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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墨書白] 山河枕(長嫂為妻)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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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6 00:35:4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其實太子來之前,一直並無異狀。」

  衛韞收拾了一下情緒,開始仔細回憶:「我自十一歲開始隨軍,雖然很少上前線,但是卻也熟知軍中事務。我們到了前線之後,和北狄正面交鋒了一次,將北狄逐出城外之後,雙方便進入對峙,甚少有交戰。父親慣來穩重,他曾說,北狄自遠處來攻,糧草難繼,我們只需守城不出便可。」

  楚瑜點了點頭,她當年也曾瞭解過大楚各將領帶兵的風格,衛忠風格的確如此。衛韞繼續道:「對峙不過七日,太子便來了前線,持聖旨任監軍,太子曾言,如今國庫空虛,需速戰速決,但父親並未同意,兩人曾在帳中有過爭執。但因父親固執不肯出兵,太子無法,倒也相安無事。」

  「不日後,姚勇來了白城。」

  「姚勇為何會來白城?」楚瑜皺眉,姚勇本是青州統帥,白城死守並無壓力,為什麼姚勇會出現在那裡?

  衛韞搖了搖頭:「我的品階不足以知道。但我清點糧草,管理雜物,我知道,當時姚勇是偷偷帶了九萬精兵暗中過來。他的軍隊沒有駐紮進入白城,反而是躲在了周邊。」

  楚瑜聽著,細細捋著線索。

  上一世,衛韞最後是提著姚勇的人頭去見皇帝的,可見此事必然與姚勇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姚勇在衛忠守城時暗中帶兵來了白城,而衛忠明顯是知道的——連衛韞都知道了。也就是說,衛忠那時候就沒打算只是死守了,他和姚勇必定合謀佈置了什麼。

  楚瑜抬了抬手,示意衛韞繼續。

  衛韞一面回憶,一面思索:「後來北狄便來叫陣,那一日於城門交戰,北狄很快便潰不成軍,父親帶兵往前,我聽聞之後,趕忙前去阻止。北狄之勇,決不可能這麼快潰敗。然而父親卻一個勁兒叫我放心,還道北狄二王子在那裡,要抓回來慶功。」

  「公公為何知道二王子在那裡?」

  楚瑜迅速反問,衛韞抿了抿唇,明顯是不知道,卻也從楚瑜反問中察覺出不妥當來。

  北狄如今尚未立儲,二皇子是炙手可熱的儲君人選,他並非將領,到了軍營中,應該是如同太子作為監軍一樣,藏起來不為人所知的。衛忠又是從哪裡得到這樣隱蔽的消息的?

  然而時間緊迫,楚瑜也來不及細想,只是道:「你繼續說。」

  「父親將我趕去清點糧草,帶著幾位哥哥分兩路出去,一路追敵,一路斷後。待到夜裡……」

  衛韞聲音哽咽,一時竟是說不下去了,楚瑜隔著木欄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

  她不擅長安慰人,因為她被人安慰過太多次,她熟知言語有多麼蒼白無力。

  路都要自己走,疼都得自己熬。

  她只能用拍肩這樣的方式,傳達自己那一份心意和安撫。

  衛韞抬頭笑了笑,忙道:「我沒事,大嫂不用擔心。方才說到哪裡?哦,待到夜裡,姚勇便讓人來通知我,說他們受了埋伏,讓我前去增援。」

  說著,衛韞苦笑起來:「可城中的兵都出去了,也就留下五千守城,我能增援什麼?」

  衛韞聲音裡帶了嘲諷:「不過是……收屍罷了。」

  「姚勇的兵馬呢?」

  楚瑜聲音裡帶了含義,衛韞平靜道:「他說他追擊另一路兵馬,等回去時,父兄已經中了埋伏。」

  「他還說,他與太子已經多次同父親說過,不可貿然追擊殘兵,有姚勇追已經夠了,此番責任,全在父親不聽勸告。」

  衛韞說著,慢慢捏起拳頭:「我心中知道此事有異,所以我特意又去了白帝谷,你可知我在周邊山上看到了什麼?那白帝谷群山邊上,全是兵馬的腳印。」

  楚瑜豁然抬頭:「你什麼意思?」

  「嫂子可知,軍中募軍買馬,均就近擇選,因此各地軍隊,戰馬品種大多不同。例如衛家軍多出北方,因而馬多產於河陵,馬形高大、奔跑迅速,但耐力不佳。而姚勇由青州供馬,青州馬多為矮馬,蹄印與河陵馬相比小上整整一圈,更與北狄所用的北關馬天差地別。」

  「所以,你是說白帝谷邊上那一圈腳印,由姚勇的青州軍所留。」

  衛韞點了點頭,目光中全是冷意:「我不知道這一圈腳印是哪裡來的,我不知道他是去追擊了北狄其他軍隊後轉回白帝谷留下的腳印,還是從一開始……就在哪裡。可我知道一件事,此事必有蹊蹺,衛家此罪,不查得徹徹底底,我不認。」

  楚瑜沒說話,她思索著,這時外面傳來了晚月的聲音:「少夫人,時間到了,還請出來吧。」

  「姚勇這一戰損失多少人?」

  楚瑜問了最後一個問題,外面傳來腳步聲,衛韞立刻道:「目測不到一萬,但他報上三萬。」

  楚瑜點了點頭,站起身來,只道:「且等我消息。」

  說罷,她便轉過身去,在獄卒進來趕人之前,同獄卒道:「大人不必催促,妾身這就離開。」

  「嫂子!」

  衛韞急促出聲,楚瑜回頭,看見少年雙手緊握著木欄,目光落在她身上,清澈的眼裡全是擔憂。

  楚瑜靜靜看著他,衛韞似是有無數話想要說,然而在那女子目光鎮定落在他身上時,卻是什麼都說不出來。

  最終,他只是道:「嫂子,這是我們衛家男人的事,你……要學著顧全你自己。」

  這話他說得乾澀。

  說的時候,他自己都在害怕。

  畢竟不過十四歲,在面對這驟然而來的風雨時,他也惶恐,也不安。一想到自己去面對所有的一切,一想到這個在整個事件中唯一給他安穩和鎮定的女人也棄他而去,他心裡也會覺得害怕。

  可是他畢竟是個男人。

  在觸及那女子如帶了秋水一般的雙瞳時,衛韞告訴自己。

  ——他是衛家僅有的脊樑,所謂脊樑,便是要撐起這片天,護住這屋簷下的人。

  縱然他有大仇未報,縱然他有冤屈未伸,縱然他有青雲志,有好年華,可是這一切,都該是他自己拿自己爭。而他衛家的女人,就當在他撐著的屋簷之下,不沾風雨,不聞煩憂。只需每日高高興興問哪家胭脂水粉好,哪家貴女的新妝又在華京盛行,——如他父兄所在時那樣。

  他目光堅定看著楚瑜,然而聽了這話,楚瑜卻是勾了勾嘴角,眼中帶了幾分驕傲。

  「這些話——等你長大再同我說罷。」

  說著,她輕笑起來:「你如今還是個孩子,別怕,嫂子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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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6 00:35:5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聽了楚瑜的話,衛韞微微一愣。

  那漸行漸遠的少女,滿打滿算,也不過比他大一歲,可是卻已經有了截然不同的氣勢。

  或許如同他覺得自己要急切長大撐起這個衛府,她也覺得自己作為長嫂,應該撐著他吧?

  衛韞看著楚瑜的背影。

  楚瑜自己沒有發現,可衛韞卻清晰看到,血跡從楚瑜背後印了出來。

  她受了傷,而她卻依舊含著笑,連語調都沒有因為疼痛顫抖。

  就像白日裡,她明明已經在看見自己丈夫棺木時眼裡盈滿了眼淚,卻仍舊含笑扶起她,給他端上一杯祝捷酒。

  什麼事她都埋在自己心裡,雲淡風輕,用最美好的姿態面對他,用無聲的動作同他說,無妨,一切安好。

  為什麼不和他說實話呢?

  衛韞捏緊了拳頭,滿腦子都是她背上印出的血跡,慢慢閉上眼睛。

  被打到淤血的腿骨隱隱作痛,然而內心有另一種更強大的疼痛湧現上出來。

  因弱小所導致的無能為力,無可奈何。

  他從未有一刻,他那麼渴望權勢。

  帶著父兄歸來的路上,他想的只是如何查明真相,如何沉冤昭雪,如何成為家中頂樑柱,支撐住衛家。

  然而在那女子含笑說出那句「嫂子罩你」的時候,他才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的弱小與無力,他甚至還不如一介女流,一個,雖然是他嫂子,卻只比他大一歲的小姑娘。

  他要活下去。

  衛韞猛地睜開眼睛。

  他無清醒知道,他必須活下去,站起來,他要成為能夠為別人遮風擋雨的那個人,只要他活著一日,他絕不會允許衛家再經歷今日的痛苦!

  楚瑜從天牢中走出來,心裡思索著衛韞給出的線索。

  太子監軍,姚勇是太子的舅舅,必然是受太子指示,來到了白城,然後與衛忠密謀了一個計劃。

  可是因為怎樣的原因,計劃失敗了,姚勇將所有的責任推脫到了衛家身上。而皇帝……大概也是知道的。

  楚瑜坐上馬車,用手指敲著大腿思索。

  這件事,皇帝到底是知道,還是參與?

  是皇帝導致了這件事的失敗,衛家為皇帝背鍋;還是太子導致了此事發生,皇帝為太子遮掩;又或是皇帝本就有剷除衛家之心?

  不,不可能。

  楚瑜想到第三個答案,瞬間否定。

  謝太傅會站在衛家,且他是在察覺內情的情況下幫助衛家,足以證明皇帝並不是打算對衛家趕盡殺絕,甚至對衛家有愧疚之心。如果皇帝本就打算剷除衛家,衛韞根本回都回不來。

  皇帝不會留下衛家任何苗子。

  只要不是皇帝刻意打算剷除衛家,那衛家就會安全許多。

  楚瑜思索著回到鎮國侯府,蔣純還在等她。楚瑜看見蔣純,笑了笑道:「你怎麼還不睡?」

  「你沒回來,我記掛著。」

  蔣純上前扶著她下來:「今日如何?」

  「有些眉目。」

  楚瑜抬頭看向蔣純:「府裡其他人如何了?」

  「張晗和王嵐哭得厲害,被勸回去了,姚玨在房裡罵曹衍罵了一會兒,如今睡下了。謝玖待在靈堂裡,不知道回去沒。」

  蔣純言語裡有些疲憊,說了這些,加了句:「今日各家都來了人,也不知道說了什麼。」

  楚瑜點點頭,同蔣純道:「你辛苦了。」

  「我倒還好,」蔣純艱難笑起來:「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倒是你……」

  蔣純歎了口氣:「阿瑜,若不是你在這裡,我怕我自己……」

  話沒說下去,可楚瑜卻知道她要說什麼。上輩子她不在,蔣純所作出的選擇,便可窺見她如今內心一二。楚瑜用力握了握蔣純的手,沙啞道:「我在這兒。」

  「不說了,」蔣純壓著要出來的眼淚:「先回去睡吧。」

  「你先去吧。」楚瑜笑了笑:「你也累了一天,先去睡半夜,我去靈堂守七星燈,等下半夜你再過來。」

  蔣純猶豫了片刻,還是點了點頭,陪楚瑜走了一段路,便回去睡了。

  蔣純是個能做事的,楚瑜出去半天,衛府的靈堂便已全都搭建好,衛風也重新尋了棺木安置,安安穩穩放在靈堂。

  楚瑜換了一身衣服來到靈堂之中,剛進去,便看到一個人影。她穿著一身素衣,跪在地上,守著靈堂前供奉著的七星燈。

  七星燈有七根燭線的油燈,按照大楚的說法,人死之後,要由七星燈照亮黃泉路,七星燈需要家人看護,頭七天不能熄滅,否則那人便尋不到黃泉路,成為孤魂野鬼。

  衛家人如今才回來,這七星燈也就如今才點起來。

  楚瑜走進靈堂,跪在那女子身邊,輕聲道:「你在啊。」

  「嗯。」

  謝玖淡淡開口,轉眼看她:「去見小七了?」

  「見了。」

  「情況如何?」

  楚瑜沒說話,謝玖也沒問,謝玖知道楚瑜並不放心她,她也不逼迫楚瑜。

  她靜靜看著棺木,聲線平穩:「今日母親來,同我說,讓我向小七求一封放妻書。如今聖心未定,我待在衛家,她怕我會跟著衛家一起葬了。萬一那七萬人真是衛家的罪,此罪可大可小,要是落一個滿門抄斬,我該怎麼辦?」

  「下次去見小七,」楚瑜聲音平淡:「我幫你求。」

  「你不怕嗎?」謝玖轉頭看她。楚瑜沒說話。

  若是以前,若她只是謝玖,那自然……是怕的。

  可是重活一輩子,生死一事,也就沒那麼害怕了。走過的路回頭走,便會有更多的勇氣。

  更何況,她清楚知道當年衛家沒有被滿門抄斬,當年便沒有,如今她如此幫扶,又怎麼會有?

  然而這些話她不會說出口來,謝玖垂眸:「我原以為我會很怕,可是今天看他回來,我突然就不怕了。」

  「我不想見他的。」謝玖輕歎:「我怕看見他,我就不想走,就想跟著他去。阿雅生前總問我喜不喜歡他,他說他感覺不到我喜歡他。其實吧……」

  謝玖輕輕閉上眼睛,她喉頭竄動,哽咽片刻後,沙啞道:「我就是怕,自己太喜歡他。女人一生本就艱難,庶女之路更是難走,我這輩子本就是算計著過,談什麼喜歡不喜歡,我的路就太難了。」

  「你看,」她站起身來,慢慢走到衛雅棺木邊上,她將手放在衛雅棺木上,低頭看著棺木,彷彿是那人睡在那裡,她在看那睡顏。她含笑看著,眼淚驟然滴落而下:「若是我不喜歡他,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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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6 00:36:1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楚瑜靜靜看著她。

  最初見謝玖時,她對謝玖,談不上喜歡。然而如今看著謝玖,卻有萬般滋味湧上來。

  上一輩子謝玖匆匆離開,或許就是知道,越晚走,越是要面對這鮮血淋漓的現實,就越容易傷心。

  一個人如果不多與之相交,便論不了善惡。

  楚瑜看謝玖靜靜看了衛雅一會兒,慢慢轉過頭來:「你可知如今皇位,太子和六皇子有所相爭?」

  太子生母出身姚家,而六皇子則出身大族王氏,乃真正名門貴女所出。

  楚瑜不明白謝玖為何突然說這個,但卻也知道,依照謝玖性子,絕對不會無緣無故說這些。於是她靜默不言,耐心聽著。

  謝玖手拂過棺木,平靜出聲:「陛下擁姚家為新貴,立姚氏女為皇后,其子為太子,其目的在於權衡。六皇子代表氏族,姚家便是皇帝一把刀。可是將一國尊位交給一把刀,合適嗎?」

  「這個問題,」楚瑜思索著:「應是滿朝文武所想。」

  「那太子自然也會如此作想。」謝玖垂眸:「兩年前,王氏與姚氏爭河西之地,陛下讓公公參謀抉擇,太子曾連夜來衛府,當夜他們似乎發生了很大的爭執,太子連夜離開。」

  「後來河西之地歸於了王氏。」 楚瑜似乎明白了什麼,謝玖點點頭,目光裡帶了冷色:「此次太子是監軍,姚勇亦在戰場之上。若此事是太子從中作梗,你可想過應對之策?」

  楚瑜沒說話。

  上輩子,最後登基的並不是太子,也不是六皇子,而是如今方才兩歲的十三皇子。

  當年六皇子登基後,衛韞直接帶人殺入皇城,和顧楚生裡應外合,將六皇子斬於劍下,隨後輔佐了這位皇后幼子登基。從此顧楚生和衛韞一文一武,鬥智鬥勇到了她死。

  她死後如何她不知道,但她卻知道,她死之前,太子早就死得透透的。而太子之所以死,卻是和一個人脫不了關係——

  長公主,李春華。

  這個人今日她已經去拜見過。她是當今聖上的長姐,與聖上一同長大,情誼非常。她對聖心拿捏之准,當世無人能出其左右。她年少守寡,膝下僅有一個女兒,守寡之後,她乾脆養了許多面首,荒唐度日。

  上輩子,李春華將自己的獨女李月晚許給了太子,要求太子對她女兒一心一意,太子應下,卻一直在外偷歡,李月晚懷孕時發現,因激動早產,最後難產而死。李春華從此怒而轉投六皇子,從此一心一意和太子作對。

  如今太子剛和李月晚訂親,李春華尚還不知太子那些荒唐事,若是她知道了呢?

  楚瑜琢磨著——按照李春華那愛女如命的脾氣,知道太子在外面做那些事,還能善了?

  是人就要發脾氣,發脾氣總得找個由頭,這時候衛家的事如果撞到李春華手裡,一切就能順利成章。

  楚瑜捋順了思路,舒了口氣,同謝玖道:「我明瞭了,謝過。」

  謝玖看楚瑜的神色,便知道她是找到了辦法,點了點頭,也沒有多說,目光落在衛雅的棺材上,許久後,她沙啞出聲:「我走了,再不回來了。你活著時候,我已經盡力對你好,你死了,我沒有留遺憾。下輩子……」

  她捏緊拳頭,輕輕顫抖:「你我再做夫妻吧。」

  說完,她猛地轉身,朝著外面走了出去。

  她生來薄涼自私——謝玖告訴自己——為衛雅做一切,已經是她能給的,最多了。

  看著謝玖離開的背影,楚瑜忍不住叫住她:「謝玖!」

  謝玖頓住步子,轉過身來,月光灑在她素白的身影上,楚瑜雙手攏在袖中,輕輕一笑:「姑娘,你真好看啊。」

  謝玖微微一愣,片刻後,她含淚笑開。

  「是,」她清脆出聲:「我夫君也曾如此說。」

  「走好。」楚瑜點了點頭,眼中滿是認真,謝玖輕笑:「放心,我一輩子,一定過得比你好。」

  「這可未必。」楚瑜含笑靠在長廊柱子上,神色浪蕩風流,彷彿哪家公子哥兒一般,眼中俱是溫柔:「你信不信,這一輩子,你我都會過得很好。」

  謝玖沒說話,她靜靜看著楚瑜。

  這女子的安慰,溫婉無聲,卻又飽含力量。謝玖本也是那樣敏感的人,她對別人的壞敏感,對別人的好更敏銳。

  於是她點了點頭,卻是道:「謝謝。」

  楚瑜守了半夜,等到第二日,她睜開眼,便迅速將人叫了過來。

  楚瑜還記得當年太子讓李月晚難產的情人——沒辦法不記得,且不說這事兒就是顧楚生讓她查的,更何況,那情人的確太過驚世駭俗了些,那位情人便是太子的同宗堂姐,清河王的女兒,那位足足大太子十二歲、卻早早守寡的芸瀾郡主。

  太子早在十六歲便於芸瀾郡主有染,這份不倫之戀持續了長達十年之久,不可謂不深情。楚瑜算了算時間,如今正是太子與芸瀾交好的第七年,楚瑜思索了片刻,便讓人將管家找來。

  「衛家是不是在芸瀾郡主府邊上有一個小院兒?」

  她開口詢問。管家愣了愣,卻是迅速反應過來,忙道:「對,不過身在郊區,頗為偏遠……」

  楚瑜點點頭,毫不奇怪的模樣,卻是吩咐道:「去府庫裡拿些香丸,在那小院離郡主府最近的牆邊,搭一個火,將香丸扔進火裡,晝夜不停的燒。」

  管家雖然不明白楚瑜在說什麼,卻還是點了點頭,鄭重道:「小的明白。」

  「再找個乞丐,送信到太子府,別告訴那乞丐你是誰,就讓他送封信。」

  說著,楚瑜便去找了紙筆,然後仿著芸瀾郡主的筆跡寫了封情詩:

