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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白糖罌 - 嬌妾掌家(卷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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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8 00:05:29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章

    他僵了一會兒,笑容未改地解開她頸後的項墜銀扣,將那枚墜子從原本的繩上解下,串到她頸上的繩上。

    紅衣木然看著胸前兩枚一模一樣的珠子,他溫緩地話語再度傳來:“我必會很快就投胎的。你呢……該改嫁,就改嫁吧。”

    因面臨死亡而生的寂然不知該如何打破。屋中又靜了須臾後,聿鄲沉默告辭。

    獨留下席臨川與紅衣,一坐、一倚,讓空氣中縈繞著的絕望愈發濃郁。

    “會沒事的。”席臨川輕哂道,強打圓場一樣的話語聽上去生硬蒼白。他默了一會兒,又說,“不知道那葡萄還有沒有剩下的,你去取些來?”

    紅衣不想拂他的意,點點頭。還沒起身便又搖了頭,聲音哽咽:“席煥……”

    她若去取葡萄,席煥必會追問這邊的結果。但此時的她,實在沒有勇氣重複一遍方才所聞。

    “唔……那算了。”席臨川不在意地一笑,手一挽她,輕鬆說,“我們直接上山去采?”

    這樣舒心的事,與紅衣現下的心情實在是擰著的。卻還是不假思索地答應了,稍定神後叫了婢子進來服侍重新梳妝。

    她想,如果最終的結果註定是不好的,那她能做的也只有順他的意、同他一起好好地過完這最後幾個月。他想做的事,但凡她能,就都答應便好,畢竟……

    畢竟不管他安慰她時佯裝得多麼釋然,心下的壓力都一定是比她更大的。該是她堅強起來的時候,但還在讓他為了她的心情而壓制情緒。

    二人執著手,一併上了山。一邊心情沉重得一個字都沒有,一邊又都默契地維持著步子的輕快。

    紅衣眼角強提著笑意,哭過後的紅暈仿似一筆嫵媚的紅妝,渲染著女兒家特有的嬌羞,眼底又還是消不去那抹悲戚。

    已是秋日的末梢了,那一架葡萄藤上的葡萄早已被摘得差不多,只剩零零星星的幾串掛在高處,沒有一串是紅衣夠得到的。

    席臨川舉手摘下一串、又低頭遞給她,那以呈深紫的葡萄串覆著霜色,托在手裡涼冰冰的、沉甸甸的。

    紅衣手指撥弄著,悶頭拿到那小泉邊上去洗。泉水一如上次時一般清澈,循循地流出來,落在下麵的硬石上,有叮鈴輕響。

    外層的葡萄很快沖洗乾淨,霜層被沖掉後,顏色紫得晶瑩。紅衣拽下幾顆遞到席臨川手裡,指尖在他掌心上一觸,才發覺這泉水涼到已將自己的手沖得這麼冷。

    席臨川顯也感覺到這個,托著葡萄的手輕一握她的手,反手蓋過,轉瞬將那幾顆葡萄交回她手裡,又伸手去接還未洗完的那一串:“我來。”

    紅衣沒吭聲,腳下與他換了地方,斂裙坐在旁邊的地上,抬頭望著他。

    恰又逢夕陽西斜的時候,金紅的光澤勾勒出他側頰的輪廓,他又是這樣輕銜笑意、認真洗葡萄的樣子……這樣子曾經讓她看癡過,此時也是同樣癡了,卻又是不太一樣的心境。

    “……臨川。”她遲疑著一喚,從未從她口中說出的稱呼讓那夕陽下好看的面容驟僵,他愣了一會兒才看向她,眼睫下笑意深深:“怎麼?”

    “我想聽聽你的事。”她心亂如麻地說,“我不知道的那些……這輩子的、上輩子的,我都想知道,你能不能說給我聽?”

    “可以。”席臨川點頭而笑,手上將剛沖乾淨的葡萄串拎開控了控水又遞給她,“但關乎那個人的事……你聽了不會吃醋才好。”

    “才不吃她的醋呢。”紅衣挑眉,不鹹不淡的神色維持了一會兒後,一黯,“我就是想聽聽你的事情……你若想知道我的事,我也告訴你。”

    “好。”席臨川在她身邊坐下,思忖一會兒後,一件件地說起了她不知道的那些事。

    有戰時趣聞、有朝中險惡,也沒有避諱同從前那個“紅衣”的相處。紅衣一壁聽著,一壁目送天邊夕陽緩緩向下挪動一寸又一寸,愜意地倚在他肩上,偶爾應上一兩句話,竟慢慢地覺得心如止水。

    初時,她是想多知道一些,記住他的每一件事。如若他當真沒能挺過這關,她就帶著他的兩世回憶度日。

    聽到後面,這心思反倒淡了,只覺得這樣在夕陽下坐著挺好。雖則認真地將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印在腦海裡,又並無所謂他到底在說什麼……

    若他當真在幾個月後離去,日後她大約也會是這樣吧。無所謂他這一日同他說了什麼,只要記得在這麼一個涼風輕微的傍晚,他的溫緩的聲音伴了她許久就好。

    “那時候我恨極她害我得了疫病、又那麼決絕地離開……”席臨川眼望著天邊紅輪,輕聲一笑,“我甚至一度以為,重活這一世會被這仇恨纏繞一輩子,但與你熟悉之後,就不怎麼想這事了。”

    紅衣抿笑,心下又作喟歎,止不住地在想,若能他不想這事便能繞開這事,就好了。

    這一日後的日子似和此前並無多大差別,仍是能強自不想那件事便做到隻字不提。唯一很明確的,是此前還在等聿鄲的回復,心中尚存一份期待,夜深人靜時縱使不得不想這件事情,也可以自我安慰說“興許結果不差”。

    目下卻沒了那份期待,取而代之地是板上釘釘一般的絕望。安寂時再忍不住想到這件事情,只會再一次將這份絕望加深。

    是以紅衣再忍,也難免又哭過那麼五六次。每一次都是席臨川神色輕鬆地過來哄她,不知情的人看過去,只怕會以為命不久矣的人是她。

    紅衣這才理解了看著親人病重、離世是怎樣的心情,那是寧可自己代替他去死的滋味……只是好在,他雖是也被下了“病危通知書”一樣的東西,現下卻還身體康健,這是在絕望中能讓她暫時逼著自己如常玩樂的支柱。

    三個月來,席臨川幾乎帶她遊遍了整個珺山。從各處山林到不遠處的村莊小城,或是攜手同走或是策馬而行,一日日過得雖有憂愁卻又寧靜,勉勉強強也應了那句“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

    十一月,終於也這般過去。

    晚上習慣性地將眼前自製的手寫日曆再撕去一張,鮮紅色的“臘月”映入眼簾時,原在和席臨川笑談的紅衣渾身僵住。

    “怎麼了?”端坐在小爐邊溫酒的席臨川抬頭看過來,紅衣乾笑道:“沒……我剛注意到,明天就臘月了。”

    他也是一僵。

    如是那道詛咒完全應驗,他會在來年的元月廿六死去。那是年味尚在之時,大夏上下驚聞這道噩耗……

    還有五十六天。

    紅衣忍著心中難過,將已被撕得很薄的日曆本扔到一旁,走到他面前坐下身,信手倒酒來喝。

    “不怕。”她一邊被熱酒嗆得咳嗽一邊自言自語,涔涔冷笑中恨意凜然,“那個毒婦……不就是覺得這樣我們在恐懼中度過餘生很有趣麼?我偏不吃這套!”

    其實心裡怕極了,無法想像五十六天后會是怎樣的景象。他有著這樣的名位,或許舉國上下都會湧起一股悲傷,但悲傷散盡後他們還可以繼續原本的日子,她此時卻想不到自己該怎麼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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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8 00:05:41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一章

    她緩著酒氣靜靜坐了許久,而後神色緊繃地看向他:“我們什麼時候回長陽?”

    “隨你。”他平淡道,“陛下要我新年前回去,我們除夕之前到長陽便是。”

    紅衣點點頭,再度斟酒來喝。席臨川端詳她半天,突然說:“你蒙我。”

    “……什麼?”她一怔,他身子稍稍前傾,雙臂壓到她肩上,和她湊得極近:“你那日說我跟你說我的事情、你就跟我說你的事情——我該說的都說了,你的事呢?”

    ……確是她忘了!

    而他也沒提醒過,她就這麼一直忘了下去!

    席臨川笑看著她,見她尷尬了一會兒,問他“你想知道什麼?”,便知自己又成功一回。

    ——這些日子都是這樣,許多原該直接說個清楚的話題,他會暫且留下。等到她為此事傷心時再突然提起,跟她打岔,大多數時候是奏效的。

    但若說他想知道什麼……

    席臨川仔細斟酌了一會兒,薄唇在她額上一觸,又將目光挪回到和她齊平的位置:“在你原本生活的那個世界,你叫什麼名字?”

    紅衣愣了愣,那個名字到了口邊卻又卡住。

    明明熟悉得很,又覺得太過陌生,畢竟這麼久沒有提過了。

    “嗯……”她低眉猶豫著,而後抬眸問他,“我若告訴你了,你會叫我從前的名字麼?”

    “會。”他篤然點頭,她卻說:“那我不告訴你了。”

    “……”席臨川挑眉,“很難聽?”

