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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白糖罌 - 嬌妾掌家(卷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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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6 00:09:38 |顯示全部樓層
嬌妾掌家(卷二)》作者:白糖罌

皇天不負苦心人,她總算脫了賤籍成良民,重獲自由身,
本打算自己開酒樓訓練舞姬表演歌舞賺錢,哪知在古代這就等於皮肉生意,
喂喂,她又不打算當老鴇,看來這個主意只好放水流……

哪知席臨川偷偷背著她打點,又找來郡主當後臺,只為完成她的夢想,
還在等同古代情人節的上元節約她出遊,帶她賞花燈、吃遍巷弄美食,
他想追求她的心思實在太明顯,對她的好更是無人能比──
她被皇帝賜給打勝仗的他做妾,他為了不讓她傷心,竟想求皇帝收回聖旨,

婚後承諾不會逼她接受自己,甚至為她周旋,讓她繼續她的舞蹈事業,
他更為救她身受重傷,垂危時仍不忘為她著想,表示錢財隨她取,再嫁也由她,
面對這般付出她哪能不動搖?只是在她終於放下心結,打算接受他的心意時,
他竟沒來由的打算休了她,還要人將她遠遠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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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6 00:09:59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一章

    鬧出了人命、連主廚都受了重傷,淮鄉樓自然是停業了。

    什麼時候能再度營業也不知,反正幾日過去,淮鄉樓都還被禁軍都尉府圍著,官員進進出出的,讓旁人連湊近都不敢。

    紅衣和綠袖一時沒事做了,只得天天去隔壁陪孩子們。

    這日再去的時候,推門就見阿淼和阿遠不知在抽什麼瘋,大叫大嚷著要出門,秦媽和幾個席府差來照顧他們的婢子一併拉著,都很難拉住。

    “阿淼!”紅衣皺眉一喝,面顯慍色,“鬧什麼鬧!這個時辰你不好好念書,出門幹什麼?”

    “我要報仇!”阿淼喊道。稚嫩的聲音聽上去有點刺耳,讓紅衣一愣。

    “我知道有赫契人!我要報仇!”阿淼聲嘶力竭地喊著,稍停了一瞬,又道,“我知道他們又殺了人!我要報仇!我要報仇!”

    紅衣被他這濃烈的恨意驚著了。

    從來沒見過小孩子這樣,阿淼眼裡的那份仇恨如同烈焰一般熊熊燃燒著,她怔了好一會兒,和綠袖一起強奪下他手裡揮著的木刀,卻不知怎麼勸。

    “攔住他攔住他!”秦媽帶著心驚囑咐著幾個婢子,又回過頭來寬慰紅衣,“姑娘別擔心,已著人稟了公子,以前有這樣的事……都是公子勸得住他們!”

    以前……有過這樣的事?

    她不禁一訝。

    她從來沒有碰到過,幾乎日日都來,都不曾碰到過。最多也只是見過他們打架打急了,互不理睬,然後她勸上一勸哄他們開心,並不知還有過這樣的麻煩。

    席臨川……勸得住他們?

    她說不出什麼來,只得木訥地點一點頭,又全神貫注地擋阿淼和阿遠。

    席臨川來得很快。

    大抵是清楚出了什麼事,“光”的一聲悶響聽上去很有些急促。他進到院中,兩個家丁便守在了門口,紅衣正和阿遠“較勁”著,知道他來也沒能回頭,就聽身後“嗖”地一聲——

    愕然抬頭,一支箭釘在了眼前正屋的牆上,陽光下白羽的微光很是漂亮。

    席臨川冷著一張臉,淡看著曾淼:“過一陣子就要來一回解悶是不是?我怎麼跟你說的?”

    方才還很火大的曾淼登時成了一顆霜打的茄子,蔫搭搭地耷拉著腦袋,沒說話。

    “說!”席臨川一喝。

    “你說打仗殺敵是你們軍人的事。”曾淼如此答了一句,忽地抬起頭,嚷出一句,“那我也要參軍打仗!我要保家衛國!”

    紅衣熱切地看向席臨川,眼含期盼,盼著他說出一番感人肺腑的大道理震住這熊孩子。

    結果,席臨川言簡意賅地丟給他一句:“我是將軍,我不點頭,看你到哪兒參軍打仗去。”

    “……”

    曾淼再度蔫了。

    紅衣心情很複雜:震是震住了……但、但會不會太傷人了?

    席臨川嘴角一抹得逞的笑意,他半蹲下身來,放緩了口氣:“不一定要參軍打仗才能保家衛國。”

    曾淼黯淡無光的雙眼一亮。

    到底還是小孩子,容易被人誘導,一聽這話便不假思索地問道:“那還能如何?”

    “你看啊……”席臨川拖長了音,認真地分析起來,“我們軍隊是因為人多,所以去和赫契人多的軍隊對打拼輸贏,叫保家衛國。但你說,大夏這麼多人,護家人、護周圍的人平安,家家戶戶如此,組成一方平安……就不是‘保家衛國’了麼?”

    乍一聽有點“謬論”的味道,仔細一品又是這麼個道理。於是不止曾淼點了頭,連紅衣綠袖都跟著點了頭。

    “你就好好在這兒待著,若真有心為做些什麼,就幫我個忙。”席臨川的笑容斂去三分,見曾淼怔然點頭,又道,“你姐姐如今就住在旁邊,赫契人那麼兇狠,我怕她出事。”

    曾淼若有所思地看一看紅衣,席臨川續說:“你替我注意著些,若有人來找她的麻煩,你護著她,好不好?”

    “嗯!”曾淼堅定地一點頭,眸中再無方才的恨意,抬頭就向紅衣拍胸脯道,“我保護紅衣姐姐!”

    之後變成了紅衣綠袖去陪一幫女孩子玩,席臨川和幾個男孩子在一起。紅衣偶爾看過去,見他好像正在教他們武術的基本功,嚴肅歸嚴肅,卻是十分有耐心。

    到了傍晚的時候,紅衣和綠袖才準備離開——再不回去就來不及做晚餐了。

    “我也回去了。”席臨川自覺地隨著她們一同往外走,到了門外,紅衣看一看他,欲言又止。

    他一抱臂,笑睇著她,思量著猜道:“你是想問淮鄉樓的事?”

    “不是……”紅衣搖頭,水眸低垂著緩緩道,“將軍不該拿我來哄阿淼,他還小,會當真的。”

    “當真有什麼不好?”他含笑反問,“有個人保護你還不是好事?”

    “怎麼能讓一個小孩子保護我?!”她蹙眉,“無事便罷,若真有事,我拖他墊背?我還是人麼?”

    席臨川突然沉默了,許久都沒再說話。

    紅衣有點生氣,亦不說話。

    綠袖才一旁顯得格外尷尬,抬眼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越看越彆扭,最終忍無可忍,輕一跺腳:“我先去做飯!”

    “……我也去!”紅衣忙要跟她一起回去,才一轉身,胳膊冷不丁地被人一拽……

    她連忙站穩腳,抬眸怒目而視,耳聞不遠處家門關上的聲音,不快道:“我要回家了!”

    席臨川卻沒有鬆手。說不清是心中慍惱還是單純想跟她說個明白,他的語氣有點複雜:“第一,我敢跟阿淼那樣說,是因我知道赫契人已清楚他是我收養的人,有聿鄲壓著,他們不敢動他,且禁軍與武侯皆盯著這處,不會真讓他出事的。”

    他解釋得明白,紅衣一聽也就懂了,卻是不耐得這麼被他拽著,掙了一掙見他仍不松,怒道:“還有二麼?!”

    他的視線稍稍一顫,避開她的慍惱,兀自默了一會兒,才又道:“第二,我說我怕你出事,原也不是為哄他的。”

    紅衣一啞,原本的不耐和慍怒好像一下子被什麼東西凍住了,讓她半點火都發不出來。

    就這麼心緒難言地望了他好一會兒,直至他先覺得窘迫了,手上一松放開了她的胳膊,望向她住處的院門,看也不看她地沒話找話:“天色晚了,你該回去了。”

    她點點頭,理了理方才被他拽出褶皺的衣袖,一語不發地轉身離開。

    “淮鄉樓大約不能再開業了。”他忽而道,紅衣怔了怔,聽得他躊躇著有續說,“你若想知道是怎麼回事……我明日來說給你?”

    紅衣並沒有接受席臨川的建議。

    於她而言,知道淮鄉樓大抵不能再開業了這一條,便足夠了。那兩國間的事如何,與她並無直接關係,非她必須知道。

    她又有心想離這些遠一些、離席臨川遠一些,便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的提議,告訴他“不用了”。

    席臨川覺得有些意外,同時又覺得這結果很在情理之中。一路步行著回府,總覺得少點什麼,沉默了一路。

    兩名隨來的家丁也不敢吭聲,直至離席府不遠了,他們抬頭看了看,又見席臨川仍心不在焉的樣子,才不得不提醒一句:“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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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6 00:10:12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章

    “嗯?”席臨川應了一聲,而後看過去,駐足與等在府門口的人同時一揖,“大人。”

    “君侯。”那人神色沉肅,席臨川看了一看,揮手讓旁人退遠些,又舉步往府中走去:“如何了?”

