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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白糖罌 - 嬌妾掌家(卷三)《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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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7 00:17:51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月余後,顧南蕪回府過一趟,給她帶了兩樣母親親手做的點心,算是對上次她出言說情的答謝。

    一眼就看出紅衣神色懨懨的樣子,顧南蕪不解,笑問兩句,方知她在擔心什麼。

    “也不全是壞事。”顧南蕪支著下巴笑看她,“能有個人掛念也算種福氣。娘子瞧瞧我,在席府過了這麼些日子,都不知自己是怎麼過來的。好像就是回想添減衣服的次數才知過了幾個春秋,值得一思的事情一件都沒有。”

    這安慰的說辭在紅衣聽來實在勉強,仍舊沒精打采地坐著,手支著額頭,拿了塊她送來的點心吃。

    因為和顧南蕪的交集太少,她連沒話找話都找不出什麼可說,各自閑坐了一會兒,倒是敲門聲響了。

    紅衣朝院門口一望,小萄便迎了過去,打開院門忙是一福:“大人。”

    是那個指揮同知。

    紅衣私下已與他見過兩回,因為席臨川不在,與驚蟄傳信的事情又不能因此停滯。席臨川便事先在府中交代清楚了,如是他來,直接去找紅衣便可,不必避諱什麼。

    紅衣寫給綠袖的信是一個月一兩回,但不得不建議他每次有點要傳的信就先來告訴她——這樣她便可慢慢寫節拍,分散工作量,免得一口氣看一堆“情報”,又是翻書又是打節奏,累得頭暈眼花。

    顧南蕪也識趣,見有客人、又見對方飛魚服整肅,大抵猜出是有要事,半點不猶豫地朝紅衣一福就告辭了。指揮同知進了院來,袖中抽出封信遞給紅衣:“驚蟄來信,軍隊已到邊關駐守了,驃騎將軍與大將軍守的都是緊要位置。”

    “哦……”紅衣接信間不由一笑。雖然細想便覺這消息她聽不聽都無關緊要,但好像知道一點他的情況,她便能高興一點。

    “還有這個。”他又抽出一張紙來,“連同上次那兩個,寫好了便可一同寄給綠袖了。事情有些急,明天午時前可能弄完麼?”

    紅衣看一看天色,已是傍晚了。上次那封還有半頁紙沒兌出來。想了一想還是點了頭:“明日午時大人來取吧。”

    “有勞了。”指揮同知頷首,又向她一揖,“告辭。”

    這下紅衣可有事做了。

    他前腳出了院門,她後腳就把自己鎖進了房裡。抽出那本《詩經》立刻開始翻,一頁頁地挑字、一個個地寫節拍,直看得頭疼。

    其實單是挑字沒有多難、單寫節拍也沒有多難。但紅衣初提這主意的時候想得不夠周全,忽略了有時那字的位置不合適,比如頁數太多或是自序太靠後,打成鼓點就會顯得極不和諧。

    不僅編舞難,而且這種不和諧多了,只怕難免讓人生疑,綠袖就要有危險了。

    這樣一來,很多時候不得不試幾種不同的方案,前前後後翻來翻去,一個字要找幾個位置、再換著法子各自串起來,拍著鼓點哼一哼對不對勁,盡力找出最穩妥的版本來。

    推翻個十遍八遍……那都是經常的。

    不知不覺已到了子時,還有幾十個字沒有敲出來。紅衣翻著白眼往書上一趴,深吸一口紙墨香氣,大歎:雖是套用的摩爾斯電碼的方法,但這可比拍電報藝術多了啊……

    拍電報準確即可,其餘的功夫都下在保密手段上,她這個……

    她還得好聽啊!得能成舞啊!

    虧了虧了!怎麼就讓她穿到古代了?這要是擱在近代硝煙紛飛的時候,沒准她就能混個“間諜女王”什麼的,不能名垂青史也好歹在野史裡留下囂張的一筆啊……

    再吸一口書墨香,紅衣悲憤地抬起頭來,走到早已盛好水的臉盆邊給自己潑了一把涼水緩神,坐到案邊繼續奮鬥。

    巳時初刻的時候,終於寫完了最後一道橫線。

    又耐著性子照例在案上拿筆桿敲著拍子核對了兩遍,確認無誤。

    看看時間,見是還有近一個時辰,紅衣伏案便睡。

    可這一覺竟然睡到了自然醒。起身時腦中一行彈幕:腰酸背痛腿抽筋。

    再看看窗外,已是夕陽西斜的時候。

    怪了……

    案頭幾頁紙也確實沒人取走。紅衣喚了小萄進來,皺眉問她:“沒人來過?”

    “沒有啊。”小萄一臉茫然,“娘子吩咐了不讓人進……”

    “我說的不是這個。”紅衣揉著眼睛,問得更明白了點,“那位指揮同知大人,沒來過麼?”

    小萄面顯了然之後,再度搖頭:“沒有。”

    真是怪了。

    不是說是急事麼?竟還遲到?是朝中有事耽擱了?

    紅衣一邊納著悶,一邊將寫好的節拍疊起來,找了只空信封裝著。他送來的文字內容照舊撕成碎紙再扔到炭盆裡燒,保證不留一點洩密的可能。

    吃了晚膳又洗了個澡解乏,頭髮晾得將近全幹之時,終於聽小萄在外說:“指揮同知大人來了。”

    應了聲“知道了”,紅衣匆匆穿好外衣,頭髮簡單綰了兩道,拿著信開了門,擔憂問說:“可是出了什麼事麼?”

    對方沉吟了一會兒,搖了頭:“沒有,太子殿下突然傳召,問了些話,所以耽擱了。”

    他接過她手裡的信:“會著人加急送去,不會誤事。”

    他神色如常,語氣也平靜,說清楚之後同樣客氣地向紅衣一揖……

    一切的正常之下,卻總讓紅衣覺得哪裡不對。闔上門思來想去又毫無由頭,倚著門靜默了好一會兒,確信對方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許是這一夜高腦力勞動弄得自己太累了。

    長打了個哈欠,紅衣一邊往床榻的方向走,一邊褪了外衫。到了榻邊隨意將衣服一扔,抻過被子倒頭就睡。

    果然幾度疲勞的時候……倒在床上才是最舒服的!

    相安無事地又過了許久。

    天氣逐漸轉暖,乾枯的枝椏抽出嫩芽。而後嫩芽上生出花苞、又綻出嬌花,很快便是滿園的爭奇鬥豔。

    其間,席臨川來了三封信。每一次都是差不多的內容,告訴她赫契人剛剛進犯過他駐守的要塞、或是鄭啟駐守的要塞,被他們擊退了。

    每封信都是這取勝的情況,偶爾還有生僻些的詞彙她半懂半不懂。倒是信至末尾有一句話各不相同,紅衣偶然回想起來,把三封信擱在一起看了,才覺得心底忽地一軟,恍惚覺得他離自己好像也沒有多遠。

    第一封,是說“覃河上的冰已漸融了”。

    第二封,寫道“駐地生了好些雜草”。

    待得第三封時,則是“今日踏出大帳,見帳邊一枚瑩白,初疑有人遞暗信,待得走近,原是野花剛開。”

    看來邊塞的季節變化也很明顯。她伏在案上走神腦補著,在邊塞春風輕拂、枯草轉綠、花枝漸開的時候……他騎在馬上號令全軍,是什麼樣子。

    這樣的信,後來又收到了四封,帶她看盡了從初春到春末的變化。長陽的天氣,也越來越熱了。

    紅衣去過竹韻館幾趟,聽謹淑翁主說今年大概會熱得厲害,要隨駕去珺山行宮避暑,就知這下子連竹韻館都徹底沒事做了。

    席臨川不在,她自然不可能自己隨駕去。便有點苦惱在長陽能幹什麼,恨不得需要傳給綠袖的情報能多些,讓生活多點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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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7 00:18:0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聖駕在四月末時離開了長陽,五月初二,又有一班人馬急趕出城。人數不少且動靜不小,一時引起了一番議論,又未議論出到底是什麼人。

    如此又過三天。

    知了開始在枝頭鳴叫了,白日裡熱,便叫成一片,夜間只偶爾得聞一兩聲。

    紅衣聽說許多府裡都會把這些知了粘下來以保安靜,她倒是格外喜歡這聲音,感覺安靜中偶有一縷響動才顯出生機。

    又一聲知了輕鳴,而後聽聞“卡嚓”一響。緊接著,又有什麼東西沉沉地砸在草裡,響聲發悶。

    紅衣在房裡一怔。

    她這處院子在席府較為中間的地方,鮮少聽見什麼異常響動。側耳又聽一聽,沒有別的動靜了,仍是揚音一喚:“小萄?”

    沒有回話。

    紅衣皺起眉頭,剛要起身往外走,就聽院中傳來婢女們的驚呼輕叫,慌慌張張地不知喊著什麼。

    不滿地推門而出,目光一落,卻連自己都忍不住叫了出來。

    “大人?!”紅衣認出那人是誰,驚喚著快步行去。

    婢子們也沒見過這樣的突發情況,手忙腳亂地攙起翻牆而過、然後跌在院中的指揮同知。膽子小些的兩人定睛一看手上沾染的血跡,便腿上一軟,反倒跌坐在地。

    紅衣也忙伸手幫忙,一併扶著他進了屋,她急道:“怎麼回事?大人從府門到我這兒也不近了,沿路竟沒人扶一把?!”