    “那倒沒有。”紅衣搖搖頭,膝頭在墊子上蹭著與他又坐近了些,目不轉睛道,“但那是另一個世界的我,我想把那時候的事作為一段單獨的記憶放著。在這裡,我的大半記憶和你有關,你又一直叫我紅衣……我想繼續用這個名字了,免得日後回想起來,反會覺得此前不用本名成了缺憾。”

    她這樣說著,解釋得有點牽強,那份有點小心眼的思緒又並不想告訴他:不管他還能活多久,她希望他能少記住一點從前“紅衣”就少記住一點兒。於是她就這麼搶佔著這個馬甲不放,非讓他一想到這個名字、這張臉就全是她不可。對從前那位……就算是恨,也少想才好!

    反正名字說到底只是個代號,對她來說,相較於留住從前的名字,還是他更重要。

    “你這是破罐破摔啊……怕有缺憾所以一‘缺’到底?”席臨川哭笑不得地看著她,短一舒氣,“那你也告訴我吧,我一聽了之,不用便是。”

    “哦,那好。”紅衣這才點了頭,想了想,複又追問一遍,“真的?”

    “真的。”席臨川手裡的酒盞磕在她腦門上,“你的名字你自己不想用,我還能逼你用不成?”

    “嗯……”她放下心來,明眸望著他,終於說了那個原以為永遠不會再提起的名字,“關溪。山關的關,溪水的溪。”

    “……緣分!”席臨川笑著接話,見她面顯茫然,又說,“臨近山川觀小溪,必是美景。”

    紅衣頓也啞然失笑,怔著想了會兒,也覺巧合到奇異,連笑了幾聲後紅著臉伏到他肩上。

    席臨川暗鬆口氣。這個“岔”算是完全打開了,但待得那日更近時……不知他還能不能順利尋到話題,讓她不想這些。

    他們當真隨心所欲地拖到了臘月下旬才離開珺山,又是雪天路難行,回到長陽時,已是除夕一早。

    途中紅衣不死心地差了人去打聽長陽有無鬧疫病,想著若先行打聽到,興許能避開。結果自然是沒有,前去打聽的人回話說一切平安,一臉疑惑紅衣為何會問這個的神色直弄得紅衣也尷尬,反讓席臨川笑了紅衣半天。

    踏入長陽城門,連席府都還未到,他們就被禁軍攔了下來,來者在車外一揖:“將軍,陛下傳您進宮。”

    席臨川便要下車入宮、讓紅衣席煥他們先行回府,孰料話還未說出來,便聽那禁軍又道:“陛下說請令夫人、令弟同往。”

    這吩咐讓紅衣和席煥都一怔,但見席臨川嘖了嘖嘴,大是一副有點不耐的神色,又覺得似乎不會是什麼太壞的事情。

    便只讓小萄先行回府,三人一道奉旨去了,馬車駛過年味十足的長陽城、穿過皇城,在皇宮門口穩穩停住。

    席臨川扶紅衣下了車,一同步入朱紅色的大門,即有宦官迎了上來。

    那宦官一拱手,小心翼翼道:“將軍,陛下……”

    “我知道。”席臨川淡一挑眉就把他未說的話噎了回去,紅衣還不解著,就見那宦官也露了了然,賠笑又說:“將軍清楚便是,臣告退。”

    宦官說著就退了開來,席臨川仍與紅衣並肩走著,稍回過頭:“席煥。”

    “兄長。”席煥上前了些,席臨川淡聲一笑,向他和紅衣道:“一會兒若陛下說什麼,你們跟著一同數落我便是,千萬別替我說話。”

    ……數落?

    ……別替說話?

    紅衣和席煥滿目的茫然愈顯分明,又見他不解釋,只好揣著疑惑繼續往宣室殿走。

    長階兩旁佩刀的侍衛一如既往的威風凜凜,步上長階,席臨川卻猛地腳下一停,低聲嘟囔:“這回丟人了。”

    行至內殿的瞬間,紅衣和席煥才意識到此刻有多少人在覲見。

    ——目光稍抬,見左右兩側席位坐了二三十人,皆是青年男子。年齡最長的大概比席臨川還大些,最小的,則只有七八歲的樣子。

    見三人進來,那二三十人皆望過來,齊齊頷首:“驃騎將軍。”

    雖只是簡單的客氣一下,連見禮都算不上,但因人多,還是頗有些氣勢。

    席臨川足下未停,紅衣與席煥便也未停。一直走到離御座只余七八步遠的地方,同施大禮:“陛下聖安。”

    半天沒聽到免禮的話,殿中安寂地等了好一會兒,才聽得皇帝語氣悠悠地道:“多日不見驃騎將軍。你告假之日,朕是怎麼說的?”

    “陛下讓臣新年前回來。”席臨川垂首回道。

    皇帝“嗯”了一聲,又說:“今天什麼日子?”

    “今日除夕。”席臨川回說,說罷默了一會兒,偷掃一眼皇帝的神色,續說,“過了子夜才是新年。”

    皇帝眉頭微挑,俄而一聲輕笑:“膽子不小,但凡告假的朝臣,沒有敢掐著日子才回朝的。你倒好,從前就規矩鬆散,如今娶了妻、認了個弟弟,還變本加厲了?”

    席臨川低頭不言,紅衣從側後稍抬眸看過去……這簡直就是一副徹頭徹尾的“認錯態度良好”的樣子!

    她是該跟皇帝應和一下來著對吧?但好像插不上話。

    於是三人便一併跪著,皇帝說什麼席臨川就聽什麼,紅衣聽了一會兒才覺出不對:按他慣有的性子,抬杠才是正常的啊,今天這……怎麼回事啊?

    如此下來,皇帝也不好再說太多,看看旁邊不敢插話的一眾皇子、王子,余怒未消地一擺手:“退下,你母親在長秋宮,記得去見。”

    “諾,臣告退。”席臨川規規矩矩地拜下去,紅衣與席煥隨之下拜。退至殿外,方見他望著天空輕一吸氣,“還好,還好。”

    “……什麼‘還好’啊!”紅衣眉頭緊蹙,從斗篷中探出手來在他胳膊上一掐。心中好一頓調侃,暗說他這土生土長的古人還沒她這個穿越來的對帝王的敬畏心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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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8 00:05:55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二章

    席臨川仍是那副輕鬆的神色,一壁往長階下走一壁示意席煥離得近些,壓音道:“看見右側第三位沒有?”

    席煥點頭:“看見了。”

    “那是皇六子。”席臨川微笑,“陛下要給他挑個新的伴讀,我薦了你,陛下答應了。”

    席煥的訝異中,席臨川笑容稍臉,靜了一會兒,又道:“好好做人好好做事,規矩上的事別學我。日後若仕途坦蕩,照應著你嫂嫂些。”

    突然說起這些安排,很有些“交代後事”的感覺。一時紅衣和席煥都沉默了,原本帶著的笑意也徹底僵住,席臨川的目光在二人面上一劃,手隨意地拍在席煥肩上:“聽到沒有?”

    席煥神色黯淡地默了須臾,終是應下:“諾。”

    快走幾步,他輕快地踏下了最後一級長階。微籲口氣,又轉過身笑向紅衣道:“母親晚些會來府裡,我就先不去長秋宮了。宮宴無趣,我們回家。”

    “好……”紅衣輕點了點頭,忍著心中酸澀,將手遞到他伸過來的手中。細思之下頭一回覺得想參加那宮宴了——因為正如他說的“宮宴無趣”,她便會覺得那段時間漫長一些。然後,自欺欺人地相信,與他相處的時間得以長了那麼一點兒。

    還有二十六天……

    她側首望向身邊的人,他微垂著眼簾似乎正思量著什麼,依稀能從眼底尋出幾許笑意來。仍是穩健生風的步子、仍是英姿不減的身形……讓她愈發不敢想像,在未來的二十六天裡,他會飽受病痛的折磨摧殘,然後帶著或多或少的遺憾,再一次英年早逝。

    “來。”他輕一示意,再度扶著她上了馬車。萬般心緒攪得紅衣顧不得席煥也在旁邊,坐定後便鑽進了席臨川懷裡。

    馬車緩緩駛起,她愣愣地回想著這樣簡單而和睦的相處有過多少次。也不難記起最初的時候並不是這樣的——那時候她怕他怕得要死,頭一回同乘馬車時,以滿心的防備心態正襟危坐了一路,直坐得身心俱疲……

    除夕夜,府裡自是比平日熱鬧。

    聽聞顧南蕪的母親的病已大好了,又可能多少礙於禮數,她便回了席府來。早在席臨川和紅衣回來之前便領著下人們一起上下打理妥當,寫了春聯剪了窗花、籠燈也皆換了新的,讓府中一片喜氣。

    夜幕降臨時,府中年紀小些的婢子們耐不住性子,又不太敢自作主張,就有膽子大些的攛掇著席煥去點了第一串鞭炮。火光閃動著向上竄著、辟裡啪啦的聲音震得耳朵疼,而後就如打開了閘門一般,各色煙火愈加奪目。

    院中傳了歌舞,紅衣和席臨川坐在亭中看著這片盛景,說不準心中是喜是悲。

    紅衣遠遠望去,席煥和小萄不知又因為什麼事情追打起來。一如席臨川待她一樣,席煥與小萄玩鬧時也是一邊逗她惹她、一邊又忍著護著,他分寸拿捏得合適,這四個月下來小萄的心事便輕了許多,笑容一天比一天真切。

    遙遙傳來一片問安聲,二人舉目看去,歌舞也正停下。

    是陳夫人來了。

    所過之處歌舞姬依次見禮,她搭著婢子的手逕自走到亭中來,席臨川一揖、紅衣一福:“母親新年大吉。”

    “娶了妻,越來越不像話。”陳夫人冷著臉,目光凝在紅衣面上,“連宮宴也敢不去,半點規矩都不講了。”

    相見便是這樣的面斥,一時弄得氣氛尷尬。二人相視一望,誰也沒來得及謝罪,陳夫人便清冷又道:“宮宴就罷了,好好給我把年拜了。”

    他們怔然間她已落了座,從袖中取出的兩個用紅線穿成、下麵還墜著平安結的銅錢串子,往案上一擱:“誰先來?”

