臉,並且沉默。

    俞念潔站起身,毫不畏懼地迎視那張怒顏,道:“王爺是來治病的,可瑞王爺卻幫王爺找了祭司,這是為什麼?”

    “你這是在質問我?”他嘴角一勾,笑得猙獰,好似修羅。

    “我只想知道真相。”

    “你憑的是什麼?!”

    無懼他的怒斥,她越發仰起秀顏,態度溫軟卻不軟弱的說道。

    “就憑我是白辰的妻,就憑我一心一意等了他十年,就憑我始終相信他會回來找我,就憑我……”

    湛子宸猛然扣住她的肩,好似想捏碎她一般,制住了她的話。

    “那是你跟白辰的事,與我何關!”他低狺,宛若野獸。

    “大大有關。”她直挺挺的望入他眸心。“王爺心底有數,何須由我來提醒。”

    他僵住,從那雙異常清澈晶亮的眼眸中,察覺了什麼,瞬間清醒。

    大手略顯倉皇地鬆開,他退了一步,面上佈滿戒慎之色。

    而她,只是佇立在原地,靜靜地看著。

    “王爺,白辰究竟在何處?”

    她聲嗓清脆,問得有禮,聽在他耳裡,宛若萬針灌耳,字字紮心。

    她究竟知道了些什麼?抑或,揣測了些什麼?

    不,不可能的!即便她聰慧非常,也不可能察覺他與白辰……

    思緒亂了套,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湛子宸,此刻面對眼前這個嬌軟渺小的玉人兒,竟然打從心底升起了恐懼。

    不是怕她,而是怕她心底猜的那些事,萬一,真被她猜中——他不敢再往下深想。

    湛子宸瞳眸緊縮,面色丕變,不發一語,轉身便走。

    俞念潔目送著他離去,眼底緩緩起霧,濃濃失望烙在秀顏上,更顯憔悴。

    “我一直相信,你會回來,可沒想到,你竟然是以這樣的面貌回來。”

    當日,湛子宸便隨瑞王等人離開妙心堂。

    俞念潔並未送行,只是待在房裡,坐在繡墩上,懷裡揣抱著一隻紫檀木匣。

    她取出小巧的鑰匙,解開木匣的鎖,推開上蓋,匣子裡躺著兩樣物事。

    不是金銀珠寶,亦非瑪瑙珠玉,牢牢鎖在木匣裡的,不過是一隻梳篦,以及一朵樣式再簡單不過的珠花。

    白辰曾經用這把梳篦為她梳頭,珠花則是她十九歲生辰時,他親手贈與她的生辰禮。

    當他離開後,她整理起他餘下的東西,這才驚覺,他只留下幾件衣物,幾件文房四寶,以及幾本親手謄寫的醫譜,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兩人的生活起居向來簡單,未曾奢華鋪張,是以,當她又試著整理兩人共有的物事,竟然只拿得出這兩樣。

    亦是在那個當下,她方明白,她對他這個人,除去名字與幾語帶過的身世背景,一無所悉。

    “小姐,那白大夫雖是心地良善,品性溫和,可我們並不清楚他的家底,您當真……當真要嫁給他嗎?”

    記得當初兩人決定成親時,閔叔曾經憂心忡忡地勸阻。

    彼時的她,不過笑笑的回道:“閔叔,他若真圖妙心堂的什麼,憑他的醫術早就能將妙心堂的客人搶走。再說,他不是要娶我,而是要入贅。”

    “入贅?!白大夫當真願意入贅?”閔鴻不敢置信地驚呼。

    任憑誰都看得出來,白大夫醫術精湛,為人更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這等人才,甭說是在楠沄鎮這個小地方,怕是擺在皇京那兒,亦是教眾人驚豔風華。

    這樣的男子,雖說少了殷實的家世,娶不上貴族名媛,但要想娶個富戶千金,或者書香世家之後,應當不是難事,怎可能選擇入贅俞家?

    “是真的。”俞念潔臉頰泛紅,小小聲地說道,“他說,他願意入贅,陪著我一同打理妙心堂。”

    眾人都說,是妙心堂收留了白辰,更贈予他一個妻子與家,在外人看來,白辰雖是入贅,卻也得到了俞家的全部。

    然而,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在她心底,得到全部的人,是她。

    打從他出現在她眼前的那一刻起,這個俊秀如仙,仿佛不染人間纖塵的男子,便成了她心之所向。

    “念潔,我白辰此生絕不負你。”

    大婚之夜,他掀開她的紅蓋頭,美眸凝視,含笑承諾。

    她眸光泛淚,笑靨盈盈,而後閉上眼,羞怯地承受他溫存的吻。

    過往甜蜜,歷歷在目,而今,十年歲月已過,伊人何在?

    俞念潔低眸,執起木匣裡的梳篦,握在手心裡,仿佛還能感受到他曾握過的余溫。

    她從沒想過,原來他竟是羲王府世子,更沒想過他竟是雙生子。

    十年歲月,他去了皇京,究竟都做了些什麼?又為什麼要讓湛子宸回來找她?

    妙心堂對他而言,是一個家,抑或,只是一個暫時避難的處所,隨時可拋棄?

    她對他而言,是妻子,抑或,只是排遣寂寞的短暫慰藉?

    一個女子能有多少個十年,能夠這般無止境的等下去?

    即便她有足夠的堅強能抵擋寂寞,可這些話,這些疑惑,仿佛一根細針,在心中反覆挑刺她的肉。

    執起梳篦,緩緩梳過一頭青絲,她抬起未施脂粉的容顏,端詳起銅鏡中的自己。

    發如墨,膚似雪,清澈水眸,秀挺小鼻,瑰紅唇瓣,這張臉孔談不上是絕世美人,卻也秀麗不俗。

    比起二十歲時的青澀,如今的她,已蛻變成熟,眉眼流轉自是風韻。

    可若是比起青春正盛的妙齡少女,恐怕這樣的她,相形失色,只能算是個糟糠妻。

    想起孫碧茵的青春貌美,她的天真爛漫,俞念潔停下梳發的手,垂下眼,不敢再看銅鏡中的那張臉。

    將梳篦收回木匣,她的目光落在匣裡的那朵琉璃珠花,素雅的蘭花樣式,點綴著幾顆碎珠石,不是特別華麗,亦不昂貴,是隨處可見的尋常珠花。

    這朵琉璃珠花,比起祖母與娘親留給她的那些珍珠瑪瑙花鈿,她更加珍惜,也唯有這朵珠花,是一直鎖在妝匣裡。

    這兩樣物事,對旁人來說,不起眼且毫無價值,於她而言,卻是無價珍寶。

    她總盼著能有那麼一天,他回來時,她能戴上這朵珠花,站在妙心堂大門前,迎他入門,讓他明白,十年光陰,她未曾有一日忘過他。

    可他始終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湛子宸走了,她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回來,可她還是會繼續等下去。

    合上紫檀木匣,重新鎖起,將鑰匙放回繡枕之下,俞念潔更衣上榻,在一如往常的沉悶孤單中,安靜入睡。

    這一夜,她夢見了白辰,卻也夢見了湛子宸。

    他們兩人站在她面前,一個流著淚,一個在笑,笑著的那個,眼中卻也有淚。

    而她伸出手,卻不曉得該撫上誰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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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難得冬日裡出了大太陽,鎮上戶戶人家都出來置辦年貨,為即將到來的新年做準備。

    地上雖然仍是厚厚一層霜雪,可低窪地區的雪已退了大半,鎮上集市亦開鋪營業,春節的氛圍總算是有了。

    這日妙心堂沒開門做生意,一早下榻,俞念潔便鑽進了灶房,給那些準備返鄉過年的夥計做飯。

    她親手包了一整桌的餛飩,裡頭有蝦有肉,拌入炸香的油蔥,另外還揉了幾籠的酸餡兒饅頭,以供食素的掌櫃與夥計們品嘗。

    入夜後,花廳裡,眾人圍著兩架八仙桌而坐,案上擺著一鍋餛飩,兩籠酸餡兒饅頭,一盤冬日過節方吃得著的水晶膾,以及兩大盆砂鍋煲蒸出來的軟羊肉,一盤炸蟹與一盅螃蟹羹,甜品則是一盤紅白相間的歡喜團。

    “有勞夫人為大家費心了。”夥計們紛紛起身敬茶。

    “諸位為了妙心堂勞碌了一整年,比起大家的辛勞,我這桌菜又算得了什麼。”

    俞念潔忙進忙出,親自為眾人布菜斟茶,一桌子的菜肴全不假他人之手,從早忙到晚,盤盤皆是心意。

    她對掌櫃與夥計們向來親厚有禮,視他們如一家人,從不頤指氣使或發脾氣,更懂得拿捏方寸,贏得堂裡眾人的敬重,報以真誠相待,妙心堂方能在只有女子當家的情況下,安然度日。

    “小武,你老家路途遙遠,我幫你備妥了坎餅,你記得帶上。”

    有幾個夥計是從偏陋村落來此打拼掙錢,平素就住在歸於俞家房產名下的別院裡,這些人平日也肩負起輪流守值的工作,保護隻身一人住在妙心堂的俞念潔。

    “夫人,今年不是輪到小武留下來守值嗎?”閔鴻訝問。

    “小武的娘親去年年中病了,我想,還是讓他回去過年吧,讓他可以多陪陪老人家。”俞念潔感慨地回道。

    “那夫人豈不是要自己一個人過年了?”其他夥計好奇又擔憂地問道。

    “不打緊的,今年蓁玉會來陪我過年。”俞念潔笑吟吟地說道。

    “蓁玉來陪夫人也是大年初一的事,除歲那天妙心堂就只剩下夫人,未免太安靜了,也太沒有年味。”閔鴻實在放心不下。

    “閔叔就別操這個心了,過年的時候處處熱鬧,我可以到處串門子,除歲那天我還得忙著祭祖,還得準備年夜飯,可沒有心思一個人待著。”

    俞念潔向來閒不住,即便新年期間妙心堂沒開業,她仍能找著一堆活兒幹。

    “既然這樣,我讓蓁玉來陪夫人守歲吧,反正那丫頭是最後一次新年待在楠沄鎮了,正好也能陪陪夫人說話。”閔鴻道。

    俞念潔心頭一暖,笑笑應允:“謝謝閔叔。”

    還有半個月便要除歲迎新年,離鄉打拼的人們,大多會在這個時分上路返家,趕在除歲之前與家人一同團圓。

    吃過送行宴之後,俞念潔將今年的盈餘分給了掌櫃與夥伴們,並向眾人說了些體己話,這才散了會。

    打理好灶房的活兒之後,俞念潔捧著手爐,回到房裡的小廳,坐在窗邊暖炕上,倚著黃花梨木雕回紋小炕桌,讀起俞父留下的藥譜。

    不知讀了多久,她眼皮犯困,便倚案而眠。

    到了下半夜,她猛然驚醒,坐直身,望向周圍,神情發懵的低喃:“是夢?”

    她竟夢見了湛子宸。

    夢中的他,疼痛難耐,在榻上打滾,旁人束手無策。

    自他離開妙心堂,已有半個月之久,期間,何知秀曾來過,言語中透露了瑞王等人近日便會離開烏禾縣。

    瑞王等人來此,並非單純是為尋羲王而來,他們是來這兒與鎮守邊陲地帶的平遠侯等人會晤。

    烏禾縣是很小的縣,他們選擇在此碰頭,又刻意低調的便衣前來,可以想見這場會面別有玄機,攸關元晉政局的變動。

    烏禾縣令為此小心翼翼的張羅,不敢得罪了這些貴族高官,做為副手的何知秀,自然也沒能閑下。

    她很清楚何知秀特地來告知她這些事,是為了探她的心思,他看出了湛子宸與她之間的曖昧,方會用上這等心機。

    她不過笑笑聽著,沒有特別回應,心下卻是一陣惘然,以及惆悵。

    不知瑞王找來的祭司,可有幫湛子宸治好怪疾,儘管,在她看來,他根本無病……若有,只怕也是心病。

    至於是什麼樣的心病,又為何會有這樣的症狀,她一無所知。

    驀地,房外傳來腳步聲,那聲雖是極輕、極淺,可這夜實在太靜,靜得仿佛落下一根發都聽得見。

    這麼晚了,會是誰?心頭一緊,她起身,連大氅都沒披上,便前去查看。

    推開門,房外廊上一片漆黑,唯有淡淡月色提供照明,她揣著不安的心,四下梭巡,而後看見一道黑影迅速掠過,接著躍上園子圍牆。

    原來是貓。

    俞念潔輕按胸口,小臉驚悸的低喘了一口氣,正欲轉身回房時,她肩上忽焉一沉,還未反應過來,人已經被往後拖去。

    那一雙手臂又沉又重,堅硬如鐵,將她從身後緊緊環抱。

    她秀顏刷白,一時忘了呼吸,渾身僵硬,正欲放嗓尖叫,耳後卻傳來一聲溫潤的叫喚——

    “念潔。”

    月色朦朧,夜正靜沉。

    俞念潔只聽得見,自己胸中傳來如雷響動的心跳聲,她僵在原地不能動,努力想扳開扣在她肩膀上那只手臂的雙手,當即停住,緩緩顫抖起來。

    她轉過身,就著房門透出的燈光,以及頂上幽微的月光,將身後的男人端詳仔細。

    男人墨發白膚,眉眼冷峻,兩頰削瘦,神態微帶倦意,儘管如此,依然掩不去出眾的俊秀。

    他面色極冷,炯炯黑眸宛若雪中炭火,既寒卻也熾熱,矛膚得緊。

    她的胸口仍喘著,心跳甚快,呼息亦不太順暢,幾乎要以為是哮喘發作。

    她伸手,輕輕觸上他的輪廓,朱唇張啟,呵出一串白煙:“辰,是你嗎?”

    下一瞬,男人面色丕變,由晴轉陰,宛若狂風驟雨,一把抓下她的手,將她扯進懷裡,俯身便封去了她的唇。

    他滾燙的舌,毫不客氣地探入,攪亂她的呼息與心緒。

    她像朵生嫩的小花,被風暴席捲,無法脫身,只能被動地遭他擺佈。

    他沒說話,亦未應聲,只是拿那雙爍爍有神的眼,惡狠狠地瞪視她。

    那雙眼神,有怨,有怒,有妒,亦有一絲或許連他自個兒都未曾發覺的悲痛。

    這一刻,無須言語,關於他是誰,她心底有了答案。

    他抱她入屋,房門也未掩上,直奔寢房,仿佛洩憤一般,在黑暗中將她拋上了柔軟的床榻。
    她低喘著,平躺在榻裡,雙眼尚未適應黑暗,已先感受到一道龐大的壓迫感,隨著灼熱氣息覆蓋於頂。

    大掌扣住她的手腕,將她兩手牢牢定在身子兩側,高壯身軀隨之欺了上來。

    玄黑色的身影,緊緊壓覆在淡粉色身軀之上,強弱對比,體型差異,宛若蝴蛛捕蝶,他正一口一口將她拆卸入腹。

    他輕咬她的下唇,含住,吸吮,直至紅腫才鬆開。

    而後,長舌挑開唇瓣,深潛於內,汲取她如蜜的芳甜。

    她生嫩且青澀的回應著,仿佛新嫁娘般的純真反應,越發助長了他勃動的欲念。

    大手扯下她的腰帶,順著衣襟邊緣探入,隔著鵝黃色繡白杏抹胸,輕揉起賁起的軟盈。

    紅暈如潮水,在她頰上散開來,屋裡明明沒擺火盆,涼颼颼的,可她卻覺體內陣陣熱氣竄動,身子微微出了一層薄汗。

    他的呼息來到了肩頸,噴灑在泛紅的肌膚上,她又是哆嗦,又是顫慄,想伸手推開,卻被他先一步拉開了小手。

    他近乎野蠻的,以嘴咬開了虛掩的襟口,吻上了抹胸,將單薄的布料濡濕。

    她羞赧至極,忍不住輕輕扭動腰肢,試圖擺脫伏於胸前,那孟浪的熱唇。

    可胸前的那頭獸,卻像是懲罰她一般的,用嘴扯下了抹胸。

    她眼眶泛霧,緊咬下唇,嬌軀止不住的顫抖,被按住的小手,反覆地握緊又鬆開,似拒,似迎。

    “他也這麼碰過你嗎?”

    黑暗中,她聽見埋首於胸前的頭顱,飄出飽含妒意的沉問。

    她別開臉,淚水滑過眼角,緊咬的唇,怎麼也吐不出話。

    他冰涼的指尖,輕劃過隨呼吸起伏的雪胸,刻意停留在最敏感的那一點,緩慢繞著圓,直至挺立,如寒梅綻放。

    緊咬的唇,終是抑不下一聲輕嚀,伴隨著越來越濃重的嬌喘,打破了這太過寂靜沉悶的夜。

    “別……”她低聲求饒,可那聲嗓太甜,那姿態太媚,與其說是求饒,倒不如說是求歡。

    他狠心不理,以相同的手法對待另一側的渾圓,眼睜睜看著兩朵蕾苞在寒冷之中堅挺綻放。

    她的胸口起伏更劇,堪比細雪的肌膚,泛起了一顆顆的小疙瘩,被他制住的雙手,緊緊握成粉色拳頭。

    房中雖無燈光,可窗外的月色微微透入,黑暗中,他眸光燁然,宛若野獸之瞳,緊盯獵物不放。

    大手如剝開花葉那般,卸去了她身上淩亂的衣衫,看著被辜負了十年的雪白嬌軀,如同立於暴風中的嬌嫩豔花,在他身下不住地輕顫,盛開。

    撫過似篩上一層白粉的肌膚,粗糙掌心對那柔嫩的觸感上了癮,來回地摩挲。

    從頸肩到雪白胸房,從鎖骨再到平坦小腹,而後是溫潤的腿間……

    “辰……”

    她喘著,低喊出聲,曖昧不清的發音,卻教他更加惱火。

    這一回,他用嘴含住了嬌嫩的雪胸,以舌勾勒那份冶豔,大手硬生生分開她緊攏的腿兒,滑入其間,意圖撬開她最後的防線。

    她能感受到他的怒氣,不敢輕舉妄動,只能無助的承受這一切。

    大手挑撥著她,使其濕潤,她身子不住的顫動,被分開的膝蓋被他按住,牢牢定在他身下。

    抽撤的幅度越來越大,她幾乎抵擋不了這樣孟浪的索要,只能別開臉,緊閉雙眼,咬住下唇。

    他的臉卻湊了上來,滾燙的唇貼住她的頰,親吻著,低語著。

    “你可知道我是誰?”

    低沉的嗓,有些沙啞,伴隨著粗重喘息,落在她耳畔。

    她知道這是個陷阱,無論如何都不能答,於是貝齒越發咬緊唇瓣,輕輕搖了搖頭,除了嬌喘與嚶嚀,怎麼也不肯出聲。

    他卻憤怒的輕咬她一口,在雪嫩的頸間,咬出一個淡紅色牙印,而後又含住了紅潤的頂端,或吮或啃,逼她就範。

    “不……”她呻吟著,落下動情的淚水。

    他鬆開大手,拉起她發抖的小手,搭上自己的肩,示意她為他解衣。

    她雙手顫得不像話,軟弱無力,平素那樣靈活的手指,此刻卻顯得笨拙緩慢。

    玄黑色錦繡衣衫落在地上,榻上的一雙人兒,已赤身裸體,水乳交纏。

    他抓起她的手,緊按在胸膛。手心之下,是他響亮有力的心跳。

    “俞念潔,我想你。”他沙啞地喃道。

    她目眶含淚,雙手撫過他身上的每一道疤,心痛如絞,卻也越發迷惑。

    這些年來,他究竟經歷了什麼?

    他揉亂她的發,將珠釵與花鈿扯下,如瀑青絲披散在枕上,使得清麗的臉龐增添了一絲嬌媚,宛若誘人女妖。

    他將臉埋進她的發間,深深嗅聞,火熱的唇,沿著她的頸子一路往下,似啄,似吻,又似點火,在她柔滑的雪膚種下火苗。

    大手盈握住一方柔軟,如同掬捧起她的芳心,小心翼翼地撫弄,直至堆積的欲火足以燎原。

    強壯的男體,滲出一層薄汗,與她緊緊貼合。

    她的手搭上了他的肩,又輕撫過肌肉賁起的臂膀,心底不由得輕歎。

    這具身軀於她而言,如此熟悉,卻又陌生……

    “你在想著誰?是我?還是他?”這聲追問,飽含妒怒。

    她依然不答,兀自撫摸過他精瘦美麗的身軀,仿佛在記憶手心下的線條與溫度,又好似在追憶。

    他心火陡熾,拉開身上游走的那只柔荑,將她翻過身去,讓她背對著自己。

    他吮咬著她的後頸,吻過無瑕的美背,大手繞到她身前,捧住一側軟糯。

    不曾在床笫之間有過這樣的姿態,她羞紅了小臉,雙手揪緊身下的錦褥。

    感覺到他的吻落在腰間,她急得幾乎哭出來。“子宸,不要!”