    “抓到了。”鎮撫使道,“聿鄲的畫像畫得很准,一共六個人,俱是隨他的商隊來的,眼下押在北鎮撫司。”

    席臨川點了點頭,思忖片刻,卻是問了一句:“都是男的?”

    “……”鎮撫使一愣,遂回說,“自然。”

    他沒再說話,反反覆覆地思索著這件事,直至鎮撫使在旁邊催問:“君侯究竟想如何?”

    席臨川皺一皺眉頭:“怎麼?”

    “那日君侯說要稟陛下。”鎮撫使氣息一沉,“指揮使大人素來行事謹慎,聽說君侯這樣說了,便不敢擅自審那幾人。可已過去幾天了,也沒見君侯去稟陛下……”

    他語中一頓,而後有些許不滿:“君侯您給句准話,禁軍都尉府好知道怎麼辦事合適。”

    “你們按章辦吧。”席臨川喟歎道。

    鎮撫使一愣,猶豫道:“可畢竟關乎……”

    “我知道。”他一點頭。

    畢竟關乎赫契,搞不好就涉及軍中動向,自然要和將領打個商量。他忖度片刻,看向鎮撫使,苦澀一笑:“那日聿鄲所害怕的,就是我也不得不擔心的。”

    對方不解。

    “若稟明陛下,陛下為示公正,必定先把人扣下。不止是那六個人,聿鄲也一樣。”他輕笑短促,“汗王近年來愈發意氣用事,若知赫契巨賈被扣,就又給了他一個兵指大夏的機會——但仗不能這麼打。”

    聿鄲擔心的,自是赫契連吃敗仗後愈發孱弱,又或是擔心影響自己的生意;而他雖不擔心這些,也不得不為大夏想一想。

    上一世經了幾戰,國力都多少顯了頹勢,銀錢撥給了軍隊,能花給百姓的就少了許多。這一世已然比上一世多了一仗,若再添一仗……

    這麼一年一次地打下去,沒有喘氣的機會、沒有休養生息的時候,再強的國都熬不住。

    “汗王蠢,我們不能幫著他蠢。”席臨川淡聲而笑,一睇鎮撫使,“這事就當普通的命案辦了最好,能繞過聿鄲就不要扯上大——大人若不放心,就讓指揮使大人問問大將軍的意思。”

    “……諾。”鎮撫使應得猶豫,抱拳一揖,告辭離去。

    寂月皎皎,席臨川一邊苦思冥想地搜尋著記憶,一邊小心地在紙上描了一筆又一筆。

    那圖案有一指長,單看外輪廓很像一顆菱角,其中卻花紋繁複,中間鑲著一枚圓。

    這東西他見過兩次。均是銀質的,只那顆鑲嵌的寶石有所不同。

    此番見到,是那日在孤兒們的院外,目光瞥見牆角下有這麼個東西閃著銀光,中間鑲的是一枚淡黃色的寶石。

    彼時他正和聿鄲同行,又急著趕去淮鄉樓,便未多想,後來卻愈想愈覺得眼熟。

    ——直至今晨在驀然驚覺,這樣的東西,他在兩世之間是見過的。

    他的魂魄跟著上一世的紅衣飄到關外,看到赫契人來接她,給了她冊封側妃的手令。而後她便換了赫契人的衣服,額間懸著的一枚銀墜便是這個樣式,只不過中間鑲著的是一枚紅寶石。

    這事裡竟還攙和了一個女人。

    席臨川驚覺這一點的時候,登時就提高了防心。雖已不疑紅衣什麼,但上一世的經歷讓他不得不添個心眼——他迫切地想知道,這人是原原本本的赫契人,還是如同上一世一般,赫契人買通了哪個長陽的女子……

    長陽城中這樣複雜,此人就算不在他府上,在其他官員府上,也同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來人。”他叫了人進來,把那畫了個大概的圖案遞了過去,“送去大將軍府,問問舅舅見沒見過這樣的東西。若他不知,便請他著人暗查。”

    “諾。”沉穩的一揖,小廝應聲告退。

    紅衣足足被綠袖滿含探究的目光盯了一刻的工夫。

    其間她被盯得發怵,怒問了她好幾次“幹什麼!”,綠袖也不答。只是按著她的肩頭不讓她動,然後繼續看她,看得她發怵發得更厲害了。

    “你到底幹什麼啊!”紅衣忍無可忍地一推她,綠袖終於不得不解釋了,笑而一喟:“給你看看面相。”

    “……你還會這個?”她皺眉,端然不信。

    綠袖直起身子,悠悠道:“讀過兩本閒書,這不是正好拿你試試准不准麼?得把你的面相記清楚了。”

    ……合著她還是個試驗品。

    紅衣撇撇嘴,板著臉問她:“那綠半仙,您看出什麼來了?”

    綠袖神秘兮兮地笑著,誠懇道:“你沒准還真是大富大貴的命。”

    “那准了!”她認真地一點頭,表示贊同,“手頭有兩千兩銀子,咱不窮。”

    “……我說的不是這個!”綠袖的表情垮了一瞬,而後那神秘兮兮的味道更重了,“我是說,你可能有嫁給王侯將相的命。”

    “哈?!”紅衣一下子笑喊出來,懶得多聽地推她,“別鬧,誰要嫁王侯將相!”

    “你沒覺得公子對你不太一樣麼?”綠袖悠哉哉地問她。

    這話倒讓紅衣一僵。

    她雖沒感覺出什麼“不太一樣”,但今日席臨川最後那句話,卻讓她嗅出了點不對頭的味道。

    那話聽上去有點無奈,又酸溜溜的,好像迫切地想讓她明白什麼,直戳進她心底,讓她不知不覺中回思了好幾遍。

    不會吧……

    “他之前差點殺了我。”她一字一頓地說著,是提醒綠袖,也是為了平復自己的心緒。

    “那他還救過你呢。”綠袖一語頂了回來,“宴席上當眾跟何家公子動手,你可別假裝忘了;還有你犯敏症的那次……”

    當然沒忘,但凡事一碼歸一碼。紅衣覺得他救過她、和他從前想殺她是兩個獨立事件,哪一件也抹不去另一件。

    “你別瞎琢磨。”她一瞪綠袖。

    綠袖還是那悠哉哉的口吻:“不琢磨就不琢磨,大不了咱走著瞧唄。”

    次日下午,聽到敲門聲前去開門的時候,紅衣可全然沒想到外面是席臨川。

    ——她昨日明明拒絕了他今日來給她講《淮鄉樓搶劫殺人案始末》的提議。

    再想想綠袖昨晚說的話,紅衣的防心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往後一退,刻意與他維持著距離:“將軍有事?”

    “來跟你說說淮鄉樓的事。”他淡聲道。

    “……我不想知道。”她立刻道,他便又說:“順便聽你說說接下來打算如何。”

    她身形一僵。

    目光在他面上劃了一劃,俊朗的面容上沒有什麼可看出情緒的神色,她緩了緩神,適當地提醒他道:“將軍,我已贖身了,日後的打算……那是我自己的事情。”

    “說得好聽。”席臨川輕佻眉頭一聲笑,“你在長陽城裡又沒家人,若當真餓死了,還不是得我給你收屍?”

    ……真刻薄。

    紅衣險些把這三個字念叨出聲來,暗瞪他一眼,乾笑一聲:“多謝將軍那兩千兩銀子,我不會餓死的。”

    席臨川又一聲笑,負手睇著她,還是那句:“說得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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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6 00:10:26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章

    ……這難道不是實話嗎?!

    他上前了一步,她戒心十足地連忙後退,他便得以順利地邁進了院來。

    反手把院門一關,他一手支著門問她:“我倒是想問問,今天上午,你和綠袖四處打聽有沒有要轉賣的飯莊酒樓是怎麼回事?”

    “你監視我?!”紅衣脫口而出。

    “用不著。”他平心靜氣地面對她的質問,“敦義坊現在人心惶惶,禁軍都尉府掉了兩個百戶所過來鎮著,我囑咐他們多為你上點心而已——他們看你四處打聽事情,也就多問了一句。”

    “我們打算自己開個飯莊。”紅衣被他逼問得沒辦法,簡短地答了一句,而後美目一轉,聲音十分柔和,“廚子我們自己找、帳房小二自己招、歌姬舞姬自己教,不勞驃騎將軍費心。”

    這原是想堵他話茬的意思,明擺著讓他知道各樣事情她們皆可自己辦,孰料席臨川聽罷反倒眉頭皺蹙,訝然看了她一會兒:“歌姬舞姬?!”

