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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春野櫻 -【官夫人有福】《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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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7 23:39:15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春野櫻 - 官夫人有福

對韓墨樓來說,會答應這門親事就是想讓母親放心,
何況他的準岳父根本是想拿他這個縣官女婿當靠山,
誰知這出自富商家的小妻子顧秋心卻令他驚奇不已,
出嫁前她被賊人擄走,他隻身上山救她時發現她不驚不懼,
她明明家境優渥、吃穿不愁,卻說她習慣了清貧生活,
且她言行舉止大剌剌的不似一般閨秀,腦中總有些奇思妙想,
不只替他解決流民的安置問題,還幫助他處理難纏的案子,
連最近流行會令人上癮的毒香,她都能拿到手,
他當官正是為了替百姓謀福祉,能娶到她這個賢內助實在三生有幸,
可在查毒香的來源時,竟發現顧家可能因私運毒香材料而遭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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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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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7 23:39:59 |只看該作者
序言

      所有的相遇都不是毫無理由

  小編一直很喜歡電影《一代宗師》裡頭的一句台詞——「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小編一直覺得這句話有種浪漫的感覺在裡頭,或許我們彼此素不相識,誰也不知道我們是否曾在熟悉的街頭擦身而過,如今的相遇,不過是冥冥中安排的再次重逢。

  這本《官夫人有福》的故事中,也有類似的概念,裡面的女配角季墨秋,曾在安撫因為盲婚啞嫁而不安的女主角顧秋心時告訴過她——「這世上沒有陌生人,每個來到你生命中的陌生人,都不是毫無理由的。」

  小編也很喜歡這句話,每一次與他人的相逢相識,都是有理由的,而那些理由或許沒有什麼了不起,或只是興趣相同,或只是萍水相逢,但每一次的相遇都是緣分,誰也不知道這段緣分會在自己的人生中造成什麼樣的影響。

  小編休假時出國自由行,本以為這趟旅行要一人獨行到底,卻在因緣際會之下獲得了旅伴,也一起享受了諸多美好的時光。我們原本是陌生人,也都是台灣人,卻在異國初次見面,更在回國後依然保持著聯繫,實在讓人不禁大嘆緣分與命運的神奇。

  顧秋心與男主角韓墨樓也是如此,他們倆原本也是陌生人,只是因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被綁在一起,因為各取所需的關係,兩人都同意了這段婚姻,誰知就這樣與自己命中注定的對象相逢。

  從現代穿越來的顧秋心沒想到她竟會在古代遇到這樣一個好男人,一個她以為封建古板的男人,給她的自由與縱容,甚至比她在現代經歷過的那段失敗感情還要多,靠著他對她的體貼入微與關懷,顧秋心過往的情傷被治癒,也慢慢地讓他走進自己的心。

  韓墨樓對顧秋心的看法也經過不少變化,他原以為對方不過就是個養在深閨的富家千金,這段婚姻就是利益的結合,誰知卻鬧出了未婚妻遭山賊擄走的憾事。就算沒有未婚夫的身分,身為一方父母官,他於情於理都該去救她。

  不料見面之後他才發現顧秋心有多特別,遇事臨危不亂、不慌不忙,腦袋更有諸多奇思妙想,甚至幫助個性有稜有角的他在官途上走得越發順遂。

  即便眾人都說她是個災星,可對於韓墨樓來說,這樣與他契合、帶給他諸多新奇感受的女子,完全就是他的福星。

  這就是一個甜甜的故事,非常適合在午後泡一杯暖暖的茶,捧著書本細細品味,或許看完這個故事,我們也能如同書中的男女主角一樣,與生命中的陌生人,來一場命中注定的相逢。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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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7 23:40:3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落水後的穿越

        虞縣乃通往西北之樞紐,縣境內水渠交錯、河網密佈,水陸運輸發達。離川貫穿虞縣,蜿蜒曲折,河道寬窄懸殊,故大型貨船抵達淮鎮時,必須將貨物卸下,換上小船或舢舨接駁至赤山。

        對運輸量不大的商家來說,水運是極便利的運輸方式,但對於顧家這種運輸量極大的商賈,陸運則方便且節省人力成本。

        顧家在虞縣深耕三代,積攢不少身家,顧家祖訓為「誠信」,行商堅持童叟無欺、貨真價實。

        顧家大宅位於虞縣縣城城南,是西北難得一見的五進大院,儘管先後經歷了外敵入侵及政權動盪,但因為地理位置佔了易守難攻的優勢,境內又有許多良田,因此並未受到太多的影響及破壞。

        天高皇帝遠的虞縣在政權紛亂的這些年,雖不到繁榮富庶,生活其中的百姓倒也衣食無憂、安居樂業。

        此時是三月天,乍暖還寒,一艘畫舫緩緩的行在離川之上,上頭有主僕等近二十人,正是顧家少東顧秋豐帶著妻子李香君、兩個妹妹顧秋心及顧秋桐遊河賞景。

        他們一早出發,在淮鎮停靠,然後將顧家自西北採辦後經大客船運送至淮鎮的二十箱藥材及香料讓人搬上畫舫,便啟程回航。

        明明是遊河畫舫,卻又到淮鎮載貨也是奇怪,但顧家的事都由男人做主,李香君、顧秋心及顧秋桐也沒能多問。

        回程剛過赤山不久,坐在船樓臥鋪上的顧秋豐連連打了幾個呵欠,揉了揉眼睛。

        「喜來,把我的忘憂香取來。」

        顧秋豐是顧家現今當家顧萬得的獨子,因為是獨苗兒,從小就備受寵愛。

        一旁的喜來答應一聲,立刻去取來主子外出使用的單耳雲龍薰香爐,以及裝有忘憂香的白瓷小瓶。

        顧秋豐向來有使用薰香的習慣。半年前,他在瀟湘院結識一名劉姓行商,兩人一見如故,對方知曉他有使用薰香的習慣後,於是送給他這來自西域的奇香,從此,他便不可自拔地愛上。

        每當精神萎靡不振或心緒不佳時,只要焚香一嗅便能振奮精神,心情大好。

        因為具有奇效,他之後又向劉姓行商買了一批,如今一天總得使用上三五回才能過癮。

        顧秋豐等不及喜來幫他將忘憂香點上,便一把接過,自個兒熟練地將忘憂香置入薰香爐中,用火摺子點燃,只須臾,縷縷白煙幽緩漫出,猶如姿態曼妙的舞伎翩然起舞。

        他將薰香爐湊近,嗅聞著那獨特的甜香,微瞇著眼,露出滿足愉悅的笑容。

        原本坐在他身邊的李香君見狀,面露輕愁,默默地起身離開船樓。

        她是前通州府尹李興利的親姪女,十五歲那年嫁進顧家,至今肚子未有動靜。

        船舷邊,顧秋心倚欄獨立,欣賞著川上春景,眼尾餘光一瞥,瞧見李香君朝她的方向走來。

        轉過身,她看著李香君,「嫂子,外面涼,怎麼出來了?」看著李香君臉上那淒楚憂鬱的神情,同為女子的她不禁感到同情。

        「妳兄長又在使用忘憂香了……」李香君又是一嘆,「自從得了那忘憂香後,他一天總得點上幾回。」

        「嫂子不喜歡那味兒?」她問。

        李香君秀眉顰起,「那玩意兒有些邪門……」

        顧秋心微頓,「如何邪門?」

        「我說不上來,但……」李香君說著,不由自主地轉頭往船樓的方向望去,憂心地道:「妳覺不覺得他瘦了很多,面色也有些蠟黃?」

        顧秋心平常跟顧秋豐接觸得不多,就算見了面,也不會特別注意他的面色。她想李香君會這麼敏感,許是因為在意著顧秋豐吧。

        顧秋心笑嘆,「怕是嫂子多慮了吧?大哥他看來精神挺好的。」

        「不,他……」李香君似乎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又閉口。

        顧秋心眼底透出憐惜,「嫂子,雖然大哥待妳淡漠,可妳的心還是向著他吧?」

        李香君深吸一口氣,然後幽幽地吐出,語氣無奈地道:「嫁雞隨雞,我已是他的妻,心自然是向著他的。」

        顧秋心握住她的手,溫柔地安撫,「嫂子,希望大哥能明白妳的心意……」

        李香君還是蹙眉,搖搖頭,輕輕嘆息,再也不發一語。

        顧、李兩家聯姻無非是為了打通虞縣政、商的任督二脈,可如今李興利已因貪汙受賄遭到彈劾去職,李香君又未能生下子嗣,被棄如敝屣也是遲早的事了。

        女人在顧家是沒有地位的,除非有可利用的價值。

        顧秋心的生母王氏是顧萬得的正室,出身書香門第,溫良恭儉,深得顧萬得的父親顧守誠之心。可因王氏體弱多病,一直未能懷上孩子,顧守誠在死前允了顧萬得娶側室趙氏進門。

        趙氏一進顧家便懷上孩子,生下顧萬得長子顧秋豐,母憑子貴。因此趙氏雖是側室,卻在顧家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正室王氏也得仰其鼻息,才能在顧家過上安生日子。

         三年後,王氏終於生下她跟顧萬得的第一個孩子,也是唯一的孩子,可惜……卻是個女娃。

        王氏在顧秋心三歲時病逝,當時懷著身子的趙氏立刻扶正,在趙氏眼裡,顧秋心不是眼中釘,亦非肉中刺,因為在重男輕女、男尊女卑的顧家,她對趙氏不造成任何威脅。趙氏眼中只有兒子顧秋豐,就連對自己親生的女兒顧秋桐都是親情淡薄的。

        萬幸的是,養大她們的馬嬤嬤是個慈愛善良之人,而顧秋心也跟同父異母的妹妹有著極好的感情。

        十五歲那年,她在及笄禮之後議親,對象是淮山礦主于家的于仁舟。于仁舟在家行二,是正室所生,因著生意往來之故,顧萬得對於能夠嫁往于家的顧秋心,終於有了一絲的關愛。

        許是命運捉弄,兩家交換庚帖不久,于仁舟在自家礦場裡遭到土石掩埋而丟了性命,從此「災星」二字便如影隨形的跟著顧秋心。

        因為失去利用價值,她再度遭到父親的冷落,直到數月前,虞縣來了個新任知縣韓墨樓,在父親舊識,也就是戶部右侍郎常永的保媒下,她跟韓墨樓定了親。

        重新有了利用價值,這陣子她又能過上稍微舒心的日子,若非如此,今日遊河也輪不到她。

        韓墨樓到任近三個月了,她沒見過他,當然也不清楚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只知道他今年二十有七,足足長她十歲,不過年紀於她不是問題,她只期盼他是個溫情之人。

        此時,畫舫經過了離川岸邊的流水娘娘廟,那廟已有百餘年的歷史,百餘年前,離川每至夏季便有汛災,沖毀田園,導致飢荒,百姓苦不堪言,因此離川甚至還落了一個「死川」的不祥之名。

        有一年,一尊木雕神像遭洪水沖至岸邊,一對郭姓打魚夫婦將祂拾起並用石頭及木頭簡單的砌了一個小神龕供奉在拾獲處。說也奇怪,自從郭姓夫婦供奉神像後,漁獲大增不說,就連郭姓漁翁那體弱多病的妻子也日漸健康起來。

        於是郭姓夫婦將神像稱為流水娘娘,虔誠供奉,消息傳開,開始有人前來上香祈求,而流水娘娘也總是有求必應。更神奇的是,自從流水娘娘坐鎮離川岸邊後,河水不再氾濫,百姓也日漸安居樂業。兩年後,虞縣仕紳捐獻籌資,在原址蓋了流水娘娘廟,從此香火鼎盛。

        見著流水娘娘廟,李香君及顧秋心不約而同地合掌閉上雙眼,誠心朝著廟的方向祈求流水娘娘能庇佑她們婚事平順以及早得貴子。

        祈求完畢,眼睛一睜,忽見一顆頭自水裡冒出,兩顆銅鈴大的眼對著她們看。兩人驚呆到忘了出聲,卻見更多頭自水裡冒出,突然船身搖了一下,數人自水裡冒出,還有人攀上船跳至船板上,船板上的女人們頓時驚叫奔逃。

        顧秋豐見狀,大喊道:「把東西沉了!」

        聞言,近十名僕從隨侍衝進船樓,把船樓一隅堆著的木箱一個接著一個的往離川裡扔。

        顧秋心一手抓著李香君,卻不知該往哪裡逃,一轉頭,只見顧秋桐縮在船舷邊嚇得掩耳哭喊。

        「阿月,照顧好少夫人!」她喊來就近的一名丫鬟,沒多想地往顧秋桐跑去。

        忽地,船身又劇烈晃動,她重心不穩,一個踉蹌,倒栽蔥的落了水……

*             *             *

        鬼哭山,黑風寨。

        季墨秋坐在床沿,兩隻手緊緊地握著顧秋心那冰冷的手,揉著、搓著,像是要把她那冰涼的手給暖起來。

        一旁,她的丈夫,也就是黑風寨寨主翟烈神情凝肅地對她說:「墨秋,妳乏了吧?去歇一會兒,我讓壽娃過來幫忙。」

        「我沒事……」季墨秋搖頭一笑,「希望當初保佑我的流水娘娘,也能保佑她安度此劫。」

        一年多前他們剛來到這兒安寨時,她因為殘留在身上的毒素發作,數日高燒不退,寨裡的大夫何超雖有高明醫術,卻也無計可施、束手無策。

        一夜,翟烈半夢半醒之間夢見一間廟,廟中大殿有尊木雕神像,底下一塊木牌上以金漆寫著「流水娘娘」四個字,夢裡有個聲音對他說—— 

        「離川畔,速來求取符湯……」

        他醒來後半信半疑的去了離川邊,竟真的有間香火鼎盛的流水娘娘廟。他在廟中求了符,回寨中化水後讓季墨秋服下,沒想到她竟真的退了燒,並慢慢甦醒。

        為表感謝及虔敬,季墨秋病癒後親自去流水娘娘廟向流水娘娘求得聖筊,然後便在寨中供奉起流水娘娘,自此以後,寨子老老少少、大大小小都健康平安。

        此刻,心地良善的季墨秋只希望被大夫何超宣判無救的姑娘,能得到流水娘娘的眷顧。

        「何大夫說了,她溺水過久,心肺及腦子損害嚴重,怕是……」翟烈沒有往下說,因為他看見季墨秋眼底彷彿說著「別說讓人喪氣的話」。

        這個姑娘是他們一行人連著木箱一起從水裡撈起的,即使她只存一息,他們還是快馬加鞭趕回黑風寨,但求何超或許能救她一命,無奈她始終沒有醒來。

        翟烈濃眉皺起,「墨秋,咱們對她已經仁至義盡,妳不必如此……」

        話未說完,只見季墨秋眼中閃著淚光,翟烈渾身的氣勢都洩了。他是個粗漢子,就算在他身上刺個幾刀都不會皺一下眉頭、哼一聲,可是他就怕季墨秋的眼淚。

        她真真切切的是他翟烈的剋星呀!

