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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岑揚 -【愛一下,好不好?】《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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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0 01:33:0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岑揚 - 愛一下,好不好?

領悟是件很可怕的事!他深深這麼認為。
它像是靈光一閃,但留下的不見得是好東西,否則——
為什麼一聽見她生病請假就像老媽子殺到她家?
為什麼甘心被她虧,被她損,被她使喚?
想他好歹是桃花朵朵開的警局名草,
為什麼會傻傻地選擇一個不懂浪漫為何物,不擅表達情感,
槍法比談情說愛技巧更高明的女人?
為什麼這太多為什麼卻激蕩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領悟!
他在耍蠢嗎?愛上一個對死去男友無法忘懷的女人,這麼難愛的人——
嘖!他怎麼跟已經持有冥府護照的男人搶女人!
這難度實在太高了,他該如何打贏這場仗?
而她到底能不能釋放點愛情給他?一點點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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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發表於 2019-1-10 01:33:15 |只看該作者


  「就這樣?」妹從電腦螢幕前抬起迷惑的圓臉問我。

  「就這樣,再多也沒有了。」這樣的答案得到幾個大白眼。

  「看到最後一頁男女主角才准備正式談戀愛,你不怕被讀者打死?」

  「親愛的妹,想打死我可以,先找到我再說。」

  「親愛的姊,我可以替天行道。」

  「多事是沒有好下場的。妹子,別忘了姊姊有練過。」

  可憐的妹不愧為俊傑,識時務退到天邊遠。

  天天在報上看得見的社會事件、不經意瞥見的警匪對峙──好吧,我承認,對於正邪大戰的題材是有某種程度以上的偏好,寫了檢察官,忍不住又搬出員警,哪天寫進國防部、調查局也不一定。

  只要遇上這題材,就耐不住沖動地想在虛構中帶點真實,在真實中加點想像的油、添些誇張的醋,無法自拔。

  是以,這次的故事一樣半真半假,一樣有虛構誇張的部份,一樣是追求正義中的小小浪漫情事,也一樣──請諸君笑納之。

  寫序的此刻年節將至,想起接下來的一年有太多不得不為的事,終於嘗到「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滋味,身周圍繞的現實與回蕩腦中那嫵媚多姿的歐洲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

  啊,我想去歐洲!在折扣季的二月將屆時,更想!

  不得不靜下來的時刻,特別思動。

  必須強記在腦海裡的文字在台伯河與萊茵河中浮浮沉沉──那瀲灩的波光、河道上的輕舟,緩慢的步調啊!有助於分析推論的樹狀圖幻化成克裡特島上以設計復雜及其傳說著名的克諾素斯皇宮──神呀,讓我在裡頭迷路吧,被傳說中半人半牛的米諾陶拆吃入腹都心甘情願!走在臺北街頭忍不住催眠自己此刻身在布拉格,有股一手拿著用紙袋作掩飾的紅酒邊走邊喝的沖動,想藉此換取詩情中的微醺和恣意,再來塊科西嘉尼歐洛乳酪佐酒更棒!偷得半日閑到露天咖啡座用餐,想像自己在左岸任何一家帶著古意的咖啡館,隨意挑座,猜測著臀下的椅子可能是女權運動者西蒙.狄.波娃,或多才俊俏、在我眼裡為西方唐璜代言人的王爾德等等文人雅士曾坐過的……

  想像著、想像著,用無數的言語形容腦海中浮現的畫面,任由流浪的心情浮上檯面──這下好了,滿腦子都是對吉普賽的流浪及波西米亞的滄桑感到無比推崇及欣羨仿效的念頭。

  然而,現實生活的我只能靠著微薄的想像力幻化臺北城的風情,假裝自己呼吸著歐洲的空氣──雖然迫切需要空氣清淨機相助才能完成此願……

  啊,神呀!

  別讓我看見旅行常用的舊背包,別讓我瞥見慣穿好走的舊鞋,我怕我會忍不住背上它、穿上它們,大門一開、雙腳一跨、回頭一甩,跳離現實的框,做個不切實際的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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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發表於 2019-1-10 01:33:33 |只看該作者
楔子

  中正第一分局,位於臺北市忠孝西路一段,與監察院面對面,鄰近立法院和臺北車站熱鬧商區,龍蛇雜處之下,第一分局的轄區工作更是繁多。

  一如以往,今天又是大事如當街搶劫不斷,小事像夫妻失和紛亂的景象──忙、忙、忙!

  「裘靡!」分局第三組組長吳東明朝亂紛紛的辦公室叫喝,聲如洪鐘壓過在場剛把小賊抓進局裡、正要訊問的刑警,及不滿被抓的現行犯不甘頂撞的國罵。

  集體的辦公空間裡有人聽到聲音做了反應。

  停下寫調查報告的手抬頭,組長已經晃到眼前,身後還跟了個人。

  「從今天開始,封志尚就是你的搭檔。」

  瘋智障?面無表情的臉上兩道細眉皺成毛毛蟲。

  「沒有藉口、沒有理由,這是命令。」一句話斬斷部下生路。

  「我什麼都還沒開始說。」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所以他就先下手為強。「反正這次絕對不讓你再一個人出任務,除非你不打算出外勤轉調內勤。」

  「但是──」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封志尚雖然才剛調到這裡,但是他之前在其他分局待過,表現良好,這次調來中正區是分局長的意思,你也知道最近我們這一區犯罪率上升,分局長很頭大。」

  「他又不是──」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更清楚他不是內褲外穿、跑來跑去賣弄肌肉的變態傢伙,也知道不可能只靠他一個人就能壓下我們這區的犯罪率,我沒抱那個希望。不過你也知道分局長腦子裡裝的東西跟我們這些跑基層的完全不一樣,他怎麼說我們就怎麼應付,他爽就好,別問這麼多,這是命令。」老前輩搬出長官的權威。

  「我──」

  「我知道妳要說──」

  「停!」受不了,一直被打斷話,長官好歸好,就是話多。「讓我說完!為什麼要把一個又瘋又智障的人推給我?」存心拖累她辦案嗎?

  又瘋又智障?吳東明看看身後的年輕人,一臉正常,沒瘋也沒智障;再看看部屬,老臉滿是問號。

  「我什麼時候說他又瘋又智障了?」他剛剛還不斷誇他是個人才呢!只差沒說他是國父轉世、包拯再世、關聖帝君投胎了耶!

  「你叫他瘋智障。」不是又瘋又智障是什麼?

  瘋──「任裘靡!」吳東明氣得渾身發抖。「你明明知道我發音不標准,他姓封,封鎖現場的封!叫志尚,志氣的志、品德高尚的尚!封志尚,不是瘋智障!」

  六個字重念,發音還是差不多,沒有差別。

  是這樣嗎?任裘靡視線越過長官,淡淡掃了跟在後頭的人一眼,抬手用原子筆尾端搔搔頭,還是百八十個不願意以後身邊多了個累贅。

  「為什麼是我?」其他阿貓阿狗同僚都可以,為什麼偏偏找上她?

  「因為整個組裡只有你一個人還沒有搭檔!」

  「是這樣嗎?」

  「就是!」

  「喔。」點點頭,任裘靡轉動椅輪面向桌子,再度動筆。

  「你這、這是什麼反應?」身為組長,面對會讓他吃頭痛藥、想狂撒鹽巴驅邪的部屬如此平和的反應,很難心頭不起毛。

  「這是命令不是嗎?」低下的頭沒有抬起的打算。

  「是命令沒錯!」咳、咳!組長的聲音有點不自然,可見起毛的悚然連帶也影響了聲帶的運作。

  「既然是命令,我能說不嗎?」她的沉默已經是最和平的反應了,長官再要求就太過份了。

  難道要她淚流滿面叩謝皇恩浩蕩?

  「就、就這樣?」太乖順、太──不自然了!

  「不然呢?」

  「那,那就這樣吧。」被部屬暗稱「老虎」的組長老前輩點點頭,氣焰盡褪。「那就這樣了。」

  不然還能哪樣?任裘靡暗忖,終於肯把注意力放了一點在未來的搭檔上。

  這個即將一起出生入死的搭檔此時此刻正脹著臉,怒瞪她。

  還沒開始合作,梁子已然成形,令人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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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0 01:34:0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所謂的人生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封志尚晃悠悠的思緒歸納出上述結論。

  他──不是他自誇,他曾經是個IQ高達一九○的天才兒童,曾經是年年「出國比賽,得冠軍、拿金牌,成功倒轉來」,將來財廣四海、興旺六畜、光耀封家門楣、集家族眾望之所歸的民族救星。

  是的,他「曾經」是。

  曾經,意指此情已屬過去式,只成追憶不再返。

  俗話說:「鐵打的英雄也堪不過三天的漏塞」。再怎麼小時了了的天才兒童,也受不住雙親的揠苗助長,長輩高度期盼,和成天出門展覽、供人參觀的交際應酬,讓左鄰右舍摸摸頭、拍拍臉頰,說幾聲「好聰明」、「好可愛」、「將來一定有出息」……等等跟他無關的場面話。

  最後只好不得不奉行「大未必佳」定律,成為智力曲線裡那一大段平均值區塊中的一份子,從天才神童變成路上一大把一大把的平凡人,變成封家扶不起的阿斗、撐不住的安樂侯。

  越兩級跳讀的高人一等最後被高中一次、大學一次的重考兩相抵消,結果還是和一般人沒有兩樣,二十二歲自員警大學畢業,尋常平凡的人生直到他考上刑警後才有改變。

  甚至──刺激過了頭。

  「砰!砰砰!」

  三顆子彈從躲在牆後頭的封志尚身邊擦過,劃開他黑色夾克的袖子,也將他從哲學家的沉思拉回現實世界,眼睜睜看見自己心愛的夾克破了一個大洞。

  他新買的夾克!

  「混蛋!」那個不長眼的傢伙,他才第一天穿它出來亮相!「我花了六千塊買的拉風夾克!」竟敢傷了他的六千塊!

  「志尚哥,冷靜點!」同行的刑警新人小徐拉著差點沖出去的前輩。「子彈不長眼啊,我們還是等支援──」

  「等個鬼!再等他就逃了。」封志尚低吼:「對方只有一個人一把槍,我們兩個人兩把槍怕他啊!」他的六千塊……非討回公道不可!

  「話不是這麼說,我們沒有穿防彈衣。」他們奉命暗中跟監,沒想到會被對方發現引發槍戰,誰都沒有槍戰的准備。

  「是誰捅出來的樓子?」封志尚瞪後輩一眼。「你沒事跟便利超商小妹妹打情罵俏個什麼勁?還出示証件?」笨啊!

  小徐一臉心虛愧疚:「她不相信我是刑警嘛……」

  「我也不相信你是啊!」

  哪一個刑警會在跟監的時候把馬子,還出示証件表明自己的身份?這笨蛋!

  「對不起……」

  「逮到人之後你要好好請我一頓。」

  封忘尚敲了後輩一記爆栗,目光回到現場評估狀況。

  「好了,你在這裡引開嫌犯注意,我設法繞到後面逮他。」

  「可、可以嗎?」上頭沒交代耶。

  「不可以又能怎麼辦?」呿!封志尚白他一眼。「到嘴的鴨子能讓他飛嗎?」

  「是……」小徐心虛地應聲,自己捅的樓子前輩還願意幫他補救已經很難得。

  封志尚看看左右,他們現在的位置是一所學校牆外,如果想從後方逮人,最快的方法就是──爬牆穿過學校,待繞到對方身後,再以同樣的方法爬出來逮人。

  很簡單,如果這所小學的圍牆上沒有裝有流刺鐵絲柵欄的話。

  少不了一頓皮肉痛了,唉……他嘆息。深吸一口氣,踩後輩的肩攀上牆,跳進學校,按照計畫穿過小學操場,繞到對方身後,爬牆出來。

  小徐也在這時對空鳴槍引對方注意。

  同一時間,封志尚沖向嫌犯,一記手刀劈下──

  成功!

                    

  「又是你!」吳東明指著隊上頭號大毒瘤、第一大膿包,氣得一雙眼瞪得像銅鈴那麼大。

  千金難買早知道,後悔莫及想不到──他作夢也想不到分局長當年說寄予重望的分局救星、轉調他第三組的英才是這麼會惹麻煩的傢伙,跟讓他不時鬧頭疼的任裘靡不相上下,害他頭痛藥從普拿疼一般錠吃到加強錠還是沒用。

  因為壓力過大,最近又出現頭發稀疏、圓形禿的症狀,開始用落健生發液……

  他宵衣旰食為正義而戰,為什麼竟落得這般田地,恨!

  「別生氣,小心禿頭哦。」封志尚油條地說。

  痛!被刺得心坎一痛,火氣又催了上來。「你你你你你──你還要給我惹多少麻煩才甘心?跟監跟到在街上發生槍戰,幸好人是抓回來了,要是讓他跑了,我看你拿什麼跟我交代!」

  「拿警証跟槍嘍。」封志尚皮皮頂了句:「人都抓回來了,組長用不著那麼生氣吧?」

  「用不著?」吳東明挑高眼。「我要的是放長線釣大魚,你沒事把誘魚的餌抓回來有個屁用?我要條蚯蚓做什麼?你說啊!」

  「蚯蚓也是有用處的嘛。」耳朵被轟得好痛。封志尚摸摸外耳,感覺到一股濕粘,才想起抓人時為了跨過圍牆,雙掌被鐵絲刺傷,血沾上耳。「拿刮我的時間去問那條蚯蚓,說不定能知道大魚的下落,好歹他也是那傢伙的小舅子啊。」

  「還用得著你說!」吳東明哼一聲,扭頭走向偵訊室。

  封志尚本想抓抓被罵癢的耳朵,想起雙掌受傷而作罷。

  遠離戰火的小徐滑著椅子轉過來。「對不起,志尚哥,讓你替我挨刮。」

  「別在意。」他揮手,甩出幾滴血,不以為意繼續道:「就算你承認,組長也會怪我帶人不力才讓你捅樓子,反正千怪萬怪最後都會怪到我頭上,想躲也沒地方,你不用太在意。」

  「志尚哥……」好感動,前輩對他這麼好,嗚嗚……「我以後一定會更努力辦案,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的。」

  「我根本沒對你抱什麼希望。」

  「啊?你剛說什麼?」他沒聽清楚。

  「沒什麼。」

  「不好意思哪,阿尚。」坐在小徐對面辦公桌的林誠也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要不是我老婆下午突然開始陣痛生孩子,這個案子應該是我──」

  「別傻了,刑警也是人,難不成一邊擔心老婆孩子還能一邊辦案?你不怕出事嫂子也不能安心生孩子。不說這個,先恭喜你剛升職當老爸,男的女的?」

  「是個女娃。」林誠紅起臉,笑了。「長得像我老婆。」

  「那就好。」封志尚呼了口氣。「嫂子很漂亮。」

  「什麼意思?」他好象在損他。

  「沒,我志願登記做她第一號男朋友。」

  說到這事就嚴肅,阿尚一臉桃花,是女人的最愛卻是為人父的最恨。「嘖!我那個寶貝女兒怎麼可以被你的魔掌掃到,別來、別來。」

  「什麼嘛,我也可以是很專情的,我一定會是個好女婿,將來會好好孝順你的,岳父大人。」

  「去你的,還鬧!」林誠重重捶了要嘴皮子的同僚肩膀一記。「看看小徐,他好象還很在意。」拇指點點新人的方向。

  嘖。「幹嘛啊,像被老師捉到作弊的小學生。」

  果然是新人,像他們這種老鳥混久了,皮條加油條,根本不把這點小事記在心裡,跑基層辦案的刑警本來就註定「有功無賞,打破要賠」,再說組長也沒怪罪什麼,只是在嘴巴上念念而已。

  他們的組長是標准的刀子嘴豆腐心,別看他人長得高頭大馬、聲音洪亮,其實很好商量的。

  所以才一直升不了官。

  「我真的很過意不去。」第一次出外勤就捅樓子,唉,沒自信了……

  封志尚豪氣地拍拍他肩膀,笑出左頰的甜酒窩。「只要你賠我身上這件六千塊的夾克、一頓太陽帝國的自助吧,外加一個月免費的保齡球券,我就大人不記小人過,你看怎麼樣?」

  林誠說過,他小弟家中兩老在士林開了家保齡球館,生意興隆得很。

  「呃……」過意不去的臉閃過片刻古怪。

  「比起和前輩我的交情、還有剛剛我對你的拔刀相助,你應該不會拒絕我這點小小的要求吧?」

  小小的要求就要花上他近萬元,那大大的要求會是什麼樣子?小徐吞吞口水。

  這個前輩似乎……不像表面那麼正義凜然。

  根本──根本就是因為貪圖人家報恩才出手相助的嘛!