    紅衣沒意識到他在驚訝什麼,隨口應了一句:“對啊!”

    便見席臨川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帶著萬分詫異的神色徐徐籲出,打量著她不可置信地道:“姑娘,你好不容易從我席府贖身脫籍,是為了……自己當老鴇?!”

    她們的內院裡有一座小小的涼亭,雖然周圍沒什麼景致可言,但在涼亭裡小坐著也很舒服,尤其是略有涼意的秋天,傍晚吹著小風閒談片刻,十分愜意。

    眼下,紅衣站在亭外看著“十分愜意”的席臨川,卻有點嘴角抽搐

    ——她也沒注意正在進行著的交談是如何從“被席臨川盤問”轉變為“席臨川幫她們分析開酒樓的可行性”的。

    總之當她驀地覺出不對來的時候,已經是眼前這場景了——席臨川笑容溫和地在亭子裡落了座,頷首接過綠袖遞過去的茶水,修長地手指揭開盞蓋,抿了一口,思量著徐徐道:

    “我覺得你們兩個不適合當老鴇。”

    ——到底什麼時候說要當老鴇了啊!

    紅衣在原地噎了一會兒,狠狠跺腳:“將軍!我只說要有歌姬舞姬,沒、沒打算做……那種買賣。”

    席臨川蹙著眉轉過臉來,看了她好一陣子。

    他帶著點遲疑、又很耐心地解釋了一番,紅衣終於大悟——這事是她想當然了。

    不止是她,就連綠袖這土生土長的大夏人都想當然了。

    二人都一直是府中舞姬,從敏言長公主處送進席府,雖則一直身在長陽,也對這外面的世界並不熟悉。

    她們只覺得席府每次設宴,都是有歌舞姬的;像淮鄉樓這樣大一些的酒樓,碰上有人設宴時,也是有歌舞的。所以歌姬舞姬自然要有。

    直至席臨川淡看著她們一語說明:“酒樓裡的歌舞姬多是設宴的主家另請的。”

    她們才一下子明白過來。

    弄明白實際情況是個好事,紅衣仔細想一想,卻有點失落—一直以來,她最大的愛好也就舞蹈這一樣了,若說“事業”,她也更樂得投身在舞蹈上。

    是以對於開酒樓的一系列計畫,她最帶感的“腦補”也都在舞姬上,覺得若真能有這麼一班人馬,她便可著手研究新的舞蹈了,興許真能弄出些名堂來,多好。

    於是,即便聽席臨川這樣說了,她還是問了一句:“歌姬舞姬就必須是做……那種買賣的麼?”

    席臨川的神色有些複雜,她便又添了解釋:“我備一班清妓不成麼?”

    “賣藝不賣身”這說法,又不是什麼新詞。

    席臨川可算明白了她最初的想法是如何的,定神思忖一會兒,緩言道:“平康坊一些有名的青樓也有清妓是不假……”他的話滯了滯,“但……真沒聽說過哪個青樓裡……全是清妓的。”

    “可我們不是青樓啊!”綠袖提醒道。

    “但客人不會這麼想。”席臨川掃了她一眼,坦誠道,“縱使我這不去青樓的,聽說你們要備歌姬舞姬,都直接想了那一面——你們可以跟我解釋明白,但到時若是有錢有勢的客人非要歌舞姬……咳,你們擰得過嗎?”

    這是個問題。

    如若慣性思維如此,那麼很多事便不是她們定了規矩就能行規矩的。

    紅衣心裡不由得生了點悲戚,覺得不知該怎麼評價這樣的事,歌舞本都是藝術範疇,在這裡卻幾乎全和皮肉生意綁定了。她在現代時一心想當個舞蹈家,在這裡,只怕舞跳得再好,也不過就是個“舞跳得很好的舞姬”。

    “賤籍”、“青樓”、“賣身”這些詞是跟舞姬捆綁的,而“藝術”、“美感”什麼的,並不重要。

    她無聲地一喟,知道自己拗不過所謂“主流”,不能做螳臂當車的事給自己招惹麻煩,心裡便默默將這想法放棄了,忽聽得綠袖道:“明明有……”

    紅衣和席臨川皆一愣,綠袖明眸輕抬:“還在敏言長公主那裡時,我聽說平康坊東角有一家全是清妓,歌舞姬們議論了好一陣子,後來……關了麼?”

    席臨川仔細一思,了然道:“你是說竹韻館。”

    紅衣眼眸一亮——如是真有先例……

    席臨川笑喟著倚在靠背上,幾句話就解釋清楚了:“那其實是淮昱王謹淑翁主名下的舞坊,謹淑翁主素愛樂舞,所以專備了這麼一撥人供她解悶。後來她又好奇做生意是什麼感覺,就開竹韻館——那地方窮人去不起,達官顯貴則都知道底細,即便真去了也不敢做什麼,誰也不敢圖一時之快開罪淮昱王。”

    換言之,那竹韻館也不能算逆了規矩、首開先河的“先例”,只不過比起那些可以隨意將喜歡的歌舞姬收為己用的“有權有勢”的人來說,竹韻館背後的權勢更大而已。

    再直白點,那就是個“王二代”有錢、任性的玩具,旁人若去效仿,就傻透了。

    所以這事徹底沒戲,清醒點趁早放棄為好,免得錢投進去還惹了麻煩。

    二人同時一聲長歎灌入席臨川耳中,席臨川輕佻眉頭看看靠在亭柱旁一臉頹色的紅衣,忍笑不言。

    “想不到君侯您人脈挺齊全麼!”謹淑翁主清亮的眸色中帶著點深長的意味,緩言贊了一句後,飲了口茶,又道,“不過恕我多一句嘴——一個舞姬……就算是脫了籍的舞姬,姑且認為就是良家女子,也與君侯身份差得甚多,君侯您幹什麼這麼上心啊?”

    席臨川面上稍顯不自然,佯裝淡然地也喝了口茶,好言好語道:“到底是我府裡出去的人,沒有旁人幫她,自然只能我席府幫她。”

    “喲,面子真大。”謹淑翁主明眸大睜著,毫不留情地跟他掰扯得清楚,“這不是席府幫她,是您親自出馬了,好麼?”

    席臨川不吭聲了。

    “當初我竹韻館開張的時候,我這做翁主的親自寫請柬請君侯您都沒來,好麼?”謹淑翁主笑吟吟地說著,嘖了嘖嘴,又道,“對人家動了心思您就直說嘛!”

    席臨川臉色一黑:“沒有。”

    “那我可告訴嬸嬸去啦,就說君侯您非親自薦個舞姬進我竹韻館,看看嬸嬸怎麼說?”謹淑翁主以手支頤,說得風輕雲淡。

    席臨川就是再硬氣,此時也只能服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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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誰讓她口中的“嬸嬸”是皇后呢,他的姨母。

    起先喝出的一句“別鬧!”還有點氣勢,而後被謹淑翁主帶著威脅一橫,席臨川深吸一口氣,只好放軟了態度,磨著牙道:“算在下求翁主,行麼?”

    “不行。”謹淑翁主美目一翻,“我竹韻館才不隨便要人呢,非薦人進來,非得把名目說清楚了不可。”

    席臨川被她說得額上青筋直跳,又因一來有求於人、二來她是個女子而連罵她都不能,強緩一口氣,他支著額頭低下眼皮悶了會兒,聲音極低:“我想讓她回席府去。”

    謹淑翁主眉眼一彎,就當沒聽懂:“那你得找戶部。”

    席臨川額上青筋又跳一下,狠然咬牙:“我想讓她既在良籍又能回席府去!”

    謹淑翁主“撲哧”一聲猛笑出來:“說得這麼委婉,我又不是不懂!”

    席臨川冷眼瞪了她半天,忍了又忍,最終還是客客氣氣地道謝告辭,而沒有摔門離開。

    長陽各坊在一夜之間都貼出了告示,大致是說平康坊竹韻館要招個管事的舞姬,待遇優厚,條件有二:一、舞藝過人;二、身在良籍。

    告示一出,引得各坊居民指指點點。

    舞藝過人沒什麼,但要身在良籍……這店的老闆真是不食煙火了點。

    身在良籍的舞姬有幾個啊?從良之後多半都趕緊嫁人,誰還等著回平康坊啊?

    綠袖已站在自家門口苦著一張臉躊躇了半刻工夫,伸手要推門,還沒觸到又趕緊縮回來,帶著剛哭完喪似的神色扭過頭看看,動著口型:“我裝不像!”

    “快去。”席臨川倚在道旁書下朝她擺擺手,又堅定地一握拳,“你一定可以!”

    ——綠袖一點都不想聽這鼓勵,扁了扁嘴,又扯開口型:“我真的裝不像!”

    席臨川眉頭輕佻,屏息思了一瞬,提步向綠袖走去,附耳低語。

    綠袖目光一亮,雖仍有點不情願,但很快就下了決心,一跺腳,深呼吸。

    房門“光”地一聲被撞開,嚇了紅衣一跳,還以為是入室搶劫。

    看看眼前欣喜若狂的綠袖,詫異得更厲害了:“怎麼了啊?”

