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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白糖罌 - 嬌妾掌家(卷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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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6 00:12:03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知道了這個,就實在覺得書房無趣了。

    倒不是他動了什麼“歪心思”,只是數算起來已有月餘沒見到過她,又因有請柬的事讓他心弦緊繃,這月餘就顯得格外漫長了些,好像已過了幾個春秋似的。

    然後,方才那一頓飯的工夫就顯得分外的短,話都沒有說上幾句,他就又看不到她了。

    歎了一口氣強定心神,席臨川在案前坐下,以手支頤,心裡直罵自己沒出息!

    好歹也是活過一次的人了,且兩世裡明明都活得算是精彩,經過朝堂曆過沙場,事事瀟灑,如今竟被她這麼個……字很醜、人比較傻、反應尤其不靈敏的姑娘,弄得魂不守舍。

    黑著一張臉,席臨川擱在桌上的手指敲了一下又一下,心煩意亂。

    吃飽睡足,申時二刻,紅衣去了竹韻館前廳。

    大約再過兩刻左右,就該有賓客陸續到了。此時已收拾妥當的前廳安靜一片、布場結束的後院也安靜一片,和她一起悄無聲息地等著,等著一起驚豔長陽。

    在連日勞頓中被她所疏忽的激動在這片安寂裡,越湧越厲害。

    從今至古,這都是她夢寐以求的事情。排一出精彩絕倫的舞蹈,讓眾人喜歡,最好能傳得遠些……

    傳開之後,旁人知不知道這舞是自她而出,都不重要,她自己有一份回憶留下就夠了。

    這個念頭,在她到了這大夏朝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連想都不敢想。在極度灰暗的情況下,美好的夢想會襯得現實更加灰暗。更沒想過居然真的還能實現,而且這麼突然。

    深吸口氣,紅衣悄聲道了一句“加油”,又恢復成該有的平淡心態。

    這場在長陽城掀起了前所未有的熱度的晚宴終於開始了。

    一聲鐘鳴之後,廊下數道竹簾同時放下,將已提前置好的案幾坐席一一隔開,成了一個又一個小間,每一間約莫能坐四五個人。座次是由謹淑翁主親自著手安排的,她依著對長陽的瞭解,將相互熟絡的賓客安排在一桌。

    已在正廳中等候了一刻的賓客們由婢子領著,各去落座。天色已暗了,基本瞧不見隔壁小間中的是誰,除非有平日裡極交好的聽聲也可辯人,就繞過簾去打個招呼,婢子便索性將中間的隔簾拉上去,兩間合做一間。

    又一聲鐘鳴,擋在各小間前面、將賓客視線與湖泊水榭隔開的簾子也拉了起來,院中佈局映入眼簾,原還在交談寒暄的眾人就霎時安靜了。

    這地方本就花了重金來修,處處精緻講究。此時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處三面回廊籠燈齊整,暖紅的光暈映在水中,近些的地方藉著那光又依稀能瞧見精美的雕梁;回廊往裡,水面看著安靜且單調了些,但視線再挪便是湖中央的水榭。

    那水榭此時被映得燈火通明,正面門窗皆撤了,只有幾根立柱支著,立柱之間懸掛薄紗。榭中舞者的身形被燈光投射在薄紗上,能看出似是輕甲,也能看出腰間佩刀。

    “咚——”一聲鼓聲,從三面回廊齊聲震起,剛剛有了些低語的席間頓又歸於安靜,賓客們繼續全神貫注地看去。

    鼓聲並未就此終止。那一聲之後,又齊整地響了一次又一次,節奏愈來愈快,最後成了細密的一串。

    然後戛然而止。

    席臨川神色微凝,不覺間有點“走神”——原只是沖著紅衣來的,目下倒真有點想看看這舞是什麼回事了。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吟誦的聲音自三面響起,雖是女聲卻皆沉肅,字字鏗鏘得仿佛直擊人心,十足的氣勢讓連舞姬都沒看見的觀眾微微一震。

    一旁的側間裡,謹淑翁主別過頭笑看紅衣:“真行啊,還真的連舞姬不出場都能讓賓客不走神?”

    “那是。”紅衣微挑眉頭,“我追求的是全方位的感官效果。”

    臺上的舞蹈漸入佳境,各樣樂器完美搭配出的振奮人心的樂曲裡偶爾也有幾許淒意縈繞而出,激起聽者各樣的情緒,連案上佳餚都顧不上。

    左右兩側自回廊通向水榭的小橋上也亮了燈,數名舞姬齊舞,在微微紅光下,襯得場面更加恢弘。

    “謹淑翁主還真有點本事……”

    席臨川忽聞鄭啟這般自言自語著笑評了一句,心頭竟有一絲分明的不平,想立刻跟他解釋清楚這是出自誰手。

    這舞足足持續了一個時辰。承啟轉合與尋常的宴飲用舞大不相同,雖是唱詞仍只是選用了先人之作,卻仍能讓人從中品出些講故事的味道來。

    最後一聲鼓鳴“咚”地一聲落下後,一切定格,橋上一眾舞姬定力成不同姿態,有的像在持刀砍敵、有的像在搭弓射箭。

    水榭中的舞者亦皆定立,恢復成舞蹈開始前的樣子。起初那一層薄紗在舞至高|潮時已然落下,此時卻又放下一層來,投出的剪影亦與初時相同。

    月色皎皎,湖光粼粼。院中好生安靜了一陣子,眾人望著這驟然歸於沉寂的一切,很是緩了一陣,才相信自己方才確是已看了許久的舞。

    “好!”不知哪個角落爆發出一聲喝彩,而後便有了齊呼、拊掌,持續了許久,不絕於耳。

    紅衣在側邊的廂房裡聽著,直激動得一聲尖叫:“耶!”

    綠袖與謹淑翁主也皆興奮得不知該坐該站,不住往外張望著看看客人、又回過頭來看看同伴,再看看客人、再看看同伴。

    簡直不知怎麼表達這樣的心情才好!

    門聲“篤篤”一響。謹淑翁主笑意猶盛地去開門,見了來人都沒能減緩半分,微一頷首:“君侯。”

    仍在窗邊瞎激動的紅衣綠袖聞聲一怔,皆回頭望去。

    主動敲門的人卻僵在了門邊。

    看看三人,不知怎麼開口合適。

    紅衣見狀,只道他是有事來找謹淑翁主的,拽一拽綠袖,示意她一同避出去。

    綠袖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聽那邊謹淑翁主一喚:“綠袖,陪我去前廳看看。”她說著眼簾微一垂,笑意溫和地又添了句,“今日來的人與我相熟的不少,我得去見見。”

    “諾。”綠袖當即一福,提步就走。紅衣怔了一瞬,忙道:“同去?”

    腳步穩穩地響了一聲,席臨川一聲不吭地擋在了她面前。偏生前面的謹淑翁主和綠袖連頭都沒回,紅衣已經之後抬頭想叫她們,但她們已然走出去了。

    “將、將軍?”她的神情有些發僵,抬頭看著眼前比自己高了一頭還多的人,一如既往的警惕十足。

    又何止是她一個人緊張。

    席臨川氣息微摒,謹慎地與她保持著兩尺距離,心下速作斟酌後問得溫緩:“今日上元。如是無事,出去走走?”

    紅衣實在很想找個藉口推辭。

    不只因為她一直有心避開席臨川,更因為……上元節的節日意義,她還是清楚的。

    古時未婚男女可以自由相見的節日之一,看花燈吃小吃,大是有點“情人節”的味道。

    相比之下,在二十一世紀時被炒作成“中國情人節”的七夕都得靠邊站。

    她都清楚,席臨川不可能不清楚。

    紅衣心裡一個勁地念叨著:這樣……不太合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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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6 00:12:2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我得……幫著收拾竹韻館。”她找了個自以為無可反駁的理由。

    席臨川一語就頂了回來:“我問過翁主了,她說今晚沒什麼要你親自做的事情,許你歇著。”

    “……”紅衣啞了啞,一頷首,“哦,那我就想早些睡了,這幾天很累……”

    他“嘎崩”回了一句:“你今天睡了一下午。”

    ……

    最終,紅衣心存悲戚地隨著他出了房門。

    實在是一時找不到合適的理由了,又當真不敢跟他來硬的——縱使她已然脫籍也耐不住他在侯位,萬一他生氣了真要做些什麼,比如把她擱回賤籍去,她就沒地方叫苦了。

    彼時正廳中尚還熱鬧著。有賓客同謹淑翁主交談,讚賞不斷;也有索性多留一會兒點菜用餐的,又熟人不少,觥籌交錯,聊得好不熱鬧。

    席臨川從側門走進來時,引得正廳了驟然靜了一瞬。

    那邊立刻便有個氣質不凡的公子起了身向他一揖:“久聞將軍大名,不若同飲一杯?”

    “不了。”席臨川回得平淡,睇了眼身側的紅衣,循循笑道,“難得上元,有事要做。”

    那位公子一啞,看看席臨川又看看紅衣,眸中生出幾許了然。

    席臨川也不再多言,朝他略一頷首,便又繼續向外走去。

    廳中眾人看著那一俊郎、一纖瘦的身影從門口消失,靜了好一會兒,可算有了點動靜。

    “冠軍侯這是……”細品著道出的話語帶著點笑意。

    另一個聲音輕一咳嗽:“甚好,甚好。”

    點到即止,在座皆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縱使懷揣好奇也不能當真議論個沒完。就此便都是心中了然的神色,又繼續吃菜品酒,續上片刻前談及的話題。

    紅衣坐在馬車裡,目不轉睛地看著席臨川的泰然自若,自己則忍不住地往後縮。大是希望自己背上有個蝸牛殼,趁他不注意慢慢地縮進去然後扣在地上,任他在外面怎麼敲殼也不出來。

    一路上都在腹誹,哪有逼人“出去走走”的?這事若不心甘情願,兩人同走一路得多彆扭……

    要多彆扭有多彆扭!