    兩人互一拽衣袖,再度互看一眼,默了一會兒,一齊跪了下去。

    “母親新年大吉,來年一帆風順。”席臨川下拜道。

    紅衣緊張地想了想,添上一句:“雙喜臨門。”

    “……”席臨川挑眉,斜眼一□她,“三陽開泰。”

    ……這什麼節奏?!紅衣發著怔脫口而出:“四季平安”

    席臨川的聲音四平八穩:“五穀豐登、六六大順。”

    他連說了兩個,她沒意識到“陰險之處”,開口就續上:“‘妻’賢子孝……不對!”

    話一出口方知不合適,哪有祝女人“妻賢”的!扭頭怒目而視:“你故意坑我!”

    席臨川忍笑不語隨她發火,端坐在席的陳夫人被他們方才的一唱一和弄得神情都僵了……

    緩了好一會兒才回過味來,陳夫人一聲輕咳,蹙著眉頭讓二人起身,紅衣暗搓搓地細細打量,看出她也是一副繃笑繃得艱難的神色。

    這般一同熬過了舊歲、守到了新年,各自回房就寢時已是後半夜。

    紅衣和席臨川一同回到廣和苑,疲憊地栽倒在榻,不過多時便已睡得昏沉。

    再睜眼時,天色已明。四下看看,卻是在自己的南雁苑中。

    眉頭一蹙,紅衣喚了人來,眉頭輕皺:“半夜把我弄回來了?”

    “是……是公子吩咐的。”那婢子屈膝一福,回話的神色有點不安,“昨睡下後,公子去沐浴,剛出了房間不知怎的就暈過去了,很快便是高燒,燙得厲害……”

    紅衣心中皺緊。

    那婢子又說:“過了半刻才醒過來,睜眼便說立刻送娘子回南雁苑來。後來……又請了郎中,清晨時太醫也來了,但方才奴婢去打聽時燒也還未退。”

    “我去看看!”紅衣翻身便下了榻,伸手抻過衣衫,便要一邊往外走一邊穿。走了兩步,卻被那婢子側身一擋:“娘子別去……”

    紅衣神色一厲。

    “公子下了嚴令,不讓娘子去廣和苑,一步也不許進。”婢子小心地觀察著她的面色,稍作停頓,又說,“所以……娘子您就算去了,那邊的人也不會讓您進去見的。”

    紅衣栗然呆住,聽得她又說:“對陳夫人、少公子和小萄姑娘也是一樣,且還有更奇怪的吩咐——平日裡服侍的人大半也換了,目下在裡面侍奉的,都是昨晚齊伯連夜新挑的。說是……說是孤兒不可、家中獨子獨女皆不可、有婚約的也不可。光這樣說能用的人也還不少,但聽聞齊伯將人召齊後又按公子所言說了些什麼——沒人敢透出話來,只是泰半人聽了之後就不肯去了,氣得齊伯大怒……”

    這安排是什麼意思,倒是不難理解。是他不想拖累別人,但病中又不得不有人照顧,只好去挑牽扯少些的、且自己願意涉這險的。

    依席臨川的性子,做出這樣的安排並不奇怪,但……

    紅衣完全沒想到,甚至完全沒有去想,他會不許她去見他。

    他從來沒有跟她說過這個打算,一個字也沒有提。

    她默了良久,沒有與眼前婢子辯什麼,只說:“我先去看看母親,晚些時候,請太醫到我房裡來一趟。”

    紅衣清楚,自己這對此早已有心理準備的一時都難以接受,陳夫人只會更加心焦。

    走過熟悉的小道,紅衣進入安然居時,便分明地感覺到周遭一片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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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婢子們皆候在外面,一個個的面色皆有些發白。見紅衣入院,齊齊一福道了聲“娘子萬安”,而後,有掌事的婢子上前,低眉順眼地告訴她說:“公子那邊似是情況不好,夫人她……不想見人。”

    “她是臨川的母親,我是臨川的妻子。”紅衣目光望向房中,輕聲一喟,“還是有勞通稟一聲。”

    “諾……”婢子屈膝一福,應得有些猶豫,但見紅衣面色亦是不好,仍只得進去稟了。

    片刻後,她又出來回了話,伸手向裡一引:“娘子請。”

    紅衣頷首,繼而便移步入內了。這陳設精緻的正屋似是變得壓抑了些,陳夫人就在正屋坐著,請闔著眼,身子倚在靠背上,保養得當的面容上帶著前所未見的憔悴。

    “母親……”紅衣垂首福身,陳夫人睜開眼來,看一看她:“坐。”

    側旁置著席位,紅衣想了一想,卻是徑直行去了陳夫人面前的案桌邊,在一方軟席上坐下,緊接著便拿起茶壺要給陳夫人添茶。

    手初一拎,便覺得那茶壺格外的輕,顯是空的。未及她起身去沏新的,就聽陳夫人歎息沉重:“這安神的茶……我已連飲了數盞了。”

    紅衣微滯,遂將那茶壺又放了下來,輕聲勸說:“母親放寬心些,安神的東西也不宜多飲的。”

    “‘放寬心’……”陳夫人無奈一笑,搖一搖頭,“怎麼‘放寬心’?御醫來過了,說是疫病的症狀,但誰也說不清楚好端端的怎麼染的疫病……眼下高燒不退,又還有許多朝中之事要先說個清楚,已連續差人遞了幾本奏章進去,連安心休息也不能。”

    陳夫人絮絮地說著,發沉的話語中帶著無盡的疲憊和絕望,再度一聲長歎後,又看向紅衣:“你可去看過他了?”

    “我就是為此事來的。”紅衣鎖著眉頭,輕一抿唇,“原是想直接去看他,但被婢子攔了下來,說他下了嚴令不許我去,就算到了廣和苑,外面的人也會擋著……”

    她的目光定在陳夫人無力的面容上,話音未落,便見陳夫人面上的無奈更甚:“跟我也是這麼說的。他這是怕拖累我們……罷了,他既有這心,就順他的意。若真是疫病傳給了你……”陳夫人面上隱浮起一抹淡笑,“他本也是萬不肯讓你陪葬的。”

    “母親且聽我說。”紅衣垂首,斟酌片刻,續言道,“臨川擔心我會染病這顧慮沒錯……但我們畢竟是夫妻,看他一個人熬著,我不安心。縱使有下人服侍在側,終究也比不過自家人盡心。”

    陳夫人聽著,眉心便皺得又深了一分,紅衣一哂,未待她反駁,便又說:“我不是想硬逆他的意思、搭上自己的命也要去看。方才來母親這裡之前,我著人請太醫去我房裡了——一會兒太醫會為我把脈,如若太醫覺得我身體情況尚可、應是不會染病,母親可願替我說說話,把那一眾聽命擋我的下人摒開麼?”

    陳夫人微有訝色。

    紅衣自認並不是很勇敢的人——就算並不“怕死”,也還“貪生”呢。

    但“傳染病”這事,也得分兩面說,席臨川擔心她被傳染自然有道理,畢竟數千年來,人類飽受各類瘟疫的折磨,這事不容小覷。可換過來講,紅衣也是從那有過禽流感、病毒型性肺炎、h1n1、n7n9……以及埃博拉等各種傳染病的年代過來的人,對這些病的恐懼感難免,同時,也具備常識。

    注意衛生、好好消毒、做好防護措施,都是時常聽到的日常防疫方法,再者,是否會被傳染,和身體素質的關係也不小,並不是說“傳染病可怕”就可怕到“誰碰誰就死定了”的。

    這樣看來,席臨川把他們都“隔離”在外的做法多少有點過。紅衣覺得還是理性點好,先讓太醫來給她“檢查”一下,再說能不能去看席臨川的事。

    見她神色堅定,陳夫人怔然片刻後點了頭,俄而一喟:“還是你更明理些。那個顧氏,規矩倒是規矩,昨晚守了歲,今天早上也沒忘了來給我問安——但聽說了臨川的病,就只會哭哭啼啼的,幫不上忙不說,還瞧著心煩。”

    紅衣聽言,不自在間下意識地一吐舌頭:“顧姑娘是夫人交出來的人,若論規矩,我怕是這輩子也比不上她。但我和臨川既是夫妻,出了事就必是互相扶持才好,眼淚又不能給他當藥使。”

    陳夫人苦笑,遂又點點頭:“你去吧,等太醫把完脈,情況如何著人來回一聲,咱們再做打算。”

    “諾。”紅衣欠身一應,遂拎裙起了身,回自己的南雁苑去。

    太醫“望聞問切”四步皆做得仔細,初時,紅衣見他蹙眉只心下有點疑惑,但待得把完脈後,這疑惑得以揭開,卻成了滿心的糾結。

    “夫人,可要臣去稟將軍一聲?”太醫詢問得小心,紅衣搖搖頭:“不急……大人讓我想想。”

    她便倚在榻上靜思起來,心裡亂成一團,目光也有點恍惚。識趣的婢子在外一瞧,便逕自請了太醫離開,而後再看一看她,輕輕闔上門,不做打擾。

    紅衣這一思量,不知不覺間就思量了許久。

    直想得頭腦發懵,好像有無數光暈在眼前蕩來蕩去,弄得她思想都遲鈍了,對眼下的事情完全回不過來神。

    真是無巧不成書啊……

    心中悲喜交集,她又這般呆滯地躺了許久,聽得“篤篤”敲門聲。

    “娘子?”門外傳來的遲疑喚音讓紅衣略回了神,下意識地道了句“請進”,門就打了開來。

    “娘子……”小萄跨進門檻望一望她,猶豫道,“您可有空麼?奴婢……有些話想說。”

    “你說。”紅衣一壁應著,一壁坐起來,招呼她也到榻邊落座。

    小萄坐下後低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打量著她的神色,輕輕道:“奴婢聽說……娘子您原是想去看公子的,穩妥起見又先讓太醫把脈。但晌午時太醫來過後,您就沒動靜了?”