    因為這一聲,他停手了。

    他將她翻回來,重新面向自己,眼中那抹尖銳的怒氣,頓時軟化不少。

    他笑了,俊美眉眼舒展開來,如畫一般的美麗好看。

    她心中苦澀,有著說不出的感慨,卻受不住那抹微笑的吸引,探手撫上他的臉。

    他按住撫上臉頰的小手,將她緊緊按住,目光炯亮,與她視線糾纏。

    而後,他挺身進入溫潤的私域,徹底佔有了那片甜蜜風光。

    她喘著,疼著,秀眉蹙起,暈紅小臉甚是難受,想推開身前那頭肆意作惡的獸,小手卻被他緊緊按在他臉上,怎樣也抽不開。

    他緊盯著她,仿佛要看穿她的一切,她無懼迎視,唯獨兩頰綻放的豔花,洩漏了她深陷情欲之中的秘密。

    “為什麼不拒絕我?”他停住身下的挺進,眼中可見一抹執著。

    她凝視著他,好片刻方啟嗓:“因為是你。”

    聽著這曖昧模糊的回答,湛子宸知道她分明是在耍詐。

    你?這個“你”究竟指的是誰?她會不會把他當作是白辰的替代品?

    抑或,她會不會是思念過度,索性蒙蔽雙眼與心竅,將他當作白辰?

    可無論是何者,他都已逃不開她。

    離開妙心堂的這半個月來,他沒有一天不想著她。

    發狂似的想著她。

    他甚至懷疑她在湯藥裡下了蠱,下了毒,使他一點一滴的上了癮,卻不自知。
    這蠱,這毒,似在他身上各處牽引了上千條看不見的絲線,她不必在他身邊,便能透過思緒操弄他,哪怕他離得再遠,他的身,他的心,依然會被那一縷縷的絲線拉回去。

    回到她的身邊。

    湛子宸忽覺胸中一動,似有一股能量泉湧,正在他體內掙扎。

    他刻意忽略,不理不應,哪怕身上的疤痕又在隱隱作痛,他也硬是忍住。

    此時此刻,他只想看著她,徹底的擁有她。

    汗濕的男體,伏在嬌軟的身子上,一次又一次的挺進,進入至深處,索討那份甜蜜。

    她被他的每一個細微動作牽制著,忽高忽低,忽快忽慢,貼在他面頰上的小手,緩緩蜷起指尖,在他光滑的肌膚上,留下幾道細細抓痕。

    汗水滑過雪白的胸口,隨即被他探舌舔舐,他在她身上留遍了記號。

    有吻痕,有齒痕,有吸吮的紅痕,在在揭露著他想獨佔她的野心。

    她只能被動的承受著,來自他給予的疼與惜。

    情到濃時,他叩住她的額心,大手握住她的腰,聳動的幅度逐漸加大。

    白嫩細瘦的腿,交纏在他的腰後,明明那樣柔弱,卻如同解不開的死結,無形中將他的心與欲,牢牢縛緊。

    他在喘息,她在呻吟,這一切仿佛是一個局,誰也逃不開,厘不清。

    終於,他在她的顫抖中得到了全部,亦釋放了全部。

    他鬆開了手,按在頰上的那只柔荑,虛脫似的垂放下去,她目光迷濛,淚流滿面,瑰紅的唇辦微微張合,呵著嬌柔的喘息。

    他心頭漸軟,目光亦然,翻了個身,讓她躺在他身上,長臂一圈,將泛著紅暈的嬌軀緊摟在懷。

    夜,依然那麼靜;月,依然那麼亮,寢房裡卻已不再是先前那般的沉悶。

    她的臉頰貼在他的胸膛,聆聽著強而有力的心跳聲,目光迷離之中,她想起了大婚之夜的情景。

    他的溫柔體貼,他的小心翼翼……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白辰?

    她抬起眼,見身下的男人合眼調息,俊朗的面容已蒙上疲憊,她微微一笑,笑中有淚。

    然後,她伸出手,勾抱住他的頸,以指尖滑畫過他頸後的那道疤,來回摩挲。

    確認過後,她方閉起眼,放心的入睡。

    卻不想,在她入睡之後,男人卻睜開了眼,眼中滿是掙扎與悲傷,就這麼凝視著她,直至天明。

    晨光爬上了眼,不燙,卻甚是紮膚,俞念潔轉醒時,身下的男人呼息深長,睡得極熟。

    她從男人懷裡翻身,輕巧地下了榻,繞到貼牙擺屏後方,將自己穿戴整齊,正欲離開寢房時,身後驀然響起熟悉的聲嗓。

    “念潔。”

    溫煦的嗓,暖暖如春,喚出她的名時,總帶著一絲淺淺的笑意。

    即便時光荏苒,十年歲月已過,可她永遠不會錯認他的嗓音。

    然而,儘管她認得出這聲嗓,卻是沒有勇氣轉過身。

    經過了昨夜,她怕了;怕失望,怕又是她的錯覺。

    這一次,她只是僵在原地,靜靜等著。

    “念潔,我,回來了。”又一次,溫潤的嗓音響起。

    淚水已蓄滿她的眼,渾身不可遏止的顫抖。

    她聽見背後傳來穿戴衣物的摩擦聲,隨後是輕巧的腳步聲,用著她再熟悉不過的步調,朝她走來。

    大手搭上她的肩,緩緩將她轉回身,她仰起臉,揚起淚眼,看著那個男子。

    他披散一頭烏絲,俊秀面龐端著笑,眉眼透著謙沖溫和之氣,一如當年初見面時那般,仿佛從未離開過。

    淚水滑落,她不許自己哭出聲,重重咬唇。

    男子眼神黯下,笑容染上一抹悲傷,飽含歉意的低聲道:“我回來晚了,你可有生我的氣?”

    她哭著,笑著,唇瓣又張又合,發出的卻是沙啞的哭聲。

    他將她摟進懷中,大手順著她的背,輕拍安撫。“是我對不住你,讓你受苦了。”

    她哭倒在他懷裡,緊緊抓住他的雙臂,仿佛抓得不夠牢,下一瞬他便會消失不見。

    “別走……不要再離開我。”她抬起佈滿淚痕的臉,鼻音濃重的哭喊。

    他沒應允她,眼中滿是悲傷,面上已不見笑容。

    “辰,答應我,別走。”她乞求。

    “我不走,我就在這裡陪著你。”見她哭得心碎,他終是允諾。

    “告訴我,昨夜……是你,還是他?”

    他沉默未答。

    “你究竟是白辰,還是湛子宸?”明明房中只有他們兩人,她卻顫著嗓音,悄聲問道,仿佛這是一個天大的禁忌。

    他依然未答,唯獨眼中那抹悲傷,越來越濃,幾乎將他整個人吞噬。

    她心跳如雷,呼息急促,潤了潤唇,用著氣音問出更加教人匪夷所思,甚至連她自己都甚難相信,她竟會吐出這種毫無根據的問話——

    “白辰究竟是人還是鬼?”

    許是那日瑞王提及的祭司治病一說,事後她想了很多,在面對這一個個難解的謎團後,她竟聯想到那一處去。

    男子微微一笑,笑著,笑著,淚水落了下來,而他自己似乎毫無所覺。

    “世上沒有白辰這個人,只有想逃離羲王府的湛語辰。對羲王府而言,湛語辰確實如同一隻鬼,陰魂不散的阻擋了湛子宸。”

    “辰,你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焦灼地追問,意欲解開這些謎。

    “你明明是湛語辰,為何會成了湛子宸?是不是……是不是湛子宸才是那抹鬼魂?是不?是他陰魂不散的霸著你這具身軀,困住了你的神智,是不?”

    他不語,只是笑,笑著流淚。

    見他這般,她心如刀割,不由得伸出手為他拭去淚痕。

    “辰,你怎麼了?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你告訴我,好不好?”

    “念潔,湛子宸他……他對你可好?”

    她怔住,心中覺著古怪,可又不忍見他負疚,便道:“他對我甚好。”

    他笑了笑,面上多了一絲欣慰。

    “辰,湛子宸在的時候,你都去了哪裡?”她小心翼翼問道。

    他輕輕搖首,沒有給任何答覆。

    “湛子宸在的時候,你可看得見我?可聽得見我?”

    他笑容溫潤,卻是答非所問:“我總想著妙心堂,想著你,想著每日晨起你我一同坐在炕上用膳之後,我為你梳發畫眉,你為我綰發束冠。”

    聽他說及過往甜蜜種種,她只覺心頭乍喜乍悲,十年歲月訴不盡的委屈,全化作了心甘情願。

    她抬起手背,胡亂抹去臉上的淚,漾開甜笑,柔聲道:“你且等著,我這就去備膳,用過膳之後,你能為我梳發畫眉,我亦能為你綰發束冠。”

    說罷,她匆匆離開寢房,來到灶房,動手生火煮膳。

    平素只有她一人用早膳,她向來吃得清淡簡單,可今天不一樣,只因那人回來了。

    她煲了一碗紅棗糯米粥,又將昨日特地留下的餛飩煮了,再煮上一碗羊肚羹,蒸了幾個坎餅,忙得不可開交。

    待到一切準備就緒,窗外天色已大亮,她端著託盤,心中著急,小碎步的趕回寢房,將託盤擱在外間小廳的炕案上。

    她繞過了紅木嵌玉座大擺屏,進到寢房,只見榻上錦褥一片淩亂發皺,房中卻不見人影。

    “辰?”她秀顏陡然發白,扯嗓大喊。

    四周靜悄悄的,杳無人聲。

    她慌了,亂了,只覺眼前一黑,呼息短促,因為換氣過急,哮喘險些發作。

    她後退一步,伸手搭在一側的多寶格架上,藉以穩住重心,怎料,慌亂間竟弄倒了架上一株雪松盆景。

    霎時,雪松砸落在地,盆裂土崩,滿地狼藉。

    她快喘不過氣了……

    千鈞一刻間,一隻手臂托上了她後背,將就要軟下的身子牢牢穩住。

    她急急喘氣,抬頭望去,對上那張俊朗面龐,懸至喉尖的那顆心,總算能安然卸下。

    她撲進男人懷裡,圈緊他精瘦的腰,待喘順了氣,方心有餘悸的說道:“我以為你又離開了。”

    “我上前堂去找你,可找不著你。”

    聽見男人低沉冷峻的聲嗓,俞念潔登時楞住——

    心口陡然一陣絞痛,她自男人懷中抬起頭,看著俯首端詳她的那張面龐。

    只見他眉眼疏冷,眸光炯炯,神情有絲冷酷,唯獨眼中那抹關心,洩漏了他對她的在乎。

    仿佛一瞬間自高處跌落,俞念潔跌入無邊深淵,面色浮現一抹絕望。

    察覺她神色不對,湛子宸皺眉,撫上她冰涼的面容,道:“如何?還是很不舒服嗎?”

    她恍惚回神,壓下心底那陣悲愁,微笑回道:“方才一時沒喘順氣,方會如此,老毛病,不礙事的。”

    她想掙脫他的懷抱,他卻不允,硬是將她圈在懷中,將那張蒼白的秀顏,仔仔細細端詳了遍。

    “你這病,我不信沒人治得好,等去了皇京,我會找來京中最好的大夫為你醫治。”

    她又是一怔,眨了眨眼,問道:“皇京?”

    他一派理所當然的道:“我這次來找你,便是要帶你一塊兒回皇京。”

    她震愣不已。“王爺要帶我一起回皇京?”

    見她難得傻楞的模樣,他不由得揚唇笑了出來。“有必要這麼驚訝嗎?”

    “王爺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就是想帶你走,方會連夜趕路回來妙心堂見你。”

    “王爺為什麼想帶我走?”收起面上的震驚,她飛快恢復冷靜。

    他臉色冷下,不悅地回道:“經過了昨夜,還需要多問嗎?”

    想起昨夜激情,饒是冷靜如她,亦忍不住紅了頰。

    見她頰上生暈,似浮兩朵豔花,更顯眉眼嬌媚,他看著,不由得入了迷,為之心蕩神馳。

    她垂下眼,穩住了心緒,刻意躲開那雙灼熱的目光,小小聲的啟嗓。

    “王爺對我有那份心,我心領了,不勝感激……”

    “我要你的感激做什麼?”

    湛子宸冷冷地打斷她,大手勾起她的下巴,逼她迎上自己銳亮的審視。

    “俞念潔,我要你的感情,不是要你的感激。”

    “可我終究是白辰的妻。”

    “昨夜你躺在我身下的時候,早已不是他的妻!”他怒斥反駁。

    她咬緊了下唇,目光泛起了一絲委屈。

    見狀,他才驚覺自己失了言,鐵青的面色稍霽,語氣亦跟著軟下。

    “忘了白辰吧,他不會回來了。”

    她沒吭聲,表情依然受傷,眼中隱約可見淚光。

    他差點忘了,這個女子的韌性與耐心,十年歲月都能等,不見棺材不掉淚,哪怕還要再等上個十年二十年,她都會等。

    湛子宸不傻,羲王府是武將出身,這十年來他督兵領將,能人善用,怎會不懂得看人,他知道對上這個女子,用硬的肯定行不通,得用軟的逼她心甘情願就範。

    念頭一轉,湛子宸語氣更軟,更摻了一絲勸哄:“你若當真不能死心,那更要隨我一同回皇京。”

    她不解。“王爺為何有此說?”

    “你不是想知道白辰去了何處?你隨我去一趟皇京,我便告訴你。”

    見他半是勸,半是威脅,以白辰的下落換取她的自由,她心下只覺好笑,同時卻也感到傷心。

    白辰人在何處?不正是在她面前嗎?

    她不清楚,究竟是鬼魂附體,抑或是其他方術所致,更不清楚羲王府雙生子之間究竟有何矛膚,又有什麼仇怨,導致今日如此。

    可她唯一清楚的,能夠確定的,是她所愛、所等的那個人,此刻就站在她的跟前,卻是用著另一個人的身份同她說話。

    見她遲遲未語,湛子宸心頭一緊,暴躁性情又開始發作。

    “怎麼,經過了昨夜,你不想知道白辰的下落了?”他說起話來又酸又刺,甚是傷人。

    這真的湛子宸嗎?湛子宸真是這樣的人嗎?俞念潔越發迷惑起來。

    “我當然想知道。”她終是開了口,順遂了他的意。“可王爺願意透露嗎?”

    “只要你隨我去皇京,我便告訴你他的下落。”

    為了白辰,為了弄清真相,天涯海角她都願追隨而去。

    只是……她環顧四周,眼中浮現不舍。

    “我生於此,長於此,至今未曾離開過妙心堂,更遑論是楠沄鎮。”

    湛子宸知她一時難以割捨,可出於私心,他只能狠下心來逼她。

    “你就是在這裡等上大半輩子,白辰也不可能回來,唯有跟我走,你才有機會見到他。”

    俞念潔聞言,只覺荒謬,他為了讓她心甘情願隨他離開,竟然願意以白辰的去向相誘,甚至連見上白辰一面的話都說得出口,這與先前他一提及白辰便氣急敗壞的態度,可說是相差甚大。

    “可否問王爺一句?”她輕聲問道。

    “你問吧。”始終得不到他要的允諾,他有些不耐。

    “即使知道我心中有白辰,王爺仍然願意帶我回皇京,難道就不覺著這樣是委屈了王爺,糟蹋了王爺的尊貴之軀嗎?”

    就眼前這個“湛子宸”而言,她是白辰的妻,是孿生兄弟的女人,他貴為王爺,又有貌美年輕的瑞王之女主動求好,甚至於,京中肯定有其他貴族名媛願委身於他,他何苦屈就於一個已不清白的女子?

    心思一轉,她遂又補上這一句:“莫非,是因為我能為王爺治病嗎?”

    湛子宸並未否認,反而落拓大方的回道:“你能幫我治病,這是其一。”

    “那麼還有其二嗎?”面對這樣的答覆,她倒也坦然,不慍不惱。

    “這兩人”一個溫潤似水,一個暴躁如火,可在某些方面上,兩人卻又有著說不清的相似處,她不禁要想:眼前之人,真是“湛子宸”嗎?

    究竟,十年前來到妙心堂的那個男子,是意欲逃離羲王府的湛語辰,抑或是遭逢不明原因而遭湛語辰鬼魂“附體”的湛子宸?

    誰才是人,誰才是那個鬼?這一切的根源,一切的癥結,又啟於何處?

    “其二,那便是我想要你。”

    他深邃的眸光,糾纏著她,環在她腰上的大掌,隨這席話而寸寸收緊,將她完全掌握于手中,一如跌入蛛網的蝶,縱有翅亦難飛。

    “俞念潔,見到你之後,我總算明白為何白辰會選擇留在妙心堂。”

    “王爺能否同我說說,您明白了什麼?”

    長指劃過她的眉眼,仿佛描繪一般,他專注入神地用眼神勾勒她面貌,卻始終沒有開口為她解惑。

    她的美貌,談不上絕世,可她打從骨子裡散發出一股至誠至善之美,一如朴拙美玉,曖曖內含光,等待有心人惜之。

    白辰何其有幸,能遇見這個珍貴的女子……白辰這是設好了局,引他入甕。

    而他明知這是個局,卻仍是情不自禁的陷進去。

    “王爺?”

    他俯身欲吻上她,她卻輕輕喊了這一聲,似疑惑,似羞怯。

    他驀然打住,就這麼彎著腰,只揚起那雙墨眸,與她平視。

    兩雙眸光,一者銳,一者柔;一者動,一者靜,就這麼糾纏著,誰也沒躲開。

    良久,他垂下眼,在她唇間落下一記吻,方結束了這場糾纏。

    “我備了早膳,王爺若不嫌棄,那便嘗嘗看吧。”

    她麗顏略紅,態度卻不見扭捏或驚訝,似已逐漸習慣他的任性妄為。

    他嘴角微揚,站直身,尾隨她來到外間小廳,看見炕案上那一碟碟用心準備的早膳,還未品嘗,胸口已泛起暖意。

    俞念潔手執調羹,攪弄著碗裡的紅棗糯米粥,忍不住抬起眼看向對座。

    湛子宸正嘗著羊肚羹,對那碗羹湯頗為捧場,沒兩下便吃得碗底見空。

    竟然是一樣的口味喜好……這又該從何解釋?

    “這羹湯……我總覺得好熟悉。”

    尋思間,她忽爾聽見湛子宸如是喃道,俊顏滿是困惑,深鎖眉頭。

    “許是王爺過去曾經在哪兒嘗過一樣的手藝吧。”她淡笑,溫言解惑。

    “是啊,我肯定在哪裡嘗過這一樣的羊肚羹。”他望著已見底的瓷碗,半眯起眼,甚是認真地思索。

    “王爺嘗嘗我做的餛飩。”她將重新熱過的那碗餛飩挪至他手邊。

    望著碗裡碩大飽滿的餛飩,他這才想起再過半個月,新年便要到來。

    這十年來,她一個人守著妙心堂,就這麼過了整整十個年頭的新年……

    她是怎麼熬過來的?

    湛子宸舀起餛飩,一口咬下,咀嚼,隨著對她的不舍一同入腹。

    俞念潔掩眸,忍住幾欲奪眶的淚,連忙舀起碗裡的糯米粥,一口接一口的吃著,否則她怕自己會這麼哽咽出聲。

    盼了多少個年頭,她就等著這一刻,平平淡淡,安安靜靜,與世無爭,能與心愛之人,對坐而食。

    驀地,一顆餛飩落在她的調羹裡,她微怔,抬眼,對上湛子宸依然狂妄冷然的面龐,卻在他閃爍的眼神中,捕捉到一絲彆扭。

    “你自個兒的手藝,不品嘗看看嗎?”他貌似嫌棄的說著。

    “不合王爺的口味嗎?”