    婢子們見她惱火,不敢吭聲。指揮同知扶著案桌擺一擺手:“不怪他們,是我一路避著人過來的。”

    “出什麼事了?”紅衣眉頭蹙得愈緊,說著便要著人請郎中來,卻反被他攔住:“不可。”

    她愈發不解起來,眼見他面色慘白,頭上滲著細汗,捂在腰間的手指間不斷滲出血來,怎麼看都是傷得不輕。又知禁軍都尉府工作性質多有些特殊,一時沒敢多問為什麼不讓請郎中。

    “我去給大人尋些藥來。”她先說了這麼一句,而後逕自出了院門,朝席臨川的書房去。

    紅衣知道他書房中有不少跌打損傷的藥。打開櫃子,果見瓶瓶罐罐一堆,看不出什麼是什麼,蹙眉嘖嘴地挑了半天,目光落在瓶罐之下壓著的一隻長匣下。

    那匣子看著精巧,上面寫著字。被瓶罐壓著,只露出個“散”來。她一瞧多半是個藥名,就把瓶罐往周圍推了推,終於看到了完整的名字:金愈散。

    聽名字就水準不低,看包裝更該是奇藥。

    紅衣把這盒子一拿,穩妥起見又多拿了幾個瓷瓶踹在懷裡,腳步匆匆地往外走。

    拐來拐去地走了一半路程,忽覺府裡亂得奇怪。

    遠眺而去,有數支火把從大門的方向正朝這邊來,好多僕婢急急忙忙地往外迎。她隨手攔了一人:“怎麼回事?”

    “娘子。”那小廝一揖,忙告訴她,“太子殿下帶人來了,小的也不知道是什麼事。”

    ……啥?!

    紅衣啞了一啞,當即想到了那禁軍。

    說不清的預感讓她心裡一急,走向住處的腳步更快了。

    離院門還有數丈時,方知自己還是晚了一步。

    眼生的侍衛們將那一方小院團團圍住,刀劍明晃晃地,看上去氣勢洶洶。

    那個腦門只到她下巴的小萄……此時看上去膽子格外大,張開雙臂擋在院門口,扯著嗓子沖為首之人喊:“我們娘子是有夫之婦,三更半夜你們一幫大男人進去搜屋,要逼死她不成!”

    霍……

    紅衣聽得都震驚了一瞬。早就聽說自己房裡這一干人,都是席臨川挨個挑出來的,她還一度納悶這一個個看著都沒什麼獨特的,他到底“挑”什麼了?

    合著是在特殊時候能激發特殊技能……

    “我們是奉旨搜查!”被小萄吆喝的侍衛看著三四十歲了,五大三粗地舉著刀,“你還是讓開為好,有匪人逃了一路逃到將軍院子裡來,若傷了人,你可沒地方後悔去!”

    匪人逃了一路?

    她黛眉一跳,看看身上帶著的這一堆藥,躡手躡腳地走到了旁邊草叢。

    將各樣藥瓶藥罐藥盒皆放進了草叢裡,又一想那禁軍的傷勢,覺得為難起來。

    重新拿起那盒金愈散,心裡思量著,又拿了個略大的瓷瓶。

    瓷瓶在旁邊的假石上猛地一磕,紅衣沉了口氣,挑了塊棱角鋒利的瓷片擱在袖子裡。

    複又站起身,她提步向自己院門口走去。醞釀了一下不滿的情緒,出語生硬:“幹什麼啊?我去將軍書房找些東西的工夫,抄家了不成?”

    幾個侍衛一併回過頭來,看看紅衣又看看小萄,一臉“有其主必有其僕”的神色——合著這倆都是潑婦。

    紅衣橫在小萄和那侍衛中間,纖腰一插:“幾個意思?”

    她刻意地想不輸氣勢,這裝出來的氣勢卻有些過。

    對方眉頭一挑便顯了慍色,毫不客氣地一舉腰牌:“我們是太子府的人,奉太子命搜查……”

    “搜查我一女人的閨房啊?”紅衣目光冷冷,專注地腦補自己是個大宅子裡仗勢欺人的貴婦,“我不敢違太子的命,但我好歹是陛下賜進席府來的人,大人趁將軍不在長陽把我逼死了,是陛下的意思麼?”

    ——這話一出,局面就不一樣了。

    小萄橫在前面再喊他們要逼死她,那都只是個假大空的威脅。如今這正主親自放出“把我逼死了”的話……明擺著就是“你們趕緊去我就死給你們看”的意思。

    那人蹙著眉頭不自覺地向後退了半步。都知道這房妾室得盡驃騎將軍寵愛,還真不敢逼死她。

    紅衣一看氣勢上贏了,剛要趁熱打鐵地接著嗆下去,目光一抬,忙把話忍了。

    眼簾低垂,她領著身後一眾婢子頷首福下去:“太子殿下萬安。”

    太子睇著眾人走近了,隨口說了聲“可”。待得她們起來,他的聲音聽上去客客氣氣:“打擾娘子休息了。但父皇去珺山避暑,留孤守在長陽,孤實在不敢讓驃騎將軍府上出什麼岔子。”

    堂堂太子,對個將軍的妾室這麼說話,算是十分給臉了。

    紅衣卻知道,這會兒就是……就是不要臉了,也不能讓他進去!

    誰知道那禁軍到底怎麼回事!

    反正之前覺得太子這人不怎麼正、而且還和席臨川有舊怨!

    “殿下非搜妾身的院子不可麼?”她垂首回得冷靜。

    太子一點頭:“是,非搜不可。”

    “哦。”紅衣一點頭,並未讓道,就地跪了下去,“那請殿下先賜三尺白綾,著人看著妾身斷氣了、驗過了屍,再進院去。”

    太子被她說得一愕:“你什麼意思!”

    “殿下覺得妾身還能是什麼意思?”紅衣強壓著那份心虛,“將軍不在長陽,但妾身每日都在府中、有這一院婢女守著。眼下,殿下明明看見婢子們安全無恙,仍懷疑妾身院中藏匪硬要搜院,這不是懷疑妾身背著將軍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一眾婢子幫著隱瞞麼?”

    她語中稍頓,給了太子琢磨輕重的空閒,卻沒給他說話的機會:“殿下真從裡面搜著了人、審明白了還妾身清白也就罷了;若是沒搜到,鬧得府裡人盡皆知,等將軍回來,妾身怎麼解釋?還不如現在跟殿下討個厚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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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7 00:18:2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自己都給自己的反應能力跪了!

    果然潛能都是逼出來的!

    太子冷抽了口氣,望一望院裡,又看向她。須臾,一笑:“你手裡拿的什麼?”

    紅衣低頭瞧了眼自己手裡的木匣,如實說:“金愈散。”

    太子便又一笑:“這可是絕好的創傷藥。”

    哦……真是創傷藥啊。

    紅衣心裡松了口氣,聽得太子又說:“你從哪弄來的?”

    “方才去將軍書房裡取的。”她答得坦蕩蕩。

    “你取這創傷藥幹什麼?”

    “當然是治傷了。”她眉頭輕佻。抬手就揭起左臂的曲裾衣袖,雖是仍有中衣的袖子覆著,但夏衣單薄,足以清晰地看到血點透出來。

    紅衣但看向彎腰看過來的太子,問得不客氣:“殿下要直接看胳膊麼?”

    他敢看她就敢給她看,反正她一現代姑娘,比基尼都穿過,打從心裡不覺得看看胳膊上的肉能咋的。

    太子卻立刻挪開了目光,尷尬地咳了一聲,沉然道:“不必。”

    “那妾身就先告退歇息了。”她說著逕自站起了身,後面的一眾婢子也跟推助氣勢似的齊齊站了起來。

    未待她提步往後退,太子便又道:“傷是怎麼弄的?”

    紅衣微怔。

    “娘子是將軍寵妾,可該格外小心。”太子雙眸微眯著,逼近了一步,“若下人服侍不周到,勞得娘子要親自做什麼事導致受傷……孤倒是可以送娘子幾個會做事的人來,明天就能送到。”

    這是非要問清楚她為什麼受的傷了。

    紅衣知道敷衍不得,視線冷定在地上,輕籲了口氣,道:“去年上元節的時候,將軍曾帶妾身射過箭。”

    太子一愣,皺眉:“所以?”

    “將軍離開好久了,妾身還、還……”她打了兩下磕巴,雙頰微紅地放低了聲,“還挺想他的。”

    太子沒說話。

    “就像自己射箭試試,解悶而已。結果弓還沒拉滿,就讓弓弦彈了胳膊。”

    這理由說得很有點心虛。

    她對弓箭的瞭解並不多,知道弓弦彈了胳膊很疼、會腫,但會不會刮破還真心裡沒底。

    只是情勢太急,第一想到的讓左臂受傷的法子也就是這個了。別的……總不能說做菜切了胳膊或者繡花紮了胳膊吧?

    那得幾千度近視啊!

    心中惴惴地維持著面上的冷靜,紅衣頷首等著。安寂須臾,太子似有不甘地歎了口氣,一揮手:“走。”

    一行人再度行下禮去,直到他們走到遠得看不見的地方,她才一下子脫了力向後倒去,小萄眼疾手快地扶住她,還沒來得及發問,便見她一手支在門框上,一手使勁捶牆:“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緩了好久,她才腳步蹣跚地進了院。

    回到房中剛一抬頭,便見那禁軍端正一揖:“多謝娘子。”

    “客氣……”紅衣連連擺手,一邊把藥遞給他,一邊不快道,“大人倒是說個明白,這到底怎麼回事?”

    “我也不清楚。”指揮同知這麼說。

    紅衣剛有點鬱結於心,他就又道:“可能太子要反。”

    紅衣傻住。

    僵了半天,覺得臂上微痛,這才想起把那還擱在袖中的瓷片取出來丟了。

    看了那禁軍的神色半天仍覺得震驚,萬分希望他在開玩笑,若不然……自己穿越後遇到的劇情也太全面了吧?