    紅衣一啞,看著小萄這副有些不安的神色,輕哂道:“我沒改主意……只是在想一些事。”

    “奴婢不是這個意思。”小萄一時窘迫,緩了緩,又說,“奴婢也是突然想到了些事情。”

    “什麼事?”知道小萄也是重生的,紅衣心中稍稍一懸,不知她想說什麼。

    “當時那場瘟疫在長陽鬧得大,得病的人不少,但聽說……也不是人人都染病便亡故的,得以康復的不是沒有。”小萄回憶間微微皺眉,繼而又道,“奴婢在想,公子征戰沙場多年,騎射功夫皆不差,身體該是比尋常人更強健才是,又有宮中御醫太醫前來診治……若說旁人能被普通郎中治好甚至自己都可生熬過去,公子實在是不該命喪於此的。”

    這好像另有隱情的解釋讓紅衣腦中一白,驚然道:“你的意思是……”

    “奴婢的意思是,上一世公子得了瘟疫是不假,但最終讓他沒能挺過去的……”小萄迎上她的目光,一咬嘴唇,“會不會是那個‘紅衣’?她在公子最為艱難的時候不管不顧,而後又索性離開了席府,公子那時必定很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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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8 00:06:23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四章

    而越是病得虛弱的人,就越是經不起其他打擊。病中的心態何其重要,莫說是傳染病,就算是已到晚期的絕症……二十一世紀也經常見到因為心態樂觀而戰勝病魔、或者將壽命延長了數年的醫學奇跡。

    “但那道詛咒……”紅衣仍有些回不過神,小萄有些不確定地思忖道:“涉安侯當時翻譯的原話,不是說‘如同上一世一般死去’麼?興許……興許那個‘紅衣’也只覺得他是因瘟疫而死的,並不覺得自己給他添了一刀?如是這樣,一旦咱們猜對了……”

    一旦猜對了,那詛咒的真實意思便成了“和上一世一般在病中絕望而死”,她大可嘗試著逆行一次,讓他心情愉悅地熬過這些日子……

    聽上去太玄妙了些,但是,誰知道呢?試試無妨,反正就算是最差的結果,也不會比眼睜睜看著他送命更差了。

    “我去找陳夫人。”紅衣帶著驚喜和忐忑,起身便往外走,推門而出間,覺得空氣都清澈了一些。

    這般熟悉的高燒的感覺……

    席臨川淡看著榻上的雕鏤,心情平淡地感受著久違的病痛感。

    這是第一天,他只是在發高燒,燒得手腳酸痛,僅此而已。

    而後這高燒會一直持續下去,直燒得好像每一寸皮膚都乾燥疼痛,食欲會越來越差,接著思緒昏沉、有精神睜眼的時候越來越少……

    他回思著,聽得外面一陣吵鬧。

    不費神辨認也聽得出是紅衣的聲音,氣勢洶洶的,聽上去很像要打一架。

    席臨川一聲輕笑,知道就算她再理論,外面的下人也必不會讓她進來,遂又平心靜氣地繼續想自己的事。

    又過一會兒……卻聽到了母親的聲音。

    席臨川心裡一緊,耳聞外面下人的氣勢越來越弱,不一會就安靜得悄無聲息。剛要喚人進來,便見那熟悉的纖瘦身影已邁過門檻、出現在幾丈外的外間中。

    “別進來。”他淡聲道,看看紅衣,顯有不快,“不能聽我的一次?”

    於是紅衣如言在他的房門門檻前定了腳,看一看他,也有慍色:“你明知我會不樂意這安排是不是?就來硬的?”

    席臨川一歎,撐坐起身,睇著她道:“這是為你好……你若非不聽,我就向皇后請旨,把你接近宮裡去。”

    “……我頂不過你。”紅衣一翻白眼,話語悠悠地道,“請旨就不必了——我原本是想來照顧你的,但後來想了想,自己改主意了,一會兒就走。”

    “哦……”席臨川一應,舒氣之餘,又被她這直截了當的說法弄得難免有那麼點失落。

    她又說:“但我會每天過來陪你說話,在你榻邊的那窗外,行不行?”

    他一時未答,安靜一瞬後,聽得她笑聲輕微,她又說……

    “我懷孕了。”

    並無旁人的臥房中,席臨川看著她的雙眸驚住,病重微白的薄唇翕動起來,大是不可置信:“你……”

    “我懷孕了。”紅衣張口就又重複了一遍,與他對視著的雙眸淡泊認真又帶著微微喜悅,“太醫為我把過脈了,你若不信就問他去。”

    席臨川氣息驟然一松,定在她目上的視線未有挪動,一時說不清自己是怎樣的心情。

    她竟然……有孕了,在他們成婚四個月後有孕了。

    他卻是這樣病著,因為那詛咒而病著——城中並沒有鬧起瘟疫,他卻仍是就這樣得了和上一世的瘟疫症狀一模一樣的病,可見那道詛咒兇狠而又正在應驗。

    如是他死了……

    這孩子未出生就沒了父親。沒有父親是什麼滋味,他是清楚的。

    無所謂目下的席府如何顯赫,家世顯赫雖能不讓這孩子如他一樣因為身份而遭人嘲笑,但卻抵不了看著旁人父母雙全時的羡慕。即便這樣落寞的心情並非時時會有,但在安靜無人的時候,總會湧得十分濃烈。

    是以有那麼短短一瞬,他想開口告訴她,這孩子來得不是時候,決計要不得。這念頭卻又很快被一股自私些的想法壓住……

    席臨川心存僥倖地在想,如若自己能活下去呢?他想看看這個孩子。

    他有些無措地看向紅衣,緊抿的薄唇將兩個想法皆盡忍在口中。他不知該對她說哪個,一面知道頭一個想法才是對的,一面又覺得虎毒尚不食子……

    要他親口告訴她不要這孩子,也委實是很難。

    “你必須好起來。”紅衣懇求地睇著他,貝齒輕輕一咬,“我從來沒有過孩子,在那個世界也沒有。你若不在,我不知道怎麼做母親。”

    席臨川啞音一笑,思了思,回說:“我也沒有過孩子。”

    “但我們可以一起試著來……”紅衣認真道,“你試著當個好父親、我努力當個好母親,他長大的過程中如是有什麼難處,也有你陪我扛著……不然我一定會撐不住的,萬一我也死了,他怎麼辦?”

    這話絕非唬他。

    在帶孩子的事上,紅衣是徹頭徹尾的毫無經驗。只知此事必定難得很,而大夏朝又比不得二十一世紀醫療資源、教育資源那麼豐富,怎麼想都覺得若獨自應付這樣的事,很快就會耗盡心力。

    她艱難地維持著平靜,凝視著席臨川的目光半分不移,靜等著他的答覆,萬分希望他此刻明確地對她說一句“好,我活下去”——哪怕她很清楚他說了也不算,還是當真希望他暫且糊弄她一回!

    “好,我活下去。”

    席臨川顫意分明地說道。見門邊的紅衣一栗,略微一笑,又重複道:“我活下去,一定。我不會讓這孩子沒有父親的。”

    堅定的語氣不知為何激得紅衣眼眶一紅,情緒複雜的眼淚初湧出來,卻又破泣為笑:“這是你說的……”

    “嗯,我說的。”席臨川頷首,蒼白的面容上嘴角上揚,添了溫潤。他短短地思量一會兒,問她,“身孕有多久了?”

    “兩個多月吧……”紅衣道,口吻輕鬆了些,“太醫說得尚不太肯定,但也差不了多少。”

    “那這孩子差不多八月份降生……”席臨川笑舒著氣,雙手托在腦後向後躺去,“九月滿月,臘月過百日。”

    ……算得有點遠啊!

    紅衣一聲輕咳,手不自覺地撫上尚未顯形的小腹,又望一望他,道:“那……我先走了哦?明日上午到那扇窗外跟你聊天——你必須答應!跟下人交代清楚了不許攔我!”

    “好。”席臨川再度看過來,笑意滿滿地點了頭。心下微沉,又不放心地補充說,“我自會好好養病,你操心也沒用,所以別為我滿腹心事,安心養你的胎。”

    紅衣點點頭,淺抿笑意離開他的臥房。房外的天色又黑了一層,月初無月可賞,只在空中隱有幾顆星辰初顯璀璨。

    紅衣長舒口氣,雖則清楚那些個星星其實和地球一樣都是星球,還是忍不住“迷信”地許起了願。

    願望許得很是貪心,又是祈禱席臨川早日康復、又是念叨這孩子一定要平安降生,複又續上一條“再無戰事”,末了想再來一句直截了當的“一切順心如意”的時候終於忍住了——不能太貪心,不能太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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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8 00:06:46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五章

    翌日上午,再到廣和苑的時候果然無人攔她,她踏進花圃,叩了叩那扇離席臨川床榻最近的窗子,笑問:“你感覺如何?”