    馬車停住間微微一晃,席臨川睜開眼,銜笑看向她:“下車吧。”

    紅衣渾身一哆嗦。

    他已然揭開車簾逕自下了車,她嘴角搐了搐,知道就算不情願也不能在車裡坐一晚上,只好顫抖著下了車。

    抬眸遠眺,各色花燈延綿了好遠,好像一塊巨大的彩色錦緞鋪在眼前,光彩奪目得直讓人眼暈。

    席臨川深吸了一口氣,側眸悄悄看了紅衣一眼,心中感覺比面對赫契的千軍萬馬還要緊張。

    先隨處走了走。

    席臨川很快就發現這不是個法子,她始終比他慢上一兩步——這距離真是維持得恰到好處,說話不方便,又確實是“同走”。

    沉悶又維持了一會兒,不遠處傳來一陣叫好聲,席臨川側首看過去,眼中一亮。

    “紅衣。”他笑道,聽得後面低低地應了一聲,伸手一指,“你看!”

    紅衣循著看去,那邊好像有類似于現代遊樂場中常見的遊戲——射箭換獎品。

    那攤位兩邊掛了幾十隻花燈,花樣各不相同。每只下麵都掛著個紙錢,標著編號。遠處置著一塊邊長約有兩丈的大木板,板上毫無規律地也貼著編號,每個編號下都畫著一枚櫻桃大的紅色原點,顯是射中了那原點,便能拿走對應的花燈。

    一路幹逛也是尷尬,還不如找些事做。紅衣便先行提步向那邊走去,席臨川一笑。

    恰好正有人持弓射劍,穿的是尋常的裝束,但腰上別著繡春刀,是個禁軍。

    紅衣扯了扯嘴角:禁軍來玩這個,算欺負人吧?

    十文錢三支箭,旁邊圍觀的人不少,那禁軍噙著笑拉滿手中的弓,動作帥氣姿勢標準。

    “咻——”地一箭飛出。

    沒中。

    旁邊一陣喝倒彩的聲音。

    那禁軍好一陣尷尬,皺了皺眉,從攤主手裡接過下一支箭。

    “嗖——”

    又沒中。

    旁人沒注意到那柄繡春刀則罷了,紅衣這知悉對方身份的都看傻了:禁軍射箭這麼沒准?這是花錢買官了不成?

    最後一箭。

    那禁軍屏息專注地瞄準了半天,終於眉心一跳放了箭……

    還是沒中。

    十文錢白花,一個燈都沒有。

    一片籲聲中,紅衣聽得耳邊一聲笑問:“有喜歡的燈麼?”

    她一愣,當然知道他要幹什麼,立刻道:“沒有!”

    “那,我可自己挑了。”席臨川低一笑,視線挪開,在兩列的燈上風別一劃,叫了那攤主過來,“有勞幫忙看一眼,左邊第四個是什麼?”

    那攤主當即去看了,笑著回道:“丁酉。”

    席臨川便看向那塊木板,很快就找到了寫了丁酉的那張紙。位置略偏了些,他嘖了嘖嘴,摸了十文錢出來給攤主:“有勞取箭。”

    圍觀的人群自覺地讓了一讓,將他讓到方才那禁軍射箭的地方。席臨川接過箭尚未搭弓,感覺衣袖被人一扯:“將軍……”

    紅衣睇了眼那箭尾,當著攤主的面沒有直言。

    席臨川一笑:“看見了。”

    怪不得燈市開了這麼久還兩邊花燈滿滿的呢,合著是箭都少根尾羽。如此一來,影響了平衡,能中靶才怪——現代時去歡樂穀見到的箭也是這樣。

    如此一比,合著這欺詐手段千百年來就沒變過,紅衣看向席臨川的神色不禁悲憫起來:箭已接過,錢已付過,臨場放棄丟人,但這個玩法……神也射不中啊!

    她心裡吐著槽,眼前的席臨川已然搭了弓,偏這時人群中傳來個少女驚喜的聲音:“呀!那是驃騎將軍?!”

    人群中一片愕然驚呼。

    “……”紅衣心裡一陣顫抖,連席臨川面上都一黑。

    紅衣痛苦地望著他:這回丟人是丟定了。

    毫無防備的,席臨川原以拉滿弓的雙臂松了勁,回身一遞:“你來。”

    ……?!

    紅衣整個人都震驚了:你就是要給自己解圍,也沒有這麼拿旁人來解的吧?!你反應太快了點吧!

    雖說她一個姑娘……射不中很正常,並不丟人吧……

    紅衣面容僵硬地慢吞吞接過弓箭,暗自咬著牙看看席臨川,然後暗自咬著牙準備拉弓。

    一雙手握了上來,一隻握在了她持弓柄的左手上,一隻搭在了她正要拉弦的右手上。

    耳邊傳來的氣息溫溫熱熱的,有點微癢,竄得紅衣臉上驟紅。

    周圍不同角度傳來幾聲訝異的低呼:“將軍……!”

    而後又有聲音不甘地嚷道:“我也要射箭!”

    紅衣已經完全做不出反應了,雖則因這般“遭人圍觀”而有些不舒服,又只能對那些或嫉妒、或憤恨、或吃驚的粉絲尖叫置若罔聞,腦中發著懵,覺得雖有思想但身體已然不受思想控制,完完全全地在任他擺佈。

    她手中的弓弦拉到了耳邊,纖指被弓弦勒得微疼,只覺得他的力氣真大,繼要控制著她的手又要助她拉滿弓,完全不費力的樣子。

    “高一點。”席臨川一邊把著她的手,一邊聲音輕輕地道,“嗯……右偏一點。”

    紅衣木訥地照辦,那低音一沉:“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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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6 00:33:4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她似乎未及多想,就與他同時鬆開了手。羽箭從寒風中飛速穿過,“鐺”地一響……

    短暫的沉寂後,人群一陣沸騰。

    “丁酉。”席臨川挑眉看向那攤主,那攤主面色微白地摘了那花燈給他。

    席臨川拎著燈遲疑了一會兒,看看周圍又看看紅衣,而後向旁邊一“圍觀群眾”頷首笑道:“可否幫拿片刻?還有兩支箭……”

    要搭弓射箭,沒空拿著。

    那原本眼看著他在眼前還能強作鎮定的姑娘登時扛不住了,怔然望一望他,哆哆嗦嗦地伸手接過:“好……”

    這反應當真跟紅衣在現代時目睹過的粉絲見偶像如出一轍。

    “你真的不自己挑盞燈?”席臨川語帶慫恿地笑問,紅衣默了一會兒,抬頭掃了一圈。

    目光落在一隻燈上,她數了數,問那攤主:“從那個紅的開始,左數第六個,是什麼?”

    攤主過去看了看,告訴她:“壬辰。”

    席臨川先她一步在木板上找到了這兩個字,淡聲一笑,又扶著紅衣一同執起弓來。

    周遭安寂,眾人皆等著再度一睹驃騎將軍的神射功夫,卻見他手上稍稍一頓,暫且松了力。

    手在懷中一探,他摸了個扳指出來遞給紅衣:“喏。”

    防勒手神器……

    紅衣輕聲道謝後接過,套在右手拇指上,明顯覺出大了一圈。

    那一環涼意將他手上溫度襯得更明顯了。她感覺臉上熱得更厲害,連心跳都被這陣熱意激亂了。偏生他仍舊平心靜氣,一呼一吸均勻極了。

    “嗖——”一箭放出,“鐺”地又一響之後,那攤主掃了一眼便哭喪著臉去摘下花燈。

    忽地又一聲疾風掠過,眾人詫然望過去,見那一箭同樣正中那枚紅點,與席臨川剛射出去的箭一上一下,只差了半指寬的距離。

    “誰啊——”人群一陣騷動,人們紛紛張望著,想知道是誰有意來搶驃騎將軍的風頭。

    紅衣與席臨川也一同看去。

    數丈外的一幢小樓上,隱約能見一女子的身影。紅衣似能覺出她對席臨川笑了一下,而後便轉過身,從窗邊消失了。

    周遭響起低低的議論,均是好奇那人是誰。片刻後,便見那姑娘從樓門處走了出來,有四名婢子隨著,迤邐而至。

    “許久不見將軍,今日倒巧。”那女子噙著笑,聲音清亮,言罷視線轉向紅衣,打量一番,同樣客氣,“這位姑娘倒瞧著面生。”

    眉梢眼底的敵意來得太明顯,紅衣微挑眉頭,未及回答什麼,就見席臨川不動聲色地一挪,完完全全地將她擋住了。

    他攔在二人之間,聲音冷淡,又似乎帶點笑意:“許久不見,今日確是巧了。”

    那人便也未再多理會紅衣什麼,笑音聽上去更清亮了些:“不若一同走走?我方才從那邊過來,有趣的東西還不少呢!”

    紅衣悶不作聲地聽著,越聽越肯定這姑娘對席臨川有點“意思”。

    心念一動便想開溜——反正她一直揣著一顆躲開席臨川的心不動搖,目下有美人兒主動邀他逛街,這不是挺好的?

