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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樓雨晴-【掠妻 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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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3 20:18:4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掠妻 下》作者:樓雨晴
                    
「還有你在,雁回,只要有你,我就不疼。」
那個男人,曾經在情深繾綣時如此說,她也答應了;
他交代過的,她絕不違逆,總順著他,聽他的話,
只因他是她的主子、她的天,是拯救她於水火的恩人,
更是她年幼時唯一碰觸過的良善之光,即便知他無意,
她依然渴望親近,藉此取暖,也因此,
更想遠離另一個與自己本性極為相近的男人──
每次見到他,她總能立刻辨出雙生兄弟的不同,
一個極好,一個極惡,而惡的那個也以欺她鬧她為樂;
對主子有多少的尊敬、愛慕,對他便有多少的冷淡,
她不願接近他,但命運似乎偏要拉近他倆,
教她掙脫不了那宿命般的糾纏牽絆,才知道,
對她說出那句話的男人,其實並非她心中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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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3 20:19:2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夜涼如水。
  莫雁回持燈緩步而行,邁入迴廊,遇上迎面而來的慕容義。
  「家主。」
  她彎身一禮,來人雙臂一攙,半途便攔下了她。
  「說了不用多禮。」
  「禮不可廢。」
  慕容義看她手持燈燭,便知她要去何處,「他們兄弟倆都走那麼久了,你真要這般等下去?」
  「矢志不移。」再問多少回,她還是這個答案——
  慕容義頓了頓,欲言又止,「你可有想過——」
  「沒。」淡漠無波的嗓,低低吐出。
  「你這又是何苦?若你願意——」
  「慕容始終都在,無關生死。」
  她只喚慕容,無人知曉,她心底那人,究竟是慕容韜,抑或慕容略。
  「若家主沒其他吩咐,雁回先行一步。」
  知她心念堅決,看來是要為那兄弟倆守到死了,慕容義識相地沒再說下去。
  「去吧。」
  她邁步而去,步履堅定不移。
  推開空無一人的寢房,照了一室通明,她將燈燭掛妥,回身關妥了門,這才在桌前落坐,低聲嘆息。
  「方才慕容義所言,你聽見了嗎?近來,他暗示得越發頻繁了,雖沒明說,但——」
  你還年輕,無論是與慕容韜或慕容略,皆無名分,沒必要賠上一生來守。
  腹中孩兒,怎麼也是我慕容家骨血,我會善待。
  若你願意……
  願意什麼?她沒讓人把話說全,話下之意,已不言自明。
  「有時想想,我這人生真是有趣,當初看著家主,拒你於千里之外,如今失去了,才來守著你,不理會慕容義的暗示,這人真糟糕,永遠在糟蹋他人心意,會不會,他是下一個你?下一個——讓我悔恨莫及、想追也追不回的你?」
  想想,又甩頭一笑。
  這世上如他一般的傻子,哪還會有第二個?這一生她是不會再為誰動心了。
  自他走後,已數月有餘,刻骨相思,不曾或減。
  「孩兒即將臨盆,你不想回來看看他嗎?」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你要再不回來,我就允了慕容義,讓你、讓你——」她一頓,狠話沒說全,便又弱了氣勢,「我氣你的,別當真,可前頭那句是認真的,你就算再惱我、不想見我,也回來瞧瞧孩兒,好嗎?讓我夢你一回,我真的……很想你。」
  她撫著大大的肚腹,續喃:「你瞧,我這肚子好像有些過大了,大夫上回來,還擔心不知是否能順利產下……慕容,你會幫我的,對吧?你會護佑我們的孩子平平安安出世……」
  再過半月,便是他的冥誕,她左思右想,是否該去再試一次,也許這及這一回會願意告知他所葬何處。
  另一方面,也煩了慕容義愈見激進的暗示,再這麼下去,早晚會惹事。
  「看來,這兒也不能再待了……」她只想守著平平靜靜的日子,不欲沾惹是非,這幾日她都在忖度著,是不是辭了現任家主,先去一趟銅城,不論有無所獲,都不再回來了。
  終究是人去樓空了,這大半年來,要緬懷什麼也已足夠,她想回家鄉去,好好將他們的孩子養大,那兒沒有利益糾葛,沒有戰戰兢兢的防備與算計,會比慕容莊更適合孩子成長。
  仲夏天,過午後仍烈陽燦燦。
  男人挑了一簍子菜入內,店頭夥計也已見怪不怪,笑著朝他打聲招呼,便往裡頭喊,「當家的,你家人來了。」
  裡頭的人正忙著,應了聲,沒馬上露臉,倒是軟綿綿的小不點兒率先飛撲而來。
  兩歲大的娃兒已能走穩,偏生好動,跑得搖搖晃晃,擔心她又跌了,男人趕忙三兩步迎去,接牢落進臂膀的小東西。
  「叔——」甜嫩嫩的嗓,喊得人心頭也要酥了。
  他一個使勁將娃兒抱高。娃兒順勢要偎上,被他拉出一臂之遙,「一身汗臭呢,青青嫌棄不?」
  娃兒不依了,凌空踢蹬著腳,伸長小手臂咿咿啞啞抗議,「青青香,叔抱——」
  他笑了,將娃兒拋高,再一把接牢,惹得小傢伙又叫又笑,好生開懷。
  賴進男人懷裡,娃兒親親愛愛地蹭過來再滾過去,很固執地要把他也蹭得香噴噴。
  「阿陽,來了。」穆邑塵掀簾而出,瞧見那與女兒玩鬧成一團的男人,搖頭輕笑,「青青,別鬧你阿叔。」
  男人回過頭,淡淡喊上一聲:「大哥。」
  對於那兩張相仿的面孔,旁人早已見怪不怪,只差一個留了殘疤,另一個俊美無儔,否則幾乎要是一式一樣了。
  他看了看堆在一旁的竹簍,男人上前來,道:「村子裡叔嬸要我順道送過來的青菜水果。」
  穆邑塵點點頭,他又習慣地掏出袖裡一袋物品遞來,他沒說什麼,默默收下,囑咐道:「今天睡家裡,別回村裡去了。」
  「好。」男人話還是不多,但只要他大哥開口,他通常只會說好,不曾反駁過。
  「我帶青青去市集走走。」小傢伙成天待在店裡,快悶壞了,見心愛的阿叔來,便知有得玩了,開始不安分。
  「待會兒就直接回家去,菜我會差人送回。」
  男人點了下頭,臨跨出門外,後頭的人想起什麼,又叮嚀上一句,「別逛太晚,你大嫂熬了湯給你補身,晚些還要一起吃壽麵。」
  這是當年由舅父家中接回他時,便許下的承諾,只要自己還在世上一日,每年生辰,必為他備上一碗壽麵共食,決計不再讓他一人孤零零,吃著沒人分享的冷壽麵。
  從回慕容莊至今,除了自己失蹤在外的那段時日外,沒有一回生辰他們不是一同共度,也約好了無論人事如何變遷,每年今日,必得同聚,他想必是記得,今兒個才特地回家一趟。
  他應了一聲,人走遠了,穆邑塵才收回目光,低頭打開小布包,忍不住又是一嘆。
  夥計一眼望來,看見布包裡的碎銀子,回道:「你這弟弟挺有心的。」
  「是有心過頭了。」
  「那還不好嗎?」多少人求這樣一個知恩感恩的弟弟都求不來,對兄長敬之愛之,一心惦著恩德,勤奮踏實地攢錢回報。
  「我寧願他自私些、多為自己著想一點。」他能攢多少銀兩,旁人不知,他當大哥的還會不知嗎?除了基本所需,幾乎是將手頭所有的銀子都交上了,就連吃穿用度,也是能省則省……
  最初不肯收,他卻回:「長兄如父,往後一切還有賴大哥打點。」
  於是,他只能收著,一點一滴攢放在房裡頭的瓦罐內。
  那些全是弟弟的心意。
  回想數月前,幾乎一腳要往鬼門關踏去,雖是與他相同的毒,可慕容略是鐵了心不活,服下的劑量不知要比他高出多少,發作得又猛又烈,那撕裂體膚、毒性在體內相沖時宛如分筋錯骨的折磨,他是經歷過的,眼看親弟受此煎熬,一度要不忍而放棄。
  可是只要想到,這一放手就什麼都沒了,只要一息尚存,他說什麼也不能放,拼了命也要拉回唯一的親人,雨兒拿他沒辦法,湯藥灌了又吐,還是順著他,一貼熬過一貼,硬是撐了月余。
  醒來後,慕容略腦海一片空白,將過往一切全忘個清光。
  他心想,這樣也好,都忘了,一切重新來過。
  他讓他也跟著姓穆,雨兒嘴快,「陽關」這名搶先說了出口,他要阻止已來不及。
  西出陽關無故人——這丫頭存心的!還編派一套說詞,說他自小體弱,連累他大哥為了這破敗身子,不曉得吃了多少苦、花了多少銀兩,一度要把自己給賣了為弟醫病,死活不放棄唯一的親人,看他這輩子如何回報才好!
  豈料,忘盡一切的弟弟,性子傻氣純真得可愛,竟將雨兒的話照單全收,認真得緊,身子愈後至今,努力地攢著銀兩要回報大哥恩德。
  一開始是想著,人活下來就好,其他無所謂。
  後來,他身子初愈便說要搬出去,他哪會不知,是不想再負累自己更多。
  拗不過他,便讓他住進村子裡,穆家老宅才修葺過,村子裡大夥兒都和善,若這樣他會比較自在快活,也由得他。
  至少,如今兄弟倆照看得到彼此,生活平實安穩,過往那些個重重傷傷,愛恨交纏,已盡成過往,再也影響不了他們。
  傍晚,穆邑塵提前收了店頭生意,早早返家。
  才到門口,便聽婢僕說,廳裡有遠客來訪,夫人正在接待。
  遠客?他們一家子都只有鄰里近親,哪還有什麼遠客會來訪?
  帶著滿腹狐疑,甫踏入廳口便僵住了。
  莫雁回起身,不忘敬重地曲膝見禮:「家主。」
  他很愣,相信雨兒初見時的表情也與他相去不遠,目光死死盯著對方隆起的肚腹,怎麼也移不開。
  「你……這……怎麼……」見過大風大浪,從容沉定的前慕容家主結巴了,腦袋一片空白,硬是轉不出一句話來。
  「是慕容的孩子,我沒有過別人。」莫雁回也知他在想什麼,淡淡回應。
  想也知道,肚子都那麼大了,不是略的,還能是誰的?
  「……要臨盆了吧?」
  「大夫說,約莫下個月上旬。」
  「都要生了,怎不好好在家中待產?」大老遠跑到銅城來,途中要出了什麼意外,可怎生是好。
  「今日……是他冥誕。」
  「你還記得?」他不無意外。
  以為她無心,若真如此,孩子明明可以不留,何苦留下來,盡誤自己一生?甚至分娩在即,依然挺著肚子獨自前來,就為了一個以為已往生的人。
  她究竟在想什麼?
  她驀地雙膝一彎,直挺挺跪了下去,「請家主告知,慕容葬於何處?」
  他嚇了一跳,忙道:「你別這樣,你有孕在身,先起來再說。」
  她搖頭,「我想見他,家主,雁回一生從未求你,今日就求你這樁事……至少看在孩子分上,讓他見見父親。」
  她要真如此有心,人還在時,怎不好好把握?
  如今、如今這樣……
  他目光望向後頭的雨兒,妻子也知他為難,輕道:「你們談,我去外頭走走。」
  其實是去門口替他把風,怕慕容略隨時會回來撞見,夫妻倆心照不宣。
  他撐起肘臂將她扶起,嘆道:「何必呢?已是一杯黃土,見了何用?」
  「有的……」她有好多話想跟他說,總得讓她祭他一回,將來孩子大了,也該知道自己來自何處,清明好給父親上墳。
  她多怕,說了那麼多,多怕他一個字也沒聽見,真當她無心無情,帶著對她的恨轉世,真圖個永世不相見。
  她不想與他永世不見,她要告訴他,他若真想為奴為畜,她陪著他。
  「你現在懂了嗎?」懂了略的心,願意珍惜了?
  「早就懂了,也悔了……」
  他猶豫兩難,不知該不該吐實。
  若是不說,她腹中即將臨盆的孩兒終究是略的骨血,他該擔起這責任的,但若真要說了——
  數月前那悲狂欲絕的模樣,至今回想起他都還會心頭髮寒,那一身不欲苟活的絕望氣息,他真的很怕,怕再思及那段過往,略是否承受得起……
  畢竟,那不是多好的過去,遺憾、悔恨、傷害與罪咎……重重疊疊,不堪回首,忘了也不足惜。
  重生的略,雖仍是沉靜寡言,至少已沒了那陰暗晦澀的氣息,他懂得笑、也懂得敞開心胸與人相處,這失而復得的弟弟是僥倖撿回來的,他不想再冒一次失去的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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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3 20:19:5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這是他為人兄長的私心,雖知愧對雁回,也要為親弟築起一道防護,阻絕任何傷害的可能。
  這是略的選擇,他想徹底拋舍、遺忘過去,他只能尊重。
  於是他道:「你若有其他的打算,孩子生下後,可將他送來,我會代替略將他撫育成人,畢竟你還年輕,總不能為此而誤上一生——」
  「他在哪兒?」那不是她要聽的,她只想知道,慕容略究竟在哪兒?