  一重山,兩重山,山高水遠人未還,相思楓葉丹。

  嫁給顧楚生那些年,楚瑜學會了很多事,其中一件,就是偽造別人的字跡。

  她讓人將信託乞丐之手送到太子府,太子府的人一聽是一個貌美女子送來,便立刻呈了上去。

  而楚瑜則熏了香丸,帶了大批金銀,再一次登了長公主的門。

  看在金銀的份上,李春華終於見了楚瑜。

  楚瑜身著素服,朝著李春華盈盈一拜。那香丸味道濃烈,李春華瞬間注意到了這味道,含笑道:「衛少夫人身上這是什麼香,真是特別。」

  「是十日香。」楚瑜站起身來,將禮物端上來,雙手捧著禮物,來到李春華面前,含笑道:「這香的香味濃烈,沾染後可十日不散,乃衛府特製。平日不常用,只是如今我想將城郊別院修作祠堂,便先讓人在別院點了香焚燒,就這麼隨便帶了點氣味過來,就讓長公主笑話了。」

  李春華見著銀子,很給面子,倒也沒多說什麼,只是道:「城郊的別院,可是芸瀾郡主隔壁那座?之前有一年的春日宴,就是在那裡主辦。」

  說著,她似乎並不想在衛家的話題上糾纏的太久,繼續道:「芸瀾向來不太愛香味,你這樣熏,芸瀾怕是鬱悶極了。」

  「倒也不是,」楚瑜笑彎了眼:「女子都愛所有美好的事務,這香丸的味道,或許郡主還很喜歡呢?」

  「她還問我要了幾顆香丸,估計是想以後用吧。」

  楚瑜扶著李春華,彷彿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說不定,芸瀾郡主正在尋覓著丈夫呢。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守寡守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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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聽到這話,長公主打量了楚瑜一眼。

  長公主自然是知道楚瑜上門的原因的,她讓她進來,自然也是心裡有了底,她同楚瑜逛著院子,慢慢道:「衛少夫人想得開就好,畢竟人生還長。你在衛府門口那一鬧,也算是有了個好名聲,以後便不用發愁了,就衛少夫人這品性容貌,未來的路,不會太難。」

  提到一個女子的品性容貌,那路自然指的是嫁人生子。楚瑜明白,長公主這話不僅僅是在寬慰她,更是在敲打她,衛家的事兒她已經管得夠多了,得了好處,適可而止就好。

  就謝太傅的態度來看,此事陛下尚在猶豫之中,對於長公主而言,去給一個正在猶豫的陛下煽風點火做個建議並不是難事,然而長公主之所以猶豫,無非是因為,此事牽扯著太子。

  如今她的獨女正和太子議親,她不可能和太子對著幹。只是楚瑜送上來的禮的確太大,讓人著實心動,她又不忍割捨,死來想去,只能是和楚瑜見一見,看看楚瑜有沒有其他的要求,只要不和未來女婿對著幹,一切倒也好說。

  比如說——找個好夫婿。

  她勸說著楚瑜,楚瑜笑了笑,卻是道:「我有阿珺已經夠了,倒也沒有多想什麼。衛府如今還有小叔衛韞和五個孩子,小叔年僅十四,我放心不下,也想不了太多。」

  楚瑜歎息了一聲:「我也不同長公主兜圈子,我的意思,長公主應當明白,長公主若允,阿瑜許下的東西,即刻送到長公主府上。若不允也無妨,是衛家命當如此了。」

  長公主面露難色,正要開口,楚瑜便抬手打斷了長公主的話:「殿下不必此刻就回答我,殿下再好好想想,」說著,楚瑜盯著她,認真道:「想清楚,想明白,殿下再讓人召我。」

  長公主被楚瑜那鄭重之色弄得呆了呆,楚瑜也就趁著這個時間告退,回到了家中。

  她要做的事情做了大半,心情自然是舒緩不少。正讓人準備著東西準備去天牢再見一次衛韞,就聽外面傳來了通報聲,卻是她母親帶著楚錦來了。

  楚瑜皺了皺眉頭,按照她對自己母親的記憶,這種時候來絕不會是什麼愉快的體驗。

  然而人已經來了,於情於理她也不可能將自己的母親攔在門外,只能讓人請了進來。

  謝韻帶著楚錦匆匆忙忙進來,楚瑜站起身迎上去,含笑握住謝韻的手道:「母親怎麼來了?」

  謝韻愣了愣,記憶中這位女兒從來冒冒失失,開心起來時便是如男孩一般爽朗大笑,不開心時也是要發火就發火要罵人就罵人,急起來一鞭子甩過去也不是沒有的事。然而如今楚瑜卻是真如一位大家夫人一般,明明算不上高興,卻還是能含笑起身,握住她的手,從容問一句——母親怎麼來了?

  發現女兒的轉變,謝韻當場紅了眼,她握著楚瑜的手,想說些什麼,卻是什麼都說不出口,過了許久後,她只是沙啞說了句:「你受苦了……」

  楚瑜沒說話。

  她本是抱著不耐煩的情緒接待的謝韻,然而在謝韻將這話說出口的瞬間,她卻驟然意識到——

  謝韻並不是上輩子的謝韻。

  所有的事還沒發生,謝韻還沒有為了楚錦傷害她,她如今始終是她母親。

  也許內心裡謝韻還是更喜歡楚錦,可是她還是比常人更愛她,更心疼她,甚至於如果不是犧牲楚錦,謝韻也願意為了她赴湯蹈火。

  為了沒有發生的事去懲罰一個人,對於此刻的謝韻來說,未免過於殘忍。

  楚瑜看著謝韻,片刻後,她垂眸,搖了搖頭。

  「不苦,本也是該做的。」

  「我兒命不好啊……」謝韻哭出聲來,心疼道:「我本早就想來看你,但你父親卻攔著,說別讓我來添亂。你說他這是什麼道理?哪裡有說母親來給孩子添亂的?我不過是想來看看你,怎的就成了添亂?」

  楚瑜沒說話,她早已將下人都遣退下去,就留下長月晚月在屋中。她們本也熟悉謝韻的性子,倒也習慣了,沉穩端茶倒水,聽謝韻給楚瑜念經。

  楚錦就默默坐在一邊,平穩喝茶,眉宇之間倒不難看出喜色,只是她向來端得住,不仔細看,倒也不覺有失。

  楚瑜聽謝韻講了一會兒楚建昌如何攔她,聽得楚瑜頭痛不已,她正要轉了話題,就聽謝韻開口道:「我同你父親說了,讓他想辦法進天牢去,為你求一封放妻書,他不肯。我便花了大價錢去了天牢,親自替你去求了,我本以為他不樂意,誰曾想我剛說完,他便同我要了紙筆,二話不說簽了這放妻書。你看……」

  謝韻說著,從袖子裡拿出一封放妻書來,獻寶一般道:「還是母親心疼你罷?哪怕其他謝家、姚家的姑娘,也沒得我這樣拼的。他們都等著衛韞出來再去要呢。我如今已將放妻書拿來了,你隨時可以離開衛府,不若今日就走罷?」

  謝韻說這話時,語調明顯輕快了許多。楚瑜沒有說話,她從謝韻手中接過那放妻書,垂眸落在放妻書首頁的字跡上。

  這自己沉穩了許多,依稀已經開始有了幾分未來衛韞的字的影子。楚瑜握著放妻書,聽謝韻道:「你嫁過來還未圓房就死了丈夫,這是華京都知道的事。如今你在衛府門前那一鬧,我本還怪你來著,結果卻聽人說,謝太傅當眾贊了你一句『忠貞仁義』,許多夫人都來向我明著暗著打聽你的去處。你如今就算離開衛家,也絕不會愁再嫁。你妹妹的婚事我已經解決了,如今你趕快離開衛家,我給你尋個好的去處,也算放心了。」

  聽著這些話,楚瑜抬起眼眸,看向謝韻。

  那目光冷寒如劍,其銳利之色,饒是遲鈍如謝韻,也察覺出來,不由自主停了聲,有些猶豫道:「怎的了?」

  楚瑜沒有與她爭執,她深知謝韻的性子,你與她爭,無異於夏蟲語冰,除了浪費時間毫無用處。

  她收起放妻書,含笑道:「母親怎的會突然想著要這封放妻書?」

  「這得靠阿錦提醒,」謝韻趕緊楚錦,楚錦神色微微一僵,楚瑜似笑非笑看了過去,聽謝韻歡喜道:「我擔憂你,卻也不知所措,想叫你回來,但又擔心這樣做太過薄涼。還是阿錦同我說,如今衛家各家少夫人都在暗地裡謀劃著,姚家那姑娘的母親,如今已經開始尋訪著下家了,咱們家啊,也算厚道了。」

  楚瑜靜靜聽著,目光落在楚錦身上。楚錦有些緊張,一言不發,旁邊是謝韻嘮嗑:「如今阿錦和宋家的親事定了下來……」

  「宋家?」

  楚瑜有些疑惑,扭過頭來看向謝韻:「護國公府大公子宋濤?」

  「你怎的知道?」

  謝韻詫異:「這事兒你父親同你說過了?」

  「猜的。」楚瑜皺起眉頭:「不是和顧楚生議親嗎,怎的改成了宋濤?」

  「這顧楚生!」

  謝韻一提顧楚生,便憤怒出聲來:「我們還願意與他結親那是看得起他,他卻將這門婚事拒了!」

  「母親……」楚錦有些尷尬出聲:「莫說了吧。」

  「怎的拒了呢?」

  楚瑜心不在焉撫摸著袖中的放妻書,喝了口茶,謝韻開口要說什麼,但想了想,擺了擺手道:「罷了罷了,拒了就拒了,反正宋世子比他好多了,我們阿錦向來命好,也不在意這些細枝末節。」

  楚瑜輕笑,點頭道:「的確命好。」

  連著兩輩子,都跑不掉守寡的命。

  這宋世子對楚錦向來情深,上輩子就是追著要娶她,楚錦守寡後本也打算嫁宋濤的,結果衛家出事兒後,就把宋家送往了前線,宋濤本是去混個軍功,結果沒有衛家的前線全然如散沙,上前線沒有半月宋家就沒了,前線也全面潰敗,北狄劍指華京,朝中無人可用的情況下,這才讓衛韞有了請命的機會。

  楚瑜也沒多說,雖然好奇顧楚生為什麼退婚,但這也與她並沒有太大的關係了。

  她向來是這樣的人,愛你時,便全心全意愛。

  放下時,便乾乾淨淨放。

  顧楚生這個名字,也不過只是因為長年累月的習慣,會在聽到時心弦顫動瞬間,然而卻也僅止於此了。

  說著,楚瑜便道:「母親,我還有其他事,您先回吧。」

  「你不與我一道回去嗎?」謝韻有些緊張,楚瑜笑了笑:「這放妻書我已經拿了,我隨時可以走,只是如今走對名聲有損,落井下石畢竟不是好事。再待一陣子我再走吧。母親,且先回去吧。」

  謝韻猶豫了一下,但想到謝太傅對楚瑜稱讚的作用,還是點了點頭。

  楚瑜送著謝韻出去,謝韻在前,楚瑜與楚錦並排在後。楚錦歎了口氣,滿臉真誠道:「姐姐不肯回去,是否是擔心著再嫁之事?」

  楚瑜抬眼看了楚錦一眼,楚錦輕笑:「姐姐莫要擔心,就算其他人不要姐姐,可是那遠在昆陽的七品縣令顧楚生,卻還是在等著姐姐的。雖然比不上衛家和宋家這樣的高門大戶,但顧楚生為人儀錶堂堂,也算是一位俊傑,倒也不會辱沒了姐姐。吃幾年苦,或許就否極泰來了呢?」

  楚錦將『七品縣令』這四個字咬重了些,楚瑜便明白楚錦的意思了。

  她溫柔笑開:「阿錦還對我嫁入高門之事嫉恨在心啊?」

  「衛家滿門都死了,談什麼高門?!」

  楚錦變了臉色,楚瑜抬手將髮挽到耳後,低笑:「衛家哪怕滿門只剩一個衛韞,那也不是宋家比得了的。」

  說著,三人已經來到門前,楚瑜抬手,同楚錦道:「門檻高,妹妹小心摔著。」

  楚錦終於還是忍不住,冷笑出聲:「姐姐且等著吧。」

  楚瑜點點頭:「嗯,我等著。」說著,她握住楚錦的手,情真意切道:「趕緊嫁給宋世子,不然過了這村就沒了這店,多可惜。」

  「不用你說!」楚錦咬牙開口,謝韻這時已經上了馬車,回頭看見楚瑜楚錦還在說話,不由得道:「你們姐妹感情真好,還不肯放手呢?」

  這話嘔得兩個人都快吐了,卻還是強撐著擺出那副好姐妹的模樣,楚瑜為了不勉強自己,趕緊放開手,抬手道:「妹妹請走。」

  那一副讓人趕緊滾吧不送了的神色氣得楚錦肝疼,摔袖便往馬車走去。謝韻見了皺了皺眉:「你怎麼這麼對你姐姐?」

  楚錦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態,張了張口,卻是什麼都解釋不出來。

  楚瑜看著楚家的馬車走遠,這才冷下臉來,讓人備了馬車,直接到了天牢。

  楚家在軍中頗有地位,謝韻能見到衛韞,那也是看在了楚建昌的面上。便如楚瑜能看到衛韞,除了大筆錢四處送,楚建昌也是一個原因。

  楚瑜進天牢時,衛韞正躺著休息,因有楚瑜上下打點,他受苦也不算太多,但身上仍舊還是帶了傷痕,他聽見人進來,猛地睜開眼睛,見到楚瑜,他微微一愣,慌忙去拉扯衣衫,想遮住身上的傷痕,然而他才抬手,就聽楚瑜冷聲道:「別遮了,遮不住。」

  衛韞手上僵了僵,卻還是理了理衣衫,讓自己看上去儘量從容一些。他坐立起來,含笑道:「大嫂怎麼來了?」

  「你和我說清楚這是什麼?」

  楚瑜拿出那封放妻書,眼裡壓了怒意:「這東西,誰讓你簽你就簽,誰讓你寫你就寫?!」

  衛韞看見那封信,微微一愣。

  他雙手放在膝蓋上,抓緊了衣衫,艱難道:「嫂子母親來求……」

  「那也不是我來求!」

  楚瑜氣得胸口上下起伏,握著放妻書,指著衛韞怒道:「如今要不是我扣下這份放妻書在我這兒,我與衛家就再沒什麼關係了你可知道?!」

  聽到這話,衛韞心中顫了顫,他捏著拳頭,艱難扭過頭去,沙啞道:「如今與衛家沒什麼關係……也是好事。」

  「衛韞!」楚瑜提高了聲音:「我在外日夜奔忙,你眼睛是瞎的嗎?!要離開衛府我早走了,還會等到如今?!」

  衛韞沒說話,楚瑜上前一步,聲音又急又怒:「你貿貿然然就簽下這東西,你可想過我的意思?我不願走,有了這東西,我家裡人逼我走怎麼辦?他們逼我嫁人怎麼辦?你簽這東西,全然不會考慮我嗎?!」

  「我便是考慮你,才簽的。」

  衛韞有些壓不住情緒,艱難出聲:「我知道你是個好姑娘,你總是一副好像很厲害、很成熟的樣子,可歸根到底,你也不過十五歲。我是衛家的男人,我走不了,跑不掉,我得扛著這些事兒,可你沒必要。你還是好年華,和我大哥甚至只見了一面,你沒必要這麼耗死在衛家。你如今且回去,若衛家出了事,你也可以好生過日子。若衛家沒出事,我也會記得你如今這份恩情,始終照顧你。這封放妻書我雖然代大哥給了你,可你卻永遠是我嫂子。」

  說著,衛韞終於慢慢冷靜下來,他轉過頭來,目光落在楚瑜身上,認真道:「日後,若我不死,我必讓衛府東山再起。這一輩子,我都會敬你如長嫂,你若重新嫁人,我衛府就是你的娘家靠山,為你撐腰;你若無處可去,我也會將你恭敬迎回來,永遠是我衛府的少夫人,也是我衛府的大夫人。」

  這話衛韞說得認真,楚瑜在他目光下,微微怔住。

  他如今面容稚嫩,然而從那神色間,楚瑜卻也知道,他並不是開玩笑。

  恩怨分明睚眥必報的鎮北王衛韞,那是天下皆知的脾氣。

  他如今是想得清清楚楚,要給她規劃好這一輩子。

  楚瑜一時覺得好笑又無奈,她目光落在衛韞身上,迎著對方那堅定又清澈的眼神,慢慢發現,她此刻之所以還站在這裡,大概……也就是為著這樣的眼神。

  這眼神他在衛珺眼裡見過,在她一身嫁衣駕馬攔路追上衛家軍時,在衛家眾人眼中見過。

  哪怕衛家人就只剩下了一個衛韞,然而那獨屬於衛家的赤子之心,卻是薪火傳承。

  楚瑜抿緊了唇,衛韞看少女壓著怒火的模樣,不由得笑了,覺得總算從這個人身上,看到了幾分年輕人的氣性。

  他不由得溫和出聲:「你別生氣了,我要是有什麼做錯的地方,你同我說就好。」

  「我只是想為你好。」

  他聲音裡帶著歎息:「可我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能做什麼。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你教教我吧?」

  衛韞這麼說話,楚瑜哪裡又能氣得起來?可她卻又的確是氣惱著衛韞這問都不問隨意簽這封放妻書的行為,她只能板著臉道:「你簽這份放妻書我收下了,日後我想走會自己拿出來,在此之前,我不說,誰都不能趕我走。」

  「我嫁給你哥哥,嫁進衛家,這是我自己的決定。我沒有後悔,甚至於還為此有那麼幾分慶倖,我嫁了過來,不至於讓這滿門風骨的家門被人踐踏至泥。」楚瑜認真看著他,衛韞心裡微微顫動,聽她擲地有聲:「我來時是我自己選的,我走也得我自己選。衛韞你聽好,這一輩子,我不開口,都輪不到你來簽這一份放妻書。」

  「你不行,誰都不可以,除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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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6 00:37:0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章

  衛韞被這話說愣了,楚瑜一口氣把這話說完之後,才終於察覺,自己此時這份心性,倒真有幾分十五歲時的樣子。

  兩人沉默著,楚瑜調整著心情,而衛韞在消化完她說這些話後,終於道:「嫂子的話,我記下了。這一次是我的不是,下一次我若再做什麼,一定會先和嫂子說清楚。」

  楚瑜點了點頭,總算是消了氣,目光落到衛韞腳上,皺了皺眉道:「你的傷……」

  「沒事兒!」衛韞趕緊道:「我在軍營裡被哥哥們打都比這重,小傷!嫂子千萬別擔心!」

  楚瑜歎了口氣,她走到衛韞面前,半蹲下來,有些無奈道:「將腿撩起來給我看看。」

  「這……」

  「長嫂如母,」楚瑜瞪他一眼:「你在我心中就是個孩子,別想太多。」

  衛韞沒說話,還是有些扭捏,楚瑜怒道:「快些,別浪費我銀子!」

  見楚瑜怒了,衛韞終於放棄了掙扎,撩起褲腿來,將傷口露在了楚瑜面前。

  大片大片的淤血外加上猙獰的傷口,看得人心裡忍不住顫抖起來,楚瑜沒有說話,她看了看傷口,平靜道:「我會讓大夫配置專門的傷藥來,還有其他傷口嗎?」

  「也沒什麼了……」衛韞小聲道:「就剩下些鞭傷什麼的外傷……」

  楚瑜點點頭道:「我知道了。」

  說著,楚瑜站起身來,同他道:「好好養傷,我先回去了。」

  「嗯……」

  衛韞點了點頭,看著楚瑜冷著臉往外走,又叫住她道:「嫂嫂……」

  「嗯?」

  「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你說要我哥知道我把你氣成這樣,非把我打死不可!」

  衛韞說得忐忑,最後那聲「打死」,彷彿是衛珺真的能從墳裡爬出來,把他打死一般。

  楚瑜聽了他的話,有些無奈:「我沒生你的氣。」

  她生的是那些打了他的王八蛋的氣。

  聽了楚瑜的話,衛韞心裡放鬆了許多,這才同楚瑜道別。

  楚瑜出去後,將長月叫了過來,吩咐道:「你讓那獄卒把打了衛韞的人都記下來,多少錢都使得,我們也絕不會將他供出去,讓他記個名字就可以了。」

  「行。」

  長月應了聲,便去找看守衛韞的獄卒。長月出去後,晚月輕笑起來:「少夫人真是一如既往護短啊。」

  楚瑜冷笑了一聲:「做了什麼事兒就得付出代價,衛家還沒垮呢。」

  長月打聽了消息後,將名單交給了楚瑜,三人就一起回了府中。楚瑜吩咐了人盯著芸瀾郡主,剛一回去,盯梢的人便趕了回來,忙道:「今日訪客去了芸瀾郡主府。」

  「誰?」

  楚瑜忙問出聲,侍從報了個名字:「陸敏行。」

  陸敏行是太子府詹士,與芸瀾郡主向來私交甚密,以至於外界一直盛傳他是芸瀾郡主的入幕之賓。

  然而想明白太子這一層便不難明白,入幕之賓哪裡是陸敏行?分明是太子借了陸敏行的名頭行事!