        「妳怎麼哭了?」他眉心一擰。

        「我只是想起姊姊死的時候,也是她這樣的年紀……」季墨秋抹去眼角的淚,「花一般的年華,卻……」

        「墨秋啊……」翟烈眼底只有對曾經有著一段悲傷過往的妻子感到不捨及疼惜的情緒。早知如此,他真不該把這落水的姑娘帶回黑風寨,只要把她留在離川畔便可。

        那日他領著幾名擅泅的弟兄潛入水中,突襲遊河的畫舫,靠近後才發現竟是虞縣鉅賈顧家的畫舫。

        本打算登船劫點財物首飾即可,未料他們才剛登船,顧秋豐就命人將船樓裡的木箱都丟進水裡。他察覺有異時,木箱已全數沉進離川之中,他立刻放棄劫掠顧秋豐等人身上的財物,命弟兄們潛進水中撈取木箱。

        而她,也沉在水裡。

        上天有好生之德,人有惻隱之心,尤其她只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於是他想也不想地將她救起,並帶了回來。

        她腰帶裡有方帕子,看起來挺舊了,帕子上繡著白色桂花,角落裡還有秋心二字,再看她一身粉藕色衫裙,質料不差,不似丫鬟,因此她應該是顧家千金,也就是跟新任知縣韓墨樓定了親,將在一個月後成親的顧秋心。不過她究竟是何身分,還是要等她醒來方能確定。

        「烈爺。」這時,房門外傳來邱恭山的聲音。

        翟烈轉身走了出去,並帶上了門。「怎麼了?」他發現門外不只有秋恭山,還有何超。

        「弟兄回報,說顧家派人在離川畔及支流到處打撈找人,看來她真的是顧秋心。」邱恭山說。

        「嗯。」若她只是尋常丫鬟,顧家不會如此緊張還勞民傷財的找人。再者,她如今除了顧家小姐的身分,還是準知縣夫人。

        「烈爺,還有一事……」這時,何超面色凝重地接話,「您跟弟兄們帶回來的那幾箱東西有點蹊蹺。」

        聞言,翟烈微怔。

        「木箱裡全是藥材。」何超神情嚴肅。

        翟烈判讀著他臉上的表情,「讓何大夫驚訝的應該不是那些藥材吧?」

        「烈爺。」邱恭山補充說道:「木箱有夾層,夾層裡有用油紙層層包覆起來、再以蠟封存的蕈菇。」

        翟烈眉頭一皺,「聽起來不是什麼能見天日的東西……」

        何超眉心也是一擰,將一朵經過乾燥處理、呈現暗褐色的蕈菇遞給他,「真是汗顏,老夫還無法辨識此物。」

        「天下何其大,何大夫又豈能無所不知?」翟烈兩隻眼睛細瞧著手中的乾菇,神情疑惑,「特地藏在夾層裡,又用油紙層層包覆,除了不能受潮,恐怕也不能見人,這……究竟是什麼東西?」

        「烈爺,看來顧家沒表面上那麼清白。」邱恭山說。

        翟烈唇角一撇,不以為然地道:「無奸不成商,這些商人……」

        話未完,忽聽房裡傳來驚叫聲,他本能地將乾菇塞給何超,一個轉身,邁開大步便往房裡衝。

*             *             *

        「姑娘,妳可醒了?謝謝流水娘娘保佑、謝謝流水娘娘保佑!」

        這是怎麼回事?她不是……在水裡嗎?她還記得剛才自己跳進大豹溪救溺水的國中生,都已經把那女生拉到岸邊了,結果一塊浮木卻筆直的朝她撞了過來,瞬間,她腦袋一片空白,失去意識,直到她不斷地聽見有人說話,還有人抓著、揉著她的手,她才慢慢地恢復了意識。

        看著眼前那一臉驚喜欣慰注視著她的年輕女子,還有衝進來的陌生男人,她瞪大了雙眼,張大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而且她的頭傳來一陣陣的劇烈疼痛,像是有人拿了鐵鎚拚了命的敲打她的後腦勺。

        叩、叩、叩!敲得她都快靈魂出竅了。

        她抱著頭,痛苦地呻吟,「好疼、好疼……」她耳朵裡發出嗡嗡嗡的尖銳聲音,接著好像有什麼東西一片一片、一段一段、一截一截的從她腦子裡噴發出來。

        有個陌生的少女出現在她腦袋裡,她名叫顧秋心,身高約一百六十公分,纖細瘦弱,有著一張巴掌大的鵝蛋臉、清亮卻憂鬱的雙眸……

        她還看見了幾張陌生的臉孔,她明明不認識他們,卻知道他們是顧秋心的家人,這是怎麼一回事?

        「姑娘,沒事了,妳別怕,這兒很安全。」好不容易盼到她醒過來,季墨秋難掩欣喜地說。

        她秀眉一擰,困惑的看著眼前十分友善的女人。那是個約莫十七、八歲的年輕女子,雖是荊釵布裙,卻一點都無損其清雅氣質;她再望向那男子,約莫三十上下,面容粗獷性格,身形健壯高大,給人一種精銳張揚的感覺。

        她還沒反應過來,又見兩個男人進到屋裡。

        「何大夫。」季墨秋急道:「她醒了,你快給她號號脈!」

        何超面露疑惑,不解地看著今兒早上已半截進了棺材,現在卻瞪著兩隻晶亮大眼望著他的小姑娘。

        他趨前伸手,「姑娘,失禮了。」說罷,他輕輕的替她把脈,然後露出狐疑的表情。

        「何大夫,她沒事吧?」季墨秋急切地問。

        何超看著她,「夫人,這姑娘……無礙了,真是不可思議……」

        聞言,季墨秋鬆了一口氣,溫柔的笑望著她,「一定是流水娘娘顯靈了。」

        眼前的這一切及這些人,以及那一波一波猶如浪潮般湧上她心頭、腦海,完全不屬於她,卻又有著說不上來的熟悉感的記憶,她隱隱約約地意識到一件事,她忍不住低頭看自己……

        穿越?喔不,這不是真的!那只是小說跟電視劇裡的情節、是虛無的幻想、是……該死,她的腦袋一直發脹,像是快爆掉了一樣。

        突然,她眼前一陣花白,瞬間又昏了過去。

        「姑娘!」見狀,季墨秋又是一驚。

        「墨秋,別擔心。」翟烈蹙眉苦笑,輕拉著她的手臂,「何大夫不是說她無礙了嗎?」

        「可是她……」

        「她只是突然見了我們這些陌生人,嚇暈過去罷了。」翟烈安慰著她,「聽我的話,妳先去歇息吧。」

        季墨秋看看他,再看看床上的顧秋心,然後又看著他,嘆了一口長氣,「好吧,聽你的。」

        「當然要聽我。」他伸手輕撫著她的臉頰,目光寵溺又霸道,像是看不見旁邊的邱恭山跟何超似的,「我可是妳的丈夫。」

        季墨秋嬌羞一笑之際,忽地聞見一縷淡淡的甜香,熟悉又可怕的甜香。

        她警覺地抓住他的手,湊到鼻子前嗅聞著,神情驚疑,「爺,你手上的味道是……」

        翟烈想起剛才拿過那不知名的乾菇,以眼神示意何超將乾菇遞上。

        何超將乾菇交到季墨秋手中,她細細地瞧著,模樣十分陌生,但那味道卻過分熟悉……

        「墨秋,怎麼了?」翟烈見她神情有異,疑惑問道。

        她抬起眼,聲音微微顫抖,「爺,是這味道……害死姊姊跟那些孩子的就是這個味道!」

*             *             *

        議事廳裡,翟烈斜側著身子坐在那張又大又穩的杉木椅子上,一條腿屈起,腳踩在椅面上,兩隻如鷹隼般銳利的眸子緊鎖住此時站在議事廳中央,身形挺立、微微揚著下巴,用一種「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正視著他的顧秋心。

        在這廳裡或坐或站著的都是些看來不似善類的男人,可她卻猶如初生之犢般,圓瞪著兩隻黑亮大眼環視著每個人。

        真是個不可思議又有趣的丫頭,剛醒來時還一副活見鬼的樣子,可沒過多久,她的情緒卻已經沉靜下來,不時露出困惑,又像是在盤算著什麼的表情。一個養在後院裡的閨秀,竟有這份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膽識?

        說起那顧家,三代前便在虞縣從事買賣生意,積攢了不少身家,顧家祖訓為「誠信」,不賺喪德之財,亦不做不法買賣。

        然而顧萬得十年前因緣際會認識了一名前朝皇商,因著其人的關係人脈,開始跟一些品階較低的文官往來。外侮欺境的那幾年,他因為熟悉陸運及河運,因此承接了一些軍需置辦的單子,從中發了戰爭財。

        即便已改朝換代,顧家的從商之路還是走得順風順水,只可惜,第三代的當家顧萬得恐怕已配不上「誠信」二字。

        前幾年翟烈在邊陲之地當差任職,看多了官商勾結的骯髒事,那些不肖商人以錢買權,再以權賺錢,攢的全是敗德喪心的錢,他便是因為看不慣官場那些狗屁倒灶之事,才會拉上一幫有志一同、共同出生入死的弟兄離開那是非之地。

        他是在路上救了季墨秋的,當時的她奄奄一息,身中奇毒,差點入了鬼籍。

       從她口中,他知道她是從一處地獄般的黑牢逃出來的,她說那兒關著很多孤兒,卻說不出黑牢位在何處。

        她的姊姊長她兩歲,為了護著她逃離黑牢,不惜犧牲了自己的生命。

        兩年多前,西北戰事頻仍,疫病亦不曾停止,因為戰爭及疫病,邊界滿是孤兒,季墨秋跟她的姊姊便是從西北邊界逃難而來的。姊妹倆為了活下去,跟著一個說要給她們洗衣工作的婆子走,沒想到卻遭到不明人士囚禁,並以毒煙控制。

        她的姊姊為了保護她,犧牲了清白的身子及生命,直至今日,即使季墨秋已安全無虞,還是偶爾會自惡夢中驚醒。

        安寨鬼哭山這一年多來,翟烈不斷對黑牢明察暗訪,卻因為季墨秋提供的線索太少而未有明確斬獲。落草後,他與兄弟們便向一些過路的商隊及生意人索取買路財,不過從不傷及人命,亦不曾擄人勒索,所獲除了用來安頓寨子的老小,有餘裕之時也會救濟孤貧。

        鬼哭山距離縣城只半日路程,翟烈偶爾也會親自或派人喬裝成商販進城查探富戶們的消息,因此縣城裡發生的事,他就算不是全盤掌握,卻也知悉八九。

        關於顧秋心,他知道的是她及笄後就議親,婚事剛定下,未婚夫便死於意外,從此便因為「不祥」而乏人問津。直到前不久才又談下一門親事,對象還是剛剛走馬上任的虞縣知縣韓墨樓。

        知縣掌管地方行政、司法、審判、稅務、兵役,下設縣丞、主簿、縣尉、典史,又稱百里侯。而所謂「萬事胚胎,皆在州縣」,「養鰥寡,恤孤窮。審察冤屈,躬親獄訟,務知百姓之疾苦」,身為知縣,其責任不可謂不大。

        但早年,位處西北的虞縣的知縣,多年來都由年老胥吏或退役的下級軍官充任,品秩極低,所任之人又都極其顢頇、貪婪,為人所不齒。

        這韓墨樓剛到任不久便跟顧家定下婚事,想必更方便顧萬得遊走政商兩道,而韓墨樓會與顧家結親,定有人從中牽線。

        在翟烈以興味眼光打量著顧秋心的同時,她也定定的看著他,若有所思。

        醒來後,翟烈讓她休養了一天。這一天季墨秋對她照顧有加,那溫情周到的程度讓她受寵若驚。她總是能從季墨秋的眼底覷見那滿溢出來的溫柔及關愛,那情感不是假的,而且真切得教她有種莫名的感動。

        屬於顧秋心的記憶是很破碎及片段的,但她還是慢慢地整理出頭緒,真不可思議,才十七歲的女孩,卻已經經歷了那麼多無可奈何的事。

        幼年喪母,不得親爹及繼娘的喜歡,十五歲議親訂婚,未婚夫卻意外身亡,教她成了未過門先剋夫的「災星」,從此無人問津,直到不久前才又定下婚事,對方是知縣韓墨樓。

        那韓墨樓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她連他是圓是扁都不知道,就已經跟他定了親?天啊,她怎麼會穿越到這種八股封建的年代來?如果是穿越到有著新奇高科技,或是有什麼無限寶石的未來,該有多好?

        話說回來,這個翟烈到底要如何處置她?據季墨秋說,她是因為落水而被翟烈救回的,並非擄回,也就是說,他並無擄人勒索的意圖,更別提會撕票了。

        那麼,他是不是該放她走了呢?

        「妳看來一點都不害怕。」翟烈興致盎然地睇著她。

        「我該害怕嗎?」她直視著他,無畏地。

        「不該嗎?」他唇角一勾,「這兒可是鬼哭山的黑風寨,妳以為是茶樓飯館?」

        「翟大爺雖然落草為寇,但盜亦有道,應不會傷害我這麼一個弱質女流吧?」她其實還不了解翟烈的為人,但觀察季墨秋及跟她相處後,她認為能讓季墨秋託付終身的男人,就算不是「善類」,卻也絕對不會是「敗類」。

        看她泰然自若,又對他如此高帽奉承,他覺得她是個聰明絕頂又膽識過人的小姑娘,看來那顧萬得養了一個不得了的閨女。

        「翟大爺應該已獲取財物,留我無用,是否……」

        「怎會無用?」翟烈打斷了她,「我這回撈到的是幾箱泡了水的藥材,唯一值錢的就只有妳了。」

        泡了水的藥材?從顧秋心的記憶裡,她知道顧秋心是跟著異母哥哥、妹妹及嫂嫂一起搭畫舫遊河賞景的,可畫舫上居然載運藥材?