    裡面的回話也帶著笑音,他說:“感覺有些難度。”

    “……什麼‘有些難度’?”她一怔,隱約覺得兩人的話題說岔了。

    “起名字啊。”席臨川語中的笑意愈顯分明,繼而似有短促歎氣之聲,再傳來的話語就無奈慵懶起來,“我想了大半日,沒有一個滿意的。”

    “誰問你這個了啊!”紅衣扭頭就瞪了旁邊的窗子一眼,自行腦補這是瞪到他的,“我是問你覺得身體如何!起名字的事……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現在想了有什麼用!”

    “我男名女名一起想的。”他的聲音聽起來離得近了些,似是靠在了窗邊。答了這樣一句後停頓了一會兒,問她,“你希望是男孩還是女孩?”

    “男孩。”紅衣道,“我家就我一個,叔叔伯伯家也幾乎都是堂妹……我可想感受一下看著小男孩長大是什麼感覺了,大概會很鬧騰,讓人急不得腦不得?”

    她說罷頓了頓,問他:“你呢?”

    “我想要女兒。”

    緊闔的窗中傳出的回答平平靜靜的,讓她一愣,繼而暗道:虧我做了那麼久你可能會重男輕女的心理準備……

    於是紅衣問他:“為什麼?”

    “因為生個女兒大概會像娘?她娘比我好看。”他的理由幽幽傳入耳中,紅衣在外聽得雙頰驟紅,心下頭一個反應是:瞎說!明明是你比較好看!

    不過,這話還真中聽啊!

    美目一翻,她反駁說:“都說女兒像姑姑。”

    “但她沒姑姑,只能像娘了。”席臨川倚在窗框上,低低一笑,“再說,頭一個是女兒……再安心生個兒子就是了。如果頭一個是兒子,提心吊膽地再生一個,結果還是兒子,嘖……太鬧了。”

    ……這都擔得哪門子心啊!

    紅衣在外面無語得直想捶牆。怎麼聽都覺得是這即將當父親的人小時候太“熊”、黑歷史太多,所以對和自己一樣標著“兒子”屬性的孩子望而生畏!擔心兩個都跟兒時的自己一樣鬧,把席府拆了!

    此後的數日,總是悲歡交集。像是在喝一杯糖鹽皆有的水,而且糖和鹽放得都不少,兩種味道都很濃郁。

    紅衣一日不落地來和席臨川聊天解悶,大多數話題落在孩子身上,偶爾也說些別的,總之都是開心事。

    而席臨川的病情……

    用御醫的話說:“將軍為了夫人和孩子,盡心養病。”

    這話不假,從下人們回稟的話中也聽得出來。他確實是很盡心努力了,高燒中再沒胃口也會迫著自己盡可能地多吃些東西,御醫叮囑過的話皆聽得仔細,然後認真照做。

    但縱是這樣,他的病情也實在談不上樂觀。

    燒從來沒有完全退過,或高或低、反反覆覆。溫度退下來最久的一次也不過持續了兩個多時辰,而後又燒到神志不清,忙得御醫和一眾下人焦頭爛額。

    如此這般,即便並未出現太差的情況,也還是讓人揪心的。

    再好的身體素質也耐不住日積月累的損耗,這樣不停地病情反覆,無疑是一天天地將他的身體磨得更虛。最終會有那麼一天,連最後一道防線也被擊潰。

    紅衣在緊張不安中咬住牙關,但願小萄的那番推測是對的、但願他能熬過二十六日……

    然後,但願二十六日之後詛咒就會失效,他可以該怎麼活就怎麼活。

    如此,一直到了一月二十,紅衣如常往廣和苑去,另還備了道口味清淡、營養豐富的湯,想讓他嘗一嘗。

    踏入院門,卻意外地又有兩名家丁攔了下來。

    二人皆比她高不少,沉默地擋在她身前,將去路攔得死死的。他們一欠身,告訴她說:“娘子今日別和公子說話了,公子還未醒。”

    ……未醒?

    紅衣心中一顫:“說清楚。”

    二人一併偷掃了眼她的神色,才說:“昨晚……晚膳之後不久,公子就又高燒了,直燒得沒意識,御醫試了許多法子都不管用,到現在都、都沒醒。”

    紅衣提著食盒的手一緊。繼覺渾身一陣寒意,將那食盒交給了隨來的婢子,強定心神:“怎麼不早告訴我……”

    “陳夫人不讓說。”那家丁回稟間向後縮了縮,“彼時天色已晚了,陳夫人說若告訴您,您必定難以安寢,您又懷著身孕……就讓我們不必特意去稟了,在您來時再告訴您便是。”

    席臨川是陳夫人的兒子,陳夫人權衡之後卻怕她經受不住了……

    紅衣心裡的恐懼在聞得這番解釋後倏然騰了起來——連陳夫人都做出了這般顯有取捨意味的事,是不是席臨川的情況……

    真的很糟糕了?

    一直到了晚上,席臨川都仍未醒來。紅衣在院中焦灼不安地踱來踱去,陳夫人來後勸了兩次,她終於不得不停下。在婢子備在廊下的席上落了座,卻連坐都坐不安穩。

    大抵是有人入宮去回過話,其間又來了一位御醫,另有幾名醫女。每每有醫者進出時,或是陳夫人、或是紅衣,總會忍不住攔下人來問個幾句。

    期初他們忙得很,沒有閒暇同她們說得太細。逐漸入夜時再攔住的醫女終於有了些空閒,哀聲一歎:“燒退不下來,該試的法子都試了,兩位大人都是太醫院數一數二的名義……卻也束手無策。奴婢得趕緊入宮向陛下稟一聲去,將軍目下的情狀若是持續下去,還能撐多久……奴婢也不敢妄言。”

    紅衣只覺一陣頭暈目眩,慌張地支住旁邊的廊柱,陳夫人忙在她肩頭一扶,眉頭緊蹙:“你回去歇著。”

    “臨川……”她目光空洞地回望過去,覺得耳鳴不止。慘白如紙的面容直讓陳夫人一嚇,緩著神一喟,又說:“你留在這裡也無用。聽我的,好好回去休息,有了任何事,我必定及時告訴你。”

    紅衣點點頭,手一用力,緊緊反握住陳夫人扶著她的手,顫抖不止地道:“母親一定要告訴我!”

    “嗯,一定。”陳夫人頷首鄭重承諾,又喚了婢子來,“備個軟轎送娘子回南雁苑。走得慢些,別摔著。”

    紅衣便依言回了南雁苑,在房中坐著,強自緩神了許久,還是魂不守舍。

    莫不是小萄想錯了,其實並不可能那麼樂觀?那詛咒……帶著“紅衣”的全部憤恨,可能真的是無解的,可能真的會毫不留餘地地取走席臨川的性命,無所謂她們怎樣努力。

    一壁被眼前的情狀勾得止不住地往這悲觀的方面想,一壁又強迫著自己緊懸住一份信心……

    除非他當真斷了氣,否則,她不可以往那最壞的結果想。

    喚了人進來,她簡單地盥洗了,便一語不發地走向床榻。昏昏沉沉地睡過去,意識初迷濛時便翻身摸向身邊,手緊緊攬住,感覺出懷中之物柔軟太過才意識到那是個多餘的枕頭。

    自席臨川病倒後,她已這樣獨自睡了二十天,卻還是無法習慣。下意識裡總覺得他必定在身邊,可以隨她踢隨她拱,頂多捏住她的鼻子算作報復一下。

    翌日再醒來時,目光稍移,便見綠袖和小萄皆在房中。二人在案前對坐,各品著各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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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8 00:07:01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六章

    聞得榻上的動靜,她們一併側首望過來,紅衣一怔:“你們怎麼來了?”

    小萄沒有說話,綠袖也抿唇默了一會兒,才說:“不止我們來了。不少宗親、重臣都來了,聽說陛下一會兒也會到……廣和苑和正廳都聚了不少人,我擔心你,索性直接來看你。”

    紅衣心中一陣空蕩,啞了許久,才強笑道:“來這麼多人幹什麼……讓不讓人安心養病了?”

    綠袖的凝視向她,薄唇翕動著,終究什麼也未說。

    然則這是什麼意思,紅衣並非真的不懂——這是他的情況當真讓眾人都緊張了,怕他就此醒不過來,是以來見這“最後一面”。

    虛情也好假意也罷,這樣聲勢浩大的舉動足以讓她清楚眼下到了怎樣的節骨眼上。緊一咬唇,她起身離榻:“我去招待賓客去。”

    她不懂朝中之事,但是也多少知道情勢複雜、看席臨川不順眼的人也不少。在他命懸一線的時候,各樣的風言風語大約也更容易起來,不能讓旁人覺得席府裡因為沒有主心骨已經亂成了一團,她這做將軍夫人的,就得把該稱的門面稱起來。

    紅衣換了身天藍色的曲裾,並不隆重也不算太清素,讓小萄替她梳了個適宜會客的髮髻,紅衣的目光在妝奩中掃了兩個來回,挑了組南紅的釵子出來。

    “娘子?”小萄接過那釵子時一愣,皺眉道,“會不會太華貴了?”