  「別問了,他不要你上墳頭拈香,我便不會說。」
  「你不說,無妨,我自個兒找,翻了銅城每一寸土地,我都要找到。」
  「……」當初,她若早早有今日此般在意,多好?那便不至於落得如今這等難以收拾。
  莫雁回走後,穆朝雨立於門邊,目送那道遠去的身影,凝思道:「她這回——看起來沒那麼好打發。」
  他嘆口氣,算是附議她的話,「找個說詞,讓阿陽最近少回來,免得哪天真讓他們給碰上了。」
  「又我當壞人?」她快變成坊間那種刻薄狹量的惡嫂嫂了啦!
  「……」
  晚膳過後,穆邑塵端了壽麵、小菜,再溫上一壺酒,月下把酒談心。
  步入園中時,小的那隻已經玩累了,正窩在大的那個懷間酣眠。
  「我來抱吧。」他伸手要接娃,懷裡那隻不依地咕噥兩聲,小手纏抱不放,臉兒埋入胸膛。
  「無妨。」穆陽關笑了笑,單手抱娃,謹慎地兜妥了外袍,雖是初夏,入夜後晚風仍有幾許涼意,莫教酣眠中的娃兒受了寒。
  這一幕看在他眼裡,想起那大腹便便的身影。
  他可知——他也即將為人父了?
  單看他與青青的相處,便知他極為喜愛孩子,也真心將青青疼入心坎,要不青青不會每回見了他來都要跟前跟後,甜甜膩膩地纏人。
  很早、很早以前,在那些遺憾傷害尚未發生時,有一回他曾不經意說溜嘴——若雁回肯允他,他希望能生三個孩子,兩男一女。
  如今,他這夢想眼看就能成真,究竟,該不該說?
  話幾回到了嘴邊,總猶豫著,難以啟齒。
  「大哥,有心事?」整晚都是如此,老盯著他若有所思的,又悶著什麼也不說。
  想起嫂嫂稍早突然要他近日沒事少回來……八成真與他有關了。
  「大哥不必煩心,我明日一早便回。」若真與他有關,他說什麼也不會讓自身的事造成大哥與大嫂之間的困擾。
  「你想哪兒去了!」穆邑塵瞪他一眼,「你嫂子只是嘴上鬧鬧你,她平日也愛這麼鬧我,沒真當你是外人。」
  「我知道。」要真厭煩他,不會吩咐他每五日必得前來,勤熬湯藥至今不曾斷過,正因如此,更覺虧欠他們甚多,不欲再打擾夫妻倆的生活。
  「我只是在想,你都快三十了,我已經娶了你嫂子,有青青、腹中還懷著一個,你呢?幾時要定下來?」
  是不是全天下當父兄的都這樣?沒見他成家,這心怎麼也安不下來。
  「還早,不急。」
  「城南的杜小姐託人來向我說了幾回,你的意思呢?」家世好,人也生得嬌美秀致,最重要的是一心傾慕,都不惜拉下女子矜持與身段主動來說媒了。
  穆陽關想也沒想,「她會與大哥計較,不適合。」
  雖是好意,婉言要他多為自己打算,可若連他拿多少銀子給大哥都會計較的人,將來娶進門,紛爭只會更多。
  「是你要娶妻,她如何看待我不重要。」
  「重要,不敬大哥的女子,不能娶。」
  「我誰也看不順眼,你難道就不娶了嗎?」
  「大哥沒允,我不娶。」
  「……」
  他心裡,其實一直將那句「長兄如父」牢牢刻印心田吧?一如當初承諾過的,若能重來一回,必當全心敬之愛之,當個乖巧聽話、從不拂逆的好弟弟。
  他雖忘了一切,可心裡似乎仍知曉自己虧欠甚多,傾其所有彌補……
  他這麼弟,不是乖張得教他煩惱,就是乖順得讓人心疼,就不能走走中庸路線嗎?
  共同分食完一碗壽麵,兩人肩並著肩,月下有一杯沒一杯地對飲,聊著生活瑣事。
  「敬大哥,年年有今日。」
  穆邑塵舉杯回應,「敬小弟,年年有今日。」
  「陸想容,你覺得如何?」他沒來由地冒出一句。
  「什麼如何?」不是村長么女的閨名?
  「大哥不是覺得我該成家了?若是想容,你覺得可以嗎?」
  穆邑塵一個不慎,被入喉的酒意嗆了嗆,「什麼時候的事?」
  「有一陣子了。」本來還在斟酌,不過大哥若覺得他成家比較好,他便認真考慮這件事。
  「你自己呢?喜歡她嗎?不要因為她性子好,也不要因為大哥覺得可以,你就娶,那是一輩子的事,你得真心喜愛她才成。」
  穆陽關靜默了一陣,「大哥,爹娘是什麼樣的人?疼愛我們嗎?為何你從未提起?」
  「爹娘……早早便辭世了。」他梗了梗,在弟弟信任而真誠的目光下,只覺萬分心虛,「你怎會突然問起這個?」
  「我能在大哥身上感受到手足溫情,完全不費功夫,但是對於爹娘,我怎麼樣都無法想像,也體會不出孺慕之情的滋味,家,應該要是怎麼樣,如你、如大嫂那樣嗎?想容性子似大嫂,真誠、好相處,也懂得溫情體貼,我與她在一起,很舒心。」
  這樣,就算喜歡了嗎?
  從雁回到想容,完全是兩個不同類型的人,他其實難以想像,性涼少言的弟弟與純真愛笑的想容兜在一起的樣子。
  「並不是找個性子似雨兒的人,就能打造另一個和樂完滿的家。」
  「這我當然知道,大哥,若無好感我不會開這個口,當然最主要的,是我相信她會是個好伴侶,如大嫂那般賢豐慧持家,讓我無後顧之憂,雖然過去的事,我記得不多,可我知道,這是我一直想要的……」守著小小的、溫馨的家,燈燭下,有個人靜靜為他縫衣補鞋,偶爾仰起頭,給他暖暖一笑。
  他貪看想容的笑,那種包容依眷的眼神、被一個人無庸置疑地在意著、放在心頭珍視,他知道自己曾經有多貪渴這一切,沒來由地,就是知道。
  那是他藏在心底、不曾對誰訴說的夢,想容給了,心房暖暖的,他只想守著這暖著他、寧馨的美好。
  「你嫂子哪會持家啊……」分明就是敗家妻一名,他憂著的才多著呢!
  可略說了,他在意、也有好感……這樣,還能再說什麼?
  雁回,你來得晚了,略……不見得會一直停在原處,尤其是一段曾讓他傷得痛徹心腑的感情。
  他已經往前走,看見不同的風景,很多事情……都不一樣了。
  護短就護短、自私就自私吧,他只想留住此刻這個平靜知足的弟弟,為他守住如今安穩的生活。
  「你若確定要她,那就去吧,只要努力讓自己開懷便夠。」
  其餘的……哥替你擔。
  昨日,是慕容略冥誕,沒能如願問出下葬之處,她在客棧廂房遙遙祭奠了他。
  隔日,她在房內用膳,桌上攤著銅城地圖,出神凝思。
  那不是隨意說說,她是真的會用盡一切方式查出他的墳。
  家主問她,只是一杯黃土,何苦?
  但他不知,如果連這一杯黃土都無,往後漫漫人生,她不知何以為繼。
  即便是荒涼墳頭,她也想守著,想他時便去找他說說話,讓他知道,她心裡一直惦著,沒有忘懷他,心頭有個依託。
  她不要再對著冰冷的空氣說話,惶然猜測著他究竟聽到了沒有、掛慮有沒有人為他除草上墳,年年祭拜。
  思及此,她頓了頓。
  既如家主所言,只是一杯黃土,那他又執著什麼?
  他不是那般心狠之人,任她又跪又求也抵死不說,當真只因為慕容略臨死一句遺言?
  死者會比生者重嗎?重到——連讓孩子將來祭祭父親的機會也不給?
  慕容略當初不知便罷,家主明明已知,又豈會如此不知變通?
  那不是家主的行事作風,怎麼想都覺得有悖常理,她合起地圖,起身推了窗,望著街口往來人潮,一點、一點細細推敲。
  她從未見屍,一切但憑家主說了算,因為太過信他,以致從未疑心,然而——家主真不會欺她嗎?
  會。若是為了慕容略,就會。
  為了這個疼惜萬分的親弟,要他昧著良知,他肯,她比誰都清楚,他能為慕容略做到什麼程度。
  有沒有可能……
  心,顫抖著,為那萬分之一的奢想,欺她、瞞她、怎麼樣都好,只要他還活著,她什麼都無所謂了——
  可能嗎?她抵著窗框,逸出無聲苦笑。
  真是想他想得狂了,任何荒誕不羈的假想都冒出頭,家主豈會輕易拿弟的生死來說嘴?她只是、只是……
  任何一丁點風吹草動,都能讓她胡思亂想,只因至今——仍不肯接受他已離去的事實,於是見縫插針、找盡了理由,給自己一個希望,讓那日日不曾止息的疼痛相思有個出口,盼著萬分之一的相見可能。
  「慕容……」直到今日,閉上了眼,腦海仍能清楚描繪出他的形貌、笑望她時的神態,不曾淡去。
  那是他,不是家主。
  家主笑時,溫溫淡淡,宛如清風和暖。
  而他望向她時,嘴角噙起的笑帶著一絲謔意、還有一絲憐意,喊她時輕軟的嗓,特別低醇醉人。
  她好想、她想再聽他喊一聲,「雁回,我的小拾兒……」
  盈淚的眸,蒙朧間仿佛又見著了他,人群間仍能一眼便認出他來,那獨特的音容笑貌,靈活生動地宛如真人一般——
  她驀地一顫,瞪大了眼,目光牢牢鎖定住,貪婪地、怎麼也瞧不夠——
  他沒有消失。
  日光下,清清楚楚倒映著身影,隨他一舉手一投足而改變……
  他是活人,活生生的慕容略,而非她相思欲狂、貪妄幻想而出的虛影。
  似乎感受到她強烈的凝注目光,他疑惑地仰首,朝上方半啟的窗扉望去,對上她激動盈淚的雙瞳。
  是他!真是他!
  那早已牢牢刻劃在心版上的面貌,她說什麼也不會錯認!
  她一定是瘋了!這數月來,多少次求他入夢,她一次也不曾夢見過,卻在大白天時見著了他。
  幻影也好、撞邪也罷,能再見他,什麼都無所謂了!
  她一旋身,疾步往樓下奔去,步履凌亂倉促得幾回險險絆著裙擺,匆匆追尋而去——
  人潮依然川流,那方才還站在糖炒慄子攤販前的身影,已然空空如也,尋不著蹤跡。
  只是——幻覺嗎?太過渴盼而產生的幻覺?
  茫茫然站在人群中,她什麼也不能想,腦海一團亂。
  那身影如此真實地映在眼簾、腦海,怎會是虛幻?
  就算是妄想也好,她一定要去找家主問個明白,一日沒能親眼見墳,她永遠無法死心。
  一大清早,同睡的娃兒便醒了,攀到他身上爬爬蹭蹭,穆陽關被蹭醒了,索性帶小侄女逛個早市再回來。
  青青胃口不錯,喝掉幾口熱豆漿,一顆肉包子吃個精光,還能再吃上小零嘴,他買了糖炒慄子,沿路邊剝邊吃,再喂上娃兒兩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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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3 20:20:0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回到家,大哥正好有客,他立於廳外,那對談聲傳來,不經意聽了幾句。
  「家主,請您實話告訴我,他真死了嗎?」
  「……怎會這麼問?」那廂,答得有些氣虛。
  「我見到他了!」
  「……啊?」
  「我沒撞邪!也沒眼花!請實話告訴我,他究竟怎麼了?死了我也要見墳,否則我這一生都會糾結不平,永難安穩,家主,您真要逼瘋我嗎?」、
  雁回性子與略似極,若沒給她個說法,她這拗性子,怕是不會輕易罷手。
  正凝思著,腦子時快速轉過幾套說辭,目光瞥見她後頭,正往廳裡走來的弟弟,神色瞬間一僵。
  穆陽關也不是傻子,見兄長表情有異,正欲踏入廳口的腳步停住,本想來告知一聲,他等等要回村子裡去了,但大哥似乎不太樂意被打擾,也就默不作聲地安靜退開。
  只可惜,晚了。
  莫雁回是何等靈敏,跟在家主身邊那麼長的歲月,他隨便一個表情變化,她都能察覺,當下本能地隨著他目光朝後頭瞥去——
  穆邑塵直覺一抬手,待他察覺到自己的行為時,已經一記手刀劈下。
  居然暗襲毫無防備的孕婦——看著犯案的手,穆邑塵只覺萬般無言。
  穆陽關這頭遮掩了視線,沒能見著自個兒最敬重的大哥使的下流招,只見到那女子回身與他對望的瞬間,便暈在大哥伸出的臂膀中,心頭不禁暗想,他長得有這麼可怕嗎?居然把人給嚇暈了。
  一陣慌亂後,暫時將訪客安置在客房。
  根據大哥的說法,這女子與他有生意上的往來,因臨盆在即又長途跋涉,應是一時不堪勞累才昏了過去。
  大哥看似相當沮喪低迷,他也沒多問,告知兄嫂一聲便要回村子裡去。
  「記得準時回來喝藥。」大嫂忽然補上一句。
  「……」昨晚不是說看他看很膩,要他少回來?
  「現在已經沒差了啦!」
  「……」所以,是膩、還是不膩的意思?