  但不論如何,只要太子去了,便就好。十日香染上之後便是十日不散,而長公主向來是心細如髮的人,如今長公主府與太子正在議親,不可能這麼久不見面。

  就算不見,她也要想著法子讓長公主去找太子。

  楚瑜思索著,同下人道:「繼續盯著,尤其是長公主府和太子府,更是盯緊了。」

  太子去芸瀾郡主府當日下午,便去了長公主府,按理說長公主該有動作,然而這事兒卻遲遲沒了動靜。

  楚瑜心裡不由得有些忐忑,思索著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錯。

  長公主為人霸道,她自己養了十幾個面首,是絕忍不得自己女兒受爭風吃醋的委屈。如今她在見了帶著十日香的太子之後毫無動作,是幾個意思?

  楚瑜揣測不出來,讓人一連盯了三天,越等心裡越是不安,正打算換條路走時,第三天清晨楚瑜剛睜眼睛,就聽長月風風火火衝了進來,焦急道:「少夫人,出大事兒了!」

  楚瑜猛地睜眼,從床上翻身而起,冷聲道:「何事?!」

  「太子……太子……」長月喘著粗氣,楚瑜繃緊了神經,就聽長月道:「太子被長公主從芸瀾郡主床上抓下來,拖到宮裡去了!」

  聽到這話,楚瑜倒吸了一口涼氣。

  她錯了,是她太低估長公主了。這三天長公主按兵不動,看來不是不打算動,而是小打小鬧她不屑,一出手就要來一個大的。

  將一朝太子從自己堂姐床上拖下來押送到宮裡,這長公主也忒大膽了。

  楚瑜愣了一會兒,隨後忙道:「快,仔細同我說是怎麼回事。」

  「就今個兒淩晨,陸敏行夜中造訪芸瀾郡主府,快天明的時候,長公主突然帶了兩百暗衛用迷藥直接突襲了芸瀾郡主府,咱們府的別院不是就在芸瀾郡主府隔壁嗎,那藥勁兒可大了,現在侍衛還沒緩過來。」

  「這不是重點,」楚瑜一面梳洗,一面道:「後來呢?」

  「哦,」長月回到主題來:「長公主親自帶人到了芸瀾郡主臥室,說是要將陸敏行這敗壞芸瀾郡主清譽的登徒子抓出來,於是士兵上前將人直接從床上拖下來,長公主提起鞭子就抽,抽了兩下後,長公主就察覺不對了,單膝跪下來,將那男人的頭髮拽起來,疑惑道,『這不是我侄兒太子殿下嗎?殿下衣衫不整跪在此處做甚?』」

  長月一手提著長鞭,學著長公主的模樣,有模有樣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哦,原來這芸瀾郡主今夜賬中不是陸敏行陸大人,而是太子殿下啊?不,這不可能,太子殿下乃忠厚仁義之人,上個月才在本宮面前跪著信誓旦旦承諾,迎娶我兒之後,此生必不相負,我兒僅有殿下一人,殿下也會許我兒獨寵此生。殿下,這承諾,你可記得啊?」

  長月學得有聲有色,楚瑜盤腿坐在床頭,用手撐著下巴,手肘落於雙膝之上,含笑道:「繼續。」

  「然後太子殿下就哭啊,求著長公主將此事作罷。長公主不肯罷休,便同太子道『殿下,芸瀾郡主乃你堂姐,你們乃一姓出身,你與她之事,那是亂了倫理大逆不道之事。您貴為儲君,這可不是小事,咱們還是要稟報聖上,看聖上如何定奪。」

  「說完之後,長公主就把人叫來,將太子和芸瀾郡主統統抬進了宮裡。那一路,所有人都聽說了這事兒,紛紛出來圍觀,那一個叫人山人海啊!」

  長月搖搖頭:「我要是太子,我抹脖子的心都有了。」

  「慎言。」晚月看了長月一眼,眼中頗為不滿。

  楚瑜聽得津津有味,見長月說完了,忙道:「如今宮裡有消息沒有?」

  「沒,」長月興奮道:「現在全華京都在等著宮裡的消息,要有了,我們一定會第一時間知道!」

  聽了長月的話,楚瑜心滿意足點頭。她含笑吩咐管家,再備下一份厚禮,隨後認真梳洗,就等著見長公主了。

  等到天徹底亮起來,宮裡終於傳來消息,說是長公主醉酒認錯了人,罰長公主禁足一個月。

  聽了這話,全華京都唏噓了,太子果然還是身負盛寵啊。

  然而對於這個結果,楚瑜卻彷彿是早已料到了一般。她帶上準備好的禮物,忙趕往了長公主府。

  剛到公主府,長公主府的管家便守在門口,看見楚瑜來了,那管家微微躬身,笑著道:「少夫人可算是來了,我們公主靜候久矣。

  楚瑜有些詫異:「公主知道我要來?」

  管家笑得意味深長:「公主什麼都知道。」

  楚瑜不敢鬆懈,忙給管家誇讚了一下長公主的才智,管家不鹹不淡應著,領著楚瑜來到後院。

  後院之中,長公主一席金色華裙,頭髮隨意散披,旁邊站立了兩位美貌少年,一人搖扇,一人捏肩,楚瑜不敢多看,上前去給長公主行了禮,恭敬道:「見過長公主。」

  「行了,別整這套虛的。」

  長公主玩著手裡的金指甲:「上次你讓我想想再回復你,不就是為著今天嗎?你的條件我應了,」她冷笑出聲:「你們衛家,我救定了。」

  聽了這話,楚瑜心中算是確定了,這事兒與太子必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然而她面上卻沒有暴露絲毫這樣的情緒,全然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樣,跪拜下去道:「妾身謝過公主恩德!」

  長公主「噗嗤」笑出聲來:「楚瑜,我覺得你這人怪有意思的。明明一手設計出來的事兒,讓我和太子往你圈裡跳,面上卻是什麼都不知道一樣,對我感激涕零。」

  說著,長公主輕輕彈這自己金色的指甲,抬手在陽光下觀賞那指甲流動的光彩,慢慢道:「你不如同我說說,你是如何發現太子和芸瀾這事兒的?」

  長公主將話說到這份上,再繼續偽裝,楚瑜也覺得尷尬。她便乾脆坦坦蕩蕩席地而坐,平靜道:「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衛家有衛家的法子,而我也有我自己的法子。」

  「公主,」她抬眼看向長公主,真誠笑開:「今日選了衛家,您不會後悔。」

  長公主嗤笑,倒也不在意楚瑜的自信,她只是將目光落到不遠處的嬌花身上,歎息道:「你這樣的才智,嫁人著實可惜,還好同我一樣守寡了。」

  說著,她從旁邊美男手中接過酒來,輕抿了一口,慢慢道:「你讓謝太傅幫你向陛下轉達了求見之意,你知道為何如今還沒有消息嗎?」

  「因為,」楚瑜聲音平靜:「陛下並不敢見我。」

  「你倒是好大的口氣。」長公主眼裡帶了笑,卻並非嘲諷,慢慢道:「不過,倒也說的是事實。如今我那弟弟對衛家的事兒做不了決斷,若他下定決心給衛家一個結果時,那便會見你了。」

  楚瑜點點頭,長公主玩著手裡的團扇,悠然道:「他之所以猶豫,你大概也猜到了。此事兒和太子千絲萬縷,我雖然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麼,但卻也明白,陛下在保下太子和保下衛家之間猶豫了。七萬軍沒了,這罪過若放在太子身上,那就太大了。然而若放在衛忠身上,逝者已逝,再怎麼罰,又能罰到哪裡去?難道還真的要這滿門忠烈都被抄斬才行?」

  聽了這話,楚瑜斟酌道:「所以陛下如今並不想殺我小叔,甚至於還想救他。可是,」楚瑜皺眉:「他為何不救呢?」

  「你覺得,如果七萬人真的是衛忠的戰略失策,作為一個帝王,卻不震怒、不發火,朝中會怎麼想?」

  「朝臣會猜忌事情的真相,陛下既然是想保住太子,自然不能讓朝中有如此想法。所以他得做足態度,他不能主動放了衛家,必須有一個足夠的由頭。」

  楚瑜猶豫著開口:「所以長公主的意思是……我得給陛下一個臺階下?」

  「那當然。」長公主轉動著手中的團扇,垂下眼眸,神色間帶了幾分冷意:「這罪若逃不了,你衛家不妨認下來。」

  楚瑜不言,她輕皺起眉頭,認真思索。

  將罪認下來,定了的案子再翻,那就太難了。如果長公主的確是誠意獻計,那這叫兵行險著。可是若長公主本就是想害衛家……

  楚瑜認真縷清長公主在此事中整個立場,看著她猶豫,長公主也明瞭她在想什麼,抬起團扇,輕輕點在她額間,輕笑道:「或者,你認下來。」

  楚瑜抬起頭來,盯著長公主。

  這一次,她卻是明白了長公主的意思,楚瑜認下來,和衛韞認下來,那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楚瑜在華京,和華京眾人、和皇帝一樣,是根本不知道戰場情況的人,她認,其實並不代表任何事。未來一句輕飄飄「我什麼都不知道」,便可輕易翻供。

  可衛韞認就不同了。他是衛家如今唯一的男丁,也是戰場上唯一活下來的衛家人,他的每一句話,都有著足夠的分量。

  長公主的意思,楚瑜總算是明瞭。如今皇帝不可能直接放了衛韞,因為他需要衛家認下這個罪,他不能讓天下人看出他心虛,他下了決心要保住太子。然而皇帝也並不是真心要用犧牲衛韞,犧牲死掉的人的名譽沒什麼,可真要讓衛韞送命,皇帝還是狠不下這個心來。無論如何說,衛家是替大楚死的,是替皇族擋刀,於情於理,皇帝都不敢讓衛韞死。

  衛家畢竟是忠臣良將,無論是為了衛韞的才華還是祖上的忠臣,皇帝都無法真的看著衛韞去死。

  而且,衛韞年紀小,如果讓他活著,掌控衛家在北方的勢力,皇帝還好操控一些。如果衛韞死了,衛家真的蒙受不白之冤,到時候北方衛家殘存的勢力拼死反撲,這絕不是皇帝想要的結果。

  所以楚瑜想要救衛韞,就要給皇帝一個臺階,給皇帝一個越過法理放掉衛韞的理由。

  「我明白了。」

  楚瑜點頭,展袖作揖,頭觸地面,同長公主恭敬道:「我即刻回去,帶著我衛家的牌位去宮門前,求陛下召見。」

  之前擔心她沒有先找皇帝就這樣做,在皇帝眼裡有脅迫之嫌,如今來看,皇帝需要的,就是這樣的脅迫。

  楚瑜抬頭看向長公主,真誠道:「屆時,還望長公主周旋一二。」

  「你放心,」長公主眼裡帶了冷意:「太子那邊的人,我會幫你擋著。只是如今太子做的事兒,你可要記在心裡,記好了!」

  「公主放心。」

  楚瑜忙道:「太子如此行事,我衛府絕不會忘。」

  長公主點點頭,再沒多說,她似乎是乏了,微眯了眼睛。楚瑜見她不願再多說什麼,便告退下去。

  回到衛府,她將蔣純找了過來,蔣純正在給柳雪陽回信,如今柳雪陽已在蘭陵安定下來,詢問蔣純情況如何,蔣純剛寫完信,就聽楚瑜來找,蔣純趕忙趕了過來,見楚瑜正在換衣,便道:「這是打算去哪裡?」

  「你吩咐下去,讓府中老少跟我去祠堂抬了靈位,跪到宮門口去。」

  蔣純愣了愣,有些疑惑道:「這又是做什麼?」

  「我同長公主談過了,」楚瑜壓低聲音:「陛下如今並不想殺小七,只是下不來台,我們這就去給陛下遞梯子。」

  聽得這話,蔣純很快反應過來,冷聲點頭道:「我這就去。」

  說著,她便轉過身去,急急入了後院,通知了府中上下統一換好乾淨的孝服後,便集中在了院落之中。

  楚瑜到達院中時,看見蔣純、謝玖、姚玨、張晗、王嵐都在。

  楚瑜沒想到她們也會來,不由得有些詫異,然而片刻後,她便笑了:「未曾想這一路,還能得諸位隨行。」

  「最難的路都陪你走了,」謝玖神色平淡:「最後這一程,走了又何妨?」

  「就當我們倒黴吧。」姚玨冷笑:「攤上這死鬼,又能怎麼辦?」

  「都已經留到現在了,」張晗歎息出聲:「那便多留一會兒吧,能用得上我們的地方,少夫人儘管吩咐就好。」

  「少夫人……」王嵐怯怯出聲,正還想說什麼,楚瑜便道:「小六你就別去了,你還挺著肚子,多少要為孩子著想。」

  「我還是去吧,」王嵐苦笑起來:「他生前就是諸位哥哥嫂嫂在哪裡,他就要帶著我往哪裡湊,如今這時候,他若知道我一個人留在家裡,怕是會生氣。到時候我便站在邊上,也不會多事兒的。」

  楚瑜抿了抿唇,蔣純上前道:「她若不去,怕是心裡更難安定下來。」

  楚瑜想了想,終於是點頭道:「那管家好好照顧六少夫人。」

  說完之後,楚瑜便同眾人道:「等一會兒,焚香禱告之後,我等便端著靈位前去宮門前,求陛下將小七放回來。小七若還待在牢獄之中,怕是人便留在那裡了。我等既為他的長輩,便該代替家人護著他,諸位,」她揚手道:「且行吧。」

  說完之後,她領著眾人來到祠堂前,眾人焚香淨手後,她帶著眾人跪在祠堂之中,她在第一排,剩下五位少夫人在第二排,一行人舉香叩首後,楚瑜上前去,抬起了衛忠的靈位,又讓管家捧起了衛珺的靈位跟在她身後,後面的人便一一取過自己的夫婿,等再往後,就按著順序帶走其身份相應的靈位。

  衛家四世一百三十二人,楚瑜帶著靈位走出衛府大門,其他人列成兩排跟隨在後,白衣如雪,唯有手中靈牌黑得刺目。

  他們浩浩蕩蕩朝著宮門走去,所過之處,眾人無不側目。

  來到宮門前時,看到那一片白色,守住宮門的侍衛便心裡有些發虛,在楚瑜來到門前時,侍衛們驟然拔刀,提著聲音道:「來者何人?!」

  「鎮國侯府世子妃楚瑜,攜衛府四世生死諸君而來,求見陛下!」

  聽到這話,侍衛們面面相覷,長官上前來,恭敬道:「少夫人可有入宮聖旨?」

  「無。」

  「那,」長官有些遲疑:「少夫人何不讓人通稟後,得陛下召見再來?」

  「若陛下肯見,妾身又何須如此?」

  楚瑜抬眼看向對面憨厚的漢子,微微一笑:「此事妾身知道大人難做,妾身並非為難大人,只是勞煩大人通稟陛下,」說著,楚瑜便捧著靈位,雙膝跪了下去:「衛家滿門,不見陛下,便是跪在此處化作風中石,亦不會歸。」

  楚瑜一跪,後面人便跟著跪了下去,浩浩蕩蕩一大片,白的衣,黑的靈牌,看上去整整齊齊,如浪潮一般蕩漾跪下時,震得人心為止發顫。

  那長官猶豫了片刻,終究道:「那……容下官向陛下稟報。」

  長官說完之後,便轉身進了內宮,衛家眾人就這麼跪在地上,王嵐坐在馬車裡,抱著衛榮,從車簾裡看著外面,頗為憂心。

  今日豔陽高照,倒也算個好天氣,衛府一百多人跪在這裡,倒也沒發出任何聲音,只見秋日陽光落在眾人身上,反射出灼目的光芒。

  那長官說是進宮去詢問天子,卻是去了之後再沒回來。可楚瑜也不在意,今日擺了這麼大的架勢,就是為了給天子的臺階鋪得高一些,若是如此,那自然是聲勢越浩大越好。

  楚瑜往宮門口一跪,這消息立刻傳遍了華京,然而所有人都各自有各自的盤算,都等著宮裡那位的消息,一言不發。

  等到第二日清晨,大臣開始陸續上朝,楚瑜卻還是堵在那宮門口。最先來的丞相舒磊一看這架勢,立刻放下車簾,同侍從道:「換一個門,不從此處入。」

  侍從有些疑惑,轉頭看向舒磊:」大人,這是為何?」

  「英烈在此,我等又怎可搶道?」

  舒磊瞪了侍從一眼:「我走側門就行。」

  有了舒磊開這個頭,所有人到宮門前,都繞道而行,直到謝太傅到時,他停下來,隨後來到楚瑜面前。

  「衛少夫人……」

  謝太傅歎息出聲:「您這又是何必?」

  「衛家唯一的血脈尚在獄中,我身為他長嫂,又怎能安穩坐於家中?」

  楚瑜抬眼看向謝太傅,她已經跪了一天一夜,面色有些憔悴,謝太傅張了張口,想說什麼,最後卻只是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啊。」

  說著,他搖了搖頭,負手從宮門進了宮中。

  楚瑜抬頭看著謝太傅的背影,明瞭了謝太傅的意思。

  跪的時間還太短,還配不上這句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她閉上眼,沒有多說。

  朝堂之上沒有任何人提起這事,直到最後,御史台一位年輕的陳姓大臣終於忍不住開口出了聲:「陛下,衛家如今滿門老小都在外跪著,衛家乃四世三公忠烈之家,哪怕衛忠犯下滔天的罪過,也不能這樣對這樣的忠義之家啊!」

  聽到這話,曹雄便站了出來,怒道:「陳大人此言差矣,七萬人馬豈是兒戲,按照老夫之言,今日衛忠犯下的罪過,哪怕抄家滅族,亦是足夠的!」

  「曹大人未免太過逼人,」那陳御史漲紅了臉:「哪怕是民間犯法,亦有留養之法。如今衛韞乃衛家唯一的血脈,莫說衛韞還未認罪,哪怕是認罪了,也應是照顧母親至善終之後,再來接受懲處。此乃人倫之理,曹大人之想,著實過於殘暴了!」

  曹雄聞言大怒,和陳御史當庭吵了起來。然而兩人也算不上什麼實權人物,吵了一早上後,此事也就罷了。

  楚瑜聽聞了此事,她知道,此事在朝中越吵得大、吵得急,那離陛下一份「滿意」,也就越近了。

  楚瑜並不著急,安安穩穩跪著。

  頭一天豔陽高照,第二日就陰雨綿綿,體力不好的,開始陸續倒下,便又人抬了回去,只留一座靈位,繼續陪伴著眾人。

  待到第三天早上,太陽又辣又毒,倒下的人越來越多,而朝堂之上,為衛家爭執的人也越來越多。

  待到第四天,暴雨,跪著的人也只剩下了一半。這一日,長公主也來了,她從華麗的鳳車上走下來,輕輕瞄了楚瑜,隨後朝著楚瑜拍了拍肩。

  楚瑜感覺暴雨落在她身上,她整個人彷彿是被千金捶打。

  她艱難抬眼看向長公主,長公主卻是含笑說了句:「別擔心,衛韞馬上就回來了。」

  說著,她抬手整理了一下衣衫,抬手將髮挽到耳後。

  「本宮要打的仗,便從來沒有輸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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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說完,長公主便昂首闊步走了進去。