    “嗯,比起王府裡的廚子要強得多。”

    對於吃食他一向沒特別挑剔,王府裡山珍海味,瓊漿玉液,要什麼有什麼,可比起那些稀罕珍饈,此刻手邊這碗餛飩湯,卻是人間少有的美味。

    見湛子宸沒停下的吞著餛飩,她胸中一暖,舀起方才他撈來的那一顆,張嘴含住,輕輕咀嚼,而後抬眸,笑望對坐人。

    歲月曾經淡忘了她,她卻不曾忘過等待之人,一直守在這裡,靜靜等待。

    等著,等著,終將把他盼來。

    “辰,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也不曉得。”

    “總該給我個日子,我好準備為你接風。”

    “歸期未定,有勞娘子且為我等著。”

    等著,等著,怎知,十年青春悠悠已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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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8 00:25:08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章】

    河苑縣距離皇京約莫三日路程,算得上是京中大縣,由於南邊靠海,水路發達,“河苑”一名便由此而來。

    前兩日剛過新年,街道上滿是人潮,店肆小販忙著招攬生意,巷弄裡不時傳來爆竹聲響,襯著人聲鼎沸,熱鬧不已,很難想像,眼下的元晉朝,其實正處亂世。

    政治是那些高官貴族的事,日子怎麼過下去,能否填飽肚皮,這才是老百姓真正在乎的,至於這偌大的王朝由誰當家,只要能讓他們吃飽穿暖,龍椅上坐著哪一位都無所謂。

    河苑縣的一處紅牆大宅裡,幾名綠衣小婢端著託盤,魚貫步出後院一座小樓閣,樓閣廊外還守著兩名帶刀侍衛,身上穿的還是天青色官服,並非尋常富貴人家的護院。

    俞念潔人在二樓,剛用過午膳,天氣又這般溫暖,人不禁有些發懶,她起身來到花廳,推開小窗,眺望遠處景致。

    越近皇京,天氣越發暖和,她早已習慣烏禾縣的寒冷,來到這兒反而有些水土不服。

    她隨湛子宸回皇京,半個多月的路程,一路走走停停,就連大年初一都是在這兒過的。

    生平頭一遭不在自個兒的家過年,她實在有些不習慣,湛子宸也知道,還貼心的帶她上街賞花燈,更帶她夜遊運河,只為了哄她開心。

    原以為這個男人不懂花言巧語,做事霸道獨斷,沒想到他還有如此細心的一面,當真讓她受寵若驚。

    同時,亦讓她看到湛子宸有別于白辰的另一面。

    古怪的是,越近皇京,湛子宸的“病情”發作頻繁,好幾次更因為他的“病情”不得不緩下回京的步調。

    每當他疼痛難耐時,他總要握著她的手,讓她輕聲相哄,折騰上好幾個時辰方能睡去。

    他曾說,她是治他“怪疾”的良藥,可如今這般看來,她這個良藥已經失效。

    然而,當她陳述這個事實時,他卻說:“你願隨我回京,這病自然變重了,可若沒有你,這病照樣會把我折磨得痛不欲生。”

    他說詞隱諱,任她怎麼琢磨還是想不透,只能大膽揣測,興許他那身怪病發作頻仍,與那日白辰“短暫現身”有關。

    而她知道,要想從湛子宸口中問出他那身怪病與白辰之間的關聯,怕是連想都不必想了,所以她只能繼續等待。

    等著白辰再次出現,等著他親口告訴她,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俞夫人。”驀地,門口傳來小婢的請安聲。

    她回神,轉身望去,風吹起她身後髮絲,一身前兩天新裁的粉色繡綠荷短襖,配上雪白撒花千褶裙,順隨這陣風而吹動,仿佛春花綻放,更襯得她清麗氣質更顯飄逸脫俗。

    孫碧茵看著這一幕,同為女子的她,不禁也為眼前這一幕而深感驚豔。

    俞念潔對上那雙打量的眼,微地一楞,隨後款步走去,合袖福身。

    “俞氏見過郡主。”

    瑞王是先皇后的親族,祖上某一支脈更曾經娶過元晉開國皇族之後,因此算起來與當今皇族有著遠親關係,是貨真價實的皇族後裔。

    過去皇太子還未被廢時,瑞王與皇室往來密切,亦受帝王重用,加上孫碧茵頗受太后喜愛,因而被封賞為郡主。

    孫碧茵頷下首,進到花廳裡,在紅木太師椅落坐,隨後示意俞念潔道:“坐。”

    俞念潔行了禮,在另一架太師椅上落坐。

    小婢進來奉茶,茶香繚繞,孫碧茵捧起茶碗,輕啜一口,餘光透過杯沿,凝親著茶几另一端的人兒。

    她腰背挺直,坐姿端秀,姣好側顏甚是柔美,襯上那一身宮綢裁制的粉衫,當真貌美華貴,絲毫看不出她的年紀足足大了自己十二歲。

    孫碧茵說不清心底是羨,抑或是妒,只想著,待她也到俞氏這個年紀時,能否擁有那股說不出的風韻與氣質。

    她的目光在觸及俞念潔發上的珠花時,突地一頓。那珠花一看便知不是什麼上等貨,做工甚是粗糙,與她那一身華服實在不合。

    “郡主近日夜裡睡得可好?”

    聽見俞念潔出聲詢問,孫碧茵這才擱下茶碗,若無其事的抬頭相迎。

    “近日睡得不太好,今日下榻時頭還有些疼。”

    “郡主這是受了風寒。”俞念潔端詳起她的面色。“郡主可會發汗?”

    孫碧茵搖了搖首。

    “睡下時可會覺著寒?可會覺著喘?”俞念潔又問。

    “明明天氣挺好的,可我就是覺著冷,睡時偶爾會乾咳,咳久了就喘。”

    俞念潔心下了然,喊來了小婢,吩囑道:“去藥鋪買麻黃三兩、桂枝二兩、甘草一兩、一袋杏仁。”

    孫碧茵半信半疑,“你這是準備給我開藥方?”

    “這是麻黃湯,郡主服下後便能改善病症。”俞念潔解釋道。

    “你當真懂藥理?”

    “我自幼跟隨家父習藥學,對於藥材涉獵頗深,因而深諳藥理。”

    “聽說……你祖母是朝日郡主。”孫碧茵似探似查的問及,忍不住又將她容貌細細打量。“我聽我祖父說過,當年朝日郡主可是皇室中容貌最出挑的美人。”

    “祖母逝世得早,我對祖母記得的不多,只曉得她老人家甚是慈悲。”

    見她談吐有禮,進退有據,孫碧茵不由得心生佩服。

    原以為俞氏出身鄉間,雖然家世不俗,可至多是個讀過書會識字的藥堂之女罷了,不想,她的氣質與內涵,比之京中貴族,竟也不差半毫。

    儘管視俞念潔為情敵,可實際交手過後,孫碧茵發覺自個兒實在無法真的討厭起這個女子,相反地,她希望自己日後能如俞氏一般,從容自信,遇事泰然。

    思及此,孫碧茵也不再兜著圈,直言道:“我知道這段日子裡,你與子宸哥哥同睡一室。”

    俞念潔面色坦然,無懼地迎視著她。

    孫碧茵又道:“老實說,我心裡很不舒坦,也很忌妒你,可我明白,子宸哥哥喜歡你,他從未與女子如此親密,你是第一人。”

    “郡主為何對我說這些話?”俞念潔不解。

    “我不是來下馬威的,你可別誤會。”孫碧茵直爽地說道:“我只是想告訴你,日後我嫁與子宸哥哥為妻,礙于身份,你只能為妾,我知道,這是委屈了你,可你千萬別覺著難過,畢竟身份有別,誰也改變不了。”

    聞言,俞念潔心下想笑,一方面覺著悲哀,一方面又覺著這個姑娘忒率真,雖然難脫出身名門的嬌氣,可心胸卻相當開闊,並不狹隘。

    見她嘴角泛笑,孫碧茵納悶。“我說的話很好笑嗎?”

    俞念潔連忙搖首,解釋道:“不是的,郡主莫要見怪,我這是在笑我自己。”

    “笑你自己?此話怎講?”

    “我俞氏不過是一介野婦,不過有幸識得隱姓埋名的羲王府世子,方有今日能與郡主平起平坐的境遇,郡主不嫌棄我的出身,反倒安慰起我來,這讓我覺著自己何其有幸,同時也何其不幸。”

    “為何你說自己不幸?”孫碧茵到底年紀太輕,對她這席自嘲,懵懵懂懂。

    “我本是有夫之婦,如今卻成了敗壞私德的水性女子,然而這非我所願。”

    “難道,你不喜歡子宸哥哥?”

    俞念潔垂下眼,尋思片刻,方道:“我嫁的那個人,名喚白辰。”

    孫碧茵一臉惑然。“這是什麼意思?可是,你不是與子宸哥哥在一塊兒了?”

    “即便我與王爺在一起,我依然等著白辰。”

    “你的意思是,你不打算嫁給子宸哥哥?”

    “一女不嫁二夫,哪怕名節已毀,聲譽掃地,我也不可能改嫁。”

    見俞念潔神態堅強,字句鏗鏘有力,仿若起誓,孫碧茵一時看怔了眼,同時心中發急。

    這可不行!聽說,自從俞氏開始陪在子宸哥哥身邊,他的怪疾便改善許多,為了子宸哥哥的將來,俞氏得跟著子宸哥哥才行呀!

    孫碧茵心一急,忘了那些忌諱,脫口便道:“難道你還不知道,白辰已經死了!”

    聞言,俞念潔楞住。

    與此同時,一道玄黑色人影如鬼魅般,悄無聲息地進到花廳,正巧聽見孫碧茵這句急嚷,當下暴跳如雷。

    “你在這裡做什麼?!”

    低沉怒吼一落,孫碧茵跳起身,嬌容失色,小聲囁嚅:“子宸哥哥……對不住,我只是……”

    俞念潔起身上前,柔聲勸道:“王爺息怒,郡主一時心急方會失言,王爺莫要動真氣。”

    孫碧茵心下驚詫,不只是她,湛子宸亦然。

    方才他進花廳時,分明聽見孫碧茵透露了那個令羲王府眾人視作禁忌的秘密,她肯定也聽見了,可為何她如此鎮定?

    湛子宸冷眼掃過驚楞住的孫碧茵,命令道:“回去你的樓閣。”

    明白他的脾氣,孫碧茵不敢違逆,只得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紅著臉,咬著唇,小碎步的奔離花廳。

    花廳裡安靜了下來,霎時,靜得可怕,只聽得見遠處的爆竹聲。

    俞念潔望著他,見他俊顏僵冷,目光盈滿質疑,她心中有數,自知瞞不過他,只得從實以告。

    她輕聲道:“白辰沒有死。”

    孰料,這句話,恰恰是湛子宸此生最恐懼的事——

    還記得小的時候,他特別喜愛羲王府後院的紫竹林園子,那兒有座荷花池,池後是造景假山,甚是壯麗。

    他喜歡拿竹子戲弄池裡的魚兒,看魚兒嚇得四處逃竄,鑽進了層層迭迭的荷葉間,他再一一撥開葉子,把躲起來的魚兒找出。

    “子宸,你別戲弄它們。”

    聽見童稚的聲嗓,七歲的湛子宸停下手裡的竹棒,轉身望向身後的白衫男童。

    兩張如出一轍的俊秀面孔,相似的身形,唯一的區別,在於兩人眉宇之間的那股氣質,以及一者喜黑、一者喜白的習慣。

    湛子宸眯眼,瞪著自幼便與自己意見相左的弟弟。“誰准你跑來這兒的?這兒是父王賞給我的園子,只有我可以來。”

    湛語辰不理睬他的怒目相對,兀自走近池邊,望向那一潭清澈池水。

    “魚也是一條生命,它們也會痛的,你這麼捉弄它們,日後可會遭報應的。”

    望著湛語辰小臉凜然,一派正氣,又瞧見他胸前掛著一串精巧的琉璃佛珠,湛子宸忽爾想起前幾日,素來信佛的娘親,找來了楞嚴寺的高僧替弟弟觀面相,高僧還贈了一條佛珠,據說是開國高僧圓寂時留下的佛珠,意義非凡,想來應當便是眼下這串琉璃珠。

    妒從心中來,湛子宸眸微眯,扔開了竹棒,猛地沖上前,探手便抓起湛語辰胸前那串琉璃佛珠。
    “撕”的一聲,顆顆剔透無雜質的佛珠,不堪這突來的外力拉扯,霎時被扯斷散落一地;有的珠子當下散進池塘裡,沉入荷葉間隙,不見蹤影。

    湛語辰楞住,好片刻方回過神。“你這是做什麼?你為什麼要扯斷我的佛珠?”

    “我就扯了,你想怎麼著?去向娘親告狀嗎?還是要上佛寺向你的佛祖告狀?怎麼,該不會又要說我會遭報應?告訴你,我最大的報應,便是有你這個雙生弟弟!”

    聞言,湛語辰早慧的面容,掠過一絲黯然。

    “滾出我的園子,回你的佛祖面前去念經!”霍地,湛子宸粗暴的推了他一把。

    湛語辰一時不防,當即跌坐於地,教泥塵染髒了那一身白衫。

    湛子宸冷眼睥睨,分明是童稚的臉孔,眼中卻有著與年紀不符的怨妒。

    湛語辰爬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灰,沒多說什麼,轉身便離開紫竹林。

    就在那日午後,湛子宸跳進了池塘,險些溺斃,還是羲王的屬下前去尋人,及時救起了湛子宸,方阻止一場憾事發生。

    童年往事,歷歷在目。

    湛子宸自個兒也不明白,為何會突然回憶起這段往事,只曉得,那一天他跳進池水裡,水是那樣的冰涼,冷得他渾身打顫。

    他在層層荷葉間穿梭下潛,只為了把遺失的佛珠找齊,可惜,他終究找不著最後一顆。

    “王爺?”

    察覺湛子宸面色異常鐵青,高大身軀似僵住那般不能動彈,俞念潔焦急地上前握住他的手。

    好冷!他的手,怎會這麼的冷?

    俞念潔用雙手包握住大掌,反覆搓揉,為他生暖,邊柔嗓問道:“王爺?您在想什麼?”

    聞聲,湛子宸的意識才抽離童年舊憶,渙散的雙眼,緩緩看清眼前景物。

    看著身前那個為他搓暖雙手的女子,他眼前忽焉一黑,閃過了另一張女人面孔。

    那女人正用著充滿憎恨的眼神,惡狠狠地瞪住他,並且揚起了手,朝他的臉重重扇去——

    湛子宸猛然一把抓住了俞念潔的雙手,捏得甚緊,教她忍不住痛呼出聲。

    “王爺,您捏疼我了。”

    湛子宸如夢初醒,俊容一瞬刷白,毫無血色。

    他匆匆鬆開了她的手,倉皇地背過身,一拳重重打在樑柱上。

    俞念潔心下大驚,連忙繞到他面前去,拉過他的拳頭,仔細端詳。

    “王爺何苦這般傷害自己的身子?”

    “你看見他了,是不?”

    聽見這聲飽含痛苦的沙啞質問,俞念潔微怔,抬眼,對上他狂暴的眼神。

    面對頻頻失控的湛子宸,她並不畏懼,依然平靜的回道:“王爺口中的他,指的可是白辰?”

    湛子宸勃然大怒,大手扣上她單薄的肩,怒斥:“別跟我耍嘴皮!你說他沒死,你是從何得知的?”

    她不答反問:“王爺為何這麼問?從王爺的語氣聽來,白辰似乎早已不在人世?”

    他眉眼因怒氣而皺起,那份俊美此刻看來竟如修羅一般猙獰。

    暴躁狂性一起,他亦顧不上其他,開口便道:“不錯!白辰已死,他早已不在人世,你等的那個人,永遠不會回來!”

    “王爺說謊。”她幽幽地說道。

    “我沒說謊!白辰早就死了!是我親眼看見他死去的!”

    “敢問王爺是怎麼看見的?”

    “你還不懂嗎?”他目光森寒,面揚一抹殘酷冷笑,大手緊捏她的肩,道:

    “白辰他就是個陰魂不散的鬼,他一直纏著我,甚至附上我的身軀,想霸佔這具軀體,我一直抵抗著這個鬼魂,為了不讓他附我的身,我讓人抽打這具身軀,好逼走他,不讓他有機會靠近我。”

    原以為她會驚惶失色,甚至是心生恐懼,不想,任憑他等了又等,那張嬌弱的小臉不見一絲驚恐,更遑論是害怕閃躲。

    下一刻,卻聞她語出驚人:“我見過他。”

    湛子宸大震,僵住,如遭雷殛。

    無視他的震楞,她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嗓:“王爺重回妙心堂的那天,我見過白辰,他用著王爺這副身軀,對我說了好些話。”

    肩上的大手猛然抽離,湛子宸面如槁木,沉沉地退了一大步。

    “他……又回來了?”

    “王爺,您說白辰是個鬼,可這個鬼,在十年前曾與我結為夫妻,曾與我同寢共枕,與我相互扶持,您說,他真的是鬼嗎?”

    “住口!”湛子宸發了狂似的吼道。

    見他情緒激動,神情明顯端著一抹摻雜了憎惡的恐懼,俞念潔越發覺著個中必藏有蹊蹺。

    於是,她壯大了膽量,又問:“王爺,十年歲月能改變很多事情,甚至是一個人的容貌與身軀,都可能有所變化,您可曉得這十年來,您的身上究竟發生過什麼事?”

    他像被觸著痛處的野獸,暴躁狂狺:“是白辰他陰魂不散,他對我下了咒術,他要讓我永生不得安寧,我才會成了眼下這副鬼樣子!”

    “王爺說白辰對您下了咒術,可他已是鬼魂,又要如何對您下咒?”

    “你不懂……你什麼都不懂!”

    吼畢,湛子宸轉身逃離花廳,宛若拖著傷軀亟欲躲匿的獸,那背影是如此倉皇,如此絕望。

    俞念潔沒追上前,只是站在原地,眼眶浮現濃霧,目送他的背影逃離。

    敲門聲一響起,坐在大炕上,手支於炕案上撐額打盹兒的俞念潔隨即站起身。

    記得方才喝完最後一壺茶時,約莫是二更天,眼下應當是三更天了……他從未晚過三更天回寢房,看來他是真受了刺激。

    俞念潔強打起精神,緊瞅著那扇門,盼著熟悉的低沉聲嗓響起。

    “夫人,您歇下了嗎?”不一時,門外傳來穆池刻意壓低的嗓音。

    抑下心底那份失落,俞念潔連忙回道:“還沒歇下,穆公子請進。”

    “嘎嘰!”門被推開一個小縫,穆池依然立於門外,不敢跨過門檻。

    自從她隨湛子宸一同返京,一路上穆池對她恪守禮節,保持一定距離,不敢再如從前那樣任意對待,同她談話更是尊敬萬分,不似先前那樣鄙夷怠慢。

    “夫人,王爺在前院書房……他喝醉了,不讓下人攙扶。”

    “有勞公子領路。”俞念潔頷首。

    穆池退開身,讓她自個兒推門而出,然後才為她掌燈帶路。

    位在河苑的這座別院,是歸在羲王府名下,據聞,過去老羲王經常來此與政要會晤議事,以避開帝王身邊的耳目。

    如今老羲王已逝,這些產業自然歸到湛子宸名下。

    “夫人,小心腳步。”書房門前,穆池退居一旁,壓低手中的燈籠,為她照亮門檻。

    “有勞。”俞念潔道了謝,提足跨過,款款入內。

    俞念潔一進門,外頭候著的穆池隨即將門帶上,不容外人有機會偷親。

    書房的燈大亮,俞念潔緩步上前,繞過了用來擺設的黃花梨木多寶格,來到紅木架幾寫字臺前。

    湛子宸醉倒在寫字臺上,案上倒落著酒壺與酒杯,濺灑而出的酒液,將壓在他手下的紙張染濕。
    他緊閉雙目,眉頭深鎖,握緊了一隻拳頭,似想抓住什麼,偏偏什麼也抓不住,只不過是傷了自己。

    俞念潔緩步上前,小心翼翼執起那只拳頭,將之翻正,然後扳開一根根握緊的長指,寬大掌心佈滿鮮紅的月牙印,血跡斑斑,甚是怵目。

    她忍住鼻酸,抽出繡帕,輕輕拭去掌心上的鮮血。

    她擦得如此專心,沒察覺寫字臺之後的男人早已轉醒,一雙闃黑眼瞳正凝視著她,將她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

    擦拭完畢,正欲放下那只傷痕累累的拳頭,不想,卻反被一把攫住了手。

    她一怔,抬眼,迎上他沉痛的目光,心底泛起濃濃不舍。

    她沒掙扎,就這麼任由他抓著手,兩人明明只隔著一方架幾寫字臺,感覺卻像是隔了一座山水那般遙速。

    她始終捉摸不透眼前的男人。無論他是湛子宸,抑或,是他口中的那縷鬼魂——

    “白辰”。

    兩人就這麼默默對視了片刻,誰也沒開口,眼神卻似已訴遍千萬語。

    從他那雙眼裡,她看見了苦難與痛苦,可她卻不清楚原因,更無法為他分擔一分半毫。

    經過了幾次的試探,她知道要他親口訴出事情原委,恐怕對他來說是個天大的折磨,她不能操之過急。

    “王爺,是我錯了。”她輕聲道,語氣似在求和。

    “你有什麼錯?”他自嘲一笑。“是我不該去找你,不該中了白辰的計。”

    “王爺認為,白辰讓您來找我,是一場局?”

    “他從未告訴過我,你是他的妻,他千方百計誘我前去楠沄鎮,為的便是讓我掉入他設好的陷阱。”他憤恨地控訴道。

    “王爺口中的陷阱,所指為何?”

    深邃的黑眸停住,就這麼死死地盯住她,那目光甚是複雜,摻了太多太多的情緒。

    似愛,似恨,似怨,似悲。

    “你。”沙啞的嗓,低低吐語。“你就是他設的局,他設的那個陷阱。”

    她震住,心中苦澀,幾欲開口,卻怎麼也發不出聲。

    她緩過心神,平靜的道:“可王爺何曾想過,王爺也可以選擇不入這個局,不落這個陷阱……說到底,王爺心中早已有我,白辰這一局方能成。”

    他目光閃爍,下顎緊抽,對這席話似懂非懂。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他皺眉追問。

    她低垂眼眸,避開他嚴峻審訊的目光,不語。

    湛子宸“刷”的一聲陡然站起身,繞過寫字臺,將她拉到身前,逼她面對自己。

    “說清楚,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去妙心堂之前,我從未見過你,又怎會心中早有你?”

    “所以,王爺是情不自禁的喜歡上我嗎?”

    問著,她揚起眸,那雙眼異常清澈,宛若……宛若曾經被他扯斷的那串琉璃佛珠,鑠鑠光輝,映出他的不近人情,亦鑒照出他對親生手足的殘酷無情。“王爺可曾覺著,對我有種似曾相識之感?”

    “你——你在胡扯什麼!”

    湛子宸猛然推開了她,竟害怕起她那雙剔透如珠的眼瞳。

    “王爺可曾想過,白辰為何要讓您來尋我?可曾想過,為何會戀上一個有夫之婦?可曾想過……”

    “夠了!”一聲怒斥落下,他轉過身,右手一揮,將沉甸甸的實木寫字臺翻倒,酒壺茶杯“匡啷”一聲,碎裂滿地。

    她正欲啟嗓,不想,他忽又轉身,眼神淩厲地瞪住她。

    “是他給我下的咒術,我方會喜歡上你。”他冷漠地說道。

    她心中一涼,明白此時說什麼也無用,索性沉默。

    他卻像是找著了一個脫身的藉口,只想著將所有過錯往那兒推去。

    “肯定是他給我下的咒術!”他言之鑿鑿的宣示。

    “既然王爺想將一切歸於無從考證起的鬼神之說,那麼我也無話可說。”

    “你為什麼用那種眼神看我?你這是在可憐我嗎?”