        翟烈見她一臉訝異,像是不知道畫舫上有那些東西的模樣,看來,她並不知情。

        「那……」她目光一凝,直視著他,「你就拿我去換錢呀!」

        她要想離開這黑風寨只有兩個方法,一是打出去,但這些人舞刀弄槍又為數眾多,身為黑帶高手的她就是有三頭六臂,恐怕也是寡不敵眾。

        既然無法逃出生天,那麼唯一的方法就是拿錢放人了。

        翟烈嗤笑出聲,「聽聞顧家重男輕女,男尊女卑,妳爹雖是鉅富,卻是個守財奴,妳確定他願意付贖金?」

        聞言,她心頭微撼。就算顧萬得是守財奴,也沒理由不救自己的親閨女吧?這如果是她那個開道館的老爸,早就找了一連的人殺上山了。

        想到在二十一世紀的家人,嚴格的教練爸爸、溫柔的媽媽,還有兩個愛鬧卻又敬愛她的屁孩弟弟,她忍不住心頭一緊,紅了眼眶。

        但現在不是難過思親的時候。她無論如何都得先想辦法離開這兒,雖說他們看著都不是什麼窮兇惡極之徒,但土匪窩終究是土匪窩。

        「翟大爺。」她續道:「我爹確實是重男輕女的守財奴,但如今我可不只是顧萬得的女兒,還是虞縣知縣大人的未婚妻,對我爹來說,如今的我應該不是賠錢貨吧?」

        「妳這話倒有幾分道理。」翟烈摩挲著下巴,無意識的玩著他下巴處的鬍碴,豪爽一笑,「我倒要看看妳這個小妞值幾個錢。」

*             *             *

        城南,顧府。

        顧氏原是南方人氏,三代之前來到位於西北的虞縣,初時以釀酒為業,逐漸累積財富後便開始購置田產,之後從事糧秣買賣及藥材生意,經營有成。

        顧氏的府邸是西北難得一見的南方建築,為圍龍夥房五堂大宅,並請來南方師傅負責營建,歷經二十年時間陸續興建五堂、左右橫屋、織房、繡房、馬鹿廊,並將左右橫屋聯結成完整的防禦外牆。

        因此顧府雖不是金碧輝煌,卻也是精雕細琢,令人目不暇給。

        此時,在花廳裡,顧萬得正臉色凝重地看著手上的信。這信是方才有人送到顧府指名給他的,而捎信來的人竟是鬼哭山黑風寨的寨主翟烈。

        他重重將信往案上一拍,懊惱地道:「五百兩?那丫頭要五百兩?」

        一旁的趙氏不明就裡,柳眉一擰,立刻拿起信一看,臉色丕變,「這……秋心那丫頭還活著?」

        顧萬得沉著臉,「這幾天到處尋找打撈,官府也派人沿著河岸到淮鎮跟赤山去打聽,還想著她是不是已經進了魚腹,沒想到卻是讓黑風寨給擄去。」

        這時顧秋豐進到花廳,見爹娘臉色難看,疑惑地問:「怎麼了?爹跟娘一臉像是丟了銀子的表情。」

        「這次可真是要丟銀子了!」顧萬得哼了一聲,「秋心沒死,她讓黑風寨擄走了。」

        聞言,顧秋豐一怔,「這麼說來,這次登船劫財的是黑風寨?」

        顧萬得氣呼呼地表示,「為了避開黑風寨跟通州的魯自行我才讓你走水路,沒想到……」

        思及顧秋豐為免節外生枝而沉入水中的那些藥材,他除了心痛,還有擔憂。

        二十箱的幻蕈,他可怎麼跟常大人那邊交代?

        「他們要多少?」顧秋豐問。

        「五百兩。」他說。

        五百兩還真入不了顧秋豐的眼,不過花在那從小他便瞧不上眼的妹妹身上,他可真有點捨不得,「爹,咱們給嗎?」

        顧萬得白了他一眼,「能不給嗎?她現在可是韓墨樓的未婚妻,韓墨樓如今以為她溺斃離川中,只是未尋獲屍身,要是讓他知道秋心還活著,咱們又不肯給五百兩將她贖回,那成嗎?」

        顧秋豐思忖了一下,安慰著父親,「爹,為了打開通州那方便之門,咱們費了多少心思才把韓墨樓給弄到虞縣來,還把秋心許給了他,雖說五百兩咱們是給的不情願,可為了長遠之計,還是得付這贖金。」

        「慢著。」

        一直靜默且若有所思的趙氏開口了,她身著一襲藕色精繡衫裙,頭髮上、耳垂上、腕上及頸上都點綴著以金銀珠寶、瑪瑙珍珠製成的飾物,看起來華麗不凡,氣勢逼人。

        她一臉得意,眼底精光閃爍又帶著狡猾,「老爺,我有個方法可以不花一毛錢。」

        顧萬得微怔,「夫人請說。」

        「那丫頭如今是韓墨樓的未婚妻了,何不讓韓墨樓去想辦法?」

        「可要是讓韓墨樓知道秋心被黑風寨擄去,怕他會直接退了這門親事……」顧萬得憂心地說。

        「這事,眼前或許瞞得了他,但日後就難說了。」她續道:「與其這樣,還不如現在就讓他知道。」

        顧萬得疑惑不解的問:「夫人是說……」

        「被黑風寨擄去可不是光彩的事情,若他在意,自然是不會去找翟匪要人,那麼秋心也就是一只無用的棄子,索性把她丟在黑風寨算了;但若是韓墨樓不在意,一定會悄悄去將人帶回來,絕不張揚。老爺何不立刻帶著信去見韓墨樓,就說擔心秋心閨譽有損,辱沒了韓家,順便探探他?」

        聽著,顧萬得頻頻點頭,「夫人所言甚是,我這就去見韓墨樓。」

*             *             *

        通往鬼哭山的黃土山道上,一名身著墨綠長衫的男子正騎著一匹黑馬緩步前進,雖是緩步前進,那馬蹄還是揚起薄薄黃塵。

        男子的衣角繡著淡綠色的修竹,穩重而高雅,他是三個月前剛到任的知縣韓墨樓,年二十有七。

        韓墨樓的父親本是教書先生,因病早逝,其父之友魯慮於是收留了韓家母子,並讓韓墨樓在自己置辦的學堂裡讀書。那些年,韓墨樓在學堂打雜,母親則做些縫補的針線活兒以及種菜貼補家用。

        十數年的寒窗苦讀,他在二十一歲那年不負母親及恩師所望,考取了功名。

        韓墨樓性情剛正不阿,認為讀書人該為百姓社稷謀福祉,才不枉讀聖賢書,可這些年的時局不穩,再加上其為人處事無法取悅上位者,因此一直仕途不順。他曾當過許州吏目、同知,汾陽主簿,直到被現任工部右侍郎常永提拔,才成為現今的虞縣知縣。

        剛到任,至今尚未成家的他又在常永保媒之下,與縣城富商顧萬得之女顧秋心訂親。

        他是兩袖清風、一身傲骨的文官,家風純樸儉省,說來是不該娶富商之女為妻,但他早已過了婚齡,母親又心心念念希望他這株獨苗能替韓家傳宗接代、延續香火,再加上常永不斷誇讚那顧秋心是個知書達禮、琴棋書畫繡五藝俱全的好姑娘,他便答應了這門親事。

        一開始,他母親其實對這門親事是有疑慮的,因為她耳聞顧秋心十五歲時曾定過親,可未婚夫卻死於非命,從此她成了「災星」。但他母親雖然傳統保守,終究是個溫情之人,心想生死由天,也不是顧秋心能夠決定,便也同意他與顧家交換庚帖。

        豈料三書六禮俱全,就等著迎娶顧秋心過門,她卻在幾天前與家人乘坐畫舫出遊時不慎落水失蹤。

        他得知後派出數十兵丁協助顧家沿著河岸尋找數日,卻一無所獲,原想著她已經葬身魚腹,卻沒料到竟落入翟烈手中。

        昨日掌燈時分,顧萬得心急火燎的來到官府求見,並呈上翟烈的勒索信,要求用五百兩銀子贖回顧秋心。

        顧萬得言明他願意付贖金換回女兒,但希望身為地方父母官的他能出面交付贖金並將人帶回。因為女兒遭擄入賊窩,閨譽不保,之後顧家也將歸還庚帖,解除婚約。

        韓墨樓聽了無法認同,他雖然初來乍到,身上公務有待整頓,但還是聽聞過一些關於黑風寨的事。據他所知,黑風寨一直以來都是劫財不劫色,擄錢不擄人,在鬼哭山安寨年餘從未傷及人命。

        何況一開始顧家只說顧秋心意外落水,並未提及黑風寨,那麼顧秋心現在是如何進了黑風寨,成了肉票的?

        這事後續再追究,當務之急是將顧秋心帶回。當然,交付贖金是最快也最安全的方法,但這恐怕會養大黑風寨的胃口,讓其食髓知味,日後可能改以擄人勒贖為主業,置往來百姓於隨時可能遭擄的險境之中。

        兵賊不兩立,身為地方父母官,豈有與匪議和之理?可若是帶著大批官兵直搗鬼哭山,又可能讓顧秋心遭遇危險。

        他思索一夜,終於決定單槍匹馬,直入敵營。

        不過他並非愚勇之人,囑咐近衛得勝暗中帶五十官兵部署於距離黑風寨山腳隱哨約兩里路的一處茶亭,約定若兩個時辰後他與肉票未出現在茶亭,便帶兵上山。

        韓墨樓剛接近鬼哭山的隱哨,就有兩個黑衣勁裝的男子不知從何處竄出,攔住他的去路。

        「來者何人?」

        「虞州知縣韓墨樓。請轉告你們當家的,我韓墨樓要來接未婚妻回去。」

        兩人互覷一眼,警覺地看看四周。

        「放心吧,我沒帶人。」

        兩人又交換一下眼色,其中一人說道:「那煩請韓大人稍候,待小人通報一聲。」

        「有勞。」

        老實說,韓墨樓感覺不到這兩個人的匪氣,他們還算有禮。

*             *             *

        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前去通報的人回來了。「韓大人請隨小人上山。」

        就這樣,他將馬留在山腳下,跟著那人循著山徑上山入寨。行至半山腰,就見一個明哨,有個中年男子在那候著他。

        「韓大人,在下邱恭山,是黑風寨的二當家,在此恭迎韓大人前來。」

        得知來的不是送贖金的顧家人,而是韓墨樓本人,邱恭山已經夠訝異了,知道他單槍匹馬上山,他又更驚訝了—— 這韓墨樓的爹娘想是給他生了八顆膽子吧?

        「邱二當家,請帶路吧。」韓墨樓不囉嗦。

        邱恭山喜歡他這爽快勁兒,不拖泥帶水,不多說廢話,「大人請。」

        在邱恭山領路下,他們又在山裡走了一段路,終於抵達了寨子。

        這寨子位於一處高地的平坦處,說是土匪窩,更像是遺世獨立的山村聚落。目測的話,寨子裡約有近三十間木造的屋子,寨子裡放養著雞鴨,還有各種年紀的孩子跑來跑去。

        當韓墨樓經過一處屋前時,坐在門前揀菜的老婆婆還對著他一笑。

        這些年時局動亂,韓墨樓也曾見識過土匪窩,但從來不是像這樣的。他滿懷疑問,隨著邱恭山的腳步來到一間比其他房舍還要高的屋子前。

        屋前有人站崗,一見韓墨樓這個外人,立刻好奇的盯著。

        進到屋舍內,一名正在嗑瓜子的男人立刻將視線掃了過來,他的下巴蓄著鬍子,長相性格粗獷,身形相當高大精實。

        「韓大人?」早已得到通報知道韓墨樓單槍匹馬而來的翟烈,露出了興奮的神情。

        是的,他很興奮,因為他千想萬想都想不到韓墨樓會親自來到黑風寨。那顧秋心還沒過門呢,嚴格說起來還不算是韓家的人,怎麼韓墨樓卻往刀尖上跑,不顧自身安危的來了?

        一個文官隻身來到黑風寨,與羊入虎口何異?思忖著,他對韓墨樓更加有興趣了。

        「來人,看茶看座。」翟烈喊著。

        「不必了。」韓墨樓直視著此時坐在高位上的翟烈,神情凝肅,「本官不是來喝茶聊天的,大當家把人交出來吧!」

        翟烈微頓,看了邱恭山一眼,那表情像在說「這傢伙有趣」。

        然後他站了起來,走下高座,慢慢的靠近韓墨樓,並瞄了眼他拎在手上的棉布兜,「韓大人,看大人的樣子,是空手而來?」

        「正是。」

        「既是空手而來,又如何滿載而歸?」翟烈問:「顧萬得捨不得拿五百兩換他一個心肝閨女兒?」

        韓墨樓看著他,語氣淡漠,「是本官不願。」

        翟烈微怔,眉梢一揚,「韓大人真是好膽識,你那未婚妻跟你還真有那麼點相似。」

        韓墨樓微微擰眉,他的意思是……顧秋心也是膽大之人?

        「大當家,本官身為父母官,豈有壯大賊寇之理?若本官同意交付贖金,豈不是告訴所有賊寇,他們隨時可以在本官眼皮子底下擄人勒索?本官食君之祿,絕不辱沒頂上的烏紗帽,愧對這身官服。」

        聽見他鏗鏘有力的這番話,翟烈更加驚奇了。他微微瞪大眼睛,唇角隱隱掛著一抹笑,滿是興味地打量著韓墨樓,「看來大人跟之前的知縣很是不同。」這話是恭維。

        「大當家往後還請多多指教。」韓墨樓說了句有點意思的話。

        翟烈聽了,忍不住的笑了,「有趣、有趣,韓大人當真不怕進得了寨,下不了山?」

        「實話實說吧!」韓墨樓眼底閃過一抹銳光,「若本官兩個時辰後未出現在歇腳茶亭,官兵就會打上黑風寨。」

        他不帶著官兵直搗鬼哭山是為了顧秋心的安全,若他一來便動刀動槍、喊打喊殺,只怕做為肉票的顧秋心會遭遇不測。不過見了翟烈後,他卻有種自己多慮了的感覺。

        翟烈雖是賊寇,但似乎是個光明磊落的漢子。他也許不是善類,但也並非毫無道德義理的敗類。然而,就算翟烈不是他以為的那種賊寇,官是官、匪是匪,就跟人鬼殊途一樣。

        「原來如此。」翟烈挑眉一笑,有幾分張狂,「爺可不怕那些破官兵。」

        翟烈在此安寨年餘,地方的官兵拿他沒法子,京城又是遠水,根本救不了這西北的近火,加上前任知縣是顢頇無用之輩,別說是發兵剿匪,就連上山招安議和都不敢。

        「這不是怕不怕的問題,而是划不划算。」他說。

        「划不划算?」

        「大當家想想,若是官府發兵剿匪,不論輸贏,必有傷亡。」韓墨樓沉靜自若地續道:「不論是你寨子裡的兄弟還是那些官兵,也都是人子人夫人父,若有傷亡,大當家會樂見?再說,你這寨子裡可不只有男人。」

        翟烈微微一笑,想必韓墨樓剛才已注意到其他老弱婦孺了。

        「韓大人,爺我在鬼哭山安寨年餘,你縣城裡那些個破兵是啥貨色,我豈不清楚?」

        韓墨樓聞言卻氣定神閒、不慍不火,「爛船也有三斤釘,再說……通州府尹魯自行是本官的過命兄弟,若他知道我在這兒出了事,必會為我討回公道。」

        通州府尹魯自行?翟烈對這號人物略有耳聞,據說他到任不到一年,但在他大刀闊斧的進行改革及建設之後,通州已不似以往。

        那個魯自行是韓墨樓的過命兄弟?他挑挑眉,又興致盎然的打量著韓墨樓。

        「若大當家夠聰明,就知道大動干戈對黑風寨來說是百害而無一利。」韓墨樓眼底精光乍現,「五百兩換你這寨子平安,划算。」

        聽著他這番話,翟烈一臉驚奇,唇角漾起帶著深意的微笑。他瞥了邱恭山一眼,跟邱恭山交換了個眼色,彼此有了他們哥兒倆才知道的默契。

        放聲縱笑數聲,翟烈的目光再次定定地直視著韓墨樓,「韓大人不只膽識過人,還聰明絕頂。」他瀟灑豪邁地指著韓墨樓的臉,那指尖都快頂到他鼻尖了,「韓大人新官上任,我就當是給大人一份見面禮吧!」語畢,他一個轉身,大手一揮,「六子,把咱們的準韓夫人請出來!」

        「是!」名叫六子的年輕人答應一聲,邁開步子就要離開。

        「慢著。」韓墨樓喚住他,將手裡的棉布兜交給他,「麻煩讓她換上。」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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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7 23:40:5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親自來接未婚妻

        看著季墨秋嫻熟優雅的繡著手上那張帕子,顧秋心有點茫然了。

        她自醒來後在黑風寨已有好幾日,雖是肉票,可她並未受到行動限制,季墨秋還會帶著她到寨子及後山看看風景吹吹風。

        這些日子,她發現黑風寨跟她以為的土匪窩不同,比較像是個遺世獨立的山村,寨子裡有不少家庭,還有醫生跟教孩子識字的先生。

        這令她覺得翟烈應該不是一般打家劫舍、燒殺擄掠的土匪強盜,說不定是個草莽英雄。何況能讓季墨秋這樣的好女人瞧上的男人,肯定不是一般貨色。

        季墨秋是個美麗又聰慧嫻雅的女人,這寨子裡的大事是翟烈管,小事則由她處置,而一般來講,小事總比大事多得多,季墨秋卻將寨子打理得有條不紊,寨子裡的人也都十分仰賴與信任她。

        有人說,成功的男人背後總有個厲害到頂天的女人,可季墨秋的厲害很溫和,一點都不囂張跋扈。

        她也注意到對外張狂霸氣的翟烈,對著妻子的時候總是溫柔體貼、深情款款,他的心裡眼裡彷彿容不下誰,只有一個季墨秋。他跟季墨秋的組合,絕對不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他們像是天造地設,像是命定。她想,他們一定是自由戀愛的吧?

