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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樓雨晴-【掠妻 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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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3 20:16:21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章

  再如何被他逼到了極致,都還是記得夜夜前來為他添油掌燈。
  逗著、逗著,目光放在她身上愈久,越發移不開,成了癮。
  也因為目光始終看著她,才會看見她的目光是看著另一人。
  無論他再如何望著她,她也不曾回眸瞧上一眼,正如她全心望著的那個男人,也不曾回頭,看見她的濃情密意。
  他一腔惱意,只能激她、欺她,至少那樣,她還會多少瞧他一眼,然而真正激出了情緒,在那雙冷瞳裡讀出恨意,他反而更痛更慌,不知所措。
  那時,慕容韜無巧不巧,一語重重敲進他心頭。
  她性涼,若他也是如此,只會將她激得更遠,他必須讓她感受到一絲暖意,她才會願意接近。
  就像——她每夜掌燈,為他陰暗的天地帶來一束暖亮。
  換了另一種身分與心情,與她逛街閒聊、執手笑語、水燈為她祈求好姻緣……原來,不必惡言相向也很好,原來,快樂如此簡單。
  偏偏,她是慕容韜的。
  所有他想要的,全是慕容韜的。
  年幼時,盼著父母偶然想起他,給他一絲絲關愛,他就能滿足;而今,是盼著莫雁回的笑、莫雁回的心。
  一回、又一回,只要頂著那個身分,她便願意對他好,給他暖暖溫情,可是一旦回到現實,傍身的永遠只有驅之不去的冷意。
  即便是虛幻也好,他也想沉醉在那虛假的溫存裡,擁抱由她那偷來的情意,自欺自人。
  再怎麼不願承認,慕容韜的一切……他其實很稀罕,因為盼不著,傷得痛了,才故作無謂。
  於是第二回,他再度涌現那樣的想法——若無慕容韜,多好?
  無人知曉,這對感情甚好的主僕兼未婚夫妻是怎麼了,之前鬧得人仰馬翻,硬是要娶,如今佳期將屆卻臨時喊停,怎不教眾人錯愕萬分,摸不清這兩人在搞哪一出?
  「婚姻並非兒戲,豈容反反覆覆,家主迎娶屬下,已是貽笑大方,今日若又徒添他人笑柄,日後要再迎娶,已是萬萬不能。」
  長老們都逮著把柄撂話了,說得白一些便是——今日不娶,往後要再想娶莫雁回也沒門了!
  有什麼差別呢?橫豎是寡婦死了兒子,也沒什麼日後可指望了。
  走出廳口,見她立於階下,相信方才那知已聽得分明。
  她動也不動,冷顏如霜,他等著、等著,等不到她一言半語,心也冷了,放掉期待,伸手撕了廳門上貼的囍字窗花,揉進掌心。
  「到房裡來,我們談清楚。」
  她頓了會兒,還是跟上前去。
  他進的,是慕容韜的?房,她隨後而入,見他負手立於窗口,一如那些個立於園中、遠眺不語的姿態。
  那時她總猜測著,他心裡頭正想些什麼?如今看來,想的怕是條條算計,如何欺得她密不透風、如何陷得家主萬劫不復吧?而她,竟還可笑得憐他一身蒼涼寂寥——
  「雁回,你愛過我嗎?」
  她渾身一震,愕瞪著他。
  他憑什麼?在做了這件事、如此欺她傷她之後,還有臉這般問她?!
  「你無恥!」她瘋了才會為這泯滅天良的禽獸動心!
  「是嗎?」答得真是毫不猶豫啊!
  「我想了許久,有些話,一定得同你說清楚。我弒兄、奪權,這些都是事實,我也沒想要辯解什麼,天下人盡皆唾罵,我也能一肩擔下,可雁回,我圖的不是權,是你。你要控上千萬條罪都可以,唯獨這狎玩之罪,我說什麼都不認。」
  他回眸,對上她震愕的眸,澀澀一笑。「怎麼?很意外嗎?就你能愛他,我就不能愛你嗎?我愛了很久、很久,只是你一直都看不見。」
  他在賭,賭他獻上真心,坦然相對,不再迂迴相欺,結果又會是如何?
  他已沒有辦法,像是窮途末路的賭徒,憑著手中最後的一點籌碼,孤注一擲,那是他僅有的尊嚴,以及一顆真心。
  輸了這一注,便是一無所有。
  「你說……這一切,都是為了我?」他弒兄、奪權,是為她?家主的生死未卜,也是因為她?!
  他甫上前,未及多言,便教她一掌恨恨揮去——
  「慕容略,你這混蛋!」
  「這就是你的回答?」頰畔泛開熱辣辣的疼,他沒去撫,定定瞧她怒容。
  「你愛一個人的方式,就是陷我於不義?若今日家主真遭逢不測,你要我如何對得起他?」
  「我沒想過要他死。後來的一切,並非我能掌控。」
  「你在玩命,玩的是家主的命,當真會天真以為世事皆能盡如你掌握?任何一點意外,都會教他死無全屍!」可他還是賭了,賭得兩敗俱傷。
  但她又怎知,他也賭上了自己的命,她眼裡,只有慕容韜的傷,看不見他也一身的傷。
  「錯已鑄成,多說無益。雁回,我只問你,若他仍在世上,我頃力將他尋回,這一切還有轉圜的餘地嗎?我將屬於他的一切還給他,什麼都不要,只要你,你跟我走,好嗎?」
  「這是威脅?」
  「是請求。問問你的心,這一段日子,甚至是你不曾覺察的那些過往,雖是頂著他的身分,我依然懂得如何使你開懷、喜樂,不是嗎?難道不是他,便一點意義也無?」
  她靜默了。
  曾經,她口口聲聲說,一張臉無法代表一切,到頭來,仍教那張臉的表相所欺,將過往那番信誓旦旦的言語狠狠砸回她臉上,難堪、羞慚……教她一句話也駁斥不了。
  說到底,她也是那種膚淺無知的女子,他說的一點也沒錯。
  如果有一回,她曾經認出他來,是不是這一切便不會發生,更不會讓他以為如此便能取代家主,以至於犯下無法輓回的彌天大錯。
  這一切,她難辭其咎。
  若說他是元凶,她便是禍根,他的罪,她也得擔上一半,若是威脅,她別無選擇,為家主,抵了命也不足惜,可這般溫言軟語,她卻是糾結痛楚,無從應起。
  她還有什麼資格?在教家主受盡苦難後,她這引發一切的禍首,還能夠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允了他?
  「不。」她做不到。
  慕容略閉上眼,抵上窗框,默然不語。
  早預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仍然無法不讓她拒一回便痛一回。
  輸盡最後這一注,他已己孑然一身,沒什麼能再失去了。
  也好,從此以後,便再也無所顧忌。
  沉沉吐出胸腔那口屏住的氣息,柔軟溫情收得乾乾淨淨,冷沉眸底,只剩一片寒漠。「既然我的真心你棄若敝屣,那便是逼我對你使強了?好,莫雁回,我說過要你,你無論如何都得是我的——你允了,我聽你的,傾力尋他,代他守住這一切,日後完壁歸趙;你若不允,我就鬧它個天翻地覆,死也拖慕容韜陪葬!」
  「你敢——」
  「我有何不敢?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還有什麼不敢?!」
  「你這禽獸!他是你大哥,他如何待你,你難道——」
  「又如何?」走到這步田地,真尋回慕容韜,還會認他這親弟嗎?只怕是恨之欲死,他還顧忌什麼?
  「等等!」心知他這極端性子,說出了口必會言出必行……她一咬牙。「我允!成了嗎?」
  他頓住步伐,背身立於門邊,澀然苦笑隱於嘴角,她瞧不見。
  一直以來,都吸慕容韜,方能掐住她死穴,從未變過。為了那人,她可以連死都不怕。
  他算什麼?一腔真心、軟言苦求,都不及「慕容韜」三字那般輕易影響她。
  不了,傻一次便夠,他再也不會送上一顆真心,任人踐踏蔑視,要他狠,他便狠到底,橫豎在她心中,他根本不是人,要怨要恨都由她去。
  冷然回身,探手扯她入懷,不帶一絲情緒地壓上軟脣,她本能探手抵上他胸口——
  「你可以推開,走出這道門,我們就沒什麼好談了。」
  掌心抵著,終究沒使勁,他復又張口覆上她,激狂力道咬痛了她的脣,血腥氣味蔓延在交纏的脣齒間,她連哼也沒哼一聲。
  他一怒,將她壓入床褥,野蠻地扯去衣衫,略去了她不稀罕的呵憐與疼惜,直接撞入腿心深處,乾澀的甬道,每摩擦一分皆是疼痛,她收也不皺,默不作聲由他去。
  他壓在她身上,身心盡是一片麻木。
  為何會如此?他也不懂,曾有的繾綣歡愉已不復在,只剩相互撕扯的傷害與痛楚,為何他會讓自己陷入如此可悲的境地?
  原來,強求著一個不要他的女人,就是這種滋味。
  胸口堵塞得無法呼吸,他猛然退開。「你不要我,自有人肯我,我不屑碰一具活屍。」
  攏妥衣衫,沒再瞧她一眼,撐著一具骨架未垮,昂首遠離她,儘管裡頭,早已是腐屍爛肉。
  他當真如此不堪,不值得人去愛嗎?
  他不服,怎麼也無法接受,自己會輸得如此徹底,打出娘胎起,分毫之差讓他輸盡人生。生平頭一回動心,傷得慘慘烈烈,連慕容韜一根毫發都不如。
  無妨,她不愛,他找別人來愛。
  人在走入絕境時,往往會做些荒唐事,正如此此刻的慕容略。
  最初,他爛醉於秦樓楚館間,抱了一名神容頗似莫雁回的女子,只因她給了那人吝於給予的一記笑,冰冷失溫的身心只能藉著擁抱那具溫軟軀體,驅離那空得發慌的涼寂。
  瞧,他並沒有差到一敗塗地,還是有人願意抱他的,不是嗎?
  可那是財勢堆疊而出,青樓伶妓不就是趨附權勢,逢迎賣笑,毫無真心,他看著那些虛情假意的笑,縱情過後,只覺更加空虛。
  於是,他開始逢場作戲,梨園名伶、孀居寡婦、豆腐西施……玩得比誰都狠,行徑一日比一日荒唐,回不了頭。
  誰誘誰、誰玩誰、誰傷誰,又何妨?他一點也不在乎,至少,在抱著那些人進,他能感受到一絲絲那人給不起的柔情與密意。
  酒醒花間,一晌貪歡。
  只要不是她,他就能看見身下女子婉轉承歡的媚意;只要不是她,他討得了任何女子的歡心;只要不是她,就不會被冷漠拒絕……他可必非要她?