    謀反的戲碼都出來了?下一步呢?江山易主、一朝天子一朝臣?

    她和席臨川亡命天涯?

    悶頭往自己胳膊上塗著藥,這金愈散確實挺神奇,不止抹上去立刻覺得舒服,而且還清香宜人,一點怪味都沒有。

    “太子為什麼要造反?”她坐下來問道。

    常見劇情……不都是別的皇子為了奪嫡造反嗎?已經是太子了他反什麼啊?

    目下的皇帝尚不老、太子更年輕,跟英國那超長待機的女王不是一個概念——再說,那位王儲也沒造反啊。

    “大概是因為太子和皇后的關係不睦。”禁軍說著一喟,紅衣脫口而出:“他不是皇后撫養大的麼?!”

    “是皇后撫養大的。”他蹙著眉頭,“平日來看母子關係也還不錯,但近來的事連起來看……也只能是因為這個了。”

    他說得有點亂,紅衣聽得更迷糊。眼見他面色虛得緩不過來,只好不急著問,吩咐婢女將他扶進房中上藥去。

    囑咐上下誰也不許往外說——連府裡的其他人都不許告知。

    過了好久才上好了藥,他仍在內間更著衣,小萄先一步出來了,壓著音在自己腰間給紅衣比劃:“那刀傷有這……麼長。”

    下手夠毒的。

    紅衣等著他出來,終於得以把始末聽個明白。

    太子是皇后撫養大的並不假,但這之前還有個舊事——太子是先皇后的兒子。

    先皇后是被廢了的。死後,皇帝出於某種考慮,又追封了個後位給她。剖析細節,則是先皇后被廢時,如今的皇后鄭思正得寵、先皇后被廢沒過兩年鄭思就當了皇后。

    禁軍支支吾吾沒敢妄言的部分太好腦補,左不過就是先皇后可能是被鄭思鬥下去的,鄭思不止搶了她的後位還奪了她的兒子。

    “那會兒太子還很年幼。”指揮同知數算著年月沉思道,“先皇后被廢時,太子該是七歲,如今的皇后娘娘冊後的時候他也不過九歲。”

    “哦。”紅衣一點頭,心裡卻在想這也不小了,記事了。打了個哈欠,追問,“那近來出了什麼事?他好好的太子位不安穩坐著,來這麼驚險刺激的事?”

    “陛下不是去珺山避暑了麼?”他歎息道,“途中染了風寒,急傳了御醫去。後來聽說是病得重了些……”

    紅衣這才知道,前些日子急趕出城的那些人是宮中御醫。

    “這事說來也巧,皇后娘娘兩個月前被診出有孕了。”

    他說到此止了音,紅衣已然滿眼驚詫:“太子怕陛下駕崩之後皇后腹中還沒出世的孩子奪自己的位?!”

    指揮同知默然未語,她又道:“會麼?!”

    一個沒出生的孩子……聽上去可行度不高啊。萬一生不下來呢?萬一是女孩呢?

    “不知道。”他又是這個答案,“我也覺得蹊蹺,但連陛下也生了疑,早吩咐我暗查著。這月余查下來,還真像太子要造反。”

    今天,太子追他到此地,如若逮回去了,多半是要滅口。

    “會不會是有人從中挑撥什麼?”她胡亂猜著提供思路,“比如……挑撥太子和皇后,讓他覺得皇后會扶親兒子;或者挑撥太子和陛下,讓陛下覺得太子有反心……總之是讓太子覺得受到威脅了,才會做這種極端的事情。”

    蹊蹺的事情也該有個合理的解釋,總不能說是什麼“超自然現象”導致的吧?

    “我必須立刻去珺山稟事了。”指揮同知起身往外走去,“娘子也多加小心。如若太子真要謀反,各將領的家眷很可能會是人質。”

    紅衣心裡一陣猛顫,不想多這個心,又清楚他是對的。

    造反要成,就得把兵權收歸己有。

    他是帶著傷避開席府眾人的視線一直潛到她這裡來的,眼下傷口包紮好了,要避著人離開更加容易。

    紅衣無暇多為他擔心,只在想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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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萬一太子是真的要反,她被扣住、再拿她來要脅席臨川……

    她完全不知會怎樣。席臨川可以為了護她而不顧自己的命,也許當真會為此屈服。但他又那麼傲氣、和皇帝的關係也和睦……

    讓他為此屈服,必是會讓他終身含恨的事。

    “小萄。”她叫了小萄來,強定心神,“收拾衣服細軟,不必太多,能熬幾日就行……”

    “娘子幹什麼?!”小萄有些驚訝,她一搖頭:“先準備著,我就是有個想法,一旦成真了,咱得抓緊時間。”

    這想法很簡單:太子是不是要反,理應很快就會見分曉。

    因為那指揮同知已經快馬加鞭地出城稟事了,謀反這麼大的事情,沒有哪個帝王會不在意。

    無論真假,皇帝都會立刻調兵來守住長陽的安全,倒時候就不是裝和睦的時候了——若是為了皇位而反,太子只能奮起一搏。

    大將軍不在長陽、席臨川的母親也不在長陽,至於敏言長公主,太子還真未必敢拿她怎麼樣——當今皇后不是親母,但敏言長公主可是實打實的親姑姑,古人把孝道看得如此之重,就算他有當今皇后謀害他生母的證據可以推倒這母繼母,也動不了這位親姑姑。

    那麼數算起來,能要協助席臨川的還就只有自己了。

    她必須先一步離開,不做這人質;又不能現在就走,最好是能看明白虛實,以便把准信傳給席臨川。

    可別到頭來是一場烏龍。

    這一回,紅衣把賭注下在了古代通訊設備不發達這劣勢上。

    沒有電話手機短信微信,遠端傳信靠鴿子、烽火,近程傳信全靠人跑。

    她連夜花重金央著大安坊門口的那對老夫婦把宅子租給她,大安坊是離南邊城門最近的一坊,而南城門,是離皇城最遠的一道門。

    叫了府裡最好的馬夫,又牽了最快的馬。馬車套好,紅衣在大安坊的“出租屋”裡走來走去,一夜都沒闔眼。

    拜那回暗殺所賜,她知道馬不停蹄地從長陽到珺山需要半天時間,來回便是一天。

    次日早上,灌下去一碗安神的藥,強迫著自己睡了一上午。

    中午時醒了過來,便與小萄一起出了坊門,坐在馬車上等著,以便隨時沖出城門。

    一隊人馬自旁邊的大道上絕塵而過,如果一直不拐彎,則可以直入皇城、去太子府。

    紅衣的手緊攥著裙擺,強自定心,不讓自己亂陣腳。

    過了大約半個時辰,終於聽得馬蹄聲馳近。

    “娘子……”小萄緊張一喚,紅衣忙捂了她的嘴,側耳傾聽著。

    那馬蹄聲越來越近,聽上去很急促。終於,一聲命令遙遙入耳:“太子手令……關城門!”

    渾身一震。

    “出城!”紅衣一喝,話音未落車夫便揚了馬鞭。

    她離那來傳令的人近些,馬車駛起時,城門口的守衛尚未聽見命令。

    她離城門也近些,馬車馳出城門時,那傳令的人也剛至城門口。

    “關城門!”守衛們疾呼著傳令,其推大門。

    厚重的城門在身後重重關上,紅衣目光死死地望了許久,直至一切都遠得模糊了,才終於松下一口氣來。

    還好……

    席臨川說她“糊塗一世、聰明一時”,這回好在還有這“一時”。

    靜默地緩了好久的神,她攥一攥小萄的手:“書給我。”

    “……諾。”同樣嚇得不輕的小萄仍應得機靈,在包袱裡翻了翻,將那本《詩經》拿出來交給她。

    不想也明白,就算她逃出了長陽城,也不能直接把自己的所見所聞告訴席臨川。

    他在戰場上呢,她上哪找他去?

    知道座標也沒用,軍中夾帶女人,斬立決。

    還是得通過驚蟄,通過她“探索”的法子,把這情報編成舞,用節奏傳出去。

    這話該怎麼說呢……

    太久不動筆寫東西了。此前傳出去的信都是他們寫好文字版給她,她只負責翻譯成鼓點。

    如今到了考驗自己表達能力的時候,突然覺得……好難……

    紅衣絞盡腦汁地組織著詞彙,想著想著,忽地心念一閃。

    ——也許還是不要做什麼總結為好,只把從禁軍處瞭解的,以及她所見到的事情詳詳細細、一字不落地告訴他,讓他做自己的判斷。

    畢竟在政事上,他可以手到擒來,她連個初學者都算不上。

    萬一她的判斷還是錯了,不要誤導他為好。

    沉一口氣,紅衣執筆蘸墨,在晃晃悠悠的車中悶頭寫了下去。

    字是真醜,更醜了!

    這麼一寫就寫到了傍晚,直至光線不足時才差不多寫清楚了。收了尾,紅衣扭頭一看身邊的那一疊紙……

    竟這麼長?!

    她又沒有把白話文縮減成文言文的能力,改編成鼓點必定也短不了。紅衣憑著近來諜戰工作的經驗估算了一下,覺得……這就算是編個舞劇,跳起來都不短呢!

    還真是個麻煩。

    她蹙眉苦思著,也不能留到祁川再改了。這麼大的事,必定早一步是一步……

    如果篇幅不能縮減,就只好考慮加快頻率以便縮減長度了。

    節奏快的舞……

    紅衣倚在靠背上琢磨著,盡全力將創作思路放得更寬些,忽一捶膝蓋:有了!