  可是,如果自己臉皮厚一點混過去也不會被坑,說到底還是自招其禍。

  林誠摸摸鼻子當作沒看見。

  訓練新人嘛,太忠厚老實是當不了好刑警的,而且是他托阿尚帶和他搭檔的新人,說什麼也不好插手,就當是付學費嘍。

  「怎麼?不答應?」惡魔的角冒出頭頂,燦笑中帶有讓人毛骨悚然的邪惡。

  代表正義的刑警此時此刻正做著小人威脅的惡劣行徑。

  「難道──你認為我的要求太過份?」

  「沒!怎麼敢呢!」小徐做出臣惶恐的表情,口水咕嚕轉過喉間一圈。「我一定會完成志尚哥這些『小小』的要求,一定。」嗚嗚……回家跟爹娘怎麼交代?「明天、明天我就拿一個月份的抵用券給你。」

  「那就好。」代表正義的刑警滿意地點點頭,收回惡魔的利爪。「別忘記我的夾克,這是在哈雷機車用品專賣店買的,你應該知道在哪裡吧?」

  「嗯嗯……」小徐連忙點頭。

  「還有,我要一模一──喔!」頭頂吃痛,打斷他的提醒。「誰打我?」

  「我。」纖長的身影跟著聲音落坐封志尚隔桌的空椅。「不要嚇唬新人。」

  「冤枉啊。」他哪有。

  「把手給我。」

  「志尚──」一聲緊急的女高音殺進辦公室,不出三秒,一個身材玲瓏有致、凹凸之處都恰巧完美,令人驚艷到不行的美女沖到兩人中間,「順便」利用俏臀頂開椅子上的人,鳩占鵲巢。「聽說你受傷!被槍射傷了,怎麼回事?要不要緊?」

  「我沒被槍射傷,只是受了點輕傷。」他攤開手掌。

  艷麗美女皺緊臉,活像小籠包。「你怎麼那麼不小心呢?我好心疼啊……」嬌嗔惹來旁人一身雞母皮,渾然不覺。

  封志尚看看同事太過俏麗、仿佛有牡丹花團作背景的打扮,乾笑連連:「你今天也打扮得很亮麗哪,鳳吟。」

  「我一直都很亮麗,為了你──哎呀呀,看看你的手掌,又流血了!」分局第一組女警林鳳吟萬分心疼地托高心上人雙掌,紅唇猛吹。「不痛不痛,心疼啊!看見你受傷比什麼都讓我難受,好象看見浮水屍、受理焦屍案一樣難受!呼呼,不痛不痛喔……」

  嗯……光想像那畫面,一旁的小徐胃就忍不住卯起來作怪。

  誰看見浮水屍跟焦屍會好受的?真想吐……

  「我沒事。」太過熱切的心儀反而讓小生怕怕,急著收回手。「我一點事都沒有。」

  邊說邊退,還是逃不過纖纖十指扣留。

  「可是我聽說你受槍傷,全身上下被打了七、八個孔──」

  「被打七、八個孔還能在這裡作威作福嗎?」正義之師終於受不了地打岔,救眾人於水火。「謠言止于智者。」

  換句話說,信的人是笨蛋。

  「嘿。」林鳳吟像剛發現有第三人存在似的怪笑一聲,忽略對方帶刺的暗示。「原來你也在這啊,對不起哪,我太擔心志尚,一時之間沒有把你放在眼裡,你不要見怪喔。」

  只有一時之間嗎?嚴肅味十足的東方眼迅速閃過疑問,對於她的歉意也抱持懷疑的態度。

  「不要緊張,只是一點小傷。」男主角堅持和氣生財。

  「小傷也不能等閑視之。走走走,我帶你到醫院包紮傷口。」

  「不用了吧。」讓美人擔憂是男人莫大的虛榮與自得,不過這也太扯了,只是一些小擦傷。「我洗個手就好了,只是一點小破皮而已。」

  「不行啊!萬一感染狂犬病怎麼辦?」

  呃……封志尚笑得尷尬。

  「他又不是被狗咬。」涼涼的譏誚飄來。

  林鳳吟聽了冒火,身為中正第一分局名草封志尚後援會主席兼第一號死忠Fans兼總召集人兼護衛隊等等等的她,怎麼能忍受他人對自己拜倒的西裝褲主人如此輕蔑。

  「你是他的搭檔耶!看到他手受傷,還不知道要帶他去醫院給醫生看嗎?」

  「一點小傷而已。」任裘靡非常冷靜。

  就是因為這樣過涼近冷的態度更讓林鳳吟生氣。「任裘靡!」

  「裘靡、志尚,老大召喚。」

  老大,是他們對組長吳東明另一個稱呼,經過當事人認証可以公開發行、口頭相傳的稱號。

  任裘靡點頭做回應,封志尚則是對傳話的同事招手喊聲:「謝啦,馬上去。」

  由此便可窺見兩人面對人事的態度迥異。

  封志尚起身欲跟搭檔一起進辦公室,卻被林鳳吟攔下。「不行,你要先到醫院處理這些傷口。」

  「不用那麼麻煩。」唉,他是很感謝林鳳吟的好意,但真的只是一點擦皮小陽,不必費這麼大勁。

  「我堅持。」美女臉上是捍衛偶像的堅毅。

  「老大在等我。」

  「不行。」

  兩方僵持不下的情況直到第三邊勢力介入,才有轉圜餘地。

  漆了紅十字的白色急救箱從天而降,壓上林鳳吟豐滿的胸脯。

  「與其在這邊吵,不如你做白衣天使幫他包紮上藥,男人總是喜歡會心疼,呵護自己的女人不是嗎?」屬於Billie  Holiday的中音域,卻又帶點薄荷糖的涼冷氣息的聲音淡言道。

  「這還用得著你教!」真是的,她怎麼沒想到這一招。「來來來,先坐好,我替你消毒上藥。我以前學過緊急救護,很會包紮傷口。」

  「那就好,我先過去,你慢慢消受美人恩。」任裘靡轉身,懶得理睬搭檔的反應。

  封志尚只能望見她的背影消失在組長辦公室裡。

  她來是為幫他包紮傷口的吧?他猜想。

  對這位少言冷淡的搭檔,合作了半年多,他對她還是不太瞭解,只知道她辦案認真,待人冷淡。

  其餘的,很慚愧,還是一概不知。

                    

  老大有交代,任務派下來,手腳要勤快,絕不能懈怠!

  任裘靡與封志尚出外勤來到案發現場,向負責封鎖現場的員警出示証件、在工作日志上簽到,先後彎腰鑽過黃色的現場封鎖帶。

  「警官!」駐地派出所員警打了招呼,得到一冷一熱的回應。「報告,據報案民眾聲稱,大約一點半左右聽見這間屋子傳來槍響,所以報案。我們來到現場之後發現死者躺在臥室床上,胸口中彈。」

  任裘靡提問:「法醫和檢座?」

  「已經在路上了。」

  「有找到彈殼嗎?」封志尚一邊掃視臥室四周,開口問。

  「報告,在這裡。」員警攤開掌心。「我在客廳發現的。」

  任裘靡看看員警光裸的手掌,聲音冷然:「你不知道搜証要戴白膠手套?」

  「呃……」第一次受理命案的年輕員警心虛垂下臉。「報告,我、我忘了……」

  「別這樣。」封志尚皺眉,不贊同她過份冷絕的口氣。「看他的樣子也知道剛當員警不久,你是新來的吧?」

  「是的。」

  「以後注意就好了。」他拍拍新人的肩,有點埋怨任裘靡對基層員警的態度。

  就算員警和警官的官階不同,他也不認為可以擺出官僚的樣子,當然官派樣子並不可取,不過連主管都當不上的警正三階,一樣屬於基層警力,有什麼資格擺出不可一世?

  和刑警同僚可以用這種態度他不反對,老鳥還犯這種錯真的該打屁股,但面對一般員警,他並不贊同。

  派出所員警和分局刑警的關系就像兄弟一樣,對弟弟和藹可親一點也是應該的,他是這麼想,再說一般情況下彈殼上不會有指紋。

  「是沒有指紋,但檢驗時多出來的指紋會給鑑識人員添麻煩你不知道?」一派公事公辦的態度。「你忘記上次有個立委收到裝有子彈的威脅信,把子彈一個接一個傳著看,留下一大堆指紋破壞証據的事?」

  任裘靡的聲音飄來,封志尚才知道自己大意把心裡想的全咕噥出來。

  「我記得,但這次──」

  「我來了,死者在哪?」氣焰高張的聲音擾亂乍起的爭執。

  「檢座好!」外頭一聲聲招呼打得響亮。

  先是拿著醫事包的法醫向兩人打過招呼走向床榻,接著是一名衣著光鮮時尚的女人走到門口。

  「你們是承辦的刑警?」

  美女!封志尚忍不住吹了聲口哨。「你是檢座?」美艷得幾乎不可方物。

  「如假包換。」女檢座啟唇微笑,似乎已經習慣接受贊美的目光。

  相較他的驚艷,任裘靡表現得很冷淡,連招呼都不打。

  就是因為這樣,讓女檢座特別注意她。「妳是──」

  「我叫封志尚,中正第一分局第三組。」自動送上門。

  可惜被打了退票。「我不是問你,我是問她。」如果楊洛像這個男人一樣垂涎她就好了,女檢座暗嘆,轉移目標。「你叫什麼名字?」

  任裘靡只是輕輕掃過美艷的身影,注意力回到現場。

  有個性!「我欣賞你!」這是天性使然,她老是欣賞和她不對盤的人物。「封志尚,她是你的搭檔嗎?」

  封志尚抿抿唇,對於搭檔比自己更受女性青睞的事情挺不滿的。「是的,她叫任裘靡。」

  「如果沒事的話,請你讓開。」她擋到她的路了。

  「我也想像你一樣有張中性的臉蛋,有沒有人說你長得很俊俏?」

  「你在妨礙搜查。」床榻方向傳來法醫低沉的警告。

  「是是,楊法醫大人。」嘖。

  任裘靡越過檢座往客廳走。

  「對了,兩位如果有空的話,把書架後面暗房裡的人一併帶走吧。」女檢座這邊涼涼說道。

  在場所有人抬眼掃向口出驚人之語的檢察宮。

  「奇怪了。」女檢座才覺得有鬼哩。「你們沒有發現死者是個攝影師嗎?我剛跟死者的鄰居嗑牙,他說死者家裡有間暗房,大廈管理員老伯又說死者晚上有訪客,難道你們不知道嗎?我左看右看,找不到暗房也沒看到人,只剩下這裡沒有探過,你們不覺得那個書架後面很可疑?我知道有不少知名攝影師喜歡把暗房設計得像密室一樣,說不定死者也是。」

  喀、匡!書架後面傳來細微聲響。

  任裘靡與封志尚兩人對看一眼,前者以手勢交代其餘人等離開臥房後,執槍面對書架,後者准備推移。

  再交換一眼,開始動作!

  書架「喀」地應聲往旁邊移,露出暗不見光的黑色空間。

  「不准動!」

  暗房裡,一名女子氣憤地瞪著刑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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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0 01:34:2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我說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被帶到偵諷室的女人雙手環胸,堅決不與警方合作。

  封志尚躺進椅背,拿眼前的女嫌疑人沒轍。「小姐,這也太離譜了吧,人就死在你面前,你會不知道是誰殺的?還有為什麼而殺?」

  「有沒有煙?」

  「沒有。」他不是癮君子,怎麼會有煙。

  「我想抽煙。」

  「只要給你煙就會配合我們警方辦案?」

  「我考慮。」

  天生的女性擁護者、後天禁止刑求的規定使然,他起身找煙去。

  「用不著對她那麼好。」任裘靡手上拿著文件夾進門,同時按下搭檔肩膀。「這個女人是張再重的女人,叫陳娟娟。」

  張再重!通緝有案的槍擊要犯,走私槍械和林森北路槍擊案的嫌疑人!

  聞言,女人白了臉,更証實她的話。

  任裘靡將文件夾丟在桌上,靠在桌沿。「好了,可以說說張再重為什麼要殺害死者了吧?」

  「我……我不知道。」囂張的氣焰就此蕩然無存。

  「是不知道還是不想說?」她步步逼進。

  「我……我是真的不知道!」陳娟娟突然無預警掉淚大哭。「你們不要逼我!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去的時候他就已經死了!我什麼都不知道,嗚……」

  「不可能。」淡淡的聲音不帶一絲同情,冷絕得讓人打哆嗦。

  「訊問嫌疑人有必要那麼凶嗎?」封志尚出聲:「還不確定對方是犯人,而且還是個女人,你身為女人就不能站在女人的立場對她和顏悅色一點?」

  「嗚哇哇……」陳娟娟配合地加強音效。

  「你一定知道張再重人在哪裡。」任裘靡再次逼問。

  「我早就跟他分手了,怎麼會知道他在哪裡,嗚……死的這個人是我的男朋友!我已經夠難過了你還想怎麼樣!嗚嗚哇……他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不要活了!出去以後我要怎麼見人啊!哇哇……你們讓我死了算了!一槍打死我,讓我跟他在地下繼續做情人算了!哇哇……」

  負責偵訊的兩人交換一眼,注意力又立刻被女嫌疑人再度哭哮引開。

  封志尚趕緊抽張面紙給哭得滿臉淚的陳娟娟。「你看,她已經哭成這樣,不如等她情緒恢復平靜再問吧,也許是張再重因妒殺害死者。」

  「一定是這樣!他一定是恨我,嗚……」

  「哭得很精采,可以去角逐金馬獎了。」陳娟娟也是前科累累,目前還有詐欺案在身,一樣是警方要抓的人。

  「我沒有、我沒有,嗚嗚……你冤枉人,嗚……我不要活了……」

  「陳小姐,你別哭,只要你跟我們警方合作,告訴我們他人現在在──不,是有可能會在哪出沒,我們一定會幫你。」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嗚嗚……」又是一波淚眼攻勢,哭天搶地。

  哭得真可憐。「裘靡,你就不能站在女人的角度為她想一想嗎?她也許是被害者。」

  「就是站在女人的角度才要她說實話。」

  「什麼意思?」

  「陳娟娟目前有案在身、是常業詐欺犯,就算這件事跟她無關、她不知道張再重的下落,也是免不了吃牢飯。」

  陳娟娟哽咽,一張臉更是慘白。

  「坐牢的日子並不好受這點她應該很清楚。」

  「你這是威脅。」

  「你到底是哪邊的?一直幫她說話。」

  「我是尊重人權。」

  「我是陳述事實──一個女人孤零零地蹲在牢裡,就算張再重在外面花天酒地、逍遙過日養女人,她也不可能知道,更管不著,我記得……他有個老相好在花×花酒店,花名莉莉的,說不定──」

  趴在桌上大演六月雪竇娥冤的陳娟娟突然粉拳一捶,面目變得猙獰。「他敢!被人拍到販毒的照片還要我收尾!哼!以為我是笨蛋嗎?把他藏在龍山寺附近的小屋就是要防他背著我去找那只狐──」

  賓果!封志尚一彈指,收回憐憫的表情。「原來是為了滅口啊。」找到殺人動機了。

  她、她剛說了什麼!

  意識到自己露口風,陳娟娟震驚得臉色青白交接,怒目直瞠兩人。「你、你──你們在套我話!」

  「這只是偵訊的技巧之一。」封志尚笑說,伸手欲拍搭檔的肩,怎知人家閃了不讓他撲空,真糗。

  「龍山寺附近的小屋。」他重復。

  陳娟娟喊得那麼大聲她會沒聽到嗎?嘖。出動逮人去。

  「等我啊!」這女人老是偷跑。封志尚趕忙起身出動。

  走到門口,不忘回頭謝謝對方與員警的合作。「多謝合作,我們會將感謝狀寄到女子監獄給你的,陳娟娟小姐。還有提醒你,下次假稱死者是你男朋友的時候請先確定一件事。」

  「什麼事?」三個字幾乎是咬牙出口。

  「性別。」他笑得彎起桃花眼。「死者是個女人,雖然身材穿著打扮很中性,但她是個女人,除非你改變性向,否則實在很難讓人相信。告辭,後會無期。」

  兩人一前一後離開偵訊室,把陳娟娟交給負責詐欺案、正在外頭等著帶人走的同事。

  「你們不是人!」陳娟娟的怒吼聲殺出偵訊室。

  「是你有眼不識泰山,不知道他們是誰。」進來接手的兩名刑事笑說:「他們是局裡最有名的冰火搭檔,問案是出了名的,以後罩子放亮點,別把我們員警當白癡耍。」

                    

  依照陳娟娟的口供,成功逮捕涉案的嫌疑犯交回局裡給值班同事,下班回家已經東方天空微露魚肚白。

  任裘靡走出分局,正好與一窩蜂媒體記者擦身而過。

  可憐的組長又要面對新聞媒體的麥克風攻勢。

  他們組裡的老大,只會對手下部屬叮嚀、東吆西喝,要面對媒體,還得再練練官腔才行。

  拉直風衣領口擋去淩厲的寒風,任裘靡叼根煙,點燃,吐出清晨第一道尼古丁提神。

  輕撥開遮眼的額發,想像起長官欲哭無淚、欲振乏力的表情,她忍不住嗤出聲,決定早點回家早休息。

  「裘靡!」身後搭檔熟得快爛透的聲音攔住她腳步。

  風衣衣襬在空中劃出半弧。「有事?」

  「妳要回去了?」

  「廢話。」又吹出一道白煙。

  「女人不要抽煙。」要他說幾遍才聽得進去。「對身體不好也不好看。」

  「你管得真多。」是工作上的搭檔可不代表他能管她的私事。

  「我是為你好。」

  「真為我好就不要煩我。」熬了一夜,沒有人脾氣會好。

  「我送妳。」

  任裘靡似笑非笑,執煙的手指向靛藍色的天空。「天快亮了,你不必發揮可笑的騎士精神。」

  「我是你的搭檔。」

  「工作上的搭檔。」她說得實際,也沒有一點想跟他深交的念頭。

  封志尚無可奈何瞅著她。

  半年多來,她始終都是這樣,明明是搭檔,可笑的是除了行動電話號碼以外,他對她的事什麼都不知道。

  眼見同僚搭檔相處如此融洽,他和她卻一直格格不入。唉,他也想和搭檔有說有笑,像哥兒們一樣混在一起啊!

  雖然說她是個女人,身手、辦案的氣魄卻不輸男人,射擊命中率近九成、破案件數也是局裡數一數二的,但就是──

  個性太冷,除非必要,不會主動跟同事交談。

  怪的是,她的人緣並不差,不會被過度排擠也不會被刻意分化,歸屬獨行俠之類,好象大家都認同她的冷淡,接受她這樣的性格。

  唯一不能接受的大概只有他。

  但他情有可原啊!他跟她是搭檔耶,是一天到晚出外勤都在一起的搭檔耶,是天天都待在冰山找不到火取暖的直接受害者耶!他絕對有資格抱怨搭檔的過於冷淡,害他不時覺得自己身處西伯利亞高原的冰天雪地吧!

  他撇開第一次見面的齟齬,決心和她交個朋友,偏偏她不領情,老是送他冷水加冰塊,半年下來,他快入籍愛斯基摩,移居阿拉斯加了。

  能不能──釋放點溫度給他,一點點就好,他不貪心。

  無聊,叫住她卻半天不吭聲。「沒事的話我走了。」

  咻──冬風凜冽,卷起腳邊枯葉一片。

  喀喀喀……被留在原地的封志尚冷得直顫牙。

  「就不能交個朋友嗎?」他咕噥。

  真是不明白她怎麼能冷成這樣,媲美絕對零度。

  咻──寒風再來一道,鼓吹雞皮疙瘩起立舉行朝會唱國歌。

  唔,好冷!

  不行不行,他要快點回家抱棉被。

  單身刑警的悲哀就是辦案熬夜,回家抱被,嗚──

                    

  十二月的寒風陣陣,像刀子似的刮得皮膚又幹又裂。

  剛過六點,天還帶著一抹暗沉得壓人喘氣不過的靛藍,路燈未歇,稀疏的霓虹燈與紅綠燈各自以獨有的節奏變動閃爍,沒有點綴臺北不夜城的味道,反倒是增添不少的寂寥。

  任裘靡走在回家的路上,其實並不想回家。

  一個人的家,說穿了,也只是供她睡覺的地方、一個定期繳費的旅館罷了。

  沿著忠孝西路往中華路的方向走,平日車水馬龍的大馬路此時只有零零散散的車輛呼嘯經過,隱約帶著一點高度開發的城市底下暗藏的頹喪。

  也許就是依戀與自己相同的氣味,才會選擇逛街似的走路回家。

  任裘靡再點新煙,無視十分鐘前她雞婆的搭檔提出的忠告。

  一想起他,任裘靡的細眉就會不由自主彎成扭曲的毛蟲狀,她已經習慣獨來獨往辦案,真的無法適應身邊多了一個一具自動播放功能的大喇叭,不時傳送單調刻板的員警規章,然後又自打嘴巴地違反它,在局裡嬉笑地請負責文書的第一組女同事幫忙寫悔過書。

  半年來,她始終無法習慣身邊多了個人。

  曾經,她是在某個人的身邊;但現在她寧可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任思緒胡亂紛飛的時候,一聲粗魯的叫喝及四道人影擋住她去路。

  四個年輕人其中兩名是新宿味十足的裝扮,另外兩個是一身黑色皮衣褲,臉上──很遺憾的,沒有一絲善意。

  任裘靡越過他們,繼續自己的路。

  「給我站住!」帶頭少年A鼓著氣大喝一聲。

  可惜目標萬分不給面子地繼續走她自己的路。

  為什麼這年頭的小鬼連最基本的小混混姿態都沒進步?三七步、頭仰角三十度,斜眼看人,毫無新意,她心想。

  是犯罪模式註定不斷重復還是大家取巧下創新,以致台詞千篇一律到讓人倒背如流?