        想到戀愛,眼下只要一離開了黑風寨,等著她的就是那樁婚事了。她穿越來此,人生地不熟,想逃婚也不成,可就真的那樣嫁給一個陌生男人,跟他發生關係,然後懷他的孩子……喔,她光是想像都覺得頭皮發麻。

        「墨秋姊姊。」她注視專心繡著帕子的季墨秋,一臉認真地問:「妳跟翟爺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還是……」

        季墨秋稍稍停下手邊的事,笑看了她一眼,接著又細細的繡著那張準備給顧秋心的帕子,「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顧秋心一怔。救命恩人?她該不是為了報恩才以身相許的吧?

        季墨秋只是笑,並未繼續說,她技法嫻熟的完成了最後的幾針,然後收線。她將帕子從繡框裡取下,溫柔望著她,「喏,看看喜不喜歡?」

        顧秋心接過帕子,發現那帕子上頭精繡了花草,還有一尊流水娘娘。

        「希望流水娘娘能保妳一世平安。」季墨秋神情溫柔地說。

        「謝謝墨秋姊姊。」顧秋心將帕子牢牢捏在手裡,感受到季墨秋的溫情跟關懷。

        像是讀出她眼底的疑惑,季墨秋總算淡淡說道:「我是孤女,落難之時被他所救,要不是他,我早就……」

        季墨秋沒有對她說得太多,儘管她看來是那麼的人畜無害。

        「妳該不是為了報恩才嫁給他吧?」她問。

        季墨秋深深一笑,「不是,我是了解他、喜歡他,才想嫁給他。」

        「原來如此,能嫁給自己喜歡的人真是太好了。」她幽幽一嘆,「不像顧秋……我是說不像我,得嫁給一個陌生男人。」

        季墨秋伸出手,輕輕的撫摸著顧秋心的臉頰,「這世上沒有陌生人,每個來到妳生命中的陌生人,都不是毫無理由的。」

        話落,忽然聽見外面傳來六子的聲音—— 

        「夫人。」

        「門沒關,進來吧!」季墨秋說。

        六子只有十五歲,也是個孤兒,推開門,他並沒有進來,只是恭謹地站在門口,「韓大人來了。」

        「韓大人?韓……」顧秋心恍然大悟,「你是說那個韓墨樓?」

        韓墨樓就韓墨樓,還有那個這個的嗎?六子皺了皺眉,回答,「是,是妳『那個』韓墨樓。」

        季墨秋噗哧一笑,看著她,「瞧,妳那個『陌生人』來了。」

        「大當家要我把顧小姐帶出去。」六子說完,看著還沒回過神的顧秋心,「妳要回家了。」

        顧秋心愣了愣。家?老實說,她對那個所謂的「家」一點感覺都沒有。這些天,原主的記憶一直在她腦子裡翻騰,全都不是喜悅的。她知道顧秋心在顧家不受寵,甚至被當空氣對待,要不是還有利用價值,早不知道被踢到什麼天邊海角去了。

        「對了。」六子走進來將棉布兜遞上前,「韓大人要妳換上這身衣服。」

        「咦?」顧秋心疑惑的接過棉布兜,擱在桌上打開,裡頭竟是一身男裝。

        「這是做什麼?」她困惑的看著季墨秋。

        季墨秋微微一頓,然後了然一笑。「看來妳那個『陌生人』是個細膩溫柔的人。」

        光這身衣服就說他細膩溫柔?季墨秋是從哪裡瞧出的?

        季墨秋轉頭看了下六子,示意他出去。

        六子轉身出去,同時帶上了門。

        季墨秋趨前把那身男裝撈起,笑望著顧秋心,「妳進黑風寨的事要是傳出去,恐怕有損閨譽,看來韓大人保守了這個祕密,讓妳換上男裝也是為了避人耳目。」

        經季墨秋這麼一說,她恍然大悟,懂了。

        她果然是二十一世紀的腦袋,還沒完全意識到自己身處在一個什麼樣的時空裡。

        「秋心……」季墨秋眼底露著不捨,兩隻眼睛定定地注視著她,「爾後,妳是城裡的夫人,我是寨裡的夫人,今日一別,咱倆怕是再難相聚了……」說著,她輕輕地握住顧秋心的手,「記住,所有來到妳生命中的陌生人,都不會是毫無道理的。」

        「墨秋姊姊……」

        「好好跟那個『陌生人』過日子吧!」季墨秋真心誠意地祝福,「我會祈求妳一世平安,順風順水,我……就不送妳了。」

        季墨秋是她來到這世界後,第一個對她好、與她交心的人,雖是短暫的相處,卻有了深刻的牽掛。

        她不是個愛哭的人,卻忍不住眼眶濕潤,伸出手,她環抱著季墨秋,卻連兩字「再見」都說不出口。

*             *             *

        顧秋心換上男裝後,季墨秋又幫她梳了男子髮式,簡單喬裝後,她隨著六子離開,一路被帶往寨子口。

        那兒,有個男人挺拔地佇立著,他朝她的方向望了過來,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跟情緒。

        她不認識他,甚至從沒見過他,但不知怎地,她竟知道他就是韓墨樓。

        人家都說女人有第六感,但她覺得自己沒有,如果真有第六感這種事,她就不會被某個人蒙在鼓裡長達兩年……

        那麼,她明明沒見過,卻知道他是韓墨樓,又是哪一種感知能力呢?

        「所有來到妳生命中的陌生人,都不會是毫無道理的。」

        突然,季墨秋方才對她說過的話,如箭矢般射進她腦袋裡,所以,她穿越來此不是毫無道理?她即將成為這個「陌生人」的妻,也不是毫無道理?

        不管是什麼道理,想到要跟一個陌生人結婚,她還是覺得一點道理都沒有。

        她的心跳有點快,但她想,那絕不是什麼心頭小鹿亂撞,而是她對不可知的他及未來感到不安、感到困惑。

        「韓大人。」六子說:「大當家說不送二位了。」

        韓墨樓沒說話,只是微微的點了下巴。他看著眼前他從未見過的未婚妻,她一身男裝,因為身形清瘦嬌小,模樣就像個青澀少年。

        很好,這身裝扮應該沒人能認出她的身分了。

        「我們走吧。」他說著,旋身便邁出步子。

        他沒等她,她默默的跟在他身後。看著他的背影,他身高至少一百八十五公分,體重大概是八十公斤左右,對於目測,她向來是很準確的。

        剛才只是短暫的瞥了一下他的正臉,看得不甚仔細,她想,他應該也沒瞧見她的長相,是因為謹守男女大防的禮儀?還是他對她一點都不好奇?話說回來,能娶一個見都沒見過的女人當妻子,想必他也不是太在乎對方的高矮胖瘦吧?

        因為原主這柔弱的、一點肌肉量都沒有的身子,她的腳程體力大不如前,可他飛也似的走在前頭,距離不禁越拉越遠。

        她忍不住想出聲喊他,可還沒出聲,他卻像是預先聽見了似的停下腳步,然後回頭。

        「妳還行嗎?」

        這會兒,她看見他的臉了。他長得很端正,雖是文官,但卻給人一種英姿煥發、威儀颯爽的感覺。

        「你就是韓墨樓?」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這麼問他,大概是因為他們還沒有自我介紹吧?

        他微微一頓,眉丘隱見隆起。「沒人告訴妳我來接妳嗎?」

        「六子是說了,不過我沒見過你,哪裡知道你就是本人,搞不好你只是他派來接我的人。」她說。

        「我就是韓墨樓,本人。」他強調了「本人」兩字。

        在他停下腳步的時候,她趕上了他,來到他面前,「我……爹付了五百兩?」她知道顧萬得把錢看得比命還重要,想不到還真的為她付了五百兩贖金。

        「顧老爺未失分文。」韓墨樓說。

        她蹙眉一笑,「果然。」人是情,錢是命,情怎麼都不如命啊!

        「顧老爺本來想付,是我阻止他的。」他正色說道:「若是如此輕而易舉就讓黑風寨拿到五百兩,往後他們就可能會擄劫更多人,身為父母官,我豈能讓百姓陷於危險之中。」

        她微怔。他說的是有幾分道理,不過以她這幾日對於翟烈的觀察,覺得他不像是會擄人勒贖的敗類。再說,翟烈一開始並沒有打算擄人勒贖,只是不小心把她也一起撈上岸,又不能見死不救。

       想到這,她想起落水前發生的事……那時,黑風寨的人一登船,顧秋豐就要人將東西沉了,而據翟烈所說,那些都只是藥材。

        為什麼說去遊河,畫舫上卻偷偷載運了貨物?以及,為何要將那些藥材沉進水中?是怕被人搶了,所以寧可沉入水中,也不想便宜那些匪徒?

        可這一點道理跟邏輯都沒有,比起藥材,人命更重要吧?顧秋豐就不怕黑風寨的人毫無所獲,索性擄人勒索?

        見她突然就在面前恍神了,不說話了也沒反應了,韓墨樓忍不住感到疑惑。

        顧秋心是顧府千金,從小養在深閨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算翟烈並沒有歹心,可黑風寨畢竟是賊窩,怎麼她臉上眼底卻不見一絲驚懼?

        翟烈說她的膽識與他無異,現在看來,還真有那麼回事,可她為什麼如此處變不驚?

        「妳在黑風寨也有十來日了,不怕?」他問。

        「不怕。」她唇角一咧。

        「何以不怕?他們都是土匪山賊。」

        「我並不是翟爺擄來的,而是他救回來的。翟爺只是想登船打劫,沒想到我不小心落水,差點丟了命,是他把我帶回黑風寨救治的。」

        聞言,他心頭微撼。翟烈登船打劫?怎麼顧家沒提及此事?

        「他們雖是草寇,但還是講道義的。」她繼續說:「正所謂盜亦有道,講江湖道義的賊寇,比滿嘴仁義道德的人高貴多了。」

        聽見她這番見解,韓墨樓不自覺地瞪大了眼睛,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再說了,擒賊先擒王,若是在一個圈子裡找到了那個頭兒,就等於穿上刀槍不入的鎧甲。」她一臉自信的笑道。

        她那燦爛的笑顏刺得他想瞇眼,「妳是說……妳擒住了翟烈?」

        「不。」她眉眼彎彎,「黑風寨的頭兒不是翟爺,是他的妻子季墨秋。」

        聞言,韓墨樓更加困惑了。

        「這黑風寨的大事是翟爺說了算,小事是墨秋姊姊做主,可向來風平浪靜的寨子裡大事少,小事多,所以說幾乎所有事都是墨秋姊姊定奪。」她一臉得意,「翟爺天不怕地不怕,最上心的就是墨秋姊姊了,而我又剛好跟她投緣,有她在,誰都不能動我一根頭髮。」

        聽完她這番話,他總算明白她為何能如此安穩舒心的待在黑風寨,卻一點驚悸都沒有。原來,她在寨子裡有座搖撼不了的靠山。

        不過,這倒是讓他對翟烈有了另一層的認識,看他明明是個莽漢子,沒想到如此溫柔長情。

        「我以為妳如此處變不驚,是因為妳爹娘給妳生了八顆膽,原來他們是給妳生了一顆靈光的腦袋。」他說。

        「世道險惡,光有膽子跟愚勇是不夠的。」她說著,忽地兩隻眼睛定定的看著他,「倒是你,為什麼敢單槍匹馬闖黑風寨?」

        他眉心微微一皺,她該不是想說他光有膽子跟愚勇吧?再說了,一個養在後院裡的千金小姐,跟人家說什麼世道險惡?

         「我早在山下部署兵力,只要兩個時辰過去我未出現在約定的地方,官兵就會上山攻打黑風寨。」他說。

         「可……就算部署了兵力,遠水救不了近火,你不怕入了虎穴,反被老虎吃了?」

         「最壞的打算我當然想過。」他神情凝肅,「不過我若冒然攻寨,身在虎穴的妳豈不是更加危險?比起我自身的安危,妳更重要。」

        迎上他那深邃沉靜的黑眸,她整個人震撼了一下。

        哇,不得了,這韓墨樓看起來雖是個不解風情的古板讀書人,但竟能隨口說出「撩妹金句」呢!

        「君子重然諾。」他一臉嚴肅正直地繼續說:「妳已經是我的未婚妻,我沒理由置身事外。就算妳不是,也是我管轄之內的百姓,身為父母官,我亦責無旁貸。」

        聽著他這番話,顧秋心只覺得肅然起敬,他不只是個重信守諾又沉著勇敢的真男人,還是個愛民如子的好官!

        看來,這個「陌生人」還不賴。

        「咱們快下山吧。」他淡淡的說:「要是遲了,得勝就真的會帶兵打上來了。」

*             *             *

         一直以來,「成家立業」對韓墨樓來說也就是那樣了。

  娶個能過日子的女人,生幾個娃兒,然後安安穩穩的過完一生,對象是誰,於他都沒什麼不同。

  他受戶部右侍郎常永提拔推薦,接下虞縣知縣職後,常永亦同時為他保媒,牽起他與虞縣富賈顧萬得之女顧秋心的紅線。

  因是常永力促,再加上身為韓家獨苗的他早已過了婚齡,娘親焦急得慌,於是他並未考慮太久便允了這門親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誰的婚事都是如此決定的,他也不例外。

  對於這門親事、對於她,他一直以來都沒有太多感覺及想法,當然也沒任何興奮之感。

  總之就是時間到了,有這麼一個機會、有這麼一個人,也就成了。

  可是現在,他不那麼想了。

  自從在黑風寨見了她之後,他對她有了想法、有了念頭。她不像養在深閨裡那種乖順溫婉、弱不禁風的千金小姐,反倒有幾分江湖兒女的俠氣。

  她是他從未見過的女子類型,是個只要跟她對上話,就會一直反覆想起的女子。他不得不承認,她的身影總是在他不經意之時溜進他的腦海裡。

  打從黑風寨回來後,她過得如何,於禮,他是不該冒然前往拜訪探視的,但十幾日過去,若他毫不聞問關心,顧家是否會以為他對這門親事有所猶豫顧慮,她又會不會因此感到憂慮及沮喪?

  曾在十五歲時議親的她,因為未婚夫突然意外身亡,導致她成了旁人中的災星,從此無人問津。若這次婚事再有波折,外面的人會如何議論她?她又將如何自處?