    俗話說,“藝術是沒有國界的”。

    但是各國的藝術還是各不相同的……

    紅衣自腦中冒出這主意之後,一路上都處於一種呆滯狀態。手隨意地擱在腿上、下頜微抬、雙目凝望著車頂花紋,一動不動,仿若入定。

    小萄左看右看,若不是她眼睛偶爾還眨一下,還要以為是暈過去了呢。

    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倒也明顯。小萄便不打擾,安安靜靜地坐著,由她思量。

    內容太多、敲成鼓點太長。且時間不像從前那麼充裕,她沒有那麼多閒工夫去來來回回地試驗哪版節奏最和諧好聽,只能簡單地理順了然後就跳。

    這樣一來,編出的舞難免奇怪,刻意地敲擊鼓點看上去必定很詭異,容易惹人懷疑。

    再者,這麼長的曲子也不好找啊……

    好在,在二十一世紀這資訊高度發達的時期,她得以接觸過各國舞蹈,其中有一種以節奏十分清晰的……

    叫踢踏舞。

    為什麼叫踢踏舞?就是因為它跳起來的聲音“踢踢踏踏”的!

    較之漢唐舞的水準,紅衣對踢踏舞的掌握程度怕是連“業餘”二字都稱不上——為瞭解各舞中差別才湊合地學了三個月,基礎動作大體瞭解,編舞、編曲完全不行。

    好在那是個速成班,三個月下來邊學基本動作邊教學員練成一支舞。曲子挑的是《大河之舞》中最有名的那首《reelaroundthesun》,動作是在百老匯音樂劇的基礎上精簡的,降低了難度看上去客觀性差了些,但也是那麼回事。

    最要緊的,是節奏還對。

    小萄緊張地凝視著紅衣,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哼起了曲子,曲調還有點怪。

    踢踏舞依靠舞鞋前後的金屬片踏出聲音,紅衣邊哼著舞曲邊回憶著,能把動作回憶個大概。

    要為傳信做修改,只要把敲擊的數量、用前腳掌還是後腳跟落地的細節改一改就行了——看起來自然還會有點怪,但至少節奏能做到吻合,會比現編漢唐舞來得容易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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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7 00:18:52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再說,這東西在古代人眼裡……大概本來也挺怪的。

    又拿了一疊新紙出來,紅衣對著書和先前寫下的內容開始找字、畫點數。仍難免會有要重找的地方——比如最先翻到的一個“傷”字是那一頁的第二十五個子,紅衣腦補了一下有腳後跟連踏二十五下的效果……

    可能會讓觀眾覺得演員抽筋了。

    於是又是苦思冥想地過了一路。

    進入祁川邊界時,已完成了七八成的樣子。紅衣合著節奏又哼一邊那首《reelaroundthesun》,過了半首之後發現這曲子也不夠長。

    扯扯嘴角,只好悶頭先接著譯,至於長度問題,回頭挑幾個可以重複的段落多用兩遍好了。

    塞外的氣息越來越明顯了。

    說不上這種差別是怎麼來的,似乎連風都和長陽城的風不一樣。嗅上去更幹一些,帶著點細沙和青草混合出來的味道,獵獵地輕吹,偶爾能聽到風掠過牆壁的劃響。

    天色還是一樣的藍,然則舉目望去,視野卻更開闊。不似長陽城那般怎麼看都難免有一處屋簷或是亭台落入眼中,這裡的許多地方一眼看過去沒有任何建築物,再使勁往遠看才得以瞧見些小山什麼的。

    紅衣卻沒太多心思去欣賞美景。心情太複雜,眼皮底下全是事就算了,若回憶一番……上次在這祁川,差點把命丟了。

    還有三個竹韻館的舞姬命喪於此,後來有沒有好心人為她們收屍也不得而知。

    綠袖在熙原,祁川西南角,與赫契只一線之隔的地方。

    她在這裡用的不是真名,大約是因為她來過這裡、謹淑翁主在長陽的名頭又大,怕被赫契人查到端倪。

    紅衣進了城便開始四處打聽,詢問有沒有一個叫“青袂”的舞姬。倒是一問就打聽到了,那在街邊吹糖人的老伯笑呵呵地告訴她,那是熙原一地名氣最大的舞姬,長歌館的老闆娘。

    紅衣假裝剛知“長歌館”這三個字一般點點頭,又問他這地方怎麼走,那人和善地指了路:“沿著這條街往西一直走就看見了,門臉很大,不會走錯。”

    “多謝老伯!”紅衣高興地道了聲謝,看他攤上寫著“糖人三文一個”,就摸了十文錢出來,挑了兩個糖人,讓他不必找錢,算是答謝。

    兩個糖人一個都是小鴨子的模樣,但姿態不同。紅衣含笑給了小萄一個:“喏,這一路擔驚受怕辛苦你了,拿著玩。”

    小萄一邊接過一邊蹙蹙秀眉:“奴婢倒沒覺得辛苦,但娘子顯是瘦了一圈……若晚些見了公子,娘子可得替奴婢說說話。”

    “肯定不怪你。”紅衣笑著在她肩頭一攬,加快了步子往西邊去。

    走了一陣子,覺得被那老伯坑了呢……

    什麼“往西一直走就看見了”,說得那麼輕鬆,聽著好像就幾十米、最多幾百米似的……

    可她和小萄走得都快癱了。

    後悔進了城就直接讓車夫尋客棧歇息,早知道再坐會兒車就好了!

    終於看到長歌館的牌匾的時候,紅衣長喘口氣,“光當”就趴在了門上。

    可那門雖然關著,裡面卻沒上閂,被她這麼一趴就朝裡打開了。紅衣一時來不及反應、小萄同樣累得沒回過神來扶她,她只好一下子猛跌進去!

    肚子在門檻上摔得……好疼。

    裡面正練舞的幾個舞姬嚇得一臉驚悚,再看看二人風塵僕僕的樣子,有個弱弱的聲音說:“這是……要飯的?”

    “你說誰是要飯的呢!”小萄生氣地頂了一句,一邊扶紅衣一邊問她們,“你們老闆娘呢?”

    紅衣看看地上摔碎的糖人:得,給“老闆娘”的見面禮摔碎了。

    撐起身,她輕咳一聲緩一緩神:“有勞轉告一聲……她遠房表姐來了。”

    “遠房表姐?”其中一人一訝,上下一打量她,“你從長陽來的?”

    紅衣點點頭。

    “每個月給她寫信的那個?”

    紅衣又點點頭。

    幾個舞姬相視一望,一同從正廳的舞臺上走了下來,在門口一攔——這看著可不是迎客的態度。

    身材最高挑的那個問說:“你叫什麼名字?”

    紅衣怔了怔,慢吞吞答說:“紅衣……”

    發問的姑娘看向身形最瘦的姑娘:“有麼?”

    被提問的那個緊鎖黛眉,認真想了一番,答說:“沒有。”

    幾人齊齊地一吸冷氣,看向紅衣的目光中滿是警惕。

    ——紅衣終於看出點端倪,只怕這幾個人也都不是尋常舞姬。

    畢竟,連這長歌坊都是朝廷暗中置辦下來用作諜報傳遞的,再多安排幾個高級間諜有什麼難?

    紅衣向後稍退了一步,強定著神睇著她們:“是不是每封信都用了不同的名字?那是……為了穩妥,故意為之。將軍和指揮同知大人都編了什麼名字我不知道,但我真名就叫紅衣,那些個鼓點是我編出來的,若不信,你們問問去。”

    她這麼一說,那幾人神色更複雜了,滿是狐疑地審視著她,她坦坦蕩蕩地回視過去。

    接著,她便被五花大綁了。

    連眼睛都用黑布蒙著、整個人被“塞”進馬車裡。什麼都看不見,黑暗中隱隱聽見一貫得體的小萄嚇哭了,紅衣還得哄她:別哭啊,乖,一會兒讓你綠袖姐姐買點心賠罪。

    也不知馬車是往哪開,總之走了好久,再停下來時她們就被拽下了車。眼睛上蒙的布被扯下來,紅衣四下一看,荒郊野嶺的。

    保密工作做得夠好的啊……

    她一邊驚歎著,一邊任由幾個看著纖弱、實則力氣不小的舞姬壓著她往前走。前方是簇石山,延綿出的面積不小,遠遠一看就是個怪景。

    至了山前,見有一條小道。以極平緩的幅度向裡延伸。道窄而長,兩旁都是石壁擋著,連兩人並行都做不到。

    幾個舞姬把她二人兜在中間,一行人排成一列往裡去,路之長、彎之多,直走得本就疲勞不已的紅衣想撂挑子不幹了。

    走著走著,最前面的那個舞姬突然趴下了。

    紅衣嚇了一跳,彎腰屏息看了半天,才見左旁石壁底下現了一道窄縫。也就一尺多高,又是在這道上冷不丁地就出現了、還有雜草擋著,實在不明顯。

    紅衣目瞪口呆地看著……那舞姬平趴在地上一點點往裡蹭……

    蹭進去之後向外道了句:“讓她們兩個進來。”

    於是,她和小萄也只好像這樣毛毛蟲一樣“蹭”進去。

    這一段距離大概有一兩丈,別說直身了,想抬抬頭都難。但手腳並用地挪過去之後,紅衣抽著冷氣傻了。

    眼前風景秀麗,滿眼的綠色中,一木屋建在這不知有多少歲的巨樹上,樹上有麻繩打出的繩梯,樹旁一瀑布直灌而下,落下後匯成河水向東滾滾留去。

    跟外面畫風完全不一樣……

    紅衣用力眨一眨眼,而後看到只有靠近樹的那一旁有只小舟,她們這邊什麼都沒有,河上也沒有橋。

    “綠袖——”領她們進來的那舞姬一聲長喚,頓了一頓,又一聲長喚,“綠袖——”

    有人從樹屋探出頭來,隔得太遠,看不清容貌:“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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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這個姑娘說是來找你的。”眼前的舞姬指一指她,“說從長陽來,叫紅衣。知道席將軍和指揮同知大人的事,我便帶她來了。”

    樹屋裡那人好似怔了半晌。接著,紅衣眼看著一人急匆匆地盼著繩梯往下來,又疾奔到河邊去解那小舟。

    是綠袖。

    片刻後,綠袖劃著小舟到了岸這一邊,紅衣笑而蹙眉,瞪著她剛吐槽一句“這保密做得也太好了吧”,綠袖便一把撲過來,攏住她的雙臂分明地發著抖,弄得她把接下來的幾句話都忍了回去,拍了拍綠袖的後背,有點不安:“綠袖?”