    他憤怒地瞪住她,想起對她逐漸加深的依戀,怎麼砍也砍不斷的複雜情意,忽爾,他恨透這一切帶給他的無力感。

    她目光悲憫,盈盈注視,道:“王爺不需要誰來可憐,王爺需要的,是放過你自己。”

    “別這樣看著我!不許你可憐我!”

    他怒吼,上前一把將她扯進懷裡,用手遮去了那雙太過清澈的眼。

    那雙眼,勾起了太多沉痛回憶,好似在審判他的罪,他無法與之對視。

    她倚在他懷中,不敢妄動,就這麼放軟了身子,任由他緊抱。

    濃濃酒氣繚繞於鼻,她不敢細數他一整夜究竟喝了多少酒,只曉得,他的意識還能保有一絲清明,已屬難得。

    “念潔。”

    驀地,她聽見他胸腔一陣起伏後,喊了她一聲。這一聲,是如此沉重,如此悲痛,竟是教她直感鼻酸。

    “你別怕我,好不?”許是酒意作祟,抑或方才的刺激太重,他情緒激動,已有些語無倫次。

    “我不怕王爺。”

    “我不是什麼羲王,我是湛子宸。”他強硬的反駁,有些耍起性子。

    她低歎一聲,順從他的意,柔聲道:“子宸,我不怕你。”

    “這副身軀裡頭躲著一個鬼,隨時都可以把我吞掉,你當真不怕我?”

    真是這樣嗎?白辰真如他所說,是一隻躲在他體內的鬼魂?

    她心下迷惘,卻不敢再刺激他,連忙好聲安撫:“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我從來不做虧心事,哪怕遇上了不乾淨的東西,我也無所畏懼。”

    受了她這席話的鼓舞,他紅著眼眶笑了,隨後俯身吻上她的唇。

    濃濃酒氣喂入嘴裡,她蹙起秀眉,有些排斥,卻沒阻止他。

    她知道他受了打擊,需要有人來陪著他,讓他別再鑽進死胡同。

    此時的湛子宸,就像個受了傷,想找人討糖安慰的孩子,而她便是那顆糖,所以他緊緊攀住她,將她納入胸懷,吸吮起那兩片柔軟的糖蜜。

    她雙手搭上他的肩,似拒還迎,他直直進逼,將她推向書房一側的紫檀書櫃。

    她背靠在書櫃上,髮髻壓住了一冊《武經》,眼前黑壓壓的,揚眸,卻見那張迷亂的俊顏欺近。

    他捧起她的頰,大口吮吻她的唇,滾燙的胸膛擠壓著她,將她牢牢固定在書櫃之前。

    面對他孟浪的索要,又思及身後是整面牆的書冊,她赧紅了雙頰,伸手推拒起來,趁著他退出唇舌的空檔,細細喘語:“子宸,別在這兒……”

    他卻給了她一記執拗的眼神,喝醉酒的他,就像脫韁野馬,孩子氣又不肯聽勸,比起往常更要來得任性。

    他扯下了她的腰帶,另一手扯弄著自己的,將臉埋進松脫的襟口,嗅了嗅她身上慣有的藥香,聽見她細弱的抗議聲,不由得一笑。

    “書房又怎麼了?只要我喜歡,哪裡都可以。”他狂妄地反駁回去。

    “子宸……”

    “我喜歡你喊我的名字。”靈活的嘴咬開了雪白抹胸,他似得到糖的孩子,俊秀眉眼染上喜意,含住了一方軟腴,品嘗起來。

    她招架不住,身子發軟,發燙,雙手緊緊攀在他頸後,髮髻已亂,珠花墜落而下……

    “別踩著我的珠花。”喘息間,她抓緊最後一絲的理智,喃聲央求。

    他難得聽話,蹲身拾起那朵珠花,端詳了幾眼,便往她身後的書櫃擱去。

    他垂下眼,盯住滿頰桃紅,眼若春水,秀顏迷茫的她,而後無比溫存地吻住她,似要將她一口融化。

    她在他的嘴裡輕輕呻吟,低低嬌喘,大敞的襟口洩漏了妖嬈風光。

    他的手往下潛,挑起千褶裙擺,拉起裙下發抖的玉腿,順著那細膩的曲線一路往上,輕揉撫弄。

    而後,大手滑至腿根,拉下那薄薄的布料,察覺她意欲攏緊腿兒,大手硬是不允,勾起了細雪般的腿兒。

    強健身軀往前嵌入,將柔軟的身子定住,他啄吻起她羞澀別開的側臉,順著溫熱的頸動脈,一路吻下。

    他卸了長衫下的黑褲,一個深挺便佔有了她。

    她悶哼一聲,額心滲出點點香汗,搭在他肩上的小手,慢慢地收緊,指尖陷入布料裡。

    “喊我的名字。”他似命令,又似耍賴的請求。

    “……子宸。”嬌柔的嗓,夾雜著細細喘息,喊起來當真要人命。

    情欲越發催發,他紅了眼,體內那只獸不受控制,在她溫暖的花域裡兇猛地討伐起來。

    “好喜歡聽你這麼喊我。”他沙啞地說道,眼中卻沒有半絲喜意。

    而她在迷亂中,察覺了這一點,心中漾起絲絲悲哀。

    他說,他是湛子宸,說他喜歡聽她喊他名字,可在她看來,卻不是那麼回事。

    他,究竟是誰?

    恐怕,這問題連他自己都已弄不清。她若想弄清楚這一切,解開那些謎團,只怕得往羲王府裡找,得往熟識這兩兄弟的親人們嘴裡去挖掘。

    “你在想誰呢?”

    即便醉意深重,可心細如他,此刻兩人交纏一體,每個喘息,每個心跳,乃至於每個眼神,都是相互牽引,她一分神,他便有所覺。

    仿佛要懲戒她的不專心,他在柔軟的胸房輕咬了一口,微疼,微癢,又有著異樣的敏感,直教她難受得緊。

    她咬住下唇,盈盈眸光,似水波流轉,酡紅嬌態,清純中帶有一絲媚惑。

    “你心底想著誰?”像不講理的孩子,非得到想要的答案不可,他將她深頂在身後書櫃上,在她體內盡情撒野。

    嬌軟的身子一陣顫抖,幾乎絞緊了他,逼他提前繳械。

    “你希望我想著誰?”她柔聲反問。

    他咬牙,壓下體內那陣騷動,扶緊掌下不盈一握的腰肢,將自己的剛硬埋得更深,幾欲貫穿那份柔軟。

    她輕蹙秀眉,似感覺疼痛,見狀,他心中一緊,連忙緩下來,不敢躁進。

    “疼嗎?”他不舍地問。

    瞥見張狂的俊顏軟化,眉眼之間浮現溫柔,緊瞅不放的黑眸,滿是體貼的關懷,眼前的人……不正是她朝思暮想的那個人嗎?

    美眸泛潮,她微笑,笑若桃花,迷了他的心,他的眼。

    然而,她笑著,笑著,不知怎地,就落了淚。

    他吮去滑落頰上的那顆淚,問道:“哭什麼?當真弄疼你了?”

    她搖搖首,朝他伸出手,細蔥般的指尖劃過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然後撐起乏力的身子,輕輕吻上。

    他胸中一蕩,柔情萬千。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吻他,彌足珍貴。

    他垂眸,一反被動為主動,加深了這一吻,淩亂衣衫之下,身與身仍糾纏著……

    書櫃的書被撞得東倒西歪,散落在他的腳邊,他不顧不管,時而溫柔,時而兇猛,一次又一次攻掠,佔據那份曾經被另一人擁有的秘境。

    直至一陣濃重的喘息聲過後,他靠在她身上,在她的懷裡閉起了熾熱的眼眸。

    她伸出手,環住他寬厚的肩,一手抱住他的後腦,輕輕撫過他的髮鬢。

    他像是玩累了的孩子,又似撒了一場氣,總算心滿意足,願意放過別人亦放過自己,就這麼癱靠著她,尋求慰藉。

    “我們回房去,好不?”她貼在他耳畔輕哄。

    “我還不累。”他閉著眼低語。

    “可我累了。”她柔聲抗議。

    聞言,他總算肯睜眼,直起身軀,替她整理好淩亂衣著,而後兀自來到窗邊的炕上,打橫躺下。

    她撐著虛軟的雙腿,緩緩走近,在他身旁的空位落坐。“王爺還跟我嘔氣嗎?”

    “不是。”他閉著眼,沉沉吐嗓。

    “那為何不隨我一同回房歇息?”

    “我怕。”

    “怕什麼?”

    “怕我自己。”

    “王爺有什麼可怕的?”

    他複又猛然睜眼,眼中佈滿血絲,緊緊凝瞅著俯身回望的女人。

    “我怕我會控制不住自己,傷了你。”明明是屬於自己的身軀,可他卻越來越覺得力不從心,越發無法控制。

    “王爺從未傷過我,您多慮了。”她探手欲撫上他的頰,冷不防地被他抓住。

    他反握那只小手,拉至胸口處,就這麼按在掌心之下。

    “你說,這副身軀究竟是人還是鬼?”

    “這是一副血肉之軀,怎可能是鬼?”她蹙緊眉心,目光迷惑。

    他揚了揚唇,似嘲,似笑,可終究沒有開口,並不打算解釋。

    又是一個謎團。

    在他身上,究竟還有多少的謎?

    望著閉眼睡去的湛子宸,俞念潔的心頭一陣酸軟,甚是心疼,不禁俯下身,輕吻他眉間那道川痕。

    就連入睡時都不得安寧,他究竟有多害怕“那個鬼”?

    “那個鬼”真的是湛語辰嗎?那麼,十年前來到她面前的人,究竟是湛語辰,還是眼前這個繼承羲王府的湛子宸?

    望著那張飽受折磨的削瘦俊顏,俞念潔只覺得自己好似深陷泥淖,可她除了陪著他繼續往下陷,一步步從泥淖最深處挖掘答案,再無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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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8 00:25:34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章】

    眼前這座綠瓦紅牆,占地廣袤,描金大門前擺著兩隻白玉雕琢而成的石獅;據說,這對白玉石獅是太后賞封給老羲王,意義非凡,更顯羲王府地位之尊貴。

    俞念潔被牽下馬車時,抬眼便看見那一對白玉石獅,又見眼前是高牆深門,與昔日她所熟悉的純樸風光全然迥異,饒是素來冷靜如她,亦不由得心下惴惴。

    進了大門,開闊的前院花草扶疏,沿途所見的青衣奴僕,各自忙活,井然有序,見著他們一行人,隨即下跪行禮,看得出來很是畏懼湛子宸。

    “王爺。”幾名年輕的朱衣男子出來迎接,看那俐落的腳步,便知個個皆是習武出身的練家子。

    “安王聽聞王爺今日會返京,早早便在東院花廳等著王爺。”

    朱衣男子雖然刻意壓低了嗓,可俞念潔就緊隨在湛子宸身後,自然也聽見了。

    安王便是遭廢的前任皇太子,聽說此人性情乖張,我行我素,偏又是個不世之才,睿智聰慧,樣樣精擅。

    傳聞安王之所以被廢去太子頭銜,是因為他觸犯了帝王大忌,至於是什麼大忌,皇族之間噤若寒蟬,朝廷之上更是無人敢提,以至於到今日依然是個謎。

    “帶夫人去西院歇下,把胡嬤嬤找來,讓她照料夫人。”聽罷隨扈的稟報,湛子宸便交代起穆池。


    穆池頷首領命。

    俞念潔目送湛子宸與那幾個朱衣男子一同離去,見他一回到王府,面色格外冷峻,渾身散發教人膽寒的氣勢,她不禁心生憐憫。

    她看得出來,回京的路上,他並不快樂,且異痛發作的次數越發頻繁,以此推論,羲王府於他而言,並非是能安穩放心的家。

    “夫人這邊請。”穆池恭聲道。

    俞念潔道了聲謝,尾隨穆池的腳步,繞過了偌大前院,穿過院側長長的漆朱遊廊,來到寬廣闊氣的西院。

    “王爺平日就睡在西院嗎?”她好奇地問道。

    穆池停步,回身道:“回夫人的話,王爺平日多在後院的紫竹林小閣歇息。”

    俞念潔詫異,“紫竹林?”

    穆池目光閃爍,飛快垂下眼,不敢與之對視,生怕她又往下追問。

    俞念潔亦有所覺,她自然不會強人所難,便就此打住。

    到了西院的垂花門下,穆池又道:“偶爾若是公務繁重,王爺亦會在西院歇息。”

    聽他極力替自家主子解釋,似是怕她誤會,俞念潔不免有些好笑。

    “我到底是有夫之婦,王爺會安排我在西院住下,只怕也是有所顧忌。”

    穆池正欲開口接話,卻見通往後院的另一頭回廊上,浩浩蕩蕩走來一群女眷。

    俞念潔隨穆池停頓的方向抬目望去,見走在首位的是一名風韻猶存的僕婦,她錦衣玉簪,打扮並不含糊,尾隨在後的小丫鬟們,個個戰戰兢兢。

    那僕婦昂首闊步走來,停在穆池的面前,毫不客氣地道:“王爺可是回來了?”

    對上一介僕婦,穆池竟不敢造次,點了點頭,道:“安王來訪,王爺前去面客。”

    僕婦的目光一轉,落在穆池身後的俞念潔身上。“這位是?”

    “是王爺的貴客。”穆池答得簡短,明顯不願多談。

    “貴客?王爺出了趟遠門,說是前去求醫,回府時卻帶了個女眷,這若是傳了出去,成何體統?”僕婦面上笑著,句句卻帶著刺。

    “烏嬤嬤,這是王爺的客人。”穆池提高嗓音道。

    “我知道,太王妃也知道。”烏嬤嬤笑道。“是太王妃讓我過來把人領去的。”

    穆池一愣。“此事王爺可知情?”

    “你方才不都說了,王爺在面客,怎可能為了這等小事去打攪。”

    “烏嬤嬤……”

    “老王爺雖然已不在,可這王府的主母可沒換,女眷進門,豈能不過主母的眼?”烏嬤嬤態度強硬,不讓穆池有機會再推辭。

    穆池不敢放人,道:“請烏嬤嬤稍候,容我先行向王爺稟報。”

    “究竟是什麼樣的貴客,居然能讓你這般緊張?”烏嬤嬤輕笑一聲,打量起眼前的俞念潔。

    她一身淺藍繡粉花苞滾毛短襖,配上雪白千褶裙,長髮綰髻,只簡單簪了朵珠花,甚是素雅婉約。

    令烏嬤嬤驚訝的,是眼前女子竟然綰著出嫁女子的髮式。

    “王爺這位貴客的夫君可有一同前來?”

    穆池不敢答。

    烏嬤嬤皺眉,“怎麼回事?沒有夫君陪同,這位婦人怎能隨王爺一起回府?”

    “這是有原因的……”

    “荒唐!”烏嬤嬤怒斥。“這分明是敗壞王府的風紀與名聲,王爺怎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穆池略顯慌張,連忙安撫道:“烏嬤嬤且息怒,待王爺與安王論完事,便會向太王妃請安稟告此事。”

    “太王妃正候著,何須再等?”烏嬤嬤根本聽不進耳,兀自朝俞念潔命令道:“就請這位小娘子隨我前去面見太王妃。”

    俞念潔福了福身,溫順回道:“有勞嬤嬤帶路。”

    見她氣質不俗,談吐甚是有禮,烏嬤嬤態度稍有收斂,卻也沒多熱絡,只是淡淡掃過一眼,轉身便走。

    “夫人——”穆池意欲阻止。

    “小婦是客,太王妃是主,客隨主便,並無不妥,更是禮儀,還請穆大人稍安勿躁。”

    俞念潔從容地笑了笑,並向穆池微微頷首,見此景,穆池只能無奈放行,目送烏嬤嬤將人領走。

    “進來。”

    烏嬤嬤在門外請示過後,隨後便聞房裡傳來一道略沉的女人聲嗓。

    青衣小婢推開門,恭請烏嬤嬤與俞念潔入內。

    進門便見正前方一座七屏圍式寶座,兩側擺著紅木嵌螺鈿太師椅與茶几,後邊則是一幅松鶴紋的大擺屏,看上去甚是顯貴闊綽。

    外間小廳本是無人,可烏嬤嬤停在原地片刻,似在等候,不久,就聽見一道緩慢的腳步聲走來。

    一名身穿茶褐色繡紅花交襟短襖,下搭撒花馬面裙,發上簪著瑪瑙珠簪與掐絲金釵,頸肩上掛著珍珠串煉的貌美婦人,有些虛弱地繞過里間的大插屏步出。

    烏嬤嬤隨即上前去攙扶婦人,扶著她在寶座落坐,更吆喝小婢們取來手爐與毛毯。

    俞念潔用著合宜的目光,端詳起寶座上的羲太王妃。

    雖是有了年紀,仍可見五官端秀清麗,且膚色甚白,細膩如綢,一看便知年輕時是個拔尖的美人。

    羲太王妃簡氏亦抬眼,打量起一臉泰然的俞念潔。

    “是他帶回來的人?”目光在俞念潔身上,簡氏開口卻是問著一旁的烏嬤嬤。

    “欸,是王爺帶回來的。”烏嬤嬤低垂眉眼回道。

    瞥見俞念潔是做已婚婦人的裝扮,簡氏眉心一皺,登時勃然大怒,開口斥問。

    “是哪裡人?做什麼事?為何會進王府大門?與羲王又是什麼關係?”她咄咄逼問。

    俞念潔垂眸,合袖福身,不卑不亢地回道:“小婦見過太王妃,給太王妃請安。”

    “沒聽見我在問你話嗎?”簡氏面上流露出嫌惡之意。

    “回太王妃的話,小婦來自烏禾縣的楠沄鎮,祖上俞氏曾為官,後來辭官隱居楠沄鎮,家中經營藥鋪……”

    “俞氏?”簡氏喃道,似想起什麼,遂問:“你的祖母可是朝日郡主?”

    “正是。”

    “原來是那個俞氏。”簡氏點了點頭,審視她的目光卻依然嚴苛。

    “小婦十年前嫁作人婦,可丈夫因故離家未回,便一人寡居守著藥鋪。”

    “羲王便是去找你治病?”

    俞念潔察覺簡氏在提及羲王一詞時,語氣竟是充滿了憎惡,絲毫不似一個娘親對待孩兒該有的態度。

    “小婦不懂醫理,只精通藥學,無法為王爺根除病灶。”

    “既是如此,他為何要千里迢迢把你帶回王府?你一個有夫之婦,又怎能如此罔顧廉恥,一路隨他回京?”簡氏嚴厲怒斥。

    俞念潔直起腰身,面上無懼的望著簡氏回道:“回太王妃的話,王爺正是小婦的丈夫。”

    聞言,簡氏大怒。“胡說八道!羲王尚未娶妻,而你方才不也說了,十年前便已嫁作人婦,羲王怎會是你的丈夫?!”

    卻見俞念潔淒婉淺笑,幽幽言道:“羲王不是我的丈夫,我的丈夫名喚白辰,前不久我方發現,原來我的丈夫不喚白辰,而是湛語辰。”

    霎時,簡氏雙手一松,手爐落地,披著裘毯的身軀倏立。

    “太王妃當心!”烏嬤嬤就怕主子燙著,趕緊蹲身去撿手爐。

    “你……你說什麼?”簡氏繞過了蹲地的烏嬤嬤,緩緩走近俞念潔。“你是語辰的妻子?十年前……十年前語辰便是去了楠沄鎮?”

    “不錯,世子正是去了楠沄鎮,留在小婦的藥鋪為人醫病。”

    簡氏面色激動,一個撲上前便拉住她的手,欣喜若狂地道:“不錯!語辰好學,尤其愛好醫理,自幼便隨楞嚴寺的高僧學習醫理。”

    俞念潔一怔。楞嚴寺乃元晉朝裡最知名的佛觀,據聞該寺高僧雲集,有的擅武,有的擅醫,奇人輩出,卻隱於佛寺,不問俗事。

    這麼說來,白辰那一身精湛的醫術,便是出自于楞嚴寺高僧所傳,莫怪他能輕易參透父親留下的醫譜,更能揪出其中謬誤,將之改正。

    這一切都說得通了……唯一說不通的,是為何白辰會成了湛子宸口中的“那個鬼”?

    思及此,俞念潔望著簡氏的眼,問道:“小婦斗膽,請教太王妃,世子何在?”

    孰料,這一問,仿佛是揭開了某個禁忌,簡氏面色刷白,渾身顫抖,似哭似笑,表情甚是駭人。

    “太王妃!”烏嬤嬤連忙上前扶住簡氏。

    “世子在哪兒?我的好世子在哪兒?”簡氏倒在烏嬤嬤懷裡哭了起來。

    烏嬤嬤一記淩厲的眼神掃去,責怪起俞念潔,“不許在太王妃面前胡言亂語!”