    她的目光從他背後悄悄探出來一瞬,掃了一眼那姑娘,微微笑道:“那我就不擾將軍,先回去了。”

    她說著一欠身,對方當即面露喜色,看向席臨川的目光愈發明亮。紅衣舒了口氣便要離開,腕上陡然被人一扣……

    她愕然看著席臨川不知何時背到身後、已將她的手腕鉗得緊緊的手,面容僵住。

    “在下今日有約在先。”席臨川聲色平淡地一頷首,“只好婉拒姑娘美意了。”

    紅衣清清楚楚地看到三尺外那姑娘面色一淩,嬌豔的眉目間沁出厲色來。然則還未待對方說出什麼來,席臨川便已逕自偏過頭看向她,笑容自若:“餓不餓?我知道這西市附近有家不錯的麵館,今天也有不錯的湯圓。”

    他的聲音總是這樣溫和而帶磁性,能輕而易舉撫平聽者心裡的驚慌,卻又同時撩起另一種悸動。

    紅衣深深吸了口氣,看向那單看衣著便知家世不錯的姑娘,面露難色。

    “不擾將軍美事。”對方貝齒一咬,微厲的目光在紅衣身上停了短短一瞬,倒是帶著婢子主動離開了。

    席臨川從先前幫忙拿燈的那姑娘手裡接回花燈、又跟攤主要過了第二盞燈,無心射第三箭,就此離開。

    默不作聲地跟著席臨川往東邊走去,拐到了個僻靜的地方,紅衣才知席臨川方才提起的那麵館真不是隨意扯個理由而已。

    這是一條離西市很近的小巷子,許是因為上元格外熱鬧、西市已不夠鋪開那許多攤位,這條巷子裡便也比平日熱鬧了一些。

    各色攤位設在巷子兩旁,留出的窄道僅夠兩人同走,花燈將這窄巷照得五光十色,有年輕男女三五成群的結伴而行著,有說有笑。

    這是一派不一樣的溫馨,雖然吵鬧卻讓人心靜,有點像她在現代時夜遊古鎮的感覺。

    席臨川走進麵館想問她吃什麼,甫一回頭,恰見她猶在門外,側頭仍張望著巷子。

    她又看了兩眼才繼續往裡走,席臨川心下一哂,只作未見,在旁邊空桌邊落座,開始跟她介紹菜品。

    ——這家的清湯麵好吃、醬牛肉偶爾偏鹹但味道不錯、胡餅趁熱格外好吃……

    紅衣聽了一會兒就啞了:你一個身在侯位、在府裡什麼都能吃到的,對這個挺熟啊?

    兩人各一碗面,加了兩樣小菜,象徵性地各點了兩個湯圓,席臨川思了一瞬後,略一壞笑:“加一碟萬味餃子。”

    萬味……餃子?!

    這什麼東西?!

    紅衣迷茫地望向席臨川,心裡怎麼想怎麼覺得這是道黑暗料理。

    ——片刻後的事實證明,它確實是的。

    一碟餃子端上來,一共十五個,內裡的餡是什麼尚且不知,總之單看外皮,就沒有哪兩個長得一樣。

    “這都……有什麼餡的?”她一壁輕抽著涼氣一壁警惕地問道。

    席臨川手裡的筷子在案上一碰磕齊,伸手去夾餃子,口中道:“不知道啊。”

    “……”

    吃頓飯而已,何必搞得充滿懸念……

    紅衣提心吊膽、目不轉睛地目送著那枚餃子進入他口中,見他嚼了兩下,眉頭倏皺。

    “……嗯?”她好奇地看著他,目睹他俊朗的面容青一陣白一陣地掙扎了好久,才終於能開口斷斷續續地跟她解釋:“好像是……羊肉。”

    “嗯……”

    “肉餡裡……可能有苦瓜汁。”

    “……”

    “還……辣……”

    紅衣聽得都快替他哭了,這真是黑暗料理!

    心情如同小時候挑戰各種奇奇怪怪的小零食一樣,一邊被虐得不行、一邊又好奇地想知道下一個是什麼味道,要緊的不是最後吃到的東西,而是知道結果前心跳不已的過程……

    二人你一個我一個地嘗著,均樂得全神貫注地看對方吃後的反應。氣氛不知不覺中輕鬆下來,連素來見了席臨川就“心理防線自動提高到最高值”的紅衣一時都把其他事忘得乾淨,被席臨川吃餃子吃到眼眶泛紅的樣子惹得伏案捶桌猛笑。

    席臨川口中感覺複雜之餘,心頭稍稍一笑,大是欣慰。

    這種輕鬆在他們吃完晚餐走出麵館後,自然而然地延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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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知道紅衣對這條小巷感興趣,席臨川便沒有直接折回西市,而是逕自往巷子深處走去。走走停停間,紅衣東張西望的,還真見著不少有趣的東西。

    穿越的日子不短了,但她還沒有好好逛過,去年元宵時尚無自由,她甚至不知燈會這般熱鬧。

    以後要常出來走走。

    席臨川則在逛了一陣子之後微蹙了眉頭。

    她是沿街買了些東西的。從女孩子喜歡的小飾物到花生酥糖,但每次都掏錢極快。常常是她挑好後、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她就已很自然地把錢付了。

    ——真是沒見過這種姑娘。

    無論是他上一世所認識的紅衣還是相熟的長陽貴女們,比如謹淑翁主,偶爾同游時若碰上喜歡的東西,素來都是男人付錢的,她們很習慣,他們亦很習慣。

    可看看眼前這位……

    她好像也很習慣自己做的事,付錢時眉眼彎彎的向攤主道聲“新年大吉”,全然不在意他在旁邊覺得彆扭,似乎一切就該是這樣。

    直弄得他覺得有沒有他都一樣,她自己也能逛得很開心。

    他睇著她欲言又止,雖然心中大感不適應,又不想為這種事理論一番擾了她的興致,悶悶地看著,在她認真挑選荷包的時候,他的目光落在旁邊賣香囊的攤位上。

    被人碰了碰肩頭,紅衣回過頭去,看到席臨川面無表情地遞了個香囊過來,話音微沉:“上元賀禮。”

    “……多謝。”她一邊接過一邊道謝,托在手裡看了看,柔柔的香味縈繞開來。

    這香囊是淡藍色的底,繡著幾朵淺金色的花,底下的流蘇穗子是暖暖的淡粉,紅衣看來看去都覺得……

    太嫩氣了吧?!

    這明顯不能是他這麼個大男人的喜好,紅衣知他大抵是猜著女兒家的心思挑的,心裡一聲啞笑。

    席臨川忐忑不已地觀察著她的神色,見她微蹙著眉不禁緊張更甚,少頃,卻見她眉眼一彎,抬眸道了句:“好精巧。”

    猛鬆口氣!

    他素不喜歡應酬之事,挑禮物一類更覺頭疼,偶有不得不備禮的時候,向來都是齊伯去辦。

    今天忽然覺得……親自挑完等對方反應的過程,還挺有意思的!

    他回思著她方才笑靨接著往前走,走神一會兒,被人伸手一擋。

    他停下腳步低眼看過去,紅衣將手裡的荷包遞給他。

    墨綠色的荷包,繡著簡單的竹紋,墜著褐色的流蘇。

    “上元賀禮。”她誠懇道,明眸微含笑意。

    席臨川接過時心緒有點複雜——雖則見她送他東西有點驚喜,但仔細想想,怎的“禮尚往來”的客套意思這麼重呢?!

    掩著心思道了句“多謝”,席臨川低眼仔細看了看那荷包:還挺好看的。

    席臨川也說不清這上元節是過得合心還是不合心。

    似乎鼓足勇氣想做的事情都做到了,但又仍覺得少點什麼。

    這種患得患失的感覺讓他頗是無奈,有生……不,兩生以來頭一回體會到,簡直覺得新奇!

    相比之下,紅衣的心情反倒平靜些。

    雖是在聽綠袖說完他似有“意思”之後就難免不安,但單論上元那日的事,她自認做得還是有禮有節的!

    該還的禮還了、該道的謝道了,不管席臨川明沒明白她的意思,總之她是沒欠他什麼。

    於是心中坦蕩地重新投入到工作中。

    自元月十六開始,竹韻館的名聲就算是徹底打出去了。頭一晚觀過歌舞的顯貴們就算不會主動議論,也難保有未能前來的友人詢問,前夜的“盛景”一傳十、十傳百,其間還難免有點添油加醋。

    沒能看到那舞的人們就更嚮往,暗自忖度著,必要尋個機會看個究竟。

    任由城裡將此話題沸沸揚揚地討論了三日,元月十九,謹淑翁主從容不迫地把竹韻館日後的規矩公諸於世了:如上元一般的大型舞蹈一季度一次,同樣只以“自行申請”和“主動邀請”兩個方式選定客人;平日裡竹韻館逢一、逢五開門迎客,歌舞姬照舊只賣藝不賣身;另外每月會編排一套中等規模的新舞,每套最多只跳三次,須提前預約。

    這“只接受高端定制”的法子自然是紅衣出的,為的是保持竹韻館的神秘度和高冷感,以便長遠發展。但這等“耍大牌”的話當然只能讓謹淑翁主去說,她自己不僅是身份不夠格,且這幾天,更是有別的因素讓她頭疼……

    早知席臨川名聲不小,但事到如今,她還是被八卦新聞的傳播水準驚呆了。

    ——連平康坊裡決計跟席臨川扯不上半點關係的青樓女子都議論地熱鬧,都在說上元節時驃騎將軍陪著一姑娘逛了燈市,二人同走了一路不說,驃騎將軍還摟著這姑娘射箭。

    “還去西市東邊的一家麵館吃了飯!”

    “啊……聽說將軍還買了個香囊給她!”

    紅衣聽這種話聽得頭都快炸了——從前在網上看到明星被八卦,她也樂得跟著圍觀,哪怕事後知道那只是謠言,也仍舊覺得好玩。

    如今才知道……作為八卦中的當事人,一點都不好玩!

    她誠心誠意地祈禱這八卦趕緊平息下去,若不然,照這個八卦水準,“八”出她是誰,大概也就是早晚的事!