  如今處於身後已經零零散散只跪了幾位身體還好的士兵和蔣純姚玨,這兩位都出身將門,和楚瑜一樣也算自幼習武,雖然沒有楚瑜這樣的武藝,但也算健朗。

  姚玨雖然是庶女,卻自幼頗受寵愛,從來沒受過這樣的委屈,但每每抬頭看見楚瑜那挺得筆直的背影,她便覺得自己不能倒下。

  她雖然和衛風打打鬧鬧,覺得這人惱人至極,可是到最後這條路上,她卻還是想為他做些什麼。

  楚瑜抬眼看著宮門,如今長公主出面,便是時機到了。

  不出楚瑜所料,長公主進門時,朝上已經為著這事兒爭得焦頭爛額,謝太傅帶著人據理力爭,而太子帶著另一批人拼命阻攔。

  長公主進去時,謝太傅正用笏板指著姚國公怒喝:「這七萬軍之事,你姚家敢讓我細察嗎?!你要是敢,老臣即刻請命,親赴邊疆,看看這七萬軍之事到底是如何!」

  「謝老兒你休得胡言亂語!」姚國公急得大吼:「你要查便查,我姚家坦坦蕩蕩,有何不敢讓你查的?」

  「喲,這是做什麼啊?」

  長公主聲音從外面涼涼傳來,眾人抬頭看去,便見一個女子身著金縷衣,輕搖團扇翩然而入。

  皇帝見得來人,趕忙起身,詫異道:「長公主怎麼來了?」

  長公主與皇帝一起長大,深得帝心,有不用通報便可上朝的特權。只是長公主從來也是識時務之人,雖有特權,卻從不曾濫用。

  如今她過來,太子心中咯噔一下,頓時覺得不好,長公主朝著皇帝行了禮,皇帝皺著眉頭,一時有些尷尬。

  他才給長公主下了禁足令,長公主卻就這樣大大咧咧出現在了朝堂上,他是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說了便是打了長公主的臉,到時候這位姐姐怕有得氣要出。

  皇帝沉默之間,便見長公主跪到地上,揚聲道:「陛下恕罪!」

  長公主這一跪把皇帝嚇了一個哆嗦,忙道:「長公主罪從何來?」

  「四日前,陛下方才給長明下了禁足令,長明今日卻強行來到殿上,耽誤陛下議事,此乃罪一。」

  皇帝沒說話,他本也在惱此事,如今長公主先道了歉,他氣消了三分,歎息道:「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要過來?」

  「此乃罪二。長明聽聞衛家遺孀如今長跪宮門之外,雖知陛下乃嚴守律法之君,卻仍舊動惻隱之心,來此殿前,想為衛家求情,求陛下網開一面,饒了那衛七公子衛韞罷!」

  話說完,滿堂就安靜了,只聽長公主聲音哀切:「不知陛下可曾記得,陛下年幼時,曾摔壞一隻玉碗,陛下向先帝請罪,先帝卻未曾懲罰陛下,陛下可知為何?」

  皇帝明白長公主話裡有話,卻還是開了口:「為何?」

  「因先帝尋了長明,問長明,陛下那一日為何摔碗,我答先帝,因陛下想為先帝端上一碗雪梨湯。先帝又問,那雪梨湯可是陛下親手所熬?我答先帝,乃陛下聞得先帝多咳,聽聞雪梨湯生津止渴,特意熬製。於是先帝同長明說,陛下熬製雪梨湯有功,摔碗有錯,一切因孝心而起,功過相抵,不賞便罷了,若再過多追究,未免寒心。」

  「長公主的意思,是父皇按律行事,也會讓衛家寒心嗎?」太子站在皇帝側手邊,嘲諷出聲:「若是如此容易寒心,那衛家的忠心,怕是要讓人質疑一二了。」

  長公主聞言,抬頭看向太子,眼中俱是冷意:「環兒此話不妥。」

  她叫他環兒,便是抬出了雙方的身份,哪怕太子是太子,她畢竟也是長輩,她說話,太子就算反駁,也該恭敬有加才是。

  立於朝堂之上的人都是人精,立刻聽出了長公主言語中的意思,太子臉色變了變,又聽長公主道:「衛家此次,滿門男丁,僅剩下一個十四歲的衛韞,這樣的犧牲為的是什麼?為的是護著這大楚山河,是站在這華京之中身著華衣的在座諸位,是冠以李姓、身為皇族的你與我!」長公主驟然提聲,帶了質問:「太子殿下,若這還叫『容易』,你倒告訴我,到底要犧牲成怎樣,才能算『不容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皇帝雖為天下之主,亦為天下之君。君需體恤百姓仁德愛民,若一味只讓人為你付出,太子,」長公主冷笑出聲:「這樣的想法,我倒要問,是太傅教的,還是您自個兒琢磨的?」

  「這想法,老臣不曾教過。」

  長公主剛說完,謝太傅就涼涼出聲,太子面露尷尬之色,正要說什麼,長公主便轉過頭去,面露哀戚之色,同皇帝道:「陛下,若是滿門血灑疆場之後,唯一的遺孤和那滿門女眷還要嘗這世間冷暖,若是四世奮戰沙場上百年,還不能給兒孫一次犯錯的機會,那我天家,未免太過薄涼了啊!長明正是有此擔憂,於是不顧陛下禁足之令前來,還望陛下看在衛家那四世忠魂、百年忠義的份上,放了衛韞罷!」

  長公主匍匐高喊出聲,謝太傅站在長公主身邊,疲憊道:「陛下,按我朝律法,若獨子犯罪,上有父母需要贍養,應讓獨子替父母養老送終之後,再受懲處,此乃我朝人倫之道。如今衛韞並未犯錯,乃受其父牽連,又乃衛家唯一血脈,衛家上有八十祖母,下有兩歲稚兒,於情於理,都當赦免衛韞。還望陛下開恩,」謝太傅聲音顫抖,帶了哭腔,緩緩跪下:「赦了這衛家唯一的血脈吧!」

  皇帝沒說話,他歎息了一聲,轉頭看向周邊:「諸位大臣覺得如何?」

  「陛下,」姚國公提了聲:「陛下可知,七萬精兵,於朝廷而言,是多大的損失?七萬人啊,均因衛忠之過,埋骨白帝谷中,衛家死了七個人,他們的命是命,那七萬人的命,就不是了?這七萬人喪命之過,就這樣不追究了?!」

  皇帝皺了皺眉頭,沒有說話。

  長公主抬頭看了皇帝一眼,她明白皇帝的意思,此時此刻,這位帝王怕是已經不耐至極了。

  那些不能放到明面上的事兒,皇帝或許早已清楚,哪怕說不上一清二楚,卻也在心中大致有個猜想。他在等別人給他遞臺階,眼見著就要下去了,如今又讓人攔住,他如何不惱?

  長公主察覺出皇帝的意思,忙道:「陛下,此事乃衛家之事,陛下不若去宮門前,見一見那衛家婦人,陛下見了,才會真的明白,我等為何在此長跪不起,求陛下開恩的原因!」

  皇帝看著長公主,許久後,他歎了口氣:「既然長公主相邀,朕便去看看吧。」

  說著,他站起身來,帶著人往宮門口走去。

  此時下著大雨,豆大的雨珠砸到人身上,砸出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疼痛。衛家人跪了這麼一陣子,本也搖搖欲墜,這大雨一下,立刻又倒了一大片,最後也就剩下了楚瑜和姚玨、蔣純三人,依舊熬在原地。

  楚瑜回過頭去,看了一眼姚玨,見她咬著牙關,身體微微顫抖,便知道她此刻是熬著了。楚瑜歎了口氣,同她道:「你別跪著了,去歇著吧。」

  「我還成。」姚玨聲音沙啞:「別以為就你成。」

  楚瑜有些無奈,正要說什麼,就看見姚玨身子晃了晃,整個人就往旁邊倒了過去。

  蔣純一把拉住她,旁邊王嵐帶著人過來,讓人扶起姚玨。王嵐紅著眼,扶著肚子,勸著楚瑜:「少夫人,要不回去吧……」

  「無妨。」

  楚瑜搖了搖頭,關切看向王嵐:「你還懷著孩子,別受了寒,我在這兒等著。」

  「小七不回來,」楚瑜目光落到宮門裡,平靜道:「我便不走。」

  王嵐見勸不住楚瑜,也不再說話,扶著姚玨到了一旁馬車裡,讓大夫上來給姚玨餵藥。

  雨下得劈裡啪啦,蔣純也有些撐不住,便就是在這時,宮門慢慢開了。

  楚瑜抬眼看過去,見為首一身明黃,頭戴冕冠,十二琉懸於額前,因風而動,讓那人的神情帶了悲憫。

  那人身後站立著身著金縷衣的長公主和純白色金線繡龍廣袖長袍的太子,再之後是浩浩蕩蕩滿朝文武百官,他們隨著宮門打開,一個一個顯現出來。

  而他們對面,是跪著的楚瑜和蔣純,以及身後立於風雨中的一百三十二座牌位。

  兩個女子是雪白的衣,而那牌位是黑色金字的木,黑白相交立於眾人對面,肅穆安靜,仿若與這宮門之內,是兩個世界。

  一面是生者的浮華盛世;一面是死者的寂靜無聲。

  一面是華京的歌舞昇平;一面是邊疆的白骨成堆。

  這一道宮門彷彿是陰陽相隔的兩個世界,衛家那一百三十二位已經故去的人帶著兩位未亡人,平靜看著這宮門內的他們,似乎在問一句——

  良心安否?

  楚瑜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在這帝王出現時,她沒有哀嚎,亦沒有哭泣,她只是平靜看著皇帝,目光落在他身上,堅韌又清澈。

  一瞬之間,皇帝覺得自己彷彿是來到少年時,看到了少年時的衛忠。

  年少伴讀,弱冠伴君,再之後護國一生,埋骨沙場。

  哪怕他不知道邊境到底發生了什麼,但帝王一生,什麼陰暗他沒見過?哪怕是猜,也猜得出這位乾淨了一輩子的將軍,遭遇了陰謀和不公。

  他自以為帝王血冷,卻在觸及這女子與那衛家如出一轍的眼神,在看到那上百牌位安靜立於面前,在看見衛忠的牌位立於女子身前,彷彿帶了眼睛,平靜注視他的時候——

  帝王之手,終於微微顫抖。

  而這一幕震撼的不只是這位皇帝,他身後文武百官,在看見這天地間潑灑的大雨,看見那英烈的牌位立於風雨泥土之間時,都不由得想,讓這風雨停了吧。

  所有人終於知道,為什麼長公主讓他們來這裡。

  看到這一幕,只要稍有良知,都難有鐵石心腸。

  皇帝走上前去,太監上前來為他撐傘,著急道:「陛下,小心腳下泥水。」

  皇帝沒說話,他來到楚瑜身前,垂眸看向楚瑜面前衛忠的牌位,沙啞道:「你是衛家哪位夫人?」

  「回稟陛下,妾身乃鎮國候世子衛珺之妻,西南大將軍之女楚瑜。」

  「哦,楚瑜。」皇帝點了點頭,這位新婚當日丈夫就奔赴戰場的姑娘,他是聽過的。他還同謝貴妃笑過,說衛珺回來,必然進不去家門。

  皇帝收了自己的心神,壓著情緒道:「你跪在此處求見朕,又是為何?」

  「陛下,妾身帶著舉家前來,祈求陛下放衛氏七郎衛韞出獄。」

  「國有國法……」

  「並非為一己之私。」

  楚瑜抬頭看向皇帝,神色平靜:「楚瑜出身將門,亦曾隨父出征,以護國護家為己任。衛家兒郎亦是如此。衛家兒郎可以死,卻理應死在戰場上,而非牢獄中。」

  「妾身不過一介女流,不知衛家何罪,不知小叔何罪,但卻知我衛家忠心耿耿,若陛下要小叔為其過錯抵命,那妾身請陛下讓衛七郎死於兵刃殺伐,以成全我衛家報國之心。」

  這是漂亮話。

  在場所有人都知道,這話若是出自他人之後,便也只是討好之言。然而在那衛家滿門牌位之前,所有人卻都知道,無論出於是懷著怎樣的心思說這話,這的確是衛家這百年來所作所為。

  生於護國之家,死於護國之戰。

  衛家男兒,莫不亡於兵刃,又怎能讓小人羞辱?

  皇帝沒有說話,他目光落到衛忠的名字上,許久後,他轉過身,回到了宮門內。

  宮門慢慢合上,皇帝揚袖出聲:「帶衛韞上殿來!」

  這話讓曹衍心裡一緊,這些時日衛韞在獄中別打之事他是清楚的,衛家結怨甚多,如今衛家遇難,衛韞就成了最好的發洩口。所有人都以為七萬人葬於白帝谷這樣的案子,必定是帝王震怒,如同當年秦王案一般。誰曾想,衛韞居然還有面聖的機會?

  曹衍想要開口說話,卻看見謝太傅一眼掃了過來。

  他目光裡全是警告,曹衍心中驟然清醒。

  不能說,他不能說。

  如今皇帝一定要見衛韞,這事兒根本瞞不住。他沒在天牢裡動過衛韞,此刻若他多加阻攔,怕是要把自己一起葬送進去。

  曹衍冷汗涔涔,站在人群中等著衛韞到來。

  過了許久,外面終於傳來了腳步聲,而後皇帝便看到,那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郎,被人用轎子,慢慢抬了進來。

  他衣衫上沾著血,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完好,神色憔悴,卻唯有那雙眼睛明亮如初。

  皇帝看見這樣的衛韞,面色大變。

  然而衛韞卻還是掙扎著起身,恭敬跪到地上,叩首出聲:「衛氏七郎,叩見陛下!」

  他聲音沙啞,與皇帝記憶中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截然不同。

  衛家曾蒙恩寵,衛韞也與皇帝頗為親近,可以說是皇帝眼看著長大,如今成了這副模樣,皇帝咬著牙詢問:「你怎的成了這幅樣子?」

  衛韞沒說話,皇帝抬起頭來:「大理寺卿,你出來給朕解釋一下,好好的人進去,如今怎麼就成了這樣子?!」

  「陛下,臣不知,」大理寺卿衝出來,跪到地上,開始拼命磕頭:「臣即刻去查!即刻去查!」

  皇帝沒有理會大理寺卿,他紅著眼,從臺階上走下來,一步一步來到衛韞面前,溫和出聲:「衛韞,今年幾歲了?」

  「再過半月,年滿十五。」

  「十五了……」皇帝歎息:「若皇伯伯今日要賜你死罪,你可願意?」

  衛韞僵了僵,他抬起頭來,目光落到皇帝臉上,神色平靜:「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陛下可否讓看在臣父兄面上,讓臣選一個死法?」

  「你想如何死?」

  「我想去邊疆,再殺幾個北狄人。」

  衛韞說得鏗鏘有力:「我父親曾說過,衛家兒郎,便是死,也該死在戰場上。」

  這話與楚瑜所說不謀而合。

  皇帝看著他,許久後,他轉過身,揚聲道:「看看,這是衛家的子孫,是我大楚的兒郎!」

  「他只有十四歲……」

  皇帝顫抖出聲:「十四歲啊!」

  滿場無人說話,鴉雀無聲。皇帝說出這句話來,大家便已經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從衛家被曹衍欺辱、楚瑜下跪、謝太傅據理力爭、長公主以情動人,這一番鋪墊下來,百姓、臣子、天子,都已經軟化下來,唯有太子一黨還想再做爭執,可情勢已到這樣的地步,又能說什麼?

  於是只能眼睜睜看天子回身,手放在衛韞頭頂。

  「當年朕曾打破一隻龍碗,先帝對長公主言,朕所做一切,皆因孝心而起,功過相抵,不賞便罷了,若再過多追究,未免寒心。朕感念衛家忠誠熱血,你父親所犯下的罪過,他也已經以命償還,功過相抵,再不追究。而你……朕希望你好好活著,重振衛府,你還在,衛家英魂便在。」

  「小七,」皇帝聲音沙啞:「皇伯伯的苦處,你可明白?」

  後面這一句話,衛韞明白,皇帝問的是,他能不能明白,他作為天子,卻不幫衛家平反的苦楚。

  衛韞沒說話,他抬頭看著向皇帝,平靜道:「衛韞不明白很多事,衛韞只知道,衛韞乃衛家人。」

  衛家家訓,護國護君,生死不悔。

  皇帝的手微微顫抖,終於道:「回去吧,找個大夫好好看看,你在天牢裡的事兒,我會讓人去查。」

  「謝陛下。」

  衛韞磕完頭,便由人攙扶著,坐上轎攆,往宮門外趕去。

  此時在宮門外,只剩下楚瑜一個人跪著了。

  見過皇帝後,蔣純再也支撐不住,也倒了下去。只剩楚瑜一個人,還跪立不動。

  只是風雨太大,她也跪得有些恍惚,只聽雨聲嘩啦啦潑灑而下,她神智忽遠忽近。

  有時候感覺眼前是宮門威嚴而立,有時候又覺得自己彷彿是還在上一輩子,長月死的那一晚,她跪在顧楚生門前,哭著求著他。

  那是她一生最後悔、最絕望的時刻。

  那也是她對顧楚生愛情放下的開始。

  決定放下顧楚生,來源於這一跪。可真的放下他,卻用了很多年。

  因為她花了太多在顧楚生身上,人大多像賭徒,投入越多,就越難割捨。

  她為了顧楚生,離開了家人,失去了自己,她不知道離開顧楚生,她還能去哪裡。

  天下之大,她又何以為家?