    “嗯……”綠袖的應聲中明顯帶著嗚咽,雙臂又緊了一緊,哽噎中帶著驚喜,“你能來太好了……我、我還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長陽的人了……”

    綠袖帶著驚喜笑意的嗚嗚咽咽,很快轉變成了嚎啕大哭。哭得紅衣無措,又不難聽出這哭聲裡滿是委屈和壓力。

    看來間諜工作是真不好做。

    紅衣一語不發地環臂摟住她,幾人一同又劃著船到了對岸、進了樹屋,綠袖才慢慢說起始末。

    “起初沒什麼的,一切順利。你寫來了東西,我就編成舞跳給他看,完成了不少事。”綠袖給她倒了熱水,疲憊地坐下來,揉著太陽穴說,“有一天,他原該是晚上來的,上午時突然找到我,冒著險直接告訴我,赫契出岔子了,可能有人會過來查我……我知道如果當真被抓去問話就完了,畢竟那麼多赫契貴族都見過我,便只好趕緊躲出去。”

    她說著,一聲啞笑,望瞭望這樹屋:“然後他就把這處地方給我了,原是他藏過身的地方。我們思量著,這事得繼續做,但我不能再回長歌館了,赫契人一旦看到我,立時就會覺得蹊蹺,我又知道那麼多事……他們若抓我回去,我可扛不住嚴刑。”

    所以,後來就成了紅衣寫好節奏寄給她、她在這地方教給其他舞姬,其他舞姬再跳舞傳信。至於那個長歌館裡的舞姬青袂,早就不是綠袖了,找了個赫契人沒見過的來頂替的罷了。

    眉頭蹙一蹙,紅衣反覆一想,覺得奇怪:“就算你不在長歌館,但他們若已起疑,只要查到鎮撫使大人常去,還是會覺得蹊蹺。”

    綠袖順著她的思路,美目一轉,輕哂道:“你想反了順序。”

    ……想反了順序?

    “他們並不是知道長歌館、疑到鎮撫使大人,所以才會查我。而是知道有這麼個事,若是看到我,才會確定這事不假。”她稍一喟,“其實熙原的青樓舞坊也不少,查起來並不容易,我們只是不得不謹慎罷了。”

    然後綠袖就不得不每天在這地方待著,生怕讓人認出來——這是他們先前忽略了的問題,他們覺得祁川怎麼都還是大夏的地盤,赫契人在此地的勢力再大,不能明目張膽地搜查、抓人,是以綠袖就算曾經見過那麼多貴族,在這人口眾多的城市想立刻引起敵軍注意也並不容易。

    但居然,就真的在這樣短的時間內被發現了?

    紅衣有點詫異地細想著,想了又想,還是搖頭:“這事真的奇怪。”綠袖一愣:“什麼?”

    “疑到有人在舞坊傳信、卻既不知是你又不知是鎮撫使大人……這事奇怪。”她眉頭緊鎖地看向綠袖,“你想,咱這個法子是不是夠隱秘的?若先疑到了哪一個人,有這麼根線牽著、順藤摸瓜地查,倒是正常。但是現在中間沒有這根線,赫契人就這麼毫無憑據地疑起了這事?憑什麼?靠占卜還是腦補?”

    和建空中樓閣一個道理。凡是都得一步步來,哪有這麼毫無徵兆和解釋地就疑過來的?

    “我也不知道。”綠袖搖搖頭,簪子上不知是什麼珠子穿成的流蘇一晃,“還真沒細想過這個……但你既這麼說了,鎮撫使大人該是想過,只是也沒同我解釋過罷了。”

    紅衣便也不再多做分析。綠袖這邊的各樣細節如何還可先放一放,她拿出那一厚摞寫好節拍的紙,一邊遞給綠袖去看,她一邊慢慢解釋起近來起了怎樣的風浪。

    綠袖聽了幾句便面色發了白,看向她愣了一會兒,僵硬地道了句:“你說笑的……”

    “沒有。”紅衣認真搖頭,“太子當真不對勁。就算謀反的事我離開前沒親眼看見,你不覺得他打著查‘匪人’的名義來搜查將軍府、為的是抓走一個禁軍……很奇怪麼?”

    “但他為什麼要造反?他是太子啊!”綠袖的疑惑跟她當時一樣。

    “這個我也沒弄明白。但是事已至此,得先把信傳給將軍。”紅衣說的,手指在綠袖手中那一摞紙上一撣。

    綠袖低頭繼續去看,面色又一白:“這怎麼跳?”

    “我去跳。”她回答得簡練,“舞我在路上都編好了,只要讓樂工重新練曲便可。時間要用些,但不會太久。”

    “可你不能去。”綠袖明眸凝望著她,“赫契人同樣見過你啊,那個琪拉……只怕還對你印象不淺。”

    紅衣苦笑喟歎。不管險不險,這一趟她都不去不行了——她可沒工夫現教舞姬們跳踢踏舞,等教完只怕天下都易主了。

    “你還是別攔我為好。”她看向綠袖,“我知道這事兇險,不僅我會有危險,還可能牽連鎮撫使大人。但是……如果太子謀反是真的,陛下便需要將領相助。若不然……太子和將軍早就結怨了,從前些日子的事看,指揮同知大人他也容不得,鎮撫使大人又是指揮同知的弟弟……”

    紅衣深吸一口氣,實在累得撐不住,便側身倒在了綠袖榻上。拽一拽小萄,示意她也躺會兒無妨,口中續道:“到時候,指揮同知、鎮撫使、將軍、你、我……可能一個都活不了。”

    這賬算得清晰明白。綠袖靜靜坐著,沉吟了許久,緩一點頭:“我跟你一起去。”

    “蹭”出那道石壁、繞出那片石山,二人回到城裡,穿過熙熙攘攘的街道,回到長歌館。

    樂工們也都是長陽調來的。紅衣幫著搬箏時,忽覺指尖微痛,往下一看看到了箏下藏著的幾枚飛刀……

    才知這長歌館上下沒一個普通人。

    她哼唱了一下午《reelaroundthesun》,唱得嗓子冒煙。好在樂工們給力,剛開始聽著曲調一臉茫然,到了後來,可算漸漸的越來越對味了。

    紅衣心裡也有信心,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並非完不成的任務——用民樂演奏這曲子,她可真不是第一人,女子十二樂坊就改編過!

    是夜,館中二樓已然安靜,正廳的燈仍全亮著。“異域風情”的曲調歡快洋溢,直引得過往路人都忍不住駐足多聽一會兒,然後納著悶:這曲子真奇怪。

    似是以弦樂為主……弦樂中好像胡琴的聲音最明顯,其中又帶著鼓點——仔細聽又不像“鼓”點,不是那種常見的腳踏鼓面的隆隆重音,這聲音乾脆有力且節奏很快,隨著舞曲的起落砸個不停,倒有點向是許多不大不小的石塊從袋子中劃出,“辟裡啪啦”地砸到大理石地面上的聲音。

    細密卻又有序,雜亂但還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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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7 10:06:07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紅衣手裡拿著那幾張紙將步子倒騰了數遍,才可算跳得順了——這不是平日跳舞時偶爾錯一拍無傷大雅的時候,傳遞情報的事,她若跳錯了一個點,對方可能就找不到相應的字,麻煩就大了。

    同時,綠袖帶著人去了城南邊的晚集。

    熙原很大,比長陽的面積還要大多了。城中集市便也多,但南邊這一個,是最亂的。

    有賣布匹的、有賣禽畜的,偶爾還能見著販賣人口的。

    她和驚蟄挑這地方“接頭”,就是因為這裡夠亂。

    集市最北有個賣棺材的鋪子,掌櫃是個七八十歲的老叟。手藝絕佳,但眼神不濟了,綠袖每每路過往右邊數第二口棺材底下丟一張紙條,他一次也沒注意到過。

    而在她離開後,很快就到棺材邊彎腰將這紙條撿走,他也沒有注意到過。

    六天后,長歌館內外都擁了好多人。

    人們原本就愛看熱鬧,街坊四鄰耳聞這聞所未聞地曲子幾乎不分晝夜地響了好幾天,閑來無事自然會說上一說。

    就這麼傳開了,人人都知這地方新來了個舞姬,可能是去哪個不起眼的番邦待過,帶回了中原人沒見過、赫契人也沒見過的舞蹈。

    踢踏聲響個不停,與二胡奏出的重音交疊起落,帶著一種別樣的氣勢。

    那一襲紅色裋褐的舞姬眼睛以下都用大紅面紗遮著,看客只能依稀看出那雙水眸甚美。

    沒什麼手上的動作,她右手始終插在腰上,左手則隨意地垂著。修長的雙腿動得快到讓人眼花繚亂,秀足踏在地上,也不知鞋上有什麼奧妙,竟能踏出這麼清晰的聲音。

    眾人看得滿是錯愕,沒有人會注意二樓南邊、正對著一樓舞臺的那個茶座邊,一男子看得目不轉睛。

    連眨眼的時候都很少,擱在案上的手卻不閑著。隨著她的舞步也敲個不停,偶爾往旁邊的硯臺中一蘸,即刻又挪回來接著敲。

    他面前放著一張紙,手上的墨點皆敲在那紙上。敲成長短不一的豎行,每一行都只有點。

    這些點又分為好幾組,仔細看看,能知道是代表不同的意思,但具體是什麼意思……大約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深夜,席臨川看著眼前地圖,思量著如何排兵佈陣。