    上元時的忙碌結束之後,竹韻館的帳房算了一筆賬。

    雖然這回開銷不小,且因為以宣傳為主而並無那麼大利潤,但若日後發展得順利,應是不會再虧本。

    瞧見謹淑翁主的笑容,紅衣知道這工作必是保住了,安下心來,便從自己的存款裡拿了二百兩銀子出來還給縷詞。

    當初她急缺錢的時候,縷詞慷慨地給了她一百五十兩的鉅款;現下她情況好了、又得以自己打拼,但縷詞仍在席府,只怕比她更需要存款用於應急。

    硬是比借來的多了五十兩,紅衣怕縷詞不收,思量再三後,著竹韻館的人送去交給席臨川,再央席臨川轉交縷詞。

    自此,她心頭又少了一樁事。

    感覺前路越來越美好。初來大夏時的那一年多,日子過得一團糟,麻煩不斷。現下可算得以靜下心來慢慢理順,把欠人的還回去、把能脫開的麻煩脫開,讓生活慢慢地充滿正能量。

    歌舞姬們有條不紊地練習著、排著新舞,竹韻館當真應了那句“新年新氣象”,就算泰半時候都並不“對外營業”,也再無她初來時的死氣沉沉了。

    年味漸褪盡的時候,迎來了驚蟄。

    那日恰好朝中事多,退朝之後皇帝又留了幾人議事,待得席臨川回府的時候,已近午時。

    一小廝在門口張望著,一見他馬車回來,便忙小跑著迎了上去。車夫知是有事,猛一勒馬,聽得席臨川道:“怎麼了?”

    那小廝在車外一揖,而後湊到車窗處低語幾句,席臨川聽得一驚:“多久了?”

    “有一刻工夫了。”那小廝應道,“小的聽那稟話的人說,他離開竹韻館時紅衣姑娘尚未到,只謹淑翁主和綠袖姑娘應付著。但現在……”他抬眼覷了覷席臨川的神色,續道,“這個時辰,紅衣姑娘必是去了。”

    席臨川神色一凜,放下車簾便向車夫道:“去竹韻館。”

    馬鞭一揮,車夫馭馬調轉了方向,直奔平康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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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6 00:34:08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紅衣自踏進竹韻館正廳的大門時便覺氣氛不對。

    婢子們守在門口,有幾個是竹韻館的人,另幾個則瞧著面生。

    謹淑翁主端坐案前,面色清冷垂眸不言,一隻手有一下沒一下地轉著茶盞,顯是心情不好。

    幾尺外的另一案前,也坐著一女子,她倒是笑意淺淺的,正輕吹著茶氣緩緩品茶。

    紅衣的目光在她面上多停了一瞬,而後一滯。

    她是……

    “喏,來了,這就是紅衣”謹淑翁主的目光朝門口略掃了一眼,緩了口氣,又微微一頷首,“殿下。”

    ……殿下?!

    紅衣啞住,錯愕地看向那邊那位,她也正看著她。仔仔細細地從頭到腳打量一番後,那人點頭向謹淑翁主笑道:“嗯,是她。”

    “那殿下可放心了?”謹淑翁主神色淡泊地問她,對方嫣然一笑:“惜姐姐別一口一個‘殿下’的刺我,我也不想找姐姐的麻煩,不過是關乎冠軍侯,我思來想去也放不下心,還是來自己看個明白。”

    她說著,語氣軟下去,帶著些許撒嬌的味道,又續道:“現下見到了我就放心啦。原來當真是個舞姬而已,冠軍侯才不會對她動什麼心思。”

    後一句話顯然是刻意的,為的就是說給紅衣聽,是以從語調到內容都有些刺耳,謹淑翁主黛眉微一蹙,籲氣道:“那我就不多留你了,代問嬸嬸好,我過兩日會進宮問安的。”

    那姑娘眉開眼笑,站起身應著“諾”一福,便步子輕快地朝廳門方向走來,要離開的樣子。

    紅衣恭敬地退到一旁讓出了道,屈膝福道:“恭送殿下。”

    “不差你這一聲送。”對方一點面子都沒留,頓住腳一睇她,“雖然惜姐姐已跟我講清楚了,但我哦還是要跟你說個明白——席臨川是父皇親封的冠軍侯、大夏的驃騎將軍,他必要娶個貴女為妻,或是像大將軍一樣娶皇族為妻。不該動的心思你趁早別動,免得給自己找麻煩。”

    她的如珠快語始終清泠泠的,直至末一句,驀地添了幾分狠意。紅衣縱使聽得不舒服,但也知是她誤會,又覺她這口氣根本就是小姑娘賭氣一般,便懶得多做什麼解釋,服軟似的一頷首,莞爾道:“諾,紅衣謹記。”

    “還有,該有的分寸你最好能有些。”話語聽著更淩厲了些,這回倒叫紅衣一愣,一時未能明白她說的是什麼“分寸”。

    她冷然一笑:“長陽城裡但凡和驃騎將軍有過交集的,都知道他不愛管閒事。旁人為謀仕途想央他辦事他從來不肯、有時連宮宴都懶得去。”

    這話,前一條紅衣不清楚,後一條她倒是目睹過,微一點頭示意明瞭,便覺眼前帶笑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劃了一劃,蔑然又道:“他為幫你來央惜姐姐,你也真算有本事。”

    “……什麼?”紅衣一懵,茫然地看向她,一時仍是不解。

    “霍清歡!”

    一語厲喝灌入殿中,三人均一愣,同時望去。

    方才霍清歡那幾句話,席臨川聽了個大概,心驚心虛之下不得不一語喝住她。鐵青著臉走進廳中,緩神片刻,冷色一揖:“陽信公主。”

    霍清歡悶然不言地瞪了他一會兒,抿了抿唇,略有不快道:“將軍怎麼來了?”

    席臨川回得直截了當:“因為聽聞殿下來此找事。”

    “找事?”霍清歡眉心一鎖,睇他片刻後輕笑出聲,“我方才所言那句錯了?父皇的心思你我都清楚,還說不得了麼?”

    席臨川面色愈沉,霍清歡的話卻還沒停,揚音一笑,又道:“哦……你放心,你幫這舞姬在惜姐姐這裡謀事的事,父皇不清楚,是我自己打聽的,我也不會告訴他——不過、不過上元那日你邀了那麼多人來,他們……真的也不會說麼?”

    她一壁說著,一壁偷偷抬眸打量席臨川的神色,眼裡那份時隱時現的擔憂是真的。紅衣一時卻無暇顧及她擔憂的是什麼,只覺腦中“嗡——”地一聲,她愕然看向席臨川,翕動的薄唇間,盡是不可置信:“將軍……”

    席臨川方才強自克制著的慌張登被激開,他看向紅衣,想解釋個清楚,視線一觸霍清歡,狠壓著怒意,切齒而道:“請殿下先回去。”

    霍清歡的神色輕輕一滯,立時覺出不對來,又不敢惹他,狠瞪紅衣一眼,拂袖出門。

    廳中歸於安寂,靜了很久很久,謹淑翁主一聲歎息:“這下她更確信你的心思了。”

    席臨川仍在原地僵著,對謹淑翁主的話仿若未聞,猶豫著朝紅衣邁了半步:“這事……我……”

    “我想出去走走。”紅衣語氣冷硬,忍著胸中憋悶轉過身向謹淑翁主一福,道,“告退。”

    她頭也沒敢回地奪門而出,連腳步都是亂的。繞過亭臺樓閣、穿過花園樹林,毫無目的地一直往遠處走,半步也不敢停,只怕一停下來、一靜下來,就會哭出來。

    直至那片湖泊映入眼簾,眼淚終於禁不住地決堤了。

    膝頭一軟跌坐下去,紅衣環著膝蓋,貝齒狠咬著胳膊,壓抑的哭聲嗚嗚咽咽。

    這種委屈實在難以言喻。

    那麼多日的忙碌、費盡心力地排出一場舞來,而後大獲成功,讓她前所未有地感到滿足……

    而後一朝間突然得知,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其中的每一個人都在做戲、都在陪她玩而已,只有她什麼都不知道,稀裡糊塗地像個傻子一樣,還以為自己真的做到了什麼。

    ……她是真的傻啊!

    她為什麼沒有想到這竹韻館的機會來得太巧?明明知道席臨川在長陽擁有怎樣的地位,與皇家又有怎樣的關係!

    心裡的堅持突然被侵襲猛烈的酸楚擊潰了,這陣絕望甚至比在席府裡被席臨川厭惡時來的還深——原來她還是逃不開的,這長陽城裡終歸是他們說了算,他們想禁錮住她,她就像是如來佛手裡的孫悟空。

    謹淑翁主屏息看著幾十尺外因抽噎而輕顫不斷的脊背,胳膊肘不住地拱旁邊的席臨川,橫眉冷對地壓聲說:“快去!”

    席臨川則連聲音都不敢出,生怕驚了紅衣,痛苦地動著口型反問謹淑翁主:“怎麼說?!”

    “照實說!”謹淑翁主銀牙緊咬,“該承認的承認,該否認的否認!”