  肢體熱烈糾纏,正待逞歡,鴇母慌亂的呼喊聲往這兒傳來,不一會兒,門板被推開。
  那一瞬間,他直覺要退避,忽而又覺得——何必?一無名二無分,又不是醋妻尋釁,他慌什麼?人家可比他還要更無謂。
  他不閃不避,迎視門前那張冰顏。「你來做什麼?」
  「有話跟你說。」
  一張木然無緒的臉容,會比身下美人更誘人嗎?憑什麼以為一句話他就得乖乖配合?
  「那就去外頭等著。」等他玩得盡興了再說。「不等也行,你大可以走,沒人攔著你。」
  她瞧了他一眼,默然退離房門。
  真走了嗎?她若肯多說一句,甚至姿態軟些,他也就——停!想這做什麼?又不是不知,那人從不曾為他讓步,捧上正妻的名分她都不屑一顧。
  一腔郁怒無處發泄,他行徑比往常還要來得狂肆,存心要教外頭那些人聽見淫聲浪啼,等不了更好,走了便不教他心煩。
  纏鬧過一回合,只覺索然無趣,他乏了,推開身上的女子,逕自下床擦身,穿回衣物,坐在桌前有一杯沒一杯地灌酒。
  鴇母敲了門進來,遲疑地對他說:「她一直守在那兒……總是有些不妥,教姑娘們也不自在,有什麼事,是不是先談妥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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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3 20:16:35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章

  話下之意,是怕正妻尋上門,掀了她尋芳閣吧?畢竟這事遇得多了,莫雁回看起來也不是個好說話的溫軟女子。
  「放心,她不會蠻纏不休。」要真有一絲在意,別說一座尋芳閣,十座都讓她掀也無妨,他傾家蕩產也願意收拾善後。
  想歸想,也沒必要弄得人戰戰兢兢,不好做生意。他留下銀票起身,開了房門,她果然動也不動地站在那兒。
  腹中一陣酒氣翻騰,他腳下不穩,她不愧是習武之人,動作俐落得很,側身一避,他額面撞上門沿,疼痛總算讓昏沉的腦際清醒了些。
  「要閃就閃遠些,來做什麼?」
  她指間動了動,終是沒伸出手。「有話跟你說。」
  對,這句她剛剛說過了,如果沒事,她根本沒工夫理會他醉死在哪個溫柔鄉。
  咬牙忍過一陣暈眩,他挺直了身。「說吧,說完就快滾,我現在不看見你。」
  「你答應過我,『他』回來前會做好你該做的事。」
  所以現在是擔心他沒扮好慕容韜的角色,代主守住江山?
  他與她都知道,這家主之位有多少人垂涎、又有多少雙眼睛,虎視眈眈看著他哪一日出錯,好伺機而動。
  他這一罷手,日後就是慕容韜歸來也枉然,江山早已易主。若非如此,她又何必委屈自己與他周旋?
  「我哪兒沒做好自己的事?該審的帳、該作的決策,我沒一項少做、偏失了,難道族規還限制不能上花樓、在外頭有幾個紅粉知己?」
  她蹙收在。「這不是家主的行事作風,會引人——」
  「我不是他!」他冷聲道。「既是交易,咱位便來就事論事,你給我的,足以讓我屈就若此嗎?」
  她以為,要摒棄一切、放掉自己去過他人的人生,這樣決心容易嗎?那一刀狠狠往胸口上捅時,他是抱親著世上再無慕容韜的決心,從今而後,人人口中喊的不是他的名,想的也不是他,他甚至覺得,死的人是他,不是慕容韜。
  沒再多瞧她一眼,他轉身而去。
  只要沒有她,去任何一個地方,都好。
  出了尋芳閣,走入大街,甚至刻意融入熙來攘往的市集,可人潮再擁擠,終究還是孑然一身,拂不去的寂寥。
  他知道她始終跟在身後,隔著一段距離。
  無法忍受靠他太近,又萬般無奈需護他周全,在她心愛的主子回來之前,他還有利用價值,不容閃失,是嗎?
  運用了點小技巧,擺脫她閃入暗巷,他靠向斑剝墻面。人潮的喧囂吵嚷,令他被酒意侵蝕的身子感到萬分不適,頭疼欲裂。
  他不要這般狼狽慘淡的自己讓她瞧見,死也不願。
  事發之後,他夜夜夢魘,?難安枕。
  他也怕,怕兄長就這麼讓他大意玩掉了性命,每每思及此,總是通體發寒。
  他太可悲,乾了壞事又不夠心狠手辣,弄得自己進退失據,萬分狼狽。
  直到今日,他仍在問自己,若早知如此,當初是否仍會這麼做?
  他從不後悔,人生只能向前,不能後退,就是愛了她,落得身心俱傷,他也沒有悔過,可——
  慕容韜一事,他真的悔了。
  這一切若能重來,他定不會再傷兄長分毫,不會在那一晶,賭上兩人的命——
  學習經商事務的那段時間,慕容韜推心置腹,什麼也不瞞他、不保留,不知不覺中,給了他太多籌碼。殊不知,人性經不得如此一再考驗,一旦有了誘因,又怎會不出事?
  一念之差,造就日後難以輓回的局面。
  有一回審帳,察覺有異,又說不出個所以然,由頭至尾再審一遍,他困或地仰眸,望向那帶笑悠然品茗的男子。
  「這——」
  「看出來了?」
  所以,是真有問題,存心不說,要試他能否瞧出端倪。
  「二叔公年紀大了,膝下只有堂叔慕容淵博一個孩子,他不是經商的料,難為了二叔公要時時為他善後。」
  「那——這個呢?」
  「是三叔的次子。慕容庸向我討過那十數家藏珍閣,我沒允。他有做生意的頭腦,也不是個庸長,只是年紀太輕,野心又過大,還得再磨磨,衝得太猛總要有人拉拉他,緩緩腳步,心急了,早晚要跌跤。」
  「難道就任他們去,什麼都不管了?」
  「處理自是要處理,只是略,記住一個原則,得饒人處且饒人。」
  那些日子,慕容韜不只教他生意上的事,也教著待人處事的準則,讓他見識到一家之主的仁厚為懷。
  二叔公一家做了假帳,他不怪不現,暗地裡補足虧款,沒有生意頭腦便用大把銀兩照料他們一家。
  三叔公次子妄想蛇口吞象,殊不知慕容韜本就有意成全,只不過時機尚未成熟,那蠶食鯨吞之舉,是多餘又枉作小人了。
  還有四叔公、五姑婆、七姨、八舅、九嬸的……上面戶人家,每一家都有每一家的麻煩事,費盡心思周全了每一個人,仍被數落不公、怨責偏私,怎麼他擔待了多少?這家主之位根本不是人當的!
  那時的慕容韜又哪裡知道,寬厚大度會為自己帶來多大的災難,做盡了一切,仍是有人不滿,處處怨他。
  一如——自己。
  不知好歹的慕容庸、以及反噬手足的自己,多搭?同樣喪盡天良,同樣狼心狗肺!
  不可否認,慕容庸找上他時,他確實動搖了。那時的他,太貪慕莫雁回的笑與溫柔,不願擁有過後,一轉眼又被打回只有自己的孤冷角落。
  他不願只是慕容韜的替身與影子,若能獨占那一切,多好?要他一生活在別人的人生裡,他都情願,只要能一直、一直擁有那雙溫柔的眸光凝視。
  偏了的心思,終致矇蔽理性,鑄下大錯。
  他掙扎了半年之久,尋了又尋,用了一道無色無味的蝕膚之毒,將化去內力的藥摻在食物中。
  非莫雁回親烹的食物,他不吃,離開眼前的食物,他也不吃,謹慎地,銀針一再試毒是保命的基本功夫,卻從不疑他,他親手送的食,從無疑異。
  「我反覆拿捏過劑量,這不足以致命。」前往船運行的途中,馬車停在半山腰上,望著那發揮藥效後的昏沉倦容,自顧自地說著。
  思緒突然變得緩慢,他至少知道,情況有異。慕容韜甩甩頭,睜著眼力持清醒,開了口便是焦慮——
  「略,你有沒有事?!」
  傻子!到現在還在擔心他嗎?
  「我說的,你沒聽懂嗎?藥是我下的,我怎麼會有事?」
  藥——是他下的?
  但,為什麼?
  他不懂,渾沌的腦子失去平音清晰明快的思路,明明是簡單幾句話,也讀不通透。
  「我待你……不好嗎?」還不夠好嗎?他努力地想,自己是哪裡少做了、疏忽了,讓弟弟受到委屈……
  「好。但是我真正要的,你給不起。」堆積在心裡頭一輩子,終於對他說出真心話——
  「你總是一廂情願用你的心思看事情,就像我們的名——韜略、韜略,韜與略本就相輔相成,不該被分割,可你真以為,那是父母為我們起名的本意嗎?這略,不是謀,而是忽略,前頭有了韜,我永遠是被略去的存在。
  「我知道這不該怪你,可姥姥頭七、出殯,我多想跪在靈堂前送她一程,而不是被關在濕冷的柴房裡,哭啞了嗓無人理會。一個沒人要的孩子,成長得有多困難,你永遠不會知曉;少吃幾餐沒人在意,冷了、傷了誰來替我打點盤算,動輒打罵、冷言諷語……天之驕子如你,幾曾受過?你要我如何不恨你?
  「雁回是我唯一想抓住的溫暖,可她也是你的,只要你在的一天,她就只能看著你,唯有你不要時,才能施捨我幾回。你總是占著我最想的一切,你要我怎麼辦?!若這世上無你,該有多好?我的人生,便不會落得如此。
  「你口口聲聲說想補償我,若我說,唯一的補償方式,便是你的消失,我不要永遠只是人身後的影子,我要唯一!你辦得到嗎?你願成全嗎?」
  神智半昏半醒,那木然涼寂的嗓音斷斷續續飄入腦海,他努力聽著,心房痛不堪言。
  原來……你一直是如此看待我的,原來,你如此恨我。
  初回時,你誰也不理,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我努力試了又試,妄想憑一己之力溫暖你,看在你眼裡,只覺施捨嗎?我不知自己竟傷你傷得這般重,不以為……那終於會笑了、偶然淡淡喊出的一聲「大哥」,是真心認了我……
  到頭來,還是我的自以為是。
  你竟恨得……寧願我消失。
  啞著嗓,得知真相的打擊,教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失焦的眸子聚不了光,只見一道銀光閃動,仰眸見高舉的薄刃——
  也罷,略若真要他死,夫復何言?