  他認為自己該走一趟顧家拜訪並探視她,一來可以見上她一面、知道她的近況;二來可教她及顧家安心,亦可杜悠悠之口。

  於是一結束上午的公務,他問師爺下午可有案子待審,獲知下午得空,他決定前往顧家探望。

  韓墨樓換了常服,帶著貼身近衛得勝及隨侍小廝心硯來到顧家拜訪,雖未事先差人送上拜帖,但因他是知縣大人,又是顧家的準姑爺,顧家還是熱情接待,未敢怠慢。

  顧萬得父子不在府裡,是由主母趙氏出面接待他,她將他迎入花廳,款待南方茗茶「雲中仙」以及各式精緻茶點。

  「不知韓大人今日突然來訪,所為何事?」

  其實,趙氏心情是忐忑的,雖說婚期就在眼前,但她跟顧萬得仍然擔心婚事生變。儘管外頭並不知道那件事,但閨譽受損到底不是一般的事,若韓家反悔退婚,顧家也只能默默的吞了,此刻,她還真擔心韓墨樓此番前來,便是為了取回庚帖。

  「那日將顧小姐送回來後便一直掛念著,不知她近日可好?」

  得知他突然來訪,只是為了關懷顧秋心,趙氏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壓在她心上教她喘不過氣的那塊大石頭,也瞬間卸下。

  「秋心好得很,可真多虧了韓大人,她才能平安歸來……」趙氏臉上是藏不住的欣喜,「其實她也一直提起韓大人,說韓大人英明神武,勇闖虎穴,是千古難得的好男兒。」

  這些話全是她加油添醋,無非就是想取悅吹捧一下韓墨樓,讓他對顧秋心更添好感。

  聽著,韓墨樓微微一怔。顧秋心一直提起他,還說了那些盛讚褒揚他的話?怎麼那天去接她,他一點都感覺不到她對他有那麼多的崇拜跟感激?

  「夫人,」韓墨樓語氣謙遜,臉上微帶歉意,「晚輩明白於禮不合,但不知可否與秋心小姐一見?」

  趙氏一聽,喜上眉梢。若可以,她恨不得現在就把顧秋心扔到韓墨樓的懷裡。

  「那成什麼問題?」趙壓話鋒一轉,語帶歉意,「不過稍後我還得接待糧商羅老爺的夫人,恐怕無法……」

  「墨樓貿然來訪,有錯在先。」韓墨樓一揖,「該致歉的人是我。」

  「你若體諒,那真是太好了。」趙氏涎著笑臉,「不如我命人去傳,讓秋心到茶亭與你一會,如何?」

  「夫人安排便是。」

  「那好,那就請您移步茶亭吧!」

  趙氏命人去通知顧秋心至茶亭見客的同時,也命人將韓墨樓領至茶亭,並將茶水點心都送往茶亭。

  不多時,顧秋心由丫鬟小節伴著,來到她平時來不了的茶亭。

  失蹤十來日的顧秋心毫髮無傷的回到顧府,關於她進了黑風寨,顧家又接獲勒索信之事,一點風聲都沒走漏。

  顧家為保全家族與她的名譽、以及跟韓墨樓的婚事,對外聲稱顧秋心落水後遭流水衝到支流竹林溪後,被一對老漁夫夫婦救起,因為一直昏迷,直到清醒後,才得以返家,這事合情合理,也沒人質疑。

  回到顧府後,顧秋心慢慢地想起一些事些人,也慢慢地理解自己的處境。雖然貴為顧家大小姐,可是她的房間卻緊鄰著僕房跟廚房,房裡沒有什麼像樣的擺設或精緻傢俱,櫃子裡也找不到半件可以顯擺的頭面。

  她其實對於這些不是很在意,畢竟她從來不是個注重排場跟打扮的女人。

  因為在顧府無足輕重,沒人特別關注,她反而還落得清靜。

  不過在這上上下下近百人的偌大府邸裡,還是有幾個在乎她的人,那就是同她一般不受重視的嫂嫂李香君、異母妹妹顧秋桐,以及一直侍候照顧著她的馬嬤嬤跟小節。

  顧家家大業大,就連宅子都不是普通的厲害,可這麼大的地方她卻不是每處都能去的。閨房跟繡房是她主要的活動範圍,兩天下來可憋死她這個以往每天出去趴趴走的人了。

  右橫屋跟花廳是顧萬得、趙氏、顧秋豐及妻子李香君活動的地方。她每早要去花廳請早,接著就得回到自己的房間或繡房,他們用膳時她也上不了桌,只能回自己房間,等著馬嬤嬤跟小節幫她張羅。

  十來天的時間,她已經覺得自己快得憂鬱症了。在古代,生在豪門富戶的女人還真不如尋常人家的女子呢,那尋常人家的女子即便為了生計拋頭露臉,至少還能出門吸幾口不一樣的空氣。

  想著,她忍不住想抱怨天老爺,為何讓她魂穿到顧秋心這種千金小姐的身上?

  「馬嬤嬤,我悶得慌,有沒有地方可以去?」她哭喪著臉,「再這麼下去,我要病了。」

  在一旁縫帕子的馬嬤嬤瞥她一眼,蹙眉一笑,「小姐說那是什麼話?您能去哪裡?」

  「哪裡都好。」她說:「每天不是臥室就是繡房,我的骨頭都快生鏽了。」

  「小姐,怎麼您這次回來後這般的閒不住?瞧瞧您這針線活兒……」小節拿起她丟在桌上的那塊帕子,忍不住一笑,「這蝴蝶怎麼變蜻蜓了?」

  顧秋心一把搶回她繡得歪七扭八的帕子,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我心情不好,又怎麼能繡出象樣的東西?」

  才說完,門外傳來聲音——

  「大小姐,奴婢是絹兒。」

  絹兒是花廳那邊的丫鬟,她來做什麼?

  「進來。」她說。

  絹兒走了進來,「大小姐,夫人讓您移步去茶亭,請您趕緊的。」

  茶亭?平日那茶亭就是她去不了的地方,如今要她速速移步茶亭為的是哪樁?

  因為好奇,她忍不住問了:「做什麼?」

  「韓大人來探望大小姐。」絹兒一五一十地說:「夫人已命人將韓大人領至茶亭,要大小姐勿教韓大人久候。」

  韓墨樓來了而且要見她?她疑惑地看向馬嬤嬤,這於禮不合吧?

  不過,韓墨樓來得真是時候,她在繡房裡真是坐得夠久,要是給她一顆蛋,興許都能孵出小鴨來了。

  她起身,興沖沖地表示,「小節,咱們去茶亭轉轉吧!」說著,已迫不及待的奪門而出。

  很快,依著原主的記憶,顧秋心來到了離茶亭不遠的花園,看著那通往茶亭的階梯,她不自覺地倒抽了一口氣。

  不知怎地,明知一到茶亭便會看見韓墨樓,可當她要踏上那通往茶亭的階梯時,還是有一些緊張,她沒繼續多想,邁出步子就走上階梯,上到茶亭。

  「顧小姐,別來無恙?」韓墨樓見她來了,起身問候。

  「托韓大人的福,我很好。」雖然剛才有點小緊張,可她很快就鎮定下來了。

  她先入席,韓墨樓隨後落坐。一旁的丫鬟僕從們趕緊斟上茶水,遞上點心。

  顧秋心喝了一口茶,頓時露出滿意的表情。

  在顧家,她平日裡要是有幾口低檔的茶水可喝,就已經要半夜偷笑。如今托他之福,總算喝到「雲中仙」這樣的高檔茗茶。

  她幾口喝光了杯盞裡的茶,「再給我倒一杯。」

  「是。」後院裡那些丫鬟僕役平時自是不把她當一回事,可現在韓墨樓在,他們一點都不敢怠慢,趕緊又給她斟滿一杯翠綠茶湯。

  「韓大人突然來訪,不知有何指教?」喝了一口茶後她問。

  韓墨樓那灼亮有神的黑眸直視著她,「我與顧小姐的婚期已近,依禮論俗,在下是不該來見你,但那日一別後卻是十分記掛,不知顧小姐是否無恙?」

  婚期已近?是的,她知道她跟韓墨樓在這個月便會完婚,這些日子她也一直在思考著這件事。

  不嫁韓墨樓,她的下場是什麼,一輩子被困在顧府?到庵堂吃齋念佛?還是讓顧家隨便幫她找了個男人就嫁了?

  這些個下場比起嫁給韓墨樓都凄慘無比,可嫁給一個她還不了解、不認識,沒感情基礎,然後就要跟他做夫妻的男人,她心理生理都有障礙。

  他,對於娶她為妻這件事,又有多確定呢?她定過親,又進過黑風褰,他不在乎嗎?嫁他也不是完全行不通,但她可不想他日後拿這些事來糟蹋她。

  「我很好,有勞韓大人費心傷神了。」她話鋒一轉,正色地問道:「韓大人,你是真的想娶我?」

  韓墨樓微頓,「顧小姐何出此言?」

  「你應該聽說過我的事肥?」她問:「我曾定過親,但未婚夫在那之後便出了意外,然後……」

  「我知道這件事。」他唇角微微一勾,神情平靜。

  「人人都說我不祥,是災星,難道韓大人不怕我給你或韓家帶來不幸?」

  他目光一凝,定定地注視著她,「顧小姐怎麼會是災星呢?你受到天老爺的眷顧而活了下來,不是嗎?在韓某看來,你其實是福星才對。」

  聽見他說她是福星,她愣了愣。

  「顧小姐,」韓墨樓深深注視著她,「老天爺讓你活了過來,必定有祂的用意,興許日後你能行幫助眾生之事也說不定。」

  他這番話教她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老天爺讓她活過來,必定有其用意嗎?她在二十世紀死去,卻在遙遠的古代活了,是要她在這兒做些什麼嗎?

  不知怎地,他這些話教她的心窩一熱,好像自己這條命特別的珍貴且別具意義似的。

  穿越到這種地方、這個時代,以及這個身體裡,她深知自己的處境。這婚事已定,她非嫁不可,而且眼前再沒有比他更好的選擇了。

  顧秋心已死了一任未婚夫,要是這樁婚事再告吹,下次不知道顧萬得跟趙氏會把她嫁給什麼歪瓜劣棗。政商合流一直是王道,做生意的誰不想跟當官的攀親帶故,弄點裙帶關係。

     說來,韓墨樓橫看豎看都覺得是個可以信賴並值得寄託的男人,只是現在的她對愛情及男人都很冷感。

  在她穿越來此地的不久前,交往十年的男朋友鄭道德背叛她,偷偷劈腿道館的年輕女學員,還長達兩年的時間。

  還道德呢!他爺爺肯定是未卜先知,知道他命裡缺德,才會幫他取這個名字吧。

  她還記得抓到他偷腥的那個下午,她氣恨地瞪著正跟女學員滾床單的他。

  她沒說話、沒動,只是像棵樹般的立在那兒看著他們。

  他嚇傻了,聲音顫抖的直說著對不起,而那女學員卻是冷靜的、帶著勝利者般的神情,直勾勾的看向她,彷彿早就等著東窗事發的一天。

  她以為自己會歇斯底里的哭,然後撲上去把他們扯下來海扁一頓,可她沒有,她都不知道自己何以如此的冷靜自制。

  「為什麼人說變就變了?」當時,她只問了他這句話。

  現在想想,人說變就變有什麼好奇怪的?人也是說死就死了呀,只一眨眼的時間,「黃美貞」死了,然後活了個「顧秋心」。

  十年的相知相守都那麼的不堪了,這種毫無情感基礎,對彼此沒有半點理解的盲婚啞嫁真能有所期待嗎?

  見她突然不說話,眼底又溢著令人費猜疑的憂傷及苦楚,韓墨樓好奇了。

  「在下有令顧小姐感到厭惡之處?」他問。

  她回過神,迎上他疑惑卻又隱隱藏著溫情的眸子。

  厭惡?不,她一點都不厭惡他,相反地,她覺得他是個水平之上的男人,不論是外貌身形,還是人品。

  「韓大人人品光風霽月又文武雙全,我沒什麼不滿。」她是真心這麼認為,「只是秋心自知不足,怕大人日後嫌棄。」

  韓墨樓一笑,「韓某是信守承諾之人,你我已有婚配,我自會敬你照顧你,絕不輕易離棄。」

  她直視著他的眼睛,望進他黑眸深處——他有著一雙正直澄澈的眼睛呢!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個稱職的丈夫,但他肯定是個好官兼好人吧!

  看來,他是鐵了心要娶她,而她除了他,再沒其他更好的選擇。

  嫁就唄,反正她才十七歲,有大把時間,若幸運跟他培養出感情,未來能與他和和美美、白首偕老,平平順的過一生,倒沒什麼不好。

  若不幸他們終究不來電,過兩年,她就幫他娶個平妻或收個妾,夫妻倆從此各過各的日子也是可行。

  於是她乾脆爽快地答應,「既然韓大人心意已定,那秋心卻之不恭,往後還請韓大人多多關照指教了。」

  看著如此爽朗的她,韓墨樓深深的笑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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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7 23:41:1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嫁了好男人

  夜未深,聲已靜,前頭的喜宴散了,賓客也陸續離開。

  早已卸下鳳冠霞帔,洗漱凈身,並重新覆上紅蓋頭的顧秋心,靜靜地坐在床邊候著。

  這喜房不大,但佈置得紅光輝映、喜氣盈盈。

  床前的百子帳,鋪上的百子被,床頭懸著的大紅繡龍鳳雙喜的床幔、窗門上貼著的雙喜及喜慶對聯……這一切的一切都提醒著她——真的嫁給一個古代人了。

  下定決心之後,她認真的想過,即便她有著顧秋心的記憶,可對她來說,顧家人還是陌生人。

  與其跟顧家這些不懷好意的陌生人生活,她還不如跟韓家的陌生人試著相處,雖然她沒見過未來婆婆,但看韓墨樓的人品跟行止,相信他娘親應該不難侍候。

  再說了,韓墨樓自幼喪父,沒有兄弟姊妹,家裡就只有母子二人,也就是說除了可能會發生的婆媳問題之外,她不可能遇上難纏的大伯小叔、大姑小姑。

  這次韓、顧兩家結親是虞縣縣城的大事,但韓家家風儉僕,只以簡單的十二抬納采禮迎娶,反倒是顧家注重面子,給顧秋心置辦了不少嫁妝。

  不過這些嫁妝都不是些上等高檔的好貨,充場面的那些金銀首飾跟頭面,也只是為了顯擺,趙氏早已吩咐隨嫁的馬嬤嬤在之後回門時要拿回顧家歸還。

  顧秋心真能留在手邊的就只有一對金玉鐲子、耳環、兩支金簪,六套衫裙、十疋布,還有馬嬤嬤跟丫鬟小節。

  不過她是沒打算把那些首飾頭面還回去的,顧秋心在顧家過的是什麼日子,她可是清楚得很,那些東西就當是顧家賠給她、補償她的,她一樣都不還,全留著傍身以備不時之需。

  她媽說過,女人上定要攢些私房錢,若嫁了好男人,可在緊急關頭拿出來為良人紆困解圍,若遇人不淑,至少要走的時候也不必憂慮將來寸步難行。

  話說回來,韓墨樓雖是堂堂知縣,但生活實在簡單,府邸上上下下包含府衛,只三十幾人,因為精簡人力、節省開支,也沒特地聘用園丁長工什麼的,府裡雖有庭園樓閣,卻略顯冷清。