    席臨川邁前又退後、退後又邁前的掙扎了好一陣,心裡一沉,朝紅衣走過去。

    “紅衣?”他試探著喚了一聲,眼前纖瘦的身形顯然一僵。

    好在並沒有立刻起身離開,席臨川猶豫一會兒,又走近了兩步。他分外小心地斟酌著言辭,緩緩道:“你來竹韻館的事,確是我先行找過謹淑翁主,但是……”

    “將軍。”她黯然一笑,微啞的聲音中落寞分明。望著眼前那片幾日前曾用作表演的水榭和回廊,自嘲的聲音無力極了,“我明白的,是我太笨,居然真的覺得自己能做什麼、以為自己真有本事請來長陽一眾權貴。”

    她又一聲啞笑,稍偏過頭,餘光得以觸及他的身影,頷首續道:“我早該想到一切都拗不過將軍的意思,哪怕我看上去已經脫籍了。”

    紅衣一邊說著,一邊清楚地知道自己現下說出的話有多負能量。但是卻忍不住,充滿希望後得知的真相如同一番毫不留情的嘲弄,讓她想尋回些許正能量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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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6 00:34:2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席臨川忐忑不安地看著她,一時不敢妄言半句,生怕惹得她更不高興。

    紅衣兀自默了一會兒,心中掙扎著扭過頭看向他,睇視著他,問道:“綠袖曾說將軍對我有……不一樣的意思,是真的嗎?”

    她希望聽到的是否定。若他對她並未存那樣的心思,與她而言,心裡便會好過許多。

    他卻在短短的怔然之後點了頭,輕道:“是。”

    “哦。”她輕輕應著,啞笑出聲。那笑音中顯有自嘲,短籲口氣,將下頜擱在膝蓋上,闔上眼簾,覺得疲憊不已,“那將軍若想把我弄回席府,就隨將軍的意吧。是良籍還是賤籍都不要緊,我不在意。”

    她輕描淡寫地說著,心中似有洶湧的不甘,又好像無力再去不甘——反正,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想做的事遲早都能做到,她避不開逃不過,還不如在剛知曉這些的時候就逼自己服軟低頭。

    早一步合他的意,她的日子興許還會好過一點兒。

    “紅衣。”他的聲音比方才沉穩了一些,一聲喟歎,緩緩道,“上元那天的舞很好。”

    她沒有回頭看他,逕自輕笑了一聲,已無心應付他的哄騙。

    “來看過的人都很喜歡,這是真的,我隨意問過幾個人,皆這樣說。”他平靜地說著,她仍沒有動靜,他繼續說了下去,“之前挑選賓客的法子也著實高明,我提心吊膽到正月十四見到請帖為止。”

    紅衣淺怔,蹙著眉頭轉向他,見他垂首苦笑:“覺得是我從中安排,長陽的達官顯貴才會來?你和陽信公主也太高看我了……”

    “不是麼?”她擦了把眼淚,發懵地看著他。席臨川眉頭稍挑,踱步走近了,在她身邊也坐下來,神色有些苦惱:“嗯……不知怎麼讓你信,只好讓你自己看看。反正竹韻館還要接著開下去,生意如何你自會知道。我可沒本事讓世家公子們一年四季為你捧場。”

    她心中微滯,心緒稍平和了些,二人各自沉思著坐了一會兒,他忽而一笑:“其實就算皆是我的安排,你也不必這樣難過。”

    紅衣看向他,不太明白他什麼意思。

    “你喜歡跳舞、想開舞坊,在竹韻館不是都做到了麼?”席臨川肩頭輕一聳,語氣明快,“至於怎麼幫你,那是我的事,你不需要為此傷神。”

    紅衣一悸,遂即心下失笑出聲,頓悟了這是人生觀的不同,直不知該怎麼同他解釋。

    心下掂量了許久,她重重地緩出一口氣,淡聲而道:“原來將軍一直是這樣想的。”

    席臨川微愣:“什麼?”

    “上元那天,將軍您擁著我射箭。”她回思著不久之前的事,啞啞道,“我並不清楚在百姓眼裡您有怎樣的名氣,但您自己是清楚的。您是不是覺得……讓所有人都看到您喜歡我,對我而言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或者……讓眾人都以為我和將軍有什麼,我便不得不答應了?”

    他蹙起眉頭,凝視著她大有不解:“什麼意思?”

    “竹韻館的事也是這樣。”紅衣又道,口吻中稍添了兩分生硬,“即便後來的事情並非您有意安排,但我初進竹韻館……您找謹淑翁主幫忙、找綠袖做戲,您是不是覺得……喜歡哪個姑娘,便只要做些事把她哄開心便可以了,但這些事是真是假,皆不重要?”

    二人對視著,紅衣從他眼底尋得一分又一分的茫然,微一苦笑,問他:“您是戰功赫赫的將軍,但若您的戰功是因赫契有意為之、助您立功,你覺得如何?或者……並非赫契有心如此,而是與您相熟的人,譬如陛下、譬如大將軍從中做了什麼安排,將您蒙在鼓裡卻得以立下這些戰功,您覺得如何?”

    席臨川目光一凜,心中詫然間,隱約明白了她的意思。

    神色僵了一僵,他嘗試著解釋道:“我並無惡意,只是覺得你一個姑娘……”他頓了一頓,又說,“我想讓你順心些而已。”

    “可姑娘也是人啊……”她啞然歎息,“我很感謝將軍肯為我費這番心思,但……但將軍您只是按著您所認為的我該覺得開心的方式去做,從來沒有問過我的想法究竟是什麼,您也沒有想到我會在意這些吧?”

    “也許您覺得您是待我好,我就該全盤接受、就該為得到旁人所豔羨之事而高興。”她的眸色稍微淩厲了些,凝睇著他,一字一頓地續道:“但我很想自己為自己做主、活成自己喜歡的樣子,不想因為‘旁人都認為怎樣’而‘不得不怎樣’——長陽城的姑娘們那日怎樣驚詫尖叫都並非讓我覺得得意的事情。”

    那種感覺就像……在現代時偶爾可以看到的一些新聞,男生花高價租鬧事電子屏求婚、或者準備成百上千朵玫瑰在女生樓下求婚一樣。引得圍觀者一陣雀躍甚至感到羡慕,實則卻會弄得當事人進退兩難。

    ——原該是有“拒絕”和“同意”兩個選項,被以這樣刻意的形式張揚之後,一旦拒絕,就會有各種風言風語。

    在外人眼裡是浪漫了,但在當事人看來,只怕是“道德綁架”的感覺更重。

    原來那個時候她並不開心。

    席臨川仔細回思著,也想起來,那日是直到後來去了麵館,她才慢慢的開始與他談笑的。

    “有些話我從那日起便想告訴將軍的……”紅衣微微一哂,神色緩和,“但那時尚不確信將軍是否真有那番心思。今日將軍既自己承認了,可願聽我說個明白麼?”

    席臨川點一點頭,沒有吭聲。

    “雖然我不知道您喜歡我哪裡,但……您不要喜歡我了,我不是值得您喜歡的人。”她說得直截了當,他愕然,聽得她笑了一聲,認真地解釋起來,“您征戰沙場,有權有勢,在長陽受盡矚目……您想要的,是一個能夠心甘情願被您護在羽翼下、為此覺得榮幸的小鳥依人的姑娘,可我……”

    她頷首苦笑,不想把話說得太尖銳,只得以自嘲的方式把自己的心思說個清楚:“我不識好歹又不怕死,縱使被羽翼護著,知道應該心存感念,也還是想掙脫出去……我根本不願靠別人所謂的保護過活——因為別人給予的保護是有可能消失不見、不再屬於我的,那時對我來說便是滅頂之災;我想要的,是我自己能謀得一片天地,別人進入或離開這片天地都不能干涉我的生死存亡。”

    類似的話她從前也說過。那是在她贖身的時候,她說她寧可死在府外,那是她沒本事養活自己,願賭服輸,好過在府裡死得不明不白。

    “不依賴旁人於我而言……很重要。”她睇視著他認真強調著,眸光微閃間隱有無奈,“也許……也許將軍不明白,俗話說‘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可於我而言——只有‘女為悅己而容’,我真的無法為了取悅別人而委屈自己。”

    席臨川深吸涼氣,心下很有些驚歎,不知她這樣的硬氣是從哪裡來的,又不禁心生欽佩。

    他沉吟良久,俄爾笑喟了一聲,思量著道:“事已至此,我只說幾句我認為無錯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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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6 00:34:43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紅衣遲疑著點了頭,他道:“我承認我托謹淑翁主讓你進竹韻館,確是‘沒安好心’,覺得有她幫忙,我想做什麼便會容易許多,但是……”他略一笑,“人活著,不可能一直僅憑自己,偶有相互幫襯是尋常事。”

    他的神色有些不自然,說及此尷尬一笑,有些發悶地繼續解釋:“我這麼說並非想讓你改變什麼想法,只是……你能不能接受這件事?只這一件而已,就當是我以就有的身份幫你鋪了這條路。後來的事我發誓與我無關,再以後的事——我明白你的心思了,不會再插手什麼。”

    她不禁有些詫異。他剛剛承認了自己確是有想“掌控”她的心思,現下卻又在鼓勵她做自己的事情。這樣的反差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讓她直摸不明白他對此究竟是怎樣的看法。

    “將軍您……”她啞了啞,猶疑不定地問他,“您贊同我的想法?”

    “唔……”他望著湖面,淡聲一喟,語中有些慵意,“並不。我覺得你的想法匪夷所思,有順風順水的好日子不過,非要自己摸爬滾打。”

    他說得很誠懇,誠懇得讓紅衣雖然心有不快卻又發不出火來。便見他又一聲歎,續說:“不過至少有一句話你是對的。”

    她淺怔:“什麼?”

    “‘姑娘也是人’。”他銜笑,“我明白‘人各有志’的道理。所以……即便我並不同意你說的,也還是不同你爭了。只有一句話,我必須問個明白。”

    紅衣眉心微蹙,疑惑地望著他,等他發問。

    “我注意了幾次,你一直有心躲我——當真那麼討厭我?”

    他問得溫和,紅衣默了一會兒,反問道:“我若說是,將軍就不喜歡我了麼?”

    “……一碼歸一碼。”他失笑,她眉頭蹙得更深了:“這難道不是‘一碼’?”