  「攔住她!」又是一句。

  不理人的腳步終於停頓,回過頭。「要當帶頭的就要身先士卒,不要老叫自己手下死在前頭。」

  三名面露不善的年輕人聞言,動搖出迷惘。

  老大常常叫他們先上,說什麼重要人物要放在最後的壓軸,因為電視上都這麼演──

  可是這個女人的話好象又有點道理,帶頭就是要站在前頭帶大家,不這樣,還叫帶頭嗎?嗯……三名少年臉上浮現長考的疑雲。

  「你……你們聽她放屁啊!還不快給我上!」

  「喔,是。」三名少年傻傻逼向到如今還是面無表情的任裘靡。

  會猶豫就代表還有得救。「你們聽他的有什麼好處?」任龔靡氣定神閑換根煙,煙癮真的是愈來愈重了,她想,分明不把眼前四個小蘿蔔頭放在眼裡。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更猶豫了。

  「你們聽她的還是聽我的,上啊!」

  「喔,好,老大。」

  「啊──」大叫純粹是為了壯膽,玩樂需要經費,他們口袋空空、沒有工作,算她倒楣被他們遇上。

  「啊──」三人六拳齊出,往任裘靡身上攻來。

  「啊──」壯大的聲勢破功變成慘叫,一個直拳、左肘擊。下段踢之後是三聲慘叫:「哇哇哇──」聽聲音就知道可能一時半刻都爬不起來。

  帶頭少年見狀,心慌地想拔腿溜離現場。

  可惜有人跑得比他更快,擋住去路。

  「可惡!」銀光從他探出口袋的手閃出,路燈反射下劃出一道光的流線,揮向擋路的人。

  任裘靡用手刀劈下武器,反握在手。「刀子不是這樣用的。」

  「你──啊!」一記側踢,少年立時倒地不起。

  「希望不會再有下回了。」

  拿出手機撥號,對方立刻傳來「中正第一分局勤指中心您好」的親切回應。

  「我是任裘靡,郵政總局前面有四名意圖行搶的不良少年,麻煩通知少年隊把人帶回去。」

  話交代完,新煙再點,繼續晃回家。

                    

  員警和法界人士有共通的現象就是──

  假少得可憐,休閑生活貧乏得教人掉淚,維護社會治安的同時往往維護不了自己的健康和家庭的幸福,

  倒不是說做員警就註定嫁不出去、娶不到老婆,也不是說嫁了丈夫、娶了老婆最後都會離婚,只是──只是很難兩者兼顧而已。

  所以,「休假」一詞對員警來說奢侈得像精緻的河豚料理,不是一般尋常人能吃得起。

  能輪到休假,往往先謝駐局神明關聖帝君,再謝上司體察下情。

  任裘靡沒那份感激涕零,對她來說,不要求加薪已經算她客氣,體恤分局經費不足、支出繁瑣的窘境。

  休假日,在家無聊,索性像平常一樣,套上米色風衣出門逛大街。

  蕭索的冬日因為年終大特賣,街上還是熙來攘往,好不熱鬧。

  走在百貨公司林立的東區,特賣會引來的人潮熱絡擁擠,完全呈現不出新聞頻報、政黨交戰的經濟不景氣,生意人牢牢抓住人們貪小便宜的心理,祭出跳樓放血價吸引消費者前來。

  她閑散叼根煙走在街上,累了就停下,休息夠了就繼續走,偶爾被路過的女人叫住搭訕,長相中性、打扮也中性的她早習慣把「我是女人」這四個字掛在嘴巴上作回絕的藉口。

  雖然有時還會遇到同性傾向的男女分別搭訕,比較麻煩。

  嗯……她長得很兩性皆宜嗎?腦袋今天不工作,乾脆拿個無聊的問題當目標胡思亂想也好。

  難得的假日她總是這麼打發掉,誰叫刑警的生活太緊湊,一有空閑只想什麼事都不做,其他同事是否如此她不知道,只知自己是這麼想。

  但天公作不作美就另當別論,生活在什麼樣的圈子久了,好象想回復一般人正常的生活都很難。

  抓犯人的生活過久,有時還會發生犯人自動送上門的情況。

  好比現在──

  「搶──劫──啊──」

  高分貝的殺豬叫刺痛來往行人的耳膜,在這條街上的任裘靡也不例外。

  ???……奔跑的腳步聲逐漸向她逼近。

  回頭看,剛才還算擁擠的人行道竟然自動清出中間一條通道,行人極有默契地「讓路」,冷眼看著疾奔的身影跟自己擦身而過。

  「為什麼──」任裘靡微惱地停在原地,低語。

  現行犯也愈跑愈近……

  「連一天假都不讓我休。」長腳一伸,神准勾住現行犯。

  「啊!」

  碰!少年吃了一拐子跌倒,抱在懷裡的花散落滿地。

  ???──跑步聲又從那頭傳過來,這回是三個人,兩男一女。

  跑在最前面的男人看見仗義者,面露訝然。

  「咦?裘靡?」

  「是你。」這廂眉毛又彎成蟲爬體。「連假日也不放過我嗎?」好煩。

  為什麼又碰見她煩人嘴碎的搭檔?

  跟著封志尚後頭來的一男一女看見她,後者叫了聲:

  「哎呀,這不是任裘靡嗎?」

  是那個美艷女檢座,更頭大。

  事後從同事口中得知,她就是那位讓臺北地檢署主任檢察官頭疼的天字第一號大麻煩何夭夭。

  只要是麻煩,她都想避開,能閃多遠就多遠。

  好頭痛,臺北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小?不想遇見的人全都在同一天逛大街。

  真不應該出門,好後悔。

  「別想跑。」注意到少年想趁勢逃跑的封志尚,只用一隻大掌就把人扣住。「為什麼要偷花?」

  「不關你的事!放開我!」看來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年奮力掙紮。「放開我,臭老頭。」

  臭老頭?「我才二十七,你叫我臭老頭?」

  「老頭就是老頭!」

  「還很臭。」任裘靡提醒他,後悔今天出門。

  封志尚沒好氣瞪她一眼,就算她今天休假好了,就不能盡點搭檔的責任配合他一下嗎?

  「為什麼偷花?」偷錢、偷車他看多了,就是沒見人偷過花。

  「我……要你管!」

  「放他走吧。」女檢座發了聲:「這年頭,偷花的人不多見了,算我的。」

  「他是少年犯。」警方代表似乎不妥協。「檢座,捉犯人是員警的事。」封志尚定定看著她。

  「我已經付錢給花店老闆了,他可以作証。」何夭夭指著身邊冷著一張臉的男人。「他搶的是我的花,而我不計較。」

  「他是現行犯。」

  「我認識他,這只是朋友間的玩笑。」

  「是嗎?」別玩了檢察官──真想這麼喊。「是朋友應該知道對方的名字吧?」

  「當然──你叫什麼名字?」

  「衛、衛離。」

  「沒錯,他叫衛離。」何夭夭點頭。「怎麼樣?放不放人。」

  封志尚抓抓頭,事情變得有點棘手。「就算這樣──檢座買花做什麼?」

  「送人啊。」這麼簡單的答案還用得著問她,嘖。

  「送誰?」

  這就有點難了,瞄瞄身旁的男人,那張臉寫著「敢說是我就試試看」,這邊是面無表情的女刑事,嗯……

  「送她嘍。」選她比較安全,因為不睡在同一張床上嘛。

  「裘靡才不會──」

  任裘靡彎腰,撿起所有的紫羅蘭掛放在左臂。「謝謝。」

  此舉看得封志尚目瞪口呆。

  喂,有點員警的自覺好不好?他的表情這麼吶喊著。

  可惜默契沒到那程度,也不打算到那程度的任裘靡根本不理他,轉手把花塞進少年懷裡。

  「沒有壞,還可以送人。」

  「我才不──」

  「只有這一次,沒下次了。」她打斷他:「不要因為一時意氣就浪費別人的好意自找苦吃,如果沒有需要,你就不會搶了;還有,再有下次,我一定抓你進警局。」

  「我……」

  「拿好就走。」

  不知道是被嚇得想逃還是抵擋不了她的恫嚇,少年抱著花快步跑到下一條巷口消失不見。

  事情落幕,演員也可以退場了。在封志尚不贊同的眼神下,她幾乎是故意挑釁地點煙,任裘靡率性──也可以說漫不經心地揮手告別。

  揮在半空的手來不及劃過圓弧,卻被扣在一隻纖手中。

  這個女人真的太帥了,她喜歡,不好好認識一下就太辜負老天爺給的緣份。

  「四個人一起喝杯咖啡吧,我請客。」幾乎是不容在場三人反駁的命令口氣,也突如其來得讓人措手不及。

  邀約的人氣勢不容小覷,畢竟是當檢察官的,而且──

  還是個認為地球從一開始就以自己為中心自轉的檢察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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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0 01:34:4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被強拉進咖啡館、又被強迫坐下的任裘靡,在服務生送上四杯個性迥異的咖啡退下之後,馬上幹光自己的Espresso,在三人六目之下連告辭都不說一聲扭頭就走。

  「對不起,何檢,裘靡就是這個樣子。」她沒禮貌說走就走為什麼是他來道歉?真倒楣。「她個性比較孤僻,不太習慣人多,不好意思。」

  「又不是你的錯,替她道什麼歉。」何夭夭看著,覺得好笑。「楊洛,你不覺得裘靡跟你的個性有點像?」

  「你卻不像他。」封志尚還知道替任裘靡賠罪,她是除非接受道歉的人是他,否則連「道歉」兩個字都不會寫。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又想惹毛她了。

  「字面上的意思。」楊洛手上捧著喝慣的藍山黑咖啡,等待新婚妻子發起的戰爭。

  「你哪天惹火別人我也會為你跟對方道歉。」

  「先對自己說吧。」他會故意挑起戰火的對象也只有她。

  「我就知道你存心惹火我!」真過份!「哪有人這麼對待老婆的,我才嫁你兩個禮拜。」連蜜月都沒有度過。

  「所以要你早點習慣。」

  這意謂著──「你每天都要跟我吵上一架才過癮嗎?」

  「也許吧。」就算他不刻意挑起,這位楊太太也有辦法滋生事端來場口沫大戰,根本用不著他動口。

  「楊洛!」

  「你們──是夫妻?」被遺忘的第三人封志尚不敢相信地看著兩人。

  「是啊。」

  楊洛沒有出聲,但有點頭表示。

  有點……怪。怎麼看都不覺得很配,一個冷、一個熱──也看不出相容的地方,對話像仇人見面似的,很難想像這樣不搭軋的兩人會是一對夫妻,還是新婚夫妻。

  冷和熱……有點熟悉感……

  「啊,外面下雨了。」何夭夭不經意地嚷了聲,喚醒訝異中的封志尚。

  透過落地窗看過去,咖啡店外的街道漸漸被細雨打濕,人行道被雨水沾染出更深的磚紅色。

  米色的風衣背影落在對面街道,在撐傘來往的行人中穿梭,沒有傘的米色身影反而顯得突兀,雨水打得風衣肩線透出淺黃。

  那樣的畫面──

  「抱歉,我有事先走一步了。」封志尚抓起外套,急忙離開。「謝謝你的咖啡,改天換我請。」

  「拜。」何夭夭也很乾脆,沒有留人的打算。

                    

  下雨了。

  任裘靡掌心朝天,接住一滴、兩滴,最後變成四五六滴,數也數不清的雨水。

  冬天的臺北總是細雨不斷,細得像針又冷得像冰,嘴上的煙也被雨水淋濕,熄了紅光,只好被放棄丟進垃圾筒。

  嘖,今天果然不宜出門。

  躲進一家店的遮雨棚,發現只有她一個人站在雨棚下,好象所有的人都知道身上要帶把傘,就她一個人不知道。

  寒涼的雨水滲透進皮膚,冰得她縮了肩膀,忍不住點煙取暖。

  走不成,站在這看人來人往也無妨。

  反正──閑嘛。

  擦身不相問的路人手中都有一把傘,不管是什麼造型,都是個人選擇帶在身邊的。

  自己的選擇,沒什麼好怨。

  然而,沒有傘的她此刻不免感到孤寂。

  整個城市人人有傘,只有她像遭受流放被驅逐在外的罪犯,不管在城市的哪一個角落都顯得突兀。

  有時候,與眾不同是會讓人覺得寂寞的。

  她的傘呢?

  是她選擇不帶傘,還是不敢帶傘,只好一直淋雨下去?

  「會有人……送傘給我嗎?」

  這是個好問題。

  會有人送傘給她嗎?在她最需要的此時此刻?

  百無聊賴任思緒四竄,眼睛也跟著冬天的陰雨意興闌珊地左掃右望。

  一支矬到不行的黑色大傘令她雙目停駐,錯愕得移不開。

  在五彩繽紛的傘海下,這把黑香菇大頭傘顯得萬分突兀──還是很可笑的那一種突兀。

  在傘也講求名牌、造型設計的現代,是哪位天才還在用六O年代爺字輩標榜「俗擱耐用」的黑色香菇傘?

  這引起她的好奇。

  然而面對她的傘擋住了雨傘主人的臉,讓她無法窺見此人面貌,執傘的人似乎在找誰,左轉右轉,大得有點遲鈍感的傘面始終遮住那人的瞼。

  雨傘的主人突然向後轉。

  找到了。「裘靡!」

  任裘靡手上的煙因為看見雨傘主人太過驚訝而松墜,無聲落地。

  封志尚?納進熟悉人影的東方眼萬分錯愕。

  「還好你沒走遠。」在她來不及收回訝異的空隙,封志尚已經走進雨棚站在她旁邊。「我有傘,送你回去。」

  就近端詳他的傘,傘柄上一百元的標簽還沒來得及撕下。

  「你買傘都不挑的嗎?就像對跟你表示好感的女人來者不拒一樣?」

  「買傘跟對女人的態度是兩碼子事。」她就不能老老實實說聲謝嗎?他好心怕她淋雨生病耶!「我是怕你走太快我追不上才隨便買了一支,不過──」

  被她的眼神這麼一藐視,他也忍不住舉高傘左看右看。「嗯,依照我的審美觀來看──」

  「很醜。」兩人異口同聲,默契配合之好,讓彼此又訝異地看了對方一眼。

  「我們的默契還算不錯嘛。」是個好現象。

  「誰跟你有默契。」語氣一樣冰。

  「別鬧了。」遇上正經事,平常笑嘻嘻的封志尚也有他自己嚴肅的一面。「冬天的雨會把身體凍壞,你我都是單身貴族,說難聽一點都是『羅漢腳』你應該知道一個人住,生病時很難打理,讓我送你吧。」

  「騎士精神好是好,但你的未免泛濫成災,不分對象。」涼涼的話透露拒絕的意味,擺明不領情。

  「這跟騎士精神無關,換作是你一定也見不得我變成落湯雞淋雨回家──」

  「我會。」她就會不關己事當作沒看見。

  哇!算他打錯比方,自取其辱。

  「妳有妳的做法,我有我的;就當我是騎士精神泛濫找不到地方灌溉,反正又沖不垮你的防波堤,你擔心什麼。」他說得有點火氣。

  他也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麼不經意看見淋著雨走在對街的她會匆匆告辭,在路邊晴天賣九十九、雨天賣一百塊的雨傘攤子手忙腳亂抓把傘,丟下一百塊就急著要追上她。

  只是一股沖動,不想看見她一個人淋著雨走在街上,什麼都沒有。

  防波堤?任裘靡冷冷瞪他,挺不是滋味。

  「不要逞強了。」他伸手要拉她,卻撲了個空,就像每次工作之餘拉近彼此距離的嘗試一樣,每次都敗北。「任裘靡!」

  「我不需要。」

  「你怎麼這麼──」「蕃」字被一聲驚呼打回喉嚨裡。

  「封先生!」用皮包擋雨邊找地方躲的女人縮進遮雨棚。「好巧,在這裡遇見你!」

  「妳是──」

  「我是施逸倫,去年三月二十號箱屍命案的承辦檢察官啊,你忘了,我們還一起合作辦案耶。」

  去年的事他怎麼記得住,但基於禮貌和對女性的體貼,他點頭。「我──當然記得,施檢座長得這麼漂亮,想忘都難。」鼻子有點癢,封志尚忍不住抓抓鼻頭。

  他知不知道自己睜眼說瞎話的時候有抓鼻子的習慣?一旁的任裘靡冷眼靜觀,看不慣他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鄉願作風。

  搭檔半年多,很多不想注意的事情也會因為重復發生,變得沒有辦法不注意到,這就是一例。

  「你有傘真是太好了,我要到前面的Veeko,你可不可以送我一程?」

  「這個……」他看看面無表情的搭檔,陷入兩難。

  任裘靡趁這機會走進雨中,沒有回頭。

  「裘靡!」這個女人老是說不聽!篤信「女人是用來疼而不是用來凶」原則的封志尚不由上火。

  「就麻煩你了。」搞不清楚──或不想搞清楚狀況的施逸倫自顧自說。

  望著漸去的背影,再看看眼前的美女。

  「可惡!」封志尚低咒一聲,把傘交給我見猶憐型的美女檢察官。「傘給你,不送。」

  話完,追人去,絲毫不理施逸倫在身後嚴重失態的叫囂。

  長手長腳的他沒兩三下就追到任裘靡身後,緊緊跟著,嘴巴忍不住嘀咕:

  「冬天耶!這麼冷的天氣你拿自己的身體來玩,想學電視上在雨中瀟灑漫步好歹也挑夏天──不對不對,夏天會打雷,萬一被雷打到就不好玩了。」雖然被打到的機率好比中樂透,但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他這只嘴就不能休息片刻嗎?沒來由的無名火讓任裘靡步伐拉得更大。

  後頭的人總能輕易趕上。「我們做員警最重要的就是身體,沒有健康的身體想辦好案子是不可能的,像你這樣糟蹋自己有什麼好處呢?感冒就算了,萬一併發嚴重的肺炎、肺水腫──」

  感冒會肺水腫?夠了呴,真是夠了他。任裘靡朝著雨來的天空翻了白眼。

  為什麼這個人是她的搭檔?

  「裘靡裘靡裘靡……」

  兩人四腳同時停頓,但仔細一看不難發現是前面的人先停,後頭的人配合速度快得像在同一個時間作同樣的動作。

  「閉嘴!」這傢伙比麻雀還吵!