  他初來虞縣只四個月時間,不喜交際亦無舊故,又謝絕了縣城商會那些仕紳富賈的賀禮,一桌十兩的席面只開了八桌,湊個喜氣的雙數。

  馬嬤嬤跟小節雖只是下人,但都見慣了顧府那種富裕張揚的生活,不禁覺得韓墨樓雖貴為知縣,日子卻寒傖得讓人感到不可思議。

  韓墨樓在虞縣縣城沒有親戚,亦沒有鬧洞房的朋友,過命兄弟魯自行又公務繁忙無法前來,因此早早便散了席。

  韓墨樓今晩喝了一點酒,不至於醉,但情緒不知怎地有點高漲,洗漱凈身過後,由著心硯陪他返回曉陽院。

  進院子,只見幾個丫頭婆子在外面低聲聊著,見他進來,連忙福身。

  幾人簇擁著新郎官進到廳裡,朝喜房喊著,「新郎官到!」

  聽見聲音,顧秋心的胸口緊了一下。

  喜婆笑咪咪且興高釆烈的扭著身子迎到門前,劈哩啪啦的說了一堆吉祥話。

  顧秋心腦袋一片空白,壓根兒聽不見她說了什麼、其他人又說了什麼,一切都真真實實的進行著,可她卻覺得像是在作夢般。

  韓墨樓以枰桿挑起她的蓋頭,她用眼尾瞄了他一眼,又心慌的垂睫斂容。

  她像是個傀儡娃娃般任由喜婆及其他人擺佈著,逐一完成了坐床、撒帳、同牢及喝合巹酒等儀式,然後便跟韓墨樓並肩坐在撒了花生果子的合歡床上。

  當所有人退出喜房,房裡頓時安靜下來,只有一對龍鳳蠟燭照耀出了一室旖旎。

  太安靜了,靜到她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及呼吸聲。她都幾歲的人了,當然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麼,說真的,韓墨樓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就算把他當成一夜情的對象也不是困難的事,難就難在………她從沒試過一夜情。

  在跟鄭道德交往的那十年間,她只有他,甚至在他之前也不曾有過別人,因此僅有數而之緣的韓墨樓對她來說還是太陌生了,跟「陌生人」發生親密關係,對她的心理及生理都是極大的挑戰。

  此時,她聽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她覺得他似乎也很緊張,空氣彷彿凝結了、停滯了,她不動,他也不動,他們……應該不會就這樣坐到天明吧? 

  就在她如是想之時,他動了。

  這讓她整個人跳了起來,像是受驚的小兔子,然後他伸手一抓,緊緊攫住了她的手臂。

  她瞪著雙眼,面紅耳赤地望著他,她想,她此刻的表情一定蠢極了。

  韓墨樓沒想到顧秋心會是這樣的反應,看著她那滿臉潮紅又受驚的樣子,他先是一愣,兩隻眼睛定定地看著他,然後蹙起濃眉。

  她感覺他想笑,可又忍住了。

  「你怕?」他低聲問。

  怕是不怕,只是緊張到心臟都快停了。

  「在黑風寨待了十來日,你不驚不畏,我還以為你有八顆膽子呢。」他試著說些輕鬆的話語。

  「那不一樣,雖然人在黑風寨,可我、我知道自己是安全的。」她怯怯地說。

  「你現在無性命之憂,又怕什麼?」

  「因為我覺得你陌生,我還不了解你……」

  「人人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洞房之夜都是陌生的。」

  「我知道,我只是……」她輕咬嘴唇,語帶試探,「難道你一點都不覺得尷尬?不覺得難為情?有吧?剛才我明明也聽見你的呼吸有點急促。」

  韓墨樓微頓。好吧,他承認……他確實也有點慌,畢竟這是他人生第一次成親,第一次洞房。

  「要跟一個你完全不了解的女子有肌膚之親,你心裡沒那麼一點點的……不安?」

  「你肯定是洞房花燭夜時話最多的新嫁娘。」

  燭光搖曳中,他那兩隻幽深的黑眸攫住了她的視線。

  迎上他的目光,她不自覺地倒抽一口氣,然後吞咽了口唾沫。

  他不明顯的輕笑一聲,「我以為你是吃熊心豹子膽長大的,天不怕地不怕。」

  她不服氣地回嘴,「我不是怕,只是困惑。」

  「困惑?」春宵一刻雖值千金,不應當浪費在談天說地上,但他卻好奇她究竟要說些什麼。

  「凡事都說因果,是吧?」她反問他。

  「一般來說,是的。」

  「如果喜歡一個人是因,那麼跟對方成親生子就是果了,沒錯吧?」

  「確實。」他說。

  她那明亮慧黠的目光望著他,「那我們現在不就是倒果為因嗎?」

  他深深笑,「怎會是倒果為因呢?我挺喜歡你的。」

  聞言,再迎上他那過分專注認真的黑眸,她的胸口陡地一震,瞬間臉熱。

  「我、我們才見過幾面,然後就……你、你怎麼會喜歡我?」她不自覺地結巴。

  「這世間有日久生情,但也有一見鍾情,不是?」

  「是……是沒錯。」

  怪了,她不是想說服他嗎?怎麼卻讓他給說服了?

  而且他這話的意思是……他對她一見鍾情?

  「若我對你一見鍾情,那與你成婚生子又有何難處?」看她臉上那一陣慌又一陣愁的趣味表情,韓墨樓忍不住在心裡竊笑。

  「一見鍾情就像煙火,稍縱即逝,一點都不靠譜的。」

  「一見鍾情是契機,就像是打開了一扇陌生的門,門開了,縱然跟自己原先所想不同,但日子久了還是能生出歡喜。」

  「……」她兩眼發直地看著他,頓時說不出話來。她真沒想到他如此能說會道,他看上去明明是個口拙的人,怎麼……她輸了,輸得徹底。

  算了,罷了!既然她都已經決定從今以後以「顧秋心」的身分活著,那就要履行顧秋心的義務,老老實實、安安份份地做他韓墨樓的妻。

  猶如一去不復返的壯士般,她嘆了一口氣,「好唄,我就像甕中鱉、囊中物,還能如何。」

  聽見她如此形容自己,韓墨樓差點沒笑出聲來。

  他得承認,一開始他對她還真沒什麼特別的期待跟感覺,提攜他的常永為他保媒,他自覺成家時侯已到,便答應了。可自從見了她後,他對這樁婚事有了期待,有了……種說不上來的熱情。

  這樣的女子成了他的妻,究竟是會為他的生命注入活水?還是擾亂他原本平靜的生活呢?

  而顧秋心已經爽快乾脆的將整個身子一歪,就要往床上躺,見狀,韓墨樓及時將她一把抓住,因為勁道不小,她便撞進他懷裡。

  「呃?」她一驚的同時,臉已貼上他寬厚實的胸膛,瞬間她的身體竄出一股熱流,直衝腦門,那熱辣辣的、不知名的、猶如閃電般的東西咻地便往她的四肢百骸擴散。

  「你這莽撞的貓崽子……」韓墨樓叨念著她,可聲音裡有著他不知道,卻莫名衝擊著她的寵溺,「床上都是花生果子,不怕扎著嗎?」

  說話的同時,他一手抓著她,一手撥開那撒了滿床的花生果子。

  這時,她才發現他突然拉住她,是怕她躺在那些花生果子上頭會疼得哇哇叫。他看著明明不像是如此體貼入微的男人,怎麼……喔不,他應該是體貼入微的男人,要不就不會帶著一套男裝上黑風寨找她了。

  這人,心思細膩得很。

  「好了,」把滿床討吉利的花生果子撥開後,他鬆開了手,徑自脫著鞋襪,「自己把鞋襪脫了,睡吧。」

  「咦?」她一怔,狐疑地望著他。聽他的口氣,好像今晚就到此結束了?

  「難道要我幫你脫?」韓墨樓濃眉一蹙,「按理,妻子是要服侍丈夫脫衣卸履的。」

  「你……」她不解地問:「你現在是想……」

  他上身往前一傾,欺近了她,兩隻眼睛直勾勾地望住她驚悸的雙眸,然後勾起一抹促狹,「我想的,你給嗎?」

  她先是一頓,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因為明白,她又臊紅了臉。

  「既然你沒能對我一見鍾情,又尚未日久生情,那麼……我等你,等你願意。」

  聽見他這些話,她突地瞪大眼睛,驚疑出聲,「什……」

  老天爺,她也未免太幸運,居然遇到個這麼有紳士風度、懂得尊重伴侶的君子?

  韓墨樓自個兒脫去外衣,身著單衣四平八穩的躺下,然後便閉上了眼睛。

  她坐在床上,愣愣地看著他。他是認真的?他……應該不會半夜起身「偷襲」她吧?

  像是感覺到她還文風不動地坐在一旁,闔著雙眼的韓墨樓以平緩而堅定的語氣,淡淡地說道:「我韓墨樓答應的事,一定做到,你放心的睡吧。」

*             *             *

  那對龍鳳蠟燭的燭火還亮晃晃的,但天已濛濛地白了。

  韓墨樓看著蜷起身軀靠在自己身邊、一條腿還搭在他腿上的顧秋心,有些無言。

  他是要她放心睡,可她也睡得太放心了,居然就這樣黏在他身側?

  而且這是什麼睡相?哪裡像是個閨閣千金?

  若換了別人,他肯定要皺起眉頭,嘖一聲,訓一句「成何體統」,可因為是她,他竟可以接受、可以原諒?

  明明是如此粗野張狂的作態,他卻覺得……討喜可愛?

  「唔……」

  她微皺眉頭,發岀細碎囈聲,她一手往他胸口抓,揪住了他的衣襟,然後又呼嚕呼嚕的不知在呢喃著什麼。

  他一直是個君子,縱使美人坐懷,仍能心無邪念,若他不想,沒人可以誘惑得了他。此刻,他對她也沒什麼遐思,但不知為何,身子卻熱烘烘地。  

  視線往下一移,看見的是她熟睡安心的臉龐,因為她就靠在自己胸口,他連呼吸都格外小心,生怕驚醒了她。

  他不懂,這樣的溫柔心思是打哪兒來的?

  「唔……」

  此時,她把臉往他胸口一蹭,不安穩地扭了扭身子,那搭在他腿上的腿突然踢了一下。

  他覺得他該喚醒她,免得待會兒莫名其妙的捱拳腳。

  「秋心。」他沉著聲,怕聲量過大嚇著了熟睡的她。

  「唔……嗯……」她攢著眉,咕噥著。

  「顧秋心。」他再喚了她一聲。

  這次,她睜開了眼睛,而且是突然的睜大了眼睛,像是意識到或驚覺到什麼。

  睜大著雙眼,顧秋心看著近在眼前的韓墨樓,抓著他胸口的手指猶疑地動了動,然後驚覺自己竟像無尾熊一般巴在他身上……

  「啊!」她又驚又羞地叫了一聲,倏地鬆開雙手,整個人往後彈。

  她的反應教他忍不住地想笑,但不輕易將將緒心思表現岀來的他還是憋住了。他慢條斯理地起身,扭了腰,雙腳下地,然後再轉過頭去看漲紅著臉動也不動的她。

  「起來準備冼漱換裝吧,今天是你第一日向娘請安,可別遲了。」他淡淡地說道,然後著履下床。

  「喔。」她訥訥地答應一聲,兩眼發直地看著走往屏風後更衣的他。

  她是怎麼了?跟一個雖然已經拜堂成親,卻十分陌生的男人同床共枕,她竟睡得那麼安穩、那麼忘我?那麼……

  想到方才驚醒時,自己整條腿跨在他身上,身體緊貼著他,然後整顆頭塞在他胸口……老天,糗斃了。

  昨晩自己說得多麼矜持、多麼有原則,還莫名其妙又意外地讓他說出一句「我等你」,結果才睡了一晚她就破功了?他會怎麼想她?

  此時的顧秋心既覺得懊悔又覺得丟臉。

  她還在懊惱著,韓墨樓已經更衣完畢,身上穿著的是他上次去黑風寨接她時穿的袍子。

  他從屏風後出來,見她還坐在床上發獃,微微皺起眉頭,「還沒回神嗎?」

  她尷尬地望著他,「醒了,三魂七魄都醒了……」

  聽見她說「三魂七魄都醒了」,韓墨樓又在心裡偷笑。這丫頭總說些亂七八糟,卻又讓人生不了氣的話。

  他往花廳的方向走了幾步,朝外說了聲,「來人。」

  「在。」他才一喊,外頭就傳來回應。

  「侍候夫人更衣洗漱。」他說。

  「是。」外頭的小節跟馬嬤嬤答應一聲,推門入內。

  小節跟馬嬤嬤身後跟著進來的是一名婆子,她看著韓墨樓,還未開口,韓墨樓就不知從哪兒變出來一張白帕子,迅速地交到婆子手中,那婆子點了點頭,旋身便走出去了。

  顧秋心好奇又疑惑地看著,小節跟馬嬤嬤已湊上來抓著她到梳妝台前坐下。她以眼尾餘光瞥了韓墨樓一眼,他也正瞧著她。

  兩人目光一對上,她不知怎地心頭一悸,而韓墨樓則什麼都沒說便走了出去。

*             *             *

  韓墨樓承接了前任知縣距離衙門只有兩條街遠的宅邸,同樣的宅子,裡頭的人力卻精簡許多,他裁撤一些無用的贅職及閒差後,上上下下不及四十人。

  跟母親都過慣了簡單樸實的生活,也不太習慣事事有人侍候,所以即便母親如今已是官家老夫人,身邊也只有一個嬤嬤跟兩個丫鬟。

  雖有人隨侍在側,但勞動慣了的韓老夫人依然喜歡做些勞務,儘可能不假他人之手。

  進到韓老夫人所住的秀水居,入目的竟是一大片的菜園,顧秋心不覺愣了一下。

  在顧府,滿園滿院的都是香花異草,春夏秋冬按時節綻放,園丁們在庭園裡種植各色花草,紅橙黃綠藍靛紫,交織成一張張彩虹花毯。

  看見她臉上疑惑的表情,韓墨樓說道:「剛來時,這府裡到處是稀有少見的花草樹木,娘說那些花草徒有春華,卻無秋實,於是全都送給城裡的幾座寺廟了。」

  「娘是挺實在的。」她還不了解韓老夫人,但光這一點,就讓她有點佩服。兒子都當官了,要吃什麼菜沒有,她居然還自己種?

  進到花廳,韓老夫人已等著了,兩人恭敬地在她跟前跪下,向她請安奉茶。

  韓老夫人那一雙清澈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顧秋心,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斟酗用詞,「媳婦兒……」

  「娘。」她恭敬地回應。

  「你是顧家大小姐,身嬌肉貴,過去應是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到我們韓家來,恐怕要委屈你了。」

  「娘言重了。」她抬起眼望著韓老夫人,「秋心雖出身商家,但平常日子過得十分簡單,既無華衣亦無美饌,淡泊簡樸的生活正是我喜歡的。」

  聞言,韓老夫人微怔。她是顧家大小姐,卻過著既無華衣也無美饌的生活?