  「青青會哭,你大哥會掛心得睡不著,所以我又改變主意了。」沒差了啦,反正都是惡嫂嫂了,再變成喜怒無常、刁鑽難伺候的惡嫂嫂,也沒什麼分別了。
  夫妻倆完全是自暴自棄,人格一同沉淪了。
  莫雁回在昏厥了半個時辰後醒來。
  氛圍很僵,誰也沒敢輕易開口,打破這詭異的平靜假象。
  穆邑塵仍在盯著自己的手,懊惱他竟已低劣至此。
  從沒想過,有一天他會欺騙一個萬般信任自己的人,他騙了。
  也沒想過,有一天他會對一個從不防他的人動手,他動了,還是偷襲。
  最羞恥的是,那人還是孕婦,正懷著他的小侄兒,要有個什麼萬一,他——
  嘆氣。
  總之,他現在對自己是失望透頂,也懶得再狡賴什麼了。
  「你——還好吧?要不要找個大夫來瞧瞧?」
  她沒應他,兀自沉默著。
  她究竟瞧見了沒有?在她醒來前,這問題在心頭反覆纏繞了許久。
  醒來後,對上她的目光,他便知曉,瞞不住了。
  這便是風雨前的寧靜吧?愈是波瀾洶涌,她會愈沉著思考、分析現下的景況,絕不失了冷靜及判斷能力,而這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
  算不算自作自受?他有些欲哭無淚地想。
  「抱歉,不該對你動手,我當時急了,沒想太多——」
  「為何騙我?」她坐起身,冷冷打斷,「你可知,我為了這個謊言痛徹心腑,夜夜難以成眠?!」
  他若惱她恨她、心存報復,大可以明著來,兄弟倆合謀扯這種卑劣至極的謊言來耍弄她,這算什麼?
  果然。
  她非常惱怒,光看她失了一貫的敬重及禮便知。
  也好,都說了吧,反正他也瞞得累了,再這麼下去,她若要墳,總不能真造一座墳給她,好好的人,多晦氣!
  「那是略的意思,除了沒死成之外,我當時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他昏迷之前明明白白告訴我,無論如何,都要我告訴你,他死了。」
  她閉了下眼,「在你告知死訊時,他人在何處?」
  「在房裡,命懸一線,他是存心不活,狂灌了多種毒,發作得又猛又烈,日裡夜裡不斷嘔著血水,我什麼都不敢想,拼命地灌他湯藥,也不知到底有沒有用,當時我真的以為,他活不成了……」
  她倚著床幃,默默聽著,不發一語。
  「雁回,這怨不得他,他沒有存心要戲弄誰,這條命能再撿回來實屬萬幸,沒對你吐實,是因為他把過去全忘了,不記得你,也不記得那些恩怨是非了。」
  「我不曉得你怎麼想,但對我來說,這是好事,讓他可以重新再活一回,就算他真欠了你什麼,一度也幾乎拿命來償了,還不夠嗎?這剩下來的半條命,能不能請你就放過他?」
  放過——他?
  「家主明知,他死了我都願為他守,如今他——」
  「雁回!」他低低一喝,「很多事情,不是你想就能如何,這句話,我曾對略說過,同樣地,你也要面對現實,有些人、有些事,過去就是過去了,不要指望還能追得回來。」
  「為何?」她不懂,忘了,就不能重新再來嗎?
  她可以等啊,只要人活著,等多久都無妨,總有一天能等到他回首看她,如過去那般,帶笑再喚她一聲「小拾兒」……
  不能嗎?不能這樣嗎?
  穆邑塵嘆道:「我問過他了,本來也有意要成全你,可——他現在有人了,昨日聽懂壽麵時,親口告訴我,他喜愛她、要娶她。」
  他……不僅將她忘得一干二淨了,還……有人了。
  莫雁回腦際嗡嗡作響,心亂如麻,不能思考。
  不是說……一生只要她莫雁回嗎?不是……一生一世,傾情不移?
  偕白首,同歡愁,那樣的誓諾,已遙遠得追不回。
  是她先不要的,他問了一次、又一次,她還是親手推開他……他為何不能有別人?
  是她……活該!
  一切都是她自找的,她先捨棄了,而另一個人瞧見,萬般珍視地拾起,她能怪誰?
  「如今他的心已不在你身上,再說什麼都是多餘了,感情之事無法強求,這你不是最清楚嗎?略的強求,換來一身傷痕累累,你難道還要再重蹈他的覆轍?」
  「你們之間,究竟是誰負了誰,早已算不清,就當是這個兄長的私心吧,你沒看見他當時的模樣,不曉得要怕,我卻是全程目睹,每每想起夜裡都會驚醒過來,那個狂亂傷痛、無法面對自己,一步步往絕處去的慕容略,我這輩子是不想再見到一回了,或許他就是無法承受,才會不自覺選擇遺忘,將過去拋得乾乾淨淨,你若不想逼死他,就放手吧。」
  穆邑塵說得平緩,聽在她耳中,卻覺一字一句,都是無形的控訴。
  若不是她,慕容略又何至於走到今日這步田地?說到底,她才是禍首。
  「他在哪裡?」
  「雁回——」他都說了這麼多,還聽不進去嗎?
  「我什麼都不會做,只是想看看他,至少讓我確認,他好好的,沒真埋在冰冷的黃土底下,這一點小小的要求,都不能嗎?」
  「……他在流雲村,穆家老宅。」
  她一點頭,扶著腰腹起身,臨去前,微微側首,補上幾句——
  「你放心,看過他以後,我就會走,從此不再出現,讓他永遠擺脫掉這段不堪的過去。」
  流雲村嗎……
  沿著小路步行而來,問了幾個村民、找到了穆家老宅。
  她立於圍欄前,安靜打量。
  前頭院子看出曾用心整理過,栽種了幾株白菜,老屋看起來頗有些年代了,但因翻修過,看來不至於破落傾頹,一旁有棵老樹,清風徐緩吹拂,送來淡淡的泥土與青草味,倒是午後不錯的乘涼所在……
  這就是——他想過的生活?
  與一般尋常人家無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凡得幾近乏善可陳,卻踏實平穩,不會再有那些算計與心機、攻訐與傷害……
  鄰近大嬸見她在門外佇立良久,過來問了她一聲,「找阿陽?」
  是了,家主說,這是他的新身份、新生活。
  「他不在嗎?」
  「應該是到村長家找想容去了吧,這小倆口,這陣子走得可近了,我看八成有譜了……」
  家主也是這麼說的,他沒有騙她。
  自顧自說了幾句,又想到對方或許與阿陽不熟、也不感興趣,才沒搭腔,於是道:「要不,你再等會兒,我幫你喊他去。」
  鄰家大嬸走了,她倚靠在護欄邊,耐心等候。
  原是預備要將一生都等下去了,如今這一會兒工夫不算什麼。
  約莫半個時辰過去,一道身影朝她疾步而來,背著光,她一時瞧不清,模糊著,直到愈來愈清晰,在她眼前放大、再放大——
  不是縹紗夢境裡,永遠追不著、觸不到的幻影,他真真實實,站在她眼前。
  見她久久不語,他滿心困惑,回視她眼底的蒙朧。
  「姑娘……呃……」見她大腹便便,可又未如一般已婚婦人綰髻,頓時猶豫著,不知如何稱呼。
  沒有,任她如何瞧,他眼底一片平靜,不起波瀾。
  對如今的他而言,她只是一個毫無交集的陌生人。
  來生,為奴為畜,但求不識你莫雁回。
  他真辦到了,將她捨得乾淨,從此不再掛懷。
  「慕容。」她頓了頓,「我夫家複姓慕容。」
  他點點頭,「慕容夫人,我們相識嗎?」
  「你真忘了?一絲一毫,都記不起嗎?」她注視著他的眸,不錯過裡頭一分一毫情緒變化。
  是他說,一生一世,情長不移的,怎麼她信了,他卻悔了——
  他一頓,思慮再思慮,而後露出一抹歉然的無奈神色,「抱歉,前些日子生了場大病,腦袋病糊塗了,很多事情都記不得了,若我們過去真曾見過,可否懇請相告?」
  眼睛不會說謊,他是真忘了,不留一絲情緒。
  既是如此,說了又有何用?
  捫心自問,她真希望他想起嗎?那樣的過去,想起來都覺心力交瘁,如今這個他,沒有任何的包袱與負擔,她又何忍讓她回到過去,做那個重重壓抑、陰暗而不快活的慕容略?
  要她選,她也寧願留下如今的穆陽關,有處處關照他的兄嫂,有一群和樂的村人,生活平淡而樸實,而不是那個被遺棄、有著不愉快童年,在愛與恨、疚與悔中糾扯切割,一生盡是矛盾的慕容略。
  「不,我們並無私交,只是因你兄長之故,有過幾面之緣罷了。」道出這一句,同時也道出了她的抉擇。
  她選擇穆陽關,即便這個他,將不再是她的。
  她這一提,才讓他想起,「對了,今早我們在大哥家中見過。」只是匆匆一瞥,大哥也沒讓他多問,於是一時間沒能認出來。
  「你身子好些了嗎?快臨盆了吧?丈夫怎沒在一旁陪著?你——啊,抱歉,我多嘴了。」見她只是靜靜瞧著他,一句話也不答,他微窘地致歉。
  平時真的不是如此多話的人,只不過見了她,不自覺便關切地多問了幾句。
  「都忘了請你進屋坐坐了,要不嫌蓬門簡陋,請入內讓我奉杯清茶。」
  她安靜地隨他入內,他將手中的竹籃子擱在桌上,替她倒了杯清茶,她動也沒動,只是瞅著桌上的竹籃子,他解釋道:「朋友知我嗜吃辣,醃了幾罐辣蘿蔔,你要帶罐回去嘗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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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3 20:20:2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你喜歡吃辣?」
  「是啊,自小就喜歡。」喜好這種東西是與生俱來,無須記憶。
  她從來不知道,因家主不吃辣,所以他在她面前,也從來沒有吃過。
  他曾說過,要拋掉原來的自己,去過另一個的人生,沒有她以為的容易,是啊,要仿家主仿得像,他得捨棄多少的自我,連吃都不能隨興,她卻從來沒想過,他為她究竟犧牲多少、屈就多少,只是一味怨責……
  那陸想容才認識他半年,就知他吃辣,想必在這兒,他過得極自在,終於能夠回歸真正的自己,盡情做自己想做的事……
  那樣很好,真的很好,他做的,必然就是他起的,有那麼真誠的穆陽關,真的不必再讓他做回彆扭的慕容略。
  她咽下梗在喉間的硬塊,將手中的藥包擱上,「你把藥給落下了,你大哥讓我替你送來,叮嚀你要按時熬來喝,就這樣,沒別的事了。」
  大哥有事,不是一向都喚家丁來傳話嗎?他不是個會麻煩他人的人,就算有那樣的交情,也不太可能讓一名孕婦獨自為他跑腿。
  心底閃過一比疑惑,卻沒深想,見她連坐也沒坐便要離去,趕忙追了兩步,在前院喚住她,「慕容夫人,近日會在銅城待下嗎?」
  她搖頭,「不,今日便會啟程離開。」
  往後……也不會再踏入銅城一步。
  今日一別,再不相見,貪戀的目光一再流連,要將他瞧個分明,清清楚楚刻印在心版上,供日後回憶。
  「這樣嗎……」
  也不曉得自己關切那麼多做什麼,總是覺得……
  「這樣好嗎?你就應是快臨盆了,若途中……一個人,可以嗎?」
  「家裡頭已備妥嬰孩物品,留在這兒不方便。」
  「……也是。」這他倒沒想過,她丈夫應是也在家中引頸盼著她歸來,「那,預祝你一路順風。」
  「你——也一樣,好好照料自己,只要努力讓自己快樂……就好。」
  他失笑,「你說這話,怎與我大哥一式一樣?」
  那是因為,他們都知他前半生活得有多壓抑,除了快樂自在,再也沒有什麼比這更重要即便得為此搭上她的愛情,都值。
  她甘心,用一生的孤獨換他的快樂。
  「聽說你要成親了?那陸姑娘人好嗎?你——愛嗎?」
  「當然。」他落得毫不遲疑,人若不好,他怎會喜愛?雖然他原本沒想那麼早,只因不想大哥掛心,也就順水推舟向容兒提了。
  「那就好。」她低應,「我走得急,沒法備上賀禮,就簡單備些禮金,屆時再托你大哥交付,聊表心意。」
  「禮金就不必了,倒是歡迎你來喝這杯喜酒。」
  「恐怕——往後是沒什麼機會再見了。」她可以虛應兩句,卻不想再騙他,一字一句都不想。
  與他辭別,她轉身踽踽獨行,沒再回頭。
  穆陽關回到屋內,看著桌上的藥包出神。
  想到她一名女子,挺著個肚子獨行,這荒山野嶺的,沿路又盡是土石坑洞,若是一個不慎跌了,那真的求助無門。
  怎麼說人家也是專程替他送藥而來,若沒將她安全送回城裡,心頭總是掛記著,過意不去。
  思及此,他一轉身,隨後追了上去。
  她還能去哪裡?