  那揚起的利刃並未朝他欺近,而是朝自身胸口狠狠壓入,他瞪大眼,驚痛難言。「略……」
  慕容略扯脣,不帶笑意地笑了笑。「你不會死,我卻是賭上了命。」
  為何要如此?!他不懂,慌得無法思考,掙扎著想起身,慕容略退開一步。「若不如此,無法取信於人。我不在乎你會多恨我,我只求你這一次,若我僥倖不死,可不可以請你成全我?」
  連命都賭上了,他還能說什麼?
  慕容韜沉痛地閉了閉眼,無言取出懷裡的錦囊。那是他的印信,以及自幼未離身的隨身之物,雁回看了,會懂的。
  「謝謝你,大哥。」他退了退,再退了退,直到肩背抵上馬車門,他反掌推開,朝外縱身一躍。
  此舉太過突然,暈暈眩眩、四肢虛軟的慕容韜阻止不及,駭然驚痛,連喊都喊不出聲。
  為何他們兄弟會落得今日血刃相見的局面?真應了那古老禁忌,天無雙日,富貴之家一對雙生子,終是災難的開端?
  若真如此,來生他寧願生在尋常人家,平凡庸碌,無妄無災,足矣。
  夜半醒來,一身濕汗,頭疼欲裂。
  他總是夢見那一日,慕容韜無法置信的驚痛神情,他一直避著不去想,遭親弟背叛的他,心裡會有多恨。
  以往夜裡驚醒,還有莫雁回在一旁關切垂詢,偏偏醜惡真相無法對她啟齒。他不說,她也就沒再問,只是夜夜為他點上寧神薰香。
  那薰香極有效,雖不見得每回都能讓他安睡到天明,多少也舒緩了痛楚。
  冷風由窗口灌入,那香爐,早已閒置許久,而他,夜夜疼痛醒來。
  他披衣下床,撫上墻角某一處,原本平整的墻面往後滑退,現出一方暗格。他取出置於其間的錦囊,裡頭之物早已如數家珍。
  一隻金鎖片、一方印信、金鑰、一對鴛鴦玦以及一道平安符,寫了生辰八字,過了香火。
  這些,全是證明慕容韜身分之物。
  金鑰能開啟這暗格,所以產權狀子、重要之物全在這裡頭。
  他想了一遍又一遍,兄長親自交到他手中時,究竟在想什麼?可是想這二十多年獨占一切的虧欠,從此還盡,恩怨兩消,兄弟情絕?
  也是,要換了他被如此對待,也要恩斷義絕,老死不相見。
  遣去的探子至今仍在搜查行蹤,生要見人,死也要見屍,給個明白。
  只要待過,一定有跡可循,從慕容庸為開端,沿路一步、一步地找下去,只要人還活著,翻了每一寸土地,哪怕傾盡一生他都要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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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3 20:16:48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一章

  他不信任慕容庸,兩人本就是各圖所需,全無情義可言,若真守信諾,他負傷跌下坡底,將兄長交到慕容庸手中,他不會陽奉陰違,乘機一日日毒害兄長,若兄長未逃離,如今早是白骨一具。
  他已經醒了,但慕容庸還沒醒。他要什麼,他便給,測試一個人究竟能有多大的胃口,爬得愈高,將來摔得更加粉身碎骨,包裹糖衣的毒,會教人怎麼死的都不曉得。
  兄長一片寬厚襟懷又如何?誰又領了他的情?
  不,他沒那好耐性。
  「該償你的,我會償,只要你還肯回來……」指腹撫過金鎖片上的「韜」字刻痕,低低輕語。
  最初的驚恐慌亂過去,如今已能冷靜下來,他知道該怎麼面對、也知道如何處理最正確,唯有那日復一日,愈見空泛的胸口,不知如何填補。
  就連,那偶爾還會涌現耳畔,為他送湯、添衣的叮濘嗓音,都逐漸模糊,遙遠得快要聽不見。終有一日,那日益擴大的空洞,會將他吞噬,荒涼貧瘠的人生,一無長物。
  又過了半年——
  不知名的小鎮內,二樓靠窗雅座,貴氣的紫衣男子憑欄倚坐,俯視窗下熙來攘往的人潮,目光停留在某處定點。
  小攤子上,有一桌男客抱著娃兒,身旁伴著一名女子,姿容中等,算不上傾城絕艷,笑起來倒是光芒燦燦,讓人瞧著心都暖了。
  男子挾了丁香魚乾,低聲誘只,女子皺著鼻搖頭,讓人好說歹說,這才勉為其難地張口讓人喂食。
  男子笑了,掌心拍拍她的頭,由嘴形研判,應是說了「好乖」。
  又是哺娃,又是喂妻,自個兒倒是吃沒多少。女子看不過去了,卷上一筷子麵條往他嘴裡塞。
  這一幕,明擺著便是年輕小夫妻,一家合歡。
  會是他嗎?
  隔了一段距離,慕容略瞧不分明,只覺輪廓隱約神似。
  那街旁的小攤子連個店牌也無,油膩膩的桌子隨意抹上兩抹了事,下把麵條連調味都是隨販子喜好舀了一匙鹽、一匙肉燥、再順手抓把蔥花撒上去,那會是自小養尊處優、連喝茶都得精準估量兩茶葉對多少水,隨便一罐茶葉都得花費千金的大哥嗎?他怎吃得了這種苦?更別提向來只有人伺候他,哪有他好聲好氣去伺候人的分?
  再說,眼界奇高的大哥,什麼樣的絕色佳麗沒見過,未曾見他動過心念,這女子哪及得上雁回一半的姿色?大哥會看上她?
  忍不住懷疑探子是否尋錯了人,掏出袖間的低柬再看一遍。
  穆邑塵,銅城,塵香居。
  收到消息,片刻也等不及,隨口向莫雁回編派了個理由,便快馬尋來。
  看來,得親自出面一訪,是或不是,自有定論。
  人,是尋了,那名喚穆朝雨的女子,態度明擺著要霸住男人不放手。
  那是當然,他大哥是寶,誰得了都會死命霸占。
  他腦海里擬過千萬種手段與說法,都能打發掉她——
  可最後,一個也沒能說出口。
  她花了五兩從人口販子那兒買來了琉璃瓦,若真是他大哥,豈容受這等屈辱?他原是想用萬兩價銀買回,話臨出口,想起那一日街旁瞧見的畫面,男人嘴解那抹愉悅的笑意一直停留在他心間。
  若待在這名女子身邊,能教兄長露出這樣歡悅的笑容,他能再一次破壞大哥重新得來的幸福嗎?
  不知為何,他沒祭出那千百種說詞,而是如實道出了真相,換來女子狠狠的一巴掌。
  他在銅城待了數日,左思右想,還是決定見上穆邑塵一面。
  一早來到塵香居,店頭只見女夥計,他打發了上前招呼的女夥計,隨意走走看看。
  忽而,腳下撞著一團軟綿綿之物。
  垂首一瞧,那裹在一身粉藍小襖下的小東西還走不穩,一把撲跌在他跟前,正攀著他的腿試圖爬起,重拾尊嚴。
  「爹——」軟綿綿的嗓逸出,她張大了眼,一臉希冀地瞧他。
  他也用力瞪回去,決定尊重她捍衛顏面的壯心雄心,了不起再幫她拍個手助勢。
  「爹!」娃兒一屁股賴坐地上,蹬腳不滿了。
  怎麼——說耍賴就耍賴,還要不要臉?
  女人就是女人,耍賴不成眼看便要哭了,他趕緊在淚兒懸在眼眶之際撈起小棉團。
  「爹——」愛嬌蹭來的小臉蛋,哪還有淚水的影子?女人果真天生的戲子!
  這便是大哥的孩子嗎?
  他抱高了娃兒細細端詳,試圖找出幾分大哥的影子,但怎麼算都不對,娃兒少說也足歲了,與大哥失蹤的時日怎麼兜也兜不起來,莫非——
  小稚娃蹭了兩下,大概覺得味兒不對、抱法不舒爽,偏頭疑惑地瞧了瞧那張明明熟悉,再瞧兩下又不怎麼熟悉了的臉孔。
  「爹?」
  內堂的男人掀簾而出,見女兒又賴在陌生男客懷裡,沒好氣道:「穆青青,你這沒節操的小叛徒,到底還要認幾個爹——」
  對方回過身來,他腳下一頓噤了聲。
  慕容略沒錯放他一瞬間的錯愣,雖然恢復得極快,旋即便步履流暢地走來,伸手換回女兒。「抱歉,小女沒造成您的困擾吧?」
  那張臉,滿布無數細淺疤痕,甚至沒入頸際、領口之下……無法想像那身子底下,還有多少這樣的爛疤痕跡……
  儘管如此,他還是一眼便認了出來,是他——那被他害慘、倒八輩子楣與他成為手足的兄長。
  「你——」嗓子一啞,他吸了吸氣,抑下激昂情緒。「可以私下談談嗎?」
  穆邑塵笑了笑。「咱們認識嗎?」
  意思便是——與他早無話可說了。
  莫怪他要視如陌路,是他逼的,對方沒見著他的臉就一刀捅來,已經夠寬大為懷了。
  「拜託,一會兒就好——」性傲如他,從不求人,這會兒意不顧尊嚴,軟著姿態求他。
  是——發生了什麼事了嗎?他過得不好?不是說只要他消失,他就會很好?那又何必——穆邑塵打住思緒,不再往下深想。他的一切,早已與自己無關,不需探究太多。
  將孩子交給奶娘後,隨他步出店外。
  「我只有半個時辰,晚些還得趕回去量身裁制婚服。」
  慕容略停步。「你要成親了?」
  「嗯。」
  「你——」停了會兒,不知該如何啟口。「是情願的嗎?」
  他聞言,訝然失笑。「婚姻一事,若非情願,誰強索得來?」
  「我聽說——她花了銀兩買你,如果——我是說,你若有一絲不願,無論花多少銀兩,我會買回你的自由,你不用委屈自己……」若穆朝雨真帶著拖油瓶強賴大哥,他說什麼都不允,他大哥值得更好的。
  穆邑塵搖頭。「不是那樣的,她待我極好,比我曾真心對待的任何一個血親,都還要來是好,也許外貌及不上絕世佳人,可她的心極美,與她在一塊兒,是前所未有地快樂。」
  她的心極美,不像他,早已腐爛惡臭不堪。
  他就是那個——被他真心善待,卻恩將仇報的混蛋之一。
  他心知肚明,受下尖銳諷言。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如今再要強出頭,只更顯可笑,害他落得如此的,不正是自己?