  其實在韓墨樓前去黑風寨將顧秋心接回後,她曾希望韓墨樓解除跟顧家的婚約。顧秋心曾死了一名未婚夫的事她知道,雖然心裡難免有點忌諱,但生死由天,賴不到顧秋心身上。

  可一個閨閣千金被擄進了賊窩那可就不是什麼小事,對女人來說,名節重於生命,儘管外面的人都以為她是落水後被一對打魚的老夫婦所救,可她知道顧秋心在賊窩裡待了十來天。她,心裡有疙瘩。

  韓家從未大富大貴,但向來清清白白,墨樓是韓家的獨苗,若是娶了一位不清不白的媳婦,她如何面對韓家列祖列宗?

  可當她向兒子提起此事,他卻心意堅定,非顧秋心不娶,甚至信誓旦旦、信心滿滿地告訴她——

  「娘,相信孩兒,您會喜歡她的。」

  因著兒子這句話,她允了。而剛才在他們過來之前,周嬤嬤已經將元帕交給了她,看著那元帕,她總算稍稍鬆了一口氣。

  「媳婦兒,我韓家沒什麼了不起的規矩,我們娘兒倆的生活也一向簡單,」韓老夫人殷殷教誨,「女人的一生沒什麼難的,只要遵守三從四德,就能安穩此生,你都明白吧?」

  顧秋心點點頭,「媳婦明白。」

  「墨樓自來到縣城赴任後、早出晚歸,經常因公務而廢寢忘食。」韓老夫人吩咐著,「我常年茹素,所以向來自己用膳,墨樓的午膳都是在府衙裡用的,晚膳有時也是在外頭打發,你不必到秀水居來侍候我,亦無須一日三請,為娘只希望你好好照顧侍候著墨樓即可。」

  聞言,顧秋心微怔,聽韓老夫人這席話,她大大的鬆了一口氣,本想著古代人的媳婦兒不好當,沒想到韓老夫人是如此隨和且不端架子的婆婆。

  「媳婦兒明白,請娘放心。」

  說著,她又偷偷的瞥了身邊的韓墨樓一眼,而韓墨樓也正睇著她,就這樣,兩人的視線又不小心碰撞上了。

  不知為何,她又是一陣心悸,急急忙忙地將視線收回。

  離於秀水居,回到曉陽院,兩人的早膳已張羅妥當。

  兩人入座共進早膳。桌上共五碟家常小菜,清淡而簡單。

  「你若有什麼不慣吃、不喜吃的,差人跟廚房說。」

  「我很好養,不挑食。」她說著,先挾了一口菜往碗裡放。

  韓墨樓看了她一眼,徑自吃了幾口,咀嚼著她剛才跟他娘說的話。

  她說她雖出身商家,但既無華衣亦無美饌,可她是顧家千金,日子合該過得舒坦寬裕吧?為何她會說出這些話?是生性淡泊簡樸?還是另有原因?

  兩人靜靜地吃完了他們成為夫妻後的第一頓早膳,他準備出門。

  心硯本要侍候他整裝,但顧秋心覺得從今以後這應是她份內之事,因此自告奮勇,「我來吧。」

  他沒強求她盡夫妻間的義務,她不能不盡妻子的責任。

  心硯微怔,看了韓墨樓一眼。

  韓墨樓頷首,淡淡地道:「你們都退下吧。」

  心硯跟小節答應一聲,雙雙退出房外並帶上了門。

  顧秋心幫他卸下腰帶及外衣,再為他穿上官服,其實她從沒幫人穿過衣服,還是這種古代的衣服,所以有點笨手笨腳。

  韓墨樓的個兒高,她在侍候他穿衣時,還得不時踮起腳尖。

  這時,他微微的彎了腰,配合著她的高度。

  而他一彎腰,臉便靠近了她,她不自覺地倒抽一口氣,胸口又是一陣悸動。

  她感覺到自己的臉頰熱熱的,她希望自己沒臉紅,不然就太糗了。

  套好外衣,她取起腰帶為他圈上。為了圈上腰帶,她得展開雙臂環著他的腰身,然後……她又臉熱了。

  雖說原主是十七歲的身子,可她骨子裡是個三十好幾的女人了,怎麼只碰了碰他,她就心頭小鹿亂撞?

  「我自己來吧。」突然,韓墨樓接過腰帶。

  在他接手的同時,觸碰了顧秋心的手,她心頭一跳,倏地鬆開了手,退後一步。

  韓墨樓一邊動作嫻熟的繫上腰帶,一邊睇著她,見她面紅耳赤,眼底竟滿是羞色,他微微擰起眉心,想笑,但忍下了。

  「做不來的事,不急。」他淡淡地說:「我們有的是時間。」說著,他已將腰帶繫妥。

  顧秋心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有點不知所措的看著他。

  她得說,他的一些小動作真的讓她感到驚訝,不說別的,就說剛才他為了遷就她的身高而彎腰的動作吧,那是多麼體貼又溫柔的行為呀!

  她以為古代的男人都是不解風情的大男人,尤其他還是當官的,必然是一板一眼、高高在上,可與他接觸以來,他的種種言行舉止,卻常給了她意外的驚喜及溫情。

  雖是盲婚啞嫁,但也許她真的嫁了一個不可多得的男人呢!

  想想也是可笑,她跟鄭道德交往十年,自以為對他了如指掌,沒想到還是被他給矇了。

  「放心。」他雙眼注視著她。

  她回過神,迎上他的目光。

  「娘並非富裕人家出身,在我考取功名之前,也一直過著非常清苦的生活,所以並無貴人的做派及習性,你與她相處只需真誠,不必拘禮。」他說。

  她點點頭,「我知道了。」

  「若有什麼不懂不明白或是需要協助之事,直管去秀水居向娘請教。」

  「明白。」

  「雖說剛成婚我可休息數日,但我僅赴任四個月,縣務繁忙,千頭萬緒實在放心不下……」

  「我懂。」她打斷了他,釋然一笑,「你只管忙你的、做你的,我會把自己安頓好的。」

  她知道他是個以社稷為重的好官,在他上鬼哭山接她時,她就知道。

  她的理解跟體諒,讓韓墨樓臉上有了微微的放鬆笑意。「感謝你的理解,那我出門了。」

  「嗯,我……對了!」

  突然,她想起今早的事,今早跟在小節跟馬嬤嬤身後的陌生婆子,她方才在秀水居見著了,現在她知道那是周嬤嬤,是在她婆婆跟前侍候的人。

  當時,她取了韓墨樓交到她手上的白帕子就走了,那白帕子是什麼?

  「還有什麼事?」他問。

  「早上娘身邊的周嬤嬤進來,你似乎拿了什麼給她,是……」

  「元帕。」她話還沒說完,他已回答了她。

  她愣住。元帕?新婚之夜用來證明新娘子是清白之軀的物品?

  她狐疑地望著他,訥訥地又問:「我們又沒……你哪來的……」

  他抬起左手,掌心對著她。

  她清楚的看見他左手食指上有一道新傷口,「這是……」

  他頗有深意的一笑,「只一把剪子,一點鮮血就能辦到的事。」

  「……」她再一次呆住了。

  「這是極易取巧造假之事。」他說。

  「你這是欺騙娘?」

  「不是騙她,是為她好。見著元帕,她便心安,日子也就過得舒坦,再說……咱倆房裡的事,也不須對誰交代,遞上元帕,你我都不必解釋太多,是不?」

  是,他說得對極了,她只是對於他如此縝密的心思感到不可置信。

  「你是什麼時候動的手腳?」她好奇地問。

  他眼底閃過一抹促徠,卻神情淡定地回答,「在你整個人巴在我身上,令我動彈不得、逃生無門之前。」

  聽著,她臉又熱了。

  韓墨樓是個作息規律的人,唯一不規律的就只有回府時間。

  頭一天,他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巳時,她都洗漱完畢,準備就寢。

  第二天,他回來的早一些,但她也早已用完晚膳。

  有道是一回生、二回熟,這麼同床了三晚,她漸漸不覺得尷尬,還能跟他互道晚安,然後和衣睡下,接著一覺到天亮。

  她想,她是真的信任他的為人,才能如此毫無防備。不過,為了避免像第一晚那樣一睡著就不省人事地像無尾熊般抱住他,就寢時她幾乎是貼著牆面的。

  如果可以,她還真想把自己綁住,免得睡死了又做出什麼丟臉的事情來。

  第三天是回門的日子,韓墨樓因公務繁忙,無法陪同,所以她得自個兒回去。

  她倒無所謂,她娘家那些人,韓墨樓還是少接觸得好。

  一早,顧秋心便帶著婆婆幫她備妥的回門禮,坐著韓墨樓已命人備妥的轎子回娘家。

  回到顧府,那些以往狗眼看人低的下人丫鬟不敢怠慢,畢竟她如今是知縣夫人,已非昔日養在深閨裡的那個小可憐,再者,她自從黑風寨歷劫歸來後,整個一人散發出一種強大的、堅毅的、爽朗的氣質,與往日的她有著天差地別的不同。

  從前畏畏縮縮、小心翼翼,就連下人都不把她當一回事的顧秋心,搖身一變,從裡到外都讓人又驚又疑。

  進到花廳,趙氏已領著李香君跟顧秋桐在那兒候著,雖是回門見爹娘的日子,顧萬得卻不在府裡。

  顧秋心也不在意,橫豎她沒打算久待,要不是對於這些古代的繁文褥節還是得入境隨俗一下,她壓根兒沒想過回門。

  趙氏見著她帶回來的回門禮,一點興趣都沒有,更沒打算關心一下她在婆家過得是否舒心,滿心只急著討回她為了擺顯、為了面子而特意添上的嫁妝。

  「東西帶回來了嗎?」她兩隻眼睛望住正要喝茶的顧秋心,問道。

  顧秋心好整以暇地啜了幾口茶,笑咪咪地看著她,「什麼東西?」 

  趙氏一頓,眼底閃過一抹慍惱,「當然是我吩咐你拿回來的東西。」

  她假意想了一下,然後「喔」了一聲笑道:「我都送給婆母當見面禮了。」

  聞言,瞪大眼睛的不只是趙氏,還有李香君跟顧秋桐。

  隨著顧秋心回門的馬嬤嬤跟小節擔心的看著顧秋心。

  早在回來前,她們就知道主子不打算歸還嫁妝。她們勸她別忤逆趙氏,免得遭殃,可她卻氣定神閒、十拿九穩地說——

  「放心吧,沒事。」

  主子都說沒事,做奴婢的還能說什麼?也只能提心吊膽的跟著回來,走一步是一步了。

  「你說什麼?」趙氏差點從那張黃檜木太師椅上跳起來,她怒視著她,「我不是讓你交回來嗎?」

  「母親,您先別氣,聽我說。」她依舊氣定神閒、不疾不徐地開口,「女兒是剋死過未婚夫、又被擄進賊窩的女人,雖說夫君不計較,仍舊娶我過門,可婆母不那麼想。」她說著,又啜了兩口茶,露出滿意的笑容,續道:「婆母嘴上不說,心裡可介意極了,正所謂拿人手短,吃人嘴軟,所以我就借花獻佛,將母親給我的嫁妝轉送給婆母獻獻殷勤。

  「您有所不知,當婆母看見那些首飾頭面時,臉上真是有藏不住的笑意呢!尤其是那只赤金絞絲鐲,婆母不知道有多喜歡,不信,您問小節跟馬嬤嬤。」說著,她把臉一撇,看著小節跟馬嬤嬤。

  趙氏驚怒地瞪向小節跟馬嬤嬤,兩人硬著頭皮,連聲說是。

  她一肚子的惱火想發作,可聽著顧秋心這番話,一時又發作不了,只是漲紅著臉,瞪著眼睛,氣呼呼地看著她。

  一旁的李香君跟顧秋桐驚訝顧秋心何時變得如此恣意妄為,但同時又崇拜起她變得如此膽大包天的性子。

  「母親,您跟爹當時是為了什麼把我嫁進韓家呢?」她笑視著趙氏,「不就是因為他是個官,而顧家能借著這門親事打通政商兩界的關係嗎?有道是『世路難行錢做馬,秋城欲破酒為軍』,想收果子,也得捨得施重肥,是不?」

  她這番話堵得趙氏說不出話來,所有人也都瞠目結舌,不可置信。

  「當日我被翟烈帶上黑風寨,翟烈向顧家勒索五百兩,您的女婿韓墨樓替咱們顧家省下了,如今送幾樣頭面首飾回報,應該不為過。」

  韓墨樓說顧家當時準備付贖金救人,那是因為他不了解顧家人,更不知道顧秋心在顧家是什麼處境。

  若真擔心顧秋心閨譽有損,退了親事,顧家理當偷偷帶著五百兩上山換人,又怎會前去告知準女婿呢?

  天下哪有無本生意,他們想利用她這把鑰匙去打開韓墨樓這扇門,總得付出一點代價吧?

  「母親放心,女兒進了韓家,一定會好好侍奉婆母及夫君,討他們歡心,日後咱家有需要之處,女兒也定會效力。」她目露精芒,面帶微笑地直視著臉已經黑得像鍋底的趙氏。

  趙氏聽著她這番話,反駁不了,只能繼續慍惱地看著她,不停調整著激動急促的呼吸。她發現顧秋心像是變了個人,才不過嫁了三天,整個人像是脫胎換骨般,成了一個她全然不知的陌生人了。

  如今顧秋心嫁進韓家,她已是韓家人,是知縣夫人,自己心裡縱有再多的惱火,也不能像往日那般對付她。甭管她說將嫁妝送給韓老夫人是真是假,那些東西都要不回來了。不過,她也沒說錯,往後顧家還得指望著她在韓墨樓耳邊吹吹枕頭風呢,她在韓家越是混得風生水起,對顧家就越有利。

  貓崽子大了,爪子都伸出來了,看來,她得小心巴結著這小畜生。

  忖著,趙氏換了張臉,收起怒意,涎起笑臉,「你說得是,為娘的實在淺見短視,以往不知你如此精明聰慧,還真是為娘的看走了眼。」

  「母親,」顧秋心唇角一勾,「女兒雖嫁了人,但身上流的是顧家的血,當然事事都為著娘家著想,顧家若不好,女兒在婆家也抬不起臉來,是不?」

  「確實。」趙氏注視著她,深深一笑,「來人,傳膳!」

  顧秋心猜想,趙氏原本並沒有打算款待她的,但讓她倒打一耙、反將一軍後,大概覺得不好跟她撕破臉因小失大,因此才會態度一百八十度轉變,不只命人備膳款待她,還讓她帶了兩斤茗茶雲中仙回去孝敬韓老夫人。