    一張紙被綠袖拍在眼前的桌上,紅衣好奇地看過去,同時聽得綠袖在旁邊道:“竹韻館招舞姬!而且是掌事的舞姬!”

    “……我們脫籍了。”紅衣看向她,認真的提醒道。

    “人家要的就是良籍!”綠袖極力維持著面上的驚喜之意,“你忘了麼?公子說那是謹淑翁主開著玩的,都是清妓!”

    她當然記得。

    不過,低頭再看看眼前這頁紙,心裡莫名地覺得怪怪的——此前從沒聽說過這地方,怎麼前幾日剛一聽說,這裡就恰好招人了?

    “太巧了吧……”她把這感覺說了出來。

    綠袖豪氣地在案上一拍:“無巧不成書啊!”

    還是覺得怪怪的。

    “風水輪流轉!”綠袖繼續道,一字字說得跟真的似的,“你看,先前咱去了淮鄉樓,淮鄉樓就出事了,這是走了黴運;現在該咱們走回好運了!”

    紅衣看向她,撇撇嘴,滿臉就寫著一個意思:怎麼就覺得不可信呢……

    “先去看看就是了!”綠袖有點繃不住了,索性拽著她就往外走,“我看了黃曆,今天諸事皆宜!”

    紅衣被綠袖拽著,大步踉蹌地直奔青樓齊聚的平康坊去。

    一路上都覺得綠袖是個拿卜卦當幌子的人販子,自己跟要被賣到山溝裡當媳婦一樣。

    ——也說不清這感覺是哪裡來的。

    眼下是白天,竹韻館尚未開始營業,館中安安靜靜的,一婢子聽她們說了來意,就上樓請了“掌櫃的”下來。

    眼見對方衣著華麗氣質不凡,二人當然知道這“掌櫃的”是誰,齊齊一福:“翁主。”

    對方也沒什麼訝異,看向她們的眼中有些好奇,睇了半晌,一笑:“兩位姑娘坐。”

    她說著,自己便落了座,紅衣綠袖也依言在側旁的位子上坐了,謹淑翁主的問話開門見山:“都在良籍?”

    二人點點頭。

    她便又問:“叫什麼名字?”

    “紅衣。”

    “綠袖。”

    “哦。”謹淑翁主淺笑頷首,靜了靜,又道,“一個月二兩銀子,脂粉錢另算,如何?”

    怎麼……直接說待遇嗎?不先考察一下她們倆夠不夠水準嗎?

    紅衣面上分明地一詫,藏在門外靜看的席臨川差點一頭撞在牆上。

    謹淑翁主看著紅衣的神色,反應了一瞬,回過味兒來。作勢一歎,自己給自己圓場:“唉……別的我就不問了,想找個良籍的舞姬不容易,你們既來了,就先試試看。問話什麼的,問上一百件事也不如看你們做一天事來的實在。”

    哦,所謂百聞不如一見。

    紅衣順著她的意思理解下去,面上的詫異便褪了,欠身笑道:“多謝翁主。”

    新工作便這樣開始了。次日再到竹韻館,由婢子領著看遍各處、又見了眾人,才知道竹韻館的規模如此之大。

    這哪是個舞坊,簡直活脫脫一個藝術團!

    近百舞姬在坊中置著,歌姬另算,彈古箏撫琵琶的樂姬也另算,總人數加起來,估計自己演個大型歌劇都還有富餘。

    紅衣被這古代王二代體驗生活的方式驚呆了。

    到了晚上,卻又是另一番體驗了:客人……不多嘛……

    偶有三五個樣貌斯文的公子哥進來,叫上一壺酒、點上兩個菜,不過喚來幾個舞姬跳兩支舞,僅此而已。

    怎麼看都覺得賺來的錢連買脂粉都不夠,絕對徹頭徹尾的“入不敷出”!

    紅衣再度被這古代王二代體驗生活的方式驚呆了。

    肩頭被人輕一拍。

    紅衣回過頭一瞧,而後起了身:“翁主。”

    “坐。”謹淑翁主一笑,“發愣半天,怎麼了?”

    “……”紅衣啞了啞,遂委婉地道,“我在想,這地方不錯,怎的客人不多呢?”

    “自然不多啊。”謹淑翁主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男人逛青樓,是圖個痛快。竹韻館只有歌舞,人多就怪勒……”

    所以你是做好準備還心安理得地燒錢啊……

    紅衣心裡正腹誹著,謹淑翁主抬眼瞧了瞧她:“倒是你,既然想當舞姬,幹什麼要脫籍?既然得以脫籍,幹嘛還來當舞姬?”

    “脫籍是為自由。”紅衣言簡意賅地道了一句,而後一笑,後一句說得有點傲氣,“想跳舞也是我的自由。”

    謹淑翁主稍稍一怔,似有不解。

    二人互相打量著,這位謹淑翁主看上去也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臉上猶有幾分殘存的天真,眉目間卻又透著些哀愁。

    如此安寂一會兒,紅衣不知是不是自己方才那句話說得太過生硬而增了尷尬,悻悻一笑,打著圓場:“我知道我比不得翁主的家世,興許不該想這些事……但人生在世不過幾十年,我就想為自己爭一把。”

    “挺好的。”謹淑翁主聳了聳肩,細一想,有點好奇,“那你最終想如何呢?喜歡跳舞,但跳舞可不算得個歸宿——你想要怎樣的歸宿呢?嫁近王府?侯門?還是如何?”

    於此,紅衣心裡有十分清晰的答案。忖度片刻卻是忍了,那答案大約在謹淑翁主看來會很滑稽,索性不提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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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6 00:10:53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章

    “再說吧。”紅衣敷衍過去,莞然一笑,岔開話題,“我和綠袖為竹韻館做了些打算,翁主想聽麼?”

    “招你們來不就是為這個?”謹淑翁主回了一笑,又道,“其實不跟我打商量也可,這地方我本來就是開來消遣的,你們要嘗試什麼,儘管試就是,只要不違例律便好。”

    於是,竹韻館就開始歇業了。

    謹淑翁主感覺自己給自己挖了個坑,想說不答應都不成。

    礙著席臨川的面子又不好朝紅衣綠袖發火,在府中生了許久的悶氣,終於忍不住跑去席府撒氣了。

    席臨川心不在焉地聽著,寫著奏章的手沒停。待得她苦水倒完,奏章正好也寫完,他書好落款,把筆一擱,問她:“歇業多久了?”

    “大半個月了!”謹淑翁主秀眉一擰,氣鼓鼓道,“我賠本是我樂意,她們兩個直接給我關了算怎麼回事!”

    “嗯……”他雙手墊在腦後,倚到靠背上,循循笑問,“這大半個月,你光生悶氣來著吧?”

    謹淑翁主一愣,應說:“是!怎的?”

    席臨川短促一笑,回想著近日所聞,悠哉哉道:“我也不知怎的。不過,近幾天,對你竹韻館感興趣的富家公子……似乎不少呢。”

    紅衣到底想幹什麼,席臨川也不清楚,便不好隨意跟謹淑翁主說。不過事情也並不難打聽,長陽城裡隨口一打聽便能聽說,無論是達官顯貴聚集的地方還是較為貧窮的幾個坊。

    各茶肆的說書先生不約而同地說起了同一個故事,大致就是一個書生愛上了一個小狐仙之後的恩怨情仇。席臨川聽說了這“人人都講同一個故事”的怪事之後,也特意去聽了一次,還沒聽完就明白這是有人在背後花錢了。

    故事平平無奇,雖然筆者算得文采斐然,細節之處栩栩如生,但其實也就是那麼回事——屬於聽個開頭就知道結尾的那一種。

    過程之中某些格外引人入勝的描寫倒是值得思考。比如,提起男女主的初見,故事中提到了平康坊東南角的竹韻館,接下來洋洋灑灑足有千餘字,皆在說這竹韻館裝修多麼精緻、服務多麼到位、藝術價值多麼高……加上作者近乎炫技的極力渲染,說得好像沒去過這竹韻館就枉為長陽人一樣,在場聽眾中不少都浮現了嚮往之意。

    恰到此處驚木一拍,說書先生帶了點笑意,似是隨口地續道:“這地方可是真有,不信,各位客官您到平康坊瞧瞧去!”