    “赫契人的東西,將軍征戰時帶回呈入宮中的,陛下又賜了下來。”紅衣淡聲道,“就用它。如若將軍當真醒不過來,不能只讓朝臣們記得他最後重病昏迷的事,得讓他們多想想他的戰功。”

    小萄這才應了聲“諾”,四支短釵在兩側簪得對稱,一枚插梳端正地插在中央。紅衣站起身,兩名婢子一併上前,為她把大氅穿上,她對鏡沉舒了口氣,向外走去。

    早春的涼意絲毫不亞寒冬,路中的一呼一吸皆帶著白氣。踏入正廳間又乍覺溫暖得發熱——也不全是炭火燒得太熱的關係,更因廳中人多,溫度自然高些。

    陳夫人端坐主位,應付賓客應付得勉強。連日來她也心力交瘁,又已年紀不輕,疲憊之色十分分明。

    紅衣行道廳中,福身道了聲“母親”,陳夫人眼眸稍一亮,兩旁的賓客也皆看過來。

    霍予祚最先反應過來,雖未離座,但朝她深一欠身也很顯尊重:“夫人。”

    皇室宗親見禮在先,廳中旁人也不得不放下對這舞姬出身的將軍夫人的顧慮,或同樣欠身、或端然一揖:“夫人。”

    這還是她頭一次這樣獨自面對這麼多達官顯貴呢……從前,要麼是和席臨川在一起,要麼是在竹韻館中同謹淑翁主在一起,她只要端著微笑寒暄幾句便可。此時,重心卻全落在了她身上。

    紅衣無聲地沉了口氣,蘊出些許淡笑,微垂的眼簾覆住心底滋生不斷的不安,語聲輕緩:“多謝各位來這一趟,想是來探病的,但我夫君目下見不了人,失禮之處,諸位莫計較。”

    這話說來也就是客套,然則她話音剛落,便聽得一溫緩得有點陰陽怪氣的聲音說:“夫人,您不妨把話說得實在些——將軍究竟能醒不能?若是不能,我等也好先行做別的準備了。”

    “這位大人想先行做什麼‘準備’呢?”紅衣的目光在他面上一劃,複又覆下羽睫,笑意未減,話中卻是透了涼意,“夫君官居大司馬驃騎將軍,統領大夏軍隊。出了什麼事,家中自然不敢隱瞞,必會及時、如實地稟告陛下,知會大司馬大將軍、丞相大人、御史大夫大人……卻無可能知會朝中的每一個人。敢問大人您官居幾品,能直接向我開口說要先行做什麼‘準備’——恕我這個做妻子的,都不知夫君有什麼準備需要大人您去做!”

    她克制著怒意還是沒能將話說得委婉——不是不知道不該當眾不留情面,只是越想越覺得氣惱:明知人家病重還過來給家屬捅刀?這都什麼人呐!再則席臨川就算再得罪人,其實也有限度,他左不過是性子直些、脾氣橫些,除此之外……一個帶兵打仗、保家衛國的將領,能幹出多讓人恨之入骨的事?

    這位大人您的家眷死在他的軍隊手裡嗎?!

    這麼落井下石、連嘴上都不知積德,真是全方位展現人性的陰暗面!

    至此,廳中安寂了一陣子。又過一會兒,大將軍鄭啟到了席府,提及皇帝今日政務繁忙要改日才能來,眾人便各自告辭離開了。

    原本賓客滿座的正廳在片刻間安靜下來,紅衣的笑意維持到最後一人踏出門檻,瞬間全身脫力。

    “娘子……”小萄手快地扶住她,聲音中滿是擔憂,“您快歇一歇……可記得自己是有身孕的人。”

    紅衣坐下身,接過陳夫人遞過來的茶,靜坐了許久,緊皺的眉頭才舒展開一些。看向仍在座等綠袖的霍予祚,喟歎著道:“我想求殿下件事,但不知合不合規矩。”

    霍予祚一點頭:“夫人請說。”

    “將軍病著,朝中各方心思不一,這般前來造訪的大概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母親已身心俱疲、我有著孕,席煥到底年紀太輕……”她說著頓了一頓,猶豫著,向霍予祚道,“不知能不能請殿下下令派些禁軍來?府中之人在外阻攔總難免有抹不開面子的時候,若是禁軍……”

    “不合規矩。”霍予祚答得乾脆,紅衣話語滯住,他想了想,又道,“但我可以去向陛下請旨,這比禁軍管用。”

    皇帝的旨意在當日晚上就傳出了皇城,洋洋灑灑地寫了不少,字句嚴厲、帶著斥責,總結起來就一句話:誰也別去打擾驃騎將軍養病。

    紅衣聽言後輕一點頭,望著窗外夜色,心卻沒有因此而多半分安穩。

    很快……今天就要過完了,明天是一月二十一日。

    還有五天。

    心弦緊繃得越來越厲害,她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盼著轉機。然則,直到一月二十四日,席臨川才又醒來一回,意識不清到雙目渙散,也知醒了那麼一小會兒,就再度墜入昏迷。

    就這麼幾天而已,顯得那麼漫長,卻又格外的快。

    皇帝恰在二十六日傍晚到了席府,紅衣的腳步在南雁苑門檻處進出了幾次,才終於鼓足勇氣,提步去廣和苑見駕。

    可能是最後幾個時辰了……

    她眉頭緊緊蹙著繃住眼淚,踏著幾不可尋的月光走到廣和苑的門口。

    院中有好多人……

    依稀能看見房中暖黃的光火中的那抹玄色,皇帝似是在向御醫詢問什麼。院中這些,則皆是輕甲齊整,略有不同的甲胄制式顯示著級別的不同。

    他們看見她,陸續抱拳見禮,沉默中只有輕甲的輕微響聲。紅衣緊抿著唇,直至看到鄭啟也在,才走過去,一福:“舅舅……”

    “先去見陛下吧。”鄭啟略一點頭,便要帶著她進屋去。剛踏過門檻,卻見一醫女疾步從臥房中行出,慘白的面色中滿是驚慌,拜倒便道:“陛、陛下……將軍怕是……”

    “咚咚”兩聲沉重的心跳之後,紅衣只覺一切都停住。身子向後跌去,手又下意識地扶住門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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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指甲斷裂的脆響傳來,她稍回了神,怔怔地望一望折了的短甲,又看向那醫女,字字艱難:“你說……什麼?”

    “將軍怕是……不行了。”醫女跪伏在地說著,最後三個字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語罷靜了好久,聽得沒有任何回應,才又硬著頭皮道,“呼吸突然弱了下去,脈搏也……越來越輕,兩位御醫為將軍施針、喂藥他都沒有反應,如此恐怕……”

    紅衣只覺不想再聽,扶在門框上的手再一支,便要衝進臥房去。守在門邊的婢子一驚,連忙上前擋她:“娘子留步!”

    “讓開!”紅衣喝得聲都變了,那兩名婢子卻不敢讓路,磕磕巴巴道,“娘子息怒,公子得的是疫病,您有著身孕……”

    “他是我丈夫!”紅衣驀地轉身看向皇帝,稍定了神,竭力將口吻放得平緩,“陛下……二十多日了,沒有下人因此染病!我也不會!”

    她的口氣有些沖,皇帝眉頭微皺,紅衣不及多思,一咬唇,又辯道:“他是我丈夫,眼下到了這個坎上……他能不能渡過這關,我都必須陪著他,求陛下恩准……”

    安靜少頃,皇帝與鄭啟互望一眼,終是輕聲而歎:“讓她進去。”

    席臨川覺得頭中暈得厲害,連自己怎麼出了臥房的都不記得。只見院中都是熟悉的將領,夜色下人人面容沉肅,沉肅得好像他死了一樣。

    枝頭晃動的幅度不小,可見是在颳風的,但他僅穿著一身中衣褲,竟也不覺得冷……

    看來,是死了。

    大約是因為已經歷過一次,此次在意識到這一點後,他完全沒了上一世死時的驚慌恐懼——反正恐懼成那般也是沒用的,這個結果他無力逆轉,甚至沒有一個人會意識到他此時的恐懼,倒不如淡然些。

    轉過頭,他望瞭望身後不遠處的那道房門,能看見皇帝和舅舅皆在,另有御醫、醫女、禁軍、宮人……

    心下斟酌片刻,卻著實沒什麼心情去見他們,輕聲地一歎,他走出了廣和苑。

    夜色中,似乎一切都很正常,他走在自己的府邸中,看著下人們熟悉的面孔。唯一格外明顯的“不正常”之處,就是這一路走過來都沒有半個人搭理他了——他們看不見他。

    南雁苑在廣和苑的正後方,一個很好的住處。但成婚以來,紅衣都不怎麼在那裡住過,他病倒前的幾個月他們都在珺山,而再往前的那段並不算太久的時日裡,她也頂多是白日在南雁苑待著,晚上多是和他同寢。

    但現在……她應該是在那裡的,這二十餘日裡,他都不敢讓她和自己走得太近,生怕將這病傳給她。

    說起來,也真是對不起她了。他以為自己能熬過這一關,那麼篤然地向她承諾過自己會活下來,和她一起迎接那個孩子,可最終,心中所願到底敵不過那道陰毒的咒語。

    他站在月門前躊躇了一會兒,終於鼓足勇氣,舉步走了進去。

    四下看了一看,正屋無人、側間也無人,他進了她的臥房,卻也沒有見到她。

    只有小萄在房中待著,哭得撕心裂肺的,弄得婢子們大是無措。又是叫人去請席煥,又是反過來讓小萄冷靜些,告訴她說“娘子必是更難過,一會兒還得要你勸著”。

    這話說的……讓席臨川再一次確信,自己的的確確是死了。府中眾人大概都聽說了他的死訊,只是不知道他的魂魄還沒有離開而已。

    掌心微熱,他疑惑地抬起頭翻來覆去地看了看,尋不到任何異常,但那熱意並沒有離開。

    “紅衣呢?”他有些失神地問小萄,小萄卻仍只是哭著,他不得不提醒自己一次——他們看不到他。

    在南雁苑前後又找了一遍,仍是不見紅衣的蹤跡。席臨川有些心急起來,他記得上一世時,自己的魂魄一直跟著那個“紅衣”到了關外,然後好像在某一瞬突然就斷了記憶,重活過來。

    他很怕這一回也是這樣,魂魄毫無徵兆地從這世間抽離開來、跑去投胎,連看她最後一眼都不能。

    他是真的很想再看看她,哪怕沒有什麼意義,他也很想再見見她。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多守些時日,看著她從自己離世的傷心中走出去一些,再安心去投胎。

    “紅衣?”他心慌意亂地喚了一聲,聲音在房中一蕩,沒有得到回應。

    皺了皺眉頭,席臨川又往後院走去,那片她很喜歡的小湖出現在眼前,他剛步入回廊,皺聞耳畔一句:“你說過會活下去的!”