  望向無盡穹蒼,心是一片迷茫。
  慕容莊,是不可能再回扶持了,最想待的那個人身邊,也已無她容身之處,他以為她趕著回家,誰會知道……她早沒了家。
  「孩子,回娘的故鄉好嗎?」那裡,雖不見得有人盼望著她,至少是個選擇,有了落腳處,不致失根飄零。
  「從頭開始,就咱們母子倆,好嗎?不會、不會太難的,別怕。」孩子頻繁地動著,不知是在應許她,還是今日見著了親爹,特別激動,一波又一波的疼痛間歇傳來。
  她沉沉吐息,靠在路旁一株大樹底下,等待痛楚平息。
  自從得知慕容略沒死,內心震盪激涌,一心只想著見他,根本顧不得那些細微的變化,如今想來,怕是往返奔波,動了胎氣。
  又一波更劇烈的疼痛襲來,她冷汗直冒,挨不住劇痛跌跪在地。
  好疼!慕容……
  「慕容夫人?」隨後而來的穆陽關,見她跑跌在地,連忙上前攙扶,「怎麼回事?」
  她面色灰白,聲音嚴重顫抖,話也說不全,「怕是……要、要……生了……」
  「要生了?!」
  他臉色一變,這幕天席地間,怎麼樣也不是生孩子的好地點。
  村子裡唯一的穩婆離這兒也得要兩刻鐘路程……
  沒時間猶豫了,再遠也得要去,多思考一下,她和孩子就多一分危險。
  「你撐著點,我們去找旺嬸替你接生。」他當機立斷將她打橫抱起。
  她只覺身子落入一雙剛毅臂膀間,緊貼著耳膜的,是他右心房那鼓動的心跳。
  一顆又一顆的汗水,滴落在她額面,她費力地撐起眸,夾雜著他與她的汗水,迷濛視線間,望住他蹙擰的眉心。
  原來,他是如此美好的一個人,連對初識的孕婦,都願如此傾力相助、義無反顧,若是沒有那段陰暗的過往,他的本性原就該這般真誠良善。
  「放我……下來,我可以……自己走……」
  恐怕沒時間讓她自己走了,「別說話,保留點體力,等會兒好生孩子。」
  將她送到穩婆家中,裡頭空無一人,問了鄰舍,說是到鄰村接生去了。
  這可糟了。
  他先行將她安置在屋內,問她:「你還能等嗎?」
  「我……盡量。」
  他心裡也明白,生孩子這種事哪由得了人,她能等,孩子可不見得能等。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他等了一個時辰,還沒見旺嬸回來,眼看她臉色愈見蒼白,沁出的汗水打濕了衣衫及頰畔發絲,下脣咬出了一記又一記的齒痕,死命忍住那斷斷續續逸出的呻吟……
  這女子恁地硬氣,要換作別的女子,早叫翻屋瓦了,上月牛嬸家媳婦生孩子,他可是對那凄厲叫喊記憶深深。
  憂心再這麼拖下去會有危險,事關兩條人命,他也顧不得什麼世俗禮教、冒不冒犯了,彎身垂詢,「要不,我來試試,你……信我嗎?」
  她咬緊脣,早已疼得神智渙散,掀眸無力地點了點頭。
  他燒了熱水,捧著銀盆的手微顫。
  這輩子連見都沒見過,更別提要替人接生,他極力穩住心頭的慌亂,「你腿張開些……呃。你再使點勁……」
  這話由一個大男人來說著實有些窘迫,但隱約間似乎見著孩子的頭,他瞬間慌了手腳,也不知該碰觸哪兒才好,要、要撫撫肚子幫她推上一把嗎?還是、還是——
  「啊!」
  這聲大叫,不是來自產婦,而是毫無接生經驗的他——
  「頭、頭——」他瞪著落在掌上的頭顱,來不及震驚,那小小的身子已順勢而出。
  好、好、好軟,幸虧他捧得快,否則就要摔了。
  他雙手捧著軟乎乎的初生嬰孩,呆呆愣愣,猶未自巨大的震憾中回神。
  「啊——」這回的喊叫,來自莫雁回。
  他被這一聲慘叫拉回神智,旋即又陷入更深的呆愣中。
  「還、還有一個!」這是什麼情況?!
  他神智簡直比產婦更恍惚,快速打理好嬰孩,再次投入接生大任之中。
  這回,孩子沒折磨她太久,不到一刻鐘,第二個孩子落入他承接的雙掌之間,有了經驗,這一次他沒太慌亂,剪了臍帶,沉著地打理好一切,包妥布巾,再將孩子放到她身畔。
  「慕容夫人,你生了一對雙生子,都是男孩,有力氣瞧瞧他們嗎?」
  產生的莫雁回幾乎去了半條命,但聽到自己孩子平安,再如何體弱氣虛,也硬是撐著最後一絲神智,撐開眼睫。
  「他們……好、好看嗎?像誰?」
  「還瞧不太出來呢。」初生嬰孩,小臉紅紅皺皺,像個小猴兒似的,總不好在人母面前坦言——他覺得有點醜。
  但無論生得如何,內心總是滿滿的震顫與感動,頭一回親眼見證了生命了傳承與神聖,他是第一個親手接著他們來到世人的人,那種滋味——微妙難言。
  「那是哥哥,我懷裡這是弟弟。」長子看似性子較為溫順乖巧,哭一會兒便累了,依著母親安穩睡去,倒是這次子較難纏,打出世便使勁嚎哭,怕沒人理會他似的,不抱牢好生安撫都不行。
  「咱們有孩子了……」她喃喃道,水霧的眸望向他,露出一抹淺淺的、恬柔的絕美笑意:「這是你一直想要的孩子……慕容,你開心嗎?」
  耗盡心神的她,沒能等到他的回應,便昏倦睡去。
  是將他當成家中等待的夫婿了吧?
  他輕聲回應,「我想,他會很開心的。」
  再一次醒來,是被門外的嬰孩啼哭聲撓醒,伴隨著低淺的男子慰哄聲,一同傳入耳內。
  「乖,別哭了,娘很累,別吵了娘和哥哥好不好?」
  長子就在身畔,兀自熟睡。
  房門被推開,穆陽關見她醒來,說道:「你睡去後,旺嬸便回來了,她已經接手打理好後續的事,你剛生完孩子,最好別再舟車勞頓,免得傷了身子。」
  她沉默著,沒立刻搭腔。
  「我知道你歸家心切,想讓孩子的親爹抱抱孩子,可旺嬸說,女人家生孩子是賭命的事,月子沒調養好,往後可有苦頭吃了,我想你丈夫也不會希望你為了趕回去見他,熬壞了身體。」
  其實……孩子的爹已經抱著孩子,瞧得比誰都清楚了……
  見孩子依眷地偎在他臂彎,她心頭酸酸楚楚,「我……家裡沒人等著……」
  「啊?!」他愣了愣,不是說,要趕回家的嗎?「那孩子他爹……」
  「死了。」她斂眸,聲調平寂無緒,「得知他的死訊後,我才發現有了孩子。」
  即便如此,她還是毅然決然地留下遺腹子,為心愛的男人護住這一滴血脈。
  他不知該說些什麼,如此堅韌、至情至性的女子,世間少有。
  「你——教人敬服。」
  她扯扯脣,「我欠他的才多,你不會知曉,他究竟為我做了多少,傾其一切相待,而我聽聞他的死訊時,竟連一滴淚都沒有掉,只是空洞麻木,這樣無血無淚的人,你還敬服?」
  他望向她,目光是不變的柔軟,以及憐憫,「你心裡一定很痛,痛得不能面對他的死,才會將情緒牢牢鎖起,不敢釋出分毫,你們——很相愛。」
  一語重重敲痛心房最脆弱之處,她別開臉,不讓眸底的酸熱漫出。
  懷中才剛哄乖的嬰孩,這會兒又哇哇大哭起來,穆陽關沒轍了,苦笑道:「應該是餓了,斷斷續續哭了好一陣子,打出生至今,沒一刻能離手呢。」本想她再沒醒來,就要去附近鄰家討點羊奶來哺娃了。
  「孩子給我吧!」莫雁回接過孩子,單手要解胸前盤扣,他臉一熱,忙背身退出房門。
  這廂,么兒是滿足了,偎在母親胸前,滿足嗓吮。
  你呀,在向爹撒嬌討憐是不?
  孩子是不是也知道,這輩子能讓爹抱的機會不多了?是以,想趁這機會,心情賴在爹爹懷裡?
  穆陽關候在門外,不消時,嬰孩啼哭聲又起,小的正在母親懷裡哺喂著,那便是大的那個也醒了。
  他猶豫了片刻,料想她此時必是因應不暇,畢竟她也只有一雙手,如何兼顧兩個孩子?聽裡頭嬰孩哭得可憐,他揚聲道:「慕容夫人,我——方便進去嗎?」
  「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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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3 20:20:43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人是進來了,表情卻不甚自在,目光移往他處,不敢往她那邊上瞧一眼,偏開頭抱起床板上啼哭的長子,踱向窗邊。
  么兒吃飽喝足了,換手再哺長子。
  他背身站在窗邊,為孩子拍嗝,屋內極靜,傳來孩子間歇的吸啜聲,不知為何,他微微紅了耳根。
  他努力思索著,想找些什麼話題,來衝淡房裡漫著幽微曖昧。
  「孩子——想好該起什麼名了嗎?」
  「若是你,會想取什麼名?」
  「我嗎?還沒想過,頭一胎我會讓我大哥來起名。」表達他對兄長的敬重。
  「是嗎……」
  「將來,你可有什麼打算?」一個女人要單獨撫育初生的孩子都尚艱難,何況她一次要面對兩個,像方才那種情況只會不再上演,她就會得來嗎?
  「我生活無虞。」如果他指的是這個的話。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當然也猜得出她能力必然不弱,單單那身衣裳的質料,尋常人辛勞一整年也不見得負擔得起,「我是說,你沒想過改嫁嗎?」
  孩子總要有個爹,完整的教養以及完滿的家,是再多錢財都無法買到的。
  他們曾一同迎接新生命的到來,那種微妙和親密讓明明是初識的兩人,好像便沒那麼生分,忍不住交淺言深,為她的未來擔憂。
  「除去他,我這一生不會再有別人。」她想也沒想。
  「得妻如此,他這一生也值了。」
  莫雁回仰眸,定定望住窗畔頎然身影,貪婪地,怎麼也瞧不足。
  「我留下來。」能再偷得一月相處時光,也讓孩兒多親近父親。
  「嗯。」
  「麻煩你,幫我備上紙筆,我寫封信勞你交予穆當家。」
  「好的。」既是要在這裡待上一段時日,必然有不少事情要交代。
  穆邑塵得訊後,立刻趕來探視那對初生嬰孩,他的小侄兒。
  他來時,一對雙生子正在床上睡熟了,他伸出手,怕驚醒孩子,沒敢去抱。
  「你抱吧,他們睡得熟,沒那麼容易醒來。」
  他就近抱了外頭那個,她說:「那是長子。」
  「你認得出?」他瞧都長一個樣。
  「我是他們的娘。」
  「也是。」他頓了頓,陷入沉默,「我沒想到,你會生了雙生子。」
  知他想起了什麼,她回道:「我已離開了慕容莊,孩子的爹更與那兒脫離得乾乾淨淨了,雙生子再也不會是禁忌。」
  過往的傷害,她不會、也不容許重蹈在她的孩子身上,一雙嬌兒,都是她的心頭肉,舍了哪一個都不成。
  「略當年,若能得這樣的憐惜與珍視,今日又何至如此?」怪只怪,他們生錯人家,但至少,那樣的錯誤不會在他的兒子身上重演,他們有一個很好、很愛他們的娘。
  「請家主為孩兒命名。」
  「我?」
  「是,他說,頭一胎要問過兄長,我尊重他的意思。」
  「這阿陽……」他笑嘆,「現在的他,真誠美好得很惹人憐,是不?」
  她不答,他也沒再深論下去,她心裡一定比誰都明白,怎麼做對他們共同所愛的那個人才是最好的。
  「我看,就喚風雅、清雅吧!」
  他又待了一會兒,起身離去前,繞到後方灶房,找到幫忙藪煮湯食的弟弟,一再叮囑他要好生關照。
  雁回為他們家生了一對活潑健康的雙生子,而他卻基於私心委屈了她,終究是他們虧欠人家。
  兄長的交代,穆陽關自是不敢怠忽輕慢,他幾乎得了空便會過來探視,問問她有何需求,有時宰了雞帶來,讓旺嬸熬湯好為她產後補身,補氣的湯藥,他也不曾落下,準時抓了幾貼送來。
  有時來了,也會進灶房幫忙,學一學產後養身的膳食,旺嬸笑說:「我這手功夫多學些去,很快你就用得著了。」
  他也不怕人笑話,回得坦然,「說什麼呢!親事都還沒個準。」
  「不是聽說已經向想容家提親了?」
  就知道小村裡藏不了秘密,果然是傳開了。
  「身無長物,怎麼娶?」
  「陸老頭嫌你窮?」明眼人一聽便懂。
  「當爹的怕女兒吃苦,考量在所難免。」
  「哼,勢利眼就勢利眼,還替他說得那麼好聽,誰不知他專門養女兒賺聘金,當年想雲、想衣嫁裡,他也沒少敲幾筆,這回是跟你要多少?」
  顯然村長的行事人品,人盡皆知了。
  「一百兩。」
  「唷,還算少了。」比起嫁大女兒、二女兒,算是大放送了。
  他苦笑。
  就算如此,還是騰不出這麼多銀兩呀,村長也是吃定了他拿不出來,更絕無可能去向大哥開口,要他知難而退。
  房內,莫雁回移步離開半掩門扉,踱向窗邊。
  穆陽關隨後端了膳食進來,待會兒還得去村長家的果園上工,與她打過招呼便要離去。
  走前,目光在房內搜尋了一圈,知他在找什麼,她緩步移向木櫃,取出那方雪白帕子。「在找這個?」
  「咦?果真落在這兒了?」他萬分感謝地接回,收入懷裡。
  她默默注視著他謹慎而珍視的舉動,「陸小姐送的?」
  那帕子角落,繡了歪歪斜斜的「容」字。
  談及情人,他脣角微微揚起,不明顯,但那的確是笑,「要弄丟了,她會跟我沒完。」
  他說,她女紅不甚在行,為了繡這帕子,讓針頭扎了好幾回。
  好不容易繡成了,又送不出手,小閨女兒怕羞,於是艷陽天裡,拿出來為他拭汗,再狀似不經意地扔給他,說:「都你的汗臭味。」
  一開始,他沒解風情,收起洗了乾淨要還她。
  說到這兒,真笑出聲來了。
  「結果,腳丫子當下被她一踩,痛不堪言,這要是弄丟——」光想十根腳趾頭都要痛了。
  他們,真的很好。
  單看他談起那人時,眼底眉梢的喜樂,以及那漫在字裡行間的暖暖溫情,便知曉與那人在一起,他是幸福的。
  毫無負擔的幸福。
  這些時日以來,她不斷地聽身邊人在說,他們有多好,是多相配的一對小倆口,可是再多的聽說,都不如他親口陳述時那記溫存笑意。
  他離去後,她一個人站在窗邊,想了很多、很多。
  夕陽西下,那一雙儷人牽著手,漫步在田埂間,女孩不知說了什麼,他傾耳細聽,回上兩句,女孩嬌嗔地捶了他肩膀一記,雨點大的拳點痛不了人,穆陽關也由著她,長指溫存地為她順了順被晚風吹亂的發。
  她遠遠望著,眸眶微微發熱,耳邊,仿佛又響起那道低柔繾綣的音律——
  雁回,我是認真的。
  你要後性,我也不放你走了。
  你一難受,我心也要疼了。
  你縱是毒,我也甘心飲下。
  今生今世,只要你莫雁回……
  雁回、雁回……你真不要我嗎?