  她習慣了付出和等待,日復一日消磨著自己,彷彿一隻一直在燃燒的蠟燭,把自己的骨血和靈魂,紛紛燃燒殆盡,只為了顧楚生。

  可是真疼啊。

  楚瑜有些恍惚了。

  而這時候,衛韞也來到了宮門前,他已經聽聞了楚瑜的事,到了宮門口,他叫住抬轎子的人:「停下吧。」

  他說著,抬手同旁邊撐傘的太監道:「將傘給我,我走過去。」

  「公子的腳……」

  那太監將目光落到衛韞的腳上,那腿上的淤青和傷痕,他去時看得清清楚楚。

  衛韞搖了搖頭:「回家時不能太過狼狽,家裡人會擔心。」

  說完,他整理了自己的衣衫,遮住了身上的傷口,又用髮帶重新將頭髮綁在身後。

  這樣收拾之後,看上去終於沒有這麼狼狽,他又借了一方手帕,沾染了雨水,將臉上的血和污泥擦乾淨。

  最後,他從旁人手中拿過傘來,撐著來到宮門前。

  宮門緩緩打開,他入目便是楚瑜一身白衣,帶著衛家的牌位,跪立在宮門之前。

  她面上帶著潮紅,似乎是染了風寒,發起了高燒,神色也有些迷離,目光落到遠處,根本沒有看見他的出現。

  衛韞心裡狠狠抽了一下,可他面上不動聲色,他撐著雨傘,忍住腿上的劇痛,一步一步走到楚瑜面前。

  雨傘撐在楚瑜身上,遮住了暴雨,楚瑜這才察覺面前來了人。她抬起頭來,看見少年手執雨傘,長身而立,尚還帶著稚氣的眉目俊朗清秀,眼角微挑,帶了幾分天生的風流。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神色溫柔。

  「大嫂,」他為她遮擋著風雨,聲音溫和,彷彿是怕驚擾了她一般,輕聲道:「我們回家吧。」

  回家吧。

  楚瑜猛地回神,那過去的一切彷彿被大風吹捲而過,她定定看著眼前少年。

  是了,這輩子不一樣了。

  她沒有嫁給顧楚生,她還沒有被磨平棱角,她是衛府的少夫人,她還有家。

  她心裡軟成一片,看著那少年堅韌又溫和的眼神,驟然有大片大片委屈湧了上來,她紅著眼,眼裡蘊滿了水汽。

  「你可算來了……」她隨意拉扯了個理由,以遮掩此刻狼狽的內心:「我跪在這裡,好疼啊。」

  「那你扶著我的手站起來,」衛韞伸出手去,認真開口:「大嫂,我回來了。」

  他已活著回來,這一輩子,都不會再讓他的家人,受此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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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楚瑜沒有觸碰衛韞,就算衛韞此刻規規整整站在她面前,她卻也知道,這個人衣衫下必定是傷痕累累。旁邊長月和晚月懂事上前來,攙扶起楚瑜。

  一陣刺骨的疼痛從楚瑜膝蓋處傳來,讓楚瑜倒吸了一口涼氣,衛韞忙上前去,焦急道:「大嫂?」

  「無妨,」楚瑜此刻已經清醒了許多,沒了方才因病痛所帶來的脆弱,她神色鎮定,笑了笑道:「回去吧,你也受了傷。」

  說著,她指揮了衛夏衛冬過來攙扶衛韞,衛韞有些不好意思,正想說什麼,就聽楚瑜道:「腿受了傷就別硬撐著,殘了還得家裡人照顧。」

  衛韞僵了僵,便知道哪怕他自以為偽裝得很好,那個人卻還是心如明鏡,什麼都不知道。

  楚瑜拾起了衛忠和衛珺的牌位,衛韞又抱起了旁邊幾個兄長的牌位,便讓旁邊人將兩人攙扶著上了馬車,楚瑜和衛韞各自坐在一邊。蔣純等人已經提前先回了,倒是最先倒下的張晗謝玖等人帶著人回來,將牌位一一捧著上了馬車,跟著楚瑜的馬車回了衛府。

  馬車嘎吱作響,外面雨聲磅礡,衛韞讓下人包紮著傷口,看見對面的楚瑜在身上蓋了毯子,神色沉著飲著薑茶。

  他靜靜打量著她,就這麼幾天時間,這個人卻消瘦了許多,眼瞎帶著烏青,面上滿是疲憊。楚瑜見他打量她,抬起頭來瞧了她一眼,卻是問:「看什麼?」

  「嫂嫂瘦了。」

  衛韞輕笑,眼裡帶了些疼惜:「這些日子,嫂嫂勞累了。」

  楚瑜喝了薑湯,頭上敷著冰帕,擺了擺手:「你在牢裡,我是你長輩,沒有就這樣看著的道理。如今你回來了……」

  楚瑜舒了口氣:「我也算對得起你哥哥了。」

  說著,她將目光落在衛韞身上。

  就這麼不到半月時間,少年似乎飛速成長起來,他比離開華京時長高了許多,眉目也展開了許多,尤其是那眼中神色,再沒了當時那份少年人獨有的孩子氣,彷彿是一夜之間長大,變得從容沉穩起來。

  他看著她和家人的時候,有種對外界沒有的溫和,那溫和讓楚瑜一瞬間有些恍惚,彷彿是看到去時的衛珺落在了這人身上。

  對衛珺不是沒有過期盼,甚至於她曾經以為衛珺不會死,這一輩子,這個青年會是他伴隨一生的人。

  想到這個木訥青年,楚瑜心裡有了那麼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惋惜,她目光有些恍惚,衛韞見她直直看著他,疑惑道:「嫂嫂?」

  楚瑜被衛韞一喊,收回了心神,笑起來道:「我今日才發現,你同你哥哥是有那麼幾分相似的,尤其是這眼睛。」

  楚瑜瞧著衛韞的眼睛,彎著眉眼:「我記得他似乎也是丹鳳眼?」

  「嗯。」提及長兄,衛韞下意識抓住了衣衫,似乎很是痛苦,艱難道:「我大哥他……是丹鳳眼,只是眼睛比我要圓一點,看上去就會溫和很多。見過他的人,沒有不喜歡他的……」

  衛韞說著,聲音漸小,外面打起了雷,楚瑜看著車簾忽起忽落,聽著外面的雷聲,直到許久沒聽到衛韞的聲音,她才慢慢轉過頭去,有些疑惑看向他。

  衛韞不再說話,他紅著眼眶,弓著背,雙手抓著衣衫,身子微微顫抖。頭髮垂下來,遮住了他的面容,讓楚瑜看不清他的神色。

  從將他父兄裝棺開始,這一路走來,他都沒有哭。他以為自己已經整理好所有的心情,卻在一切終於開始安定,他坐在這女子面前,回憶著家人時,所有痛楚爆發而出。

  喪夫喪兄之痛驟然湧出,疼得他撕心裂肺。十四歲前他從不覺得這世上有什麼痛苦能將他打到,他總覺得自己衛家男兒頂天立地,頭落地碗大個疤,這世上又有什麼好怕?

  直到這一刻,他才知道,他終究還是少年,這世上有太多悲傷痛苦,隨隨便便都能將他擊潰。

  楚瑜看著他的模樣,擺著擺手,讓周邊伺候的晚月和衛夏退了出去。

  馬車裡就剩下了他們兩個人,楚瑜將目光移回馬車外,雨聲劈裡啪啦,她手打落在被子上,突然開了口,唱起了一首邊塞小調。

  那首歌是北境的民歌,一般在征戰歸來後,北境的女子會在軍隊進城時,站在旁邊道路上,舉著酒杯,夾道唱著這首小調。

  這首曲子衛韞聽過很多次,那時候他騎在馬上,跟在父兄身後,他會歡歡喜喜彎下腰,從離他最近的姑娘手裡,取過她們捧著的祝捷酒。

  這歌聲彷彿是最後一根稻草,讓他再抑制不住,痛哭出聲。

  她的歌聲和雨聲蓋住了他的哭聲,讓他有種莫名的安全感。

  不會有人看到他此刻的狼狽,不會有人知道,衛家如今的頂樑柱,也有扛不住的時候,會像個孩子一樣,放聲大哭。

  風雨聲越大,她的聲音卻始終柔和平穩,那聲音裡帶著股英氣,卻也含著女子獨有的溫柔。

  她一直唱到他的哭聲漸小,隨著他收聲,這才慢慢停下來,而後她轉過頭去,再次看向他,那目光柔和平靜,在他狼狽抬頭時,依然如初。

  他頭髮散亂,臉上滿是淚痕,目光卻已經安定下來,楚瑜輕輕笑了笑,將手中繡了梅花的一方素帕遞了過去。

  「哭完了,」她的聲音裡帶了某種力量,讓人的內心也隨之充實,聽她慢慢道:「就過去了。」

  過去了。

  所有事都會完結,所有悲傷都能結束。

  他在戰場上從未倒下,如今也是如此。

  衛韞從楚瑜手裡接過帕子,認認真真擦乾淨了自己的面容。

  這時馬車停下來,衛夏在外面恭敬出聲:「公子,少夫人,到府了。」

  楚瑜輕輕咳嗽,衛韞上前扶她。

  所有的事安定下來,楚瑜便覺得自己一瞬間彷彿是垮了,她將所有力落在衛韞和晚月身上,衛夏撐著傘,扶著她走下來。

  下來時,楚瑜便看見衛府眾人正安安靜靜站在門口,他們目光都落在楚瑜身上,似乎在期待這一個答案。

  楚瑜目光掃過眾人,最後終於是點了點頭。

  「沒事了,」她虛弱出聲:「七公子回來了,衛府沒事了。」

  聽到這話,王嵐率先哭了出來,張晗扶著她,輕輕勸說著。

  謝玖走上前來,從衛韞手中接過她,扶著她往裡走去。

  衛府一時喧鬧起來,有人歡喜,有人哭泣。衛韞由衛夏衛冬攙扶著走進院子,看著那滿院白花,覺得自己彷彿是好幾輩子都沒有回過家一般。

  他目光平靜看著院子,旁邊管家帶著人來,焦急道:「七公子先回房裡讓大夫看看……」

  衛韞沒說話,他目光落到不遠處的靈堂上。

  所有人止住聲音,衛韞推開了衛夏衛冬,自己一個人往靈堂走去。

  那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艱難,腿骨隱隱作痛,他卻還是走到了那靈堂前方,七具棺木落在靈堂之中,七具靈位立於祭台之上,燭火的光閃閃爍爍映照著那靈位上的名字,衛韞靜靜站在棺木前,整個人孤零零的模樣,彷彿是天地間就剩下了那一個人。

  蔣純和姚玨被人攙扶著走出來,看見衛韞站在靈堂裡,她們頓住步子,沒敢出聲。

  幾位少夫人看著衛韞的背影,他身著囚衣,頭髮用一根髮帶散亂束在身後,明明還是少年身影,然而幾位少夫人卻都不約而同從這少年身上,隱約看到了自己丈夫少年時的模樣。

  世子衛珺,二郎衛束,三郎衛秦,四郎衛風,五郎衛雅,六郎衛榮。

  衛珺儒雅,衛束沉穩,衛秦風流,衛風不羈,衛雅溫和,衛榮爽朗……明明是各異的特質,卻都在這燭火下,在那名為衛韞的少年身上,奇異融合在一起。他們彷彿有什麼是一致的,以至於光看著那背影,眾人就能從那少年身上,尋找到自己想要的影子。

  各位少夫人不忍再看,各自轉過頭去,只有楚瑜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少年身上,她看著他站了一會兒,然後慢慢跪了下去,從旁邊取了三柱香後,恭敬叩首,然後放入香爐之中。

  接著他站起來,神色平靜踏出了靈堂。

  沒有不捨,也沒有難過,沒有流淚,更沒有哀嚎。可是卻沒有任何人,敢去指責一句不孝。

  那人彷彿是浴火而生的鳳凰,在經歷徹底的絕望後,化作希望重生於世間。

  他從靈堂裡走出來,衛夏率先反應過來,趕緊去攙扶衛韞,衛韞也沒拒絕,給衛夏和衛冬攙扶著,離開了靈堂之中。

  等他走了,旁邊晚月才詢問楚瑜:「少夫人,回了嗎?」

  楚瑜點點頭,這才回了自己的房間。

  回到房間梳洗之後,楚瑜便覺得自己是徹底垮了,她倒在病床上,一連睡了三日,都迷迷糊糊,不甚清醒。

  只覺得藥湯一碗一碗灌下來,隱約間聽到許多人的聲音,她睜眼看上一眼,便覺得是廢了好大的力氣。

  衛韞都是皮外傷,唯有腿骨需要靜養,包紮之後坐上了輪椅,倒也沒有了大事。聽聞楚瑜染了風寒不起,於是從第二日開始,便過去侍奉。

  高燒第一日,楚瑜燒得最嚴重,大家輪流看守,等到半夜時,所有女眷便都守不住了,只有衛韞身體好,便在下人陪同下守在屋裡。

  蔣純本想勸衛韞去睡下,畢竟有下人守著,也不會有什麼事。衛韞卻是搖了搖頭道:「不守著嫂嫂,我心難安。」

  蔣純微微一愣,她隨後明白,衛韞並不是在幫楚瑜守夜,只是借著給楚瑜守夜的名頭,給自己無法安睡尋一個藉口。

  他雖不哭不鬧,卻不代表不痛不惱。

  於是蔣純退了下去,只留下人陪著衛韞守在楚瑜屋子的外間。

  衛韞沒有進去,就在外間坐著,拿了衛珺的字來,認真臨摹著衛珺的字。

  衛珺死後,當衛韞內心難安,他便開始臨摹衛珺的字。

  衛珺是世子,因此從小所有事都被要求做到最好。柳雪陽也是書香門第出身,對衛珺要求就高一些,於是衛珺雖然出身將門,卻寫了一手好字。

  以往衛珺也曾催促他好好讀書,可他卻從來不願費心思在這上面,如今衛珺走了,他卻在完成這人對他的期許時,覺得自己似乎又能重新觸碰到那個在他心中樣樣都好的哥哥。

  衛韞臨摹著字帖的時候,楚瑜就深陷在夢境裡。

  夢裡是皚皚大雪,她一個人走在雪地裡。

  這是什麼時候?

  她思索著,看著那平原千里落雪,枯草上墜著冰珠,她隱約想起來,這是她十二歲。

  十二歲那年,她跟著父親在邊境,那一年北狄人突襲,她正在城外玩耍,等回去時已經是兵荒馬亂,等她父親撤兵的時候,她更是不知道該去哪裡。

  於是她往城外遠處跑去,想要躲進林子。那時候是攻城的廝殺聲,是遠處的馬蹄聲,她心裡一片慌亂,茫茫然不知何去。

  也就是那時候,少年金冠束髮,紅衣白氅,駕馬而來,然後猛地停在她面前,焦急出聲:「你怎麼還在這裡?」

  她抬起頭來,看見了那少年,面冠如玉,眼落寒雪,腰懸佩劍,俊美翩然。

  他朝她伸出手,催促道:「上來,我帶你走。」

  她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將手放在他手裡,被他拉扯上馬,抱在懷裡,奔馳向戰場。

  那是十二歲的楚瑜,十四歲的顧楚生。

  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情,楚瑜回想起來,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喜歡顧楚生,大概就是在那一刻。

  她愛上那一刻朝她伸手的少年,為了那一刻,絕望了一輩子。

  於是當她意識到這是哪裡那一刻,她急促呼吸起來,開始拼命奔跑。

  她要離開這裡,她再也不想遇見顧楚生,她不想再過上輩子的日子,同上輩子同樣的任何一句話,她都不想聽見。

  她在夢裡拼命跑,拼命逃,卻還是聽見馬蹄聲追逐上來。

  「上來,我帶你走。」

  「上來,我帶你走。」

  少年的聲音追逐在身後,猶如鬼魅一般,糾纏不放。

  楚瑜拼命往前,可是逃不開,就是逃不開。

  她大口大口喘氣,跑得近乎絕望,感覺周邊似乎有洪水淹沒而來,她在水裡死命掙扎,卻沒人救他。她隱約間抓住了什麼,她就拼命抓著,仿若眼淚一樣的水灌入她鼻口,眼見著要見她徹底淹沒,她幾乎放棄掙扎,就在這時候,她聽到了一聲呼喚,嫂嫂。

  這是衛韞的聲音。

  他聽見楚瑜睡得不安穩,便放心不下。正巧長月出去端藥,楚瑜大叫了一聲「救我!」,衛韞便再也安耐不住,推著輪椅,掀了簾子進去,停在了楚瑜身邊。

  他剛來到她身前,抬手想去試一試楚瑜額頭是否退燒,便被這人猛地抓住了袖子。她死死抓著他的袖子,彷彿是抓住了唯一的稻草。

  「救我……」

  她顫抖出聲,反復開口:「救我……」

  衛韞皺著眉頭,輕聲開口:「嫂嫂。」

  楚瑜陷在夢魘之中,話說得迷迷糊糊,衛韞隱約聽見一個名字,似乎叫……楚生?

  她喊的含糊,衛韞聽得不太清晰,只看見少女緊閉雙眼,握著他的袖子,彷彿是怕極了的模樣。

  放下了平日那股子沉穩的氣勢,此刻的楚瑜,看上去終於像個十五歲的少女。

  衛韞替她換了額頭上的帕子,目光落在她顫抖著的睫毛上。

  她生得貌美,十五歲的她其實並未長開,平日那份成熟也全靠妝容,如今卸了妝,便可見少女那份青澀稚嫩。

  她皮膚很白,如白瓷美玉,如今出著汗,透出幾分潮紅。衛韞皺著眉頭,看她深陷噩夢之中,卻也無可奈何,只能一聲聲叫她:「嫂嫂,醒醒。」

  他的聲音似乎是穿過高山大海,如佛陀吟誦,超度那忘川河中沉溺的亡魂。

  楚瑜聽著他一聲聲呼喚,內心彷彿是獲得了某種力量,漸漸安定起來。

  那聲音似是引路燈,她朝著那聲音慢慢走去,然後看到了微光。

  等她睜眼的時候,便看見少年坐在她身邊,金色捲雲紋路壓邊,長髮用髮帶繫在身後,眉目間帶著憂慮,在看見楚瑜睜眼時,慢慢鬆開,化為了笑意:「嫂嫂醒了。」

  楚瑜靜靜看著面前少年,一瞬間竟是認不出來,面前這個人是誰。

  她恍惚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是小七啊……」

  說話間,長月已經端著藥走了進來,見楚瑜醒了,激動道:「少夫人,你醒了!」

  楚瑜點點頭,抬手讓長月扶了起來。

  她有些燥熱,旁邊衛韞給她端了水,她喝了幾口之後,抬頭看了看天色:「幾時了?」

  「卯時了。」

  長月從楚瑜手中接過杯子,楚瑜點了點頭,目光落在衛韞身上:「你怎的在這裡守著?」

  「嫂嫂染疾,小七心中難安。」

  衛韞說得恭敬,楚瑜看了他一眼,直接道:「是心中難安,還是難以入眠?」

  「皆有。」

  楚瑜面前,衛韞也沒有遮掩:「本也難眠,便過來守著嫂嫂。」

  楚瑜淡淡應了一聲,和衛韞這一問一答,她慢慢從夢境裡緩了過來,也就沒了睡意。她斜斜靠在床上,頗有些懶散:「怎的睡不著了?」

  「會做夢。」

  「嗯?」楚瑜抬眼,衛韞垂眸看著自己衣角的紋路:「總還夢到哥哥和父親還在時。」

  夢得越美好,醒來越殘忍。

  楚瑜沒有說話,片刻後,她換了話題道:「你見了陛下了吧?」

  「嗯。」

  「有說些什麼嗎?」

  「陛下同我說,讓我體諒他的難處。」

  聽到這話,楚瑜輕嗤出聲,懶懶瞧向他:「你怎麼回的?」

  不管怎麼回,必然是讓陛下滿意的答案,否則衛韞也不會出現在這裡。

  雖然楚瑜一步一步讓皇帝有了衛家忠心不二的感覺,但此事畢竟是皇帝對不起衛家,如果衛韞有任何不滿,或許也就不在這裡了。斬草除根,本也是帝王常事。

  「我同他說,我不明白很多事,但我知道我是衛家人。」

  這答案讓楚瑜覺得很有意思,她曲了曲腿,將手放在自己膝蓋上,笑著道:「你這是什麼意思?衛家家訓護國護君,生死不悔,你是在表忠?」

  「不,」衛韞輕輕一笑:「我的意思是,我是衛家人,我衛家的債,一定會一筆一筆討回來。」

  楚瑜偏了偏頭,含笑看他。

  衛韞這份心思,她並不詫異。上輩子衛韞就是個恩怨分明睚眥必報的人,這輩子也不會突然就變成一代忠臣。

  「衛家人護的是江山百姓,」衛韞聲音平淡:「而不是忠誠於某一個姓氏,某一個人。」

  「你同我說這些,」楚瑜雖然已經知道答案,卻還是笑著問:「你就不怕我說出去嗎?」

  今日的話若是說出去,衛韞不可能活著見到第二日的太陽。

  然而衛韞卻是抬眼看向楚瑜,目光平靜:「若嫂嫂有害我之心,又何必這麼千辛萬苦將我從天牢裡救出來?」

  楚瑜迎著他的目光。

  經歷了這樣多的風雨,看著這少年從一個跳脫的普通少年化作此刻沉穩平靜的少年郎君,他有諸多變化,然而卻唯獨這雙眼睛,清明如初。

  未來的鎮北侯有一雙銳利得直指人心的眼,那眼如寒潭,她未曾仔細看過,如今想起來,當年若仔細看一下,是不是也能看到此刻這少年眼中那份清澈純粹,還帶著瀲灩水光?

  她也曾捫心自問,為什麼為了衛家做到這一步?