    熟悉至極的聲音中帶著哭腔,哭腔中又夾雜著委屈和憤慨。席臨川腳下猛停,迷茫地四下看看,卻是不見人影。

    “我明確告訴過你了……我沒有做過母親!”她繼續埋怨著,他幾乎能想像到她現在是怎樣的慍惱神色,“你還是非要讓我自己帶這個孩子麼?他、他也是你的孩子……你好意思不管?”

    席臨川焦灼不已地四下找尋著,想找到她身在何處。卻是毫無思路可循,乍聞之下覺得可以循聲去找,但實際上,那聲音已是在他耳邊及近的地方,任他怎樣走動都還是一樣。

    “你連名字都沒有起好啊!”紅衣聲音中的委屈又增了三分,頗是幽怨地說,“我學識不如你,字又醜……你知道繁體字對我來說有多難寫麼?”

    那哭腔倏爾猛了起來,他一怔,眼望著面前空蕩,脫口而出一句:“別哭……”

    下一瞬,驟覺手上一燙。

    他再度抬起手,翻來覆去地看看那仍舊尋不出絲毫異常的手掌,一分分感受著那點濕潤的燙意逐漸轉涼,全部感覺即將散盡的時候,又一滴滾燙墜入掌中。

    一切的埋怨都沒有了,只剩了嗚嗚咽咽的哭聲在耳邊始終不斷。他呆滯地聽了這哭聲許久,聲音在剛弱下去一點的時候又陡然迸發地更加厲害……

    他聽到她說:“就差一會兒……就是二十七日了啊!就一會兒!”

    滾燙的潮濕漫了滿手,席臨川藉著月光望著手掌,似乎能看到一點淚珠。

    濕意蔓延到衣袖上,他仍只能怔怔地望著,眼見那一滴一滴的濕漬暈開,越暈越大,終於連成了一片……

    忽地心頭一顫。

    他覺得這感覺是真的,是她真的在哭、眼淚落到了他的手上。但……她並不在他的魂魄邊上,那就只能……

    在他的“屍身”旁邊!

    席臨川猛吸口氣,大覺自己必是高燒太多日燒得傻了。方才不知自己是怎麼出的房門,竟也沒有回去看一看房中究竟如何了!

    他腳下愈走愈急,不過片刻,便已回到廣和苑門前。未及提步進去,忽覺胳膊被狠狠一拽。

    不禁滯了一瞬,回了神又忙往裡趕。踏入房門的瞬間,那一直縈繞耳邊的哭聲驀然真切了許多,他呆立住腳望著,四名婢子兩左兩右,正齊力要將紅衣扶開,紅衣卻死死抓著他的胳膊,哭得撕心裂肺、不管不顧。

    “娘子節哀……”有婢子忍著淚勸說著,頓了頓,又道,“您還有著身孕,公子在天有靈……必不想看到您這般……”

    另一名婢子也說:“是啊娘子,陳夫人那邊還需您勸著……府中上下,目下全倚仗著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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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8 00:07:40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八章

    席臨川重重地歎了口氣,心中絞痛不已。緩緩走過去,他蹲在紅衣身前,看著她哭得妝容盡亂的樣子,半晌沒說出一個字來。

    有一滴眼淚落下來,讓他這一縷孤魂感受分明,苦笑著看一看榻上的“屍身”,手上同樣的位置也多了一顆晶瑩。

    他不由自主地抬手去碰那顆淚珠,甫一相觸間……竟猛地被死死粘住。

    一點都挪不開來,席臨川訝異地看著粘在屍身上的魂魄的手,失措地滯了一會兒,心念微動,又猶豫著向下按了一按……

    兩隻手重合在一起,一陣酥麻襲來,緊接著,對手上傳來的感覺都更加敏感真實了些。

    紅衣也不知自己現在是什麼心態。

    明明十分清楚地知道……他已經離開了,御醫方才那麼小心、又那麼確信地對她說了第一句:“夫人節哀。”

    她知道怎樣的哭鬧都是沒用的,但又完全克制不住,任憑那些沒用的話和哭聲一起從喉中沁出來,自己都說不清,這到底是說給誰聽。

    他是聽不見的,再也聽不見了。

    這具屍體會先發熱,讓她可以自欺欺人地覺得他尚未離開,只是仍在發燒;然後就會殘忍地冷下去,一點點地失去溫度……

    紅衣只覺眼淚多到哭不完,一陣耳鳴後終是渾身脫力,驀地將身子伏在了榻上,尖銳的哭聲化作低低的嗚咽,驚得幾個婢子一時都不敢再動她……

    伏在榻上的手輕覺一硌。

    她哭得恍惚,未有什麼反應,仍在抽抽噎噎的。

    過了一會兒,又覺得一硌。詫然驚覺似是被她壓在胳膊下的他的手在動,正驚愕得愣住,就聽得一句虛弱到幾不可聞的:“麻了……”

    紅衣騰起身子驚惶地望過去,旁邊的婢子也都嚇得沒了動靜。

    席臨川試著抬了抬胳膊,便再度感受到衣袖被浸濕是什麼感覺,嘴角輕一扯動,他看向她:“還是渾身無力,你……過來些?”

    紅衣仍沒有反應,圓睜的明眸目不轉睛地望著他,良久之後,猛地抬手揉起了眼睛。

    “……我沒死。”席臨川苦笑著看著她,再度說,“能不能離得近些?”

    反應快的婢子陡一聲驚叫,他眼看著她們跌跌撞撞地闖出門去,一疊聲地急喚“御醫”。目光再度挪回紅衣面上,默了會兒說:“不理我了?”

    紅衣仍自愣著,終於,擱在榻上的手猶豫著向前挪了一寸,手指戳在他手心裡……

    一下子便被他反握住,清晰地感觸讓她心中一熱,繼而又是眼眶一濕,咧著嘴再度大哭起來:“你好煩!”

    “……”席臨川眉頭輕佻,看著重重撞在自己胸口的她,忍著沒抱怨她這一下太使勁、撞得骨頭都疼了。

    緩了口氣,他只說:“‘好煩’?這是你們那個世界的人表達喜悅的詞麼?”

    “閉嘴!”紅衣將臉完全埋在他的衣服上,餘悲未消、驚喜疊至,偏他又在這會兒立刻調侃起她來,弄得她情緒愈顯複雜,簡直應付不來。

    席臨川低笑著,運著全身的力氣,終於將手撫到了她背上。

    子時的打更聲傳進來,在夜晚聽上去大有些空靈。席臨川舒心一笑:“二十七日了。”

    御醫回到房中後,看著席臨川,神色發木地僵了半天。

    席臨川氣定神閑地回看過去,眼底眉梢只有四個字:不是詐屍。

    兩名御醫面色蒼白地對望一眼,然後同時強咽了口口水,滯了又滯,才終於顫抖著上前,給他把脈。

    紅衣仍伏在他胸口上,哭得累了就不再哭了,蔫耷耷地聽著他的心跳安神,發著愣看御醫在旁邊忙碌。於是,眼睜睜地看到御醫在看完面色、舌苔、問過感覺、把完脈、試過溫度之後……變得目瞪口呆。

    其中一人擦了把額上冷汗:“將軍……”

    “嗯?”席臨川一副“您說,我聽著”的神色。

    “您似乎……”那御醫的話在口中噎了一會兒,猶疑不定道,“您似乎沒大礙了。”

    房中的婢子們傳來的聲音,大致分為兩類,一是激動的驚喜聲,一是訝異的倒抽冷氣聲。

    席臨川微笑,頷首道:“多謝大人。”

    隨後,御醫又向婢子交代了些此後幾日需得注意的事宜,亦囑咐紅衣這幾日還是謹慎為妙——萬一病情再有反覆,於她也還是危險的。

    紅衣趴在席臨川胸口上未動,悶悶地應了聲“好的”,待得御醫離開,眉眼一彎就往榻上爬。

    “你別……”席臨川嗤笑著要攔她,紅衣不管,爬到床榻內側就往他被子裡鑽……

    目光一抬,又整個人都呆掉了。

    原來,他方才那句“你別”並不是只是因為御醫的話,而是……

    皇帝和大將軍已然進了門來,目下正滯在房門口,眉心微蹙著,神色皆有點尷尬。

    紅衣默了會兒,灰溜溜地又爬下了榻,理了理衣衫屈膝一福:“陛下。”

    席臨川一時仍無力起身,皇帝倒沒在意,逕自在踏旁幾尺外的席位上落了座,睇一睇他,道:“命真大。御醫方才都說你死了,朕讓禮部安排後事的旨還沒傳出去,你倒醒了。”

    “……陛下恕罪。”席臨川乾笑道,“臣也以為自己死了。”

    後一句話說得平淡,好像只是隨口接個話茬,實際卻是真的。

    方才的感覺和上一世離世時如出一轍,靈魂飄離在外沒有感覺,但身體上的感覺仍能傳至靈魂。

    上一世的這個時候,好像隱約感覺到婢子給他擦拭額頭的溫熱,能聽到的也只有彼時守在身邊的下人的哭聲。那些感覺讓他有些麻木,雖則心中悲傷至低谷,卻又提不起什麼求生的勁來。

    這一回卻截然不同。先是他自己那般執拗地想找到紅衣,覺得再見她一面也好;然後她落在他手上的眼淚滾燙得直灼燒人心,讓他終於意識到她在哪裡……

    於是他恍悟之下便立刻趕回來了,魂魄與屍身一觸,竟就這樣徹底“回來了”。

    仔細回想著,席臨川忍不住地猜測那道詛咒到底是怎麼回事。興許,是“紅衣”以為那場瘟疫是他命中劫數的關鍵所在,實則卻不是。

    瘟疫只是個引子,直至他魂魄離體這一環才是關鍵所在——沒有人叫住他,他就那樣死了;有人不肯讓他走,他便尋了回來。

    只是一線之隔而已,那麼近。

    他抬眸看向紅衣……她卻是垂首立在榻邊,一副“索然無味正走神”的模樣,顯然眼前覺得君臣間沒意思。

    心弦緊繃了數日,又剛哭過許久。紅衣直累得有點發蒙,心下便為眼前情境腹誹著……病剛初愈就聊起朝中近況也是敬業!