  她閉上眼,涌上心房的誓諾,一字、一句,狠狠壓回心底深處,密密鎖牢,永不再開啟。
  家主說的,只要他好,他什麼都願意做,只要他好,她……也願意。
  向晚時分。
  穆陽關勞累了一天,由村長那兒下工回來,見著立於家門外的身影,連忙加快腳步前去。
  「慕容夫人,你怎麼來了?孩子呢?」
  「旺嬸看顧著。」她說幾句就走,沒打算久待。
  「你有事請人說一聲,我便會過去,何必親自前來。」她現在還在坐月子呢。
  「我要走了,這些日子,謝謝你的費心關照。」
  「應該的。」他頓了會兒,「有這麼急嗎?不再多待一陣子?」
  旺嬸早年喪夫,孩子又都大了,到城裡頭工作,家裡已經很久沒有娃兒哭聲,難得她來了,能夠一起作伴,這二十來日,旺嬸可是開懷得很。
  「不了,孩子足月就走。」她自袖內取出兩張銀票遞去,「聽說你要成親了,一定有許多需要打點的地方,這收著。」
  他看了一眼,那面額嚇了他一跳。
  「這我不能收。」沒人禮金會這麼大手筆的。
  「我這兩個孩子若不是你,還不曉得會如何,比起嬌兒的命,這一點點感謝之意不算什麼,再說——這也不完全是我的,早年我夫婿做生意,你們家也資助過,那筆錢加上這幾年的利錢,二百兩不算多。」
  穆陽關又豈會不知,這只是她一面的說詞,作不得真,光看那一百兩的面額,也知她必是聽聞了什麼。
  「成親是我的事情,若沒那本事靠自己將妻子娶進門,那這親也不必急著結,我大哥那兒,還請你務必守口如瓶。」
  「你的價值,不在這一百兩。」她只是不想讓他受這般屈辱,要在以往,小小百兩銀,他連看都不看在眼裡,如今卻得為此而被人瞧輕。
  村長看不起他兩袖清風,一心想將女兒嫁給地主田家,這兒的地大多是田家所有,連陸家賴以為生的果園也是,田家允諾要以果園那片地為聘,偏偏陸家小女兒一心傾慕的人是穆陽關……
  這種梨園裡頭演出的悲情苦戀劇碼著實不適合他,他原是如此單據昂揚的男子,絕非弱不經事的苦長工,小小田家又算什麼?
  「你能這麼想,我很感謝。」一句「你的價值不在這一百兩」說得毫不遲疑,暖熱了心房,他何德何能,教她如此看重。
  「那——」
  「這錢,我還是不能收。」
  莫雁回還想再說什麼,外頭傳來呼喚——
  「阿陽哥!」
  他探頭朝前院一望,趕忙迎去,「容兒,怎麼來了?」
  陸想容將他拉往樹底下,親密地挨靠著,講起悄悄話來,「我爹刁難你,這事你怎麼沒跟我說?」
  「也不算刁難,他只是想確保你嫁了我不會吃苦。」
  「我又不怕吃苦!」女孩不依了,扯扯他袖子,「我的心意,你還不明白嗎?」
  這愣木頭!
  有時又覺得他不是愣,只是步伐溫溫吞吞,扯一下動一下的,她等得都急了,他還在那兒細火慢熬的,怕等得久了,會讓別個主動又有心的女孩子捷足先登,還是她自己不顧羞主動靠近示好的!
  好不容易,他自個兒表示想成家了,她開心得整夜睡不著,豈容爹爹來壞她良緣,她心裡頭雪亮得很,知道自己要嫁的是什麼樣的男人,他穩重踏實,是值得交託一生的好對象,就算暫時要吃點苦,那又何妨?
  總之,她是嫁定他了!
  悄悄地,她將一個木匣子往他懷間遞。
  他垂眸望上一眼,「這什麼?」
  「我自個兒攢下來的,還有部分是姊姊們私下塞給我,填足了數目,你拿去給我爹。」
  穆陽關聽懂了,今天是什麼黃道吉日?怎麼一個個全忙不迭塞錢給他?
  他將木匣子往回推,搖了搖頭,「我怎麼能拿你的錢?」
  用未婚妻的私房錢來下聘,這像什麼話?
  「可是——」
  「別擔心。」他掌心溫柔撫了撫她的發,「聘銀的問題,我會想辦法攢足,你若有心,就再等等我,好嗎?」
  「說得好像我等不及要嫁人似的……」她低噥,眼角余光瞥見他後方那道立於門邊的身影,「你有客人?」
  差點忘了。
  「這是慕容夫人,我跟你提過的,大哥的朋友。」他居中引介。「我未婚妻想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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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3 20:21:01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這便是他此刻心頭放著的人。
  莫雁回定定望住她,笑容極甜,眼神純淨而無偽,是個好女孩,尤其望著他時,滿滿地、藏不住的柔情戀慕,騙不了人。
  或許,得是這樣的人,才能燦亮他前半生的陰暗,暖著他的心。
  她點點頭,簡單說了祝福的話,便告辭離去。
  「……還瞧,人都走遠了!」
  微風輕輕送來一句嗔語,殊不知她習武,聽覺敏銳。
  「怎麼了?」聽出未婚妻不悅,不解地低問。
  男人愕然,低笑出聲,「想什麼?人家都兩個孩子的娘了。」
  「……哼。」
  她加快步伐,將那淺淺的情人低喃話語遠遠拋在身後,不再回顧。
  臨去前,莫雁回將一切都打點得挺周到,給旺嬸的酬金、鄰里的謝禮都備足了,看得出她不是養在深閨的女子,以往隨著丈夫做生意,學得禮數周全,也雇了馬車及奶娘好沿途幫著照料,將每一件事打點得有條不紊。
  「我覺得……她是那種很聰慧、很有能力的女人,男人應該都很想娶到她吧!」相較之下,陸想容都要自慚形穢了,那身教男人一眼便移不開視線的光芒,總覺得……站在她面前,她這種村落裡的小家碧玉,很上不了檯面。
  她有種……不安的感覺。
  明明是兩個八竿子也不會打在一塊兒的人,可她就是不安,不願穆陽關與那名寡婦多有接觸,她不是亂吃飛醋,見了誰都疑神疑鬼,而是……
  是女人家的敏感吧,莫雁回身上有一種與穆陽關共通的特質,她也說不上來,一看便覺不是屬於這個村子裡的人,很——不俗的氣勢。
  是以,有一度她很擔心,穆陽關會不會轉了心念,目光隨著那名女子而去?
  所幸,她就要走了,陸想容松下一口氣,終於能坦然去打個招呼,祝福她一路順風。
  離去的前一夜,穆陽關在前廳的木櫃子上,發覺壓在針線籃子裡那兩張面額一百兩的銀票。
  當下,他拿了銀票便要前去退還。
  她的心意,他感懷於心,但這錢要真收了,他一生都會不安。
  莫雁回已萬事備妥,他到的時候,她就坐在院外悠閑乘涼。
  「坐啊,陪我看看星星。」
  到嘴的話暫且擱下,不好掃了她的興,便順勢坐下陪她聊了幾句。
  「這裡哪兒好?」為何他如此堅持,非要待在這小村落裡?
  這一個月來,她在這兒生活,留心觀察著,近百戶人家,日子過得都不甚富裕,他童年雖不如意,但自從回了慕容莊後,家主是將他寵著、嬌養著,吃穿用度極其講究,不捨他受絲毫委屈,過慣了奢裕日子的他,適應得來簡樸生活嗎?
  「自在。」他淡淡回了一句。
  「自在?」
  「是啊,你在這兒待上一月有餘,難道沒感受到濃濃的人情味?」那鄰里間不分彼此、相互照應的生活,沒有心計,也無須防著誰,日子過得多舒心。
  他忽而起身,拉了她一把,「來,帶你走走,認識流雲村。」
  他們沿著小路,途中經過哪戶人家,就向她介紹一遍,裡頭的成員及特色,有些當然也會碎嘴道人長短,也有些錙銖必較,鑽點蠅頭小利,可是一旦哪戶人家有事,也不會吝惜伸出援手。
  這裡,沒有真正的壞人。
  「家主——我是說你大哥,住他那兒,難道就讓你不自在嗎?」
  「也不是,只不過大哥,大嫂,青青,還有將出世的孩兒,那是一家子,雖然他們沒有當我是外人過,我心頭總是想,要有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家,像大嫂那般,對待夫婿溫婉關懷,那樣——也許就不會覺得格格不入,融不進暖馨的氛圍裡,倍感落寞。」
  所以,他才會離開,獨自去尋屬於自己的溫暖。
  「我說這些,你可別讓我大哥知道,他聽了會難受,覺得自己不夠關心我,我這大哥,總是為我設想太多。」
  「會的,你現在有陸想容,會得到你所想望的那一切。」
  「我也是這樣想,容兒有我夢想中的妻子該有的一切條件。」
  小路走到了盡頭,兩人再循著原路往回走。
  回到旺嬸住處,他掏出銀票遞還她,「這我不能收。」
  「你不是說,陸想容是你的夢想?它能完成你的夢。」
  「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他的夢想,又與她何干?
  「這是我欠你的。」她不能給他的,就讓另一個女人來完成,至少,她還能替他做到這一點。
  她轉身兀自進屋去了,沒再讓他多言推託。
  他獨留在屋外,呆立了好半晌,收下也不是,退也退不回,回程路上,苦思著該如何處置。
  她說,她欠了他。
  他想,那絕非前日她送錢時,說的那般輕描淡寫,她對他的態度一點都不像是初識。
  該問大哥嗎?
  可——問了又如何?真有什麼恩怨,忘都忘了,她也沒再提,還不如法個單純的點頭之交就好,反正,往後應是不會有太多牽扯了。
  思及此,也就拋諸腦後,他加快了步伐回家就寢,明日還得上工呢!
  抽離了雜思,這才留意到地面上晃動的暗影——那不是他的。
  是誰一路鬼祟地尾隨在他身後?他疑惑地欲轉身一探究竟,同時間,一隻白帕覆上口鼻,他聞到一股異樣的香氣,警覺要閉氣已來不及,後頸一疼,眼前一黑,便什麼也不清楚了。
  再一次醒來,周遭一片暗寂。
  他本能伸展四肢,舒緩一身的僵硬疼痛,不經意間,肘彎碰著了一處濕軟,瞬間,他神智整個回籠,驚愕地坐起。
  「醒了?」
  這聲音——
  「慕容夫人?」
  「是我。」
  「這……怎麼回事?我們……」
  「有人在茶裡下藥,我醒來就在這裡了。」
  所以是針對他們來的嗎?他兩袖清風,沒什麼可圖的,但若是衝著她來,何必連他也一併下手?他想不通。
  眼前一片不見五指的黑,他掌下緩慢地摸索,約略知曉他們是同在一張木板床上。
  他耳一熱,微窘地退到床頭邊,保持距離。
  莫雁回緩緩坐起,抱膝倚靠在床尾,兩人各據一方,靜默無語。
  「抱歉,你……呃……」也不知這事是如何招來的,頓時詞窮了。
  他倆都知曉,這事多半是衝著他來,除了穆邑塵無人知曉她在此處,而她來流雲村也才一個月,不至於與人結怨或利益衝突,如此推想,肇因多半與他脫不了干係了。
  真諷刺,才說流雲村沒壞人,轉眼就自掌嘴巴,讓她遇上這種事。
  「你知道是誰了?」
  「還不清楚。」得繼續觀察對方行動,由所圖之事推敲。
  而後,兩人都沒再開口,維持了長長的靜默。
  他一直很怕那種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她從沒問過原因,心裡大致也推想得到,必是與他童年備受欺凌的過去有關,如今,他將一切全忘了,沒了那些灰暗記憶,應是也不會再害怕這一窒闃暗了吧?