    “自然不是。”席臨川一副理所當然的神色,目光在草地上一劃,沒事找事地緩解氣氛,撿了塊石頭擱在她左腳上,“喜不喜歡你,是我的事,跟你討不討厭我沒關係。”

    紅衣看著那塊石頭嘴角抽搐,倒是沒挪腳把那塊石頭晃下去。

    然後他得寸進尺地又撿了另一塊石頭,放在她右腳繡鞋上:“你非要討厭我,那是你的事,和我喜不喜歡你也沒關係。”

    她睇著一左一右兩塊石頭,忖度一會兒,問他:“那將軍還問我幹什麼?”

    照這個想法,他喜歡他的、她討厭她的不是最簡單?

    “我……”他定一定神,臉上寫著她不曾見過的緊張,默了許久,他才輕聲道了出來:“我可以努力讓你不那麼討厭我。”

    紅衣目光複雜地望著席臨川,秀眉蹙了又蹙,末了,心中的萬般情緒化作一聲歎息:“將軍還是不要費這個心思了。”

    他的心狠狠一顫,感覺好像那根緊繃的心下被倏然扯斷,驀地向兩邊劃開,尖利的斷口劃出一片刺痛。

    她的手指在膝頭一下下輕劃著,徐徐言道:“平心而論,我不討厭將軍。我知道將軍是英雄,更知道將軍平素待人很好。若外人道聼塗説能都數出將軍的很多優點,我必能數出更多。”

    他將她輕緩道出的話語一字字聽進耳中,神色卻未因此放鬆半分。心知這只是鋪墊罷了,便索性主動追問那處轉折:“‘但是’呢?”

    “但是……”紅衣輕一咬嘴唇,“終身大事,並非僅僅是‘不討厭’而已啊……相反,這樣的事,只要有一個死症在,便還是不去想了為好……”

    她愈說聲音愈輕,言罷抬眸覷一覷他的神色,他屏息黯淡道:“我曾射過你一箭。”

    她點一點頭:“是。將軍曾經差點要了我的命,有這一樁事在,縱使您在其他事上完美無缺,我也……”

    當時的極度恐懼和傷痛皆是她親身所曆,現在想來都仍覺後怕。那大約是能追隨她一輩子的心理陰影了,有這樣的記憶在,她實在做不到因為在理智上知道他是個好人便心安理得地接受他。

    嫁給一個曾經想殺她而未遂的兇手,怎麼想都是令人髮指的事。

    “我知道了。”席臨川低笑著點了頭,思量再三後,只將滿腹的話皆咽了下去,無言地看了她良久,遂起了身,頷首輕道,“你保重。”

    這是道別的意思了,紅衣低著頭站起來,向他微微一福:“將軍慢走。”

    他歎息著回了一揖,便舉步離開了。她沒有抬眼,只餘光淡看著,知道他一直都沒有回頭。

    看來這件事是說清楚了。紅衣心裡五味雜陳地笑了一聲,自言自語地道:日後便可心無旁騖地做自己的事了。

    齊伯和一當值的小廝面面相覷地看著,席臨川已這樣魂不守舍地坐了大半日了:胳膊肘支在案上,手支著頭,目中無神、面容呆滯。

    他從宮中回來就去了竹韻館,從竹韻館回來就開始這樣發愣。齊伯看得心裡直嘀咕:這是把魂丟在竹韻館了?

    席臨川半點都沒停地思索了一下午。

    越想越是後悔,越想越覺得自己可能許多事都做錯了。不僅是這一世,還有上一世。

    他上一世……也沒有怎麼詢問過紅衣的想法,不曾見她表露過什麼不快罷了。他待她好,她便眉開眼笑地接受,從來沒有埋怨過什麼。

    以致於……直到這一世這個截然不同的紅衣直截了當地道出來,他才覺出不對頭來。

    如她所言,姑娘也是人。

    是人,就總會有不高興的時候,時時刻刻都是一副開心的樣子才是不對勁。他卻不曾細想過這些,一味地按自己的心思寵了那個紅衣一世,也不知她到底是什麼感受。

    罷了,上一世這個可以不做多想,但這一回……

    席臨川清楚地知道,這回他是給自己種了顆苦果,然後,現在長出來了。

    他以為他那一箭射死她,便斷絕了所有麻煩,卻沒想到她沒死,更沒想到她完全不一樣。

    而後他還慢慢地喜歡上她了。

    他自然沒有忘了當時傷她的事,只是此前她並未怎麼提過,他便不知那件事傷她有多深,還以為後來的種種已然扭轉了她的印象……

    原來並沒有,或者說,“印象”是扭轉了的,但那樁記憶仍舊根深蒂固。

    長歎一口氣,席臨川搖著頭,煩亂不堪地一拳狠砸在案上。

    “……公子?”齊伯猶豫著喚道,席臨川卻未理他,逕自一聲啞笑。

    她近來對他產生的不滿,算起來也是他自己作死。

    明明知道她和上一世的紅衣截然不同,已有那麼多差別讓他震驚,他卻還是想當然地、一廂情願地以自己的方式待她好。

    他分明有機會不鬧到這個地步,哪怕只是直言問她一句她喜歡怎樣,都不至於如此尷尬。

    席臨川心裡懊惱極了,簡直恨不能再重生一次,重生到上元之前便好,讓他把這些天重來一遍,他必定不會再讓她這樣反感。

    但,不是什麼事都有重來的機會。

    席臨川一聲喟歎,面無表情地起了身,一言不發地往外走。

    “公子?”小廝一愕,和齊伯一併跟上前,詢問說,“公子去哪兒?”

    席臨川無心多做解釋,足下未停,只簡短地吐了兩個字:“解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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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什麼?!

    那小廝半天沒回過神來,甚至不確定席臨川說得是哪兩個字。茫然地望向齊伯,齊伯停住腳壓音道:“‘解鈴’!解鈴還須系鈴人!公子這是碰上後悔的事了。”

    竹韻館上下早有準備。至了傍晚,在門口候著的婢子遙遙望見席臨川來,提著裙子便往裡跑。

    是以待得席臨川走到門前打算提步進去的時候,謹淑翁主剛好迎出來,攔得正好:“君侯留步。”

    “……”席臨川朝裡望瞭望,“紅衣呢?”

    “忙著呢。”謹淑翁主挑眉一笑,話語幽幽,“竹韻館自排的歌舞不隨便跳給人看,但可先行訂下,擇日來看,君侯您該知道啊。”

    言下之意,這是裡面有先前“預約”的客人來了,他進去不合適。

    席臨川氣息稍沉,倒未再往裡闖,只頷首道:“那我在外面等著。”

    “你別……”謹淑翁主瞪他一眼,想了一想,推著他出了院門,“倒還真有個事要同君侯說。”

    席臨川雖並無心多聽旁事,仍先問了一句:“什麼?”

    謹淑翁主笑意未減,眉頭卻蹙了起來,抬頭看著他道:“君侯猜猜,今日下午,何人來此說要看竹韻館的歌舞了?”

    她這個口氣讓她一怔,沉吟須臾,遲疑道:“舅舅?”

    謹淑翁主搖頭。

    他再想想,又說:“難不成是陛下?”

    “……那倒也不至於。”謹淑翁主輕一咬唇,“是太子殿下,說明日就來。”

    席臨川訝然間,心中驟沉。

    “太子殿下雖非皇后娘娘所出,但卻是皇后娘娘一手撫養大的,與親生一般無二……”

    謹淑翁主言到即止,席臨川自然明白她暗含的意思:也就如同陽信公主的親兄長一般無二。

    “我雖不覺得太子殿下會幫著陽信公主胡鬧,但……此事太巧。”謹淑翁主輕語呢喃,抬眸一睇他,複露了笑意,“倒也不是壞事。”

    紅衣在榻上躺到了半夜。

    自從謹淑翁主告訴她太子與陽信公主兄妹感情甚篤開始,她就安不下心來,很清楚自己這是又有麻煩了。

    多冤,她和席臨川明明沒有什麼事——就算有,頂多也就是席臨川一廂情願。卻就這樣被一位公主嫉恨上了,還搬了太子出來找她的麻煩。

    她直接把自己與席臨川“扯清楚了”的事告訴陽信公主,她會信麼?

    鐵定不會。

    以裝病之類的理由避不出面大概也沒用,這樣小兒科的方式太子必定能料到,仍舊會來,便是有辦法應付她這些主意。

    那還不如迎難而上、隨機應變,總不好把什麼麻煩都留給謹淑翁主。

    畢竟,翁主這爵位,旁的達官顯貴惹不起,但和太子碰在一起,還是太子更厲害一些……

    第二天晌午,紅衣心裡七上八下地上班去了。

    一路都在惡狠狠地詛咒太子,希望他趕緊得個急病、出個意外什麼的,別來竹韻館找茬。

    可是還沒進平康坊,紅衣的臉就垮了。

    ——太子大抵還沒到,但太子府的人已經來了。

    整個平康坊都戒了嚴,守衛五個一個站得齊整、氣勢十足,就差在坊門口掛個寫著“歡迎太子殿下蒞臨指導”的橫幅了。

    罷了罷了,太子來紅燈區“指導”……傳出去也不好聽。

    紅衣深呼吸,和綠袖互相握著手,一步三顫地往坊門口走去。

    門口的守衛伸手一擋,冷然喝道:“站住!”

    “……這位大人。”紅衣心驚膽寒地賠笑,“我們是……裡面竹韻館的人。”

    那守衛睇一睇她,神色未變地放下了手,放行。

    紅衣綠袖繼續一步三顫地往裡走,整個平康坊都安靜得如同一切靜止,讓她們越走越心虛。

    竹韻館則被把守得更嚴一些……

    紅衣心裡崩潰地呼喊著:太子殿下,您這哪是來看演出啊!你這明擺著是砸場子來了啊……!