  然而看著衛韞的目光,她卻慢慢明白,她為的不是衛家,而是這雙眼睛。

  她喜歡這樣澄澈的眼,希望這世上所有擁有這樣眼神的人,一生安順。

  英雄應當有英雄的陪伴者,她無處可去,不如陪伴於此。

  於是她輕輕笑了。

  「是啊,」她輕聲歎息:「我是衛府的少夫人,又怎會害你?」

  聽到這聲輕歎,衛韞抿了抿唇,猶豫著道:「那你……是什麼打算?」

  「什麼什麼打算?」

  楚瑜有些奇怪,衛韞接著道:「今日姚家和謝家的人來找四嫂和五嫂,我想她們應該是有自己的打算了。不日楚家應該也會派人來,如今我也已經出來了,不知道嫂嫂接下來,是怎麼個打算?」

  聽到這話,楚瑜不由得樂了。

  「你方才將那樣重要的話同我說了,此刻又問我是什麼打算,莫非你明明覺得我可能另嫁他人,還同我說這樣重要的話?」

  「衛韞,」楚瑜眼中全是了然:「你說你這個人,是太虛偽呢,還是太天真呢?」

  衛韞沒說話,被看穿心思讓他有些難堪,他抿著唇,沒有言語。楚瑜躺在床頭,看著這樣的衛韞,覺得頗為新鮮。一想到自己在逗弄的是未來被稱為活閻王的鎮北王,她就覺得有種微妙的爽感。

  她笑著瞧著衛韞,探起身子靠近了些,玩笑道:「要不這樣吧,我是去是留由你來說,你說去,那我明日就回楚家。你說留,我便留下。不知七公子意下如何?」

  衛韞抿著唇,更加沉默了,楚瑜打量著他的神色,想知道他在想些什麼,然而這人面上頗為淡定,倒也看不出什麼來。

  楚瑜見她久久不答,在他眼前晃了晃手:「衛韞?」

  衛韞抬起頭來,看著楚瑜。

  他目光認真又執著:「於理智來說,我希望嫂嫂走。嫂嫂大好青春年華,找一個人再嫁不是難事。嫂嫂與大哥一面之緣,談不上深情厚誼,留到如今,也不過是因嫂嫂俠義心腸。如今衛韞已安穩出獄,嫂嫂也放下心來,算起來,再無留下來的理由,因此嫂嫂走,對嫂嫂是件好事。」

  楚瑜撐著下巴,淡道:「但是?」

  「於感情來說,我希望嫂嫂留下。」

  他看著楚瑜,似乎是思索了很久,神情真摯:「我希望嫂嫂能留在衛家。」

  「理由?」

  衛韞沒說話,他不擅長說謊,然而這真實的言語,他又無法說出口。

  他害怕沒有楚瑜的衛家。

  如果楚瑜不在,如果這個滿門嚎哭時唯一能保持微笑的姑娘不在,想想那樣的場景,他就覺得害怕。

  沒有楚瑜的路不是走不下去,只是會覺得太過黑暗艱辛。

  而且,若是從一開始就不知道有人陪伴的滋味,或許還能麻木著前行。可如今知道了,再回到該有的位置,就變得格外殘忍。

  可他不敢去訴說這樣的依賴,這讓他覺得自己彷彿是個纏著大人要糖吃的稚兒,讓他覺得格外狼狽不堪。

  衛韞沉默不言,楚瑜也沒有逼他。她看著少年緊張的神色,好久後,輕笑出聲。

  「阿韞,你還是個孩子。」

  她瞧著他,神色溫柔,衛韞有些茫然抬頭,看見楚瑜溫和的目光。

  「偶爾的軟弱,並沒有什麼。我會留在衛家,陪你重建鎮國侯府。我不知道我能留到什麼時候,也許有一天我會找到我新的生命意義,又或者會遇到一個喜歡的人,可是在此之前,我都會陪著你,等到你長大。」

  「你會成為一個很好的人,會是名留青史的大將軍,」她抬起素白的手,落到衛韞頭上:「而我希望,我能盡我所能,為你,為衛家,做一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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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6 00:37:5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章

  她的手很軟,因為高燒不退,哪怕只是輕輕搭落在他頭頂,也帶著灼人的溫度。就像她這個人,溫暖得令人心驚。

  衛韞靜靜看著她,感受她的體溫,她言語裡那份真誠。

  他胸腔裡有什麼激蕩開來,讓他忍不住許諾出聲。

  「嫂嫂放心,日後無論嫂嫂去哪裡,甚至於嫁給別人,小七都永遠是嫂嫂的弟弟,會像大哥一樣護著嫂嫂。」

  「嫂嫂今日是衛府的少夫人,日後是衛府的大夫人,哪怕您出嫁,衛府也永遠有您的位置。」

  聽到這話,楚瑜不免笑了,覺得衛韞這話有那麼些孩子氣。

  「我是衛府的大夫人,那你的妻子怎麼辦?」

  如今衛家就剩下衛韞,等衛忠下葬之後,他便會繼承鎮國候的位置,那衛韞的妻子,自然會成為衛府的大夫人。

  楚瑜的問話讓衛韞愣了愣,他似乎還沒想過這個問題。

  看見衛韞呆愣的模樣,楚瑜歡快笑出聲來,覺得終於從這人臉上,再看到了幾分孩子模樣。

  她輕輕咳嗽,同他道:「這問題你好好想,認真想。」

  「嗯。」衛韞認真點頭:「我會好好琢磨。」

  聽到這話,楚瑜笑得更歡,衛韞還有些茫然,不明白楚瑜在笑什麼,楚瑜笑夠了,聲音慢慢收回來,目光落到衛韞身上,有些無奈道:「你啊……真是傻孩子。」

  衛韞仍舊不明白,楚瑜也不再和他鬧了,眼見天亮起來,她從長月手中接過藥,同他道:「去睡吧,天都亮了,人也不是這麼熬的。」

  衛韞抿了抿唇,似乎有些猶豫,楚瑜挑了挑眉:「還有事?」

  「我……嫂嫂……」他小聲開口:「我能不能,睡在外間?」

  「嗯?」

  楚瑜有些詫異,隨後聽到衛韞用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小聲道:「在這裡,我心安。」

  他沒有多說,楚瑜卻也明白。

  此時此刻,她之於衛韞,或許就是個避風港。她已經見過他最狼狽的模樣,於是他可以肆無忌憚在這裡展現自己所有悲喜。

  喪兄喪父,被冤入獄,一人獨撐高門,這樣的事兒放在任何一個十四歲的少年身上,或許早就已經崩潰了。然而他卻還能保持著從容的姿態,甚至在皇帝聞訊那關鍵時刻,還能保持著冷靜,偽裝出那副忠誠模樣。

  他時時刻刻在高度緊張中,唯有在楚瑜身側,才覺心安。

  這是一種創傷後的反應,楚瑜明白。面對這樣的衛韞,她也只能點點頭:「你睡外間吧。」

  衛韞眼裡帶了喜色,卻小心翼翼壓制著,保持著他對外那副沉穩模樣。楚瑜也沒揭穿他,擺了擺手,讓人送他出去,自己躺在榻上,用被子蒙著自己,再一次睡過去。

  睡之前,她隱約聽到外間衛韞叫她:「嫂嫂?」

  她用鼻音應了一聲,接著就聽對方詢問:「嫂嫂,你會做噩夢嗎?」

  「會。」

  「那你做噩夢別怕,」他睜著眼睛:「我在這裡。他們說將軍帶血氣,妖魔鬼怪難近身,嫂嫂,夢裡不管是什麼,都有我護著你。」

  衛韞這些話說得莫名其妙,可楚瑜卻明白,他這話不是說給她聽的,而是說給自己聽的。

  做噩夢害怕的不是楚瑜,而是衛韞。

  楚瑜心裡有些抽疼,若是衛韞大大方方痛哭流涕或許還沒覺得這樣心疼,可他這樣淡定從容的說著這樣的話,難免就讓人覺得憐惜。

  楚瑜沒說話,許久後,她平平穩穩說了句:「別怕,我在。」

  聽到這句話,衛韞一直繃著的弦突然就鬆了。

  他似乎一直在等這句話,等了很久很久。

  等衛韞再睜開眼的時候,已經是申時。他似乎已經許久沒這樣安穩睡過覺。他沒有做夢,什麼都沒有,只是安安穩穩睡過去,好像什麼都沒發生時,那個沒心沒肺的少年郎一樣。

  楚瑜早已經起了,同蔣純在院子裡聊著天。

  蔣純將楚瑜病後衛府發生的事都給她報告了一遍,如今衛韞回來了,也就到了下葬的時候了。

  其實衛忠等人早就該下葬了,然而按著大楚的規矩,家裡人入土,必須有一位直系男丁替他們提著長明燈,才能下葬。除非這一戶已無任何男丁,才有例外。

  如今衛韞尚還在世,無論如何也是要等著衛韞回來。現在衛韞回來了,蔣純便尋了先生來看,定了一個下葬的日子,十月初五。

  這日子也就是後日,不過下葬一事楚瑜也準備了很久,因此倒也算不上趕。而柳雪陽也早在衛韞出獄那日便帶著五位小公子回京,如今也快到了。

  楚瑜和蔣純核對著日子時,衛韞便醒了,他梳洗過後,聽見楚瑜和蔣純在院中議事,便讓人推著輪椅,送他出去。

  他到院落裡時,楚瑜正和蔣純說到一些趣事,眉眼間俱是笑意。

  衛韞就停在那裡,靜靜看著兩個人。

  楚瑜斜躺在地面上,墨髮散披,髮間簪花,素白色廣袖長衫鋪在地面上,看上去隨意從容。而蔣純跪坐在她對面,梳著高髻,姿態嫺靜端莊。

  午後陽光甚好,落在兩個人身上,讓整個畫面變得格外安靜,衛韞靜靜看著,哪怕只是這樣駐足觀望,都會覺得,有一種溫暖在心中蔓延開來。

  他沒敢上去打擾,反而是楚瑜先發現了他。她回過頭來,看見衛韞,含笑道:「小七來了。」

  那笑容朝向他,世界都彷彿亮了起來。

  那種明亮來得悄無聲息,卻又不可抗拒。

  他推著輪椅來到她面前,點了點頭道:「大嫂。」

  說著,他看向蔣純,又道:「二嫂。」

  「可吃過了?」蔣純瞧著衛韞,含笑詢問。衛韞點了點頭:「剛用過些點心。」

  蔣純點了點頭,同衛韞道:「我正你大嫂說上山下葬之事,打算定在十月初五,你看如何?」

  衛韞沒說話,他沉默了片刻後,慢慢點了頭。

  三人將整個流程商量了一遍後,蔣純便去置辦還未準備的東西。楚瑜和衛韞目送她走出庭院,楚瑜目光落回衛韞身上。

  「方才在想什麼,猶豫這麼久才回答,可是十月初五有什麼問題?」

  「倒也沒什麼問題,」衛韞笑了笑,神色有些恍惚:「只是我本以為自己會很難過。」

  「之前每一次他們同我商量著父兄下葬的事,我心裡都很痛苦,我一個字都不想聽,總覺得人一旦下葬了,就是真的永遠離開了。」

  楚瑜點了點頭,倒也沒有多話,衛韞目光落到楚瑜身上:「然而今天嫂嫂們同我說這事兒,我卻沒有那麼難以接受了。」

  「傷懷是傷懷,但是……」衛韞歎了口氣:「我終究得放手的。」

  終究得去承認,有些人是已經離開的。

  楚瑜靜靜看著他,想說些什麼,又覺得自己的言語似乎太過蒼白,她只能笑了笑:「突然間很羨慕那些舌燦蓮花的人。」

  「嗯?」衛韞有些疑惑,楚瑜抬眼看向庭院中紅豔的楓葉,含著笑道:「這樣的話,我大概能多說很多安慰你,或許你能更開心些。」

  聽到這話,衛韞卻是笑了。

  「其實有嫂子在,我已經很知足了。」

  他垂下眼眸,遮住眼中神色,慢慢道:「有時候我會做夢,夢見這個世界並沒有嫂嫂這個人,只有我自己。」

  「夢裡沒有我,是怎樣的呢?」

  楚瑜有些好奇,衛韞沉默了一會兒,楚瑜幾乎以為他不會再說、打算轉換話題的時候,她突然聽他開口——

  「我夢見自己一個人帶著父兄回來,進門的時候,就聽著滿院的哭聲。那些哭聲讓我特別絕望,她們一直在哀嚎,沒有停止。我在夢裡不敢說話,不敢哭,不敢有任何動靜,我就捧著父親的靈位,背著自己的長槍,一動不動。」

  「然後我被抓進了牢獄之中,很久很久……等我出來的時候,二嫂沒了,母親沒了,只有其他嫂嫂,跪著圍著我,哭著求我給她們一封放妻書。整個夢裡都是哭聲,一直沒有停下。目光觸及之處,不是黑色,就是白色,看得人心裡發冷。」

  「我沒有任何可以休息的地方——」

  衛韞有些恍惚,彷彿自己真的走過這樣的一輩子。

  無路可走,無處可停,身負累累血債和滿門期望前行,沒有半刻停留。

  「我只能往前走,路再苦、再難、再長、再絕望——」

  「我也得往前走。」

  楚瑜聽著他的話,眼裡浮現出的,卻是上一輩子的衛韞。

  他喜歡穿黑白兩色,當他出現的時候,世界似乎都彌漫著一股死氣和寒冷。

  人家叫他活閻王,並不僅僅只是因為他殺得人多。還因為,當他出現時,便讓人覺得,他將地獄帶到了人間。

  然而聽著衛韞的話,楚瑜卻恍惚明白,上輩子的衛韞,哪裡是將地獄帶到人間?

  明明是他一直活在地獄裡,他走不出來,便將所有人拖下去。

  意識到這一點,楚瑜心裡微微一顫,有那麼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疼惜湧現上來,她目光落在衛韞身上,許久後,卻是抬起手來,攀下插在髮間那朵白花。

  她將花遞到衛韞面前,衛韞微微一愣,有些不明了她在做什麼。

  楚瑜笑了笑,卻是道:「這花你喜不喜歡?」

  衛韞不太明白楚瑜在問什麼,卻還是老實回答:「喜歡。」

  「那我送你這朵花,」楚瑜玩笑一般道:「你以後就不要不高興了,好不好?」

  衛韞怔了怔,許久後,他垂下眼眸,伸手從她手裡,接過那一朵開得正好的白花。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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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6 00:39:1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章

  有些時候,有些話明知是騙人,卻還是忍不住要說。

  人能偽裝自己的情緒,將難過裝成開心,卻很難控制自己的情緒,讓難過變成開心。

  喜歡就是喜歡,高興就是高興。

  然而當楚瑜將花遞給他的時候,他卻還是覺得,她說的事情,他都會盡力去辦到。

  看著衛韞接過花,楚瑜心裡一片柔軟,她的聲音都變得格外輕柔:「你放心,」她說,「我和你眾位嫂嫂,都會陪著你一起去送公公和幾位兄長下葬。」

  衛韞垂眸,點了點頭。

  將下葬的日子定下來後,隔天柳雪陽就趕到了家裡。老夫人腿腳不便,加上不願白髮人送黑髮人,便沒有跟著柳雪陽回來。

  柳雪陽回來的晚上,衛府又是一片哭聲,楚瑜在這哭聲裡,輾轉難眠。

  哭了許久,那聲音終於沒了,楚瑜舒了口氣,這才閉上眼睛。

  等第二日醒來,楚瑜到了靈堂前,便見衛韞早早待在靈堂裡。

  柳雪陽哭了一夜,精神頭不大好,衛韞陪在柳雪陽身邊,溫和勸慰著。旁邊張晗和王嵐紅著眼守在一邊,看上去似乎也是哭了許久,她們倆以前就常陪伴在柳雪陽身邊,素來最聽柳雪陽的話,如今婆婆回來哭了一夜,她們自然也要跟著。

  楚瑜看著這模樣的幾個人,不免有些頭疼,她上前去,扶住柳雪陽,叫了大夫過來,忙道:「婆婆,您可還安好?」

  「阿瑜……」柳雪陽由楚瑜扶著,抹著眼淚站起來:「他們都走了,留我們孤兒寡母,以後怎麼辦啊?」

  「日子總是要過的。」楚瑜扶著柳雪陽坐到一邊,讓人擰了濕帕子過來,讓柳雪陽擦了臉,寬慰道,「下面還有五個小公子尚未長大,還要靠婆婆多加照看,未來的路還長,婆婆要保重身體,切勿給小七增加煩憂。」

  聽著楚瑜的話,衛韞抬眼看了她一眼,舒了口氣。

  他已經在這裡聽柳雪陽哭了一夜了,起初柳雪陽和張晗王嵐抱在一起哭,哭得撕心裂肺,滿院子都能聽見,他趕過來寬慰之後,才稍微好了些。如今楚瑜趕過來,衛韞下意識就鬆了口氣,心裡放了下去。

  這種依賴的養成他並沒有察覺,甚至沒有覺得有任何不對。

  一行女眷整理了一陣子,管家找到衛韞,安排今日的行程。衛韞點頭吩咐下去,到了先生算出來的時辰,便讓人楚瑜帶著人跪到大門前去。

  衛府並沒有通知其他人衛府送葬,然而在楚瑜出門前時,卻依舊見到許多人站在門口。

  離衛府門口最近的是那些平素往來的官員,再遠一些,就是聞聲而來的百姓。衛家四世以來,不僅在邊疆征戰,還廣義疏財,在京中救下之人,數不勝數。

  楚瑜抬頭掃過去,看見了為首那些人,謝太傅、長公主、楚建昌……

  這群人中,一個身著白衣的中年人手執摺扇,靜靜看著這支送葬的隊伍。

  楚瑜只看了一眼,便認出了來人。

  是淳德帝。

  然而她沒多看,彷彿並不認識君主在此,只是將雙手交疊放在身前,朝著那個方向微微鞠了個躬,隨後又轉頭朝另一個方向,對著百姓鞠了個躬。

  門裡少夫人牽著小公子陸續走了出來,分別站立在楚瑜和柳雪陽的身側。侍從將蒲團放到了衛家眾人膝下,楚瑜和柳雪陽領著幾位少夫人各自站在一邊,然後聽得一聲唱喝之聲:「跪——」

  聽得這一聲,衛家眾人便恭敬跪了下去,而立於衛府大門兩旁的官員,也都低下頭來。不知道是誰起的頭,從官員之後,百姓陸陸續續跪了下來,頃刻之間,那長街之上,便跪倒了一大片。

  「開門迎棺——」

  又一聲唱喝,衛府大門嘎吱作響,門緩緩打開,露出大門之內的模樣。

  衛韞立於棺木之前,身著孝服,頭髮用白色髮帶高束。他身後七具棺木分列四行排開,他一個人立於棺木之前,身姿挺立,明明是少年之身,卻彷彿亦能頂天立地。

  「祭文誦諸公,一紙顧生平——」

  禮官再次唱喝,衛韞攤開了手中長卷,垂下眼眸,朗聲誦出他寫了幾日的祭文。

  他的聲音很平穩,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音色,卻因那當中的鎮定沉穩,讓人分毫不敢將他只作少年看。

  他文采算不得好,只是安安靜靜回顧著身後那七個人的一輩子。

  他父親,他大哥,他那諸位兄長。

  這七個人,生於護國之家,死於護國之戰。

  哪怕他們被冠以汙名,可在那清明人眼中,卻仍舊能清楚看明白,這些人,到底有多乾淨。

  他回顧著這些人的一生,只是平平淡淡敘述他們所經歷過的戰役,周邊卻都慢慢有了啜泣之聲。而後他回顧到一些日常生活,哭聲越發蔓延開去。

  「七月二十七日,長兄大婚,卻聞邊境告急,余舉家奔赴邊境,不眠不休奮戰七日,擊退敵軍。當夜擺酒,余與眾位兄長醉酒於城樓之上,夜望明星。」

  「余年幼,不解此生,遂詢兄長,生平何願。」

  「長兄答,願天下太平,舉世清明。」

  「眾兄交贊,余再問,若得太平,眾兄欲何去?」

  「兄長笑答,春看河邊柳,冬等雪白頭。與友三杯酒,醉臥春風樓。沙場生死赴,華京最風流。不過凡夫子,風雨家燈暖,足夠。」

  風雨家燈暖,足夠。

  這話出來時,諸位少夫人終於無法忍住,那些壓抑的、平緩的悲傷頃刻間爆發而出,與周邊百姓的哭聲相交,整條長街都被哭聲掩埋。

  楚瑜呆呆跪在地上,腦子裡也不知道怎麼,就想起出嫁那日,那些或肆意或張揚的衛家少年。

  沙場生死赴,華京最風流。

  楚瑜顫抖著閉上眼睛,在這樣的情緒下,感覺有什麼濕潤了眼角。

  衛韞念完祭文時,他的聲音也啞了。可他沒有哭,他將祭文放入火盆,燃燒之後,揚起手來,高喊出聲:「起棺——」

  那一聲聲音洪亮,仿若是在沙場之上,那一聲將軍高喊:「戰!」

  棺材離開地面時,發出吱呀聲響,衛韞手中提著長明燈,帶著棺材走出衛家大門。

  而後楚瑜站起身來,扶起哭得撕心裂肺的柳雪陽,帶著她一起,領著其他少夫人和小公子一起,跟在了棺材後面。

  他們之後就是衛家的親兵家僕,長長一條隊伍,幾乎占滿了整條街。

  他們所過之處,都是哭聲、喊聲、喧鬧的人聲,零散叫著「衛將軍」。

  衛將軍,叫的是誰,誰也不知道。因為那棺材之中躺著的,莫不都是衛將軍。

  白色的錢紙滿天飄灑,官員自動跟在那長長的隊伍之後,百姓也跟在了後面。

  他們走出華京,攀爬過高山,來到衛家墓地。

  衛韞腿上傷勢未癒,爬山的動作讓他腿上痛了許多,他卻面色不改,彷彿是無事人一般,領著人到了事先已經挖好的墓地邊上,按著規矩,讓親人看了他們最後一面後,再將他們埋入黃土之中。