    見此景,俞念潔亦深受衝擊,良久不能動彈。

    羲太王妃這分明是……憂傷過度,失了理智,怕是連神智都有些不清楚了。

    烏嬤嬤等人將太王妃扶回寶座上,端來了參茶,又哄又勸,好片刻之後,太王妃方緩過神來。

    “你說,你是語辰的妻子?”仿佛方才發生的事不算數,太王妃滿眼慈愛地瞅著俞念潔。

    俞念潔自是不敢再多提,連聲稱是,又悄然親了一眼烏嬤嬤。

    烏嬤嬤朝她使了眼色,又搖了搖頭。

    俞念潔雖然不是很清楚內情,卻也明白乙太王妃此下的狀況,怕是不能再受任何的刺激。

    “你過來,讓我瞧瞧。”簡氏笑道。

    俞念潔乖順聽從,緩步上前,站到了簡氏面前,供她仔細端詳。

    “多標緻的臉蛋。”簡氏伸出手,撫過她的五官,似在琢磨。“辰兒喜愛的姑娘,原來是這個模樣……不錯,真的不錯。”

    “太王妃……”

    “既然是辰兒的妻子,還喊什麼太王妃,喊我娘親吧。”簡氏愛屋及烏地笑道。

    俞念潔微怔,可礙于一旁烏嬤嬤的眼神示意,她不敢不從,柔聲地喊了一句娘親。

    簡氏心情甚好,眉開眼笑,拉著她的手又握又攏,極為親昵,仿佛是將對另一個人的思念之情,全轉嫁到她身上。

    “來,你來娘親這兒坐。”簡氏往旁邊一挪,騰了個空位出來。

    俞念潔頷首,在簡氏身側落坐,雙手還讓她給攏在掌裡,娘兒倆看上去活似一雙母女,手拉手的說著體己話。

    “你說說,那些年裡咱們家的辰兒都做了些什麼?”簡氏欣喜又好奇地問道。

    於是,俞念潔就給簡氏說起了十二年前的往事。

    打從那個自稱白辰的男子來到妙心堂,再到他如何為眾人把脈治病,展現一身精湛醫術,從頭到尾,钜細靡遺的說起。

    簡氏聽得津津有味,聽到興起之處,還會打斷她,詢問詳細,讓她補充說明。

    足足說上了兩刻縫,俞念潔說得口乾舌燥,聲嗓微啞,還是烏嬤嬤提醒,簡氏才趕緊讓人上茶供她潤喉。

    “辰兒可有說過他為何喜愛你?”望著姿態端莊大器的俞念潔,簡氏越看越滿意,眼神更添幾許慈愛。

    俞念潔放下茶碗,有些赧然,道:“這些話怎好在娘親面前提及。”

    “你可知道,我總盼著能見到他娶妻,過上舒心的日子,別因為他父王的關係,總是過得那般不快活。”簡氏歎道。

    俞念潔嗅出個中玄機,旁敲側擊的試探,“世子不受老王爺待見嗎?”

    簡氏的目光黯下,冷笑道:“他眼中只有那只脫韁野馬,哪裡還看得見辰兒的好!當年若不是我苦苦哀求他,後來被拘在紫竹林小閣的,只怕就是辰兒了。”

    是誰被拘?俞念潔心下訝然,忙問:“太王妃說的那只脫韁野馬……說的可是羲王?”

    “除了他還會有誰?”簡氏冷聲道,眼中竟滿是嫌惡。

    俞念潔震忡不已。莫非,太王妃不喜湛子宸,獨獨寵愛湛語辰一人?

    “你可知道,當年語辰七歲生辰時,我讓楞嚴寺的淨玄大師來給他觀面相,又給他排了星盤,大師說語辰是神佛降罪轉世,來世間為人醫病弘法,所以才破例讓語辰前去寺裡隨大師習醫。”

    提及愛子的種種,簡氏紅光滿面,滿是驕傲。

    “語辰性情溫良,天資聰敏,除了舞刀弄棍的事情一概不碰,其餘的事,他樣樣一學就會,由他來繼承羲王府,那是為王府祖上增光。”

    “這麼多年來,世人只知羲王府僅有一個世子,不知其實他們是雙生子,太王妃與老王爺為了隱藏這個秘密,只怕是費了不少心神。”

    簡氏語氣冷酷的道:“若不是老頭子藏有私心,我早說過,應該將那一位給除了,省得給王府帶來災厄。”

    此話一出,一旁的烏嬤嬤面色慘白,悄聲道:“太王妃,說了這麼久的話,您也該歇歇了。”

    “才說這麼一會兒的話,我不累。”簡氏聽不出烏嬤嬤的暗示,自顧自地往下說道:“都說雙生子是不祥之兆,我本也不當回事,可偏偏老頭子不肯聽勸,偏要留下那只野馬,方會害了辰兒……辰兒出走這麼多年,好不容易回來王府,卻被那個不祥之子給害死了!”

    “太王妃!”烏嬤嬤失聲高喊,一把拽住了簡氏的手臂。

    俞念潔心口直跳,面色平靜,心思卻是一片混亂。

    簡氏的神智似有些混淆不清,她說白辰回府之後便讓湛子宸給害死,這話有幾分可信度?究竟,死的那一個是誰?

    “這是辰兒的媳婦兒,我不同她說,還能跟誰說去?”

    撥開了烏嬤嬤的攔阻,簡氏好似憋了許久的氣,籲了一個長聲便嘩啦嘩啦的往下說。

    “我就說,所有人口口聲聲說是為了羲王府的將來,不讓我把這事張揚出去,可我失去的那個孩子,要向誰討去?!我的辰兒,好好的一個人,就這麼沒了……”

    “娘,子宸來給您請安了。”

    幽沉的聲嗓隔門傳來,房內眾人皆是一楞。

    尚未回過神,門已被推開,那道玄黑色高大身影跨檻而入。

   當俞念潔抬目望去,只見湛子宸神色陰鬱,眸光泛冷,姿態甚是不羈的來到簡氏面前。

    簡氏一見著他,當下臉色丕變。“我說過,沒我的命令,你不得擅自闖入!你父王一走,你就把我的話當耳邊風是不?!”

    “娘親雖是王府主母,可我亦是這王府的主子,哪裡該去,哪裡不該去,由我來定奪。”

    “逆子!”簡氏憤然,抓起方才俞念潔喝茶的茶碗便往湛子宸身上砸去。

    “啊!”俞念潔驚呼一聲,眼睜睜看著那茶碗砸上了湛子宸的胸口。

    湛子宸就這麼直挺挺的佇立不動,任由茶碗硬生生地砸上胸口,隨後滾落在地,碎成一攤裂瓷。

    俞念潔面色刷白,上前查探。“王爺……”

    湛子宸一把握住她伸來的柔荑,就這麼緊緊握住,目光仍然望著寶座上的簡氏。“娘親累了,早些歇下吧。”

    話罷,他牽起俞念潔的手便要往外走。

    “站住!”簡氏憤而怒駡:“你這是成何體統?!她可是辰兒的妻子,是你的弟媳,你怎能在大庭廣眾之下碰她?”

    高大身軀頓了一下,緩緩回過身,眸光陰沉地投睞簡氏。

    “娘親莫不是忘了,語辰早已不在,眼下俞氏就是個無依無靠的寡婦,我為何不能碰?”

    “王爺!”烏嬤嬤大驚失色,連忙出聲緩頰。“太王妃的病未愈,請王爺切勿這般刺激太王妃。”

    湛子宸別開繃緊的俊顏,下顎緊緊一抽,拉起俞念潔的手便走。

    出了太王妃的院落不速,便聽見那頭傳來嚎哭聲,隨後更有東西砸落在地的巨大聲響。

    “王爺……”

    “什麼都別問。”兀自走在前頭的男人厲聲命令。

    俞念潔只能不安地頻頻回首,望著越來越遠的院落門口,想起方才略顯瘋癲的羲太王妃,心中直歎息。

    風一起,眼前那片壯觀的紫竹林颯颯作響,不遠處傳來水流聲,行在其中,甚是愜意。

    俞念潔環顧四周,發覺此處已是王府深處,與宅邸主院那頭相距甚遠,仿佛是另一天地,極難想像此處亦歸羲王府所屬。

    來到荷花池塘前,大手這才放開了她,俞念潔緊瞅著背身而立的男人。

    “胸口可會疼?可有受傷?”她輕聲詢問,就怕觸怒了他。

    “你看見了。”沙啞的聲嗓,透著一絲壓抑的怒氣。

    “看見什麼?”

    “那個瘋瘋癲癲的女子,便是羲王府的主母。”

    看不清他的面色,她無從得知他此際的心情,只能從他的語氣去推論揣度。

    “太王妃似是受了極大的打擊,神智有時會隨情緒而混淆。”

    “她都同你說了些什麼?”

    “……太王妃問起了白辰的事。”

    玄黑色身影“刷”的一聲轉向她,只見他俊顏僵青,眼中堆滿暴戾,怒氣橫生。

    她一窒,登時不知該向他透露幾分。

    “你都說了些什麼?”

    “沒什麼。”她溫聲安撫著,“就是聊起白辰過去行醫時的一些趣事。”

    他抿緊薄唇,忍住滿腔暴怒,惡聲道:“往後不許你再與她談起白辰!”

    “為什麼?”她明知在這個節骨眼上不該再惹怒他,可她實在就是忍不住。

    “你都看見了,她瘋瘋癲癲,根本不知自己說了什麼——”

    “她說,是你害死了湛語辰。”清脆的嗓音驟然打斷了怒吼聲。

    湛子宸滿目赤紅,雙手緊握成拳,渾身張揚著暴躁之氣。

    “不錯!是我害死了他,我不讓那個陰魂不散的鬼繼續附我的體,所以,每當他出現時,我便讓人狠狠鞭打我,用盡全力折磨這具軀體,好讓他無法得逞。”

    “既然如此,那你為何要內疚?”

    他一震,胸中為之一緊,仿佛是被看穿了某些秘密,憤怒之餘,竟感到一絲無措。

    不顧他的怒目相對,她又道:“我一路觀察王爺,發覺離皇京越近,王爺的病情就越發嚴重,發作更是頻繁,即便有我相伴左右,依然不見好轉。”

    “這是他對我下的咒術!”他憤恨吼道。

    “若真是咒術,遠在楠沄鎮時,王爺的病情卻明顯好轉,依我看來,這分明不是咒術,亦非病,而是……”

    “夠了!你給我住口!”他猛地抬起手,眼看就要朝她的臉頰揮落。

    湛子宸,你敢!

    驀地,腦中竟有另一道溫潤聲嗓響起,冷沉地警告著他。

    湛子宸倏然僵住,抬在半空中的那只大手,按向胸口,接著揪緊衣襟,俊顏因突來的痛苦而扭曲起來。

    “王爺?王爺!”俞念潔往前一站,及時抱住了轟然倒下的高大身軀。

    湛子宸緊閉雙目,渾身發著虛汗,身軀卻異常灼熱,似有火焰在燒。

    他僅憑最後一絲理智,支撐住自己,不至於完全倒落而壓傷她。

    “……好痛。”他咬牙,撕啞低語。

    “王爺哪裡不舒服?”她慌了,只能緊緊抱住他。

    “我絕不能讓他得逞……絕不!”他靠在她肩上反覆低語,意識早已不清。

    “來人——”

    俞念潔正欲扯嗓喊人,一雙手已先探來,協助她扶起身軀軟下的湛子宸。

    原以為應是穆池,不想,待她看清來者面貌後,當下怔楞住。

    “還楞著做什麼?快把王爺扶好!”烏嬤嬤吆喝道。

    她連忙收回神,與烏嬤嬤一同將湛子宸扶進了不遠處的清幽小閣。

    雖是小閣,比之尋常人家的小宅子,有過之而無不及,前庭後院皆有,擺設亦顯華貴,並未有所怠慢。

    “扶進房裡。”烏嬤嬤熟門熟路的指引道。

    俞念潔一邊打量四周,一邊幫著將昏厥的湛子宸扶進了寢房。

    待將湛子宸安置妥當,烏嬤嬤又去打了盆水,擰了條錦帛,準備幫他擦臉。

    俞念潔卻探手接過濕錦帛,道:“讓我來吧。”

    烏嬤嬤沒阻止,遞過了錦帛,守在一旁看著她輕手輕腳地為湛子宸擦拭臉龐。

    擦拭完畢,烏嬤嬤端起那盆水便要退出房外,俞念潔卻出聲喊住了她。

    “嬤嬤且慢,我隨你去。”她尾隨烏嬤嬤出了房,步行於長廊上。

    “你回房去守著王爺吧,這些雜活兒自然有其他人會來做。”烏嬤嬤交代道。

    “是太王妃讓嬤嬤前來紫竹林看顧羲王的嗎?”

    “你想,太王妃恨透了這個兒子,有可能讓她的貼身婢女前來看顧他嗎?”

    見烏嬤嬤面無表情,語氣帶嘲,俞念潔心下明白,經過了方才,眼前這個看似仗勢淩人的嬤嬤,其實心底不壞,且是護著湛子宸的。

    “斗膽請教嬤嬤,羲王與太王妃之間究竟有什麼樣的心結?”

    烏嬤嬤瞟了她一眼,端著水盆兀自往前走,俞念潔不肯死心,就這麼一路跟隨,出了小閣門口,返回先前那座荷花池塘。

    烏嬤嬤停在池塘前,一動也不動,雖是注視著水面上層層迭迭的荷葉,目光卻起了漣漪。

    “他們生下來的前一天,楞嚴寺的高僧來過,說是太王妃肚裡的孩子與佛有緣,極有慧根,出世則能成為得道高僧,入世則能成為一代能臣,可若是走偏了路,亦有可能成為亂世梟雄。”

    烏嬤嬤陷入了塵封已久的回憶中,似喃喃自語,又似是說與俞念潔聽。

    “兩個孩註定是不同命,一個受太王妃疼愛,一個卻得了羲王爺的歡心,可又害怕雙生子的事傳了出去,恐會影響羲王府,於是王爺只得狠下心將其中一個孩子拘禁起來。”


    俞念潔低聲問道:“被拘禁的那一個孩子,真是湛子宸?”

    “原本老王爺是屬意讓子宸少爺當世子的,可太王妃卻說語辰少爺是神佛轉世,是高僧口中的一代能臣,羲王府必須由他來繼承,於是以死相逼,老王爺無可奈何,只得將子宸少爺拘禁。”

    俞念潔一震,思及方才湛子宸的憤怒,心頭不由得一酸。

    “語辰少爺受盡太王妃的疼寵,打小就是聰明過人,王府眾人無不喜愛這位小主子,可獨獨老王爺不喜歡自己的孩子。老王爺嫌棄語辰少爺太過軟弱,鎮日埋首書間,無以繼承羲王府過去的軍功,於是老王爺總私下訓練子宸少爺,與子宸少爺的感情較為親近。”

    兩個孩子都該得到雙親的疼寵,可卻硬生生被拆成了一半……這兩個孩子心底肯定都是有怨的。俞念潔幽幽地忖道。

    “太王妃與老王爺也沒特別分開兩位少爺,只是把子宸少爺拘在紫竹林,不讓外人有機會見著他,可稍長之後,老王爺越發不喜跟隨高僧鑽研醫理的語辰少爺,竟然瞞著太王妃,將子宸少爺帶在身邊,一同入軍營騎馬練兵。”

    俞念潔愕然,“這樣,外人不就得知羲王府出了雙生子?”

    烏嬤嬤淡淡睨去一眼,“老王爺可不笨,他懂得怎麼圓謊,如何瞞過外人的眼,他會選在語辰少爺上楞嚴寺的時候,將子宸少爺帶出王府,眾人只以為王府世子能文能武,是不可多得的全才。”

    “太王妃都不知情嗎?”

    “太王妃雖有耳聞,可她也知道,老王爺立語辰少爺為世子,已是最大的讓步,她不敢再多說什麼,只能睜隻眼閉隻眼。”

    “那麼,兩位少爺後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另一位又去了哪裡?”俞念潔緊扣癥結往下追問:“為何羲王會說,湛語辰的鬼魂附在他身上,甚至對他下了咒術?”

    烏嬤嬤忌憚的看著她,問道:“你當真見過白辰少爺?”

    “見過。”她斬釘截鐵的點頭。“不只見過,我還與那個人生活了幾年,與他結為了夫妻。”

    烏嬤嬤遂道:“白辰,是語辰少爺給自己起的法號,他認為自己是帶發修行的居士。”

    俞念潔聞言恍然。

    “兩位少爺十歲生辰的那一日,眾人一早便找不著語辰少爺,後來,眾人一路找進了紫竹林,竟在這座荷花池裡找著了兩人。”

    烏嬤嬤一臉心有餘悸,死死地瞪著眼前那座荷花池。

    “嬤嬤的意思是……他們在這座荷花池……”俞念潔面色一白,倏地打住。

    “兩位少爺雖然長得一模一樣,可性子不同,喜好亦不同,一個喜白,一個喜黑,府裡下人永遠不會認錯兩位少爺。”

    烏嬤嬤停頓片刻,又道:“可那一日,跌進荷花池裡的兩位少爺,全都穿著白衫,打扮得一模一樣,沒有半個人認得出誰是誰,就連太王妃與老王爺亦認不得。”

    “兩位少爺身邊怎可能沒有人跟著?貼身伺候的丫鬟呢?”

    “全被支開了。”烏嬤嬤回眸睞著滿面驚愕的俞念潔。

    “是誰支開的?”

    “不清楚。”烏嬤嬤道。

    “不清楚?!這怎麼可能!”俞念潔訝呼。

    “有人說是語辰少爺,有人說是子宸少爺,總管輪番質問,才發現似乎是其中一名少爺打扮成另一位少爺的模樣,支開了那些下人。”

    “兩位少爺為何會跌進荷花池?”

    烏嬤嬤給了她一記意味深長的眼神,道:“你認為呢?”

    俞念潔一震,下意識反駁:“不可能!那麼小的孩子,怎麼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烏嬤嬤淡淡地說:“當初我也是這麼認為,想著會不會是王府中的人起了不該有的心眼,方會對兩位少爺下手,然而查了又查,府中有嫌疑的人都審遍了,也給他們用了刑,怎麼就是查不出來。”

    俞念潔心下駭然,小心翼翼地吐語:“莫非是……太王妃下的手?”

    烏嬤嬤倏地抬首,惡狠狠地瞪著她,斥道:“休得胡言!我是太王妃的陪嫁丫鬟,自幼隨太王妃一起長大,太王妃再怎麼不喜子宸少爺,也萬不可能下那樣的手!”

    “那麼,會是老王爺嗎?他想除掉世子,好讓湛子宸能取而代之?”俞念潔合理推敲起來。

    “那就更不可能。”烏嬤嬤義正詞嚴地說道。

    “為何如此篤定?”俞念潔不明白。

    烏嬤嬤看著她迷惑的雙眼,笑了笑,語出驚人:“因為,活下來的人是語辰少爺。”

    俞念潔聞言震驚,好片刻說不出話來。

    “那當時,下人們及時把兩個孩子救上來,兩人都穿著白衣,分不清誰是誰,其中一個早已溺斃,怎麼救也救不活。”

    說起這段往事,烏嬤嬤渾身發了一陣惡寒,不由得哆嗦了下。

    “救起的那一個,整整一個月不肯開口,像是傻了那般,兩眼呆滯,毫無反應。”

    “兩人身上肯定有不同之處,怎可能完全分不清?”俞念潔提出疑問。

    “溺斃的那一個,身子已有些發腫,怕是早早便已落水,另一個則是落水得晚,方還有救。”

    “只要仔細觀察活下來的那位元,定能分辨他的身份。”

    “你說的不錯,確實是如此。”烏嬤嬤點了點頭,複道:“活下來的那具身軀是子宸少爺。”

    “這麼說來,那日溺斃的人……是湛語辰?”俞念潔小臉刷白,聲嗓微顫。

    “事情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烏嬤嬤道,“我只說了,活下來的那具身軀是子宸少爺,可沒說活下來的人是他。”

    “烏嬤嬤這話是什麼意思?”

    “一個月後,活下來的孩子開了口,可他的嗓音,說話的語氣,每個動作,乃至於喜好與習慣,全都是小世子該有的模樣。”

    俞念潔怔楞。

    烏嬤嬤道:“眾人早已把他當作子宸少爺,誰能料想到,他開口卻成了小世子,一開始眾人只當他是病了,抑或是想安慰太王妃方會學起小世子,然而,就連太王妃也分不清他究竟是小世子,還是子宸少爺,足可顯見,這已不僅僅是單純的模仿。”

    “可有找大夫來看過?”這太離奇了……世上怎有這樣的事?

    “京中最好的大夫都來看過了,全都說不出所以然,到後來實在沒轍了,我便斗膽向太王妃提議,找個道士或法師來給少爺瞧瞧。”

    “後來呢?那些人可有給出說法?”

    “道士說,這是天降異象,方會讓小世子的魂魄附上了子宸少爺的軀體。”

    “那高僧怎麼說?”

    “高僧說,雖然是子宸少爺的軀殼,裡頭裝的卻是小世子的魂識,只因小世子是神佛轉世,註定命不該絕,方會借體返世。”

    俞念潔秀眉緊蹙,喃喃低語:“命不該絕……那另一個就該絕嗎?”

    “這事太過玄奇,甭說是太王妃與老王爺,就是我們這些平日見多怪事的下人,也都覺得難以置信。然而,事實擺在眼前,由不得任何人去質疑,於是,小世子便用著子宸少爺的身軀活了下來。”


    “那麼,眼前的羲王爺為何會……”

    “十多年前,世子爺留下了一封信,不告而別,羲王府翻遍了整個皇京,就是找不著人。太王妃日日以淚洗面,老王爺本就不喜世子,對他的離開沒太大反應。”

    烏嬤嬤頓了頓,又道:“後來,聽說有人曾在烏禾縣見過世子,太王妃便派親信前去探查,幾個月後,世子回來了,回來後卻大病了一場,幾乎要丟了性命。”

    俞念潔心中一緊。“他生了什麼病?”