    腿腳僵硬地邁進竹韻館大門,看到院中之人的時候,她立時就定住了。

    ——那一襲猩紅色的斗篷轉過來,穿戴齊整的鎧甲在陽光下泛出暗光,他略有一笑,提步走向她,在僅剩兩步遠的時候才停下。

    “這回不是故意蒙你——人不先行調來,就該來不及了。”席臨川觀察著她尚未緩過來的神色說著。

    紅衣的目光左右一劃,戰戰兢兢道:“將軍這是……幹什麼?”

    “有件事要同你商量。”他說著打了個響指,原在院中“鎮”著的十余人齊一抱拳,即刻全撤了出去。

    “……”紅衣心慌地看著他,他看向正廳,“進去說。”

    “我敬將軍戰功顯赫,但將軍別忘了,我好歹是淮昱王的女兒!”

    一行人踏進竹韻館的時候,就聽到這麼一句。

    謹淑翁主平素動聽的聲音變得厲然,帶著無可遏制地憤怒狠然喝道。

    為首的二人在正廳外定住腳,男子抬手制止了正要出言提醒的宦官,駐足靜聽。

    “翁主恕罪。”席臨川拱手,沉肅的面容上尋不到不恭,但也實在說不上恭敬。四下裡都有士兵把守著,一個個靜立待命,似乎出了什麼大事。

    “我已告訴過將軍,今日我這裡有貴客要來。將軍此舉,是有心砸我竹韻館的名聲不成!”

    謹淑翁主橫眉冷對,一語斥出後,胸口幾經起伏。正思量著下一句還能說什麼,終聞外面傳來笑音:“阿惜。”

    廳中眾人聞聲一併望過去,看清來人面上驟有一驚,四下的僕婢士兵皆俯身行了大禮。

    正廳中央,原正爭執著的謹淑翁主一福、席臨川一揖:“太子殿下。”

    “驃騎將軍好大的陣仗。”太子走進門中,視線輕掃一笑,“這是出了什麼事?”

    聽得太子問話,謹淑翁主一聲冷哼,理也不理席臨川便去側旁落座,氣鼓鼓地喝著茶定神。

    席臨川神色緊繃,聽言輕籲了口氣,穩穩答道:“臣聽聞,這竹韻館中,有人與赫契人私交甚密。”

    “啪。”

    未待太子反應,謹淑翁主怒一擊案:“這般空穴來風的罪名,你還真敢在太子殿下面前胡言!”

    席臨川挑眉而未理會,太子輕一笑,遂打圓場似的壓音勸道:“外面尋常的青樓舞坊,將軍想搜就搜了。但這到底是關乎淮昱王的事,依孤看,將軍該先稟陛下一聲。”

    席臨川面色未改,略一睇太子,拱手鄭重道:“就為關乎淮昱王,臣才不得不立即搜查——若先知會陛下,難免有風聲透出,待得臣來搜時,怕是什麼都準備好了。”

    ——此語一出,方才太子再壓音也白搭了。

    謹淑翁主手中瓷盞狠擲在地,連盞帶蓋摔得粉碎,一個箭步上前便要同席臨川理論。

    愣是驚得兩旁的數名婢子都沒反應過來,眼看著謹淑翁主素手揚起,好在太子先一步奪上前去猛扣住她手腕,若不然,驃騎將軍算是挨定這一巴掌了!

    “你再說一遍!”謹淑翁主被太子死死擋著都仍難壓平怒意,指著席臨川,憤怒十足,“誰給你的膽子疑到我頭上!”

    “臣並不想疑翁主,行徹查之事,也是為了脫清翁主嫌隙。”席臨川半步不挪,闡述得冷靜。語中停頓片刻,他看了看仍在攔著謹淑翁主的太子的背影,意有所指道,“翁主也知,不日前剛有一禁軍潛逃——而在潛逃之前,他曾到竹韻館觀過歌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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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6 00:35:07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他分明地看到,太子的背影霎然一悚。

    “你說什麼?”太子回過頭來,顯有詫異。

    席臨川沉然拱手:“是。禁軍都尉府北鎮撫司鎮撫使,在潛逃赫契之前,曾來竹韻館觀過歌舞,就是上元那日。”

    方才還如同上演鬧劇一般的正廳中,頓時一片死寂。

    太子鬆開謹淑翁主,帶著幾分惶意,看看席臨川又看看謹淑翁主,最後將目光投向從進門起就被眼前情狀嚇得沒敢吭聲的陽信公主霍清歡。

    “……皇兄。”霍清歡也乍然慌了,見他看過來,連忙搖頭,“我不知道……”

    席臨川和謹淑翁主自知他們這是在怕什麼,心下輕一笑,恰到好處地出言推波助瀾:“依臣之見,這舞……太子殿下遲幾日看為好,莫淌這趟渾水。”

    太子駐足原地,神色陰沉地默了一會兒,複一睇霍清歡,隱有慍意道:“走。”

    紅衣藏在屏風後賊兮兮地看著,看到太子一行走遠了、又看到席臨川揮手讓旁人退出去,才帶著餘驚和綠袖一齊走出來。

    綠袖撫著胸口說不出話,紅衣抽著涼氣一拍謹淑翁主肩頭,豎起大拇指由衷贊道:“翁主好、好演技……”

    “對啊……我還以為翁主太投入當真了。”綠袖扯著嘴角,“差點沖出來拉架,被紅衣攔住了。”

    這謹淑翁主真是個演技派——紅衣這樣想著。

    “……咳。”席臨川咳嗽一聲暫且讓她們停了恭維,話語略有點陰陽怪氣,“是真像,若非太子攔得及時,那巴掌我挨定了。”

    ——當時手都揚起來了,如是沒人攔著,謹淑翁主顯然只能繼續演下去,讓他吃這個虧。

    ——怎麼就沒人誇他兩句呢?!

    心中不住揶揄著,席臨川神色平淡地坐下來,悶聲不理人。

    綠袖見狀拱了拱紅衣的胳膊,被紅衣斜眼一橫,逕自上前堆笑道:“公子……”

    席臨川眼皮一抬:“嗯?”

    “您還沒說為什麼安排這麼一出呢!”綠袖淺笑著指指外面,“太子殿下和陽信公主走的時候……也沒說之後就不來,若是真按公子說的,過幾日又來了呢?”

    席臨川眉頭微挑,目光從綠袖臉上挪到紅衣面上,而後又挪回來,冷著臉不說話。

    “……”紅衣身形一僵,心說他怎麼這麼小心眼呢?!

    席臨川自己也在嫌棄自己小心眼。

    好像就是死活要跟她賭一口氣一樣。先前她說的話他都認了,理解她因為那一箭而難過一道坎,可是這回,怎麼算都是他來解她燃眉之急的,還生怕嚇著她或者又讓她覺得他不同她商量而生氣,特意提前同她打了個商量。

    倒不為聽她道謝,可是……

    除卻她剛到竹韻館、見到眼前陣仗時滿帶驚意地同他說了幾句話之外,就沒再和他說過一句別的!

    顯然是有意避著的,躲得遠遠的和綠袖交談就算了,謹淑翁主遣開旁人有意讓她沏茶給他,結果……

    她就真有膽子再叫個婢子回來給他沏茶!

    席臨川越看越悶、越想越憋,忍了大半日都未顯出不快。現在大事辦妥,他眉梢眼底就寫個五個字:我不高興了。

    周圍的空氣中好像也充斥著五個字:特別不高興。

    綠袖尷尬地看看謹淑翁主,謹淑翁主尷尬地看看紅衣,紅衣尷尬地看看席臨川——席臨川從容不迫地飲了口杯中已涼的茶。

    茶水入口間,他皺眉皺得很明顯,眉間的意思也很明顯:沒有熱茶,不高興。

    紅衣在綠袖和謹淑翁主劃來劃去的鋒利目光下怨念地躊躇了許久,咽了口口水,低著頭往前蹭。

    在他手邊矮幾邊半尺的地方停住腳步,她禁不住地暗瞪他一眼,才端起茶盞去旁邊換茶。

    “多虧鎮撫使大人潛逃得巧。”他的解釋從她身後慢悠悠傳來,“陛下震怒,指揮使嚇得不輕,差點在永延殿中自盡謝罪。”

    紅衣撇了撇嘴,把茶盞舊茶倒了,取淨水洗杯子。

    “他走也就罷了,可一路離開得十分順利,顯是有安排在先。”席臨川輕銜笑意,手指輕巧桌子,“指揮使立誓查明原委,各方都緊張著,這個時候,誰都不想沾染此事。”

    紅衣一邊認真聽著,一邊就不應話,手中茶夾夾起茶葉擱進茶壺,倒水。

    “太子備受矚目,只會更怕。再則,單說來平康坊,他也決計不敢大張旗鼓地來。二者擱在一起,但凡謹慎一點的人都不會為了看支舞再犯場險。”他徐徐說完,略側過頭,笑看向紅衣背對著他的身影。

    紅衣靜神等著,一邊等茶泡好一邊暗思這些個陰謀陽謀。

    片刻,她執起茶壺一傾,茶水均勻地流出來,倒滿一盞,她才端起來,朝席臨川走過去。

    端茶這事雖然簡單,但她實在不在行——手裡拿著茶盞便會低頭一直看著,生怕一不留神,茶水輕灑出來燙了手。

    於是乍覺眼前有人時,猛地抬頭已有些晚,驚得她一聲輕叫,好在腳下立刻停穩了。

    ……幹、幹什麼啊!一點動靜都沒有,成心嚇唬人!

    紅衣怒目而視,蹙眉一瞥他,將茶盞端高了一些,悶聲道:“將軍請用。”

    “多謝。”他面不改色地拿起來便抿了一口,而後神色定定地看著她。

    到底……幹什麼啊?!