    好像忽然起了一陣風,案頭的兩盞燭臺上的光亮同時一晃。

    他的視線上移,落在那燭火上,凝神看了一會兒,燭火又一晃。

    有人。

    席臨川的手扶在了腰間的劍上,未動聲色地屏息等了一會兒,終於緩緩地抬起頭,向帳頂看去。

    帳頂上被劃了道口子,有一指長,方才那兩陣怪風便是從那裡進來的。

    他定神等著,一時尚不知情狀。

    片刻,一枚竹簽從那細口中猝然落下,薄如蟬翼卻入地一半。席臨川看著那竹簽眉頭一挑,立刻揚音向外道:“各自回帳,我這裡不留人了。”

    守在外面的士兵立刻領命退去,帳外歸於安寂。片刻,一人走近內帳來:“將軍。”

    席臨川睇一睇來人,輕笑言道:“恭喜大人高升。”

    “沒什麼區別。”那人隨意地落了座,逕自倒酒來喝,“若是有命活著回去,我倒是樂得使一使指揮使的威風。”

    席臨川笑而不答,默了一會兒,問他:“大人為何來軍營?”

    這是從未有過的事。

    驚蟄掃了他一眼:“將軍那房嬌妾好本事。”

    席臨川一凜,不解:“什麼?”

    他起身將一封信扔到他案頭,歎息深沉,一字一頓道:“這是今晚剛得的信,太子可能要反——您那房妾室來祁川親自傳的信,舞不錯,我得讓綠袖學學。”

    太子要反?

    席臨川伸手拿起那信封,神色凝重得完全無心在意他語中的調侃。

    ……紅衣來祁川了?!

    席臨川強把這份震驚忍住沒說出來,努力繼續想正事。

    太子謀反?!

    上一世絕沒有這件事,雖然太子與皇后也有不和,且矛盾後來也顯得明顯了些,但……並沒有謀反這種事。

    太子謀反也就算了,偏還正趕上皇帝身體抱恙的時候。現下長陽局勢如何、會發生什麼,他一點都不清楚——瞞得這麼嚴實,也可見事情很複雜了。

    還多虧紅衣來告訴他,但她……

    席臨川定一定神,還是忍不住問道:“她在哪?”

    “長歌館。”驚蟄回道,“很安全,但她一時半刻應是不敢回長陽了——她傳信時提到太子可能會扣押將領家眷以便掌控軍隊。”

    跑得真快,聰明得很是時候。

    他支著額頭想了一會兒,抬眼道:“我去見她。”

    驚蟄一愕,席臨川已拎著劍往外走了,口中又說:“有勞大人將這些事稟大將軍一聲。我天明前便回來,不妨礙阻擋赫契人。”

    他說罷踏出帳外,吩咐手下牽了馬來。尚未上馬,便聽得遙遙一聲:“報——”

    席臨川蹙眉看過去,那士兵疾奔而至,離得還有三五步時單膝一跪:“將軍,長陽急令。”

    他屏息,將他盛著的明黃絲帛拿起來展開,甫一讀,便喝問:“傳令的人呢!”

    “已走了。”那士兵回道,“未入營,說是還要去向大將軍傳令。”

    果然出事了。

    他的目光再次掃過絲帛上的字跡,切齒冷笑。

    裡面沒提任何關於謀反的事情,只說這一戰已持續多時,赫契軍隊已撤走泰半。命他和鄭啟也可立即撤軍,回長陽覆命。

    長陽顯然出了亂子,不需要再找紅衣細問什麼了。

    席臨川一壁這麼想著,一壁又十分想去見紅衣一面。掙扎一番後終是強忍下來,仍是翻身上馬,直奔著鄭啟的營地去。

    兩處離得並不算很近,他馬不停蹄地馳了大半夜才到。

    營中值守在外的士兵立即見了禮,席臨川直奔主帳而去。帳中燈火亮著,鄭啟先也未睡。

    二人互行一禮,摒開旁人,鄭啟將案上的絲帛卷軸拿給他:“早些時候剛接到這個。”

    鄭啟顯是不解:“戰事未結束便召我回長陽,陛下從未做過這樣的事。”

    “這不是陛下的旨意。”席臨川道,鄭啟一愣。

    “太子反了,驚蟄剛得的信。”他邊是說著,邊是坐了下來,“原因尚不清楚,驚蟄傳信時也還不確信——但緊接著就接到這個,看來確是出事了。”

    鄭啟的手在案上一擊:“真是瘋了!”

    “我們不能回去。”席臨川平靜道,“太子謀反必除我們是小事,但此時軍隊忽撤,赫契人必會再度進犯。”

    “是。”鄭啟緩一點頭,想了想,忽又說,“但若萬一這真是陛下旨意……”

    那寶印不像假的。

    “那也不能回去。”席臨川眼簾微垂,語氣篤然,“左不過治抗旨之罪,也是自己一條命搭上,但祁川……”

    祁川又那麼多百姓,翹首期盼著軍隊凱旋。

    目下他們撤了無妨,但赫契人可沒撤、進攻也仍未停,不能把祁川這樣暴露在外。

    鄭啟複點了頭,贊同他的說法。席臨川舒了口氣:“其他也沒什麼了。何將軍還留在長陽,他一向忠心,在軍中威望也高。我看太子難以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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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言語間驟然輕鬆了,他嘴角輕扯著一笑,帶著不善的邪意。靜了一會兒,又說:“我得去熙原一趟。”

    “你去熙原幹什麼?”鄭啟皺眉,席臨川未作解釋,閒散地往外走:“就一天。我知道明日赫契人必不會來,舅舅放心。”

    語中末音帶了聲哈欠,沒正經得讓鄭啟啼笑皆非。倒是知道他對戰爭之時比自己更勝一籌,見他這麼說了便也不再擔心,任由著他離開,逕自就寢。

    紅衣緊繃了這麼多日的心弦,在將資訊傳出去後可算得以放鬆。

    謹慎起見,她未敢住在長歌館,帶著小萄去尋了個不起眼的客棧。偏這客棧房滿,僅剩了一間,且這一間裡還就一張床榻。

    實在沒心力另找,付了錢便上樓。

    小萄顧忌身份差別死活不敢上榻,紅衣耐著性子勸了半天才算完。可算一同睡了,紅衣很快就墜入夢中,忽覺身上一緊,眯眼一瞧,啞聲失笑。

    合著這小萄睡覺不老實,八爪章魚似的完全攀到自己身上還一點意識都沒有。

    想把她往外推推,稍一動卻皺了眉頭——胳膊上竟一點勁都使不上,只這麼微一挪就覺牽動得渾身的骨頭都疼。紅衣一邊覺得不對勁,一邊又一點點地再度昏睡過去。

    睡得很難受,關節疼痛、嗓子發啞,連夢裡都不得安生。來回來去地夢到自己在長歌館中苦練那支踢踏舞,每跳一步都震得腦仁直疼,再後來又被震得反胃,睡夢中一邊練著舞一邊幹嘔不止,卻又什麼都吐不出來

    席臨川趕到長歌館時是寅時,先尋到綠袖,再由綠袖帶著找到紅衣住的客棧,天都濛濛亮了。

    問清楚紅衣在哪間,席臨川獨自上了樓,毫無遲疑地推開房門,往床榻方向一掃……就愣了。

    榻上睡了兩個姑娘,還抱得緊緊的……

    眉頭一挑,他冷著臉走過去,並未刻意放輕腳步,紅衣終於醒了。

    “啊!”紅衣下意識地一聲喊,同時彈坐起來,一緊張,就將離得最近的小萄死摟在了懷裡。

    小萄也驚醒了,但困得緩不過神,沒能立即離開。

    席臨川看著更彆扭了……

    “咳。”他咳嗽一聲,伸手去拽小萄,陡見紅衣的胳膊又一緊:“你、你怎麼……”

    她發著懵,迷糊得不行的樣子。

    席臨川睇一睇她,又瞟一眼小萄,乾脆地丟出一句:“我千里迢迢趕來看你,你不抱我,抱她?”

    這話自是說笑,但她的神色一點變化都沒有,仍是那般的迷糊,半分好轉都尋不出。

    “紅衣?”他意識到些許不對,蹙著眉坐在榻上略作端詳,伸手在她額上一撫……

    燙得他一驚!

    “紅衣?!”他再度一喚,想讓她有些反應,卻是徒勞無功。

    “小萄,快去找郎中!”席臨川心下一急,原就拽在小萄胳膊上的手添了力氣,小萄一痛驀回過神來,定睛看清他頓時愕住,連忙下榻。

    “快去!”他催促道,聽得小萄應了聲“諾”,而後短短一瞬後,“光”地一聲。

    驚然看去,竟是小萄就地栽了下去,無力地掙扎了半天才又撐坐起來,卻是怎麼都站不起來。

    合著主僕倆一起病了。

    席臨川牙關緊咬。這地方比不得長陽府中,衣食住行皆差了不止一個層次,又沒有其他僕婢在側……

    只能他照顧她了!