    烏嬤嬤搖首,“不知名的病,就連從宮裡請來的御醫也束手無策。病了數月之後,有一日世子忽然恢復清醒,卻像變了個人似的,稱呼自己是湛子宸,說他終於把身軀搶了回來,把附在身上的那抹陰魂趕跑。”

    烏嬤嬤頓了下,望著一臉不敢置信的俞念潔,道:“後邊的事情,就如同你看見的那般,太王妃恨透了這個兒子,老王爺卻是覺得這個兒子失而復得,甚感欣慰。”

    俞念潔苦笑道:“老王爺走後,只怕羲王在府裡的日子並不好過。”

    “太王妃總覺著是子宸少爺害死了世子,老王爺辭世之後,太王妃更是大受打擊,越發無法接受子宸少爺,因此總是冷眼相對,惡言相向,我們這些下人也只能勸著,卻不能解開太王妃的心結。”

    “可太王妃這麼做,對羲王並不公平……倘若借體附生這事是真的,羲王何嘗不是被迫死了那麼多年。”

    俞念潔心底一片混亂,一時分不清她究竟是該憐憫湛子宸,抑或是同情湛語辰。

    烏嬤嬤端緊手裡的水盆,轉開身之際,又對她說道:“我知道,我不該同你說這麼多,可我看得出來,你對羲王……不對,應當說,你對世子是一片真心,如今世子不在,只剩子宸少爺一個人,可誰也猜不著,興許哪天世子的魂魄又回來,附體在子宸少爺身上。”

    “嬤嬤有沒有想過,也許……也許根本沒有所謂的魂魄附體,也許從頭到尾,活下來的就是湛語辰。”

    烏嬤嬤的背影一頓,只回首看了她一眼,而後皺起眉心,似是不贊同她這番言論,卻也沒再多說什麼,轉身便離去。

    風起,竹林颯颯作響,枯葉紛紛,落在那一汪平靜的池水上,蕩起了陣陣漣漪。

    俞念潔走近荷花池,美眸低垂,探出手,觸碰那一圈圈的漣漪,心下己然有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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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8 00:27:43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章】

    又是那個夢。

    原先只是一片模糊景色,什麼也看不清,只能聽見夢中傳來窸窣人聲。

    後來,隨著夢見的次數增多,那夢境越發的清晰。

    他看見一個男孩換上了白衫,而後來到荷花池,與另一名模樣相仿的白衫男孩碰面。

    “說好了,只有這一日我們彼此交換,好讓你去見娘親。”白衫男孩說道。

    “放心,我說話算話。”另一名白衫男孩不耐煩地回道。

    而後,夢境如煙,一轉再轉。

    如同濃霧被風吹散,待湛子宸再看清夢中之景時,卻見兩名白衫男孩立于荷花池前,兩張臉孔相對,一者溫和,一者暴躁。

    霧再起,模糊了夢境……

    湛子宸拚命睜眼,極力想看清兩名白衫男孩,卻赫然撞見那兩道白色身影落入荷花池,在池中扭打起來,誰也不讓誰。

    “少了你,我便能光明正大的活著!”

    “少了你,我再也不必活得這般內疚!”

    朦朧夢境中,依稀傳出兩名白衫男孩的怒斥聲。

    湛子宸身在霧中,胸中一震,揮動雙手欲撥開這團霧氣,豈料,霧氣不減反增。“不!不可以!”

    他得救活“他”!不能再讓“他”死去!

    他受夠了一副軀體必須盛裝著兩抹魂魄!他是他,“他”是“他”,從今往後,再也不必混淆,更不必遭受“他”的詛咒與控制!

    “放開他!放開他!別動他!”

    湛子宸對著面前那團霧氣撕吼咆哮,然而,任由他如何賣力揮舞雙手,甚至是邁動雙腳,就是無法前進一步。

    他猶如誤入陷阱的野獸,只能在原地打轉兒,受困於此。

    須臾,霧氣盡散,眼前之景豁然開朗。

    他震楞,不知過了多久,當他看清前方那座荷花池,赫見一名白衫男孩面朝下,浮在池水上方。

    另一名白衫男孩,仿佛傻了一般,低下頭,望著自己的雙手,隨後張嘴發出尖叫,然後把自己也沉入水裡——

    “不——”

    淩厲的低狺劃破空氣,震醒了睡著的俞念潔。

    她從太師椅裡猛然驚起,直奔床榻,小手按住了折腰坐起的湛子宸。

    “王爺。”她出聲安撫道:“您這是作噩夢了,莫怕,我在這兒。”

    湛子宸長發散下,僅著錦織中衣,略顯蒼白的俊容滿是驚駭。

    他睜大眼,緩緩看清了身下景色,而後才看清了面前的女子,想起方才夢境,胸中不由得一緊,伸手便將她抱了滿懷。

    “念潔……還好,你還在。”他猶然有些分不清夢與現實,沙啞的聲嗓,竟有些難辨,甚至,語氣亦不太尋常。

    “我夢見了……”他靠在她肩上,黑眸炯炯,卻好似隔著一層霧紗,看見另一個世界的景物,喃喃囈語。

    “王爺夢見了什麼?”小手滑至寬拔的後背,輕輕拍著,她溫聲詢問。

    “念潔,我不該來這裡的……我不該遇見你,更不該留在這裡。”

    聞言,俞念潔楞住,連忙掙開男人的懷抱,捧住異常冰涼的俊顏。

    “白辰,是你嗎?”美眸緊瞅,她屏住呼息,生怕一眨眼,那人便又消逝。

    飽受折磨的俊顏,佈滿悲愁,他凝視著她,眼中盡顯思念之情。

    “因為我的一己之私,才會讓子宸去見你,我知道,有子宸陪著你,總好過讓你一個人孤伶伶的等著我回去。”

    她淚盈於睫,哽咽道:“白辰,你告訴我,你當真是鬼嗎?”

    他笑了笑,黑眸蒙上一層霧霾,眉間浮現一抹迷惘。

    “我連自己也不知道我是誰……我是湛語辰,還是湛子宸?那一日在荷花池,死去的那一個,究竟是誰?”

    聽著他話裡濃濃的悲哀,她心口一酸,不舍地摟住他。

    “不管死去的是誰,你都活下來了,我只認你一個。”

    “我連自己是誰都不清楚了,你要怎麼認我?”

    “我認得你身上的疤,認得你肩上的那顆紅痣,這些我都認得。”她哽咽失聲,小手撫上他的後頸,按住那道疤。

    “念潔,你說,我真是糾纏著子宸的陰魂嗎?我真的已經……死了嗎?”

    “你沒死,你還好好地活著,你只是……你只是偶爾會記不得自己。”

    聽見她極力安撫自己,男人笑了,閉起眼,淚水悄然滑下。

    “我好累,真的好累。”他氣若遊絲的輕歎,“念潔,我總想著要來見見你,可他不允我出來,他怕我搶了這具身軀,怕我搶走了你。”

    她忍下哭泣,強裝鎮定地道:“不要怕,不管你在不在,我都在這裡,我都會照顧著你。”
    懷中的男人好似睡著了一般,未再回應,她就這麼抱著他,讓他靠在自己肩上,仿佛迷失的歸雁,終於覓著棲息之木。

    她想的與那些高僧道士都不一樣。

    自幼在祖父與父親的教導之下,她不信神,不信鬼,不信佛,只信自己。

    信自己這雙眼,信自己的雙耳,信她的所見所聞,信她曾經碰觸過的一切。

    什麼靈魂附體,什麼借體附生,這些她一概不信。

    她怎樣都不信,當年來到妙心堂,與她相識相戀的白辰,會是一抹幽魂。

    依她看來,無論當初活下來的那個人是誰,他出於內疚,出於虧欠,以至於心神遭受刺激,逼使他模仿起死去的另一個人。

    因為唯有這樣,活下來的那一個人,心底方會好過。

    於是他用鬼魂之說,用詛咒之說,解釋了自己模仿死去之人的詭異之舉。

    無論是十年前的白辰,抑或是十年後來到她面前的湛子宸,她都深信,他們是同一個人,同一抹魂瑰,同一具軀體。

    只是,當初活下來的那個人,究竟是誰,只怕這道謎,世上再也無人能解。

    除了他自己。

    可就連他自己,亦混淆了身份,已分不清自己是誰。

    十歲那年他以湛語辰的身份活了下來,十一年之後,負疚感令他決定“殺”了湛語辰,改以湛子宸的身份活著。

    然而,為了抹煞曾以白辰身份活過的那些年,他為此感到矛膚,並且痛苦不已,方會在身軀毫無病痛的情況下,出現無從醫治起的詭異劇痛。

    這不是真的病症,而是心病所起。

    他的心,因為這麼多年來,被硬生生分給了兩個身份,遭受自我折磨而殘破不堪,為了躲開這份矛膚,方會出現幻覺,進而覺得身上出現異痛。

    無論是與她相戀成親的白辰,還是乖張暴躁的湛子宸,這兩人都一樣可憐可歎。

    “……你一直這麼抱著我嗎?”

    聽見懷中的男人複又啟嗓,且聲嗓明顯不同于先前的溫潤,俞念潔心中一凜,連忙收起淚水,故作自然地鬆開懷抱。

    “王爺一直喊疼,我只好抱著王爺。”她微微一笑,語氣詼諧,教人聽不出真假。

    湛子宸黑眸微眯,直勾勾地端詳她。“你哭過,為什麼?”

    “我……心疼王爺。”知道逃不過他的眼,她索性據實以告。

    “心疼我什麼?我可是王爺,尊貴之至,何曾落魄到得讓一個女子來心疼?”他自我嘲弄地揚了揚唇。

    她發覺自己,越來越懂眼前這個湛子宸。

    他性格看似乖張,暴躁,野蠻,其實這些不過是一種偽裝,用來掩蓋內心的孤獨,以及面對外人對他的不認同,所採取的必要手段。

    他若不夠狠,無以對付那些瞧不起他的人,更無法抵禦來自娘親的冷落與憎惡;他若不肯狠,只怕心魔作祟,心中的愧疚一湧,便又要成了另一個人。

    分明是同一個人,只因為愧疚,被迫與一個根本不存在於世間的“鬼魂”搶奪身軀。

    他這分明是跟自己過不去,是自己在跟自己鬥啊!

    “王爺,過去這麼多年來被拘禁在紫竹林,如今你已不必再被拘,為何還要住在這兒呢?”她紅著眼眶,不舍地問道。

    聞言,他先是微怔,隨後沉下面色,不悅地質問:“是誰這麼多嘴告訴你的?”

    “誰說的,重要嗎?”

    “我不許王府裡有人隨便嚼舌根。”

    “是烏嬤嬤說的,難不成王爺要對烏嬤嬤用刑嗎?”

    烏嬤嬤是太王妃的陪嫁丫鬟,地位肯定非同小可,即便是湛子宸,只怕也要敬上一分,她這是算准了才敢坦白。

    果不其然,一聽是烏嬤嬤透露,湛子宸俊顏雖然陰沉,卻不吭聲了。

    她緩頰道:“方才王爺病情發作,險些摔在我身上,若非烏嬤嬤及時出現,恐怕眼下不只王爺躺著,就連我也得一同躺下,且還是摔得鼻青臉腫的。”

    聞言,他眉頭攢得更深。“我說過,除了穆池與灑掃的下人,主院的人不許來紫竹林,烏嬤嬤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烏嬤嬤是關心王爺。”她溫聲勸道。

    “她關心的人不是我。”俊美的面龐揚起了一抹譏諷冷笑,他絲毫不領這份情。

    她心下了然,語帶玄機地道:“無論是你,還是王爺體內的那個鬼,烏嬤嬤關心的人都只有一個。”

    他沉默片刻,方揚嗓:“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麼?”螓首略歪,她佯裝不解。

    見她難得調皮,他心中一蕩,不由得放鬆下來,眉間的川痕淡了些許。

    “你不是裝傻的料,得了吧。”他微笑,抬手撫過她頰上的梨渦,眼底泛起淡淡的眷戀。

    便是那樣的笑,讓她明白,眼前的男子,不論他自稱是誰,在她看來,他們都是同一個人。

    因為,那抹笑分明是白辰所有,不該出現在湛子宸的臉上。

    總在無意間,他方會流露出那抹笑,怕是連他自己都沒察覺……

    不著痕跡地收起眼底的愁緒,俞念潔巧笑倩兮,道:“王爺又怎會知道,我不是裝傻的料兒?要論裝傻,我可是不會輸給任何人。”

    “既然如此,那晚我闖了你的房,欺負了你,你為何不裝傻?”

    因為她知道那不是欺負,而是久別重逢的溫存……她始終深信,她愛的那個人,就在面前,一直就是他。

    “我若裝傻,你要怎麼把我從楠沄鎮拐來皇京?”她眸光水亮,嬌容漾起淺笑,那笑,慧黯無比,柔媚之至,教人無可自拔。

    他目光深邃,專注如迷,就這麼定定的望著她,直到她雙頰赧紅。

    “不許看了。”她伸出手心,覆住他的眼。

    “為什麼不讓我看?”

    “你的眼神不規矩。”

    “我若規矩,你就不會隨我一起來皇京。”

    “……你會娶郡主嗎?”

    聽著這聲略透酸楚的詢問,他胸中一緊,連忙拉開眼上的小手,望向那張仍然溫婉微笑的麗容。

    “是誰又向你胡言亂語?”他冷峻斥問。

    “沒有別人,是我自己有眼睛,我看得出來,郡主對你……”

    “她不過就是個孩子。”他果斷地打斷了她的話。

    “瑞王待你,何嘗不是將你看作是自個兒的孩兒一般。”她隱諱地點明。

    “你這是在擔心嗎?”驀地,他眉一挑,薄唇揚起,笑了。

    “我不該嗎?”

    “你似乎忘了,你是湛語辰的妻子。”儘管他極度不願提起這個事實,可難得興起,他就想聽聽她會是個什麼樣的說法。

    見他笑中帶著一絲戲弄,她緊張的心才稍稍安下,笑著回道:“王爺要帶我回京時,不也說了,你要的不是我的感激,而是我的感情。”

    “不錯,我是說過。”他抬手,撩過她額前的碎發,目光透著邪魅,教人臉紅心跳,不敢與之直視。

    她緩住心跳,秀顏縮了一下,有些招架不住眼下太過……煽情的氛圍。

    “可你始終沒說,你是否接受我的要求,又或者,你是否願意給出感情。”

    “王爺難道不介意嗎?”

    “介意什麼?”

    “我曾與白辰成親,曾經與他同床共枕,曾經與他——”

    未竟的問話被薄唇截去,霎時,房中只餘濃重的喘息。

    骨節分明的長指,穿過如瀑青絲,卸去了簪裡的珠花,而後又剝去了那一襲宮綢華衫。

    “……我的珠花別給扔了。”

    嬌軟身子早已被壓在男人身下,她散著髮絲,雙頰潮紅,眼臥秋水,小手朝他探去,意欲搶回他把玩於掌中的珠花。

    見她如此在意,他不禁將珠花拿近,細細端詳起來。

    “這珠花有什麼特殊之處,能讓你這般重視?”

    任憑他怎麼瞧,橫看豎看,這不過只是一朵造工簡單,甚至還談不上精巧的尋常珠花,只怕王府裡的女婢們,發上簪戴的珠釵都要強過這朵珠花。

    可不知為何,每一回歡愛時,當他扯亂她的髮髻,她總會格外留心這朵珠花。

    湛子宸眯起黑眸,將捏於指尖的珠花,置於眼前琢磨起來。

    俞念潔見他一臉若有所思,心頭不禁一跳。

    “王爺幾時對女人家的東西有興趣了?”她故作不經意地問道。

    “這朵珠花……總覺得好似在哪裡見過。”

    “是嗎?”她嬌聲輕笑。“會否,是王爺曾經送過哪個女子類似的花簪?”

    大手將珠花往枕旁擱去,他俯下身,貼在她彎彎上揚的雙唇之間,沉沉吐息,竊竊低語。

    “我可不曾送過任何花簪給人。”說罷,吻住。

    紅潤的雙唇被舌撬開,隨後探入,汲取她的芳甜,纏上軟膩小舌。

    她的雙手繞上他的後頸,不由自主地撫上那道疤……

    霍地,他自她身上翻開,大手探向頸後,黑眸森寒地瞪住她。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我頸後有疤?”他冷冽質問。

    她躺在榻裡,靜靜地望著他,好片刻才啟嗓:“王爺可還記得,王爺初來妙心堂時,有一回在我面前發病,就是那個時候,我發現了王爺頸後的疤。”

    “這個疤……是白辰留下的。”他憎惡地說道。

    “是他為了救我而不慎受傷所留下的疤。”

    此言一出,湛子宸怔住。

    俞念潔折腰坐起,探出纖手,一同撫上他的後頸,秀顏湊近,柔情似水地望入他的眸心。

    “那時下著大雪,樹上有只受了傷的雁鳥,我爬到樹上,想把雁鳥救下,卻險些把自己從樹上摔下來,是他站在樹下,接住了我,可他的後頸卻被斷木給刺傷,割出了一個長長的口子。”

    見她嘴角泛著柔笑,眼中皆是回憶過往的甜蜜,湛子宸只覺心頭苦澀,醋意在鑽動。

    “我紅著眼睛,懷裡還抱著那只受傷的雁鳥,他卻對我說:不打緊,這點小傷不算什麼。”

    思緒陷入過往情景,她沒察覺他的異狀,兀自往下說著。

    那是屬於她與白辰的回憶……並不屬於他。

    湛子宸喉間一縮,忽地覆住了她張動的唇瓣,狠狠地吸吮起來。

    不再給她開口的機會,強壯身軀將她壓回了床榻,卸去了她身上僅剩無多的衣物,火熱地佔有她。

    肢體交纏間,他總壓著她的雙手,不讓她有機會碰著他的後頸,那小心眼的反應,直教她失笑。
    她散發如妖,眼角帶媚,唇吐蘭息,雙頰開滿了桃花,霜般白膩的身子,泛起了點點嫣紅,好似落了滿身花瓣,美若奇景。

    她亦望著騎伏於身的這個男人。

    他黑髮如流墨,深眸湛湛,挺鼻,薄唇,赤裸身軀佈滿了怵目驚心的疤痕。

    然而,他依然俊麗如昔。

    不論是十年之前,抑或十年之後,哪怕他又長高了,長壯了,面容越發削瘦了,哪怕他體內藏著他所說的那個鬼魂,在她眼底,他依然是他。

    那個如天上謫仙般,出現在她面前的他。

    她閉起眼,既然不用雙手環抱他,那她便用身子絞緊他,讓他沉迷於她的柔軟溫潤,讓他從此再也不願離開她。

    如若時光能夠倒流,她絕不會讓他離開。

    她寧可他永遠是躲在妙心堂,遠離紅塵喧擾的那個白辰,也不願他成了眼前這個叱吒皇京的羲王。

    可惜,如今說什麼都已經太遲,太遲……

    “匡啷!”茶盅被砸成粉碎,劃破了寧靜的夜。

    原先暗下的西院,聞聲燈亮,輪值的下人打亮了燈籠,面色惶惶的引頸盼著。

    “烏嬤嬤,您可終於來了!”僕役見烏嬤嬤到來,隨即掌燈上前相迎。

    “這兒沒什麼事,你們都退下去吧。”烏嬤嬤遣退了守夜的僕役與丫鬟。

    待到眾人退下,烏嬤嬤方推門而入。

    門裡,太王妃簡氏披頭散髮,僅著單薄中衣,縮在偌大的寶座裡,地上是碎了滿地的瓷片。

    烏嬤嬤悄然歎了口氣,將門掩好,繞過了那一地碎瓷,將簡氏從寶座里拉起身。

    “小姐,您又作噩夢了?”每當四下無人時,烏嬤嬤總習慣用起從前簡氏未出嫁時的稱謂。

    簡氏抬起臉,目光恐懼,面色充滿愧意,只是流著淚,不作聲。

    “小姐,您別這樣……”烏嬤嬤看著心疼,忍不住紅了眼。

    “阿鍈,你說,是不是我害了那個孩子?”

    “小姐又在胡說八道了!當初兩個少爺落水的事,誰也沒看見,誰也不能說是誰害了誰,小姐只是偏坦語辰少爺,不代表您心底沒護著子宸少爺。”

    簡氏聽不進去,她只是縮在烏嬤嬤的懷裡,不斷哭泣,腦中仍烙著清晰的夢境。

    不。興許,那並非是夢境,而是她亟欲抹滅的曾經。

    夢裡,她又回到了那座荷花池。

    那日王府眾人得了她的令,全忙著替小世子慶祝誕辰,卻沒人敢在她面前提起紫竹林的另一位少爺。

    “娘,我與哥哥同一天生辰,為何不讓他一起來主院,我們兄弟倆能一起慶祝?”

    唯一敢在她面前提及的,就只有她最引以為傲的小世子。

    每當她想起高僧所說,這兩個孩子其中之一,將會是王府的災厄,日後亦有可能成為亂世梟雄,她便對那個拘禁在紫竹林的孩子滿懷忌憚。

    雖是自己懷胎十月的骨肉,可她怎樣就是無法喜愛那個渾身反骨,躁動如野馬的長子。

    按常規而言,王侯向來冊立嫡長子為世子,可因著她的私心與偏袒,她硬是以死相逼,讓丈夫改立次子為世子,更逼得丈夫將長子拘禁起來。

    她信佛,信天命,是以她絕不能讓那個不該生下的嫡長子毀了羲王府。

    她用這樣的理由,讓她能光明正大的厭憎長子,偏偏戎馬出身的丈夫,卻偏愛那個好動的長子。

    為了丈夫屢次私帶長子出府一事,她與丈夫早已冷戰多時,甚至分了房;她聽說,丈夫在河苑養了一個外室,只為了報復她的自私無情。

    丈夫越是如此,她越是恨透了那個孩子!