  靜得發慌的幽寂中,傳來微沉的呼吸頻率,她捕捉到了,手探向他,觸著一片濕涼。
  「穆陽關?」
  「我——抱歉,但是——」一個大男人怕黑怕得呼息急促、意識渙散,這怎麼也說不出口。
  「沒關係,我明白的。」她張臂將他摟來,溫聲安撫,「你不是一個人,還有我在。」
  他不是一個人……
  穆陽關蜷曲著身子,說不上來在怕什麼,像是……看不見的黑暗裡,隨時會有東西撲上前撕咬他,直到一記溫軟的懷抱,將他柔柔護住——
  不會……有什麼的,她護得很牢,不會、不會再有什麼能傷害他,也不會再痛了……她一直、一直地在他耳邊這麼說著。
  他緩緩調息,努力讓心緒平復下來。
  纖長的指在他頰畔、肩背柔柔撫著,他枕在她頸際,莫名的恐懼稍稍退了些,那感受並不陌生,好似、好似許久以前,也曾有過——
  帶著薄繭的十指,不若一般閨秀細緻柔軟,但是指間有技巧揉按穴道,讓他頭疼欲裂的緊繃感舒緩了放多,還有這熟悉的馨香……很淡,不是來自任何人工香料,是純粹體香,必須極為貼身才能嗅聞得到。
  是香氣作崇,還是暗夜教人迷失?他恍恍惚惚,陷入現實與虛幻的交界,分不清真偽,腦海浮現朦朧面畫,兩道赤裸交纏的身影,床第間,翻雲覆雨,旖旎似火——
  他氣血翻騰,下身火熱緊繃得發疼,本能地欺上她,吮上那道惱人的香氣,藉由雪白嫩肌安撫體內狂熱的躁動。
  她怔然,對上他情慾氤氳的眸。
  「穆陽關?」
  他迎上前去,噙住軟脣,沒讓她有機會多言,乘隙堔入脣腔的舌,纏著她,渴切索吻。
  她撫過他頰容、頸際,掌下所觸肌膚熱燙得驚人,他野蠻炙熱的吮咬,摩疼了她的脣,她一退,他便順勢欺上,將她壓進床板間。
  糾纏中,鼻間嗅著一絲異香——
  他,是誤中了媚藥吧?才會這般——激狂野蠻得失了理性。
  「小……拾兒……」
  輕不可聞的呢喃,飄入耳際,一瞬間揪緊了泛酸的心房。
  他還記得。
  兩情廝磨時,他最近在她耳邊,親匿地喚她乳名,即便忘卻一切,牢牢刻印在靈魂深處的那個呼喚,也不曾真正拋舍過。
  她鼻間一酸,張臂回擁他。
  「是我,我在。」
  「……拾兒……雁……回……」藥物狂亂了神智,仿佛又回到那個兩情繾綣、恩愛無盡的日子,他失了自製地想抓住那抹溫暖,全然獨占。
  「要你……」他急切地揪扯著衣衫,不教任何事物阻隔在他倆之間,幾近蠻橫地闖入幽徑,肆意衝撞起來。
  「嗯……」她蹙眉,粗野的需索弄疼了她,可她沒抗議,溫溫馴馴地應承著,任由他取走身子,解媚藥之苦。
  他頂弄得深且狂,幾回深鑿後,快意地在她體內釋放。
  過後,他微微喘息,伸展肢體擁抱她,那冰肌玉膚、溫軟身軀緩了體內躁熱,他上了癮,喜愛地廝磨著,暫歇的熱潮又起,飽滿地撐脹著女性幽徑。
  這一回,他緩了步調,深深淺淺,來回頂著她。
  痛意過後,漸進的頻率堆疊起酥麻快意,她閉眼低低輕吟。
  他認得這聲音。
  有些記憶藏得太深,但身體、本能就是認得出他曾經眷愛萬般的一切,媚藥只是引子,勾起那壓得太深,幾欲癲狂的情潮。
  他眷著這身子,還有被撩起情慾時,總壓抑著不習慣喊出聲,成了斷斷續續的低吟喘息,他聽著,總覺得媚得入骨,搔人心癢。
  釋放了第二回後,仍不捨得罷手,身子纏著她,不曾稍分。
  夜盡天明前,一再、一再地糾纏,不知節制——
  倦極,交頸而眠。
  再度醒來,是被由遠而近的雜沓聲響撓醒。
  尚未完全醒覺的腦子,模糊間見著撞開的木門,接涌而至的村民,認出第一張臉、第二張臉,困頓的神智這才緩慢反應過來。
  昨夜模糊的畫面閃過腦海,當下,他震驚得徹底清醒,本能抓來一旁散置的衣衫,翻身擋在未著寸縷的她身上。
  「嗯……不要了……我好累……」莫雁回被折騰了一夜,尚未完全醒來,軟軟地抱怨一聲,便將臉埋向他頸際。
  他當下窘得難以成言。
  「先……出去,拜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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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最先有反應的是瞪大眼不敢置信的陸想容,她掩著臉灑淚奔出。
  「容……」他想喊,迎上村民不苟同的譴責目光,腦海亂成一團,不知由何解釋起。
  「看吧、看吧,我說了你們不信,這下眼見為憑,這個偽君子!」
  誰還在那裡瞎起哄!
  他一惱!火大地吼,「出去!」
  「我看你怎麼交代。」村長冷哼一聲,轉身走了。
  其餘幾人魚貫而出,他連忙伸手搖醒她,「慕容夫人!」
  她揉揉眼,初醒時的嬌憨模樣宛如女孩兒似的,兩頰紅撲撲,迷濛眼神忒惹人憐,完全沒了平日的冷艷矜雅——停!他在想什麼。
  收回騷動的情思,他甩甩頭,讓自己清醒些,察覺身子還親密地貼著人家,趕忙抽離,背過身快速著裝。
  失了熨貼的溫暖身軀,一絲涼意襲來,將她喚回現實,終究是想起——這男人已不再是她的。
  她斂容,冷靜地起身穿回衣物。
  一時間,兩人各據一方,默然無語。
  混亂的腦子,這才能逐漸沉澱思緒,好好思考。
  他打量著眼前的破落小屋,再怎麼無知,也曉得他們是遭人設計了,且依目前這情勢看來,他心中已大致有底。
  只是,知曉又如何?終究是將她拖累了,而且是拖累到這種事上頭,他如何對得起她?
  「是田無達吧?」
  他愕然回身,見她一臉平靜。
  「不必如此意外,這人不是要錢、不是要命,設計別人一夜春宵,對誰最有好處?你和陸相容毀了,一心想娶佳人進門的田元達就有機會。」這種小把戲,她看得多了,當年隨家主營商,什麼骯髒手段沒見識過?
  問題是——她怎能如此雲淡風輕?這賠上的是她的清白,他償不起。
  莫雁回也知他在想什麼,扯扯脣,平寂無緒地又道:「就當這事沒發生過,不必放在心上,好好與陸想容解釋清楚,她會理解的,畢竟你也是遭人陷害,怪不得你。」
  她只管想容怪不怪他,那——她呢?她受到的傷害與羞辱,只會比想容多,不會少,她為何不怪?
  「只怕——沒你想的那麼容易。」縱是想容諒解,村長也會逮著這機會大作文章,沒那麼輕易善了。
  「也沒你想的那麼難,只要兩個人堅決相守,任何問題便不會是問題,怕就怕,沒那個心而已。」所以,她當初才沒能守住,錯放了他。
  「走吧!先離開這兒,若需要我代為解釋,我也願出面與陸姑娘說清楚,不使你婚約生變。」
  見她姿態灑脫,毫不拘泥,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春夢一場,天一亮,便絲毫痕跡不留。
  她甫邁出步伐,腳下一軟,他趕忙伸臂,攙住她,腦海隱約想起,自個兒昨晚是如何孟浪粗狂地折騰她——
  那畫面令他耳際一陣窘熱,還有更多涌上心房的愧疚,心知自己必然是傷到了她,此時身子絕不會太好過,她愈是故作不在意的姿態,就愈覺對不住她。
  果然不出他所料,這事不出半日,已在村子裡傳得沸沸揚揚。
  他去了一趟陸家,沒見著陸想容的面便讓村長趕了出來,說是未成親便背著想容與人勾搭,這種品行不端的下流胚子,說什麼也不會把女兒嫁給他。
  再加上田元達煽風點火、四處造謠,說是多次見他們暗渡陳倉、野地苟合,這回好不容易逮著了……
  莫雁回想了又想,還是暫留了下來。
  她若轉身一走,他縱有十張口也說不清。
  她是女人,所以了解陸想容的心思,今日若不證明他是遭人暗算,日後就算兩人成了親,心裡永遠埋著懷疑的種子,不知今日走了一個慕容夫人,幾時又再與另一個女人勾搭上。
  要真如此,這親他結了也是勉強,只是表面的幸福。
  他們兩人瞬間成了眾矢之的,承受全村的不諒解,尤其是莫雁回,一個外來的借宿者,村民心疼陸想容,她承受的謾罵與累視絕對比他高上許多。
  同是一起犯的錯,男人與女人,永遠不會一樣。
  男人,會被遺忘,女人,卻會一生被輕賤蔑視。
  這年頭不就是這樣嗎?高道德、高標準地規範都會女子貞節與操守,稍有疏失,便要冠上失貞敗德、放浪輕佻的罪名,一輩子翻不了身。
  就像原本對她和善萬分的旺嬸,當天便將她逐出門,仿佛多留她一刻,便會玷污了門庭。
  他遠遠看著,上前抱過左臂上的孩子,拎起早先打包好、如今被扔在地上的行囊,「走吧!」
  不需多言,她安靜隨著他回到穆家老宅。
  「你暫時安心住在這兒,其餘的,我們日後再談。」
  「嗯。」也沒問要談什麼,安然接受了目前的情況。
  有時他都想,她為何還能哪些沉定?明明最覺委屈憤恨的應該是她,卻仿佛無關己事那般,安然自在。
  她曾問過他,「你要我走嗎?我走了後你會不會比較好處理?或是要我留,為你解釋清白?」
  「你……留下吧。」他當時思緒一團混亂,還沒能釐清些什麼,但本能地知道不能讓她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走了,無關要她代為解釋什麼清白,而是——他虧欠她的,同樣沒能交代清楚。
  做都做了,還有什麼清白可講?
  她不曉得,但他自己心裡清楚得很,那一夜,雖是受藥力影響,可做了一回又一回,到後來,神智逐漸清明,他還是吻她、抱她、進入她的身體,他不是一整夜都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他不懂自己的身體,為何會自有意識地眷著她,更不懂她究竟在想什麼。
  她不是說,心裡只容得下死去的丈夫?那又為何與他——
  她沒有抗拒,再受藥物所惑,也能確定自己並未迫她,她是心甘情願,以身體換得他的安好。
  她待他太好,從錢財到身子都不吝於給予,若說這背後的因由他還想不明白,那未免矯情。
  他想了一夜又一夜,深思熟慮過後,想明白了,心裡也有了決定。
  他問她:「我與想容談清楚,你要嫁我嗎?」
  正在房內哄著孩子睡的莫雁回,動作一怔,抬眸望他,「什麼?」
  「我說,嫁我,要嗎?」
  「那陸姑娘……」他不是說,娶陸想容是他的夢想?
  「我與她相識半年,還沒有那樣深的糾葛。」也幸好還沒有,來得及,喜愛之心自是有的,可權衡輕重,他知道何事應為,何事不可為。
  他勢必是得辜負想容了,因為他虧欠另一個人的更多,他們的事早傳開了,連大哥都來關切問上幾句,旁人看她時的異樣眼光,他不是不曉得,若不擔起責任,她要如何做人?