    場中一片帶著了然的驚喜應聲。

    從茶肆出來的時候,席臨川並未覺得什麼,走神想了想別的事情,然後覺得無聊了,才開始回思剛才聽的故事。

    思著思著,嘴角一搐。

    因為那故事太平平無奇,幾乎全靠筆力撐著,他連主角叫什麼都沒記住。但因為筆力到位,其中對竹韻館的描寫倒是深深地印在了腦海裡——要不是因為他和謹淑翁主太熟、太清楚竹韻館的情況,現下估計也會被吸引住。

    又想了想,不禁有點暗驚——不論這故事有多不起眼,也耐不住全城的說書先生都在說,想去聽書解悶的怎麼也得聽上一回。如同戰場上殺敵一般,過只一個弓箭手放箭,那邊可以躲得過去;十來個的命中率便高多了,可還是有的避;但若萬箭齊發……

    就是這感覺。

    竹韻館的一處雅間裡,紅衣一邊列豎式算著賬,一邊聽著後院傳來的歌聲樂聲。

    綠袖側坐一旁支著腦袋,目光呆滯地看著她,幾度欲言又止之後,終於問了出來:“紅衣啊……”

    “嗯?”

    “你到底想怎麼著啊……”

    紅衣把那一長串算出結果,收了個尾,擱下筆一歎:“謹淑翁主真是……有錢,人性!”

    側過頭看看,綠袖還是一臉呆滯。

    “竹韻館每個月淨虧損三百兩銀子!三百兩銀子啊!”紅衣看著計算結果痛心疾首,“這真是燒錢啊!”

    綠袖的表情半點沒變,目光毫無焦距地轉向她,不鹹不淡道:“你更厲害,竹韻館曲譜那麼多,你非請樂工另鋪花的那三十幾兩就不提了。請個秀才寫個故事五十兩銀子砸出去,二百多個說書先生一人給一兩五錢……你這是嫌謹淑翁主燒錢不夠快啊!”

    紅衣搖搖頭,一哂:“我是希望竹韻館能有該有的名氣——你看,論背景人脈,大概哪家青樓也比不過竹韻館;可論名氣,這有翁主撐腰的還比不上三流妓|院呢。”

    王婆賣瓜都自賣自誇,這謹淑翁主開舞坊半點宣傳都不做,不虧才是奇怪。

    竹韻館裡都是清妓,一般青樓能用的招攬客人、用頭牌叫價一類的宣傳手段擱這兒不好使,紅衣只好另闢蹊徑。

    想來想去,末了用了“寫軟文”的法子——這炒作手段,在二十一世紀有微博行銷號,放在大夏朝,說書先生也勉強能用用!

    “對了。”紅衣突然想起來個正事,起身到書架前望瞭望,抽了兩本書出來,“我挑了幾首詞用來和舞,你看看,夾著籤子的就是。”

    綠袖把書接過去,依她所言去翻夾著簽的書頁,連掃了三四首就皺了眉頭,抬起頭看向她,不能理解的神色盈了滿面:“為什麼是這些……紅衣你……沒拿錯書?”

    “不好麼?”紅衣眨眼看看她,湊過去看了一眼她正翻到的那頁,是《詩經•國風》中的《無衣》。

    “……這是戰歌啊!”綠袖認真道,“舞坊裡哪有唱這個的?客人心情舒暢地進來,品著美酒吃的好菜,你給人家唱戰歌?仗著他們在竹韻館必定不敢動手打人麼?!”

    紅衣笑而一喟,腳下蹭了個墊子過來坐下,花了些時間跟綠袖解釋自己的想法。

    “大夏現在的情況比較……糾結。單說歌舞,各府都有歌舞姬、青樓裡的歌舞也不差,整體一片興盛是不假,但我若問你哪一處的最有名,你說的上來麼?”紅衣問道。

    綠袖想了一想,一點頭:“有啊,錦紅閣的花魁霓曲,看她一舞須擲千金,舉國聞名。”

    紅衣沒有否認,又問:“那她哪支舞最有名?”

    綠袖淺怔,垂眸苦思一番,卻是不知道從何作答。

    紅衣遂一哂:“她出名,並非因為她的舞有多出彩,而是因為她是錦紅閣的花魁,除了歌舞不錯,詩詞歌賦也皆精通,除此之外,‘那方面’的功夫必定也……很好。”

    綠袖點點頭,贊同她這說法,紅衣又道:“如她這般,以花魁之名紅極一時的,舞興許只是平平無奇的舞,練得精些好些便是,又或添些媚人的技巧,不比其他本事差、撐得住她這花魁之名就是了。但竹韻館不一樣。”

    竹韻館都是清妓,旁的青樓花魁能在榻上打廣告,這裡不能。就必須把歌舞發揮成特長,這便不是把流傳已廣的歌舞練精練好就足矣的了,還需自成一派,讓人一提起這地方就想起某些典型事例或是路數才行,“特色”一詞便顯得極為重要。

    “歌舞存在的價值不止是取悅賓客。”紅衣神色誠懇,話語緩緩道出,“反應時代特點的作品才更能流傳開來,因為可以引起人們共鳴。引起了共鳴,看過的人才會時時想起、才會記得跟友人提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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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6 00:11:09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章

    而大夏朝眼下的“時代特點”如此明顯。

    與赫契的戰爭不斷,縱使身在長陽都能嗅得到那烽煙。從邊關到長陽每個人都在議論著,就算是出門時看見小孩子玩“角色扮演遊戲”,都偶爾能見到有孩子扮成赫契人來搗亂、其他孩子一同抗敵的戲碼。

    歌舞裡卻很少見到。

    如同綠袖所言,客人們來平康坊是圖享樂的,此處的歌舞便都是歌頌太平盛世,或者道盡風花雪月——誠然保守安全,但紅衣思量再三,還是認為走一走另一條道,未必就是錯的。

    “來平康坊的不全是紈絝子弟。”紅衣道,“朝中重臣會來、憂國憂民的文人也會來,各人有各人的壓力,來這醉紙迷金的地方偷得半日閑很是正常。也許他們本就是沖著溫香軟玉來著,但此時若有反應戰事的歌舞出現,易容易叩住他們的心思——這是不一樣的緩解壓力的方式,和致力於道盡風花雪月的法子不一樣,我們可以讓他們覺得,竹韻館憂他們之憂。”

    所謂定位不同,產品便要有所不同。來平康坊享樂能暫時避開心頭壓力是不假,可踏出平康坊去,那些壓力終究是避不開的。如此還不如順著那些壓力走,不給客人逃避的機會,但幫他們抒發出來。

    這樣同時也能“淘汰”一部分客人,避免某些仗勢欺人的來惹麻煩——素質低些的不會這麼憂國憂民,去別處找合心意的青樓就是了,根本不會來看這些歌舞。

    “我不確信這樣能成,但我們試試看。”紅衣凝望著綠袖,言辭誠懇,“招良籍的舞坊太鮮見,咱們可不能讓謹淑翁主覺得用不用咱們都可以。”

    ……並不會的!能進竹韻館本來就是安排好的!

    綠袖忍住了這大實話沒說,再度思量一番紅衣的打算,覺得雖然太罕見,但她的說法也是有道理的,終於點了頭:“試試看也好。”

    長陽城裡關於竹韻館的宣傳上升到了一個新的層級。

    席臨川為此還不小心打碎了一隻茶盞。

    原是閑來無事開始沒事找事,尋了幾個軍中舊友打算擇日小聚,眾人苦思冥想不知道能幹點什麼。

    設宴太客套,飲酒下棋太單調,出城打獵忒沒懸念……

    總不能跟皇帝請旨再跟赫契人打一仗以便戰友敘舊,一片興味索然間,副將余衡道:“要不去平康坊吧……”

    話音未落,數道目光就一併橫了過去,帶著點吃驚,有人一語問了出來:“什麼?!”

    他們和文官不一樣,據說有些文官時常到平康坊裡聚一聚,敘敘舊甚至議議政事皆可。

    可在這些一腔熱血的將士看來,這事怎麼想怎麼彆扭,怎麼想怎麼覺得七尺男兒就該做些男子氣足夠的事情,不能沉溺溫柔鄉。

    再加上軍紀嚴明,軍營中夾帶女人是絕對不行的,官銜高些的將領更是以身作則,就算是沒有戰事、身在長陽時,也絕對不會去和青樓女子纏綿。

    是以餘衡如此直白地當眾提了這麼個建議,眾人都嚇了一跳,餘衡卻面不改色,從容地又道:“我家在宣陽坊東北角,和平康坊裡的竹韻館一牆之隔。這幾天日日聽得竹韻館裡戰歌大作,鼓聲齊鳴能震得牆都打顫……咳。”

    他說著輕一咳,頓了頓,又續道,“昨天攔了個館中婢子打聽這是要幹什麼,她說謹淑翁主新招了兩個舞姬,正編排新舞,一口氣把坊中二百多號人都用上了,以戰為題,氣勢磅礴。”

    “啪。”

    一聲脆響,還沒回過味的眾人又忙扭頭去看另一邊。

    便見端坐正位的席臨川神色訝異地怔了半天,又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略顯窘迫地掃了眼從手中滑落下去的瓷盞,忙叫人進來收拾。

    餘衡說得這麼明白,那“兩個舞姬”只能是說紅衣綠袖。

    一個舞把竹韻館二百多號人都用上?還是以戰為題?!