    當小世子在她面前提起那個孩子時,她一時失了理智,竟然萌生一念……

    “阿鍈,阿鍈!”過往舊事浮上眼前,簡氏害怕不已的扯住烏嬤嬤雙臂。

    “小姐莫怕,阿鍈在這兒。”

    “我錯了……我當真做錯了。”

    埋藏多年的愧疚,隨著每晚入睡後,便會在夢中上演的夢魘,湧上心頭,鞭笞著她,教她夜夜難以成眠。

    烏嬤嬤只能溫聲安撫,不停地勸著,除此之外,她什麼事也不能做。

    因為,就連她也不明白,太王妃究竟是在怕什麼。

    自從十年前世子無故離開多年,而後複返王府,大病一場又成了眼下這個子宸少爺後,太王妃便開始無端作起噩夢,經常夜裡又哭又鬧,卻不肯說清楚是出了什麼事。

    找來了高僧為太王妃開導,可依然不見起色。找來法師為太王妃淨身作法,可她依然還是常在午夜驚醒,哭鬧不休,活似瘋婆子一般,教人驚駭。

    老王爺逝世之後,太王妃的狀況又是每況愈下,夜裡總把下人們折騰得人仰馬翻。

    烏嬤嬤是離太王妃最近的人,她自當能從太王妃的言語中,推敲一二,因而猜知,太王妃之所以如此,似乎與當初兩位少爺落水一事,脫不了關係。

    然而,這事牽涉甚大,她怎樣都不可能向任何人透露,更不敢向太王妃開口求證,就怕……就怕王府聲譽會一夕掃地,更怕太王妃當真會心神崩潰,喪失神智,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瘋婆子。

    “天就快亮了,太王妃再回榻上歇一會兒吧。”烏嬤嬤攙扶起虛浮無力的簡氏。

    簡氏恍恍惚惚,臉上盡是殘淚,已無力抵抗,只能任由她將自己扶上錦榻。

    “阿鍈,你在這兒陪著我。”見烏嬤嬤轉身欲走,簡氏連忙伸手拽住。

    “小姐莫怕,我去給您斟杯溫茶,一會兒就回來。”

    聞言,簡氏才鬆手放人,疲憊地躺回榻裡。

    望著刺繡繁縟的榻頂,簡氏滿布血絲的雙眼,終是抵不住倦意,沉重閉起。

    又,沉沉入夢。

    夢裡,她又回到了那座荷花池,看著那兩個有著相同臉孔,相仿身形,同樣穿著白衫的俊俏男孩,一同跌入了池塘。

    而後,她聽見自己扯動嗓子,厲聲撕喊:“語辰,把他壓下去,別讓他起來!”

    簡氏猛地睜眼,自夢中驚醒。

    黃花梨雕龍紋鏡臺前,湛子宸端坐於此,長眸含笑,直勾勾地望著鏡中倒影。

    鏡中的俞念潔,正在為他梳發綰髻,梳罷,他起身,由著她為他穿上外衫,整理衣襟,系上腰帶與玉環綬。

    撫平袖口的小手正要抽回,卻被大掌一把攫住。

    俞念潔微怔,水眸揚起,對上他笑意盈然的目光,心中不禁一軟。

    “過來。”他拉著她來到鏡臺前,引她落坐。

    她怔然,看他探手執起象牙梳篦,另一手撩起她尚未綰起的發,由上而下,緩慢而輕柔地爬梳。

    “他也曾這麼做過嗎?”

    湛子宸聽不出喜怒的沉嗓響起,她方回過神,抑下心底那份酸楚,若無其事地朝鏡中倒影一笑。

    “沒有。”她撒了謊。

    “當真?”峻眉微擰,他一臉不信。

    “嗯。”她點著頭,表情再認真不過。

    似是信了她的謊話,他笑了,笑得像個孩子那般心滿意足,為她梳得越發起勁了。

    見他卸下心防,她目光閃爍,笑問:“王爺可曾為女子梳頭?”

    “你說,有這個可能嗎?”他嗤哼,相當不以為然。

    她卻不點破,他為她梳發的手勢,是那樣純熟自然,仿佛曾經做過不下千百次。

    平日養尊處優慣了的他,倘若真是初次為女子梳發,怎可能這般嫺熟流暢?

    可他卻也沒發覺這個癥結……是真沒發覺,抑或,眼前這個“湛子宸”刻意不去發覺?

    心思琢磨著,俞念潔望著鏡中的湛子宸,為她梳好了發,將梳篦擱回鏡臺上。

    他轉而執起眉筆,從描金小盒裡蘸取研磨好的黛粉,來到她面前,彎下腰,黑眸亮若火炬,仔細端詳起那張細緻麗容。

    “王爺……”她訝呼。

    “噓,別說話。”他聲嗓溫柔地安撫道。

    她心中一蕩,萬千柔情流淌而過,乖順地閉起眼,任由他為自己描眉。

    他目光專注,手勁無比輕柔,一筆又一筆,為那雙彎彎秀眉畫上黛粉。

    而後,他放下眉筆,熱切地凝視著那張高高仰起的小臉,不由得一笑,再次傾身吻上她。

    唇上突來的溫熱感,促使她一怔,睜眼,對上他熾熱的眸光。

    她雙頰發燙,垂下眼,不敢再看,小手悄然捏緊了衣角。

    他就愛看她不知所措的模樣。

    多麼稀罕,又多麼珍貴。她總是一派安之若素,遇事總泰然處之,除了“那個人”,似乎沒有任何事能動搖她的情緒。

    為了能欣賞她手足無措的模樣,他必須想方設法的逗弄她,戲弄她,方有機會一窺她羞澀的嬌態。

    有別於床笫之間,那種撩撥情欲的吻,此際,他的吻是那樣溫存,那樣疼惜。

    她被他的唇,被他的吻,誘哄著,一顆心似泡在蜜裡,那麼甜,那麼軟。

    他吮著她,舔著她,像一隻撒嬌的小獸,她忍不住揚眸,看著面前的男子。

    晨光自他背後的窗櫺透入,他逆立於曦光之中,半張俊顏被鍍染成金色,另一半融在陰影裡,竟透出一股魔魅感。

    她心口一悸,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撫過那半邊陰沉的俊顏,仿佛想透過此舉,為他抹去心底的陰霾。

    他按住撫在頰上的小手,長眸揚起,與之對視,目光千絲萬縷,盡訴柔情。

    兩人就這麼靜靜地凝視著彼此。

    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相信,眼下此際,便是“他”所承諾的天長地久。

    “王爺。”

    直至門外傳來穆池的請示聲,這才打斷了這濃蜜般的凝視。

    “何事?”湛子宸語氣略顯不悅。

    “方才烏嬤嬤來報……說是太王妃病了,想請王爺前去探視。”

    湛子宸微怔,下意識回道:“昨兒個還好好的,怎麼今日便病了?”

    “烏嬤嬤沒說太多,只說太王妃病了,詳細情形屬下也不知。”

    湛子宸皺了皺眉,正欲邁步離去,手臂卻被一把拉住。

    他側身望去,坐於鏡臺前的人兒回他一笑,溫聲央求:“王爺別走得那麼急,我也想一同隨你前去探視太王妃。”

    說罷,她俐落地替自己綰了個素雅端莊的花髻,同樣簪上那朵珠花,起身便要同湛子宸一起離開。

    豈料,湛子宸卻一臉不贊同地盯著她發間那朵珠花。

    “可有什麼不妥?”她有些困惑,抬手輕觸發上的珠花。

    他眉心攢起,薄唇微張,似想說些什麼,可最終仍是沒開口,牽起她抬高的那一手,一同離開寢房。

    還未走近西院,大老遠便能聽見前方院落傳來陣陣哭聲。

    俞念潔驚詫地停步,抬眼望向身側的湛子宸。

    卻見他面色平靜,並不覺著奇怪,反而是見她停下腳步,目光關切地朝她投睞。“怎麼,是不是後悔了?你若不想見,那便回紫竹林歇息吧。”

    她忙搖搖首,道:“太王妃待我甚是和善,況且我是客,她病了,我自然得來探視。”

    “她雖是羲王府的主母,可近年來已不太管事,如今王府大小事多由我來發落,你在這住下,不必過問她的意見。”

    “王爺誤解我的意思了……”

    正欲解釋,卻見烏嬤嬤滿面倦容地走來,向湛子宸行了個禮。“老奴給王爺請安。”

    “可有找大夫來?”湛子宸冷淡地問道。

    “太王妃不讓小的找大夫,所以……”

    “都病了還不找大夫,卻要我來探視,難不成我能治病?”

    這話本是想嘲諷烏嬤嬤的,可一出口,在場眾人的面色登時都有些古怪。

    湛子宸自個兒也意識到,這才想及,“他”確實精通醫術,能為人把脈治病。

    霎時明白了眾人心中所想,湛子宸面色陡然沉下。

    見他神情不對勁,俞念潔正欲出聲緩頰,適巧,一名王府管事前來通傳:“啟稟王爺,安王殿下在正廳等著您。”

    安王來得正是時候,解開了眼下尷尬微妙的氛圍。俞念潔暗暗松了口氣。

    “王爺,您且去見貴客吧,太王妃那頭有我照看。”她溫言說道。

    湛子宸臉色稍霽,朝她一頷首便隨管事離開。

    “請教嬤嬤,太王妃這是生了什麼病?”俞念潔問起烏嬤嬤。

    “聽說你在烏禾縣有間藥鋪,那你肯定也懂醫術了,你且去幫太王妃瞧瞧吧。”

    見烏嬤嬤眼神閃爍,不願多談太王妃的病情,俞念潔心下了然,不再多問,尾隨在後去了太王妃所居的院落。

    繞過了外間小廳與插屏,一進到寢房裡,便能聽見簡氏抽抽噎噎的哭聲。

    俞念潔訝然停步。

    只見簡氏披頭散髮,黑著一雙眼圈,面色蒼白,整個人縮成一團,靠坐在紅木架子床裡,神智有些渙散。

    “太王妃這是……”俞念潔望向了烏嬤嬤。

    烏嬤嬤道:“太王妃作了噩夢驚醒之後,便不肯再睡下,以至於成了這模樣。”

    “太王妃經常這樣嗎?”俞念潔又問。

    “只要作了噩夢便是徹夜不眠。”烏嬤嬤心疼地歎了口氣。

    “且請嬤嬤讓下人去藥鋪抓些藥材來,我來為太王妃煎藥。”

    烏嬤嬤有些驚詫,道:“你需要哪些藥材?我這就讓人去擬方子。”

    於是俞念潔讓烏嬤嬤遣人去買來了葛根、黃芩、黃連、甘草等藥材,親自上王府灶房為簡氏煎了一壺葛根黃芩湯。

    她端到榻前,喂起簡氏。“太王妃,這是葛根黃芩湯,喝了能安神,您且喝點吧。”

    簡氏撐起困頓的眼皮,好片刻方把她的容貌看清,張嘴含下那口藥湯。

    烏嬤嬤在一旁見著,甚是欣喜的低嚷:“太王妃喝了!”

    平素簡氏總要鬧得人仰馬翻,直至體力透支才肯睡下,甭管誰來勸說都沒用,如今俞念潔親至榻前喂藥,她竟然肯乖乖張嘴,這可是難能可貴的奇景啊!

    “我認得你……”簡氏一口接一口地喝著藥湯,嘴裡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語。

    “俞氏斗膽為太王妃煎了藥,若有冒犯,還請太王妃饒恕。”

    “你是辰兒的媳婦兒,是羲王府的世子妃。”

    舀著藥湯的纖手一頓,俞念潔抬眼望著忽爾淚流滿面的簡氏。

    “太王妃?”

    霍地,簡氏一把抓住她執湯匙的那只手,湯匙裡吹涼的藥湯全灑了出來,淋濕了簡氏的衣袖。

    “太王妃!”俞念潔大驚,連忙欲起身放下藥湯。

    “你別走,我有話跟你說!”簡氏赤紅著眼眶,神智似瘋似癲,甚是駭人。

    見狀,俞念潔不敢不從,只得坐回繡墩上。

    “你們都出去!我有話要與世子妃說。”簡氏不耐煩地吆喝房中下人。

    俞念潔不著痕跡地轉過身,望向烏嬤嬤,後者只對她輕輕搖頭,隨即領著一眾女婢退下去。

    待到房裡只剩下她們二人,俞念潔柔聲勸道:“還請太王妃先放開我的手,萬一這藥灑到您身上,燙著了您那可就不好了。”

    簡氏卻怎麼也不肯放,依然將她手腕緊緊扣住。

    她神情驚惶地瞪大眼,道:“你說,辰兒與你同住的那些年,可有對你說過關於羲王府的事?”

    俞念潔搖頭。

    簡氏複又追問:“那辰兒可有向你說過,那一日在荷花池的事?”

    俞念潔聞言驚愕。“荷花池的事?太王妃指的是……”

    “你都知道,對不?”簡氏把臉湊近,眼中盡是恐懼。“你早就知道了,是不?辰兒一定告訴你了!”

    “太王妃且慢——”

    未待她將話說完,簡氏扯著哭腔嚷道:“是我的主意,全是我!不怪辰兒,真的不怪他!”

    太王妃這是什麼意思?為何說是她的主意?又為何說不怪湛語辰?

    捺下心底的震撼,她溫言相勸:“太王妃且慢些說話,您這話說得不清不楚,我實在是駑鈍,聽不明白太王妃的話。”

    “那一日,是我讓他去紫竹林給那孩子送吃食,然後……然後他們就跌進了荷花池……”

    徹夜未眠的眼眶,此刻深深凹陷,簡氏的意識恍恍惚惚,似夢似憶,早已分不清兩者界線。

    “是我出的主意,是我讓他把那孩子壓入水底……我以為這麼做對所有人都好,我以為這麼做是對的……”

    俞念潔瞠著美眸,心底直發涼。

    原來,那時並非沒人楂見兩個孩子跌入水池,太王妃就在場,可她非但沒有上前救人,反而還……

    “是誰死了?你告訴我,那時死的究竟是誰?”簡氏搖著俞念潔的手,致使端在另只手裡的藥湯灑出,燙紅了她的肌膚亦渾然未覺。

    俞念潔震驚未平,心中除了驚,還有怒,還有恨!

    驚的是,這件陳年懸案原來另有內情;怒的是,簡氏連當初死的那個孩子是誰都弄不清楚;恨的是,身為一個母親,無論再如何偏心,都不該對自己的骨肉萌生那樣可怖的心思。

    “太王妃,您怎能這麼做?您怎麼能!”俞念潔紅了眼眶的指責簡氏。

    簡氏卻只是兀自反覆問道:“你告訴我,究竟是哪一個死了?是不是紫竹林的那一個?是不是?”

    “我不清楚。”雖知眼下的簡氏已失了神智,有口說不清,可俞念潔仍是哽咽回道。

    “你一定曉得,辰兒那麼喜愛你,他肯定把事情的經過全告訴了你。”

    “太王妃,與我成親的那個人,他自稱白辰,而非湛語辰,過去這麼多年,我對羲王府的事,一無所知。”

    “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簡氏恍惚流淚,神智已昏昧不清。

    強忍著悲傷,俞念潔力持冷靜的安慰道:“事已至此,太王妃莫要再多想,眼下還是先歇著吧,免得傷了身子。”

    簡氏好似一夕之間失了餘力,癱躺下來,無神的雙眼盯著榻頂,喃喃自語。

    “辰兒……我的辰兒,是娘害了你,全是娘的錯……”

    見簡氏心心念念的全是湛語辰,對於湛子宸卻是絕口不提他的名字,俞念潔當真心涼至極。

    同樣是懷胎十月的骨肉,何以簡氏能偏袒至此?都說孩子得不得父母的緣,是前世因果註定好的,有的孩子是來報恩,有的則是來尋前世仇,莫非羲王府當真應驗了這條理?

    俞念潔轉過身,端著瓷碗的手已抖得不像話,她閉起眼,淚落在碗中藥湯上,替那個死去的孩子感到悲痛不值。

    無論死去的是誰,活下來的又是誰,她今生都與羲王府這對雙生子分不開了。

    白辰也好,湛子宸也罷,甭管日後出現在她面前的人是誰,她都想對他好,多心疼他一些。

    因為她明白,活下來的這個孩子,二十多年來承受了太多苦痛與折磨,方會一下是人,一下成了他體內的那抹“鬼魂”。

    俞念潔紅著眼眶與鼻頭,緩緩步出房間,抬頭便見烏嬤嬤一臉緊張地迎來。

    “如何?太王妃她……”瞥見她失魂落魄,眼眶紅腫,烏嬤嬤猛地打住了嗓,心中跟著一涼。莫非太王妃對俞氏說了不該說的?

    不願去猜想烏嬤嬤此刻的目光,為何充滿驚惶的猜忌,俞念潔只覺心神俱疲,心情大受震撼。

    她幽幽地問道:“烏嬤嬤,能否告訴我,小世子葬在何處?”

    烏嬤嬤心頭一驚,當下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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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8 00:28:05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章】

    羲王府正廳裡,一幅大大的佛陀墨畫高掛牆上,那可是楞嚴寺一代高僧親筆墨蹟,就連皇族也求之不得的墨寶。

    安王雙手負於身後,佇立於佛陀畫像之前,仔細欣賞。

    “怎麼,原來你也信佛?”湛子宸一踏入正廳,便見安王對著佛陀像頷首一拜。

    安王雙手合十,對著畫中佛陀一笑,隨後轉身道:“我本是不信,可在你身上看了太多玄奇之事,教我不得不信起佛家所雲的因果。”

    安王是唯一敢在他面前提起雙生子一事的人,不為什麼,就沖著兩人交情深篤,湛子宸不會對他發火,更不會阻止他提。

    “昨夜我父皇下了道旨,讓我明日前去謁陵祭祖,好好地反省自己的不是。”

    “欽國公那些人又想出了什麼名堂來治你?”湛子宸冷臉問道。

    欽國公便是當今皇后的胞兄,由於皇后受寵,這個國舅爺亦跟著受帝王重用。

    隨著王公諸侯們私門頻繁,各自割據管轄之地,劃地稱王,欽國公亦不遑多讓,這些年來結黨營私,顛倒朝政,掌握了大半政權,許多諸侯因此向他靠攏。

    欽國公什麼人都不怕,就防安王一個,原因無他,現今皇后之所以能上位,靠的是那些看不見的骯髒手段,他們就怕安王會被恢復太子之位,這樣一來,他們多年來的苦心將功虧一簣。

    “欽國公打算造反。”安王面無表情地說道。

    “他三天兩頭就想造反,這事早已不新鮮。”湛子宸冷嗤一聲。

    如今的元晉皇帝昏庸無能,王公諸侯誰都想造反,可誰也不想讓誰得利,方會造成眼下太平的表面假像。

    實際上,元晉內部早已腐敗不堪,臣心如一盤散沙,人人各自圖利,就盼著元晉的根本被徹底侵蝕,能坐收漁翁之利。

    “這次,我想在他之前反。”安王語出驚人的宣示。

    湛子宸沒接話,只是定定的望了安王一眼。

    他與安王自幼便認識,只因兩人的身世有著極為微妙的相似,進而互相同情,相互勉勵,相互照應。

    儘管自他的身軀被占,而安王亦因太子之位被奪,一度被拘禁數年,導致他與安王曾經失了聯繫,可當他奪回身軀,皇太子亦成了今日的安王時,兩人的情誼始終還在,兒時的記憶如鐵,清晰烙印在彼此心底。

    “此話當真?”湛子宸只問這一句。

    “是時候了。”安王道:“我還沒跟瑞王提,就你一個先知道。”

    “西北方那支軍隊還沒調回來,我們得等他們回京,方能佈局。”

    “我知道,眼下不急,我們先備著,等待一切周全。”安王向來心思縝密,不會躁進妄為。

    “既然你心意已定,那麼,趕緊把瑞王找來商議吧!”湛子宸性子躁動,自然緩不下來。

    “說及瑞王,這回他為了尋你,大老遠帶著碧茵去了烏禾縣,你對這個丈人也該有所表示才對。”安王好笑道。

    聞言,湛子宸冷冷回道:“我敬瑞王如父,可他不是我的丈人。”

    安王詫異。“先前你確實有意娶碧茵不是嗎?”

    “不錯,那是在我去烏禾縣之前。”湛子宸坦承不諱。

    “你在烏禾縣遇上了誰?”安王可不笨,同樣身為男子,他自當曉得湛子宸的回復中藏有玄機。

    “白辰的妻子。”

    安王大楞,好片刻方緩過神,道:“當真?”

    湛子宸一笑,“你想,我有這麼好騙嗎?”

    “我以為,你會避開與白辰有關聯的人。”

    “我原本也這麼以為,可她……”思及那個溫靜的女子,湛子宸竟是忍不住扯唇,笑意淺淺,溫柔似春。

    安王見著這幕,不敢開口說話,只因眼前這人……分明像極了十年前他看見的那個“湛語辰”。

    有時,就連他這個熟識童年摯友的人,都不得不心生質疑,眼前之人可真是湛子宸?

    安王語重心長的道:“瑞王一直把你當作女婿看待,你若無意與他結為親家,怕是會傷及情誼,你可要妥善對應。”

    傷及情誼事小,只怕會影響了他們的策反大計;畢竟,瑞王亦是朝中一方勢力,在他的號召之下,許多諸侯紛紛投靠了太子党,瑞王若是與他們決裂,只怕他們密謀多年的計畫會生變,後果不堪設想。

    “你放心,我不會讓我們多年來的心血敗在這裡。”湛子宸承諾道。

    “我信你。”安王一笑。

    與此同時,穆池步入正廳,來到湛子宸身側,壓低聲量稟報:“王爺,夫人讓人備了馬車,準備出門。”

    湛子宸聞言直皺眉頭,“她在皇京無親無友,她這是要去哪兒?”