  「總算是開口跟我說話、肯看我了。」雖然言簡意賅得讓人想哭。「說吧,你在氣什麼?」無視此刻站在雨中,反正都濕透了,還在乎淋多久嗎?封志尚好整以暇等待合理的解釋。

  但這前提必須是任裘靡這個人知道「解釋」二字怎生書。

  只可惜,她不是。

  這個男人真的很煩,而她也真的失常,沒來由的怒火發作在他跟那個美女檢察官笑談的時候。

  她生氣,氣這傢伙沒事去挑弄別人家池子裡的春水,那個檢察官,分局同事,甚至連女犯人、受害者都不放過,每個月局裡總能收到十來封女子監獄寄來的信,上頭署名給這個老兄,據可靠消息來源指出:都是情書。

  真受不了他惹出來的蝶亂蜂喧,這個死桃花!任裘靡渾然不覺自己怒氣發得沒有道理。

  「換個位置?」話雖帶有問號,其實在出口的同時封志尚已經扳著她一起轉了一百八十度。

  這時候還能要蠢。任裘靡不悅地耙了耙濕發,察覺風勢雨勢不知何時已經改變,而封志尚換好的位置擋去本該她承受的。

  這個人──她看看他,一臉問號。

  「該有問號的人是我。」事實上他是滿臉都問號。

  不懂她沒事找事弄壞自己身體做什麼、不懂自己見她一個人在雨中竟覺得刺眼、不懂為什麼會舍去嬌小玲瓏的大美女來就她這雪山冰原──

  最最不懂的是,他幹嘛已經買了只矬到想哭的傘還丟給施逸倫,讓自己站在這裡陪她淋雨?

  「小姐,我們已經淋得夠久了,你到底走不走呢?」她是不可能告訴他自己在氣什麼的了。封志尚死心地想,積半年經驗之久,他應該早就知道的。

  但,就是忍不住期待。

                    

  明明兩個人一起淋雨,為什麼──

  「哈、哈、哈啾啾啾……」只有他感冒?

  「你沒聽過『只有笨蛋會感冒』這句日本俚語嗎?」維持不變的低溫無視他抱病上班還淪落到三更半夜出外勤的悲慘遭遇,無情地吹來風涼。

  哈、哈啾!「真是夠了。」拉緊領口擋風,摩擦手臂生熱取暖。「喀喀喀……什麼鬼天氣飄雨又吹風,冷、冷喀喀喀……」牙齒都發抖打戰了,封志尚還是堅持要向老天爺陳情。

  最好現在有一杯咖啡,再加一個懷爐,他要的不多,真的不多;最多最多,再來條圍巾和熱呼呼的肉包子,要不然……麻辣鍋也行,真的真的,他一點都不貪心,只要這些就好。

  偏偏,此時此刻他就是得站在寒風不停、綿雨不絕的暗處,等著目標出現帶回分局交差,嗚嗚……好冷!今天晚上的溫度低得連鼻涕都快結冰了!

  「好冷……」他乾脆在原地跑步增加熱能。

  「笨蛋。」任裘靡沒好氣送他白眼,立刻又回到目標所在的車行鐵卷門。

  依呀──鐵卷門旁的小門被從裡頭打開,迎接不知從哪個暗處突然出現的一道身影。

  「有目標以外的人。」她拉拉身邊人一起注意。

  封志尚貼近她以便能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得更清楚。「那個人是誰?」說話時,熱呼的氣息在冬夜凝成白霧。

  任裘靡細看,夜燈下勉強能看出一點輪廓,呼出的淡霧與封志尚的混成一體:「那個人──」

  「怎麼說到一半就不說了?」他側頭,呃……

  怦咚!心臟急促一跳,什麼時候兩個人靠得這麼近了?

  眼觀眼、鼻觀鼻──

  「啊,你有鼻頭粉刺──幹嘛打我!」他低嘶,直揉發疼的頭。

  「正經點。」生病還能惹毛她,算他行。

  「我一直都很正經。」真冤枉。「要請求支──哈啾──援嗎?」

  「你說呢?」他是病昏頭了嗎?

  這麼輕蔑的冷哼意指「這不是廢話嗎」,身為搭檔,這點默契他還有。

  拿出手機──「裘靡,你的手機有電嗎?」

  任裘靡的注意力被搭檔的問題拉回來。「什麼意思?」

  他秀出手機。「我想我昨天忘了充電。」

  白眼一翻再一翻,受不了。「拿去。」

  「呃……裘靡。」

  「又怎麼了!」她低嘶。

  「你的──好象也忘記充電。」他苦笑。

  兩個有手機的人卻沒一個能派上用場,這種搭檔默契不要也罷,真想哭……果然是極噩運拍檔。

  &$@#@※……難道今天又是黑煞日,諸事不宜?

  「乾脆收工回去算了。」她動了氣。

  「我也覺得。」怪事接二連三,刑警的第六感告訴他,今天會出事。「不過組長那邊很難交代。」

  依呀──鐵門再度開啟,魚貫走出兩人。

  「是目標跟剛才進去的人。」封志尚認出來。「現在怎麼辦?」

  「你在這裡繼續監視,我去請求支援,記住,不能讓人逃走。」盯了一個月的線好不容易等收網,不能功虧一簣。

  「要我一對二?」她可真是個「好」搭檔啊。

  「你不是騎士嗎?」搭檔回他冷冷一哼。

  「騎士也是人肉做的,拜託你盡快找到電話向組長求援。」

  任裘靡嗤聲。「你也怕?」

  「我這叫珍惜生命。」他雙手合十朝她一拜。「老衲還想退隱山林後雲遊四海,望施主快去快回。」

  這時候還能瘋言瘋語足見他根本不怕。

  嗤。「你不會有事,我保証。」

  「你也不會有事,我保証。」封志尚笑著抽出放在右胸側的槍,左撇子的他一直不習慣把槍收在左胸側槍套的規定,偷偷訂做一個適合左撇子的槍套,拉開保險匣。

  「快去快回。」說這話時,平日玩世不恭的神情已經不再嬉笑輕松,緊盯著站在鐵卷門前交談的兩人。

  誰說只有女人善變,這個男人翻臉跟翻書差不多快。

  「我的保証絕對有效。」任裘靡離開前低聲道:「才不像你只是隨便說說。」

  專心注意目標動靜的封志尚一時沒注意,等回頭要問的時候,她人已經不知道跑到哪去找電話求援了。

                    

  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

  封志尚愈等愈心焦。

  她是跑到美國向FBI求援嗎?這麼久還沒回來!

  而目標兩人似乎篤定安全無虞似的,就這麼站在街上交頭接耳,把員警當什麼了,以為自己躲得很隱密,員警找不到嗎?嘖。

  忍不住嘀咕搭檔的龜速,封志尚還是很守本份地隱身在光源薄弱的轉角監視兩人的行動,直到──

  躲在呈Y字形直的這條街道轉角的他,發現站在三條街交叉點目標的左後方暗巷一道鬼祟卻熟悉的人影。

  該死!他這時候才想到過去搭檔的不良紀錄──

  擅自行動!天曉得為這件事她被組長叫去罵過幾回。

  更可惡的是──這個女人置他于事外,他們是搭檔,她卻騙他放他鴿子!

  他向來不對女人生氣,但是這次──他真的生氣了!就算是維多利亞女皇來、戴安娜王妃復活,都無法讓他抓回一點英國的騎士精神和紳士風度!

  他只想抓住她肩膀,搖醒她,剖開她的頭看看裡面有沒有腦袋!

  女超人也只是美國卡通人物之一,她竟然想把它搬到現實生活中!就算她舉槍高喊「萬能的天神請賜給我神奇的力量」,還是一副血肉之軀啊!

  氣瞪著前方,又苦於不能讓目標有所警覺,封志尚咬牙。

  鐵門前的兩人突然有了動作。

  糟!她被發現了!

  「員警!不要動!」封志尚一邊大喝,同時以最快的速度沖向兩人。

  多虧他這一聲吆喝引開歹徒注意,任裘靡趁機送兩人各一記側踢。

  封志尚也在同時沖過來,各自銬住一人,結束這個任務。

  「回去交差了。」她淡說。

  「這就是你的保証?」

  鵝黃的夜燈下,封志尚的表情很模糊,看不清。

  任裘靡別過臉直視前方。

  她並不想看清楚他的表情。

                    

  「說啊!這就是你給我的保証嗎!」

  回分局的一路上,封志尚咆哮聲不斷,可惜承受的人像棉花打了就凹、收手就恢復原狀,完全不以為意。

  被逮的兩名涉案嫌疑人哼哼唉唉,途中似乎成了炮灰,被轟得很無辜。

  「任、裘、靡!」她以為悶不吭聲就可以一筆帶過嗎!

  「把這兩個人帶到偵訊室。」她轉頭對新人小徐交代道,對封志尚的怒氣充耳不聞。

  夠了!真的受夠了!他扣住她的肩,非要她正眼看著他不可。「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當成你的搭檔?」

  「不要把擒拿朮用在我身上。」任裘靡一如以往冷靜地掐他大拇指,痛得他不得不鬆手。

  徹頭到尾,她完全沒有反省的態勢,或者根本沒有反省能力。

  她明不明白這樣莽撞行事可能會讓她喪命?知不知道當時如果他沒有喊那一聲引開注意,她有可能死在對方槍下?

  她,任裘靡,到底搞不搞得清楚狀況!氣令智昏的封志尚根本沒想到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有想掐死一個人──還是個女人──的沖動。

  搭檔半年、不知道她家住哪就罷、沒有朋友交情也算了,但是工作上最起碼的合作也吝於配合嗎?這種出生入死、把自己的性命交給搭檔的工作豈能容她三思孤行?

  「她到底在搞什麼?」手伸入發叢猛抓,一股火氣在胸中起起伏伏始終排泄不去,燒得他渾渾沌沌、眼前發黑,如此惡性循環不讓他火氣更熾。

  「任裘靡!」大腳跟進辦公室追上她,仗著男人天生力氣大於女人的優勢,強將她轉向。

  面對面,一劈頭就是火力全開:

  「難道我的能力讓你看不上眼、認為我不配做你的搭檔?如果是,就明白告訴我,我大可以請調回原來單位;如果不是,你最好給我一個能說服我的理由。」

  兩人合作以來首次的爭執引起所有人員注意,屏息以待。

  他們從來沒看過封志尚發這麼大的脾氣,沒一個敢上前捋虎須、摸逆鱗,吞吞口水,閃到最遠的距離靜觀其變。

  他吼個什麼勁。「我只是在履行我的保証,你平安無事。」

  「見鬼的保証!」他不說臟話不代表不會說,只是不喜歡。「去你天殺的鬼保証!我當刑警就有隨時受傷的心理准備,為什麼出外勤要兩人一組?就是好讓彼此有照應,遇到危險的時候能合作,增加活命的機會,這就是搭檔的目的。但你在做什麼!一意孤行,完全不把我放在眼裡,你真以為自己刀槍不入?還是認為我只會扯後腿!」

  身為當事人之一、炮轟中心點的任裘靡在強大的火力下還能保持自若的神色,讓旁觀者為之佩服。

  「如果你不能給我一個好理由說服我,你今天擅自行動是對的,我絕對不會原諒你!」

  她不認為這麼做有哪裡對不起他。

  「要拆夥也可以。」她早就想向組長要求。

  「妳……」

  「別妨礙我抽煙。」煩死了。不想承受他的怒氣,天曉得,他的話讓她很不舒服,有種心虛微微刺著。

  肩膀的箝制合作地松開,任裘靡拿出打火機,擦出火花。

  還沒碰到銜在嘴邊的香煙,就被天外一手搶去打火機,連煙也給抽走。

  「還我。」

  「就連一個謊話也懶得編?」半年多的搭檔一點最起碼的在意也沒有?撇開今天這件事不談,之前每一次出勤、偵訊,他們都能配合得很好,所以他一直釋出好意,認為兩個人能做朋友。

  結果,都是他一廂情願,她始終把他當猴子耍?

  「就算編一個超不入流的謊話──套用肥皂劇的公式說因為以前的搭檔就死在你面前──」

  誰都沒發現,任裘靡拿煙的手突地一僵。

  「──從那次之後你就習慣一個人,不想跟任何人搭檔,不想看見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連這種騙三歲小孩都不行的謊話也好啊,可是你連這個也不屑編?」足以顯見在她任裘靡眼中,他封志尚連同事的邊都沾不上,所以用不著她花一點點點點的心思。

  這份認知,讓他很受傷。

  被排擠的滋味很難受她懂不懂?熱臉貼上冷屁股的感覺嘔得足以讓人大吐三桶血她知不知道啊!

  「阿尚……」林誠突然出聲,眼神時有時無飄到任裘靡臉上,都到這節骨眼了,不出來冒死充當和事佬也不行。「你就別再說了……」

  「不罵幾句她是學不乖的!」天知道下回是不是能這麼幸運,不是每個人都能配合她的擅自行動。

  裘靡的做法是該罵沒錯,但也要看看罵的內容啊!林誠苦著臉。他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夠了!要讓外人看笑話說組裡起內訌是不是!」

  「組長……」

  救星來到,第三組全體人員心中致上最敬意。

  在長官的瞪視警告下,封志尚不得不放手,眼睜睜看著她走出去。

  「你這個白癡!」存心氣禿他啊!「沒事講這些五四三的屁話幹什麼!嫌無聊沒事想找人吵架就去偵訊室跟犯人吵!還有你們、你們跟你們!看戲啊!還不去做自己的事!」

  一聲令下,所有人回到先前的工作,移送的移送、寫報告的繼續埋頭苦幹。

  林誠見上司離開,晃到封志尚身邊。「你不應該跟裘靡說那些話的。」

  「又怪我?」今天擅自行動讓任務差點失敗的人是她耶!

  「你不知道嗎?」

  「什麼?」

  「裘靡上一個搭檔真的就是死在她面前,你不知道嗎?」

  封志尚訝異得合不攏嘴,足以塞進兩顆蛋。「我、我是亂說的。」

  「你的亂說夭壽准。」林誠搖搖頭,語重心長:「要說你好運該去買樂透,還是要說你倒楣,最好開始吃齋念佛找人改運。」

  封志尚還是一臉錯愕相,像個呆子。

  唉……沒救了。

  「阿尚,你這次真的捅到人家的螞蜂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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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0 01:35:0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你在這裡等待支援,我先進去探探。」

  「不行,要進去就一起進去。」

  「笨蛋,人質還在對方手上,總得先探看在裡面什麼地方,到時候要救也比較好救,等支援來再探很容易引起歹徒注意。」

  「但是──」

  「沒什麼好但是。」

  「我跟你一起進去。」

  「喂,好歹你也是個女人,雖然我很清楚你的本事不輸男人,但是小姐啊──對我來說,男人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保護女人,我們總要有一個人指引支援的人手前來,不能我在外面等、你進去探,這說不過去吧。」

  「這只是你的大男人主義作祟。」

  「嘻,就算是這樣好了,難得讓我大男人一次又何妨?時間緊迫,照我的話做,給我個當英雄的機會又不會少你一塊肉,再說我──」

  「什麼?」

  「等我回來再說。」

  等我回來……

  他卻沒有回來──

  身中三槍致命,再也沒有回來。

  她也永遠無法知道那時候的他到底想跟她說什麼。

  簡單的喪禮過後,她從他妹妹手中接收他的煙盒和打火機。

  Seven  Stars──是他抽慣的香煙品牌,如今由她繼續這個習慣。

  原本不抽煙的她投入尼古丁的懷抱,只為留住熟悉的味道。

  叼根煙在嘴裡,淡淡的煙草味總能帶給她安心的感覺,就像他還活著一樣。

  打火機……伸手進口袋,空無一物。

  「嗤。」她想起來打火機在封志尚手裡。

  不想見那笨蛋加三級的白癡!坐在分局後門台階上的任裘靡心情極度惡劣地暗忖。

  他輕蔑嘲諷的肥皂劇戲碼是她現實生活中的一段過往,他知道那種感覺──那種眼睜睜看著同伴死在自己面前的感覺嗎?

  大哭咆哮、大吵大鬧──電視演得既虛假又誇張,事實上,當那一幕落在自己眼前,她的感覺再簡單也不過。

  沒有感覺就是她那時唯一的感覺,腦袋裡嗡嗡作響,什麼都感覺不到,只知道要等,等躺在血泊中的人站起來笑著對她說一聲沒事。

  可是她等不到,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等了多久,醒來發現自己人在醫院病床上,已經是第二天的事。

  到那時,才真的開始有了感覺,感覺他已經死了的事實。

  這些親身經歷電視連續劇演得出來嗎?那種如墜深淵的絕望,一點一滴地吞噬掉一個人的感覺神經,麻木、窒息、像作夢一樣──這些,演得出來嗎?

  好不容易稀釋淡化的記憶,突然被他來個還原作用變得濃稠,她很努力讓自己不要陷在過去的泥沼中,偏他好死不死將快上岸的她往反方向推了一把。

  「渾帳。」

  嚓!火光在她面前一亮,頭頂落下濃得化不開的歉意:

  「對不起。」他不知道前因後果胡說一通,闖了禍。

  可是──她並非完全沒有錯。

  「不想道歉就別說。」他以為沒人聽得出他話裡的怨懟啊,嘖。

  呼──風吹過,打火機上的紅艷左右晃動,兩個人同時伸手擋風。

  封志尚的掌心貼上她的手背。

  「呃……」視線膠著在同一個點,濃黑的劍眉變成軟劍皺起微浪。「你還是面無表情。」

  他以為她會──好吧,就算不會哭,好歹也是滿臉淒楚,畢竟,任誰遇到這種事臉色都會變。

  就她,還是一派冷靜,讓他覺得自己的心虛內疚很愚蠢,備感狼狽,好象自己的擔心很多餘。

  「你要我怎樣?」沒被他刺得唉疼喊痛就已經算她夠堅強了,這傢伙還不滿意,真的要她血流滿地死成一片才甘心嗎?「氣出完了就走,想再對我說教就滾回去,我不想聽。」

  「我來道歉。」她剛是聾了嗎?「我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後果,對你說那麼重的話是我不對;但是你擅自行動也不應該,我是你的搭檔,應該一起行動。」

  又來了。「你還沒說夠嗎?」

  「你不能這麼自私。」

  自私?「你說我──自私?」

  「當然自私,你不想看見事情在自己眼前重演就胡亂行動,難道我就願意看見你死在我面前?這不是自私是什麼?」

  任裘靡啞口無言。

  她沒想這麼多,對身邊突然出現搭檔的事情從一開始就頭痛,認為這是一個擺脫不掉的麻煩,甚至懷疑組長有意藉此絆住她腳步,不想讓她為了辦案沖得太快,早早殉職。

  她並不知道其實這個決定讓吳東明後悔到現在──因為封志尚的暴沖速度不亞于任裘靡,兩個人的組合就像四輪傳動加上渦輪引擎,只有沖得更快的份;相對的,惹的禍就更多,害他發日疏、頭日禿。

  是的,平心而論,封志尚的能力不差,尤其在線索方面的掌握和槍法,還有隨機應變的靈活,很少給她添麻煩。

  她真的過份?

  像他說的,只顧自己不想看見同事流血喪命,就不管他想不想面臨這種事?