    席臨川緩息平復著情緒,斂去面上訝色,聲音沉沉的,說得似乎毫無私心:“竹韻館都是清妓這事倒是眾人皆知,諸位如有興趣去看看這舞也無妨。”

    他說得明明很公正,完全就是詢問他們的意思。但不知怎的,在座將領還是隱約覺得驃騎將軍他好像自己有心一觀究竟。

    於是在有人先行點了頭之後,眾人便都接連附和地表示樂得一去。如此就順理成章地定了下來,席臨川當即著人去謹淑翁主府上詢問竹韻館什麼時候開張,以便另定日子。

    竹韻館裡擂鼓震天,紅衣在旁邊看眾人排練邊做指導,默默覺得戰歌的附加屬性真棒。

    ——振奮人心鼓舞士氣,不僅是對邊關將士,對眼前的舞姬們也一樣。剛開始還有點人心渙散,後來練得投入了連個喊累的都沒有,極其齊整。

    這其實已不全是漢唐舞的範疇,她適當運用了點現代元素。比如後面一整排身著輕甲反串兵士的在一齊擊缶,那是跟第二十九屆奧運會開幕式學的思路。

    這種安排只要能做到整齊劃一,就很有氣勢,即便她沒有兩千零八個人。

    從曲到舞,紅衣都在“氣勢”上費了不少心思。

    曲子上儘量減少了偏柔和的絲竹笙簫,適當增加了各樣鼓聲,但也偶有一聲簫音瑟瑟傳過,好像關外沙塵拂過。

    箏與琵琶也皆不走婉轉婀娜的風格,新譜出的曲子旋律或大氣或悲壯或威風凜凜,聽音似能看到大軍踏過沙場。

    舞蹈亦減婉約添英氣,服飾選用紅、黑、金三色為主色調,一派莊重沉肅。

    總覽下來,紅衣真心實意地覺得,可觀性還是很強的!

    “紅衣!”

    一聲喊從震耳的樂聲中傳來,聽得並不真切。紅衣回頭看去,便見謹淑翁主在外面叫得費力,又因屋中滿滿的全是舞姬而進不來。

    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紅衣左避右讓地閃身出去,在她面前屈膝一福:“翁主。”

    謹淑翁主伸手拉著她走遠些,待得這樂聲小了,指了指方才那屋:“分了五個地方練,但到時可是同台?”

    “是。”紅衣點頭,遂睇了點院子,“我測過距離,湖心水榭外加三側回廊當成舞臺剛好,賓客在這側看得清楚。”

    聽她想得周到,謹淑翁主眉眼一彎,笑吟吟道:“你想好了便是。我再問一句,這麼大的陣仗,何時能全準備好?”

    紅衣心中大概數算一番各項用時,斟酌著回說:“應是不會太久了……最多年末,怎麼也夠了。”

    “好,那我就先把信放出去了!”謹淑翁主說著就要走,紅衣一聽,連忙拉她:“放什麼信?!”

    “竹韻館再開張的信啊!”謹淑翁主看著她道,“你先前的鋪墊做得好,我著人打聽一圈,已是滿城都想來看看。自然要先放出風聲去讓旁人知道,總不能現在說得這麼熱鬧,待得再開時門可羅雀。”

    “翁主說得是,但風聲不能直接放。”紅衣悠悠一笑,將謹淑翁主拽到了更偏些的地方,附耳輕言了幾句,謹淑翁主一聲:“啊?!”

    “准管用!”紅衣一臉篤然。謹淑翁主的神色有點僵,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她席臨川已然決定要來了,又想想席臨川的叮囑,到底沒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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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隨著深冬的來襲,刮過長陽的風愈發地涼了。

    年味也隨著寒風的到來慢慢積攢起來,從開始的各家買顏色喜慶的布制過年新衣,慢慢地演變成了集市攤位皆在賣年貨。

    更有人尚未過除夕便已開始期待上元,有心要從燈市上拎一隻精巧的花燈回家,不為有什麼大用處,就為增添幾分喜意。

    在這沒有戰爭、天下太平的新年前夕,席臨川感覺像是剛吃了一場敗仗一樣憋悶。

    手裡執著書,目光卻看著坐在幾尺外的謹淑翁主,半天沒說出話,感覺胸中有血要嘔出。

    “……君侯。”謹淑翁主強作平靜地挑挑眉頭,“這個……我也沒轍啊;有意把您添進去,太刻意了吧?不如您就安心等著,我思量著,您戰功赫赫風流倜儻,她們應該不會把您篩出去……”

    “篩”……

    謹淑翁主這精准的用詞刺得席臨川一陣氣短,一時簡直覺得自己就是沙篩裡的一粒沙子,紅衣拿著篩子左晃晃右晃晃,就沒他什麼事了。

    眉心一跳,他長吸口氣:“不能通融?你開口都不行?那可是你的地盤。”

    謹淑翁主坦誠道:“若不想讓她察覺出不對……就很難。”

    他切著齒又吸了口氣:“好吧……”

    謹淑翁主見他鬆口,當即不多做耽擱,二話不說就起身離開,絕不再給他說話的機會,就跟逃跑似的。

    紅衣出的這主意……

    席臨川坐在案前啞然失笑,真是想不到。

    她顯然很清楚長陽城裡對竹韻館的議論到了怎樣的地步,又或者說,這都是她一步步推起來的議論,只是一切都合她的意料而已。

    時不時地有風聲“走漏”出來,而後有條不紊地在城中傳得沸沸揚揚,包括竹韻館新排的舞有多規模宏大、曲子有多氣勢雄壯,以及服飾看上去有多精緻用心等諸多線索……

    消息傳得多些的時候,甚至有年輕的公子忍不住跑去館外想一觀究竟,卻連半個舞姬的影子都見不到……

    ——總之,就是吊足了人的胃口,又不讓你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又並沒有把眾人的胃口吊倒了。

    三日之前,竹韻館前放了一串鞭炮。這該是預示著停業結束,然則卻並沒有就此開門。

    那天,街頭坊間傳得最多的話就是:“聽說竹韻館上元節重開。”

    後一句則是:“聽說這頭一場歌舞誰能有幸一飽眼福……不是錢說了算的。”

    是的,不是錢說了算的,甚至不是名望和地位說了算的。

    放出要上元開業的消息的同時,館中新規矩說得明白,這場歌舞因編排得勞心傷神,編舞之人不肯讓那些個俗人褻瀆了這番努力,是以並不隨意迎客,而是由竹韻館“物色”順心合意的客人,向各府發請柬。

    誠然,受邀的人仍然是客,有權選擇不來,但竹韻館這架子擺得也是夠大!

    一時間,才學略差又年輕氣盛的紈絝子弟就心裡發虛了,心裡發虛一會兒就惱了。聽聞有直接罵出聲的,但想想謹淑翁主,又不得不忍下。

    長陽城中的青年才俊同時緊懸了一顆心,生怕友人受邀而自己未受邀,從此留下“庸俗人”的笑柄,這種氣氛在長陽城裡從來沒有過。

    任由這種緊張彌漫了幾日之後,又一道消息從平康坊傳遍了各處。

    ——竹韻館定下具體人數,一共一百二十人,除卻二十人由竹韻館直接發請柬相邀以外,另一百人可自行遞帖申請,再由館中從這些帖子中挑人。

    還沒聽說過商鋪反向客人收請柬的呢!

    各方從世家貴族到文人雅士,但凡稱得上一聲“公子”的,此時都繃緊了一根心弦,一邊覺得自己居然被個舞坊逼成這樣,一邊又不得不繼續糾結下去:遞不遞帖,這是一個問題。

    雖然遞了興許更容易得到這機會,從而避免成為“庸俗人”,但若遞了依舊沒能有這機會……不是更丟人嗎?!

    是以這消息散出去的頭一日,紅衣如料只收到不過十余封帖子,不得不說,勇氣可嘉。

    一一拆開,讀過內容,淘汰一半;剩下一半呈交謹淑翁主,聽她詳細說過家世背景、處事性格之後,留下三個。

    著人大張旗鼓地奔赴這三人的府邸奉上請柬,長陽城的上流階層登時炸鍋了。

    這就白白看著三個人得了請柬,按十幾個人算,這比例並不小。想想自己猶豫這一天,就這麼把這機會放了過去,難免有人痛心疾首。

    於是打從翌日晨曦破曉開始,各處帖子紛至遝來!