  看那最後一面,大概是最殘忍的時候。可是整個過程中,衛韞卻都保持著冷靜平穩。

  所有人都在哭,在鬧。他卻就站立在那裡,彷彿是這洪流中的定海神針,任憑那巨浪滔天,任憑那狂風暴雨,他都屹立在這裡。

  你走不動了,你就靠著他歇息;你不知道去哪裡,你就抬頭看看他的方向。

  這是衛家的支柱,也是衛家的棟樑。

  細雨紛紛而下,周邊人來來往往,衛韞麻木站在原地,看著自己的家人一個個沉入黃土裡。

  直到最後,衛珺下葬。

  楚瑜站在他身邊,看著衛珺的棺木打開。

  屍體經過了特殊處理,除了面色青白了些,看上去和活著並沒有太大區別。

  他躺在棺木裡,彷彿是睡了過去一樣,唇邊還帶著些淺笑。

  他慣來是溫和的人,無論何時都會下意識微笑,於是哪怕不笑的時候,也覺得有了笑容。

  楚瑜靜靜看著他,這個只見過一面的丈夫。

  第一次見他,她許了他一輩子。

  第二次見他,他已經結束了這一輩子。

  她看了好久,她想記著他,這個青年長得清秀普通,沒有任何驚豔之處,她怕未來時光太長,她便忘了他。

  他九歲與她訂下婚約,為了這份婚約,他就一直等著她及笄,等著她長大。其他所有衛家公子都有相愛的人來銘記,他不該沒有。

  她或許對他沒有愛,卻不會少了這份妻子的責任。於是她目光凝視在他面容上,久久不去。許久後,衛韞終於看不下去,沙啞出聲:「嫂嫂,該裝棺了。」

  楚瑜回過神來,點了點頭,面上有些茫然,好久後,才緩過來,慢慢說了聲:「好。」

  衛韞吩咐著人裝棺,他和楚瑜是整個畫面裡唯一尚能自持的人。他們鎮定送著那些人離開,等一切安穩,帶著哭哭啼啼的所有人下山。

  走到山腳下,哭聲漸漸小了。等走到家門口,那哭聲才算徹底歇下。

  沒有誰的眼淚會為誰留一輩子,所有傷口終會癒合。

  那些嘶吼的、痛哭出來的聲音,就是暴露於陽光下的傷口,他們看上去猙獰狼藉,卻也恢復得最快最簡單。最難的是那些放在陰暗處舔舐的傷口,它們被人藏起來,在暗處默默潰爛,發膿,反反復復紅腫,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盡頭。

  回到家裡時已是夜裡,眾人散去,只留衛家人回了衛家。

  大家都很疲憊,楚瑜讓廚房準備了晚膳,讓一家子人一起到飯廳用飯。

  因為驟然少了這樣多人,飯廳顯得格外空曠,楚瑜留了那些故去的人的位置,酒席開始後,就給眾人倒了酒。

  「這是我父親埋給我的女兒紅,如今已足十五年。」

  楚瑜起身倒著酒,笑著道:「我出生時我父親埋了許多,都在我出嫁那日喝完了,唯獨最好的兩壇留下來,今天就都給你們了。」

  說著,她回到自己位置上,舉杯道:「今日我們痛飲一夜,此夜過後,過去就過去了。」

  你我,各奔前程。

  後面的話沒說出來,然而在場的諸位少夫人,卻都是明瞭的。

  所有人沒說話,片刻後,卻是姚玨猛地站起身來,大喊了一聲:「喝,喝完了,明天就是明天了!」

  說著,姚玨舉起杯來,仰頭灌下,吼了一聲:「好酒!」

  姚玨開了頭之後,氣氛活絡起來,大家一面吃菜,一面玩鬧,彷彿是過去丈夫出征後一個普通家宴,大家你推攮我,我笑話你。

  王嵐懷孕不能飲酒,就含笑看著,姚玨看上去最豪氣,酒量卻是最差,沒一會兒就發起酒瘋,逢人就開始拉扯著對方劃拳喝酒。張晗被她拉扯過去,兩個人醉在一起,滿嘴說著胡話。

  「我們家四郎,你別看指頭斷了,可厲害了,那銅錢大這麼孔,他百步之外,就能把銅錢釘在樹上!」

  「四郎……算什麼,」張晗迷迷糊糊,打了個嗝:「我夫君,那才是厲害呢。我頭一次見他,花燈節,有人調戲我,他手裡就拿著一把摺扇,把十幾個帶刀的人,啪啪啪,」張晗手在空中舞動了一陣子,嘟囔道,「全拍到湖裡去了。」

  喝了酒的蔣純聽到她們誇自己夫君,有些不開心了,忙加入了組織,開始誇讚起自己夫君來:「我們二郎啊……」

  楚瑜和謝玖酒量大,就在一旁靜靜聽著。

  某些事情上,謝玖和楚瑜有著一種骨子裡的相似。比如說喝酒這件事,謝玖和楚瑜都是一口一口喝,只要察覺有輕微的醉意,她們就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後,繼續喝。

  從容冷靜,絕不容許半分失態。

  然而這一夜,她們優雅喝著酒,卻失去了那份控制。謝玖面色帶著紅,轉頭看著楚瑜,含著笑道:「有時候我覺得咱們是一樣的人,但後來發現,你我不是一樣的人。」

  「你啊,」她抬手,如玉的指尖指著楚瑜心口,「心裡還是熱的,還像個孩子。」

  楚瑜輕笑,卻是道:「你以為,你不是?」

  謝玖沒回話,她突然回頭,同身後侍女道:「拿琴來!」

  「以前阿雅喜歡聽我彈琴,你別看他出身在衛家這樣的武將之家,卻是個比世家公子還要雅致的人物。」

  謝玖說著,看見琴被侍女抱了過來,直起身道:「如今我再給他彈一次琴吧。」

  說著,她走到中央去,從侍女手中接過琴,席地而坐,撥動了琴弦之後,輕輕奏響。

  這是一首小調,音調溫和清淺,也聽不出是哪裡的曲子,溫婉安靜,彷彿是跟著月色涓涓流動。

  「狼煙點九州,將軍帶吳鉤,我捧杏花酒,送君至橋頭……」

  「三月春光暖,簪花侯城門,且問歸來人,將軍名可聞……」

  楚瑜靜靜看著謝玖,她琴聲響起時,眾人便停住了聲,沒有多久,大家便跟著唱了起來。

  她們都是大好年華,楚瑜看著她們唱著這小調,一時竟有些心上發悶,她端著酒走出門去,便看見衛韞坐在長廊之上,靜靜看著月亮。

  酒氣讓她覺得有些燥熱,她走到衛韞身邊,坐下來道:「小七怎麼沒去睡?」

  衛韞帶著傷撐了一天,早就扛不住了,於是楚瑜便讓他先去睡了。

  然而卻沒想到,這人一直坐在外面,並沒有離開。

  下午下過小雨,夜裡卻是天朗氣清,明月當空,空氣裡彌漫著雨後的濕味,連帶著泥土的清新。

  衛韞靜靜看著月亮,卻是道:「我以前經常聽這些調子。」

  楚瑜沒說話,衛韞繼續道:「以前很喜歡,每次聽我都覺得,好像自己所有努力都有意義。我沒有哥哥們那麼大的心,我就覺得,我之所以手握長槍在沙場拼命,就是為了家裡這些人。我想看她們每天這樣開心,唱歌跳舞,思索哪一種胭脂更好看。」

  「可是也不知道今天怎麼了,」衛韞苦笑了一下:「我今日聽著這些曲子,卻覺得……」

  他頓住聲,思索著接下來的詞語,楚瑜抿了一口酒,慢慢道:「覺得什麼?」

  「我終究……沒能護好她們。」

  衛韞轉頭看向楚瑜:「嫂嫂,我是不是太沒用?」

  聽到這話,楚瑜仰頭將酒碗中的酒一口喝完,隨後站起身子,將頭上素白髮帶一拉,頭髮便散落下來,隨後用髮帶將所有頭髮繫在身後,走到庭院兵器架邊上。

  而後她將長槍從那兵器架上猛地取下,手撫摸上那長槍。

  「小時候母親總想讓我和妹妹一樣學著跳舞,學彈琴,學寫字,學唱那些咿咿呀呀江南小調。可我卻都不喜歡,我什麼都做不好,除了手中這把長槍。」

  說著,楚瑜手中長槍一抖,一手持槍指地,一手負在身後,慢慢抬頭,目光落在衛韞身上:「無他可悅君,願為君一舞。」

  音落瞬間,長槍猛地探出,在空中劃過一個漂亮的弧度。

  裡面是女子柔軟的歌聲,外面是長槍破空淩厲的風聲。

  明月落在那素白的身影上,合著那溫和的音調,一瞬之間,衛韞覺得面前彷彿是一個美好的夢境。

  夢境裡這個姑娘,如此堅韌,如此強勢,她的長槍猶如游龍,帶著不遜於當世任何英雄少年的寒光。

  楓葉因她動作緩緩飄落,成了月光下唯一的暖色,十四歲的衛韞盯著楚瑜,眼睛一眨不眨。

  他從未見過這樣美麗的景色,這樣的美麗不是一種單純的景致之美,它彷彿帶著一種無聲的力量,像一雙手,扶著已經搖搖欲墜的他慢慢站起來,他目光一動不動盯著那姑娘,聽著身後傳來的歌聲。

  「春看河邊柳,冬等雪白頭。與友三杯酒,醉臥春風樓。沙場生死赴,華京最風流……」

  那女子眉眼裡帶著明亮的笑意,長槍帶著光劃過黑夜。

  直到最後,琴聲緩緩而去,女子在空中一個翻身,長槍猛地落入地面,她單膝跪在他身前,揚起頭來。

  明亮的眼在月光下帶著笑意,帶著絲毫不遜於男子的爽朗豪氣。

  沙場生死赴,華京最風流。

  這詩詞哪裡只能是留給那衛家男兒?面前這個姑娘,又怎麼不能是最風流?

  衛韞看著她,聽她含笑開口:「衛韞,我不需要你護著,我們誰都不需要你護著。」

  「你只要你好好當你自己,那就夠了。我在這裡,」她聲音越發溫和,「一直都在。」

  衛韞沒說話,他看著面前手執長槍,單膝跪前的少女,如玉的面容上浮現出笑意。

  「上次你給我了一朵花,換我以後高興一些。這一次你給我這一隻舞,我該給你什麼呢?」

  沒想到衛韞這麼說,楚瑜挑了挑眉頭:「你能給什麼?」

  衛韞沒說話,在楚瑜問話那瞬間,他腦海裡猛地閃過一句話來。

  能得此一舞,願死效卿前。

  這話止於唇齒,他默默看著她,好久後,卻是笑了。

  「我很高興。」

  他認真開口:「嫂嫂在,我真的,很高興。」

  月光很亮,楚瑜歪了歪頭,帶了幾分孩子般清澈的笑意,靜靜看著他。

  那一晚上大家鬧了很久,終於才各自睡了。

  這一夜彷彿是將所有感情宣洩至盡,那些愛或者痛,都隨著歌聲夜色而去。誰都知道,日子要往未來走。

  一夜宿醉之後,等第二天楚瑜醒來,已經是中午了,楚瑜讓人梳洗過後,沒多久,謝玖讓人通報,而後走了進來。

  楚瑜正在吃東西,見謝玖過來,不由得有些詫異:「怎得來這麼早?」

  「也是時候了,」謝玖笑了笑,那笑容裡帶著幾分苦澀不甘,卻也是下定了決心,走進來道,「我是來找你幫個忙的。」

  「你說吧,」楚瑜看她的神色,就大概猜到了她的來意。其實這話她也已經等了很久,謝玖能撐這麼久,本來也在她預料之外了。於是她也沒有推辭,招呼著謝玖坐下來。

  謝玖坐定下來後,抿了口茶,躊躇了片刻,終於是抿了抿唇道,「如今五郎已經下葬……」

  她垂下眼眸,緊緊抓著衣衫:「小七回來,衛府也已經安定下來。我來找你……是想請你幫忙,同小七和婆婆求一份放妻書的。」

  「怎的不自己去?」楚瑜有些疑惑,謝玖苦笑了一下:「比起小七,我還是更願意面對你說這些話。」

  楚瑜明白謝玖的難處。這世上對女子本也苛刻,若不嫁個有權勢的人家,哪怕是回娘家,怕也是備受欺淩。謝玖這些人的一輩子,本就精於算計,能為衛家做到這個程度,已是謝玖能給的很多了。

  楚瑜面上平靜,點了點頭,寬慰道:「這樣也好,你尚年輕,以你的才貌,再嫁也不是難事。」

  大楚民風尚算開放,世人重女子才貌,再嫁雖然不如首嫁,但也不會過多刁難。謝玖沒說話,楚瑜見她不語,想了想,開口詢問,「可還有其他吩咐?」

  「你……鐵了心在衛家了?」謝玖有些猶疑,「你如今才十五歲……」

  「你也說了,我如今才十五歲,」楚瑜笑了笑,目光落到茶杯裡漂浮著的茶梗上,「如今我也沒有喜歡的人,回家裡去也不知道做什麼,倒不如留在衛府。我與你處境不同,我父母沒逼著我,我自個兒也沒想嫁人,」楚瑜眼神溫和,「倒不是品性高潔,只是個人選擇不同罷了。」

  謝玖聽了這話,歎了口氣:「說來倒有些讓人不齒,只是你若留在衛府,還煩請你照顧一下陵寒……」

  衛陵寒是謝玖的孩子,如今也才三歲。楚瑜忙點頭:「這你放心,我留下來,本也是做了照顧小公子的打算。你雖然出去了,可是孩子在這裡,這也算你半個家,」說著,楚瑜笑著瞧她:「到時候,你可以常來看看我,也看看陵寒。」

  聽著楚瑜這話,謝玖心中的巨石轟然落地,無限感激湧上來,她一時竟有那麼幾分無措,她抬頭看著楚瑜,許久後,正要開口說什麼,楚瑜便眨了眨眼,笑著打斷了她:「不過我且說好,這些可都是有些酬勞的。」

  「什麼酬勞?」

  謝玖也看出楚瑜是玩鬧的意思,楚瑜想了想:「四少夫人的琴彈得甚好,得空便來給我撫琴一曲,權當酬勞。」

  「好。」謝玖點頭應下:「我一定來。」

  見謝玖放鬆下來,楚瑜斜靠在椅背上:「這一次就你來?除了你,還有誰要這放妻書的?」

  「除了蔣純,都求我過來,讓你轉達小七。」

  楚瑜點了點頭,多問了句:「那王嵐的孩子怎麼辦?」

  「她先生下來,孩子照顧到兩歲,她再出府。」

  這答案大概是早就想好的,謝玖解釋道:「只是到時候她再單獨拿這放妻書她覺得尷尬,便想著現在同我們一起吧。」

  楚瑜應了聲,王嵐向來是個沒主見的,讓她單獨去和衛韞要放妻書,倒的確不是她能做出來的事兒。

  楚瑜又和謝玖說了一會兒去留的事兒,謝玖便告辭回去,準備回去收拾東西。

  謝玖走之前,突然想起什麼來,同楚瑜道:「話說你那妹妹在和宋世子議親,你可知道?」

  聽到這話,楚瑜微微一愣,隨後點了點頭:「如今知道了。」

  知道是知道,她卻也不放在心上。楚錦做了什麼,似乎也同她沒了多大干係。

  謝玖見她沒什麼反應,也明白對於楚瑜來說,楚錦大概沒什麼分量,便轉身走了出去。

  她出門的時候,身子有些岣嶁,看上去彷彿一下子蒼老了許多。楚瑜靜靜看著她的背影,沒有多言。

  論起對衛家的感情,她決計比不上這些少夫人。她們真心實意愛著自己的丈夫,可對於楚瑜來說,她對衛府,或許敬仰和責任更多。所以她們雖然離開,卻要花上許多時間,去慢慢療愈自己的傷痛,楚瑜卻能在一夜醉酒後,就調整好自己,迎接後面的長路。

  楚瑜閉上眼睛,定了定心神。

  如今將衛家那七位逝者下葬,不過是衛韞重新站起來的開始而已,後面的路只會更難走,她得扶著衛韞走下去。

  休息了片之後,楚瑜便叫人通知了柳雪陽和衛韞,而後去柳雪陽房中見了他們。

  楚瑜到柳雪陽房中時,衛韞已經先到了,柳雪陽面上神色不太好,喪夫喪子對她來說打擊著實太大了。見楚瑜進來,她神情懨懨道:「可是有什麼事?」

  楚瑜將謝玖的要求一五一十說了,一聽謝玖的話,柳雪陽便開始落眼淚。衛韞靜靜聽著,倒也沒多說什麼,等說完之後,柳雪陽終於道:「她們……她們……」

  說著,她也不知道該怪誰,憋了半天,終於只是道:「還好珺兒娶的是你。」

  「幾位少夫人年齡也不算小了,與我不同,再在衛家熬幾年,後面的路便更難走了。」楚瑜規勸:「婆婆,將心比心,若婆婆是她們,婆婆覺得會怎樣?」

  被這麼一說,柳雪陽愣了愣,片刻後,她歎了口氣:「我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只是一想起來這是我衛府的孩子,我心裡就……」

  說著,她擺了擺手:「罷了罷了,她們要就給她們吧,強留著也是害了她們,對衛府也沒多大用,便就這樣吧。」

  柳雪陽一面說,一面招呼了人將筆墨拿過來,吩咐衛韞寫了放妻書。等衛韞寫完後,柳雪陽這才想起來,轉頭看向楚瑜:「她們都為自己謀劃了,阿瑜你呢?」

  「我年紀還小,」楚瑜笑了笑:「也沒什麼打算。就想著先陪小叔將衛府重建起來,將五位小公子帶大一些再說。母親身體不好,府裡總得留幾個人。」

  「你……」柳雪陽欲言又止,想說什麼,最後只是道:「放心吧,我們衛府總不會讓你吃虧的。」

  楚瑜點點頭,從衛韞手裡拿過放妻書,一一審過後,同柳雪陽和衛韞道:「那我這就給他們送去了。」

  柳雪陽點點頭,神色有些疲憊。

  等楚瑜走遠了,柳雪陽才歎了口氣:「這阿瑜啊,真是個傻孩子。她如今也十五了,陪你再把侯府建起來,那至少也要二十出頭,到時候哪裡有現在再找個郎君容易啊?」

  衛韞沒說話,扶著柳雪陽去了床上。

  柳雪陽身體本也不大好,這一次這麼一激,更是虛弱,她坐到床上,同衛韞道:「你大嫂這份心不容易,你需得好好記在心上,她本可以不留下,可她如今留下了,這就是恩。」

  「我明白。」

  衛韞點頭,眼中沒帶絲毫敷衍:「大嫂的好,我都記在心裡。」

  「她不為自己打算,我們卻是要為她打算的。剛嫁進門就沒了丈夫,她這輩子,也算是坎坷了,你日後一定要好好照顧她,千萬別忤逆不敬。」

  「兒子省得。」

  「你交友比我們這些婦人廣,日後你重振侯府,在外便多關注些適齡的才俊,替你大嫂二嫂留意一下。家境好壞不重要,咱們衛家照拂著他們,總不會過得太差,重要的是人品端正,會心疼人。」

  聽到這話,衛韞愣了愣,一時沒答,柳雪陽等了一會兒,沒見他回聲,回頭道:「小七?」

  「嗯,」衛韞聽到這一聲喚,這才回了神,忙道:「我會多加注意,日後若有合適的,我會幫嫂嫂們打算。」

  柳雪陽躺在床上,點了點頭,眼裡露出擔憂來:「可惜我珺兒……若要說心疼人,誰比我衛府的兒郎會心疼人?阿瑜這樣好的姑娘……還有阿純……唉,」說著,柳雪陽歎了口氣,連連道:「可惜了……」

  聽到這話,衛韞沒有出聲。直到服侍著柳雪陽睡下,他才走了出去。

  出門後,衛韞還有些恍惚,衛夏忍不住道:「七公子在想什麼?」

  「在想,」衛韞目光落到遠處:「如果大嫂二嫂離開了衛家,衛家是什麼樣子?」

  聽到這話,衛夏歎了口氣:「公子說的我們明白,少夫人和二少夫人若走了,府裡的確是……」

  說著,衛夏又道:「可是總也不能將她們一直留在衛府。少夫人和二少夫人尚還年輕,尤其是少夫人,這世上感情一事,若不能品嘗一二,總歸是遺憾。」

  「你胡說八道些什麼,」衛秋一眼瞪了過去:「別和七公子說這些個亂七八糟的。」

  衛韞沒說話,聽著衛夏的話,他心裡有些恍惚。

  蔣純有孩子還好,可楚瑜是留不住的,也是不能留的。

  他不但不能留,還得想著法子給她謀劃著出路,尋一個配得上她的男人。

  可如今她再嫁之身,哪怕普天皆知她未曾圓房,可再嫁之身,要嫁得與她品性相配的男人,怕也是不容易吧?