  嗯……他的話好象有點道理──

  「你要不要抽煙?」

  冷眼移向他,眸色透露不解。

  「火快熄了。」大概是瓦斯快用光了吧。他看著手上的打火機,純銀的設計有男人粗獷的氣息。

  是那個人留給她的嗎?

  一時間,心裡浮現她什麼時候開始抽煙、又為什麼抽煙的疑問,沒有理由地介懷著。

  「這算道歉?」

  「如果你願意接受的話。」

  任裘靡低下面孔讓嘴邊的煙就火點燃,朝天空吞雲吐霧。「也許你說的對,我是自私。」

  這麼容易就接受埋怨著實讓封志尚受寵若驚。嘖嘖,她突然變得老實反而讓人心底禁不起油然升起毛骨悚然的戰栗。

  當然,冬夜太冷也是讓他雞母皮狂舞作亂的原因之一。

  冷……「喝杯咖啡吧。」

  「咖啡?」

  「很暖的。」深靛的黑夜因為有逃生門前的照明燈,照亮封志尚咧嘴的白牙。「買不起什麼好咖啡,勉強湊合一下。」他說,拉開夾克抓出藏在懷裡保溫的兩罐咖啡。

  遞一罐給她,露出白牙笑著套用某句廣告台詞:「好東西要跟好朋友分享。」

  任裘靡接過,掌心被咖啡暖得發燙,感覺很熟悉。

  就像剛才為了擋風碰到他的手背,都暖得發燙。

  「我想喝藍山。」

  還挑!「真任性。」

  「我姓任。」有資格任性的,舍她其誰。

  「這算和解了嗎?」他要一個確定的答案。

  「轉過去。」

  「幹嘛?」雖然有疑問,他還是乖乖照做。

  後頭一個重量壓上來。「借靠一下。」

  封志尚頓了會兒,總算放心。

  「以後──」

  「嗯?」背後的聲音帶點慵懶。

  「別再這麼做,我也答應你絕對不會做這種害你難過的事。」

  「誰會難過?嘖。」

  還逞強,真是受不了。封志尚決定略過她的嗤聲,說自己的話:「總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們是出生入死的搭檔啊。」

  「你員警電影看太多了。」不切實際。

  「我會做到,你也要做到。」暖和的咖啡下肚,嗯……是太甜了點。「我絕對不會死在你面前。」

  「死在背後也不行。」

  這個女人──封志尚噗哧出聲,寂寥的後門台階立刻充滿他呵呵的低笑聲。

  不知為什麼,他覺得自己突然有點懂她,懂她面無表情下的人性。

  她並不冷漠,只是面冷心熱加上嘴壞而已。

  「彼此彼此。」他伸手繞到背後等著。

  任裘靡低下視線。「我不會看手相。」

  「握手言和啦!」真沒默契。

  「我們和解了嗎?」

  呃──繞到後頭的手僵了下。她的問題成功地又把他的心吊得老高。

  「我已經盡我所能地道歉了,這是我的極限。」

  「你不是很會哄女孩子?」怎麼不趁機賣弄他的男人魅力、一嘴滑舌?像哄第一組的林鳳吟那樣哄她?

  那也要看對像是誰。

  「你很容易哄嗎?」他反問。不知道有沒有精神折磨這個罪名,真想拿來告她。「答不答應啊?」他等她的答案等得很心焦。

  掌心突地落下冬雨般的涼意。

  封志尚直覺握住,軟軟的、柔柔的,雖然有點粗糙,但觸感還不錯。

  「當你答應了哦。」

  後面沒有回應,完全是沉默的意思表示。

  就當她答應了。嘿嘿嘿……得意地笑、我咧得意地笑!笑笑笑……

  咕嚕嚕──

  其實罐裝咖啡也還不錯喝啦。

                    

  週五的臺北是比平日繁華更甚的不夜城,作為迎接週末來臨的前奏曲,多采多姿的活動其實都被安排在週五的夜晚,只要是懂門道、會看熱鬧的人絕對不會讓週五的夜晚只能在家裡看電視度過。

  君以柔就是其中一個。

  身為知名企業家君名城唯一的掌上明珠,從小養尊處優到大,佐以十七歲的豆蔻年紀和入時的打扮妝點出超齡冶艷的外表,身邊自然不缺奉承阿諛,尤其她出手大方,在同輩青少年眼中更奉之如神祇,女同伴視她為豪闊的手帕交,少年拜倒在她鍍金的石榴裙下。

  她的身邊從來不缺人,就算眼下這些嘻嘻哈哈的人消失,她身後還是會有君名城雇用的保鏢,幾乎一天二十四小時跟前跟後,生怕她出意外。

  名人的子女,沒有金錢的煩惱,但這卻必須用自由換取。

  從小到大都是這樣,被跟久了,逃出保鏢跟監的技巧也日積月累增進不少,弄得那些人高馬大的男人頭痛不已,最後建立檯面下的默契,每個週末都是她的自由日。

  反正──爹親不疼、娘親不愛,有錢人的感情比衛生紙還單薄,美其名是掌上明珠,但光環底下,她不過是個鑰匙兒童、鑰匙少女,將來會不會變成鑰匙歐巴桑……這問題值得玩味。

  「以柔!」同夥手帕交之一小A大刺刺拍了她肩膀,闖進人家沉思的情緒不自知。「不跳舞坐在這發呆啊?」

  「你去跳就好。」

  「這樣很可惜耶,好不容易大夥一起出來玩,就你不跳,多無聊。」

  被問得心煩,君以柔動氣怒瞪。「我不想跳。」

  「喔,不跳就不跳。嘖,好心找你一起玩還觸衰,要不是看在你當凱子出錢的份上,誰要看你那張臉……」舞曲像雷鳴似的,小A很放心地自言自語。

  君以柔冷眼目送,讀著小A的表情和口型,目光更冷。

  世界上就是有這種以為別人不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的白癡。她暗罵。

  豪門深似海──這票小鬼又怎麼瞭解她早看透身邊人的嘴臉,表面上親切和藹、暗地裡諷刺譏罵的表裡不一。

  只要有錢什麼都買得到,友情是、感情是、什麼都是──這個世界就是這樣,集滑稽虛偽之大成。

  她起身,今晚姑娘不想做出錢的凱子,至於費用──就讓舞池那票人去傷腦筋,各自打電話向自己的爸媽求救吧。

  悄悄離開酒吧,才出門,迎面就是一陣寒風。

  「好冷……」抓緊皮衣夾克領口,紅唇呼出水霧。「早知道今天就不出門。」

  誰知她前腳才剛離開酒吧,後腳一隊巡邏員警就沖進酒吧,君以柔見狀,趕緊躲在騎樓樑柱後頭。

  才一會工夫,酒吧裡的客人在員警亦步亦趨的看管下魚貫走出,先前High到最高點的興奮不見了,失意落拓的模樣像極考試落第的窮書生。

  小A也是其中之一,今晚同行的少男少女也在裡頭。

  「噗哧,呵呵……呵呵呵……」清鈴的笑聲頻頻出口。

  今天晚上也許不是那麼無聊,挺好玩的。

  「把別人的不幸當笑話看的習慣很不好哦,小妹妹,說不定下個倒楣的人就是你。」

  笑聲被驚嚇抽氣取代,君以柔轉過身,迎面就是兩個人。

  路燈加上其中一人點打火機增加光亮,她看見一男一──女吧?抽煙的那個人長得有點不男不女,她只好猜。

  「還抽煙,今天晚上第十根了。」

  「你管我。」另一個人的聲音較細,君以柔沒有猜錯,的確是個女人。

  「我是在捍衛我拒吸二手煙的權利──等一下,未滿十八歲,禁止深夜在外喔,小妹妹。」真以為沒人看得出來啊。

  想趁機溜卻被叫住的君以柔一時間慌了手腳。「你──你們是員警?」

  「不像嗎?」虧他長得那麼正氣凜然。

  「我……我……」

  「少在外面晃。」抽煙的人呼出白霧後冷聲說:「滾回家去。」

  「你以為你是誰!」

  「我是員警。」很淡很淡,也很看不起深夜不歸少女的語氣。

  激得君以柔頭發都豎了起來。「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你已經笨到不知道自己是誰?」真可憐。

  「妳──」

  「別逗她了,裘靡。」知道她熬了兩天兩夜以致情緒大壞,出口沒好話,封志尚開口介入兩方戰火:「小妹妹別生氣,你誤會她了,她的意思是說晚上一個女孩子走在路上不安全,早點回家比較好,免得家裡面的人擔心。」

  「就算我死在路上也不會有人傷心!」

  「清道夫不掃屍體。」任裘靡雲淡風輕道。

  半夜查案已經夠累,又遇上一個墮落、不知進取、還得浪費警力代家長看管的年輕人,讓她更火大。

  看見被衛道人士稱為在現代洪流中迷惘、不知未來去向,進而深深同情愛憐的年輕小鬼天天樂不思蜀、在大街亂亂晃,就覺得員警一天到晚辛苦辦案很不值。

  所以,非常火大。

  「你──你──」君以柔氣得說不出話。

  「好了好了,這次放過你,但是以後不要再玩到這麼晚,趕快回家吧。」笑臉插手滅火。

  「要你管!」君以柔轉移目標瞪著笑臉迎人的封志尚。「員警算什麼東西!有本事就把我帶回警察局啊,反正我爸一定會幫我擺平這件事,哼!」

  又一個紈?子弟兵?這年頭的小鬼怎麼都這副德性?封志尚搖頭,大嘆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邪惡的魔爪已經入侵小孩子的純真心性。

  這笨蛋八成又在想什麼民族大義。任裘靡白了搭檔一眼,徑自轉身走。

  回過神發現身邊沒人,果不其然,前方三公尺處黑影逐漸走遠。

  「喂喂,裘靡,等我啊。」真是丟他丟習慣了,害他老在後面追。「等等我!」

  「兩個神經病。」君以柔咒罵,往反方向去。

  才過一個紅綠燈,又來兩三道人影擋路。

  「看我們遇到誰?你真有義氣,知道員警要來先跑,害小A他們被抓。」

  「你們──」眼前步步逼近的人有點眼熟,但名字她想不起來。

  姑且稱之痞子甲乙丙丁,四個人輕而易舉圍住勢單力孤的君以柔,以大圓逐漸收斂成小圓的方式朝她逼近。

  「不要過來!」君以柔孤立無援,只剩一張嘴。「我、我爸是君名城,你們如果敢對我怎樣,我、我爸不會放過你們!」

  「我們沒想對你怎麼樣,反正大家都玩玩嘛,你也很習慣了,只要跟我們玩個一晚、再讓我們拍幾張照片留念,三不五時送點錢給我們幾個兄弟花花,我們也不會跟你過不去。」痞子甲輕狎的嘴臉讓君以柔覺得惡心。

  「就是說嘛,你出賣小A的事我們也會當作沒看見的。」痞子乙應和。「只要你跟我們去玩個一晚就什麼事都沒了。」

  「不知道有錢人的女兒玩起來是什麼滋味……」痞子丙吃吃笑說,垂涎地舔了舔舌。

  三人六手立刻抓住君以柔。

  「警──員警──」

  「哈!員警有個屁用!只會搜酒吧抓人,其他一點鳥用都沒有,真那麼會抓人,還不是讓我們逃出來了,我呸!這時候叫員警也沒用了!」痞子丁賊笑。

  「你的身材不錯哩。」痞子甲吃吃笑。

  「我、我會報警!」不……不要……她好怕!

  誰、誰來救她!救救她啊……

  痞子乙大笑:

  「有本事就叫員警來啊!員警會來我頭給你!」

                    

  「找我們有什麼事嗎?」

  愉快的聲音一派悠閑地飄了過來,在深夜靜寂中摻和些許毛骨悚然。

  「警察局不收人頭。」第二個聲音更帶冷絕。

  「你、你們……」

  認出來人,君以柔嚇白的臉目楞楞瞪著。

  那兩個人──不是離開了嗎?為什麼會出現?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女孩子家一個人這麼晚還在街上很危險。」封志尚語重心長道,目標轉向甲乙丙丁:「四位涉嫌誘拐未成年少女、強制猥褻,麻煩跟我們到警局解釋一下。」

  「你們是員警?」

  封志尚出示刑警証件。「請配合。」

  「放、放你媽個屁!」痞子甲斥罵,腳底抹油正想跑。

  不料被晾在一旁的條子一記側踢擊中胸口,倒地。

  乙丙丁見狀,頻頻後退。

  「乖乖配合我還能保四肢健全,如果換她上場那就沒嘍。」他很好心提醒:「她不太愛說話,只喜歡身體力行。」比起裘靡,他算是溫和派。

  「你找死!」狗急跳牆、人急反撲,乙丙丁對對眼神,認為三對二還有勝算,把口袋裡的傢伙操出來向兩人沖去。

  真是笨蛋。

  「再動就開槍。」

  槍眼前頭,三個人立刻變成冰棒,手上的蝴蝶刀鏗鏘落地。

  「你、你們拿槍出來!不公平!」三人中不知道誰如是叫嚷。

  公平?封志尚傻眼,三尾小蝦愚笨如?,真不知道該氣還是該笑。

  「又不是在拍電影,有槍不用還叫員警嗎?手伸出來。」如果通緝犯的腦子都像這四個傢伙,他們的工作就會輕松多了,他暗想。

  兩副手銬分別銬住四人,任裘靡通知勤指中心。

  封志尚負責安撫驚魂未定的小姑娘。「有沒有受傷?」

  緊張過度,君以柔身子癱軟坐在地上,發白的唇顫顫囁嚅:「我……我沒有受、受傷……」

  他蹲下來從頭到腳巡了遍:「看樣子也沒有,衣服沒有破、只是裙子短了點。冬天到了,穿這麼短的裙子會冷的。家住哪裡?要通知家人來接,還是我請員警叔叔開車送你回家?」

  「我……我……」

  「嗯?」

  「我好怕!」君以柔沖進封志尚懷裡,嚎啕大哭:「嗚嗚哇哇哇──我好怕……真的好怕……」

  痛啊,他的屁股。被撞跌坐在地上的封志尚慘叫,一手忙拍小女孩哭顫的背脊。「現在沒事了,乖乖喔,不哭不哭。」到底還是個小女生。

  「坐享美人恩,挺不錯的消遣。」任裘靡夾帶煙味的風涼掃了過來。

  「第十二根。你今天過量了,女人。」

  「我很累。」

  嗚嗚……君以柔還是哭得歇斯底里,似乎沒有停的打算。

  「可以喝咖啡。」能提神的東西不只有尼古丁吧。

  「咖啡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哇哇哇……少女驚天動地的哭聲絲毫不影響兩人針鋒相對。

  「至少不會得肺癌。」

  「你很?嗦。」

  「拜你所賜,快變成老媽子了。」誰叫他有個不受教的搭檔,老是我行我素。

  嗚嗚哇哇哇……少女繼續哭天搶地的浩大工程。

  「嗚──依──嗚──依──」

  警車慢慢接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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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0 01:35:3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陽光、海灘、泳裝美女!

  封志尚看著眼前來來往往的清涼美女,遙望無垠大海,幸福地嘆了口氣。

  說到度假聖地,在他心目中排行第一的就是馬爾地夫──海天一色的湛藍,打開窗就能跳進海裡游泳的態意、身材玲瓏有致的美女、種類繁多的海鮮料理,天可憐見,他有多久沒有好好休個假。

  總算能輕輕松松忘卻煩憂,沒有傷腦筋的案子,沒有難以親近的搭檔,什麼都留在煙囂十足的臺北城,反璞歸真、回到自然的感覺真好!躺在沙灘做日光浴的封志尚如是想。

  不過……有點想念他那個冷淡的搭檔,如果她也來的話……

  「志尚外找!」晴朗無雲的天空突然轟來一個聲音,封志尚覺得自己像被巨大的錘頭擊中,整個人飛上九重天。

  陽光瞬間化成黑暗,海灘已不復見,泳裝美女揮手向他告別,美麗的馬爾地夫正快速地離他遠去。

  啊啊……他的度假、他的──

  「還睡!有人找你啦!」受不了他,趴在桌上也能睡得這麼沉。

  轟然一醒,封志尚腦子還轉不過來,看看四周。

  還是枯燥無味的辦公室、熟悉的同事、習慣的警匪對罵。

  「醒了沒?」見他一臉茫茫然,林誠好心再叫:「外面有個女孩子找你。」

  「泳裝美女?」

  「誰跟你泳裝美女,一個女孩子。」他是睡昏頭了啊?

  女孩子?總算從太虛裡抓回三魂七魄的封志尚甩甩發麻的手臂,打了個呵欠模糊不清地問:「誰啊?」

  「你出去就知道了。」

  搔搔頭,起身時不忘轉轉腰活絡筋骨,走出辦公室大門,右邊椅子上坐著一個穿著連身裙裝的女孩。

  大概就是她了。「小姐,找我有事?」

  赫!君以柔被嚇得從椅子上跳起來。

  「小姐有點面善。」好象在哪裡看過……封志尚彎腰再仔細瞧瞧只到他胸口高的小女生。

  「我──我是──」

  啊!他想到了。「那天晚上的超級辣妹,嗯嗯──小女生就是要穿長過膝蓋的裙子才好看,嗯嗯,不錯不錯,這個顏色很適合你。」

  「真的?」君以柔紅著臉小聲問。

  「聲音被吃掉了嗎?我記得你那天哭得很大聲、響徹街頭巷尾,現在變成小淑女了?」真是天差地別啊,那天先是氣焰高張像極潑婦罵街,後來又效法孟薑女哭倒長城來個魔音穿腦,讓他耳朵痛了三、四天。

  再次贊嘆女人的多變。

  「我……我是來謝謝你的,如果不是你救了我,我可能就──」

  原來如此──封志尚猜出她的來意。

  常常撞見女性同胞受難,天生好打抱不平、多管閑事的他當然免不了出手來個英雄救美──雖然有時候會救到地雷彈、可怕暴龍族──但之後被對方找到分局來送禮感謝,甚至揚言以身相許也是有過的事。

  不是他自誇,他有泰半的桃花運都是在街上這麼招來的。

  這個臉紅得像蘋果的小妹妹,大概也是這類人等吧,對出手相救的員警帥叔叔抱持某種情懷。

  人帥真是造孽,封志尚摸摸自己的臉,感嘆不已。

  「封大哥……」

  「你知道我?」

  「我問人的,謝謝你那天救我,嗯……我……」

  封志尚漾起迷死小女生的笑容,無視君以柔紅透的蘋果臉。

  「保護市民是員警的責任,這是我份內的工作,用不著謝;再說要謝,也別忘了謝我搭檔,是她不放心,轉頭跟在你後面。」

  「啊?」那個說話很難聽的女人?