    各種文風齊全,內容也讓人眼花繚亂。大力闡述自家背景的有、說自己有何本事的也有,十分清高、只寥寥數字說清名字與住處的亦有……

    感覺好像在收簡歷,也好像在挑相親對象,總之紅衣綠袖與謹淑翁主一同挑了一天。

    到了傍晚,又是二十封請柬從平康坊中送出。比昨日多了十七封,但若算比例,已是小多了。

    拿到請柬的人還讓旁人摸不出什麼規律——雖都是年少有為的,但數算下來,家世卻是天差地別,譬如威望在外的大世家羋家長子接了請柬,賤籍出身的大將軍鄭啟的長子也接了請柬;再譬如……葉家兩個公子同時遞上帖子,結果卻是庶子受邀,嫡子反倒沒有。

    不止摸不清門道,有些情況甚至有違眾人眼裡的常理。一眾仍在觀望的公子就更緊張了,有的雖已將帖子寫好,卻還是不敢送出,擱在案上兀自矛盾到半夜。

    席臨川則是沒寫帖子還矛盾到半夜。

    他心裡強擰著一口氣,自己都不知哪來的荒唐自信,竟想熬著就不遞請帖,倒看看最後那由她們自己挑選的二十人,能不能有他一個!

    雖是知道紅衣巴不得躲他遠些,可是……

    他自認在長陽城裡名聲還是可以的,乃至在整個大夏,名聲也是可以的。

    排不進頭一百二十號?不能夠吧!

    同時卻又很沒自信……

    即便紅衣是在做生意,連他都瞧得出這些不過是生意上的手段、請他這年輕將軍去多少能幫她造造勢,但是……

    他畢竟曾經差點要了她的命,最後弄得她對席府那般厭惡,寧可自己咬牙謀生都要離開,誰知她會不會請他。

    人都是有私心的,單要為竹韻館造勢……其實沒有他,她也可以做到。那麼多貴族名士齊聚一堂,能引得外人津津樂道的話題多了去了。

    席臨川心下踟躕著,感覺心裡好像有兩隻杯子,一只是“自信”,一只是“不自信”。卻只有一杯水,在兩隻杯子間倒過來、倒過去,再倒過來、又倒過去,為難到了極點。

    終於悵然一歎,他提筆蘸了墨,琢磨起如何落筆才好。

    良久之後,微有一笑,平心靜氣地寫了下去。

    連日來工作量太大,神經太緊張,雖是累得不行,但睡眠品質反倒持續走低。

    臘月廿八,紅衣、綠袖、謹淑翁主再坐在一起時,都有點萎靡不振。

    三人先飲著清茶提了提神,而後綠袖“抱”過數只信封來,打了個哈欠:“昨晚數過了,今天要看二百四十七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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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6 00:11:37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章

    “……”謹淑翁主伏在案上,眼巴巴地問紅衣,“咱還有多少封請柬?”

    “算上那二十個,還有二十一個。”紅衣答道。

    就是說,除了她們主動想請的人,只剩一個了。

    三人打起精神來拆信封看帖子,好在雖然人數眾多,但因只剩了一個名額,要求被無限拔高,篩選的也就快了。

    “嘖嘖,這個文筆,若擱前幾日,一準兒給他個請柬。”謹淑翁主感歎道。

    綠袖咧了咧嘴:“我的天……這是遊歷過周圍各國的那位遊俠,唉,怎的今天才送來!”

    “這個……賀家人!前朝皇族!”

    三人一邊看著一邊感慨,偶爾真有覺得不來可惜的就擱在一旁,看能否努力從那二十封裡勻出一封來給他。

    轉瞬之間已到了下午,案上的一摞信件越來越薄,謹淑翁主忽而一聲驚叫:“啊!”

    正專心看信的紅衣和綠袖一嚇,差點把手裡的信撕了。

    “這這這……”謹淑翁主輕掩著嘴,滿目震驚,愕了好一會兒之後,把手裡的信拿給紅衣看。

    紅衣的目光直接落在落款上,也一聲驚呼:“聿鄲?!”

    “這是……”謹淑翁主嚇得神情都僵了,“赫契巨賈……”

    “我知道。”紅衣深吸口氣,驀地一拍案,“就他了!”

    “……啊?!”這回輪到餘下二人被她嚇一跳。

    “咱這場舞多用戰歌,表達的是什麼事、針對的是什麼人,不用想都知道。”紅衣不禁露出笑容,“他這赫契巨賈敢來,比頭一天遞信的更有勇氣。他若最後真能來,必定引得各方議論不斷,沒看過這舞的人會愈發好奇這舞到底有多好,竟把敵人都招來了……於竹韻館沒有壞處。”

    謹淑翁主怔然聽了一會兒,遂輕一點頭贊同了她的說法。然則在她準備落筆寫請柬之前,綠袖忽地一喚:“翁主等等……”

    謹淑翁主的手頓住,紅衣也看過去,綠袖猶猶豫豫地將拆開的信放到了案桌中間:“這個……是席公子。”

    來的真不是時候。謹淑翁主的心一懸,看向紅衣,當即便拿出翁主的身份來做這決定,讓席臨川來,管那什麼赫契巨賈呢!

    紅衣心裡一滯。

    近來忙得太焦頭爛額,醒著的每一秒鐘都在料理竹韻館的事,一封接一封信看得頭疼,晚上回家除了想睡覺以外什麼都沒心思想,還真一時沒顧上席臨川……

    眼下信在面前了,紅衣的心情複雜了起來。雖然她們在評判上有個大概的標準,可這標準裡個人感情的成分也不少,而對席臨川,這“感情”太複雜。

    心裡的某一部分,她一直是恨他的,原因相當的簡單——因為這人差點讓她魂歸西天。

    可割開這一部分,其他方面,就不是這麼簡單的感覺了。

    放在明面上的戰功不必多提,往日的相處間,紅衣對他不是沒有欽佩。

    不論是他義憤填膺地找何慶算帳的時候,還是耐心的陪孩子們玩的時候,或者不管不顧地抱著她沖出席府找郎中的時候……

    不可否認這個人身上的優點太多,就算是她這心裡有道坎始終過不去的,都能隨手數出一溜他的好處。

    所謂“男神”大概就是這麼回事,閃光點來得太明顯太亮眼,讓你想選擇性失明都做不到。

    深吸一口氣,紅衣把那張紙箋拿了起來,紙上算上落款只有三行字,筆觸勁力十足,讀起來又不難想到他溫和的樣子。

    “願能一觀究竟,說與眾將來聽。知民心所向,軍心必振。”

    “順致商祺。”

    “席臨川,敬呈。”

    紅衣讀得不覺間亂了心緒,好像有微風不斷拂過湖面,吹出一陣又一陣褶皺,怎麼都平靜不下來。

    “就別請那胡商了。”謹淑翁主湊過來掃了眼信上內容,一笑,口中添了點施壓的意思,“自家將領都未能得見,你要便宜了外人,我可不答應。”

    紅衣的視線從信上挪到她面上,靜了一靜,口吻卻前所未有的堅定:“不,請聿鄲。”

    竟是不肯妥協。

    謹淑翁主眉心皺蹙,未及一表不滿,便見紅衣拿了案桌一邊的紅紙來。

    那疊紅紙和謹淑翁主正要寫的那張一樣大小,但是灑金的,一共二十張,是為那二十個她們要主動邀來的人備的。

    “請驃騎將軍,用這個吧……”紅衣將紙放在謹淑翁主面前,打商量的口吻,“我覺得……那二十人裡必須有他,還有大將軍和何將軍——他們若不肯來無妨,若我們不請,當真不合適。”

    謹淑翁主和綠袖聽罷,同時在心裡大鬆口氣,自然答應得毫不猶豫:“該是如此!我這就寫來,立刻著人送去!”

    紅衣斟酌片刻,卻頷首道:“嗯……不急。”

    那一百份請柬裡的最後一張,在除夕夜送出了平康坊。縱使各家都團圓著歡騰著,也沒能掩過這張請柬帶來的風頭。

    ——竟是給那赫契巨賈的?!

    ——他竟也敢發帖子去?!

    ——不是針對赫契而編排的舞嗎?他怎麼想的!

    正在宮中參宴的席臨川聽得手下來稟,驀得被一口酒嗆了:“……你說什麼?”