    他們的話題,她著實是越聽越聽不懂的。強要聽出些什麼,大抵也就是明白他們在說席臨川大病的這近一個月裡發生了什麼要緊事、軍中又出現了怎樣的動盪,還有赫契有什麼動向。

    抬眼幾回,或見席臨川聽得認真、或見他蹙眉苦思……總覺得他現下琢磨這些太耗費心力,又沒膽子勸皇帝“改日再聊”。

    於是只好任由著這交談持續了一刻,終於盼到了皇帝準備離開的時刻。

    紅衣行至門邊,攜一眾婢子行大禮恭送了,起身轉回頭,就又往席臨川床榻的方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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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8 00:07:54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九章

    他虛弱的面容上,眉頭挑了挑,理直氣壯地提醒她一句:“我大概很有幾天既未沐浴、也沒更衣了。”

    “……”紅衣磨一磨牙,瞪著他回說,“沒事,我不嫌棄你。”

    “可我嫌棄你啊。”席臨川衣服理所當然的神色,“嫉妒你日日都能洗得乾乾淨淨的。”

    說罷,他雙臂張開、雙腿抻開,笑吟吟地望著她,心平氣和地把榻上的全部地方都佔領了下來……

    “你真是好煩啊!”紅衣叉著腰,發火都不知道怎麼發,直弄得沒脾氣,狠一跺腳,轉身離開。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說不理他就不理他!

    就是這麼有骨氣!

    氣鼓鼓地回到南雁苑,推門的聲音直嚇了剛在房中破泣為笑、仍緩著情緒的小萄一跳。

    小萄雙眼紅暈未褪地望著她,怔了半天,才道:“您……怎麼了?”

    “睡覺睡覺!”紅衣咬牙切齒地不多解釋,繞到她身後就把她往外推,“去,你跟席煥纏綿悱惻去!秀恩愛千萬別讓我看見!生氣!”

    ……什麼啊?!

    小萄滿臉呆滯地被她推出了房外,房門關上後再一想她的用詞——“纏綿悱惻”……

    頓時滿臉通紅,誰、誰跟席煥纏綿悱惻了?!她還是個姑娘啊!

    紅衣賭著氣入了睡,這一覺卻睡得分外安穩。

    一翻身,能觸到的仍是只有擱在一旁的緞枕,卻覺那緞枕抱來也很是舒服、很是讓人心安了。

    再醒來時,回想一番昨晚被他從廣和苑“擠走”的事,仍是氣不打一處來,氣了一會兒後卻又自顧自地笑起來。揉揉眼睛坐起身,叫了婢子進來服侍更衣盥洗,安安心心地好好吃了頓早餐,然後去廣和苑找他。

    大病初愈,他竟還是早早就起了。紅衣踏入房門便見陳夫人坐在榻邊,她屈膝一福問了安,陳夫人倒是立刻就站了起來:“我就不擾你們了。”

    這反應多少讓紅衣有些意外,卻見陳夫人當真不做多留,並非和她客氣的意思,便要再度福身送她離開。陳夫人恰行到她面前,伸手一扶攔住了她,也未說什麼,就逕自離開了。

    紅衣抿唇愣了一會兒,這才走到席臨川榻邊坐下。見他伸手要攬她,當即一避,冷著臉道:“你‘大概很有幾天既未沐浴、也未更衣了’。”

    “今晨沐過了也更過了。”他低笑著把她的話噎回去,稍起了身,堅定地將她環了過來。

    紅衣將頭埋在他懷裡,深吸口氣,滿意道:“嗯,香香噠!”

    “……”席臨川被她這刻意放軟的話語說得心裡都酥了,輕一咳嗽,“這些天,嗯……”

    “鄭重道謝就不用了。”紅衣輕一哂,明眸望著他一眨,“你也撐得這麼累,還是撐過來了,說不好該是誰謝誰。”

    席臨川微一笑,伸手在枕邊摸了摸,將一本冊子遞給她:“接下來有些喜事。”

    “喜事?”紅衣淺怔,將冊子接過來一翻,裡面皆是他的筆跡。似是他做備忘而寫的,她讀下去,喜事還真是不少。

    頭一件就是席煥提出要娶小萄了。當然,這只是他自己願意,席臨川解釋說:“幾天前我已著人去問過父親了,他不反對。眼下就等著去小萄家中提親了。”

    紅衣點點頭:“哦,那是要等小萄家中答應了,然後一併去淄沛辦昏禮?我們要同去一趟?”

    一往這處想她還真有點擔憂——她到底懷著孕呢,路上就算安排得再穩妥,連日顛簸也必定勞累,萬一有點意外就糟了。

    席臨川卻搖頭:“不。小萄家就在長陽,還是我著人去提親、直接在席府辦昏禮方便,嗯……父親有些過意不去,但說服他也不難就是了。”

    紅衣放了心。不用她懷著孕長途跋涉,這事就全然是好事一件了。席煥雖比不得席臨川那般十七歲就建功立業,但也是個不錯的人;至於小萄……在紅衣眼裡始終端正不了“主僕關係”的問題,總拿小萄當朋友或是小妹妹看,能看她嫁個好人家,自然也是格外高興的。

    席臨川累日積攢下來的虛弱在七八天后好轉得差不多了,席府上下也一切歸於正常。陳夫人很快就離開了長陽,二月中旬的時候,席煥和小萄的婚事正式提上了日程。

    齊伯親自帶著彩禮去提的親,傍晚時回到席府,卻是直接來見的紅衣。

    齊伯的神情有點沉,為難地跟她說:“娘子,有的事……不知怎麼跟公子說。”

    紅衣疑惑地看看他,只能道:“你先說來聽聽。”

    齊伯一歎,又搖一搖頭,才告訴她:“今天去小萄姑娘家裡為少公子提親,那邊……應下倒是應下了,可小萄的父親看著可真是精明人。我怎麼想都覺得不安生,覺得日後相處下去恐怕煩心事不少,您看……”

    紅衣明白他在擔憂什麼

    莫說是古代,就算是二十一世紀,很多婚姻也不是“兩個的事”,而是“兩個家庭的事”。別管席家是怎樣的地位,日後都不可能完全將小萄的娘家置之不理,如是那一方心思多,“煩心事”只怕真是不會少的。

    “你去跟公子直接說就是了。”紅衣斟酌著答道,“小戶人家,看女兒嫁給了將軍的弟弟,想算計著從中多得些錢也是難免。臨川不會在意這個,別讓他們太過分也就是了。至於若貪到要謀個官位什麼的……他原也不可能答應。”

    若把席臨川的優點排起來,這一點絕對算在頭幾條裡——界限分明,不在意的事情可以瀟灑地隨便來,觸及底線的事情又絕不可能答應,真讓他不想忍的事,他當眾翻臉連面子都不會顧——她可是在宮裡親眼看過他嗆貴女們的。

    “……不是這麼回事。”齊伯愈顯苦惱,躊躇一瞬後,上前了一步。在紅衣耳邊輕道了幾句話,而後差點被她詫然的反應震聾:“啊?!”

    齊伯點了點頭:“嗯。”

    紅衣又道:“這不是有病嗎?!”

    “……”齊伯不知道怎麼接她這話,只說,“娘子給出個主意?”

    如此超乎她邏輯範疇的事情,讓她給出個主意?!

    紅衣啞了半天,忖度不止。手在案上一拍,狠狠道:“別廢話!這事跟席煥小萄一點關係都沒有,不能為此影響他們的婚事。你就當不知道那邊打的什麼主意,讓小萄安安心心過門,若是婚後他們真敢提什麼……”

    她一擼袖子,冷眸一揚:“我也不是吃素的!”

    齊伯滯了一會兒,覺得這不是個法子,再想想,又感這可能是唯一的法子……

    還未及應下,忽見紅衣已離座起身,疾步向外走著,連忙詢問:“娘子這是去哪兒?”

    “唔……我還是得跟臨川商量商量。”紅衣撇著嘴向外走著,解釋得很不自信,語氣又對此很坦然,“這種事我不拿手嘛。”

    她邊是說著,邊是舒了口氣,心中感慨這種有事能跟人商量著來的感覺真好……

    差一點,就再也體會不到這種感覺了!

    紅衣同席臨川認真說了齊伯所言之事,二人的想法如出一轍——都覺得這事不是個事。

    是以他們心裡有數,未給席煥和小萄添堵,六禮一步步辦得順利。但在籌備昏禮宴席的事上,席煥主動找了席臨川,委婉道出的意思,是請些熟人便可,不必辦得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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