  「何況——」穆邑塵淡淡補上一句。「你我素昧平生,不勞尊駕費心。」
  當真素昧平生嗎?對上他的眸,那曾經溫暖疼寵的笑眸,如今只剩下一片溫淡平和,無波無緒,仿佛——真是不相干的陌路人了。
  慕容略,你這沒心沒肺的混蛋,我情願拿真心去加狗!你不配讓我再耗費一絲一毫的情緒——他其實,比較想衝著他嗆這句話吧?
  「是,是陌路人沒錯。」他點頭,順著對方的話答。「只是見了你,讓我想起孿生大哥。他很疼我、寵我,我要什麼,他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挖心掏肺、努力想讓我看見他的心意,我還是不知足,想要索求更多,最後……」
  他移回目光,對上眼前的男子,一字字道:「他死了,被我的貪婪無知,一點一點凌遲致死。」
  從下了那道毒起,這世上已經沒了那個對自己無盡寵愛的慕容韜。
  「你希望我說什麼?節哀?」
  「沒。」他一斂容,又道:「我不哀傷,我過得很好,得到所有我想要的,我就是這種自私自利的混蛋,為了一個女人,連自己的親大哥都能殺害。我沒後悔,再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麼做,那是他欠我的,活該要還我!下輩子眼睛睜亮點,千萬別再與這種禽獸不如的傢伙當兄弟。」
  「嗯。」對方平平淡淡點頭。「你說完了嗎?裁縫師傅在家中候著了。」
  「去吧……」去享受你的幸福,我也很好、很好,我不後悔,一點都不後悔。不後悔……換來一身寂寥,眾叛親離。
  穆邑塵舉步,想了想,仍是道:「逝者已矣,既然做都做了,就守賓用盡代價換來的那一切,好好過日子。」
  男人走了,步伐堅定,不曾回頭。
  他佇立原地,久久、久久,心間最後一抹微亮火光,淹沒在無邊黑暗中。
  該如何告訴雁回?
  慕容略想了又想,還是沒有主張。
  他不是傻瓜,大哥態度很明確了,他不會回來,也不打算再與慕容家任何一個人再有牽扯,從此已是陌路。
  在酒館泡了數日,醉了又醒,醒了又醉,仍漫無頭緒。
  若是雁回知道曉,慕容韜徹底毀在他手上,再也回不去了,她會如保?
  他不敢想。
  以往,用大哥為藉口牽制住她,如今——空無一物的手心,已經沒有任何籌碼,還留得住她嗎?
  他仰首,再度狠狠灌上一口烈酒。
  每思及此,心總是驚懼慌痛。
  「都喝了三日了,還不夠?」酒館女掌櫃款步上前,將爛醉如泥的他扶進自己的閨房。
  腥內酒氣翻涌,他難受地嘔吐了一陣,人也清醒許多。
  女掌櫃去了又回,端來熱水讓他擦臉。
  他扶著鐵盆架子起身,渙散的眸對上鏡中一張蒼白憔悴的面容。
  那是他嗎?面無血色、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陌生得連自己都快認不出。
  他怎會變成這樣?怎麼讓自己變成這樣?
  「你呀,心裡頭有何不舒坦,就去面對、解決網卡,老靠著爛醉來逃避,能成什麼事兒?」
  是,她說得是。
  任由女掌櫃扶持著,靠坐床畔,枕在那女性特有的柔軟胸懷間,閉眼不語。
  鳳姊年少時喪夫,懷著遺腹子,仍堅強地扛起這家酒館,獨自撫育孩子,她說她沒有示弱的權利,日子總是要過的。
  比起她,他連一名弱質女流都不如。
  「我愛著一個人。」那是頭一回,他對她吐露心事。
  「嗯。」
  「可她不愛我,我用盡了所有能想的方式,就是得不到她的心,甚至覺得……她離我愈來愈遠了,就要抓不住了。」
  鳳姊默默聽著他說,掌心溫柔地撫了撫他的發。
  早知他心裡有事,如今聽他坦言,也不意外是這些摧人神傷的感情事。男人看來剛強,又總是在遇上感情挫折時,比誰都還要脆弱、逃避。
  「但你說得對,逃避有什麼用?不是我的,依然不是,所以,我想再去努力一回。」最後一回。
  大哥也說,要他好好把日子過下去。
  他也想跟她好好過日子。
  扶著床柱起身,步履極有些虛浮,他試圖穩住自己,自懷中掏出一張銀票放在桌上,真誠道謝。「這些時日,多謝有你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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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鳳姊也知,這是道別。
  她沒攔他,看著男人離去的背影,目光流瀉幾許依戀,心裡明白,他這回離開,今生再也不會相見。
  聽下人說,他在找她。
  莫雁回緩步進房,便見他靠坐在床頭,眉心凝著痛楚,閉眼緩慢調息。
  未走近,便嗅著一陣濃濃酒氣,她忍不住皺眉。
  這人的荒唐是沒有極限嗎?真要哪日醉死在酒缸裡,才讓她去收屍?
  察覺有人靠近,他一睜眼,對上她蹙眉神情,想解釋些什麼,甫張口就是一陣重咳。「別……咳 ,別惱,這是最後一回了……咳咳!往後,你不愛我做的事,我都不做了,真的!」
  欺她騙她多少回了,這會兒還說這種話,誰信?
  心中冷哼,見他咳得面色慘白,仍是動手替他倒來茶水。
  他仰眸,領情地一笑。「坐,我們談談。」
  莫雁回遲疑了下,在他身邊坐了下來。「家主——有消息了嗎?」
  執杯的手一頓,他苦笑。「除了大哥,我們難道就沒別的事可談了嗎?」
  「……」
  「沒有,我還在找,人活著總有一日能找著的。」他想了很久,還是決定瞞住大哥的事,能留住她一日是一日。
  也許日子過得久了,就習慣了,也或許……有一天他們也能像大哥和穆朝雨那般做對平凡夫妻。
  「你有沒有想過,若找到他後,他身邊已經有了人,你怎麼辦?還是固執地只想守著他嗎?你想,他不見得願意。」
  「我沒想過。」唯一的信念只是守住屬於他的家業,完壁歸趙。
  「有沒有可能……我是說,放掉他,到我這裡來?」他停了下,續道:「這話,我曾經問過一回,這是最後一次,你若仍是拒絕,我不會再問。」
  回絕了他,就真是結束了,從此擺脫那傷人傷憶、讓彼此都痛苦窒息的情愛糾纏——
  她該爽快回應,明明在心頭不曾動搖的信念,臨到了嘴邊卻無法說出口。
  遲疑,再遲疑,仍是無語。
  那心頭堵塞的……可是不捨?她釐不清,心慌意亂。
  「我累了,不想再如此互相傷害,若你還願意留在我身邊,我會一生傾心相待,絕口不問你心裡的那人是誰,這原就是當初頂替他身分時便作好的打算。可若你不願,我也不會再苦苦相逼——」
  「我——」甫張口,便教他伸掌捂住,深瞳一縮,憂惶萬般。
  「你真要走?」
  嘴上說得瀟灑,實際上仍是放不了手。
  他很用沒有。怎麼也舍不了她。
  「我——」
  「雁回。」
  「我不——」
  「雁回!」
  「我——」
  「雁回!」一回又一回,不讓她真說出口,索性不顧一切,張手抱牢了她,聲音一哽。「小拾兒……」
  我不要你。他知道,她真會說出口。
  她心房沒由地一酸,那盈滿痛楚的眸,讓她無法再一如往常,狠心地將其漠視推離。
  「我們還有好多事情沒完成。我承諾過你,一天尋來一種你喜愛之物,給你很多很多的寵愛,除去莫雁回,我誰也不娶……這些都是真心的,除了頂著大哥的身分,我對你說過的每一句話,都真誠無欺……雁回、雁回,你真不要我嗎?」
  你真不要我嗎?
  她從不曾見他如此卑微姿態,不在乎她心裡有誰,凡事依她,做盡了一切,無論是對是錯,唯一所求,也只是要將她留在身邊罷了。
  她說不出口,連她都分不清,自己到底要不要這個男人。
  「若我頃力求得大哥的諒解,你願不願意留?還是,還是……只要你說得出口,我都願意去做……除此之外,我不知我還能怎麼辦,軟硬兼施也留不住你,莫雁回,為何你如此難以討好?」
  他已經管不得丟不丟人,走到了絕望盡處,早沒了顧慮,只能傾盡全力抓住眼前最後的浮木,不教絕望滅頂。
  她沒有推開他。
  單單是這樣,就已經很夠了。
  儘管不曾正面允他,他還是想著,今天不行,明日再試,一日一日試,總有一天,她一個神智不肖,錯口便允了。
  他移脣貼上芙頰,沒被推開,脣瓣嘗試地柔柔廝磨,再傾向柔脣,小心翼翼貼吮而去,輕啄了下,再一下,而後密密覆上。
  她一直定定地望住他,沒移開過目光。
  這一回是他,她看著的,真真確確是他慕容略,不是活在慕容韜之下的影子……他心房一熱,傾身將她壓進床褥。
  抵在他胸前的掌,軟綿綿地使不上力,耳邊盡是他絕望的呢喃,不經意觸動了幽微心弦,震盪著……
  若真與他挨著日子,就這樣相守一生……可有嗎?
  思緒亂成一團,迷茫間,便教他竄入脣腔,舌尖纏上了她,宛如渴了千年的旅人,貪婪不休地啜吮、痴纏著,脣齒間,還嘗得到薰人酒氣,以及夾雜在酒氣之間,一股柔媚的女人香——
  他抱過別的女人。
  抱了別人之後,下一瞬又回過頭來抱她,訴盡痴言痴語,仿佛能為她而死的深情模樣……他究竟是怎麼辦到的?怎能如此地——噁心!