  也只能等他重振鎮國侯府,日後看看能不能用著權勢,為她謀出一條錦繡前程了。

  衛韞腦子裡亂七八糟想著許多,衛秋和衛夏在他身後爭執。

  衛韞年少,府裡還沒給他配專門的侍從,如今衛珺走了,衛夏衛秋便乾脆留給了衛韞。

  衛韞聽著衛夏在後面吵嚷著:「衛秋你個朽木,讓你個大好年華的姑娘守寡一輩子,你不覺得殘忍嗎?」

  「你……」

  「行了,」衛韞覺得自己終於琢磨出了法子,淡道:「如今的情形,嫂嫂就算再嫁也都是些歪瓜裂棗,等以後我重振侯府,給嫂嫂挑個好的。」

  「到時候嫂嫂看上了誰,我就去讓那人過來提親。」

  「要是不過來呢?」衛夏有些好奇,聽到這話,衛韞冷笑一聲:「要人還是要命,就看他自己選了。」

  這話出來,衛夏信服了,覺得是個極好的辦法。

  衛夏正還要說些什麼,管家就從長廊外急急走了進來,他來到衛韞身前,壓低了聲:「公子,宮裡來了人,說陛下要您進宮一趟。」

  衛韞聞言,眼中冷光一閃,片刻後,他同衛秋道:「去將輪椅推過來,再給我拿狐裘暖爐來。」

  衛秋應聲回去,衛韞就近快步去了楚瑜房中,冷聲道:「嫂嫂,借我些粉。」

  「作甚?」

  楚瑜從裡間走出來,將粉拋給了衛韞。衛韞衝到鏡子面前,開始往臉上抹粉,一面抹一面道:「陛下招我進宮去,怕不會有好事。」

  一聽這話,楚瑜便緊張起來,皺眉道:「陛下若讓你上前線,你切勿衝動應下……」

  「我明白。」不等楚瑜說完,衛韞便已經撲完了粉,他塗抹得不夠均勻,楚瑜有些無奈,走到他面前來,抬手替他抹勻。

  她的手帶著溫度,觸碰到他冰冷的面容上時,他下意識就想退後,卻又生生止住。只是屏住呼吸,讓她將粉在面上抹勻。

  衛韞皮膚本就偏白,如今這麼一塗抹,在夜裡更顯得蒼白如紙。衛秋推了輪椅,帶了狐裘過來,衛韞將頭髮抓散幾縷落到耳邊,狐裘一披,暖爐一抱,再往輪椅上一坐,整個人瞬間就化作了一個病弱公子,輕輕咳嗽兩聲,便彷彿馬上要羽化歸去一般。

  楚瑜看著衛韞的演技,內心百感交集,衛韞坐在輪椅上,抱著暖爐,瞬間入了戲,他輕咳了兩聲,隨後用虛弱的聲音同衛秋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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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6 00:39:4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衛秋推著衛韞出了府門,剛出去便看見一輛馬車隱藏在衛府外的巷道之中,見衛韞出來,車夫從馬上跳了下來,同衛韞拱手做了個「請」的動作。

  他手提繡春刀,身著黑色錦緞華衣,腰懸一塊玉牌,上面寫著一個「錦」字。這是錦衣衛的標準配置,乃天子近臣。

  看見那裝扮,衛韞急促咳嗽了兩聲,忙掙扎著起來,要同那人行禮,只是剛一站起來,就是一陣急促的咳嗽聲,那人忙上前來,按住衛韞道:「七公子不必客氣,在下錦衣衛使陳春,特奉陛下之命,來請公子入宮一敘。」

  衛韞聽著他說話,咳嗽漸小,好不容易緩了下來,才慢慢道:「衛某不適,還往陳大人海涵。既是陛下之令,便快些啟程吧。」

  說著,衛韞由衛秋攙扶著起來,扶著進了馬車。

  片刻後,陳春也坐了進來,馬車噠噠作響,衛韞坐在陳春對面,一言不發,時不時咳嗽,看上去虛弱極了的模樣。

  陳春皺著眉頭,有些遲疑道:「七公子的傷……」

  衛韞在天牢裡的事兒,幾乎滿朝文武都知曉了,皇帝震怒,大力處辦了所有動過衛韞的人,這事兒還有陳春親自動的手,對於衛韞的傷自然不陌生。

  衛韞聽陳春問話,艱難笑了笑道,「外傷養好了許多,就是傷了元氣,底子虛。」

  陳春眉頭更緊,衛韞看了他一眼,喘息著道,「不知陳大人可知此次陛下找我,所為何事?」

  「不知。」

  陳春答得果斷,衛韞也知道從陳春口裡是套不出什麼話,就繼續裝著病弱,思索著近來的消息。

  他離開前線時,雖然衛家軍在白帝谷被全殲,但也重創了北狄,如今北境主要靠姚家守城,皇帝連夜召他入宮,必然是因為前線有變。

  他父兄均死於前線,他知道他們絕不是單純被圍殲,而其中,姚勇必然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因而在姚勇掌握著北境整個局面時,他絕不會上前線去送死。

  衛韞定了心神,假作虛弱靠在馬車上睡覺。睡了一會兒後,就聽陳春道:「公子,到了。」

  衛韞睜開眼睛,露出迷惘之色來,片刻後,他便轉為清醒,隨後由衛夏和衛秋攙扶著下了馬車。

  馬車是直入到御書房門前,衛韞下了馬車後,便聽到裡面傳來皇帝的聲音:「小七,直接進來。」

  衛韞聞聲,便急促咳嗽起來。

  他咳得撕心裂肺,聽著就讓人覺得肺疼。咳完之後,他直起身子,整理了自己的衣衫,這才步入御書房中。

  皇帝在屋中已經聽到衛韞的咳嗽聲,等抬起頭時,便看見一個素衣少年步入殿中,恭敬叩首。

  他看上去單薄瘦弱,尚未入冬,便已經披上了狐裘,手裡握著暖爐,看上去似乎是極其怕冷的模樣。

  淳德帝呼吸一窒,他清楚記得這個少年曾是多麼歡脫的樣子,那時候哪怕是寒冬臘月,他仍舊可以穿著一件單衣從容行走於外。

  愧疚從心中湧了上來,讓淳德帝面上帶了些憐惜,忙讓衛韞坐下,著急道:「怎麼就成這樣子了?可還是哪裡不好,我讓太醫過來看看。」

  「倒也沒有什麼……」衛韞笑了笑,寬慰道:「陛下放心,不過是身子虛,近來正在休養。」

  淳德帝聽到這話,看著衛韞,想說些什麼,又沒說出來。衛韞看著淳德帝的神色,輕咳了兩聲,緩過氣來,關心道:「陛下深夜召臣入宮,可是前線有變?」

  「嗯,」說起前線,淳德帝神色冷了許多:「如今前線全靠姚將軍在撐,可昨天夜裡,白城已破。」

  「白城破了?」衛韞有些詫異,卻又覺得,這個答案也在意料之中。前線向來是由衛家處於第一防線,姚勇從來也只打過一些撿漏子的仗,之所以坐到這個位置,更多政治權衡相關。將一個酒囊飯袋突然推到第一防線,關鍵城池沒了,倒也是預料之中。

  衛韞心中計較得清楚,面上卻是詫異又關心道:「姚將軍在白城有九萬大軍,我走時又從涼州調了十萬過去,白城怎得破了呢?我軍損傷多少?」

  「我軍損傷不多,」皇帝面色不太好看,冷著聲道:「姚勇為了保全實力,在第一時間棄城……」

  聽到這話,衛韞臉色猛地冷了下來,驟然開口:「他有沒有疏散百姓?」

  衛家棄城之前,都會先將百姓疏散,否則哪怕戰到最後一兵一卒,也絕不會棄城。一城百姓手無寸鐵,北狄與大楚血海深仇,大楚丟了的城池,大多會遇上屠城之禍。因而衛韞聽聞姚勇棄城,衛韞首先問了這個問題。

  然而問完之後,衛韞卻已經知道了答案。

  姚勇不會疏散百姓。

  他慣來,也不是這樣的人。

  然而當衛韞等著皇帝的答案時,卻聽皇帝說了聲:「他去之前已疏散百姓,倒也無礙。」

  衛韞有些詫異,為了遮住自己這種情緒,他又開始急促咳嗽,腦子裡卻是開始飛快分析。

  以他對姚勇的瞭解,他絕做不出這種事來,可他向來熱愛攬功,這次怕又是哪位將軍被他搶了功勞。

  衛韞覺得心裡一陣噁心,面上卻是不動,淳德帝看他咳嗽得揪心,忙讓人叫太醫來,衛韞擺了擺手,慢慢順了氣道,「那陛下如今,是作何打算?」

  「姚勇太過中庸,這戰場之上,有時還需少年銳氣。」淳德帝歎息了一聲,明顯是對姚勇此番棄城之舉有了不滿,他抬頭看向衛韞,方才說了句:「你……」

  「陛下,衛韞自請……」衛韞一見淳德帝看過來,忙就上前跪了下去,正要表忠,話卻只說了一半,便開始拼命咳嗽。

  看見衛韞這整個人蜷縮在地上匍匐咳嗽的模樣,淳德帝剩下的話也說不出來,他上前親自扶起衛韞,衛韞一面咳嗽一面道:「臣自請……往……咳咳……往前線……咳……」

  「罷了,」淳德帝看著衛韞的樣子,歎息了一聲:「你這模樣,便不要逞強了,你先好生休養……」淳德帝猶豫了片刻,隨後道:「給我推薦幾個人吧。」

  衛韞沒說話,用咳嗽遮掩著自己思考的模樣,腦子裡思索著淳德帝這樣急迫的原因。

  如今朝中可用的武將也就那麼五六家,楚建昌鎮守西南多年,如今北狄攻勢太猛,西南的南越國怕是也要蠢蠢欲動,楚建昌是不能動的,剩下的宋家、姚家、王家、謝家,其中王謝兩家並非標準的武將世家,家中將領多在內地,並沒有太多實戰經驗。而姚家已經在戰場之上,宋家也在華京休養太多年,根本沒了爪牙。

  如今上前線去,不僅僅是打仗,更重要的還是制衡姚勇,姚勇太過怕事,白城一戰不是不可以打,只是姚勇不願血戰,可哪場戰爭沒有犧牲,若一味撤退,直接求和罷了,還有什麼好打?

  可是除了衛家楚家,其他幾家和姚勇或許差別也不大,算了算去,也就只有一個衛韞能夠用了。

  算明白皇帝的打算,衛韞輕輕喘息,虛弱道:「陛下驟然問臣,臣一時也難以推出合適人選,不若給臣幾日時間,臣考察幾日,再稟陛下?」

  「也好。」淳德帝有些無奈,人已經成這樣了,總不能把這樣的衛韞派上前線,那又與送死有何區別?

  他歎了口氣:「你且回去吧,若有合適的人,即刻同朕說。」

  「謝陛下體諒。」

  衛韞跪伏在地,喘息著道:「待臣稍作好轉,便即刻前來請命,上前殺敵,不負皇恩!」

  「嗯,」淳德帝心不在焉點點頭道:「你且先回去吧。」

  說著,他又想起來:「讓太醫再看看。」

  衛韞點點頭,讓衛夏衛秋過來攙扶著走了出去。出門之後,便看見一個太醫戰戰兢兢站在那裡,衛韞朝那太醫慘淡一笑,同那太醫道:「衛某已無力在宮內耽擱,想早些休息,太醫可能陪我至衛府看診?」

  「僅憑侯爺吩咐。」

  衛忠衛珺死後,衛韞是便是最合理的繼承人,繼承爵位的聖旨早在衛韞回到衛家那天就下了,許多人一時改不過口來,但太醫卻是個極其遵守規矩的人。

  衛韞點了點頭,帶著太醫上了馬車。他斜臥在馬車上,讓太醫上前診脈。

  太醫上前診了片刻,說了一大堆舊疾,最後皺著眉頭道:「但是……也不至於此啊。」

  衛韞沒說話,抿了口茶,淡道:「太醫,您再看看。」

  他沒有咳嗽,口吻一片清冷:「衛某明明體虛多病,風寒都受不起了,怎麼會沒病呢?」

  太醫沒說話,他看著衛韞的眼,對方眼中帶著駭人的血意,面上卻是似笑非笑:「太醫,體虛之症,重在調養,可大可小,來時如山崩,調理得當,便可隨時見效,您說是吧?」

  太醫如今已經明白衛韞的意思了,他不敢說話,整個人微微顫抖。

  衛韞撐著下巴看他:「太醫也會有誤診的時候,我覺得我是體虛,你覺得我是體虛,再來一百個庸醫說我不體虛,我也能給他打出去。可我明明體虛,太醫卻說我不虛,那就不對了。」

  太醫落著冷汗,旁邊衛夏推過一個盒子,衛韞揚了揚下巴:「太醫,小小薄禮,不成敬意。」

  太醫不敢動,衛韞伸過收去,打開了盒子:「本侯親自為您打開。」

  打開之後,裡面整整齊齊,放了兩排金元寶。

  衛韞溫和道:「太醫您膝下還有兩子兩女,對吧?」

  聽到這話,太醫深吸了一口氣,抬眼看他。他目光裡帶著不贊同,許久後太醫搖了搖頭道:「這禮物侯爺收回去吧,您的確是體虛之症,我會如實上報,煩請停住馬車,放老朽下去。」

  衛韞朝著旁邊點了點頭,馬車停了下來,太醫提起藥箱,低頭走了下去,然而下到一半,太醫驟然回聲,頗有些憤怒道:「老朽從未想過,衛家竟會出你這樣心機叵測、貪生怕死之徒!侯爺令衛家蒙羞矣!」

  聽到這話,衛韞面色巨變,那太醫轉身便要走,衛韞突然叫住他。

  「老伯,」太醫頓住步子,僵住了身子,聽見衛韞冰冷的聲音,他這才覺得,自己太過衝動。可骨氣讓他不去道歉,不願回頭,衛韞看著他的背影,許久後,輕笑了一聲:「罷了,你去吧。」

  「只是老伯,我想要您明白,若我是衛小七,那我自當不計後果為國為民拋頭顱灑熱血,可我是衛韞。」

  衛韞眼神冷下來:「我是鎮國候,衛韞。」

  他說這話時,全然不似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每一個字都咬得極為清楚,彷彿是在宣告什麼。

  太醫沒說話,他背對著他,片刻後,僵著聲音道:「無論侯爺是衛家七公子還是鎮國候,卻都希望侯爺記著。您出自衛家門下,」他扭頭看著他,認真道:「這是大楚少有的熱血風骨,望您能不去折辱它。」

  這一次衛韞再不說話,他看著老者清明的眼,一時竟無話可說。

  他覺得有什麼從胸口湧上來,翻騰不已,他死死捏著窗戶台,一言不發。

  等回到家中,剛一進門,楚瑜就迎了上來,著急道:「陛下如何說?」

  衛韞將宮裡的事簡單描述了一下,楚瑜放下心來,隨後道:「你怎的就不願去前線呢?」

  她記憶中,衛韞當年是背負了生死狀,自行請命到前線,力挽江山傾頹之狂瀾後,才奠定了自己的地位。然而這一次衛韞卻裝病不去,他是如何想的?

  「我父兄之死與姚勇息息相關,」衛韞倒也沒有藏著自己的心思,將狐裘交給了衛秋,坐到一邊去,給自己倒了茶,抿了一口後,慢慢道:「如今前線全在他掌控之中,我若過去,怕是千里迢迢專程趕去送死罷了。」

  衛韞說這些話時,眼中帶了如刀一般的淩厲。

  楚瑜看著他的眼神,抿了抿唇,轉移話題道:「那你打算推選誰去?」

  「還在想,」衛韞皺著眉頭:「總該找個合適的才是。」

  楚瑜聽了他的話,想開口說什麼,最終還是緘口不言。

  上輩子的衛韞過得風生水起,證明衛韞本身就是個極有能力的人,因此若不是提前知曉未來的大事,楚瑜不會去干涉他的選擇。

  衛家人的死讓楚瑜明白,她自以為的「知道」也許是錯的,知道一個錯誤的信息,比什麼都不知道更可怕。

  她想了想,點頭道:「那你慢慢想,有事兒叫我。」

  衛韞從鼻子裡應了聲,坐在位置上,捧著茶,發著呆。

  楚瑜猶豫了片刻,便走了出去,臨出門前,衛韞突然叫住她。

  「嫂子,」他有些茫然開口:「如果我也像一個政客一樣,變得不擇手段怎麼辦?」

  楚瑜聽到這個問題,轉過頭來看他,少年似乎有些沮喪,她想了想,慢慢道:「水至清則無魚。」

  衛韞抬起頭來看她,正要說什麼,楚瑜卻彷彿是知道了他將要說什麼一般,忙道:「可是,你也得保證,那是水。」

  「清與不清是一個度的關係,而不是有和無的關係。小七,其實你父兄之所以罹難,就是因為他們對朝廷不夠警惕,不夠敏感。若他們能有你如今一半的心眼,或許也不會出事。」

  衛韞聽到這話,將唇抿成一條直線。掙扎了許久後,他慢慢抬頭:「我不介意。」

  楚瑜有些茫然,稟不明白面前這個人在做什麼,

  衛韞盯著她,眼中染著光,點著火。

  「侮辱了衛家門楣也好,玷污了家風也好,我都不介意。我只恨我為什麼沒有早點醒悟過來。如果我早點醒悟,或許父兄就不會死。所以我不在乎我變成什麼樣子,我只在乎能不能保護好你們,能不能站到高處去。」

  「早晚有一天——」

  衛韞捏著拳頭,眼睛明亮起來,他坐在輪椅上,咬著牙微微顫抖,沙啞著聲音道:「我一定要讓這批人——血債血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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