    那手下大氣都不敢出,又不得不答,小心翼翼地重複了一遍:“最後一張請柬……剛送去給聿鄲了。”

    他突然感覺酒氣沖得很厲害,直沖得腦中發懵。他下意識地拿了擱在一旁的茶盞,抿了一口,藉著茶香才略緩過勁,啞聲一笑:“知道了。”

    那人一揖退下,他兀自滯了一會兒,搖了搖頭,又夾菜來吃。

    縱使文武百官都知道驃騎將軍速來不愛應付宴上的客套事,也仍舊感覺出他今日似乎格外不對頭,沉默得直讓離得近的人身上發冷。

    都知道竹韻館上元節開業,但眼下也只是剛定下了那一百人,餘下的二十還不知。

    一眾旁觀者翹首圍觀著,此前遞了帖子而未收到請柬的人,則更是難免存了一份僥倖,覺得興許還有機會。

    元月初二,七張灑金請柬從竹韻館中帶出,一路都有人跟著追問送去哪裡,負責送信的三人卻都沒說話。

    這七張都落進了禁軍都尉府手中,一給指揮使、兩給指揮同知、兩給指揮僉事、兩給鎮撫使。

    而後靜了兩日。

    元月初五,只送出一張來,所邀之人讓眾人瞠目結舌:是前些日子因遭劫關門的淮鄉樓的大廚,孟持。

    而後元月初十,一口氣送出九份,其中三份竟是給了普通百姓,無錢無權,其中兩人是從邊關逃避戰火到的長陽,另一則是個遊醫,每年泰半時間在搭救邊關受傷的百姓或將士,唯年前年後這兩個月回長陽來。

    其餘六人,要麼是家中有人戰死、要麼是長年為軍中捐款捐糧。

    總之都說不上富裕,竹韻館也明言了不收他們的錢。這番邀請顯得高風亮節,一日之內就順利撈得了好名聲,長陽百姓交口稱讚。

    數算下來,請柬還剩三封。

    一直拖到了元月十四——次日就是要開門大吉的上元節了。

    晌午的時候,竹韻館大門打開,周圍當即一寂。

    這回出來送請柬的人……陣仗大得讓人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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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6 00:11:50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章

    兩旁有人持刀護著,似乎是雇了鏢局的人來。中間共有九人,三人一組站成三個三角。

    每組為首的那人手中捧一託盤,盤中放著請柬。

    ——那請柬並未裝在信封裡,在陽光下光芒亮眼,看得讓人直抽冷氣:竟是以金葉制。

    這般一路走過去,不僅引得過往路人紛紛回頭,連在家中的百姓聽到傳言都圍到大街上來了。

    一行人出了平康坊就分成了三隊各自離開,也並不妨礙百姓們各挑一隊一跟到底看個究竟。

    一份送進了太平坊何府。

    ——眾人紛紛點頭:應該的,何袤將軍征戰多年,打了不少勝仗。

    一份送進了安仁坊。

    ——百姓們低語著贊同:必是給大將軍鄭啟的,也應該,大將軍用兵如神。

    還有一份,直奔著延康坊而去。

    ——結果亦不難猜,都至那傳奇一般的少年將軍住在延康坊裡,只能是給他的。

    無聊到在府中箭場裡待了一上午、已經把靶心射成了刺蝟的席臨川一箭射偏了。

    帶著信差進來的小廝偷眼瞧了瞧,認真地記住了這場景——想見到席臨川把箭射偏可不容易。

    席臨川驚然扭頭看那三人一眼,大步走過去:“你再說一遍?”

    那三人同時一欠身,為首的道:“小的是竹韻館的人,奉命給將軍送請柬來,邀將軍明日酉時來賞新備歌舞。”

    只有他自己知道現在是什麼心情——就像久旱逢甘霖一樣。

    探手拿起那請柬,席臨川打開對折著的金層,裡面夾著一張同樣對折著的紙箋,明顯是謹淑翁主的字跡。

    內容是尋常邀請的言辭而已,溫和客套。

    似有一瞬短短的失望,轉而就覺得原也該是這樣——就不該想著紅衣會動筆寫請柬,就她那一筆爛字……

    簡直醜得刻骨銘心。

    “我知道了。”他故作平靜地舒了口氣,隨手摸了賞錢出來擱在託盤裡,又聲色皆平淡的他們退下。

    三人連同那小廝齊施一揖,一併離開。席臨川回過身重新往剛才射箭的地方走,擋在身前的手忍不住一握,心裡直呼:“太好了!”

    上元節當日,竹韻館從天未明時就忙碌起來,做開業前最後的準備工作。

    收尾的事項均已列清,一項接一項有條不紊的完成,到中午時便已差不多全盤搞定了。

    紅衣站在廊下望著眼前即將成為舞臺的水榭與回廊,心有激動地長松一口氣:“呼……”

    “辛苦了。”

    一聲問候來得猝不及防,她後背一緊,回過身去:“將軍萬福。”

    “新年大吉。”他換了個問候方式,掃了眼周圍佈景又端詳著她,一笑,“瘦了。”

    紅衣微微一笑,仍有見他時慣有的緊張和不自在,無話了一會兒,道:“將軍怎麼來的這麼早?”

    “府裡沒事做。”他說著一嘖嘴,笑意盛了,“索性先來看看,跟謹淑翁主賀個年。”

    他有心解釋得齊全,把本意都避了過去,說完頓了一頓,才拎起手裡的食盒:“她說你昨晚沒吃飯、今早也沒吃。”

    紅衣看著那食盒一啞,抬眸看看他,知是專為她買的,她連拒絕都不好拒絕。

    他往側旁一退,讓出了進屋的道,顯是示意她進去吃午飯。紅衣頷了頷首,剛走一步,一觸他正拎著的食盒,伸手便道:“我來拿……”

    “裡面有五個菜一缽湯兩個點心。”他快速擲出的字句讓她剛觸到食盒的手一下就停住了,默默地縮回來:聽上去不輕,倒也不一定拿不動,但可能會把湯晃蕩出來……

    席臨川嗤聲一笑,指指門裡:“進去吧。”

    紅衣有點窘迫地淺淺一福,依言向屋裡走去,在正廳中離得最近的一張案桌邊坐下,望一望他,不知道聊點什麼好。

    不是她想彆扭,算來二人早已不算生疏。不過他這麼冷不丁地出現也就罷了,這“送外賣”的舉動則讓她實在不知怎麼應付,又隱約感覺他今天好像……

    說不清楚,反正和往日不太一樣,從口氣到眼神,好像心事重重。

    “將軍您……”她躊躇著問了出來,“可是有甚不快之事?”

    席臨川一怔,遂複顯笑意。手上將食盒蓋子打開擱在一旁,一邊將裡面的佳餚一道道拿出來,一邊道:“也不算不快,心情大跌大起倒是真的。”

    “‘大跌大起’?”紅衣眼中一詫,不知這大過年的,有什麼事能讓他心情“大跌大起”。

    未及她再做多問,他便輕答了一句:“嗯,朝中的事。”

    她的話就噎了回去,不好再多嘴什麼,拿了個豆沙包,悶頭咬了下去。

    “謹淑翁主說你只是排了舞交給別人,自己不跳?”他沒話找話地問著,她略一點頭:“從一開始就知道必定事多,便沒有把自己排進去——還好沒有,若不然現在已然撐不住了。”

    她說得神色懨懨,明顯累得厲害了,連目光看上去都很有些恍惚,吃著吃著就連坐姿都顧不得,左手支著頭斜倚著,右手執箸夾菜來吃。

    想吃那道粉蒸排骨的時候,紅衣的眉頭皺了起來。

    排骨下墊著荷葉,又因有糯米粘著,拎了半天都沒拎起來。她又實在懶得多動一下、用左手去壓一下那荷葉,就這麼單手較勁,手腕扭來扭去,費力地想把荷葉掙脫開。

    另一雙筷子恰好伸過來,夾住荷葉一扯,那塊排骨可算成了她的盤中之物。

    紅衣咬了一口才驀回過神,忙看看眼前對坐的席臨川,頷首道:“多謝……”

    “嗯。”席臨川似笑非笑地應了一聲,不多話,不打擾她。心裡居然覺得這是近一個多月以來最安穩的時候,就這麼平平淡淡地看她在面前吃飯,好像是一種難得的體驗一樣。

    心裡不覺啞笑,席臨川搖一搖頭,也拿起筷子夾菜。原是也想嘗嘗那道排骨如何,然則剛一抬手,就恰見她又夾了一塊起來。

    於是再次幫她拽下那片托底的荷葉,他轉而去夾了片牛肉來吃——她好像很喜歡那道排骨的樣子,就不跟她搶了。

    這一桌菜還是很合口的,加上此前一連兩頓沒吃,紅衣喂飽自己後感覺十分滿足。精神也好了許多,擱下筷子,她再度看向席臨川,欠身道:“多謝將軍。”

    “客氣。”他無甚神色,平平淡淡的樣子似乎還有點不耐煩的味道。環視四周一圈,問她,“你一會兒可還有事麼?”

    “沒什麼事了……”紅衣回想一番後道,“已吩咐歌舞姬們各自歇息,我也歇一歇,晚上還有的忙。”

    “……哦。”席臨川略一點頭,啞音一笑,“本是來找謹淑翁主,但她方才有事出門了。”他飲了口茶,“竹韻館你熟,給我找個安靜的地方待會兒、尋些事做?不然我要乾等到酉時了。”

    紅衣思量一番之後,著人把席臨川帶到竹韻館的書房小坐,自己就再熬不住,回房小睡去了。

    席臨川在書房裡有點坐不住。

    他知道近些日子紅衣綠袖皆常忙到很晚,這兒離敦義坊又不近,她們許多時候便不回家了,竹韻館裡給她們備了住處。

    今日他剛一來,謹淑翁主就一臉邪笑地告訴他:“紅衣住在北邊的茉語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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