  想到壓在她身上的這具身體,曾如何胡天胡地荒唐,那畫面還停留在她腦海中,竄入鼻間的女子氣味在胸腹間翻絞,反胃欲嘔——
  而,她也確實吐出去了。
  推開他,她無法停止地趴在床沿,狂嘔不休。
  那具碰觸她的身子,好髒、好臭。
  他一動不動地瞧著她,四周悄寂,只剩她反覆的乾嘔聲迴繞房中,也纏上他心間。
  心底最後一絲火苗盡滅。原來,在她眼中,他是如此不堪。
  身子的反應騙不了人,她就是有心要試,也容不了他。
  她至今未食,空空的腹間除了酸水,什麼也嘔不出來,但她還是拼了命地狂嘔,難受得像是要連肝膽也嘔了出來——
  「夠了,不必如此虐待自己,我懂了。」他翻身下床,遠遠退離。「你說得夠清楚了,從今而後,我不會再問。」
  臨去前,他頓在房門口,終是斷了念,自袖間取出那張探子捎來的字柬,說了原想抵死瞞下的事。「他在銅城,想見他就去吧。」
  做了再多,還遠不如這一句。
  一日送上一道驚喜的寵愛,還比不上她心底藏著、那最深的摯愛。
  除卻慕容韜,一切盡是多餘。
  她走了,不曾遲疑。
  得知的當下,連天亮都等不及,便連夜快馬尋去。
  自她離府當夜,他便病倒了,反覆發著高燒,三日不退。
  昏昏沉沉中,他仿佛回到過去,慕容韜尚未出事那時,徹夜守在床邊,照料他從不假婢僕之手,為他退不去的高熱頻頻嘆息。
  「根底怎會這麼差呢?這些年你究竟是怎麼過的……別怕,回到家來,大哥會顧著,別怕,沒事了……」
  一擲萬金,四處為他尋著奇珍良藥,最後換來鴆毒一杯。
  由夢境中抽離,熱淚滿腮。
  空盪蕩的房,只剩他。
  冷風灌進窗口中,他縮在床內,擁著留不住暖意的被褥,無聲痛哭。
  從事發之後,頭一回毫無保留,釋放出強抑在心底最深處、從不敢面對的懺意。「哥……」
  或許,就這麼去了,也不會有人知曉……即便知曉,還有誰會再為他掉一滴淚?
  沒有,再也沒有了。
  一如莫雁回所言,唯一會為他痛的那一個,已教他毀盡,每每思及如今那雙宛如陌路、無波無緒的眼神,心便是一陣痛。
  為了一個心上從不曾有過他的女人,傷害世上唯一愛他的至親,換來用盡一條長江水也洗不淨的罪孽……慕容略,你究竟做了什麼?
  直至今日,徹徹底底,悔不當初。
  她去了多久?他不知,病得糊塗的腦子,記不了太多事,渾渾噩噩度過數個晨昏,再一次醒來,是落日時分。
  桌上還擺著中午的膳食,婢僕只負責備膳,撤下便是。
  冷卻的湯藥治不了心頭沉痾,他沒費事去飲,披了衣倚坐窗口,遠眺落日餘暉。
  真怪,以往貪求得心都痛了、狂了,如今不求了,反覺前所未有的平靜。
  若早能如此放手,多好?便不至於斷送這一生最珍貴的兄弟情分。教兄長平白吃上那麼多苦痛屈辱,也落得自身今日悔恨莫及。
  房門輕巧推開,他以為是婢僕來撤下膳食,頭也沒回。過了半晌,身後一絲動靜也無,他不解地回眸瞧去,才知她已歸來。
  張了張口,發現病了數日的喉頭乾啞疼痛,無法發聲,他撐起身,到桌前斟了茶水潤潤喉。
  「見過他了?」
  她沒應聲,定定望住他。
  「你瞧什麼?」
  「我在看,是如何喪心病狂的禽獸,才下得了這狠招。」毀容?好他個慕容略,果真無毒不丈夫!不意外。是料到她會是這種反應。
  最初,想拼死瞞住,可在親口說出兄長下落那一刻,他便什麼都不在乎了。
  「很痛?很傷?他身邊有了人,也將要成親,你這輩子都得不到他了。」如此想來,他們也算同病相憐。
  「若我再告訴你,你之所以會失去與他共偕白首的機會,全是我從中作梗,只要我說想要你,他即便有心,也不會再多想,否則,你原是有機會成為他的妻,哪一日他瞧見你的心意,說不準便成了雙——如此,你豈不更恨我了?」
  「是,我很痛、很傷,我恨不得殺了你——」不為她無法與慕容韜有個結果,而是他竟能如此無動於衷!
  他可知,家主為了他,寧當挾恩求報的小人,拿她欠他的恩義來代弟償過,從未求過她任何事,唯一所求,只是要她莫傷他至親。
  慕容韜太了解他,知他頂替身分欺瞞於她,許多事情不便言明,女子貞節何其重要,雖知理虧強求,仍苦心代弟求出一線生機——
  他不明顯地顫了顫,撐著病中的猶虛的身子,緩緩倚回窗畔,目光移回窗外即將落盡的夕陽,淡淡地問:「他呢?可有說什麼?」
  「他要我轉告你,慕容韜已不復存在,你,是唯一。」她冷然道。「他做錯了什麼?不過是錯在不該信了你,落得今日下場!慕容略,你於心何安?」
  你口口聲聲說想補償我,若我說,唯一的補償方式,便是你消失,我不要永遠只是你身後的影子,我要唯一!你辦得到嗎?你願成全嗎?
  他還記得他說過的話。
  果真是恨極了他,否則何必要與他那番任性無知的話語計較,鐵了心不回來?
  他扯扯脣。「我自己造的孽,我會自己償,無須你多言。」
  「你如何償?你還得了他一張俊美無儔的面容嗎?你抵得了他這些時日受的苦前辱蔑嗎?你如今坐享的一切,全都是他的!」
  我拿命償、拿命抵,夠嗎?夠不夠換個恩怨兩清!
  他閉眼仰靠窗邊,倦意深深,不再多言。
  「這家主之位,你若坐得穩,儘管去坐,他願成全你,我無話可說,可我決計無法留在一名連兄長都能毀容喂毒的冷血之人身邊。」
  早知留不住她了。
  「要走,便走吧。」他放她自由。
  聽著房門開啟,他動也不動,近似自言地低道:「曾經,我抵上性命,只為了要你,如今,若是也得抵了命才能斷得乾淨……我會。」
  她聽見了沒有,他不知,也無意探究,房門再度關上,而後——是遠去的輕淺跫音。
  夜裡,觸不著枕邊溫暖身軀,穆朝雨抬眸望去。
  「都二更天了,怎還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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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男人望身暗沉的夜,掌下反覆把玩錦囊之物。「我有種——不太好的感覺。」
  「又在掛心那不成材的傢伙?」她才不會用「弟弟」來稱呼他,那傢伙不配。
  「依雁回那日的態度看來,我擔心他們沒法好好談。」他說他過得極好,不曾後悔過,可他看見的,卻不是那樣。
  前幾日,雨兒將錦囊轉交到他手中時,他就覺得不對勁了。
  還他鴛鴦玦、平安符、金鎖片,他都能理解,連印信及金鑰出交還,就太不對勁了,好似他沒打算在慕容莊裡待下一般。
  可若不留在慕容家,他還能去哪兒?雁回呢?也舍下不要了嗎?
  當初用如此大的代價,只為了與她在一起,如今連她也舍了,若不是被逼到極致,不致如此。
  略的性子壓抑,一旦撐到了極限,會做出什麼事來,誰都無法預料。
  「聽你這麼一說,好像真的不大對勁——」穆朝雨偏頭細想。
  那日在家門前遇見了他,只當是途中經過偶遇,根本沒想過那個從不知何謂客氣的傢伙突然耍起客套,呆站在門外。
  那時與他說上幾句話,他問她,為何給他起了邑塵這個名。
  她那時心裡頭不舒爽,故意回他。「渭城朝雨邑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咱們是一家子,是誰也拆不散的。」存心嫉妒死他。
  「這是一首送別——」
  「停!」死孩子,開口沒好話。「這首詩就兩句,沒別的了。」
  他扯脣,無所謂地笑了笑。「他曾經說過,我們是一體的,一同來到這世上,本該相輔相成。他的話,我一直是信的。這詩的後半段——由我來完成。」
  什麼叫後半段由他來完成?
  那時以為他哪根筋不對了,也沒深相,如今想來——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他究竟想做什麼?聽起來……很不祥。
  「下回……雨兒,下回若見了他,口氣委婉些,請他進來喝杯茶吧!」
  也許,及時伸出手還能拉他一把。終究是疼到心坎底去了,哪能說放就放呢?
  入夜後,突然下起傾盆大雨,穆邑塵出了店鋪,持傘疾步返家。
  才過半條街,半身幾已濕透,他攏妥外衣,抵擋陣陣襲來的寒意,接近家門時,瞧見立於不遠處的身影。
  哪來的傻子,也不曉得到門檐下避個雨,呆站在那兒動也不動地任雨淋。
  天色昏暗,他一時沒能認出,原是想請人入內躲雨,走近數步,才看清那張空洞無緒的臉容。
  「怎麼來了?」雨兒說兩日前見過他,莫非——不是正巧順路經過?
  「我……」一張口,嗓子啞得難以辨聞。
  穆邑塵沒細想,伸手去拉他,觸著失溫凍人的掌,心下一驚。「進來再說。」
  「不是——陌生人嗎?」他——肯認他了?
  穆邑塵一怒,怒道:「就是陌生人,我也會請他入內奉杯熱茶!」
  「是嗎……」他被凶得一陣靜默,溫順地隨他入內。
  穆邑塵裡裡外外忙張羅,又是添衣、又是煮茶,一床被褥兜上他的身,牢牢裹覆住。
  他從頭到尾無比乖巧,像個亟欲討好大人的孩子,千依百順地賣乖,不敢稍有拂逆。
  「把姜茶喝了。」
  「好。」捧起碗,喝得涓滴不剩。
  又病來火盆子,將一室烘暖了,這才能閑下來,與他對桌而坐。
  一時間,兩相無言。
  「我一直是個很不聽話的弟弟,教大哥傷透腦筋。」他緩慢開了口。「這陣子,想了很多事情,我發現——我真的從來沒有乖乖依他一回。」
  雖然晚了,但他真的想當個好弟弟,乖乖聽話一回,別教兄長日後想起,永遠只記得他的反叛乖張、多教人頭疼。
  穆邑塵望住他,嘆息出聲。「你究竟是怎麼了?」
  整個人都瘦上一圈,氣色差成這樣,都多大年紀了,還不懂得照顧自己嗎?