  「你的意思呢?若願嫁,我就娶。」
  「好。」沒有矯作的尋思矜持,她答得俐落。
  「不過……」他沉吟了下,「有些事,還是得先跟你說清楚,大哥是我唯一的親人,婚事我會先問過他,另外,我希望你也能與我一般敬重他,可以嗎?」
  「當然。」
  「另外,婚事一切從簡,禮數到了就成,總得顧慮陸家那一頭的感受,希望你能體諒。」辜負想容已經夠說不過去了,若再大肆鋪張,簡直是欺人太甚。
  「我懂。」
  「嫁了我,吃苦是必然的,我無法讓你錦衣玉食,我知道你不缺錢財,可那來自慕容家,我也有男人的尊嚴,希望你明白,那些——將來就留給兩個孩子。」用她前夫的家產度日,他怎麼想都不能接受。
  「好。」雖然事實與他以為的有些出入,但錢財確實來自慕容家沒錯,她也沒與他多作爭辯。
  「還有——」她始終安靜聆聽著,他忽然有些心虛。
  自己條件開出一長串,她照單全收,逆來順受,倒顯得他存心欺人似的,難得她捺得住性子,要換成旁人,嫁來吃苦,有錢還不能用,早跳起來罵他刁鑽了。
  於是他話鋒一轉,改問:「你呢?有沒有什麼要求?」
  她想了又想,還是搖頭,「沒有。」
  想起來……很不平等。
  他又是一陣氣虛,連忙自己開出一條保證,「我會將兩個孩子視如己出。」
  「嗯。」她不甚在意地應和,像是壓根兒未曾懷疑過這一點。
  「還有、還有……」她這般淡定無所求,他倒詞窮了。
  「穆陽關。」所幸,她淺淺地接喊一聲,化解了他的窘境。
  「什麼?」
  「我會盡我所能,當你心目中的好妻子。」低淺的話語,卻沉得有如蘊含無盡重量,許諾般鄭重。
  他並不曉得,她是用了多少淚水、相思與椎心痛楚,才換來說這句話的機會,只是默默聽著,心房鼓動,汩汩流動著暖意。
  「……嗯。」言語仿佛已成多餘,他安靜地感受她的誠摯,作下決定後,直到這一刻,才真正感受到,這個抉擇,他作對了。
  穆陽關先是去了一趟陸家,這一回,已經不若上回登門時那般,急著把事情解釋清楚,到了這地步,解不解釋已經無所謂。
  迎上陸想容眼底滿滿的不諒解,他受了下來,即便她此刻恨他入骨,那也是應該的。
  「我們——就這樣了吧。」
  她一愣,震驚地瞪住他,「你說什麼?」
  「這些天,你應當也聽得不少了。」關於那些暗渡陳倉、月下幽會諸如此類的傳聞,她要將他看得多下流不堪,他都不意外。
  「你不解釋?」
  「一開始,我想,不過現在——」既然已經作下決定,就沒什麼好說了。
  他取出那方她親手所繡的帕子,物歸原主。
  「穆陽關,你這渾蛋!」她傷心氣極,帕子用力扔向他,「我沒懷疑你啊!我知道你的為人,他們說的我一個字都不信,只要你解釋、只要你說,我一定會信你的,你為什麼連哄哄我都不願意?!」
  她知道這件事一定有內情,可是哪個女人遇上這種事會不生氣的?她是鬧著彆扭,要他來哄哄她,測測他有多在意她,並且保證下回會小心,不再對不起她……
  她心裡頭也惶然啊!是她主動靠近他、是她先示好的,他的喜愛一直都溫溫淡淡,淺薄得像是一陣風吹來便會消散,她從來不曾踏實過。
  可她沒想到,自己在他心裡如此不重要,他連一絲努力也不曾,便輕易將她給舍了。
  「問題是,我的確做了,背後原由說得再多也改變不了事實,女人貞節何其重要,你會不懂嗎?」
  「她是寡婦——」
  「寡婦就該任人輕慢?」有過一個男人,不代表她的身子就可以不被尊重,她是受他連累,連自己也給賠上了,他能當沒這回事嗎?
  「我必須要對她負責,容兒,也許是我們緣份不夠深,結不成夫妻,你——再看看別人吧,或許將來會有更適合你的良緣。」
  「穆陽關,你真的好可惡!」說得冠冕堂皇,不過就是為了掩飾他的私心!
  他的心早就偏了,如今也不過是順水推舟,否則為何被犧牲的是她而不是那個女人?這一切根本就是藉口!
  穆陽關不語,受下了她的指責。
  他知道她會氣、會怨,但時間終會衝淡一切,也許一年半載、或許更短,三、五個月後,她又會是那個愛笑、活潑的陸想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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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3 20:21:35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真的,他衷心地如此期望,自己帶給她的傷害不會太深。
  說完該說的,作了清楚的了結,他找了一日,帶著莫雁回一同回去見兄長,告知成親的決定。
  「慕容夫人?」兄弟倆在偏廳內私下談時,穆邑塵一臉怪異地瞥他,「你都這麼喊她?」
  「不對嗎?」大哥的神情耐人尋味,「她說她夫家姓慕容。」
  不過,未來要成穆夫人了,如今這麼喊,確實是不妥。
  「她……呃……她的閨名?」
  穆邑塵又挑眉了,「都要娶人家了,至今連閨名也不曉得?」
  他這弟弟,究竟還能多耍寶?
  「一開始沒問,現在——再問也怪。」完全問不出口了,只好私下求助兄長。
  「雁回,她名喚莫雁回,家中排行第十,有時她『夫婿』會喚她一聲小拾兒。」說到最後一句,有意無意地瞥了他一眼。
  「拾作……雁回……」他繞在舌法細細玩味,總覺熟悉又親密。
  穆邑塵專注地審視著他神態,問道:「你是真心想娶她嗎?」
  「是。」察覺對方語帶保留,回問:「大哥不同意嗎?」
  「我若不同意,你會如何?」
  「我——」他一窒,答不上來。
  單單如此,就夠了。
  他沒能在當下毫不遲疑地說:「大哥不允,我不娶」。
  他為難了,舍不去。
  因為在意,才會為難,一直以來,都只有雁回才是他心中無可取代的獨特之人,無論有無記憶,皆同。
  他笑道:「雁回是個好女人,你要好好待她。」
  兄弟倆談完,拍拍他的肩,要他喚雁回進來。
  莫雁回也知,這已違背最初與家主的約定,步入內堂後,便一直僵立不語,等著他開口。
  他看了她好一會兒,忽而笑出聲來,「你現在的模樣,好像初跟在我身邊學做生意,下錯了第一個決定時,直挺挺地在我面前,等著挨罵的小嫩娃。」
  那件事,她記得。
  一個錯誤的決定,損失的銀兩得以萬計,他卻只是問她——「學聰明了沒有?」
  學聰明了,可代價好大。
  問他為何不予訓責?
  他回她:「你受的教訓還不夠大嗎?不必誰來罵,自己都過不去了,要再罵下去還得了?」
  他說,他也犯過錯,沒人是生來什麼都會,犯錯也是一種學習,懂得從錯誤中爬起來,記取教訓,那便值了。
  他一直都是個仁厚的主子,如今——
  她斂眉,低道:「他若要娶陸想容,我絕無二話;可是他今天開了口,要我嫁他,家主,您知道我說什麼也不會拒絕他。」她已經拒過他一回了,這一次,無論如何她都要允他。
  即便家主不苟同,即便成為眾矢之的,即便他明日想起了什麼,扔來休書一封,不欲與她再有瓜葛,她也不悔今日下嫁。
  「我也沒要棒打鴛鴦。」原是一片護弟心切,若是在不傷害弟弟的前提下,阿陽想娶,他也沒理由非拆散他們不可。
  如此甚是圓滿,繞來繞去,他們終究還是回到對方身邊,他也不必背負著虧欠,成日憂心她與兩個流落在外的小侄兒。
  「我還是那句老話,記取教訓了?」
  「是。」這沒能及時識清心意的代價極痛,她一生都會記得。
  「家主曾說,有朝一日,我若尋得鐘意男子,您會以兄長的身分將我嫁出,雁回斗膽,請您為我主婚。」她雙膝一彎,鄭重行了大禮。
  他正要伸手去扶,穆陽關就在這微妙的時刻點進入,看了看跪在堂前的她,眉心微蹙。
  這是——穆邑塵有些啼笑皆非。
  「再不起來,人家要以為我蓄意欺壓了。」
  她回身一望,連忙起身。
  雖已明確得到大哥的首肯,回程路上,穆陽關仍不免憂心一問:「大哥可有對你說些什麼?」
  她不解,回問:「他應該要說什麼?」
  「……」雖知大哥為人,不會刻意為難她,可她終究是寡婦再嫁,難免擔心大哥那頭有意見,又不便對他明說。
  「……沒,你若有事,可以對我直說,別擱在心裡。」
  她偏首,淡淡瞅了他一眼。
  「這便夠了。」
  「什麼?」他有允她什麼嗎?怎她一副「足了」的神情。
  他不會曉得,允上他千百個條件,只要他這一句,便足以抵過。
  他心裡頭是有她的,惦著她的情緒、有意護她,這還不足夠嗎?
  兩人的親事辦得極低調簡樸。
  村裡的人對他們多有微詞,一是怒責他當了負心郎,二是輕視她狐媚手段,奪人所愛,無人願意來喝這杯喜酒。
  穆邑塵請了店裡的夥計、以及幾位與兩兄弟往來熟識的朋友,也無其餘近親,加加減減不過請了一桌水酒宴客。
  不過,至少還備了蟒袍嫁服,在兄長友人的見證下,簡單地拜堂成了親。
  如此寒磣,他想了都覺心虛。
  連新房也只是貼了幾張紅字充數,新枕鴛鴦被還是大哥置辦的,不欲讓人再多費心神,其餘全數婉謝辭,卻是委屈了她。
  入了夜,她坐在新房內,姿態沉靜,看似並無怨責之意。
  「你——」開了口,卻無以為繼。
  畢竟,兩人相識時日尚短,感情基礎淺薄,偏又一同做過那極致親密之事,那樣的生疏卻又曖昧,矛盾之下,一時間也不知如何以夫妻形式與她共處。
  「忙了一日,你也累了,早點歇著。」他自木櫃中取出舊枕被,移步就要退離新房。
  「你去哪兒?」
  「呃……我去廳裡睡,你安心……」
  「要去也是我去。」房間是他的,床被是他的,要真有誰該出這道房門,那也是她。
  穆陽關連忙抓住她要取枕被的手,「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抬眸,等著下文。
  「我以為……我們這親結得倉促了,一切都來得太突然,我不確定……你是不是……」
  是不是願意與他同房?
  她聽懂了。
  若是決定權在她身上,那麼——
  「我不覺困擾。」
  「呃?」意思是要同睡一房嗎?
  「我們是夫妻,不是嗎?」
  也對,該做的全都做過了,如今名分也有了,再拘泥於同不同房的問題,未免可笑。
  「那……」他幹乾地道:「我得先說,我夜裡不滅燈的。」
  「我知道。」
  將舊被子又擱回去,寬了衣,一同躺上了床,他睡在外側,將被子分了大半給她,躺得直挺挺的,拘謹得連她一片衣角也不敢輕碰。
  這新婚夜靜得尷尬,一聲嬰兒啼哭解了他窘境,趕忙起身哄娃。
  哄睡了大的,躺回床上,沒一會兒,換小的餓了。
  如此幾回下來,夜漸深沉,娃兒睡熟了,他們也累了,往床上一倒,挨靠著便沉沉睡去。
  隔日,他醒來時,已不見枕邊人。
  鐵架子上已打好一盆熱水,他洗漱過後,整好衣容出了房門,桌上正擺著清粥與兩碟小菜。
  莫雁回熄了灶火,端出最後一盤辣丁香魚乾。
  「你會做菜?」一直以為她出身良好的人家,就是不懂這些灶房雜務。
  「會。」以前家主的日常起居都是她經手打理,雖不是每一道菜都親自烹煮,也必會全程盯場發落,這些事對她而言並不陌生。
  「你若有特別想吃的,可以說一聲。」以往她熟知的是家主的喜好,從今日起,她想了解他的習性、飲食偏好,點點滴滴都會記在心上,不再輕忽了他。
  「嗯。」他承情地將她為他煮食的第一餐,吃得盤底朝天。村長那頭,他告了幾天的假,村長巴不得他快快娶別人,好讓小女兒死心,早早便允了他的假,好讓他陪陪新婚妻子。
  用過餐後,他陪著她四處走走,認識這個將來要一回生活的小村子,途中遇上了幾個村民,以往親切的招呼全沒了,不是冷眼無視地走過,便是在他背後碎語,諸如——「好好的大閨女不娶,硬要去撿別人穿過的破鞋,拖油瓶一認認兩個,也不知圖人傢什麼……」
  這話不堪入耳,他趕忙拉了她的手快步離去,也不曉得她聽見了沒。
  應該沒有吧?悄悄覷了眼她側容,神情是一貫淡然,倒是彎起的指,暖暖回握了他的掌。
  心,沒來由地踏實了,他緩下腳步,兩人各抱了個孩子,一家子漫步在田野間,穿過了河道,並肩坐在曲橋畔,間或交換幾句不頂重要的瑣碎閒話。
  他說,要給孩子取個乳名,聽老一輩說,孩子會比較好養。
  「有這回事?」
  「難道你沒乳名嗎?」
  「是有。」
  「那就是了,叫大寶小寶吧。」
  「……」
  「你有意見?」
  「……沒」
  分明就是一副很有意見的樣子。
  「我跟你說,坊間聽來愈平凡俗氣的名字愈好養,你不要不信。」站在街頭隨便叫一聲大寶,百八十個人會回頭,那些個陰差瘟神癆病鬼的,想找也不找不著人。
  「好,你說了算。」
  她神情仍是不變的平和,偏他就是讀出了些許不同,那專注望他的燦亮明眸好似閃動著什麼,他分析不太出來,可柔柔的、亮亮的,教他心房一陣怦動。
  沒能意識到自己的言行以前,已然傾下身,覆上那微彎的脣。
  所謂夫妻,就是這麼回事吧!