  「她雖然嘴巴壞,心卻很軟。」表面不一到這種程度真不是普通人受得了的,大概能習慣的就只有他了。「倒是你,以後別這麼糟蹋自己,做個柔順單純的小女生不是很好嗎?幹嘛趟不良少女這趟渾水,你一點也不像壞女孩。」

  「我……我爸媽不管我……」

  「就是這樣才要更為自己想。如果自己都不為自己想怎麼辦,你說是不是?」

  「嗯……我──」話到嘴邊,君以柔又停了下來。

  「嘿,這麼扭扭捏捏就不像那天遇見的你了。」這也差太多了,母老虎跟小綿羊是不同科的哩。「做人要簡單一點,我見識過你的神采奕奕,不必這麼勉強自己裝成小可憐的樣子,自然一點比較可愛哦。」

  「真的嗎?」他喜歡她原來的樣子?

  「當然是真的。」

  「那我以後能不能常來找你?」

  「只要我在的話,隨時歡迎。」面對小妹妹,他很難拒絕。

  君以柔滿意地笑了。

  發自內心的笑多麼好看啊!果然還是少女哪……

  封志尚看著看著,不自覺抬手摸摸她頭頂。「這樣子好多了。」

  「嗯……」君以柔低頭,不讓人看見她紅透的臉。

  能夠這麼自在地跟一個人說話的感覺很舒服,她陶醉地想。

  生長在利益至上的豪門,能不能敞開自己的心胸坦然面對別人呢?

  她以前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只會自艾自憐、不斷闖禍、夜出晚歸,希望引起雙親的注意,但其實她並不喜歡那樣的生活。

  能改嗎?還來得及改變嗎?

  她看著眼前摸她發頂的男人。

  他笑得好自然、好輕松、好率性,她也想變成這樣的人,然後──然後──

  「我可以喜歡你嗎?」

  「咦?」摸孩子頭頂的手頓住。

  「我喜歡你,可以嗎?」她好緊張,緊張得聲音都在發抖。

  這實在太直接了……封志尚摳摳臉頰,表情尷尬。

  招來一朵小桃花,這個嘛──如果再晚個三四年,她定會是一位娉婷美女,但現在──

  「可以嗎?」

  「志尚哥!任姐打電話來說她生病今天請假,要你找人代她的班!」新人小徐在辦公室裡吆喝。

  生病?封志尚的注意力被這兩個字拉走,上半身探進辦公室。「嚴不嚴重?」

  小徐一個聳肩。「她沒說。」

  想也是,依她的個性,就算得肺炎也不會開口,會請假在家一定病得不輕。

  最近常在夜裡出外勤,也難怪她會病倒。

  「封大哥──」

  「我有事要辦,你先回去,改天再聊,拜。」揮揮手,封志尚朝裡頭喊了聲:「小徐,找人幫我跟裘靡代班。」話說完就不負責任徑自走人。

  「等一下!」

  三個字,辦公室內外同時響起。

  他……他連她的名字都沒問啊!君以柔氣得跳腳。

  他……他要怎麼同時找兩個人代班啊!小徐一張臉皺成苦瓜。

                    

  「叮──咚……」

  嘖!任裘靡抱著高燒三十八度半滿天金條的頭,拖著腳步只差沒學著名日籍鬼片中令人驚恐的步伐,從床上爬到家門前。

  從窺視孔看見來人──

  「我知道你在家,不開門我就吵到你開為止。」隔了道不鏽鋼門,封志尚的聲音還是很清楚。

  竟然連她想做什麼都猜得出來,不得不說他這個搭檔真的很盡職,夠瞭解她。

  不得已開門,居家的任裘靡穿著比自己大上半號的襯衫、一條略寬的休閑褲,非常輕松的打扮。

  頭一次看見她如此率性穿著的封志尚也楞了下,直到聽見她的聲音:

  「你怎麼知道我住的地方?」

  「我查人事資料。」離開分局才想起不知道她家住哪,又跑回局裡問,最後還是林誠一句「查人事資料不就得了」才解決這個問題。

  直到今天才曉得要調人事資料,更彰顯半年多來對自己連搭檔的基本資料都不知道的抱怨有多愚蠢可笑。

  「來幹嘛?」頭好昏……

  「小徐說你請病假。」

  「跟你來這有什麼關系?」

  「我來探病。」封志尚晃了晃手上的慰問品。「你還沒吃飯吧?」

  說話的同時,他人也提著大包小包經過她走進屋子,用腳踢上大門。

  十五坪大的小套房裡沒有隔間的設計,所有擺設是一目了然的簡單俐落,和主人的性格極為相似。

  進門右側就是開放式廚房和小客廳,床的位置緊臨小陽台,左側是浴室,基本的傢俱也非常簡單俐落。

  「我請你進來了嗎?」她從頭到尾還沒說過「邀請」之類的字眼吧?怎麼他走進來像理所當然似的?

  「開門就是邀請了。」封志尚答得自以為是,人也晃到右側蹲在小冰箱前面,把買來的食材放進去。「我帶一些東西過來等會兒煮給你吃,我知道生病沒什麼食欲,不過你多少還是要吃一點才有體力。對了,去看過醫生了沒?他怎麼說?藥呢?吃了嗎?還有──你這樣看我幹嘛?」眼神怪怪的。。

  靠在流理台邊的任裘靡此刻雙手抱胸、低下面孔正瞧著他。

  「喂,你病昏頭了嗎?」看得他渾身不對勁。

  「原來男人真的可以婆媽到這個程度。」

  佩服佩服,她怎麼以前沒發現到他不只嘴碎,還很霸道。

  他朝居高臨下的人白了一眼。「別亂咬呂洞賓。」

  暗罵她是狗嗎?「要我趕你出去?」到現在還沒有趕人已經算她很客氣了。

  「一個人住生病很麻煩。」他是過來人。「有個人照應比較方便。」

  「你嗎?」她嚴重懷疑。

  「我已經叫小徐幫忙找人代班。」說什麼都不會放棄難得能拉近兩人距離的機會,他一定要貫徹始終,建立理想中的搭檔關系,加油加油加加油!

  嘖,趕不走的蒼蠅,拉不開的橡皮糖。

                    

  鏘鏘!啊……

  能不能放過她、讓她睡覺……任裘靡拉高被子蒙住頭,盡全身的力量抵抗廚房鏗鏗鏘鏘的聲音。

  鏗!鏘!碰、碰、咚!哎喲──痛!

  「封志尚!」病人最容易發脾氣,任裘靡也不例外,忍無可忍無須再忍,她火氣忒大掀被趕人。「你給我出──」

  血絲紅布的眼瞪大,沙啞的聲音停在看見廚房慘況的時候。

  她的廚房……

  剛有龍卷風過境嗎?否則櫃子裡的鍋碗瓢盆怎麼會全被掃出來,亂七八糟、慘不忍睹?

  「嘿嘿……」頭上還頂著湯鍋的男人朝她咧嘴笑。「我平常不太自己弄吃的。」他是典型的外食族、微波爐食品信徒。

  「那就不要裝出一副很行的樣子。」她服了,只求有塊無聲的淨土讓她休息,睡死也是她的命。

  「我以為煮一鍋粥並不難。」但他顯然錯得離譜。

  鏗鏗鏘──收拾殘局的手笨拙得一不小心又讓鍋子摔凹一角,叫了聲糟糕的同時又踩扁腳邊一根湯匙。

  「扶我起來……」她的蝸居實在承受不起他的「照顧」。

  這男人是個生活白癡。

  「可以嗎?」她的臉色潮紅,很明顯發燒的跡象。

  「我不想讓你毀了我的房子。」

  這就有點尷尬了──「不好意思,我不太做家事。」

  「看得出來是『很』不會做家事。」

  咚!大石砸上頭。

  「反正多的是女人排隊等著幫你大掃除。」

  凡屬油嘴滑舌的男人通常與家事無緣,多的是女人自動送上門當煮飯婆,再不濟就每週當一次回家探望爹娘的孝子,順便帶一個禮拜份的臟衣服回去做伴手,丟給老媽子,男人實在是被寵壞了,毫無生活基本技能可言。

  女人也很奇怪,面對這樣的男人,竟然能基於母性進而愛上,心甘情願變成男人的煮飯傭、黃臉婆,她無法理解,母性能引出愛意嗎?

  好困難的問題,不適合此刻暈眩渾沌的腦袋分析。

  「你一定要把我引以為傲的異性緣說得這麼不堪才甘願啊。」話雖有不滿,他還是很配合地扶她到廚房,依照她指示,按順序把掉下來的廚具放回原位。「我請臨時傭人每三天打掃一次,老實告訴你,我忙得沒有時間邀請任何一個女人到我住的地方,一、個、都、沒、有!」

  「你強調個什麼勁?這又不能記功嘉獎。」無聊。任裘靡卷起兩只袖子,拍拍他,暗示讓出廚房控制權。「有什麼是你不吃的?」

  「我不挑食。」封志尚答得很快,自尊心嚴重受挫,注意力受澄清誤會的念頭牽制,沒意會到她問這話的用意。「受歡迎並不是我的錯,難道要我一天到晚對女孩子臭著臉、一聲招呼都不打?」這樣很沒禮貌。

  「也不必一張開嘴巴就油腔滑調哄人、挑逗對方一池春水。對女人體貼是沒錯,但現在這個社會很多誤會就是從這裡出來。」

  「我才沒有。」他挑逗誰?「啊,還記不記得上週六淩晨救的小女孩?」

  「第幾個落難桃花?」熟悉的橋段快會背了。「又以身相許了?」任裘靡翻翻袋子,這傢伙幾乎什麼都買了──青菜、豬肉、魚──連豬肝也不放過,足夠一個人吃三四天。

  乾脆煮鍋海鮮粥算了。她想。

  封志尚走到她身邊。「差不多吧。」自動卷起袖子。「有什麼要幫忙的?」

  任裘靡毫不客氣,把青菜丟給他。「說她喜歡你?想追你?」

  水龍頭嘩啦嘩啦,封志尚不自覺邊洗邊說:「那天她穿得不倫不類,今天倒很正式,挺漂亮的小女孩。」

  「原來你的魔爪已經開始伸向小女生了。」

  「別開玩笑了!我連她名字都──對喔,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聽見小徐說她生病請假就趕忙來了,那個小女生會自己回去吧?

  「你也差不多一點,連小女生都不放過。」

  「她是來謝謝我們救她。」說得這麼難聽。

  「是謝你還是謝你跟我?」就算生病中,她腦子還很清楚。

  「妳吃醋──喔!」胃部一記肘擊,痛得他直呼。「你幹嘛打我!」

  「你該打。」簡直欠揍。

  封志尚注意到身邊人耳根微紅。

  氣氛立時被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尷尬籠罩,像顆氣球,想戳破又怕它爆破的聲響,只好當它不存在,開啟另一個話題。

  「現在的父母親好象跟自己的孩子不怎麼親近。」

  不想太多,發昏的腦袋也容不得她做高難度的深思工作,任裘靡順著他話接了下去。

  「因為被雙親忽視,所以想利用學壞來吸引大人的注意──除了引起青少年犯罪問題以外,我懷疑有其它建樹。」

  他把洗好的青菜交給她。

  「你不能否認現在的父母親嚴重漠視孩子的身心發展。」電視上不都這麼說,現代的父母親用金錢表示對於女的愛。

  「你以為這樣就能將青少年學壞合理化?」她不以為然,聲調添火:「人生掌握在自己手裡,變好變壞都應該自己負責。還是你以為年少就可以輕狂、什麼都不想、製造社會問題?」

  「我不是這個意思……」

  「青少年出了事之後就推說因為雙親沒有關心他,他是不得已的──在我看來那只是藉口,被雙親漠視的青少年就有變壞的好理由、能得到社會泛濫無理的同情,那失去雙親的孤兒呢?可以作奸犯科、同樣得到社會的同情,只因為他從小無父無母?然後惡性循環下作出問題家庭的孩子、無父無母的孤兒很容易變壞這種荒謬不堪的結論?」

  「呃……」她說得好激動,難道──「裘靡,你──」

  燒得潮紅的臉轉向瓦斯爐。

  封志尚也閉嘴,無言地跳過這個話題。

  說來奇怪,從那天起爭執過後,有些東西──或者說是感覺比較貼切──隱隱約約在彼此之間成形。

  兩人沒有誰先提及,也沒有人想說破。

  或許這樣是最好的吧?這個想法同時存在於兩人之間。

  「那個小女生的事我會注意。」

  「你真的很愛管閑事。」

  「是誰不放心先轉頭跟在後面的?」那個人可不是他。

  這句話得到一記怒瞪。

  「我的同情心也有選擇性。」他又不是濫好人。

  「是嗎?」應和的聲音意興闌珊。「我以為你的同情跟你的桃花一樣浮濫。」不知道為什麼,一口氣憋在心裡,好悶。

  尤其是在提到他的桃花運,更悶。

  「冤枉啊,包大人!」他哪有!

  「難道你從沒考慮到過度的親切會讓對方產生錯誤聯想這類的問題?」

  「比方說?」

  他究竟笨到什麼程度?

  「別告訴我你不知道局裡有多少人以你的女朋友自居,私底下爭風吃醋。」其中以第一組負責文書的女警們戰況最烈。

  「沒那麼嚴重吧?」

  「是嗎?」當事人耍白癡,她也沒必要多說什麼。

  封志尚沉思了會兒。

  「以後我會注意。」也許真有這事,否則她不會多費唇舌說這些。

  「狗改不了吃屎。」她不抱任何希望。

  「喂,不要門縫裡瞧人。」把他看得這麼扁,嘖。

  爐前的人一聲不吭,顯然不信。

  真是太過份了。

  「我也是很潔身自愛的,忙到沒有時間交女朋友,也不涉及風化場──除非是為了辦案,你也知道我大半時間都在工作。」

  誰知道啊,他的口氣像她應該知道他一天三餐吃什麼一樣。

  「隨你怎麼說。」跟她一點關系都沒有。「煮好了。吃完就走,我要睡了。」

  病弱的高瘦身子晃悠悠飄向溫暖的床,任裘靡告訴自己這次絕對要睡上個十年八年才甘心。

  「喔,好,謝──」不對啊!「我是來照顧你的!」怎麼最後反而變成她煮東西給他吃。「喂,裘靡。」

  「吃你的去,不要吵我!」說話時不忘送他一記淩厲的視線,撂下「敢吵我就殺了你」的威脅。

  「呃……那等你醒來再吃。」

  來探病卻製造出更多不必要的麻煩──他的立場尷尬得不能再說更多。

  只好等她醒了。

                    

  額頭突然襲來一陣涼冷!

  「誰!」訓練有素的防衛機制迅速作用,一記擒拿加上反撲,轉躺為蹲,右膝壓在對方胸口。

  「咳!咳咳……看樣子你是好多了……」被壓制在床的人困難地開口。

  封志尚?「你還在我家?」

  「我不放心妳。」事實証明是他多慮。

  就算身虛體弱,此姝仍有極高的危險性。

  「你想幹嘛?」

  舉起握著濕毛巾的右手。「我只是要幫你退燒,不要誤會。」

  任裘靡這才收回箝制的身勢,先他一步下床。

  看看窗外,天已降下黑幕,時針指在八點。

  她睡了這麼久?晃晃腦袋,多虧有這一覺,身體變得輕松多了。

  仰首轉轉酸疼的頸背,骨感的手順著仰起的角度耙梳短發,松開壓疼的發根,託病的福,這一覺睡得舒服,掃光連日來的疲憊。

  感覺到奇怪的視線,瞳眸左移。「你看什麼?」

  「沒有。」如從夢中乍醒,他低下臉孔,赧然自己突來的怔忡。

  奇怪……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湧上心頭,她從來沒有那麼──

  任裘靡進浴室再出來,見他還陷在呆茫的發楞狀態,決定越過他,倒杯水喝。

  封志尚的聲音突然從她身後傳來:

  「讓個不怎麼熟的人待在自己的房子還能睡得這麼安穩,算你行。」

  好象完全不在乎自己住的地方多了什麼似的,真不把人放在眼裡。

  「你趕得走嗎?」既然趕都趕不走,她還能怎麼辦?「再說我生病,難道要拖著病跟你耗?」她沒那個閑功夫。

  「從身手來看還真看不出來你生病。」他的背到現在還隱隱作痛。「吃點東西好嗎?我剛熱了你煮的粥──說到這,沒想到你會做飯,味道不賴。」

  「我不像某人這麼有吸引力,可以招來免費台傭。」

  「我說過了,我住的地方除了我媽跟我妹,沒有第三個女人去過!」

  「我知道、我知道。」她像安撫突然脾氣暴躁起來的寵物應聲。

  「敷衍!」

  「別忘了我是病人。」

  啊……惡犬收斂狂吠。

  對喔,她是病人。

  「被你一氣都忘了。」一張壞嘴運作得那麼正常,讓人意識不到嘴巴的主人才剛退燒也不能怪他。「你還沒說想先吃點東西還是先喝杯咖啡?」

  「你煮的?」她的表情擺明不相信。

  「我也許是個家事白癡,但煮咖啡是我的強項。」見她還是一臉狐疑,他進一步說服:「別不相信。我高中的時候在咖啡館打過工、拜過師父的。」

  接咖啡杯的手還是挺不給面子的遲疑。

  嘖,她的表情活像他在咖啡里加了砒霜。「喝喝看就知道。」

  勉強啜一口,抬眼正對上他過份期待的注視。

  「好喝吧?」

  「原來在你身上還是找得到優點。」真難得。

  期待從她口中說出贊美的字眼簡直是癡心妄想、癡人說夢,算她狠!

  「你是痊癒得差不多了。」他抿抿嘴,口氣不佳。

  一股笑意在任裘靡的胃部翻滾,沒有強烈到脫口而出的地步,表面還是平靜無緒。「托某人的福,抱病還得收拾某個笨蛋闖下的禍,流了不少汗。」這種探病法,恐怕沒有人消受得了。

  這個「某人」、這位「笨蛋」,臉色臭得很。「是我的錯,真抱歉。」他真的應該趁她熟睡時離開才對。

  但事實是他選擇留下。

  本來要走的,一隻腳跨出大門的時候有股說不上來的沖動牽制住他,最後是明知道自己幫不上任何忙,仍然待在這裡等她醒,再被恢復大半體力的她損得百口莫辯、虧得體無完膚。

  這算不算自取其辱,自找罪受?

  不過──她真的回復精神了,這讓他緊繃的心情放鬆不少。

  「沒事傻笑個什麼鬼?」看起來好詭異。

  「我在想,也許我們真的能成為一對好搭檔。」

  平心論之,基本上兩個人辦案的默契十足,只是生活態度、個人性格太不搭軋而已,問題不大。

  之前為什麼一直格格不入?想來也有點莫名其妙。

  或許那天的沖突無意之間變成兩人關系的催化劑,不是有句話叫做「不打不相識」嗎?

  任裘靡一臉古怪表情。

  他打從哪裡得來這麼樂觀的結論?一直都覺得他天性的樂觀近乎愚蠢的程度,現在一看簡直就是。

  「又在說夢話。」她病好又換他感冒發燒昏了頭。

  封志尚毫無預警地邁步向她,拉近彼此到半臂的距離。

  因為靠近,他發現剛睡醒的她眼神惺忪、姿態慵懶,臉頰兩處潮紅未退,顯現和平常不同的風情。

  一種……女人味,還有……性感……

  性感?他這個詞用的對嗎?性感?她?