  「對不起……」還是讓他嘆氣了,他真的當不來順心乖巧的好弟弟,總是讓人瞅著皺眉。
  「略!」他完全不習慣這個滿口歉語的慕容略,與其如此,還寧可見他那日倔著性子,說永不後悔的嘴硬模樣。
  誰知,慕容略竟低低笑了。「還以為你打定主意,要老死不相認了。」
  「這不是你要的嗎?他以為,這樣對大家都好,讓慕容韜從此消失,他成了唯一,不再是誰身後的影子,這不是他要的嗎?」
  「不是……應該說,我以為是,但……其實錯了,我後悔了……」
  「你太任性了。」人生不是一句後悔了,就能把一切全抹掉重來,他該學著為自己所作的決定承擔一切後果,不是孩子似的,不想玩了就耍賴不認帳,這回,他不會再縱容。
  「我知道。」這一次,他會自己承擔。「抱歉,就不打擾你了。」彎身致謝,就要往門口去。
  外頭還下著雨,他是要去哪裡?
  穆邑塵一探手,攫住他腕心。「你和雁回,究竟怎麼了?」
  還能怎麼了?他們之間,不一直都是這樣嗎?
  「我們很好,沒什麼事,只是路過,來看看你。」往後,再不會來打擾他好不容易得來的平靜日子。
  這幾日,在門外繞著,一直提不起勇氣。
  今天,是最後一日,再沒見著他,便是天意如此,教他一身罪孽,連心頭最後一丁點奢想都無法圓滿。
  他知道自己不值得同情,也不妄想他能為他收個屍,只是在最後的日子裡,心裡頭唯一想的,是再見見這個唯一真心待過他的人,與他說說話,也就夠了。
  「慕容略,別逼我生氣!」穆邑塵虎口緊扣他腕脈不放。「你心裡要還當我是大哥,話不說清楚,不準你走!」
  他這模樣,又怎放得下心讓他走?
  這一揪扯,他半身一傾,失了重心,頭暈目眩地傾跌而去。
  「略?」
  緩過氣來,迎上那雙憂慮的眸子。
  如此溫暖的眸光……多久了?多久不曾有人這般看過他?
  慕容略喉間一哽,十指緊緊揪握對方胸前衣物,啞著嗓輕吐出聲。「哥……我好痛……」
  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無助、痛楚,尋著最疼惜他的人懷間,無聲痛哭。
  「我知道我錯了……沒有人能告訴我該怎麼辦,你不認我,雁回不原諒我,連我、連我都不知該如何面對自己……」只任任由一日比一日深濃的愧悔,將他吞噬,捲入那爬也爬不出的黑洞……
  「傷害已造成,我找不到辦法還你這些日子所受的折磨屈辱,只能、只能拿命來抵,能不能……這樣能不能稍稍償還一些,讓你……也少恨我一些,我不要……不要你恨我,真的不想……」
  穆邑塵心下一驚,這才留意到倚靠在臂膀間的身軀,氣息微弱,掌下觸著的體膚盡是一片失溫的涼。「你做了什麼?!」
  他輕輕地笑。「原來,你那時是這樣的感覺啊……」
  一日服一種他曾服過的慢性毒,感受他曾感受的痛苦與煎熬,才知道,原來這就是撕裂體膚的感覺,原來……他真可恨得不值得被原諒。
  一道道熱稠自口鼻涌出,他拭了拭,想粉飾太平,偏偏怎麼也拭不完,涌不盡的腥濃氣味漫上整個口鼻,好難受,反胃欲嘔——
  「慕容略,你這混蛋!」穆邑塵變了臉色,又驚又慌,失了方寸地大喊。「雨兒,快來,幫我瞧瞧他——」
  聞聲而來的穆朝雨,見兩染了一身的血,在廳口足足愣了好一會兒。
  這是——怎麼回事?誰、誰又暗算了誰?
  她回過神來,快步上前,幫忙將人扶進房。
  一診脈息,脈象混亂逆衝,簡直與那時的邑塵有得比。
  「小穆子,你、你該不會——」
  「不是我,是他自己!」
  「……」這人性子需要如此剛烈嗎?她雖未諒解他,也沒想過要他也嘗嘗一樣的苦頭。
  慕容略抽回手。「不麻煩你們了。」他欠得已經夠多,本不想再給他們惹麻煩,沒想到最終還是得累他們收埋屍身。
  穆邑塵氣極大罵。「你說我自以為是,你呢?一廂情願要拿命贖罪,有沒有想過我要不要這種贖罪?!」
  「你……不恨嗎?」他做了那麼可惡的事,又死不認錯,他不惱嗎?
  「我知道那不是你的真心話。」兄弟多年,那副倔性子他哪裡會不了解,口中說著「我很好,我不後悔」,眼底卻漫著深濃悲傷,落寞地好似在哭著說——對不起,是我錯了,別生我氣、別不理我……
  「我不是聖人,你說那種渾活,我能不生氣嗎?哪家兄弟沒吵過嘴、鬧過意見?嘔嘔你就死給我看,你哪來這麼大脾氣?」
  「只是……吵嘴?」他犯那樣的彌天大錯,在兄長眼裡,只是吵嘴鬧彆扭,嘔嘔他就沒事了嗎?
  「不然呢?長兄如父,你做錯事,我當父兄的不擔待,誰來擔待?」
  所以……他還是他的弟弟,他還認他嗎……
  眸眶一陣霧氣聚攏,他哽著聲,低低地喊。「哥……」頓了頓,再喊。「大哥、大哥……」
  他從沒有一刻,如此慶幸,今生有他,貪婪地一喊再喊。差那麼一點點,他就要失去喊這聲大哥的資格了。
  「倘有來生……你若不嫌我性子彆扭,咱們……再當一世的手足,我會乖、會聽你的話,當個好弟弟,不再教你煩惱操心……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好,當然好!我們生在平凡人家,沒那麼計較,就沒有是非恩怨,相互扶持,簡單過日子就好。」
  「好……」
  這是哪門子苦情戲碼啊……兩個大男人淚眼相對,惹得穆朝雨鼻頭都要跟著泛酸了。
  「我讓雁回過來,好嗎?」
  「不要!」聽到那個名字,慕容韜反應忽然無比激烈,也不曉得哪來的力道,抓得穆邑塵掌背都痛了,「我不要、不要再見到她……死也不要……」
  好不容易,下了那麼大的決心要割捨,他不要再送上一顆真心任人踐踏、鄙視。
  穆邑塵嘆息。「你們怎會搞成這樣?」竟弄得寧死不相見的地步。
  「是我的錯,我太強求……大哥,我至今方知,原來愛著一個不愛自己的人,這麼苦、這麼痛……痛得、痛得……」想剜去這顆有她的心,從此忘得乾乾淨淨。
  她從來不曾懂過他,不要他的女人,他也不要了,即便是死,都不要她來墳頭拈香。
  接過妻子遞來的巾子,拭著不斷涌出嘴角的血紅,穆邑塵看了難受,低問:「真沒一句話要給給她?我會為你帶到。」
  要說什麼?他想了又想,早已無話可說,真要他留些什麼,他只希望,今生一斷,來生、再來生……生生世世,永遠別再讓他遇上她。
  穆邑塵捎了信息到慕容莊,莫雁回接獲後,一往一返,已是七日之後的事。
  「家主說有急事相告?」
  「別這麼喚我,我早已不是慕容莊家主。」
  「雁回心中,一生只視您為主。」
  她死心眼,略也是,難怪要弄得慘烈收場。
  「你多久沒見到略了?」
  莫雁回一頓,說不上確切時日。「半月……有餘吧。」
  「他在哪兒,你知道嗎?」
  「不知。」大概又窩在哪個溫柔鄉了吧,看多了那人的荒唐行徑,已懶得去探究。「家主何出此言?」
  「沒什麼。」本還冀求她能有一絲絲在意,見她如此,也沒什麼好說了,感情一事,本就強求不得,何況略欺她在先,怎麼樣都理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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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3 20:17:38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四章

  他自袖間取出一物,擱到她前桌面上。「這是他要我轉交退還的。他說,既要斷得乾淨,任何與你相關之物,都不該留。」
  那是一隻咧開燦笑的圓潤男娃娃。
  她怔怔然,與桌上男偶人的笑臉相對。
  原來,那一夜是他。
  「家主還有何吩咐?」
  「沒有了。」
  她點點頭。「那雁回先行一步。」起身,行禮告退前,想到什麼,回眸一問:「他幾時回莊?」
  她沒別的意思,只是既欲不相見,那麼最好在他回來前,趕緊打點好一切事務,才好離去。
  聽出她話下之意,也不知是惱她無情還是怎地,雖說略有錯在先,可至少一腔情真意切,連命都賠上了,換來這般冷顏相對,也難怪要往絕處去。
  思及此,他不無諷刺地道:「不必費神,你永遠見不著他了。」
  「什麼意思?」
  「他死了,七日前。」
  莫雁回一個沒留神,拐著了桌沿,搖搖欲晃的瓷偶一倒,往地面上滾去,摔出一陣碎裂嗡鳴聲。
  「什、麼?」她沒聽清楚,耳邊還迴繞著那瓷裂聲,由一地的碎片,移向男人平靜的面容。
  應該……聽錯了,如果、如果是她以為的那樣,家主不該是這種神情。
  「我說,他死了,我們誰也見不著他了。」
  「是、是嗎……」耳畔嗡鳴聲未退,腦子暈暈的,空空盪蕩的心房,什麼也感受不到,幾近麻木。
  「他、怎麼會……」上回見他,還活生生的一個人,怎會轉眼便沒了?