    穆池面有難色,頻頻親著一旁的安王。

    安王笑道:“怎麼,是羲王府的私務嗎?可需要我暫且回避?”

    湛子宸不悅地訓斥穆池:“殿下不是外人,你直說無妨。”

    穆池只能硬著頭皮回道:“夫人說……說要去祭拜語辰少爺。”

    湛子宸一怔,連同安王亦是楞住。

    “穆池。”湛子宸面色陰沉地命令道:“幫我招呼殿下,我離開一下。”

    “是。”穆池垂下眼,不敢看自家大人的臉。

    安王目送湛子宸的背影離去,隨後開口問起穆池:“羲王近來可好?”

    穆池道:“王爺的病況時好時壞。”

    “方才你口中的那位夫人,說的可是世子的妻子?”

    “正是俞夫人。”

    “你家王爺對這位俞夫人可好?”安王茺爾笑問。

    “王爺對俞夫人甚好。”知道安王與主子是生死至交,對於安王,穆池向來知無不答。

    安王沉吟片刻,又問:“近來可還有看見世子?”

    穆池愣住:“……前幾日見過一次。”

    “他都同你說了些什麼?”安王好奇。

    “世子只是問起屬下,可有幫他把匣子妥善藏起。”

    “什麼樣的匣子?”
    “是一個紅木寶匣,過去世子一直藏放於書房,後來……王爺回返之後,有一回世子突然出現,便交代屬下將寶匣妥善藏好,並等他回返之時再告訴他藏於何處。”

    “你把寶匣藏在何處?”安王聽得入神,不由得往下問。

    穆池一臉為難。“屬下答應過世子,除了他,不得告訴任何人,還請殿下恕罪。”

    “你無罪,是我不該因為一時好奇便強人所難。”安王笑道。

    “屬下去給殿下上茶。”穆池抱拳退下。

    安王撇首,望向牆上那幅佛陀畫像,忽爾心生感慨的喃道:“子宸,倘若當時死在荷花池的是你,你可會像白辰一般借體返魂?又如果,當時死在荷花池的真是你,眼下的你才是借體返魂,被你占了身軀的白辰又該何去何從?這個因果又該從何解起?”

    壁上的佛陀不言,唯有慈悲照看人間。

    風起,吹過滿山頭的蕭瑟,車聲轔轔,行走在往須彌山的山道上。

    馬車裡的氛圍甚是沉重,壓得俞念潔胸口陣陣悶疼,她抬頭望向對座的湛子宸,見他面色鐵青,抿緊薄唇,途間不發一語。

    “其實我可以自個兒來。”她柔聲啟嗓。

    那身披天青色繡鶴紋大氅的俊朗男人,只是別開了眼,一派不願同她說話的賭氣神貌。

    她不禁失笑,“王爺這是在生我的氣嗎?”

    湛子宸陰沉著臉,怒目而視,責問:“你為什麼要來這裡?是為了白辰嗎?”

    她忽然收笑,面色嚴正,美眸直直凝瞅著他。

    他好整以暇的回視。

    “王爺,有句話我不知當不當問。”

    “既然你這麼想,那就別問了,省得惹我不快。”

    “可是我心裡憋得難受,而且心疼。”

    見她微微一笑,眸光盈盈,滿含憐惜,如若花綻,他心口一抽,終是服軟。

    “你問吧。”

    “當年那日在荷花池……”

    “夠了!”他厲聲喝斥,目光一瞬凍結,森寒懾人。“不許在我面前提起那件事!”

    她靜默片刻,道:“王爺不願提起那件事,是出於昔日的恐懼,抑或是出於多年來的愧對?”

    聞言,他當下暴怒斥道:“愧對?何來愧對之有?湛語辰占了我身軀十多年,他陰魂不散的跟著我,奪走屬於我的一切,我為何要愧對他?!”

    “王爺可曾想過,當初湛語辰若是沒有溺斃,今日繼承羲王府的人,恐怕就不是王爺。”

    他一臉嘲諷,反問:“你的意思是,因為他死了,我才能撿個便宜,當了現成的王爺?”

    她未語,那表情似是默認。

    他怒不可抑,俊顏扯開一抹獰笑,道:“你怎麼就沒想過,湛語辰他想當這個世子嗎?他想繼承羲王府嗎?他們不_我的意願,將我拘禁在紫竹林,讓湛語辰當了世子,所有人便以為我是那個可憐蟲,我是王府最多餘的嫡長子,可就沒有人想過,興許湛語辰根本不願背負這麼多!”

    她雙眸清亮,眼中有束奇異的光彩,似憐,似惜,盯著他良久,良久。

    “是因為如此,你才逼自己成了湛子宸嗎?”

    此言一落,湛子宸震愣。

    望入那雙澄澈如琉璃的眼瞳,仿佛世間所有塵穢,所有秘密,在那雙眼的注視下,全都無所遁形,無所隱藏,他心底竟升起了逃離那雙眼的衝動。

    她幽幽又問:“他們說,死去的那一個是湛語辰,是真的嗎?”

    他猛然回神,下顎緊抽,咬牙道:“事實已擺在眼前,你又何須問我!”

    “世上之大,無奇不有。我曾聽鎮上一個來自瑤族的老祭師說過,人剛死之時,魂魄一離開軀體,便有離他最近的生靈欲附其上,倘若真附體成功,便能頂替這具軀體繼續活下去。”

    他聽著,滿布陰霾的俊顏,又抹上一層複雜的陰晦。

    “那麼,我便想,有沒有一個可能,當年溺斃于荷花池的孩子,其實不只一個,而是兩個,只是其中一抹生靈附在了不屬於他的軀體上……”

    “俞念潔,你究竟想說什麼?”

    他一把抓起她的手,將她扯向自己,赤紅的雙目裡,有怒氣,有不甘,亦有訴不出的悲哀。

    “你想說,其實當年活下來的人根本是湛語辰,至於此刻在你眼前的這個湛子宸,我,才是那個陰魂不散的鬼魂,附在這具軀體裡,奪走了本該屬於湛語辰的一切,是不?”

    她沒說話,只是任由他對自己發脾氣,宣洩心中的怨與怒。

    見她未曾開口反駁,湛子宸的怒氣更盛。“你就是不肯相信,當初與你成親的那個白辰,是個已死之人,你就是不肯接受他已不在人世的事實,是不?”

    俞念潔緩緩啟唇,字句清晰地吐語:“就連你都不信他已經死透,不是嗎?”

    他聞言一窒。

    緊扣皓腕的大掌,緩緩松脫。他放開了她,僵硬的身軀往後一靠,明明是正姿端坐,卻仿佛跌落深淵那般,腳下一陣虛空。

    “你若信他已經死透,又為何會說他陰魂不散?又何來湛子宸被偷走的十多年?他若當真死絕,那便不該再以魂魄之形出現在我們面前,倘若你也信他已死,又怎會飽受那抹幽魂的詛咒之苦?”

    她字句如針,每一針都刺往他心底早已潰爛的傷口,他只能震楞,只能僵在那兒,一動也不能動。

    見他面色鐵青,深陷的雙眸惡狠狠地瞪住她,她並未因此退縮,反是步步逼近。

    “所以,我才問王爺,那日在荷花池死去的孩子,究竟是誰?究竟,王爺心中相信的、希望死去的那一個,是湛子宸還是湛語辰?”

    他雙拳緊攥,削瘦的面龐似是忍著怒,又似忍著莫大的痛苦,卻怎麼也說不出話來。

    與此同時,馬車停下,錦簾外傳來王府車夫的提醒:“王爺,到了。”

    俞念潔定定的望了他一眼,隨後掀簾下了馬車。

    眼前是一座白玉修築的陵墓,看上去便知不是普通人家的墓室。

    事實上,能葬在一代高僧下葬的這座須彌山,必得是元晉皇室之人,要不,就得是真正顯貴的皇族後裔。

    湛語辰的墓在此,牌位卻供在楞嚴寺,早晚聽誦佛經,這是羲太王妃對這個心愛兒子最後的疼愛。

    “夫人,世子的墓在這兒。”車夫領著俞念潔步入墓室。

    墓室裡極其寬敞,白玉楹柱,大理石鋪地,豪奢之至。

    一口琉璃打造的上等棺木,就被封在牆後,牆上由高僧題了字,寫的不是湛語辰,而是白辰。

    看來他是真與佛家有緣,偏偏生在貴胄之家,又得了太王妃的疼寵,雖非嫡長子,卻逃過了被拘禁的命運,頂替了胞兄,繼承了羲王府的榮華富貴。

    可方才湛子宸一時激動,說溜了嘴,教她不得不反思,當初那個在眾人眼中,以神佛轉世之姿,在王府裡受盡榮寵的小世子,究竟想要什麼樣的人生?

    是否,真如同湛子宸方才所說,這一切榮華富貴,並非小世子真心想要,不過是旁人硬加諸於身?

    是否,那個看似握有一切的小世子,實則什麼都不想要,反而羡慕起被拘禁在紫竹林的胞兄?

    是否,他根本沒有死,不過是借這個機會逃離塵囂,逃離羲王府,方能在楠沄鎮與她過上一段平凡的日子。

    有沒有一個可能:身是湛子宸的,魂卻是湛語辰的,只是,他為了躲避這一切,強逼自己成了湛子宸?

    她如是想著。

    “夫人。”車夫已用火摺子將墓室裡的燈燭點燃,同時點了三炷清香,遞給了她。

    她撇眸望去,卻是輕輕搖首,婉拒道:“我不拜。”

    車夫聞言一楞,“這……”特意來到陵墓前,卻又不上香,這對死者可是大不敬。

    卻聞她複又啟嗓:“我該拜的人,不是世子,而是湛子宸。”

    車夫面色大駭。“夫人!您在胡說什麼,您口中的那人可是……”可是如今還好端端活著的羲王啊!

    俞念潔知道這話容易招人誤會,可她不怕,只因她比誰都堅信,湛語辰沒死。

    他還活著,活得好好的,只是躲起來,不願面對俗世塵囂。

    外頭馬車上那個湛子宸,不過是他的心魔。

    直到他願意正視自己的心魔,願意對湛子宸的愧疚釋然,願意相信他依然存活于人世的事實,那個魔,便會消失。

    在此之前,她只能繼續等。

    無止境的等下去……

    自須彌山回返時,天色已黑,王府裡外燈火通明,門口前走了安王的馬車,來了佩有瑞王府徽印玉章的馬車。

    “夫人當心腳步。”被遣來照落俞念潔的小丫鬟上前牽她下馬車。

    俞念潔提裙跨步,方站定便看見湛子宸自身旁擦過,絲毫不願多看她一眼。

    她心底有數,並不難過,只是淡淡一笑,尾隨而入。

    正廳裡,瑞王不知已待了多久時刻,茶几上的茶盅似剛奉上,白玉茶盞裡的橙色茶湯,正冒出騰騰熱煙。

    孫碧茵一襲撒花粉襖粉裙,發簪七色瑪瑙花鈿,妝點得明媚動人,見湛子宸進屋,臉上的期盼再也掩飾不住,隨即笑顏逐開。

    “茵茵。”瑞王見女兒這般躁進,不由得皺眉出聲。

    剛從位子上站起,準備朝湛子宸走去的孫碧茵,連忙紅著臉坐回太師椅。

    可當她看見尾隨在湛子宸身後,那一抹纖細的雪白身影時,孫碧茵面上的笑霎時淡了些。

    “還沒用膳吧?王爺與碧茵就留在這兒一起用膳吧。”湛子宸向瑞王打了個招呼後,便閒話家常起來。

    瑞王沒推辭,只是目光掃及俞念潔時,面色有些沉,卻也沒多說什麼。

    俞念潔可不傻,她明白自己的身份無法與在場眾人平起平坐,便上前向瑞王與孫碧茵逐一行禮。“俞氏給殿下與郡主請安。”

    “俞夫人,這一路上有勞你照顧子宸了。”瑞王面上端著溫和的笑。

    “王爺福大,是他自己照顧自己,小婦無德無能,沒能幫上什麼忙。”

    “這兒沒什麼事,你先下去歇著吧。”心知肚明瑞王此行的目的,湛子宸揚嗓支開了俞念潔。

    俞念潔福身頷首,姿態端莊的退出門口,與此時,孫碧茵忽然站起身,亦朝著門口步去。

    “碧茵?”瑞王訝喊。

    孫碧茵回首道:“我有些話想跟俞夫人說,爹跟子宸哥哥一起用膳吧,別等我了。”

    瑞王不悅。“你這丫頭,這裡可不是瑞王府,休得無禮。”

    湛子宸緩頰道:“羲王府沒這麼多規矩,王爺莫要責怪碧茵,且讓她與俞夫人私下小敘吧,女人家總是有些我們男人聽不慣的閒磕牙。”

    聞言,瑞王這才擺擺手放行。

    孫碧茵一笑,轉身便追出正廳,在回廊上喊住了俞念潔。

    “俞夫人。”

    前方身影先是一頓,隨後和緩轉過身,廊燈之下,她一襲繡藍花白襖與雪白千褶裙,外披一件錦白色大氅,流墨般綰起的發,剔透如琉璃的肌膚,襯出那雙烏黑眼瞳格外有神。

    她容貌甚美,可美不過京中真正的天仙絕色,她最美的,是那份純淨淡然的氣質;如深雪一般的靜,如月色一般的透,如星子一般的亮。

    孫碧茵一時竟看怔了眼。

    “郡主?”俞念潔淺淺一笑,不解地輕喊。

    孫碧茵恍惚回過神,紅著臉快步追上前。

    待到與俞念潔同立於廊燈之下,如此近距離一看,只見她膚色白膩,眸色清亮,不見一絲歲月痕跡,教人甚難相信眼前女子已年屆三十。

    總想著要在俞念潔面前擺出郡主該有的氣勢,可真到了她面前,孫碧茵卻又覺著莫名自卑。

    想來可笑,她貴為郡主,千金之軀,身份何等顯貴,哪裡是眼前這個一介平凡村婦能堪比,可每每見著俞氏,總要為她的氣度與氣質,禁不住的讚歎一番。

    是家族教養的緣故吧?俞氏雖說是平民,可她祖母是當年的朝日郡主,牽強一些的說法,也算得上是出自名門,莫怪乎她身上不見市井之氣,反而像是京中貴族子女。

    孫碧茵心下複雜,對眼前這個女子又羨又妒,不由感歎,自己往她身旁一站,便成了毛躁的小丫頭,說什麼、做什麼都成了孩子氣。

    “郡主可是有話與小婦說?”見孫碧茵只打量自己,遲未開口,俞念潔笑著問道。

    “有些話,不知當不當講?”孫碧茵的目光落在她那抹笑上。

    “郡主但說無妨。”

    “你可曉得,我爹是來說親的。”

    俞念潔但笑不語。

    孫碧茵心下詫異。“怎麼,你似乎一點也不意外?”

    “上回在河苑縣,郡主已提過,我自當不意外會有今日。”

    “你不怕嗎?”見她眉眼不動,嘴角含笑,孫碧茵竟有些犯急。

    “怕什麼?”俞念潔淡定反問。

    “難道……難道你不是與子宸哥在一起嗎?難道你不想要名分?”

    俞念潔目光堅定,微笑道:“我早有名分。”

    孫碧茵楞了下,隨即脫口:“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說,你打算一輩子守活寡?”

    白辰根本早已不在人世,她空有白辰之妻的名分又有何用?!自從她透過父親發現羲王府的秘密後,她便知道湛子宸被白辰鬼魂附身的事,自然也曾見過那位白辰……若非親眼所見,她甚難相信,世上竟有這樣離奇之事。

    “我還在等他回來。”俞念潔如是言道。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白辰他——”

    “郡主。”相較于孫碧茵的情緒激昂,俞念潔的反應平靜似水,未起半絲波瀾。

    因她這一聲輕喊,說至激動處的孫碧茵,硬生生地打住,話就這麼噎在喉尖。

    她不解地瞪大眼,直瞅著依然盈盈而笑的俞念潔。

    “小婦有個不情之請。”說道,俞念潔別首,望向她們正前方這條紅色長廊。

    “什麼不情之請?”孫碧茵一臉茫然。

    “能否請郡主陪著小婦走到長廊最底,順便讓小婦給郡主說個故事。”

    她想說什麼?孫碧茵禁不住好奇心作祟,自然點頭答允:“好。”

    於是,在亮著一長排廊燈的長廊上,她們之間隔著半個人之距,緩緩行走。

    期間,孫碧茵始終望著身側的女子,眼中有著一抹憧憬。

    “郡主應當曉得,小婦的祖母是當年的朝日郡主。”

    俞念潔慢悠悠地揚嗓,甜脆的聲嗓,在靜謐的夜中,聽起來格外清亮。

    “當年,如若不是祖母先戀上祖父,興許今日這一切都將有所不同。”

    “什麼意思?”孫碧茵蹙眉。

    “我的祖母生前曾告訴過我,她與祖父成親多年,一直以來祖父待她彬彬有禮,以禮待之,在祖父身上只能感受到對妻子應盡的義務,她知道,那是因為祖父對她並沒有情人之間的愛,只有親人之間的情。”

    “……情人之間的愛?親人之間的情?”孫碧茵到底還是太年輕,對於這番話很是迷惑。

    “情人之間,可以為之傾狂,為之顛倒一切,哪怕是上天下海,哪怕是海枯石爛,哪怕粉身碎骨,哪怕被視作癡傻之人,亦在所不惜。因為,能令你動真情之人,往往是前世你虧欠的人,今生若不歸還情債,你生生世世都將為其瘋狂,為其生,為其死。”

    俞念潔目光盈盈,仿若堅冰,直視著前方不見盡頭的長廊,明明那方是黑暗,可她每一步都跨得毫不猶豫。

    孫碧茵見著,小嘴微張,有些發傻的停下腳步。

    俞念潔亦跟著停下,側過身回視,微笑續道:“然而,親人之間的情,是責任所起,是血緣所致,是命中切不斷的義務,更是看不見的無形羈絆,很沉,很深,卻也很靜……必要時候,若真狠下心來,興許還真能斬斷。

    “祖母說,祖父心中一直有著別人,她當時也明白,可她舍不下這份情,於是密求了當年的帝王與太后,促成了這段良緣。

    “祖母雖是如願嫁給了祖父,可終其一生,她都不曾在祖父身上感受到情人之間的愛意,她心底有憾,卻也有愧,直至臨終之前,她方對祖父懺悔,說她當初不該因自己的貪念,斷送了祖父與水月公主的那段姻緣。”

    “這麼說來,你祖父當初愛的人是水月公主?”孫碧茵總算聽懂了這故事。

    “祖父當時沒說半句話,只是緊緊握住祖母的手,看著她合目安息,然後忍住哀痛,指揮眾人置辦後事。”

    俞念潔略作停頓,又道:“依郡主來看,我的祖父可是有情有義之人?”

    “你祖母死前對你祖父坦白實情,你祖父卻毫無表示,這未免也太……太不近人情。”出於對死者的敬重,孫碧茵不敢大肆評判,心底卻不甚苟同她祖父的無情反應。

    “是不?就連當時年紀尚小的我,都覺著古怪,為何祖母哭成那般,一向溫文敦厚的祖父,為何會在祖母臨死之際,卻吝於給出一句安慰之言。”

    俞念潔轉回身,緩緩往前走,孫碧茵怔了下,連忙提步跟上。

    “祖母的後事圓滿之後,好一陣子我不願同祖父說話,我心裡氣極了,覺著祖父不該如此對待祖母,然而,很多年後,當我年紀稍長,識得情愛的滋味後,我方明白,一個人若是不愛另一個人,卻得被迫拘在一起,日日相對,夜夜共枕,那是一種無形的折磨。”

    孫碧茵聞言一楞,心底好似明白了什麼……

    “那份情,強索不來,求之亦不能得,唯有知心人方能給予。有些人,有緣無分,有些人則是有分無緣,世間最難得的,是有緣人相知相守。”

    “可是——可是,假使說,沒有在一起過,那要怎麼知道與那人有沒有緣?興許——興許緣分是靠朝夕相處培養出來的!”孫碧茵激動地強調。

    俞念潔淡笑道:“或許吧。可看看我祖母,她用盡心機,想方設法,如願嫁給了我祖父,培養了一輩子的緣分,到頭來仍是一場空,我祖父與她相守四十多年,一生以禮待之,只給了我祖母親人之情,卻無情人之愛,到頭來不過是一場虛妄的執著在作祟,反倒是蹉跎了兩個人,你說,值得嗎?”

    孫碧茵無話可說。

    俞念潔兀自往前走,悠悠行至長廊最底,而後停步,轉身望向停在不遠處的孫碧茵。

    她端著溫婉淺笑,輕聲問道:“如若是郡主,您求的是情人之愛,抑或是親人之情?能與心愛之人相守,確實是一件幸事,可當對方對您並無情愛時,您願意用一輩子的光陰,等待對方給予回應嗎?”

    “我聽明白了……”孫碧茵道回道:“你的意思是,我這是強求來的,不會幸福。”

    “是不是強求,會否幸福,全都操之在己,全在人的一念之間。”俞念潔一頓,反問:“在郡主看來,我祖母那樣可是強求?”

    孫碧茵不假思索地脫口:“當然是啊——”

    話聲戛然終止,她面色恍然,似是心中有所頓悟。

    俞念潔遂朝她福了福身,隨後步入銜接後院的園林,沿著那一地迤邐的暈黃月光,消失在孫碧茵怔楞的目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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