  啊啊!他在想什麼!

  方才捕捉不及的怔忡再度襲上他,這次,像一記鐵拳猛然轟擊,想刻意忽視都很難。

  是啊,她說到底還是一個女人!

  封志尚的臉倏地一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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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0 01:35:52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如果說封志尚一臉桃花的俊朗和對女性無微不入的體貼是中正第一分局裡難得一見的優質男、深受分局女同事愛慕的原因;那麼,任裘靡中性修長的外型和不太理人的冷淡行徑,就是深受少部份女同僚仰慕的中性美。

  身手矯健、一舉一動介於粗魯與柔膩的中性味道,再加上如果沒有被她的冷淡逼退千里都有機會看見的清麗臉蛋,讓她在分局裡的人氣指數稱不上第一也排得到三、四名。

  這其中,以勤務指揮中心的範曉愛為最,如同第一組林鳳吟小姐,她身兼勤指之花、任裘靡後援會第OO一號始祖會員、該會主席等身份。

  只要有空,都會晃到第三組的辦公室找心目中的偶像。

  之前因為臺北治安成為新聞焦點,讓負責辦理刑事偵查的第三組人員忙得昏天暗地,現在新聞過時、消了聲息,第三組的業績壓力頓時大減,任裘靡出現在辦公桌的機率也比較高。

  蓮足飄飄如風輕移,範曉愛晃進第三組,撒嬌嗲聲:

  「裘──靡──」聲音像摻了化骨粉,讓人聽了骨頭酥軟到不行。

  封志尚抬眼,正好送倩影飄過身邊往搭檔方向去。

  雙腳高掛桌面、沉溺在吞雲吐霧中的女人還來不及抬眼,後背就壓下一股重力,胸前多了兩只白玉似的手臂。

  想也知道是誰。「交班了?」

  「當然啊,要不怎麼來找你。」好懷念的味道,想死她了。「之前你忙辦案整天看不見人影,想死你了。」

  「嗯。」

  回應還是跟平常一樣冷淡,不同的是她容許範曉愛近身,還像只無尾熊巴著不放的舉動;對不喜歡被親近的任裘靡來說,這已經足以跌碎一夥人的眼鏡。

  「聽說上個禮拜你生病,可是那陣子我幫人代班,沒辦法去看你,所以這次我帶了你最愛吃的蘋果,給你好好補一補。」

  任裘靡看看她,不忍說明蘋果雖有食療效果,卻還不到「補」的程度的事實。

  她還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面對故人的妹妹,很難板起臉色、拒之千里。

  「林誠。」封志尚把路過的同事叫住。「范曉愛是裘靡的什麼人?」他早他好幾年就在這裡,應該知道。

  「你不知道嗎?」跟裘靡搭檔這麼久,又不是第一次看到。

  「知道就不會問了。」此言說得超級不甘。

  「她是范人傑的妹妹。」

  「范人傑?」這位老兄又是誰?

  「你不知道嗎?」

  「知、道、就、不、會、問、了!」

  每說一遍,對方臉上的錯愕就像一支箭硬生生刺到自己心坎、就像在傷口上灑鹽,痛呀!

  又來了,為什麼她的事所有人都知道得那麼理所當然,反而是他這個搭檔無知得沒有天理?氣人哪!

  「范人傑就是在你之前裘靡的搭檔。」林誠小心翼翼說,怕被當事人聽見:「範曉愛是他唯一的親人,他殉職之後都由裘靡照顧──雖然說照顧,但其實是裘靡被照顧比較多,你看──」

  兩個男人看過去,範曉愛的小手正捏著一片蘋果餵食看報紙的任裘靡,兩人親昵的世界籠罩著一股讓人臉紅的曖昧。

  「她該不會──」愛上任裘靡了吧?這句話他說不出口。

  「應該不是吧。」林誠摸摸下頦,若有所思。

  「應該」是個很強烈的字眼,充滿不確定的可能性,加上任裘靡長得太中性,潛進酒吧出外勤的時候,兩個人還曾經一起陷入被女人搭訕的麻煩裡。

  他就算了,但她──

  嗶──嗶──危險信號在心中喳呼喳呼響,亮起象徵危機的藍紅警燈。

  「你看你那是什麼表情,咬牙切齒難看死了,是嫉妒人家美女在抱,還是傷心曉愛看上的不是你?」林誠打趣道,怎麼也不可能是氣曉愛纏上裘靡,老是王見王互不相讓的兩個人,說什麼也沒辦法聯想在一起。

  他咬牙的是她乖乖吃下範曉愛喂的蘋果;切齒的是範曉愛對她上下其手。

  為什麼不是他──啊啊……封志尚被自己心裡的聲音嚇了一跳。

  他剛在想什麼?

  為什麼不是他?怎麼會有這個念頭?

  「你抱著頭幹嘛?」林誠不解。「頭痛嗎?我幫你去跟老大要普拿疼。」眾所皆知,老大的抽屜是普拿疼和落健生發液的貨物集散中心。

  「我、我沒事。」突來的領悟差點燒光他腦漿。

  能不能──把剛才發現到的事情塞回腦袋最深處不再想?

  封志尚效法鴕鳥精神,想找個洞把自己給埋了。

  「喂喂,你臉怎麼紅了?」發現他不對勁的林誠推推他肩膀。「搞什麼鬼?你腦袋裡是裝了什麼鬼念頭?」會讓人莫名其妙突然臉紅的念頭通常非淫即蕩。

  「沒……沒事。」他支支吾吾,乾脆趴在桌上不露臉。

  看起來就不像沒事的樣子。

                    

  領悟是件很可怕的事,封志尚深作此想。

  真的很可怕,由「領悟」帶頭串連的往往是自己以前從沒想過、以後也不可能會刻意去想的事情。

  如果不夠快、不夠突然,就不叫「領悟」,它像是靈光一閃,但留下的不見得是好東西。

  為什麼那夜見她擅自行動反應這麼大?

  為什麼一心想跟她培養默契、建立良好的搭檔關系?

  為什麼聽說她生病請假就像個老媽子殺到她家?

  為什麼甘心被她虧、被她損、被她使喚?

  為什麼嫉妒範曉愛那雙在她身上游走的賊手?

  為什麼……太多的為什麼,激蕩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領悟。

  照理說,發現自己愛上一個人不應該感到驚悚,但是發現愛上的人是任裘靡,這真的非常驚悚。

  領悟當時,封志尚不是心底泛起一股暖意,而是背脊感到莫名寒意。

  他不是被鬼附身就是被下降頭,沒道理啊!

  她冷得像塊冰,他常被凍得皮膚龜裂,就算在綿羊油裡滾過一圈,還是救不回自己的細皮嫩肉。

  沒有錯,在她眼裡他像個笨蛋,在她面前他的表現也像掉了腦袋,時常要蠢到不行。

  形像已經定型,就算想扭轉也無能為力。

  不知道就好了、不領悟就行了……是哪位仁兄發明「領悟」這個東西的?

  「啊!誰踢我!」

  「我。」這種做了心情愉快的事舍她任裘靡其誰。「要當屍體我會叫人送你到停屍間,不要蹲在這邊擋路。」

  「我在找東西。」他想起在這的目的。

  命案現場的搜証,唉,連辦這麼正經的事都不自覺會分心,全是因為她。

  「找到了?」

  「沒有。」他連要找什麼都不知道。

  「這件事交給他們做。」任裘靡指著隨後跟來的監識人員。「組長要我們先把人帶回去。」

  「知道了。」唉……冰冷冷……這世界有什麼事能讓她變臉?他還真想看看她平靜以外的其它表情。

  人總是這樣,稍有動心就開始貪心,想從對方那裡得到回應,愈多愈好。

  「警官!小心啊──」

  緊張的大叫將封志尚帶回現實,原本交由警員暫管的嫌犯不知道怎麼掙脫的,手上抓著一把菜刀向兩人沖來。

  面向走道的封志尚看得正著,任裘靡則因為背對嫌犯,反應慢了點。

  銀刀隨著沖勢眼看就要刺進站在較前頭的任裘靡身上。

  「危險!」封志尚直覺就是勾住身前的人往後拉,另一隻手臂在她身前作盾牌護人;任裘靡則以他為依靠起腳直踢,正中嫌犯執刀的手,配合得極好,動作間沒有一絲空隙。

  刀在半空劃了幾個圈,鏗鏘落地。

  幾位警員見狀,趕緊沖上去壓住逞兇的歹徒。

  「你沒事吧?」

  「沒事。」懷中的人聲音平靜。

  「嘿嘿……」抱著她哩……

  蘇──收收口水,千萬不能被她發現不對勁。

  「你笑什麼?」

  「呃──我發現我們的默契很好。」她還沒發現,可以多抱一會兒,真好……

  封志尚滿足地瞇上眼,享受難得的軟玉在懷。

  胸前的禁錮似乎沒有松動的打算。「再不放開,手脫臼不要怪我。」

  聞言,封志尚迅雷似的雙手立刻高舉投降白旗。「我放了。」算他怕死。

  這傢伙──最近怪裡怪氣的,看她的眼神也不對勁。

  想不透,原本要逼退他繼續和她搭檔的刻意挑釁,因為他愈來愈奇怪的言行不得不叫停收斂。

  之前叫他煮咖啡總能聽見碎碎念,現在他是謹遵成命還邊哼歌助興,十分樂意;過去拿話損他、冷眼瞪他一定會看見猴子跳腳的反應,現在是笑瞇瞇、態度曖昧不明,分局上下人人看在眼裡。

  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讓人無所適從。

  他是瘋了嗎?她擺明活整他也能甘之如飴?

  封志尚衡量雙手,突然發出聲音:「二十四、三十。」勉強接受。

  「什麼?」

  「你的腰圍跟下胸圍──」

  啪!清脆巴掌聲,響徹雲霄。

  多麼痛的領悟!

                    

  如果說封志尚想看見任裘靡冰山以外的表情,那他成功了。

  非但成功,而且是大大的成功。

  因為這幾天下來,任裘靡對誰都是平常的冷淡表情,就只有對他是一張臭臉外加三尺厚的防護罩,擅近就送直拳一記,瞥過來的眼神像看見每逢月圓就會跑到山上嗷唔嗷唔叫的動物。

  左頰的五指山一直到第三天才消聲匿跡,挽救不了成為分局笑話的事實。

  最可怕的是沒有人認為他是因為吃任裘靡的豆腐才挨刮,每個人都笑話他高估自己男性魅力,調戲女性受害者,終于被賞了一記鍋貼,活該死好。

  想也知道是誰栽的贓。雖然認栽,還是心懷委屈。

  「我又不是對誰都這樣……」不是他自誇,這年頭純情的人不多,像他這樣的純情男,已經可以列入保育類,要好好珍惜了。

  偏偏就是有人視如糞土、待如賤草。

  果然沒錯!不知道什麼時候潛伏到封志尚身邊的範曉愛耳尖聽見這句話,立刻放話警告:「對裘靡就不行。」

  「嚇!」她什麼時候跑到他這裡的?封志尚嚇了跳。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他對裘靡不懷好意,要不然怎麼會成天到晚繞在她身邊打轉,汪汪汪叫個不停。

  在範曉愛眼裡,封志尚是頭心懷鬼胎的色狼。

  「嚇人啊!」拍拍胸口,不怕不怕。「你來找裘靡的吧?她人不在。」

  自從意識到自己的感情歸向之後,對範曉愛,很難不介懷。

  誰叫她跟任裘靡親密得讓人看了就嫉妒,酸哪!這種心境。

  「膽小鬼。」全分局她跟誰都可以和平相處,唯獨跟他就不行。

  打從半年前他一來分局成為裘靡的搭檔開始,她就看他不順眼。

  當時就有種裘靡會被這個男人帶離開她的感覺,現在越發強烈。

  裘靡讓他進她住的地方……連她還有哥哥都沒去過。

  她不高興,非常不高興!

  「我告訴你,裘靡不會接受你,你最好死了這條心。」

  「我表現得那麼明顯嗎?」連待在勤指中心的她都看得出來。

  還是──只有她先看出來了?

  「你看裘靡的嘴臉那麼惡心,瞎子都知道你打的是什麼主意。」

  「喔?那你說說我打的是什麼主意?」俊臉湊近她。

  「誰、誰知道啊!」範曉愛紅了臉。

  「你不是說瞎子都知道我打什麼主意?」不覺得前後矛盾?

  「我……我……我不要你接近裘靡,離她遠一點。」

  嘖嘖,這位小姐敢情是來放話的?「我說你有什麼資格放話?」

  「我瞭解她,我知道她不會看上你這一型。」

  「那麼她喜歡哪一型?說來聽聽,供我參考如何?」

  「你──你──」這傢伙的嘴臉讓人看了就有氣。「我告訴你,除非你有辦法變成我哥,否則休想──嚇!」

  挑釁的話在嚇人的凶相下緊急煞車,還不小心嗆到自己的口水。「咳……咳咳……」範曉愛咳得臉紅脖子粗。

  小命不保的危機意識升起,她怎麼會以為平常嘻嘻哈哈看來沒品的男人不具任何危險性?

  她錯得離譜,也不想想人家混的是哪一組,站在第一線從事犯罪偵查的刑警,再怎麼成天嘻皮笑臉,要凶起來也是很可怕的事。

  此時不溜小命難保,她──

  「剛剛的話──」封志尚早一步扣住點火引爆就想開溜的小姑娘。「再說一遍。」

  「我、我說──我說──」

  「你說除非我有辦法變成什麼?」

  「變,變成我……我哥……」

  「范人傑?」

  沒想過,他是真的沒想過這位老兄的存在。

  才剛意識到自己感情歸向的他,還沒深思熟慮到任裘靡是否有對象的問題上,更遑論是在他之前和裘靡搭檔的男人跟她有除了搭檔以外的關系。

  「裘靡跟妳哥?」

  是了,就因為兩人的關系匪淺,她才無法釋懷,心心念念的都是過世的人,這麼簡單的事情他居然現在才想到。

  這種老掉牙的劇情公式竟然又一次在現實中、在他的生命裡上演!

  男主角愛上的是對死去男友無法忘懷的女主角──有沒有搞錯!

  他是對天上諸神做了什麼缺德事,才被這麼耍著玩?

  情敵這個字眼首次出現在求愛的計畫中,對像是住在冥府的男人,就算想寄封挑戰信也不知道要找誰送,又該怎麼打這場仗。

  難度太高,他怎麼跟已經持有冥府護照的男人搶女人?

  「我、我告訴你哦,我哥跟裘靡很好,就算是現在──裘靡的心裡也一直有我哥的存在,你看她抽的煙就知道了。」

  煙?他想起任裘靡隨身的煙盒及男人味十足的打火機。

  用不著聽他也能串出事實,偏偏就有個人存心要他不好過。

  「我哥最喜歡抽的香煙就是Seven  Stars,裘靡以前是不抽煙的,一直到我哥出事之後,」

  「是嗎?」

  「沒錯。」雖然裘靡沒說,但事實一定就是這樣。「所以你離裘靡遠一點。」

  「為什麼要?」

  「因為裘靡跟我哥──」

  「他已經過世了。」見她啞口,封志尚更進一步:「換句話說,就算以前關系再怎麼密切,裘靡現在也是自由身;只要單身,我就有機會──事實上,就算她現在有男朋友,我也不介意橫刀奪愛,感情不是交通規則,沒有禮讓左轉車先行的規定。」

  「你……你……」

  「還是你要她抱著范人傑的墓碑到老死?」看見範曉愛咬著下唇欲哭的模樣,封志尚嘆了聲,試著放柔說話的口氣,哪怕他現在心火直冒,想狠狠搖晃沒事不知死活前來挑釁的小呆女。「我無意輕蔑他。他是個好員警,我敬重他,但沒有理由讓一個活著的人用一生去哀悼紀念一個人,除非她心甘情願。」

  「裘靡她──」範曉愛說不出「心甘情願」四字,她也不知道一直依賴的人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我不知道裘靡以前是什麼樣子,我只知道跟她搭檔這麼久從沒見她笑過,你曾經看過她笑嗎?」

  範曉愛無法說謊,乾脆抿緊嘴巴,什麼都不說。

  「你也沒見過對吧?」封志尚從椅子上站起來,伸伸懶腰。「就算一次也好,我希望能看見她的笑容。」

  「一樣……」

  「你說什麼?」

  「我不答應!」

  「她不能一輩子都當你哥哥的替身。」封志尚突然斂起笑容,嚴肅地瞅著她。「我不懂你在想什麼也不想知道,但是我跟裘靡的事沒有你插手的份,這點你應該很清楚。」

  「我才不──」

  「我一向不喜歡威脅人的,尤其對像是個女人。」封志尚壓低面孔,帶笑的桃花臉有必要時也能帶煞。「你要我威脅你嗎?」

  範曉愛被突來的淩厲氣勢嚇得倒抽口氣。

  這……這個男人──根本就是個──

  「妳不希望吧?」

  「我要告訴裘靡……」他表裡不一,好可怕。

  「隨你。不過我懷疑她會相信你的話。」

  「曉愛?」剛進來的任裘靡見到人喚了聲。

  「裘靡──」嬌小玲瓏的身子沖進單薄的胸懷控訴:「他威脅我!」

  任裘靡來回看過兩人,站在辦公桌前的封志尚朝她無辜聳肩。

  「勤指中心沒事嗎?」讓她又跑來閑晃。

  「我──」

  「先回岡位工作。」任裘靡拍拍她的頭,轉向搭檔。「組長要我們一起去找他。」

  「來了。」封志尚吹著口哨,志得意滿晃過來,只差沒學狗兒搖尾巴,還不忘送個敵人一記得勝的示威眼神。

  早說了,裘靡是「眼見為憑」原則的忠實信徒,沒看見的事情,任誰說都不會輕易相信,他就是抓准這一點才敢放狠話。

  薑還是老的辣,他這個搭檔可不是當假的。

  年輕稚嫩的小妹妹想代兄上場打仗,還得多練幾年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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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0 01:36:1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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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謂的專案小組,是在發生重大刑案或連續謀殺案時,為了搜集、組織及分享偵查情報便於統合,及有效控管相關偵查人員,以求盡速偵破重大刑案所臨時成立的團隊,只要案子一破,便自動解散。

  基本上,它的成員視案件性質而定,小組召集人也依案件狀況來決定,在特殊情況下,甚至由警政署長親自披掛上陣都有可能。

  任裘靡和封志尚最近接到的命令,就是到這個由市警局局長親自主持的專案小組配合調度偵查案情。

  某高官子女遭歹徒綁架的案子當然備受警方注意,由於據報是在中正區萬華一帶失去行蹤,才會下令兩區分局派人協助偵查。

  就連地檢署也派了兩名檢察官參與這次的專案會議。

  其中一名正朝中正第一分局的人馬走過去。

  「唷,我們真有緣,又見面了。」警檢兩界就是這麼小,只要在同一區,總有機會撞在一起。

  「何檢。」封志尚一貫有禮,但惡劣的心情讓他招呼打得並不誠心。

  任裘靡還是一臉酷意。

  「怎麼啦,小倆口吵架了?」上回見面的時候也沒那麼糟。

  小倆口?這個字眼讓何夭夭接到一記冷眼。「我跟他只是一起被派來這裡。」關系撇得之遠,幾乎是臺北到屏東的距離。

  何夭夭晃晃手,完全不把她的說明當一回事,轉向封志尚。「楊洛跟我吵架的時候也都這麼說。我說封志尚──遇到這種事我的忠告是臉皮墊厚一點,像她跟楊洛這型的人其實都外冷心熱、脾氣不大啦,只是比較小氣小腸肚愛記恨而已,皮繃緊一點,忍過去就沒事了。」她是過來人。