  「你了解他多少?在你眼裡,他就真是那種冷血弒兄而毫無感覺的人嗎?他也悔,可他那性子,能說得出口嗎?他是一天天喂著自己的毒,活活讓深沉的愧悔給逼上絕路的。
  「我一再告訴你,我不怪他,也不要你以此苛責,可你又聽進去幾分?你可知我為何不怪?他是對我下了藥,卻自己一刀往心口上捅來償我,要我如何怪他?他受困自苦,無人能說,你懂嗎?不,你不懂,你若懂,今日便不會是如此。」
  「他……呢?」胸口像堵著什麼,沉悶得難受,她吸了吸氣,又道:「葬了嗎?在哪兒?」
  「他不要我麻,說挖個坑埋了便是,無須靈堂法事,他也不想欠得更多,我若有空,去燒個香,陪他說說話就好。至於你,他要我轉達數語——」
  「什麼?」她屏息,凝神細聽。
  「一世情絕,黃泉路上絕不相逢,來生為奴為畜,但求不識你莫雁回。」
  「是嗎……」家主說得很明白了,都抵上命來與她了斷,便不會再讓她祭奠慕容略,教他九泉地下都不得安息。
  既是如此,她也該識相。
  她彎身一片片撿起瓷偶碎片。那偶人碎得相當徹底,細小碎片頗扎人,她耐著性子,一片片地拾,以後巾包起。
  想起什麼,她仰眸又問。「三年前,四月初七,宜興茶園,是你或他?」
  「是他。」
  「隔年正月十五,涼州燈會——」
  「是他。」
  「九月初三,邵家酒莊?」
  「是他。」
  「臘月——」
  「是他,全都是他。」他嘆道:「別再問了,若能讓你心心念念,眷戀珍惜的記憶,那必然是他。雁回,我與你之間,界線清清楚楚,從來不曾模糊過,會以男人之心憐你愛你的,永遠只會是他。」
  會以男人之心憐你愛你的,永遠只會是他……
  她低低地笑,也不曉得笑什麼,愈笑,愈空洞,怎麼也止不住。
  「雁回?」
  「或許你覺得,我待他太過無情,可他擁有完整的記憶,對我來說,他卻只是一片空白,有的全是欺我辱我的片段,其餘全是你,你要我對他有什麼感覺?直到這一刻,我才知道,我與他共有的記憶竟有這麼多,多得超乎我想像。
  「你以為那一切,我無一絲眷戀嗎?你以為,一個男人用盡心思的寵愛,我會無動於衷?可……理智知曉是他,眼裡心裡看到的卻是你,我連他不是你都認不出來,他仿得如此像,像得幾乎要是另一個你了……連我都分不清,那樣的心動是因為他,還是因為你……」
  穆邑塵訝然。
  雁回並非無情,只是……略,這是作繭自縛了。
  能怪誰?誰都沒有錯,也或許說,誰都有錯,任誰也無法免責。
  「事已至此,再去深究已無意義,他放了你,你也放過自己,往後的日子,該怎麼過、要留在慕容莊還是離開,全都由你,橫豎——那是非之地是與我兄弟倆無關了。」他將印信及金鑰交付,轉身返回內苑。
  宗族裡多得是經商長才,少了慕容韜,依然有慕容略撐持;走了慕容略,也還有人讓它矗立不搖,誰當家、誰作主,又何妨?縱是江山易主,生活在都依然在過,況乎小小慕容莊?
  這天下從來不會為誰而改變,這道理,他早早便懂了,如今的他,只想守住身邊僅有的、在意的每一個人,守住他小小的幸福。
  至少,在這平凡之家,雙生子不會再是詛咒,更不會有分享與傷害。
  以男人之心憐你愛你的,永遠只會是他……
  手巾內包裹的白瓷殘碎不全,幾回試圖拼湊回男娃娃的面貌,終是徒勞無功。
  她已經快要想不起這瓷偶長什麼樣子了,只記得它有一張極燦爛的笑臉。
  她拼著、拼著,想起當的河畔的話。
  「要疼你、寵你、凡事依你,還得有好有世、好相貌才匹配得上咱們家雁回,最重要的是——必得真心待你,一生一世傾情不移。」
  「這世上,有這種人嗎?」
  「會有的,你等不到,我負責找來給你。」
  那時只覺他條件開得太苛,這世上豈有這種男人?真有,她又哪來的福分?
  如今想來,那條件樁樁件件與他相合,怕是那時便在暗示她,要她好好瞧瞧她了吧?
  「你也別死心眼,若有合適姻緣,自己要懂得把握,莫教一個真心愛你的男人,白白自手中失去了。」
  她確實是讓一個一生一世傾情不移的男人,白白自手中失去了,可她不曉得,那究竟是不是自己要的。
  以往,將家主惦在心間,藏得太久、深了,那身影拂拭不去,一直以來,只看見他,也只容得下他,宛如雨後劃過晴空,那抹最絢麗的虹,是她人生最美的風影,不捨移目。
  而慕容略,藉著那抹虹的美麗光彩,強勢入侵她心間,他是一彎冷泉,卻利用倒映水面的虹影假象,瞞騙了她的眼,於是她仰望天空的目光,不自覺被湖面燦影吸引,貪看著那抹眷戀的虹。
  她看的,不是他,是那抹虹,天際虹光觸不著,但湖面虹影,她觸得著,為此而滿心歡喜。
  可是,當天際彩虹退去,冷泉依然只是冷泉,什麼也沒有。
  於是,她失望地移開目光,恨他如此欺騙,恨他讓她嘗到了幸福滋味,以為自己能有幸獨擁那抹燦爛虹光,卻發現,一切只是倒影假象。
  他什麼也沒有,她,也什麼都沒有。
  是因為這樣吧?空盪蕩的心間,才會如此迷茫?看著盡碎的瓷偶,麻木的心怎麼也擠不出多餘的情緒。
  也許,她真是無情人,連他的死,都沒能讓她掉一滴淚。
  慕容略,你愛錯了人,誰教你,不是那抹虹,不是我要的那一個。
  她早早熄了燈就?,壓下心頭那喘不過氣的窒悶。
  回莊第七日。
  入了夜,她行經房外,見一室闃暗,順手推門入內,添上足夠的燈油,燃亮一室後,怔然立於桌前。
  她在做什麼?這個人已經不會再回來,點燈何用?
  如今他所待之處,比這還要陰暗千萬倍,他都能無懼而往,應該也不會再怕黑、怕一人獨處的夜了吧?
  可這長年以來的習慣改不了,她還是夜夜替他的?房點著燈火,也交代婢僕,無論人回不回來,都點著。七七未過,尚未踏上黃泉路,也許一個興起,回來看看也說不準,總不好教他摸不著路。
  隔日,她備上成堆燈燭、童男童女,心底默念他的名,一一給他燒了過去,盼他在黃泉地下,有童男童女伺候著,在前頭持燈引路,不慌不愁。
  她燒了很多、很多,家主不知他怕黑,必然不會為他備上這些。
  回莊半月。
  她打點好家主代的事宜,交出自身職權,已無掛礙。
  長老們在廳前議事,應是今日便能決策出下任家主由誰應承,她隨時都可以離去。
  一切都已收拾妥當,預計這兩日便能動身。
  該往何處,目前還沒個準,也許回平城——她的故鄉,也或許先走走看看,去那些曾經走過、一直惦在心頭、有空要再回去瞧瞧的一景一物。
  沒去關切下一任家主是誰,隔日清晨,她更隻身一人靜靜離開慕容莊。
  她去了宜興。
  也沒多想,只是之前為了籌備建廠事宜去過一回,掛心著,總要瞧瞧如今那些個茶園、制壺廠經營得如何,往後自己是看顧不到了。
  茶農換過一批人,已與最初不同,可這兒的管事眼尖,一眼便認出她來,問著:「慕容主子這回沒來?」
  她神色僵了僵,驅走心頭那莫名而生的堵塞,平緩回應。「他離開了。」
  「咦?那你——」想到姑娘與慕容主子形影不離,本能便道:「你也要走嗎?」
  「嗯。往後我是看顧不著了,您得多費心,新任的慕容家主對這兒不見得有感情。」至少不像她、不像……他,來得意義深遠。
  她四處巡了巡,靠坐在樹蔭下,想起那一年,由於這兒的圭質適合茶作,他便前來勘看,在這兒耗上一月有餘,所有籌備事宜親力親為。
  問他為何?他笑而不語。
  那些日子,她連采茶都學會了,那念頭頗傻氣,只是想讓他嘗嘗她親手所采的茶葉。
  一連幾日,曬傷了細嫩肌膚,樹蔭下的他為她抹上涼膚膏,取笑道:「瞧你這扮相,村姑似的。」
  那最新研發出的樹葉品種,他試了試,久久不語,一啟口便道:「雁回。」
  「家主何事?」
  他笑道:「不是喚你。方才管事要我為新茶命名,這茶清冽宜人,入喉余韻無盡,如你。我看就以你為名吧!」
  回到慕容莊後月余,由宜興這兒送來了一罐初制的茶,那是她親手所采。他收到時,神情頗為歡悅,說——
  「雁回為我采的茶,可要好好珍藏。」
  之後,她再也沒見過那罐茶葉。數日前的夜裡,前去那無人的?房掌燈,她順手要關妥被風吹開的窗,發現窗前花台間,撒了一地的茶葉,茶罐已空空如也——一如昔日情分。
  如今,她站在以往他佇立的樹蔭之下,遙望那以她為名的茶園,想著那人說,只要他還在的一天,就會好好護住它,無論它能否為慕容莊賺進大把銀票,因為這茶存在的意義,不在於錢財。
  如今他不在了,她也將離去,往後無論是茶園或茶我,怕是都留不住了。
  第四十九日,她來到邵家村。
  邵家村水質清流,適合醉酒、造酒。
  前年九月,她初學制酒,便是在這兒,當時與他約好,下回前來,要一同開封對飲。
  那酒窖內,每一壇酒都有來歷與故事,短則數年,多則數十年曆史的也有。有的是孩子出生,父親為嬌兒制下的狀元紅,也有手足、母女、知己、主從、師徒、敬神祭祖……各種不同關係、不同名目而釀製,珍藏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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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3 20:17:53 |顯示全部樓層
終章

  她進了酒窖,取出那壇酒,許是連日奔波,連酒罈子也抱不牢,出窖時差點摔了一整壇酒,所幸一旁婢僕搶求得宜。
  她暈了幾個時辰,醒來時日已西下。
  「莫姑娘,慕容主子他——」
  「他不會再來。」
  「這樣啊……」村長驀地無語。
  看出對方為難萬般,明顯有未盡之語,便道:「村長有話不妨直說。」
  「方才為姑娘請了大夫診脈,你……有喜了。」
  有……喜?!
  思緒短暫斷了片刻,才領悟那話中意喻。
  這,是喜嗎?