  他沒與誰成過親,無從比較,可如果是她的話,感覺還不壞。
  成親以後,有人為他打點家中一切,回到家來,便聞得到飯菜香,夜裡天冷時,挨靠著相互取暖,燈燭下,一針一線為他補綴破衫,間或回應他的注視,仰起頭視錢與他暖暖交會……
  一次又一次,她總是不經意地踩進他心房最柔軟的角落,那些他從不曾對誰訴說的夢想,一一化為真實,映入眼簾。
  生活裡的瑣事,她從沒讓他操過一點心,成親前,從不預期這種清冷矜雅的女子會是他理想中的好妻子,可她確實是,甚至比他能想像的還要更好。
  一開始沒想過,後來發現,將她的形影擺進那夢想中的畫面裡,竟是再契合不過,任憑他再怎麼苦思,也想不出第二個能夠取代這形影的女子,換了誰,怎麼看都覺得不對了。
  新婚第三日,清晨醒來,難得一向比他早起備膳的她貪眠了,頰畔輕蹭,怕冷地朝他胸前又縮了縮。
  他被散落的發搔癢了鼻,伸指拂開,碰著嫩頰,好柔膩美好的觸感,教他掌心貼了上去,在臉容、雪頰之間來回挲撫。
  掌下粗礫的硬繭,摩挲得肌膚刺刺麻麻,她抗議地縮縮肩,低噥了聲,軟如棉絮的聲浪飄入他將醒未醒的意識間,順勢迎了上去,尋獲軟脣,終於如願嘗到夢境中那棉花糖般的軟甜滋味,於是得寸得尺,清晨硬實的下身也貼纏而去,伸腿勾住她腿彎,蹭著女生特有的柔軟曲線,稍慰躁動火苗。
  她還沒完全醒覺,而他醒了,貼纏在一起的身子熱得不像話,抵在她腿縫間的熱燙,渴望進入她。
  他啄了啄她,往頸際咬了幾口,她撐開水霧迷濛的眼,本能迎上前,四片脣糾纏在一塊兒。
  「雁回、雁回……」
  沒察覺到自己頭一回喊出了她的閨名,如此自然而親匿,掌下探撫著,剝除礙事的衣衫,握住一掌軟玉銷魂。
  誰也沒刻意,可就是演變至此,彼此的身體自有意識,尋著對方,熟悉而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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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3 20:21:50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他疊上了她,深入她,木板床承載著羞人的夫妻情事,吱嘎晃動著,他熱了眸,凝視身下嬌胴因他的火熱進襲而起伏,婉轉承歡。
  纖臂圈上他後腰,柔柔輕撫,他只覺一陣酥麻快意,不自覺哼吟出聲。
  他從來不知,原來自己的此處如此敏感,只要輕輕挲揉便會興奮得顫抖,失了自製,頂弄得更深,撞擊出更深沉的快意。
  矜持如她,斷斷續續的低吟後,最終仍在極致瞬間,喊出心底深深的依眷——
  「慕容……」
  她很心虛
  一時失控,脫口而出的那個名字,錯喊了。
  她不確定他是否聽見了。
  掀眸朝他望去一眼,桌前安靜吃著早膳的穆陽關抬起頭,正好捕捉到她覷看行徑,不解地回問:「怎麼了嗎?」
  「……沒。」
  她埋著,上回目光,繼續用餐。
  他……應是沒聽到吧!那呢喃聲輕淺而含糊,他多半沒聽分明,否則不會表現得一如往常。
  悄悄松了口氣,將心頭疑慮擱下。
  他今日要回村長那兒上工了,臨出門前叮囑了她幾句。
  「要真有什麼事,你知道要去哪裡找我的,不然請人帶個口信給我也行。」
  「好。」她一如既往地應諾,「家裡的事不用擔心。」
  是啊,他現在有家了,家裡的事,有人顧著。
  心房暖了暖,指掌與她輕輕一握,這才移步出了家門。
  穆陽關在村長這兒什麼事都做,包辦項目多且雜。
  每當村民有些個什麼疑難雜症,來村長這兒請求協助,通常是由穆陽關承攬下來,協助處理。
  村裡多半是窮苦人家,受過的教育不多,多數就是目不識丁,有些要給遠方親友捎封信,就會來這兒請穆陽關代筆,村民一字字念,他一字字寫。
  還有村長家的果園,原是土法煉鋼,賺多少賠多少也沒個概念,前些年穆邑塵來時,曾提議做個帳,也擬了套記帳方式,挺受用的,成本、營虧,讓村長都能一目了然,清楚知道每一季的營業。
  後來穆邑塵離開了,也沒人學得會,識字的那幾個就寒窗苦讀的窮學生,對商務一竅不通,他弟弟來了以後,看一眼便懂了,這活兒也就落到他頭上。
  有時,果園人手不夠,他也會輓起袖子,和工作們一同在烈日下幹活,幾乎是看到的活兒無所不包了。
  村民常笑說,這村長聘了他實在是回本,不要乾脆就收了當女婿,便不怕他跑了。
  這對兄弟一看便知不是尋常人家,那身氣質以及腦袋裡的東西,村子裡無人能及,他們來了,造福村子裡不少人與事,村民們看重他們都來不及。
  只是,偏偏來了個莫雁回,將這村子裡的和樂全打散了。
  村長這兒終究少不了他,村民們也當他是一時鬼迷心竅,冷言冷語了幾回,怒氣也就漸漸淡了,畢竟也相處了大半年,不至於太過苛責。
  但莫雁回就不了樣了,她畢竟是外來者,與村民沒有太深厚的感情,不難想像大夥兒有多厭斥她,尤其又見陸想容黯然神傷,才幾日便收就收了憔悴了不少,炮火更是一逕向著她去了。
  穆陽關復工的第一天,日正當中,果園的工人們休午紛紛到樹萌下乘涼用膳,他記完最後一筆帳目,正要擱筆,遠方麗影徐徐走來,身後以布巾背了一個,左手抱一個,右手提了竹籃,他立刻迎上前去,接過竹籃,也抱過孩子。
  「怎麼來了?」
  「午膳。」言簡意賅。
  她話向來不多,表情更少,但他懂得這心意,擔心他餓、擔心他吃不好,不辭辛勞為他送餐。
  他低頭看臂彎裡沉睡的孩子,「這是小寶?」
  「對。」
  兩個娃兒生得幾乎一模一樣,大哥認一回錯一回,他倒是一眼就能分辨出來,畢竟是他親手接生的啊。
  娃兒正安睡都會,初生那時一身紅通通、小臉皺成一團的猴兒樣不見了,白白嫩嫩,靈動可愛的模樣,他每每看著,都想啾兩口,親親愛愛地貼著頰蹭他。
  「你別鬧他。」等會兒醒了又哭,她可不負責哄娃。
  他們了她到樹蔭底下,掀開竹籃子,一碗白飯,三道配菜,裡頭就有兩道是他愛吃的。
  曾順口說過一回他嗜吃辣,她便記在心上了,婚後每一餐,多半會有一道辣食,還有哪道菜他多吃了幾口,她都留神在觀察著吧?才能短短幾日,便抓住了他的飲食習慣。
  這番用心,她不說,他卻是看在眼裡,也放在心底了。
  「孩子我抱。」她抱回次子,好讓他方便用餐。
  他捧了碗,吃上幾口,又問:「你吃了嗎?」
  「家裡還有。」
  她煮了食,卻是惦著他,趁熱先為他送餐。
  他挾了一筷子紅燒豆腐,遞到她嘴邊。
  她搖頭,「你吃。」
  「夠的,你備的分量夠我吃了。」補上這一句,她這才張口。
  順勢要再喂上一口白飯,忽見後方長工怒瞪著他,他這才有所警覺,意識到周遭投來的遣責目光。
  還是煮飯大嬸嘴快,藏不住話,一個大嗓門便吼了過來,「你們兩個,不要太過分了,要親熱回家去,這兒還是想容的地步,沒看人家傷心成什麼樣了!」
  「就是嘛,男人都讓你搶到手了,還跑來張揚什麼……」
  他一頓,僵著表情,沒敢再有任何的動作。
  那些原是在家裡頭順手會做的小動作,沒想太多,但——他確實是傷了想容,無法抵賴。
  不遠處那抱著膝、背身顫動的纖影,任誰一眼都能看出,想容在哭。
  是他的錯,沒顧慮到她的心情。
  「往後,你就別來了。」嘴快說了出口,察覺到新婚妻子神色微僵,可極快,幾乎來不及察覺,便又回覆了一貫的淡然。
  「好。」
  他張口,想補救些什麼,她安靜起身,拍拍裙擺上的草屑。「我回去,不讓你為難。」
  「我不是——」不是那個意思。
  那又是什麼意思?他自己也答不上來,無從辯解。
  她轉身,循著來時路走了,他望著那道背影,心頭涌起一股說不出的懊惱。
  這條路他每日走一趟,最快也得走上兩刻鐘,人家好意關心他,自個兒餓著肚子、頂著烈日為他送來午膳,他是回了人傢什麼鬼話啊!好心都當驢肝腑了。
  捧著飯碗,一瞬間胃口盡失,原是美味的紅燒豆腐,如今入喉只嘗到陣陣焦苦味……
  他心頭一直惦都會這件事,整個下行心不在焉。
  下了工回到家中,她正在後院裡晾衣裳。
  晾完衣裳,接著忙備晚膳。
  換洗的衣物,已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櫃上等他去取……一切都井然有序地打點好,什麼都沒有變。
  忙了一整日,入夜後她坐在床邊為他補衫,沉靜姿態一如往常,
  滿肚子想解釋的話,突然間變得不重要了,他上前,張臂抱住她,沒做什麼,就想抱抱她而已。
  我只是不想你難堪。
  村長那兒有煮飯大嬸,不必擔心我會餓著。
  我是怕你太累,不要你麻煩。
  ……
  一下午想很多很多說法要安撫她,就怕她惱了、不開心,與他鬧彆扭。
  可是——
  她側首,掌心溫溫地撫了撫他的頰,又繼續縫衣。
  她沒生氣。
  依舊安然自在,稱職地當著他的賢妻。
  那些殺風景的話,不想再拿出來說啥,他雙臂圈著她的腰,下顎抵著纖肩,依偎著。
  靜觀了好半晌,他終於開口,說了句更殺風景的——
  「你女紅似乎不太好?」
  看她處理起事情有條不紊,能力強得他只有驚嘆的分,因此理所當然以為她應該是無所不能的,燈燭下,那賢妻手中線的面畫,美好得賢慧得幾乎教他感動噴淚,誰知——
  這件夏衫,她縫了三天了!
  是有多破?
  不,她三天來縫的都是同一處。
  黛眉不明顯地蹙了蹙,語氣透出一絲懊惱,「我沒學過。」
  打算盤珠子她在行,拿刀拿劍也還行,針黹女紅就——
  正好是她的弱項。
  不管能力再強,不會拿針的女人就是半個殘廢——以前在慕容莊時,有個灶房大嬸就是這麼說的。
  收了針,愈看愈不滿意,又拆了從頭再縫。
  穆陽關默默閉上嘴巴,再遲鈍也曉得,房裡氣氛……有些詭異。
  他暗暗檢討,方才的震驚語氣……是不是惹毛妻子了?
  不能怪他呀,那歪歪斜斜的縫法,乍看之後,真的是驚到他了,他很想解釋,話裡頭真的沒有嫌棄的意思——
  「雁回?」
  她沒吭聲。
  於是他確定,果真惹到她了,以往再怎麼樣,都會抬個頭、或是「嗯」個一聲,不會這樣埋頭不理人。
  她又縫了一半,還是不滿意,微惱地拿剪子拆線。
  他早就知道她不擅女紅的,以前明明不在意,還會笑笑地說,就算繡成野鴨也無妨——
  喔,是了,她連水鴨也繡不出來!
  見妻了真惱了,他伸手揉揉那雙輕顰的眉,連忙道:「好好好,不會縫就別縫了,別為這事跟我哎氣。」
  實在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中午那個事沒能惹怒她,反倒被一件衣裳給惹毛。
  「我沒跟你嘔氣。」
  那就是跟自己嘔氣了?「不會縫衣服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要縫!」才不要當半個殘廢。
  她拗起來,誰也拿她沒辦法。
  「好好好,那你慢慢縫,我陪你。」
  他以為,陪她熬個幾回也就熟能生巧了,再不行,她會自己打退堂鼓。
  但——他錯了,莫雁回的人生裡,沒有「投降」二字,她不但要會,而且決定做的事,永遠會做到比誰都好。
  其實他的心願很小很簡單,縫縫鞋、補補衫就可以了,試了幾回,縫出來的成果總算能看了。
  然後她說,要去大嫂那兒一趟,看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大嫂前些日子也生了,孩子起名穆新柳,他們只匆匆探望了一會兒,便讓大哥給趕回來,要他們好好新婚燕爾去,這兒不必操心。
  她說的時候,他沒太放在心上,隔日下了工,回家來沒見到她,想想她交代過,晚膳會先做好擱在灶上溫著,要回來晚了,他就自己弄來吃。
  他自己打發了晚餐,東摸西摸了一會兒,還是沒等到她回來,倒是等到大哥差人送來口信,說是兩個女人聊起養兒經,欲罷不能,要在那兒住上一晚。
  當晚,他躺在只有一個人的枕被裡,夜特別靜,翻了個身,沒抱到幾日來已然習慣的溫香,手腳彆扭得不知怎麼擺了。
  隔日,他沒精打采地上工去。
  傍晚回來,還是一窒靜悄悄,她還沒回來。
  以往,一直都是這樣的,她才與他生活了幾日,怎麼他就已經不習慣沒有她的寂靜屋子了?
  等到了夕陽西下,著實坐不住了,便匆匆往大哥那兒去。
  這條路,他走了許多回,從來不曾有一回如此地迫不及待。
  穆邑塵見了他來,有一絲意外,「怎麼這時候來?吃過沒?」
  「還沒。」幾乎是有些賭氣,「有人忘了我的存在,沒給我飯吃。」
  這八百年沒見過的孩子氣口吻,惹笑了兄長。
  「我說呢,你從沒這麼晚來過,原來是孤枕難眠,尋妻來了?」
  莫雁回由內堂掀簾而出,自然而然上前去牽他的手,這讓他淡淡的惱意盡消。
  「怎麼來了?我正要回去。」
  「來接你。」抱過她懷裡的孩子,他低道:「回家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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