    紅衣心中不安地左看右看,可任憑她的目光挪得再活躍,他的視線也紋絲未動。

    “沒別的要問的了?”他啟發著問道。

    紅衣稍想了想,誠懇頷首:“沒有了。”

    席臨川不甘地暗自抽氣,並不想就此結束交談,於是啟發地更明顯了點兒:“你就不問問……誰都不想沾染此事,但謹淑翁主沾染了這事,會不會有麻煩?”

    “顯然不會有麻煩啊……”紅衣明眸一眨,抬眸望向他,一副篤定地樣子。

    反而說得他有些不解了,蹙著眉頭睇睇她,抱臂悠悠道:“為什麼?”

    這才驚覺他在有心逗她說話,紅衣心中忿然地默了一會兒,當著謹淑翁主和綠袖的面,還是只好繼續說下去:“因為既然指揮使急於嚴查,便難免有覺出一丁點疑點都要查個清楚的時候,這樣一來,其中多少會有跟赫契無關的人……”

    她瞥一眼笑意吟吟地他,接著嘟囔說:“所以總不能看誰有疑點都疑到底。將軍您‘搜過’,沒搜出什麼,就沒事了唄……”

    “嘖嘖。”他挑眉而笑,弄得紅衣發毛:“……怎麼?”

    席臨川斂笑頷首,鄭重“誇讚”:“姑娘你糊塗一世,聰明一時啊……”

    紅衣的心緒被攪得一團糟。

    原本以為自己跟席臨川掰扯清楚了,現在看來,也許是掰扯清楚了,但席臨川儼然不打算因為“清楚了”就放棄。

    長聲歎息後,紅衣決定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工作中去!

    讓他看到她毫不為之所動且是個工作狂,他興許就不會再擾她了。

    誠然,就算她不想當工作狂,竹韻館也夠讓她忙的了。

    逢一、逢五開門接待散客的時候不必多提,再也見不到從前門可羅雀的時候了,每一次都是全場爆滿。

    而那每個月編一套、每一套最多跳三次的接受預定的“限量版演出”,在短短十幾日裡,已然排期到了次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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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6 00:35:2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本就是走高端定制路線,謹淑翁主的定價一點也不含糊,看一場白銀一百兩,訂金三十兩。若客人反悔或者有事不能來看,訂金不退。

    二月初,第一位預約的客人來了。

    這一攤事都非紅衣親自打理。竹韻館有多餘的夥計,專門應付這些,紅衣也沒問過。

    是以直到這人來了,她才傻了——怎麼她不想見的人,都格外喜歡在她面前轉悠呢?!

    他進了正廳目光四下一劃就直奔她走來,珀色眼眸中的笑意像是要溢出來。她就是傻,也看得出他這不止是為觀舞而已,多少都有專程來找她的意思。

    平復心神,紅衣屈膝一福:“聿鄲公子。”

    “好久不見。”他垂首微笑,凝視著她又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紅衣靜了靜,複銜起笑來,“公子坐,我去著人備茶點來,舞姬片刻就到。”

    她說著,已然稍向後退了一步,表明自己不想多做停留的意思。聿鄲便沒攔她,笑而點頭,任由著她離開,逕自落座。

    紅衣一整晚沒再露臉。

    她坐在正廳外的回廊下,聽著屋裡傳來的歌聲樂聲,心裡很是忐忑。

    ——為了充分利用上元首演在長陽城掀起的熱度,這首支“高端定制”演出的舞還是以戰為題,有意留了首演的影子,打出的廣告也是“讓您一觀上元首演之精華”的意思。

    所以她全然沒想到這看過首演的人還會來,心裡擔心他因看過一遍而覺得不好看,更擔心他這赫契人看到她們屢屢對赫契這般不善會生出不快。

    這借輿論炒作做生意的方式……也有自己的難處啊!

    歌舞散盡,聿鄲悄聲問了紅衣身在何處,便舉步從後門走了出去。

    剛踏出門檻,就見她在回廊下環膝而坐,沒精打采地倚著旁邊的廊柱,目光無神、面容黯淡……瞧著跟做生意賠本了似的。

    他背著手踱到她面前,站了好一會兒她都仍無反應。聿鄲頗是無奈地一笑,彎下腰伸手在她面前一晃。

    “……嗯?”紅衣猛回過神,定睛一看,忙不迭地站起來,面紅耳赤。

    “按理說……不應該啊。”他微眯雙眸,笑容和煦。

    紅衣一愣:“什麼?”

    “竹韻館生意這麼好,你還發愁?”聿鄲面帶探究。

    ——咳,這不是怕你看了舞不高興,我心虛嗎?

    紅衣心裡默默地這樣答了,一舒氣:“公子找我有事?”

    聿鄲一哂:“我聽綠袖說,你們今晚是要回敦義坊住的?”

    紅衣點點頭,不知他問這個幹什麼。

    “巧了,我近來也住在敦義坊。”他朗然一笑,“馬車就在外面,同回?”

    “……”

    紅衣鬱結於心,大感席臨川也好、聿鄲也罷,都將這“話說一半”的文字遊戲玩得爐火純青——先發個問讓你主動說出你接下來要幹什麼,而後再說他打算和你一起,連想找理由拒絕都不方便。

    不過對他,紅衣還是拒絕了:“不了,我們一貫走著回去,就當活動活動腿腳。”

    “哦……”聿鄲了然地一點頭,乾脆地道,“那我也走走。”

    “……”

    紅衣險些一口血嘔出來。

    他說到這個份上,她就沒有再堅持拒絕到底了。這般執著地要“同走”,顯然是有什麼事要同她說,還是聽聽為好。

    添了分警惕,借謹淑翁主的口找了個坊中武侯盯著她們同回。一則是為安全,二則是知道禁軍都尉府正嚴查和赫契人勾結的事,她得主動找個證人證明他們沒說什麼。

    這日天陰,白日裡便覺得滿眼灰暗。到了夜裡更有點陰森,既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星星。

    四下安靜,幾人的腳步聽上去空落落的,武侯走在前頭,手裡打著的燈偶爾一晃,那光暈便亂一陣,透出一股說不出的蒼涼。

    “我聽說上元那日的舞,從頭到尾都是你編的?”

    同走了許久,聿鄲才輕輕地問出這樣一句話。好似怕驚擾什麼似的,一點波瀾都尋不出。

    紅衣點點頭:“是。”

    “那舞很好。”他淡笑著贊道,“我向來不喜歡你們漢人的舞,覺得看起來柔弱無力又盡是悲春傷秋強說愁,但這回的……不一樣。”

    紅衣頷了頷首:“多謝公子喜歡。”

    “你願意跳給赫契人看嗎?”他這樣問道。紅衣微滯,遂即有些不解:“公子就是赫契人……”

    他不是已順利看過了嗎?

    “不是說我。”聿鄲啞一笑,夜色中,他的神色有些暗沉,“我是說……假如有人肯出高價,你能不能讓她們單為赫契人跳一遍那舞?”

    這要求很奇怪。紅衣一時蹙了眉頭,不知他是喜歡得狂熱是以極度想“安利”給旁人,還是壓根沒看懂那舞、壓根不知那舞就是針對赫契人的……

    聿鄲見沒有回應,側頭看向她,對上她眼中的疑惑,緩言解釋:“我認識一些赫契貴族,該讓他們看看這個。”

    “為什麼?”她發問很快。

    “我想讓他們停戰。”他反問得也很快。

    紅衣啞住,略有愕色地望著她,綠袖在旁同樣吃驚:“但這……怎麼可能?且不說那一舞能否讓他們停戰,便是公子這念頭便……很荒謬,這許多赫契貴族同來長陽,誰知會不會出什麼岔子?”

    聿鄲停下腳步,目光在二人間一蕩,話語沉沉:“所以我才要著意詢問你的意思——因為他們不會來長陽。”

    紅衣驚了一跳。

    “你若願意,我可去央謹淑翁主,讓她許你帶人隨我去祁川一趟。路上一切開支皆由我出,至於舞的價格……”他籲了口氣,神色堅定,“你定便是,只要你肯去,多少錢我都照付。”

    紅衣簡直被他嚇傻了。

    之前只覺得謹淑翁主這大夏土豪有錢任性,和眼前這位一比,顯然是這赫契土豪更任性!

    “公子……何必。”她神色僵硬地問道,“那只是一場舞而已,幫不上公子什麼忙……”

    黑暗中他別過頭去,紅衣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聽得長長一歎。

    “王廷愚蠢!”聿鄲微厲的聲音帶著憤慨,“他們認為漢人軟弱、認為打得狠了,漢人就會低頭。有何袤鄭啟屢勝赫契不夠、有席臨川以少勝多也不夠,他們仍舊覺得有取勝之日!”

    聿鄲快語如珠的,指責之意分明。顯然是對赫契持久以來的狂妄自大和冥頑不靈忍無可忍。

    紅衣靜聽著沒敢吭聲,安靜一會兒後,聽得他再度一歎:“我已勸過數次,皆不管用,但你那舞……”

    他低啞而笑,口吻中全是無可奈何:“你那舞也許能讓他們發覺想讓漢人服軟是不可能的。他們會知道,就算是在遠離戰亂的長陽城、就算是和軍人半點關係也無的舞姬,都對此十分憤慨,他們一再挑釁,只是在激得所有漢人一齊反抗而已。”

    “可以嗎?”他懇切地再度問道。那雙眸子在夜色中分明顯得很黯淡,卻好像有不同尋常的光彩透出來,“就一次、成與不成都無妨,我只是想盡力一試。”

    她沉默著沒有回答,倒是綠袖打了個哈欠,藉著懶意,拒絕得直白:“太遠了,不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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