  「我已經在忍了。」

  「那就繼續下去。」

  「多謝你的加油打氣。」雖然沒有成效,反而讓身邊的人臉色更難看。

  唉,到這個節骨眼上,他著實不希望再來個trouble讓兩人的關系惡化到無法挽救的地步。

  可惜何夭夭向來不把別人的情緒當回事,自顧自埋怨起在法醫室的老公。

  這個女檢察官似乎沒有把別人的話聽進耳裡的習慣。因為發現到這一點,任裘靡連糾正都懶。

  反正有她在,可以擋去如芒刺在背的幽怨視線。

  五天前的口角讓她很不開心,原因之一是他哪壺不開提哪壺,提及人傑;原因之二──

  她完全搞不懂他在做什麼。

  「不談楊洛的事了,」又聽見何夭夭的說話聲,果然還是沒把別人的臭臉擺在眼裡、抗議放在心上,將老公嫌到口乾舌燥才轉回正題:「說說這件案子,你們覺得如何?」

  向身邊的人一看,發現他也看著自己。

  心裡頭一陣古怪作祟,任裘靡先別過臉,避開他的視線。

  連看都不想看他……

  嘩啦啦──山崩亂石狠砸封志尚腦袋,K得他臉色槁如死灰。

  這兩個人還真有趣。何夭夭心想,有點明白當初大炮磊為什麼老愛蹲在一旁笑看她跟楊洛的好戲。

  「怎麼樣啊,兩位?」

  「那邊的,安靜一點。」前頭的人朝角落發出警告。

  「嘖。」要她安靜就別叫她來嘛。何夭夭嘀咕:「台灣每天有多少綁架案發生、多少人失蹤,也沒見他們列入特別專案處理,嘖,就官員的子女重要,小市民的子女不是人啊,這種案子誰提得起勁查。」

  抱怨的時候,麥克風已被恭敬交到這位高官手上來場即席演講,內容不離吾自從政以來宵衣旰食、夙夜匪懈;捫心自問,從未做任何傀對民眾之事,今小女遭歹人所綁、命在旦夕,懇請諸位救小女一命──嘰哩嘰哩、呱啦呱啦……

  台下有人聽得入迷,但基層刑警大多由於成天忙著辦案,體力嚴重透支到不行,正好藉這機會打盹。

  最後頭的三人也是興致缺缺、精神靡靡。

  「不公平的事隨時都在發生。」任裘靡忍不住向她建議:「有些話不要說得那麼明白比較好。」

  「嘿,這是你第一次主動開口跟我說話哩。」好感動。

  「你跟其他檢察官不太一樣。」她剛才的嘀咕讓她對她完全改觀。

  何夭夭朝眼前這位女刑事伸出手。「何夭夭。」

  意會她的用心,任裘靡也給了回應。「任裘靡。」

  這情景讓被冷落在一旁的封志尚看得好──嫉妒。

  她對任何人都比對他好!看看、看看!才剛剛正式認識就容許人家勾她肩、搭她背,咬起耳朵說悄悄話,這教他情何以堪。

  這個女檢察官到底跟她說了些什麼?封志尚晾在一旁只有乾著急的份。

  在這時候,任裘靡不知道聽何夭夭說了什麼,先是皺眉頭,而後狐疑地瞧著何夭夭,之後瞠大雙眼朝他這邊看了一下又連忙收回。

  莫名的舉動加深他的疑慮和焦急,就連前面的人在報告案情也聽不進去。

  何夭夭到底跟她說了什麼?

                    

  「我是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啦,但是如果你不知道,我說了正好讓你知道……」

  悄悄話開場於無厘頭的繞口令。

  「別怪我多事哦,我只是看不慣有人愛到快吐滿一桶血了,還被人家擺在冷宮裡當冰雕,你好歹給個回應嘛,要就要、不要就早點判他死刑,也讓他早死早超生,是不是?」

  聽了半天,她還是聽不懂何夭夭的話。

  「看妳的表情是真的不知道哩,呴!跟我家楊洛一樣遲鈍,封志尚看你的眼神都快著火了,就你還一副冰天雪地、無風無浪的,真是敗給你了!看見你們的人隨便一瞄都能看出他對你的熱情像把火,足以燃燒一整片沙漠,就你還住在珠穆朗瑪峰,繼續漫天飛雪的生活。」

  她還是不懂。

  「呴!你真的不是普通遲鈍,是超級遲鈍哩!簡單一句話就是:封志尚喜歡你,不不,說愛你也可以,總之,在你身邊這個男人對你有意思就是了!」

  她終於聽懂,錯愕的視線投向一臉問號的男人,卻因為何夭夭給的消息太亂人心而倉卒收回。

  但是聽進去的話一反平常聽過就算的漫不經心,硬生生烙在腦子裡,深刻得讓她想忘都忘不掉。

  何夭夭說封志尚對她──

  真的假的?

  任裘靡不得不花點心仔細去思考這件事情。

  如果真有這回事,最近局裡的波起浪湧就不是沒有原因,林鳳吟的仇視也就不是沒有道理。

  問題全出在她跟他身上。

  遲來的了悟,也同時帶來困惑。

  沒理由、沒道理,不可能──怎麼想都覺得何夭夭的話純屬無稽之談、興風作浪之語。

  「什麼事不可能?」坐在她隔壁的封志尚湊過來。

  任裘靡挪移身子,有意無意間拉開距離。

  什麼時候被他感染自言自語的毛病?

  兩個人太常接觸,就算交情不好、彼此嫌惡,還是難免染到對方惡習,嘖。

  封志尚顯然不滿意這個答案,仍然疑心地瞅著她,最近這幾天她都刻意跟他拉開距離,好象不隔個三五七尺就無法自在。

  這種情況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任裘靡的粗神經是讓她不管在什麼地方、什麼狀況下都能安之若素的祕密武器。

  一定是何夭夭跟她說了什麼奇怪的話,才讓她變成這個樣子。

  開過一次又一次的專案會議,不停重復上周的調查結果,基層的心聲有志一同落在「與其坐在這聽催眠曲,不如回家睡大頭覺」的區塊上。

  坦白說,對於因為是高官子弟所以特地組成層級如此之高的專案小組,基層人員的心裡是很不以為然的。

  到目前為止沒有新的進度,另一半的人力則用在封鎖新聞媒體上,唯恐舊事重演;如果是一般人家的孩子,就沒那麼謹慎周到了──這就是相關的辦案人員最深感力不從心、沒有幹勁的地方。

  「這個會還要開多久?」她寧可去街上找線索。

  「管它要開多久。」反正沒什麼新發現。「你是怎麼回事?」

  「沒事。」

  「如果是私事我可以不理會。」話是這麼說,但他深知自己做不到,只是口頭上必須這麼說罷了。「但是你的態度嚴重影響到工作。」

  這個罪名未免扣得太大。「我沒有。」

  「妳有。」

  「沒。」堅決不認帳。

  封志尚無奈嘆了氣。「我不知道你在為什麼事情煩心,但顯然不是工作上的事,因為你最近的確有點心不在焉,不要否認,你自己心裡有數。」

  該說正經事的時候,封志尚的話往往比平常來得嚴厲。

  公私曲直,他分得很清楚,這還是她潛移默化下培養出來的。

  但這個影響他的人現在卻有點公私混淆,沒把心思放在案子上。

  「第一分局的,你們兩個安──」

  「報告,我肚子痛。」封志尚搶下發言權,也不等主持人反應,拉起旁邊的人就走。

  突然遇上這陣仗,主持人一時間慌了手腳。「等、等──」

  「等」了半天,人早離開會議室,留下一地錯愕。

  「嗯……嗯,剛才的情形,嗯……」主持人支支吾吾,眼角瞟瞟坐在旁邊的召集人的表情──

  開始掂掂自己頭上這頂警帽還能戴多久……

                    

  「在這裡總可以說了吧?」

  偵訊室?「你可真會挑地方。」

  「很適合現在的氣氛。」他攤手,簡直是豁出去了。「說不說?」

  「你要我說什麼?」標准嫌疑犯面臨偵訊時脫口的第一句回答。

  「不要拿那一套來應付我。」他一輩子的氣都快嘆光了。「就算是同事之間的關心好嗎,你最近怎麼了?」

  她才想問他是怎麼回事。

  「上次何檢跟你說了什麼?」

  「她──」才剛啟口讓封志尚期待下文,任裘靡又閉上嘴巴。

  「裘靡哪──」封志尚雙手撐在桌上,身體微傾俯視坐在對面的她。「我真的很有心想改善我們之間的關系,不要問我為什麼,我只是單純地想跟你像個朋友一樣地相處。」

  「只是這樣而已?」反問的口氣暗藏難以察覺的不滿,連自己都不知道。

  封志尚以為她懷疑自己的話,重重點頭。「只是這樣而已。」

  天曉得,其實他想要的不只這樣、他的動機也絕對不純正,但她絕不可能容他恣意妄為,他也不敢奢望能從她那裡得到回應。

  說得再白一點,他死心了,雖不是徹底死心,但也差不多掛了一半。

  不戰而降是很丟臉的事沒錯,但他之所以如此,完全是因為她連進決鬥場的門票都拒絕給他,更遑論和留在她心裡的男人一決高下。

  翻看過范人傑的人事資料,他真的是個非常優秀的刑事員警、也死得太帶有英雄悲劇的色彩,如果沒死,他會在一個半月之後榮任副組長,也難怪能讓她念念不忘在心裡。

  可是自己也不差啊!為什麼就不能得到一次公平競爭的機會?

  「什麼機會?」

  又不知不覺把心裡想的事說出口,嘖,這個毛病再不改,哪天連對她的感情都脫口說出來就糟了。

  「對誰的感情?」

  天!誰拿個針線縫住他的嘴啊!封志尚抱頭呻吟。

  被偵訊的人反而變成是他。

  「封志尚,你今天不說清楚就休想走出偵訊室。」她最恨曖昧不明的模糊,事情弄得清清楚楚不是很簡單嗎?做什麼硬要把它弄復雜。「說不說?」

  黑眸定定鎖著她,本來要問明事情的人反而成了被偵訊的對象,真的是欲哭無淚,她哪來反客為主的本事?

  「說不說?」

  ……這個節骨眼說了又能怎樣?她根本不讓他踩進她的生活,好怨!

  「不說以後就都不要說。」

  同樣的事情她懶得做第二遍,她只問他一次,也只聽一次。

  ……她擺明吃定他!為什麼會對她有感覺?他是傻了還是瘋了,或者太喜歡自找苦吃、沒事找事做?好火!火的是自己。

  他這個搭檔真的很難纏。

  他真的不說?火氣啵啵啵沒來由自心底冒出頭,哪個男人像他這麼婆媽?平常話多的人真的要他說話嘴巴閉得跟蚌殼一樣緊。

  「回會議室。」她決定了,再也不聽了。

  轉走的身勢被扣在原地,對上一張焦急的表情。

  橫豎都是一死,他選擇轟轟烈烈。

  不知道是他的氣勢壓人還是其它,任裘靡坐了下來。「說吧。」

  深吸口氣,他、他說了:「任裘靡,我告訴你,不管你心裡有了誰,也不管那個人是死是活,我喜歡你、想追求你!你知道刑警的工作很忙,我也沒有太多時間在感情上尋尋覓覓──天曉得我是瘋了還是傻了,但就是對你有感覺,只對你!」

  驚人大膽的告白、傻楞癱瘓的聽眾,任裘靡嘴上的煙隨著重力加速度的牽引躺在桌上。

  俊朗的臉上燒得通紅,汗流浹背。

                    

  他需要一根煙。

  此時此刻他極度需要尼古丁來平復波濤洶湧的心跳。

  桌上就有現成的,他拿起,放到唇邊深吸,吹出一團白雲。該死!心臟還噗咚噗咚跳個不停。

  她看他的眼神一派冷靜。

  看吧看吧,橫豎果然都是一死,絕望透頂。

  「──總之我說完了,夠清楚了吧?夠明白了嗎?聽得懂吧!」連三問,得到對方三個點頭。

  她清楚、她明白,她聽懂,但是──

  她晃到他面前,那個作大膽告白的男人卻一步一步隨著她的逼近往後退。

  因為逼近,她聞到和自己身上一樣的煙草味,楞了。

  「裘靡?」封志尚提著心吊著膽,小心刺探。

  醒過神。「你只對我有感覺?」

  「嗯……」他說的話已經夠露骨、夠讓人臉紅了,為什麼就她還一臉平靜、無風無浪的樣子,真過份。

  「像曉愛常看的文藝小說,除了我以外,對任何女人都沒有反應?」

  「什、什麼反應?」他只看武俠小說,不懂她的話。

  「下半身的反應。」曉愛曾提過如果要找對象,她要找一個對除了她以外的女人不能人道的男人。

  但她不認為世上真有這樣的男人存在,經手過多起強暴案件,她知道男人並不是理性的動物,至少下半身不是。

  既然封志尚說得出這種話,那麼,或許他能解惑──這份心思暫時移轉封志尚帶來的錯愕,讓她找回平時的鎮定,更讓她因為身周環境在自己掌握之中而感到安心。

  「嚇!」封志尚倒抽一口氣,傻了眼。「你、你問這幹嘛?」

  印象中肥皂劇裡男女主角告白的時候都很純情,要不就很甜蜜,為什麼他的就這麼──怪異?

  該不會是想測試他的……貞操吧?

  這的確是移開話題的好方法,封志尚已經緊張得忘了自己方才丟給她的告白。

  所以,進一步逼問:「我只是想知道。」

  「我、我是個男人……」他小心翼翼應對,不知道她到底是基於介意還是純粹無聊,問這種讓人臉紅的問題。

  這跟告白該出現的場景實在迥異得太過份,為什麼會突然跳到這令人尷尬的問題?

  老天……臉紅的人是他、是他耶!

  「廢話。」

  「男人……是視覺上的動物……」她到底想要什麼答案?封志尚愈說愈心驚,知道她不喜歡被騙,但實話又會把他打入阿鼻地獄。

  為什麼遇到這問題的是他……又為什麼他愛上的是她……

  「嗯哼。」她等著下文。

  「所以……生理反應是很沖動的……」他盡量答題答得中肯客觀又公正。

  「因此只對我有感覺這句話並不成立。」聲調隱含微火。「你騙我。」

  「不是這樣的!」我的媽!這個誤會可得要澄清。「生理反應跟感覺不一樣,天差地別,你不能混為一談。」

  斜睨的表情像在問「怎麼說」。

  「男人看見美麗的女人會有反應、會沖動是無法避免的事,但是有生理上的反應不表示對那個女人有意思──」

  「你的意思是男人的感情可以分上半身跟下半身?」

  「不是!」要怎麼說呢?好頭大。「舉個例來說,林鳳吟的身材很好──我只是舉例喔,你千萬不要誤會,我跟她什麼都沒有──」

  「這不是重點。」她當然知道他跟林鳳吟之間什麼都沒發生過。

  失落啊……她根本不在意,只關心這個讓他困窘的問題的答案,好傷心……

  「她算是漂亮的女孩子,難免會引人遐思,但是會不會因此決定追求她是另外一回事,這關系到感覺,感覺對了就對,感覺錯了就算有生理上的反應也沒有追求的念頭,怎麼說呢……」真頭痛。「簡單說就是男人的生理反應不帶感情,可能有了戀人,還是會對別的女人有生理反應,但是,嗯……」封志尚的臉像被火燒過一輪,紅得發紫。

  「但是什麼?」

  「其他男人怎麼想我不知道,但如果是我──」拜託,能不能變變臉色不要還是這一號表情,他現在說的事情很難為情耶!她難道一點都不覺得尷尬?裝出含蓄的樣子會少她一塊肉嗎?

  「你怎樣?」

  深吸口氣,他需要拖延一點時間凝神聚氣好把話說清楚:「我只會把這個反應投注到我愛的女人身上。」言下之意是邀請愛人做做有益身心的運動。「生理的需求固然重要,但心靈契合也很重要──我希望能兩者兼顧、沒有沖突。」

  遠移的話題冷不防被拉回來籠罩彼此,任裘靡突然覺得口乾舌燥,想喝水。

  他的專注眸光看得她很不自在,像被火燒。

  她需要找點事情分散注意力,嗯嗯,煙呢?

  探探口袋,很快的,又吞雲吐霧起來。

  「什麼時候才打算戒煙?」只要她煙不離手的一天,他的情敵就存在一天,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種味道。

  他寧可跟個活人爭也不願情敵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味道。封志尚不禁埋怨起范人傑的英年早逝,讓他連下戰帖都不知道要寄到哪去。

  「我抽習慣了。」一開始是為了紀念,之後是上癮難戒,就任由它繼續下去。「問這幹嘛?」

  「沒有。」搖搖頭,他剛才告白到那麼露骨的程度,她總該有個表示吧。「妳呢?」

  「我什麼?」

  「你問這麼多,能不能告訴我我是不是還有機會?你要到什麼時候才願意忘記他?人死不能復生,該過去的就應該讓它成為過去。做人要向前看、向前走,不該被過去拖垮未來的人生。」

  「你在說──」

  「嘎──」門開之後一道聲音打斷她,是同個專案小組的成員甲。

  「原來你們兩個躲在這。」害他找老半天。「喂,上頭要交代新的命令,你們兩個慘了,局長很火大,快回會議室。」

  任裘靡撚熄煙先行出去,無視跟在後頭的封志尚咬牙,狠瞪可惡的程咬金。

  人背到極點連阿貓阿狗都會冒出來,讓他充滿荊棘的感情路更加不順遂。

  好……怨……恨……啊……

  離開前,他不死心地拉住她先出門的腳步。

  「你的答復呢?」明知道是死刑,但就是不聽她親口說無法死心。

  答復……任裘靡看著他。

  他想要什麼答復?她又想給什麼答案?

  坦白說,她不知道,從何夭夭口中聽見的、從他口中聽見的,明明是一樣的話,她卻有兩種不同的感覺。

  ……不管你心裡有了誰,也不管那個人是死是活,我喜歡你、想追求你……

  好老舊的告白,像六十年代黑白電影的台詞,跟他給人的時髦現代感實在差了十萬八千里。

  而自己呢?想給他的答案又是什麼──

  「裘靡?」封志尚愈等愈心慌,說到吊人胃口,她的功夫真的夠高!

  「給我點時間,我要想一想。」

  這就是她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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