  是夜,她開了那壇酒、斟上滿杯、一杯飲盡,一杯酒酹於天地間。
  「敬你,慕容。」
  今日,是他七七。
  過了今夜,魂魄引渡奈何橋,喝上三杯孟婆湯,這世間一切便與他再無乾礙了。
  他應該很高興吧?終於可以徹底忘記她,他等這一天,等好久了。
  村長說,慕容主子曾來函交代,要他取了酒,如何處置都好,總之勿留。那信在途中延宕了數日才送達,說她要再晚個幾天,這壇酒就沒了。
  他們共同留下的每一道痕跡,都一點、一點在消失,總有一天,會連記憶也不留,可……
  為何偏偏在他鐵了心要抹去一切時,卻又留給她一個抹不去的證明?
  掌心撫向肚腹,仰眸望向無盡暗夜。「你要我留嗎?慕容。與我共有的一切,你都一一毀去,既是如此,我也不能留『他』,你允否?」
  手中緊握兩枚銅錢,朝天際扔擲而去,落入地面,敲擊著,滾了數圈,停在鞋尖處。
  一正,一反。
  他真不要她留?!如此絕然,不欲與她再有瓜葛。
  「我再問一回。這是你的孩子,你真不要我留?」
  連問三回,皆同。
  她閉了下眼。「很好、很好……我也是這麼想的……」捧起酒壇,一灑而空。
  沒了,全沒了。這樣,她也落得輕鬆……
  松了手,空壇落地,她舉步欲離,余光瞥見壇底字痕。
  她彎身拾回,就著月光,瞧清那蒼勁而清晰的刻痕。
  慕容
  雁回
  於 辛卯年初秋 同釀夫妻酒
  原 偕白首 同歡愁 地老天荒
  心房驀地一痛,無來由的疼意狠掐胸房。
  她後來又去了許多地方,輾轉三月有餘。
  一處、兩處、三處……直到後來,她才發現,自己所到的每一處,全有他的痕跡。
  原來,內心深處最惦念掛懷、放也放不下的眷戀,全是他。
  一帖下胎藥,熬了又熬,幾回捧在手心,又擱到冷涼,始終沒能飲下。
  能毀的,已全數教他毀盡,腹中這點血脈,她真要毀得丁點不留嗎?
  不,她不想。
  這是他留給她最後一分記憶,證明一切並非虛幻。這一回,她要自己作決定,不容他幹預。
  不知不覺循著共有的足跡而去,繞著、繞著,竟又回到慕容莊來——
  這是與他擁有最多回憶之處。
  迎風佇立亭中的身影、窗下持卷細讀的模親、園中濃情相偎……每道曲院回欄,都有他的身影,甚至是長廊邊尋她晦氣、欺她戲她的片段,都教她思憶再三。
  這一回,她清清楚楚知道,自己看的人是他。
  重新走過一回,經歷那些共有的過往,將屬於他的一切全都補齊了,才發現——
  她望著水面虹影,但掌下實際觸著的,是滿心的沁涼,不知不覺,掬飲著冷泉的甘醇。
  天際那抹虹,她從未觸著過,真正伴在身畔的,是那一彎冷泉;眼下戀著虹影的絕美,心頭卻是眷著冷泉的護憐而不自知。
  直至冷泉乾涸,方才醒悟,心間,早已依戀甚深。
  他離開後的半年。
  她養成了夜裡往他房裡去的習性,總要與他說說話,才能安睡。
  她掌了燈,在桌前坐下,緩緩啟口。「莊裡的事,我沒管了,現下是二房在當家管事。慕容義是沒慕容庸有才幹,可至少心胸寬太多了,這兩房如今正明爭暗鬥,勢同水火。」
  她笑了笑,又道:「不過這與我無關,我不戀權,戰火便燒不到我這兒來。慕容義顧念我腹中還有慕容家的骨血,總會讓我有一方容身之處的。權力是太多是非的開端,這我們都親眼見識過了,如今我只要能保住屬於你我的這一方天地,也就足夠了。」
  她起身,移步往床褥而去,傾身貼上他昔日用過的枕。
  這兒,她每日勤於打理,維持得一塵不染,仿佛?房的主人只是外出,隨時都會回來。
  「我今晚,睡這兒陪你好嗎?」
  月華淡淡,晚風停吹,夜,靜得一縷聲息也無。他不願應她,她便是當他允了,拉上被子,側著身凝視搖曳燭火。
  「你還記得那株百年夫妻樹嗎?說是村子裡的吉祥象徵,教村裡夫妻、情人系上紅布虔誠供拜,視為愛情的守護神,還在樹前放上陶甕供村民祈願。我後來去看過了,才知你也入境隨俗,寫了紙柬放入陶甕中,真難想像,你是會做這種傻氣事兒的人。」
  慕容
  拾兒
  永結同心 情長不移
  鼻頭忽而一酸,有些能理解他當時的心情了。
  若不如此悄悄祈著、求著,他還能如何呢?真說出了口,換來什麼樣的下場,她還不清楚嗎?
  怕他氣她窺探心事,她連忙解釋。「我沒偷看,是這回前去,那株夫妻樹已枯敗傾頹,陶甕內的紙柬散落一地,我——」
  那夫妻樹盤根錯節、糾糾纏纏了百年,一道雷擊下來,枯了一株,另一株卻還兀自茁壯,吸取著另一半僅余的養分,努力活下去。
  成了單的夫妻樹,還是夫妻樹嗎?所謂連理枝,也不過如此,大難來時,自顧尚且不暇,哪還有餘力護誰的情?他是枉費心思了。
  「罷了,不說那些教人煩悶的事。慕容,你在那兒好嗎?我、我、我……」我了半晌,終是吐不出下文。
  「給你捎去的物品,可有收到?若無,也別心煩,這兒燈都為你燃著,你想到就回來看看,我在這裡候著。
  「家主——我是說你大哥,他曾說過,我們倆性子太像,如今看來,還真是分毫不差。他失蹤那段時日,你常待在書齋,一待便是大半日,可是掛念著他,又不肯承認,心頭一日日漸深的煩悶,便是一個『悔』字?」
  「……對不起,那時,沒能理解你的心思,及時拉你一把,兀自苛責你,才讓你在深沉疚悔中,一日日沉淪而去,終至上不了岸。瞧瞧,我現在做的,與你有何差別?我們——果真是一樣的人。」
  同樣剛倔,同樣將心思壓得太過深沉,深得——連自己都瞞過。
  他不願承認、面對的悔意,一壓再壓,有朝一日壓不住了,潰堤而出,便洶涌如潮,終至吞沒了他。
  她不曾坦然、面對的情意,一拒再拒,直到真將他推出心房了,才發現除卻他,早已空無一物。
  她不能承認,也不敢承認,挖空了所有的情緒,讓自己麻木,就怕一旦面對,那椎心之痛不是她能承受的。
  回涌的相思,一日、一日,點滴加深,直到再也藏不住,才驚覺——剜心刺骨。
  整整半年。
  他死後,整整半年,淚水這才洶涌而落。
  「慕容、慕容……」
  她已不再貪看虹影之美,能不能,讓她再掬飲一回,記憶中那甘冽冷泉的滋味,感受他全心的護憐珍愛?
  這些日子,他一回也不曾入夢來,可形影從未自腦海淡去,反而愈來愈常想起過往之事。
  她想起——他昂然立於廳前,無畏無懼,一刀往心口上壓,只為護她周全,不受族規責罰。
  她想起——他為她力爭名分,執拗地定要明媒正娶,不教她受一絲屈辱。
  她想起——他的千般珍寵、萬般嬌憐,那些日子裡,滿滿、滿滿的濃情密愛。
  還有、還有……
  「你記得嗎?有一回我們錯過了宿頭,投宿野棧——」
  那一回,被歹人盯上,險遭暗算。
  與她出門,他不愛讓護衛跟著,後來想相才領悟過來,他是不想有人夾纏,想偷得多一些與她獨處的時光。
  他被家主的奇珍藥材補得多了,一般坊間迷煙,他多少還能抵抗些許藥性,掙扎著趕來她身邊,便體力告罄,跌在她身上。
  她一驚,正要說些什麼——
  「噓,別作聲。」
  他壓在她身上,擋在外側將她牢牢護住。
  哪能讓家主為她以身擋險?!偏生她四肢虛軟,無法抗爭,黑暗中,看著那些歹人搜括財物。
  「要財無妨,人平安就好。」那時的他渾身緊繃,多擔心歹人不只要財,見她貌美而心起歹念。他不懂武,她又受藥力影響,怕極了她會受到傷害。
  所幸那些人只是求財,得了手也怕惹事,沒多逗留便盡速離去。
  「家主?」
  「再等會兒。」確認那些人沒再去而復返,他這才緩緩松懈緊繃的肢體。
  「家主?」
  「我動不了。」他埋在她頸間,低低吐息。
  而後,她感覺那放鬆下來的身軀又逐漸繃起,可又有些不一樣,至少——那抵著她的硬處不一樣。
  「家主,您誤中媚藥嗎?」
  「……閉嘴!」他惱怒哼道。
  「要不,我去問問這附近哪兒有——」
  「你要再多說一句,就拿你消火。」
  那是,以為他是教人撞破私密窘事,心頭著惱,如今想來——
  她低低輕笑。「不怪你惱,換了我也要惱這人怎如此不解風情。」
  也是在那一回與他貼身挨靠著,發現他鼓動不休的心位于右側,後來他受傷被送回,長老們要她認,這也是她被瞞騙而過的原因之一。
  這般真真假假亦真地夾纏著,哪能怪她認不出來,被他們搞糊塗了。
  她以為,那些笑容是屬於家主,他是不會笑的,陰暗性情哪能有如此開懷真誠的笑容?
  但其,有的,與她在一塊兒時,他一直都笑得真誠。
  那些她以為屬於家主的特質,原來,都是他的。
  他會笑、會惱、會使些心眼偷得一些小親密,也會跟她鬧彆扭,更會不著痕跡地,以主子身分掩飾底下憐愛的小舉動……
  想起他傻氣地向樹公求白首的舉動、想起他假裝四肢虛軟賴在她身上偷香,反弄得自己一身躁熱又不敢真對她胡來……她心頭泛甜,笑了出來。
  笑著、笑著,鼻頭忽酸,笑出了兩眼朦朧。
  嘴角泛笑,淚水從容而落,她哽咽著,說天說地說了大半夜,終於勇敢地、輕輕吐出藏在心底深處,最想說的那句話——
  「慕容,我好想你……」
  餘生,只余相思萬千,漫漫無涯。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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