    笨手笨腳地扶著她躺下,又把小萄也扶回榻上歇著。席臨川一點經驗都沒有,見她出虛汗便給她擦汗、看她嘴幹便喂她喝水……

    手忙腳亂地忙了半天,終於意識到不能這麼下去。

    ——自始至終,不管他做什麼,她都半點反應也沒有,甚至再沒發出一點聲響。除了偶爾蹙眉表示出身體不適以外,整個人就和個木頭人一般,是當真病得厲害了。

    席臨川在榻前木了片刻,腦中電光一閃,倏爾徹底慌了……

    類似的情狀他不是沒有見過。

    與敵拚殺難免有人戰死、有人受傷。那些受傷的士兵……有時候並不是什麼很嚴重的傷,但回到營地後一放鬆下來便會高燒不退。

    許多人,起初便是燒得這樣不省人事,然後……

    為此喪命的不在少數!

    疾步奔出客棧,他徑直奔向離得最近的醫館。

    畢竟是天剛亮的時候,那醫館才剛開門,他喘了兩口粗氣奪進門去,一把拽過那郎中模樣的人就往外走。

    普通人哪比得過他這武將的力氣,那已年近四十的郎中被他拖得十分可憐。看看他這一身鎧甲,知是軍中之人,又不敢罵人,戰戰兢兢地道:“壯、壯士?”

    沒有得到回話。

    席臨川只覺得腦中都空了,從不曾見紅衣這樣高燒過。渾身滾燙、氣若遊絲,迫得他忍不住地擔憂萬一那“遊絲”斷了怎麼辦!

    “壯士……?”郎中又嘗試著喚了一聲,反被他一喝:“住口!”

    這一個拎、一個被拎的情況弄得路人們紛紛駐足張望,襯得愈發像他成心欺負人了。

    終於有人議論起來,指指點點的:“看樣子還是個將軍……怎的這麼不講理呢?”

    他強定了三分神、稍闔了一瞬眼,看一看被拎在手裡的郎中,發覺自己這樣看上去是挺不講理的。

    所以……

    還是不讓更多人看到為好!

    席臨川想著一屏息,使了力將那郎中拎得高了一寸。恰那郎中比他矮了不少,這麼被他一拎,腳就離了地,更加驚恐起來,大喊道:“這位壯士……小的跟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啊!”

    席臨川鐵青著臉,大邁一步跨進客棧門檻,又徑直上了樓,進入房中才把那郎中放下。

    那郎中被這陣勢嚇得哪敢多留,腳一碰地就想跑,席臨川複又把他拎了回來。

    “得罪了……”他也知自己方才無禮之至,看看榻上的紅衣,心知說什麼也不能讓這郎中走,拱手深一揖,“我妻子病了,有勞先生看看。”

    如果不是席臨川腰上那柄佩劍寒光嚇人,這郎中大概說什麼也不會接受他這“打一巴掌給一甜棗”的做法、不會乖乖坐下來給紅衣看病了。

    郎中坐在榻邊為紅衣把脈,席臨川站在榻邊看著,眉心直蹙出一條深線。

    目不轉睛地看了好一會兒,感覺好似周圍的一切都凝滯住了。沒有聲響也沒有人動,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如擊鼓,撞得胸中發疼,又沒心思多在意這個。

    想趕緊聽郎中說說她如何了,又希望正凝滯的場景繼續這樣凝滯下去。

    ——心裡無法克制地擔心會聽到什麼不好的消息。他終於覺得憋悶得不行,長喘了一口氣,低頭間才意識到自己的手竟一直緊攥在斗篷上,緊張得不能自已。

    “……先生?”席臨川喚聲小心,探詢著道,“她怎麼樣?”

    那郎中沉吟一會兒,側過頭來瞟了他一眼,斟酌道:“應是沒什麼大礙。”

    席臨川松了口氣。

    “是勞累得太過,又受了寒,極易生病。”郎中緩緩道,“抓兩副藥,好生休息幾日便好了。別再讓她做什麼,現下身子正虛。”

    席臨川連忙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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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7 10:06:40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那郎中一邊又說了各樣需注意的事一邊打量著他,直覺得眼前這年輕人是個十足的愣頭青。傻乎乎的除了點頭什麼都不知道——全沒想到他是大夏數一數二的將軍。

    席臨川隨著那郎中去抓了藥,想親自留下照顧紅衣,卻無奈根本不可能。軍中之事耽擱不得,長陽的事更需密切關注,只好托綠袖帶著幾個舞姬一同幫著照應。又和城中官員打了招呼,萬一出了岔子,他們會立刻差人去軍營中稟。

    踏著夜露趕回駐地,席臨川薄唇緊抿,腦中反反覆覆都只有紅衣高燒中的樣子。

    下了馬,他一言不發地走向大帳,未顧手下在說什麼,只想把眼前的一切都理個清楚。

    他可以靜觀其變,但眼下多了個紅衣……一旦再出什麼爭端,他出事她便難逃,必須先讓她安全才好。

    太子謀反。

    他前思後想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越想就越覺得太過匪夷所思。一時甚至生了個可笑的念頭,覺得難不成太子上輩子沒繼成位?也重生了?

    轉而又覺得不可能——若真是那樣,先前就該有些苗頭才對。重活一世總會想試著改變什麼,這他最是清楚。

    鄰國儲君歸降、本國儲君謀反……

    這兩位儲君一個都不安生,大概也算是個千古難遇的巧合了。

    席臨川思索著,眉頭驟跳,乍然回想起更多事情。

    病來如山倒。

    紅衣深刻體會了一番重病號的待遇……

    發燒發得反反覆覆,於是她也天天睡得迷迷糊糊。常是天黑時睡過去、再醒來時已是下一個傍晚,撐起身來無力地喝幾口水,再被綠袖苦口婆心地勸著努力吃幾口東西,然後再睡。

    中間也有不得不起身的時候。藥煎好了必須按時吃,但這階段常是沒什麼思維的,被扶起來就下意識地扶著藥碗讓自己喝,藥碗被拿開就再度躺回去接著睡。如喝藥前在做夢,那躺回去後八成連夢都能再連貫上。

    隱隱約約地知道小萄似乎病得更厲害些,比如自己夜裡還是能安睡的,小萄則難受得吐過兩次。

    也隱隱約約地知道有人在她沉睡時來過,每一次的時間都不長。那人也不擾她,手撫在她額上摸一摸她現下的體溫、在榻邊坐一會兒就離開。

    她燒得太厲害,一直沒腦子去多想別的,也就一直不知道這人是誰。只覺此人手上必有塊繭,硬得磨人,蹭在她額上,總讓她覺得不舒服。

    眼下……

    她正做著夢,這繭子磨額頭的感覺又來了。

    她蹙一蹙眉頭,想要抬手把這只手撥弄開又使不上力,只好蹙著眉一偏頭。

    一聲歎息灌入耳中,紅衣心中一顫,循著聲音,霎時知道了此人是誰。

    還能是誰……

    頓有些後悔,當即又想抬手把那只手挪回來,可仍舊使不上力。

    強撐著意識努力了好久,終於手指輕抬了抬,往旁邊微挪,觸到一塊微涼的布料。

    微微一笑,她知道這料子是什麼。

    是他甲胄上的斗篷,並不厚實,並非為了保暖,似乎只是用來襯托將軍威嚴的。

    這點子涼意在不住發熱的指間沁著很舒服,她便不再動了,想多這麼舒服一會兒。

    他卻不遂她的意,立刻伸手握了她的手。

    ……那繭子的感覺又回來了。

    紅衣即便在病中都沒忘了在心裡罵一聲:討厭!

    席臨川看著她這又微笑又皺眉的樣子,不清楚她到底醒沒醒,連大氣都不敢出一下。

    眼都不眨地盯著,須臾,見她泛白的嘴唇輕輕一動。

    好像是想說什麼……

    他連忙湊過去,輕道了一聲:“你說。”

    便聽到她說:“松。”

    “什麼?”他愣一愣,再度側耳傾聽。

    “松……”她眉心微皺,“手不舒服……”

    他忙不迭地松了手,怔怔望著她,道:“鬆開了!”

    紅衣長長地“嗯”了一聲,舒了口氣,又說:“仗……打完了?”

    “還沒有。”席臨川如實道,剛要勸她不必為此掛心,卻見她複又露了笑容:“那你還在祁川……”

    她說:“別回長陽……”

    紅衣覺得疲憊不堪,又想一口氣把話說清楚:“太子謀反,會要你的命。不要回去。”

    “我知道。”席臨川連忙應話,“驚蟄都告訴我了,你不用擔心……”

    “可我想你了。”

    他倏爾一怔。

    她仍是那般虛弱無力的樣子,薄唇蒼白,說話間能動出的幅度極小。卻是黛眉驀地皺得更厲害,胸口微搐著,眼也不爭地就哭了出來:“你、你還是回來吧……”

    她腦中亂糟糟地回思著長陽的事,虛弱的聲音添了委屈:“有人滿身是血地來府裡、太子還來找事……”

    而她從來沒想過要應付這些啊……

    毫無準備,覺得膽都快嚇破了。

    “已經好久了……你怎麼還不回來。”她神思恍惚,越哭越厲害,“還要我……去祁川找你。”

    席臨川聽出這是說胡話,“回來”、“去找你”一類的用詞……她似是忘了自己也已身在祁川,又或是並不信他確實在她身邊。

    他深吸一口氣,雙手往她後背一探,將她緊摟進懷裡:“我的錯。”

    “必須是你的錯!”她嗚嗚咽咽地強調著。

    “我該守著你的。”他在她耳邊輕輕又說,“現在你在祁川、我也在。你病了,好好養著,我……戰事還沒結束,但我會常來。”

    “嗯……”紅衣十分委屈地在他懷裡蹭了一蹭,精神放鬆下來,聲音愈發低了下去,“我想你了。”

    他又一次趕在黎明前回到了軍營中。

    一連幾日都是這樣,但凡赫契人肯老實一日,他就會抽空疾奔熙原一趟。

    這一次,卻見營中沉肅得異樣。

    席臨川未叫人來問,帶著疑惑走向自己的大營。到了近處一看,卻見幾個禁軍模樣的人等在帳前。

    檀木的託盤裡乘著明黃絲帛,待得還有幾丈距離的時候,其中一人抬眸一瞟他,將那卷軸拿了起來。

    語聲朗然:“驃騎將軍接旨。”

    席臨川心中有疑,然則目光一掃身旁的那許多士兵,還是先行單膝跪了下去。

    “上諭。”那禁軍道了兩個字後微有一頓,“傳驃騎將軍席臨川速回宮中覆命,欽此。”

    言簡意賅的一句話。

    席臨川抬眼間,那禁軍正將那卷軸對折一道,雙手捧著向他走來。

    他直接站了起來,緩了口氣,目光平淡:“臣不能接旨。”

    禁軍驚得腳下一停,周遭的士兵們也一陣騷動。

    “你抗旨?”那禁軍不可置信道。

    “在下奉旨護大夏平安。”席臨川淡一掃他的服色,“指揮同知大人,您腳下這地方是熙南關,大夏的最後一道屏障。赫契尚有五千精兵在距此不足四十裡的地方,七日來進攻了三次皆被擊退。此時如若撤軍,會是怎樣的後果,大人您即便不是軍人也必定明白。”

    他的語氣平淡,聲音卻不低,自不是為說給眼前禁軍聽的,而是說給一眾將士聽的。

    “將軍。”那禁軍露出點好笑的神色,“不論您怎麼想,聖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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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陛下只會比我更想保護大夏子民。”他一語截斷他的話,無聲冷笑,壓低的語聲意有所指,“會為爭權而不顧萬民安危的人,絕不是我會效忠的人。”

    那禁軍悚然一驚,席臨川轉而又提了聲:“熙南關後,有我想護的人、也有萬千將士想護的人。大人請回,抗旨的罪名我自己扛。”

    “將軍。”禁軍上前了一步,同樣意有所指,“您該知道還有個您一直想護的人在您家中等您。”

    “是啊,她一直在等我。”他輕鬆一笑,自未戳穿這自欺欺人的謊言,應得毫無壓力,“不過她自己也是個有本事的,你們可別拿她當個普通的舞姬看。”

    果然就像她傳信時說的那樣,他們會拿她來要脅他。

    倒是可惜了……

    對方這麼一本正經地威脅,他卻不能炫耀一把,自己剛哄完她回來。

    又過兩日,紅衣終於病情穩定,得以維持在“低燒”階段,體溫不再反彈的時候……

    隱約回憶起了席臨川仿佛來過幾趟。

    又隱約回憶起了其中有那麼一趟……自己似乎說了些很矯情的話……

    一陣惡寒。

    其他的話記不清,但其中有一句“我想你了”,她印象深刻。

    這種話為什麼會直接說出來啊!

    ……怎麼說出口的啊!

    紅衣滿臉絕望地舀著碗裡白粥,又深想了一會兒,轉為悲憤地使勁戳那片鹹菜。

    綠袖同樣坐在榻上,隔著個案桌托腮看著她發呆:“病剛好,你這賭什麼氣呢?”

    紅衣蹙著眉頭長抽一口氣,不答,悶頭喝粥。

    “這幾天風聲可緊了。”綠袖咂咂嘴,“什麼人都有,禁軍、不知哪來的侍衛、將領、官員……也不知長陽城裡到底怎麼樣了。”

    紅衣品著米香,雖也為這一片混沌的情況而擔憂,又知道這並不是壞事——至少比驟然聽聞皇帝駕崩、新帝登基要強。

    現在的情狀,至少說明天下還未易主。兩方應是還在抗衡,又或者其實已弭平了叛亂,只是收尾工作尚未結束,所以仍舊混亂。

    “將軍和驚蟄……近來與長陽有聯繫麼?”紅衣思量著問道。

    綠袖一喟:“近來沒見著驚蟄。倒是聽將軍提過一次,他說他給何將軍寫信問過情況,不過未有答覆。”

    紅衣點一點頭,便不再多問。側首看看身邊雖是醒著、但仍沒精打采地躺著的小萄,勸她起來吃東西。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席臨川被眼前的“不速之客”驚得半晌沒回過神來。

    帳中安靜,旁人都被摒了出去。陽光照進來,帳裡一片明亮。

    “你們在何將軍軍中做事?”他挑眉看著眼前這兩個不能再熟悉的男孩,又掃一眼眼前的信,“陛下還召見你們了?”

    “是!”左邊那個連點了兩下頭,“我滿了十四歲,養父養母也許我參軍,正好投在何將軍麾下。前些日子不知陛下怎的忽然查到我被將軍收養過,就召我入宮問了話。”

    席臨川眉頭複一挑。

    覺得半年多沒見,這小子不僅長高了還長本事了,聲音也有點變了。他想著輕聲笑,對方又道:“臨川哥哥……”

    “別套近乎。”他悠哉地倚在靠背上,“叫席將軍。”

    “……席將軍。”對方依言改了口,頓了頓,道,“陛下說戰事早該結束了,是將軍您因為什麼事情拖著,讓赫契人有氣可喘。我若來此,將軍就會先打死赫契人、再回長陽去?”

    席臨川細聽著,覺得這不像太子說出的話,仍留了一分謹慎。

    他站起身,抱著臂踱到二人面前,目光一蕩,道:“阿遠先出去,我有話問阿淼。”

    在旁一直沒吭聲的阿遠端正一揖,就退出了帳外。

    席臨川在曾淼面前蹲下身:“你真見著陛下了?”

    曾淼無奈歎息,看著真像個大人了:“我哪敢騙將軍啊?”

    “面對面?”他又道,“我是說……沒有什麼東西擋著?你看見他的長相了?”

    曾淼點點頭:“自然!陛下還親手給我指了將軍兒時亂射箭弄壞的宣室殿漆柱!”

    “……”席臨川一僵,覺得自己似乎被秋後算帳了。強作鎮定,他淡聲又問,“那陛下長什麼樣子?看上去多大歲數?”

    曾淼想了一想:“比何袤將軍年輕一些,長什麼樣子……我給您畫一個?”

    ……算了。

    一新兵在統帥三軍的大司馬帳中畫當今聖上真不合適——畫得像也就得了,這曾淼的畫技如何他大抵清楚,怎麼想都覺得是大不敬。

    揮手讓曾淼出去,又叫了阿遠進來。

    “阿遠。”席臨川一笑,“你和阿淼一起見的陛下?”

    “是。”阿遠點一點頭,他略作思忖,又說:“聽說阿淼把宣室殿西邊第三根漆柱射壞了?”

    “……啊?”阿遠一愕,迷茫道,“那不是……將軍小時候弄的嗎?”

    嗯,真的被秋後算帳了。

    不過看來真是皇帝幹的事,不是太子作假,更不是他們被收買後串供。

    “我知道了。”席臨川便一點頭,站起身,“你們回去覆命吧,我三天之內擊潰赫契人,休整軍隊後就回長陽。”

    認真算起來,雖是太子惹禍在先,但近來席臨川也頗不厚道。

    那日當著將士和禁軍的面,他把話說得大義凜然,除卻那句明確譏諷太子的低語外,其餘的話,誰聽著都覺得他全然是為保家衛國。

    實際上,近來在兵法上……十足的“拖泥帶水”,為的就是拖延時間。

    太子以皇帝的名義召他回長陽,他自知不能回去,但又不能明說。

    ——讓軍中都知道宮裡亂了還了得?必定軍心大亂,難以收場。

    所以只好把表面功夫做足了,在排兵佈陣上動點心思。既守住這熙南關,又並不一舉擊潰赫契人,讓他們一攻再攻,他那番說辭便成了真的。

    熙南關本就易守難攻,糧草又充足,這樣的拖延也並未加大傷亡。

    之所以說“不厚道”,是因為這樣的安排對於敵軍來說,簡直殘忍。

    他一直覺得,這種拼實力看勝負的事情,還是光明磊落些得好。他有本事,便次次打得赫契人找不著北,一點情面也不留。

    但這回……

    他想方設法,一次又一次地讓赫契人覺得自己還是有攻下熙南關的希望的。他偶爾會著意示個弱,又或刻意放個“糧草不足”之類的假消息出去,這才引得那五千精兵一直肯在這裡耗著。

    歎口氣又嘖嘖嘴,席臨川覺得自己這回真是“偽君子”了。如此充滿欺騙地吊著敵人,實在對對手一點尊敬也無,慚愧慚愧。

    好在今晚可以彌補一下這個過錯了。

    在祁川一地的百姓眼裡,眼前正在進行的戰爭沒有從前的緊張。

    是因赫契的一位王子歸降了,皇帝擔心赫契汗王找茬,所以派了將軍前來駐守、抵抗。

    而這場“抵抗”卻已進行了幾個月,一直沒有結果。逐漸的,愛杞人憂天些的人們便開始擔心這樣下去也不是個法子,總不能一直磨著。

    然後,似乎只在一夜之間,赫契軍隊忽然全面潰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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