  看來她猜得沒錯,顧家將她嫁給韓墨樓確實有所圖謀。這也不奇怪,自古以來,官與商都是互相照拂的,顧家當初想方設法娶了李香君,也是因為她是通州府尹李興利的親侄女。

  這些日子以來,原主的記憶越來越鮮明,很多之前她不記得、不知道的事,如今都慢慢清晰。不過她自己的記憶並沒有遭到顧秋心的記憶取代,還是安好的待在她腦袋裡。

  實在萬幸,因為她可一點都不想忘了爸媽跟弟弟。

  用過膳,她胡謅要順路幫婆母抓幾帖藥,必須離開,只因她不想久待顧府。

  李香君主動送她,兩人離開花廳,一路朝門口的方向走去。

  「秋心……」臨別前,李香君像是有什麼話要跟她說,卻欲言又止。

  「嫂子,你有話直說無妨。」

  「我……」李香君秀眉微蹙,眼底竟滿是憂色。

  「唷!」

  突然,顧秋豐情緒過分高亢的聲音傳來,「知縣夫人回來?」

  兩人往聲源望去,只見顧秋豐搖搖晃晃,臉上洋溢著一種詭異快意及歡悅的走了過來。

  李香君見狀,低下了頭面露憂懼。

  顧秋心察覺有異,卻又毫無頭緒,這時李香君的手搭上了她的,微微顫抖著,她感覺到李香君那從身體深處漫出來的恐懼及憂慮。

  就在她不解之際,顧秋豐已走到她們面前,他上上下下打量著顧秋心,怪笑道:「唷唷,瞧,還真不一樣了呢!」

  「大哥。」她喚了他一聲,同時聞到他身上的那一股甜香。這味道有種熟悉的感覺,她想起在落水前,顧秋豐就在船樓裡燒著這味道的熏香,當時李香君還因為受不了而走出船樓。

  那天是在開放的空間,又有點距離,味兒不明顯,如今他近在面前,那甜味膩得她難受。她想,顧秋豐必是到瀟湘院去風流快活,還在姑娘房裡留宿,過午了才回來。

  想著,她真替李昋君難過,一個好好的姑娘家,如今猶如棄子般,這要在二十一世紀,她早就勸李香君離了這渣男。

  「我那妺婿如何?」顧秋豐挑眉狎笑,「哥哥我瞧他那體魄應當不差吧?」

  這會兒,顧秋心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了,她看他是還沒醒吧?盡說些不正經的垃圾話。

  「秋豐,你說的是什麼話呀!」李香君皺著眉、紅著臉,怯懦地阻止。

  「這有什麼不能說的?都嫁人了,還是不諳人事的姑娘嗎?」顧秋豐情緒高漲亢奮,眼裡雖然有著隱約的惡意及不友善,嘴角卻一直失守的往上揚,朝著兩腮咧開。

  顧秋心細細看他,兩頰消瘦,面色蠟黃,眼窩黑黑地,一副縱慾過度的樣子。 

 「大哥。」她正色地道:「多顧著身子吧!顧家家大業大,要是你不幸英年早逝,可就無福消受祖宗餘蔭了。」

  聞言,顧秋豐稍稍清醒,恍然問道:「你……你說什麼?」

  「沒說什麼。」她眉梢一揚,「妹妹先行告辭。」語罷,她便邁開步子離去。

  出了顧家大門,馬嬤嬤突然壓著聲音問:「夫人,怎沒見您肥呢?」

  她微怔,不解地看著馬嬤嬤,「肥?」

  馬嬤嬤輕輕一笑,眼底有著隱隱的讚歎跟崇拜,「是呀,吃了那麼多熊心豹子膽,也沒見您肥幾兩肉。」

  這會兒,她聽明白了馬嬤嬤的話意,高深莫測地一笑。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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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7 23:42:1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娶了好姑娘

  回府後,顧秋心沒回曉陽院,而是先到秀水居去。

  一進院子,就見韓老夫人在採摘園子裡的菜,要送到廚房去給廚子準備晚膳。

  「娘,我回來了。」她上前問候,精神又有禮貌。

  韓老夫人慢慢抬起因為彎太久而有點扛不直的腰,「回來啦?今天回門還好嗎?」

  「沒事,就那樣。」她淡淡帶過。

  「顧家是富賈,見慣了好東西,希望咱們準備的回門禮沒失禮。」韓老夫人謙遜中帶著一點點的心虛難為情。

  「沒那回事,禮輕情意重,心意比什麼都重要。」說著,她遞上從顧家帶回來的兩斤茶葉,「瞧,母親還讓我帶了兩斤雲中仙回來孝敬您呢。」

  「雲中仙?」韓老夫人微愣。

  韓家向來粗茶淡飯,別說不曾喝過,就連雲中仙這茗中極品都不曾耳聞。

  「總之是好東西,用過晚膳,我們來喝一點。」她興高采烈地說。

  「晚上喝茶,娘不好睡。」韓老夫人說。

  「那明天喝。」她說著,將茶罐交給身後的小節,挽起袖子,「娘,我來幫你採。」

  「別了,你不要沾手,都是土。」

  「沒關係,娘旁邊歇著,我來。」顧秋心扶起婆婆往旁邊站,身手矯健地蹲了下來,「這邊的都要採嗎?」

  韓老夫人見她如此熱忱,也沒再拒絕,手一指,「到那兒就行,娘一個人吃不了那麼多。」

  「嗯。」她點頭,然後便快手快腳的摘下菜葉往一旁的簍子裡擱。

  因為韓老夫人茹素,韓墨樓又忙於公務,所以在韓家都是個別用膳。雖然韓老夫人不要求她一日三請安,但她還是會來秀水居跟她問安,畢竟是新進門的媳婦,還是得勤快一點才會討人喜歡。

  其實見韓老夫人獨自一人在秀水居用膳,她心裡是有點難受的,這家裡也不過就三口人,一天有三餐,難道還湊不在一起吃頓飯?

  從前在她家,不管大家多忙,一天之中一定有一餐是全員到齊的。一起吃飯時,大家可以聊聊各自發生的事情,有趣沒趣,有用沒用的都聊,偶爾還可以聽聽其他家人給的建議。

  突然,她心生一念,「娘,多採一點好嗎?」她轉頭望著韓老夫人。

  韓老夫人微愣,「做什麼?」

  「我來陪娘吃飯。」她甜笑著,「墨樓晩上常常在外頭用過了膳才回來,我都是一個人吃飯的,與其如此,還不如跟娘一塊兒吃更有味道,是不?」

  韓老夫人又驚又喜地望著她,「可是娘吃的都是素菜,你……」

  「吃素好呀,養生。」她咧嘴一笑,「若我想食葷,再讓廚子幫我準備就好。」

  韓老夫人原以為顧秋心那天說自己喜歡淡泊簡樸的生活,只是說來順她的意、討她歡心,可現在看她毫不猶豫地挽袖摘菜,沾了兩手的土也不在乎,又說要同她一起用膳,看來還真像有那麼一回事。

  「老夫人。」一旁的周嬤嬤笑說:「夫人有這般孝心,您就別駁了她一番心意了。」

  韓老夫人聽著,臉上有著一絲喜悅,略帶靦腆地點了點頭。

*             *             *

  顧秋心沐浴更衣、洗漱完畢,便在花廳裡跟小節及馬嬤嬤聊天打發時間。

  三天了,韓墨樓每天回府的時間都不一定,她也抓不到兩人新生活的節奏,幸好婆婆雖是傳統女性,但個性溫和,目前相處起來一點問題都沒有。

  她感覺得出來,今天幫婆婆摘菜,陪婆婆吃飯,她老人家是很高興的。也是,平日裡韓墨樓忙於公務,無人承歡膝下,她肯定很寂寞吧?

  她猜想婆婆在秀水居整了那一塊地方,不完全是因為過慣了勞務的生活,也是因為太無聊、太寂寞,反正閒著也閒著,總得找事做。

  在古代,女人待在後院不是繡花就是磕牙,之前那一個多月待在顧家,可悶死她了。現在可好,有秀水居那一方田地讓她活動筋骨,她實在太感恩婆婆了。

  「小姐,」聊著聊著,小節不知想起什麼,突然有感而發地說:「今天回門,見著少夫人,奴婢真心覺得你能嫁給大人真是太好了。」

  「小節,」馬嬤嬤提醒著她,「咱們現在在韓府,你得改口叫夫人,怎麼老是忘記?」

  小節聳肩一笑,「我叫習慣了,一時改不了口嘛。」

  顧秋心不以為意地表示,「叫什麼都好,我無所謂的。」

  「這怎麼行?」馬嬤嬤微微板起臉來,「這是規矩。」

  「我看韓家沒那麼多規矩。」顧秋心啜了一口水,潤潤喉,「嬤嬤不覺得在韓家過得比在顧家還悠閒舒心嗎?」

  馬嬤嬤不否認這點。雖是官家,但韓氏母子倆毫無架子,府裡的氣氛也很輕鬆快意。

  「是沒錯,但……」

  「嬤嬤,輕鬆一點吧。」她打斷了馬嬤嬤,「來到韓家,我就是想過輕鬆快意的日子,韓府也沒多少人,這曉陽院裡平日又只有咱們三個,就別那麼拘束了。」

  「就是就是。」小節附和著,「小姐說得對,咱們來韓家就是要過舒心日子的。」

  從前在顧家,整天都像是被掐著脖子在過日子,來到韓府雖然只有三天,小節卻深深感受到兩家的不同,在韓家,空氣都彷彿不一樣呢。

  「你這丫頭!」馬嬤嬤瞪了她一眼,「可別給夫人闖禍。」說著,往小節的胳膊擰了一把。

  小節躲了一下,輕啐著,「嬤嬤就是愛窮擔心,我能闖什麼禍呢?」

  「就是不知道你會闖什麼禍,才要特別警告你。」馬嬤嬤神情嚴肅地說。

  「行了,嬤嬤,我知道的。」小節微嘟著嘴,「不過,韓家什麼都好,就是日子過得差了一點。」

  顧秋心微怔,「日子差在哪裡?」

  「奴婢以為小姐嫁進韓家後,能過上好日子的。」小節環顧四周,話中有幾許感慨,「可是小姐瞧,韓家比起顧家是不是寒愴了些?」

  她微微笑,「我覺得挺好的呀。」

  小節眉心一擰,「好在哪兒?」

  「這表示他是個清廉的好官呀!」她道:「若這府邸精雕細琢,僕從如雲,難道你們不會覺得他是貪了民脂民膏來的?」

  想她在二十一世紀見的那些個官員民代,一個個吃相難看,巧取豪奪,哪一個把人民的福址放在首位?哪一個不是想著自身的利益?  

  「吃不過是三頓,睡也不過就一張榻,不必那麼講究。」她神清氣爽表示,「再說了,咱們在顧家的時候,又能吃上什麼山珍海味,睡上什麼細絲軟綢?在韓家,起碼還多了份自由跟逍遙。」

  馬嬤嬤點頭稱是,「夫人說得一點都沒錯,小節,你最好謹言慎行,像剛才那樣的話可別再胡說!」

  「我知道。」小節微微縮了縮脖子,「我也只敢在這兒說呀。」

  然而她們的話,站在門外的韓墨樓聽得一清二楚。

  因為不想府裡有冗員,曉陽院在過去也就只有兩名負責灑掃候傳的僕役,而心硯跟得勝是跟在他身邊侍候的,他在,他們才會在。

  顧秋心嫁進來後,因為有小節跟馬嬤嬤貼身侍候,她又不喜歡有太多人在院子裡來來去去,便將那兩名僕役交給管家重新安排,雖然院子裡現在只有她們主僕三人,但有任何需要,只要出院子門便能喚來就近的府衛或僕從。

  因為總是晩歸,不想驚擾她,他早已吮咐所有人見了他都不必特別通報,也因此韓墨樓才能在這麼近的地方聽見她們的對話。

  聽見顧秋心這番話,他感到十分歡愉及踏實,雖說她偶爾有點小小古怪,但他真沒娶錯人,可是聽她們說的話,好像她在顧家吃不好也睡不好,這是為什麼?她那日向娘親請安時也透出類似的訊息,到底怎麼回事?

  「大人,您不進去?」身後的心硯壓低著聲音問。

  他轉頭看了心硯一記,臉上寫著「你急什麼」,揮揮手,他以眼神示意心硯去幫他備水沐浴洗漱。

  心硯點了點頭,轉身便躡手躡腳的走開。

  這時,裡面又傳來顧秋心的聲音——

  「誰在外面?」

  「是我。」韓墨樓不知怎地心頭一悸,可臉上卻是一貫的氣定神閒。

  見他走進來,馬嬤嬤跟小節急忙福身,「大人。」

  他以眼神示意她們免禮,然後走向顧秋心。

  顧秋心起身,沒見心硯跟得勝跟進來,疑惑地問:「心硯跟得勝呢?」

  「心硯去幫我備水,得勝我吩咐他去找近衛隊長說點事。」韓墨樓注視著她,「今天回門,一切都順利吧?」

  「順利。」她兩字帶過。

  「我沒能陪你回去,岳父跟岳母大人可有說什麼?」

  「父親不在,我母親也沒多問什麼。」顧秋心一派輕鬆地回答,「沒什麼事,你不必放在心上。倒是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

  聞言,他微頓一下,「你說。」

  「打明早開始,我們都去秀水居陪娘一起用早膳,如何?」未等他表示意見,她興高采烈地續道:「咱們家三口人,沒理由湊不在一起吃頓飯吧,我今天已經跟廚房的辛叔說了,明早請他準備三人份的素菜。」

  韓墨樓微微愣住,兩隻眼睛望著她。

  他沒說話,教她猜不出他的心思,「怎麼了?還是你有什麼其他想法?」

  「你都已經吩咐辛叔了,還問我有什麼想法?」他濃眉舒展,唇角一勾。

  她疑怯地看著他的臉,略有不安,「你……覺得不妥?」

  古代的女人都以夫為天,容不得自做主張,她是不是逾越了分寸?

  韓墨樓定定地望著她,胸口滿溢著歡悅及欣慰。雖然她是因父母之命而嫁,按她的說法,她是還沒喜歡上他就先嫁給他了的。

  儘管沒有她所謂的「情」,可他確切的感覺到她的不排斥,甚至非常樂意及富有熱忱的想融入這個家,亦將自己視作韓家的一份子。

  「謝謝你。」他深深注視著她。

  她一愣,疑惑出聲,「啊?」

  「謝謝你把自己當成這個家的一份子。」

  迎上他專注又熱切的雙眸,她一時忘了呼吸,整個胸腔蓄滿了熱氣,然後漲紅了臉。

  「這不是應該的嗎?」她有點難為情,「我只是覺得娘一個人用膳怪寂寞的,所以……」

  「就依你說的辦。」他說完,眼底漾滿感激,「我先替娘謝過你了。」

  「謝什麼呀?」他越是認真的誇她,她越發覺得不好意思,「晚了,你趕緊去洗漱沐浴吧!」說著,她不自覺地伸手推了他一把。

  他先是微頓,然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唇角若有似無的再度輕揚,「嗯,你先歇下吧。」語畢,他旋身走了出去。

*             *             *

  知道韓墨樓跟顧秋心要同自己一起用早膳,韓老夫人十分歡喜,再從兒子口中得知此事是顧秋心提議,她便越發心生喜悅了。

  正如兒子當初所說,顧秋心確實是個討人喜歡的站娘,雖只有幾天時間,她已經覺得這媳婦貼心得很。

  她沒有富家千金的嬌氣做派,相處起來很是舒服,儘管有時候她覺得她的言行舉止不似名門閨秀,可那些都無傷大雅。

  顧秋心個性純稚心思細膩,記性又好,沒幾天已經記熟了府裡所有的面孔及名字,每天只要出了曉陽院,不管見了誰,是什麼身分,她總是親切又主動的喊出對方的名字,一點主子的架子都沒有。

  接下來的日子,韓墨樓只要一出門,顧秋心便到秀水居陪著韓老夫人談天或做農務。她一點都不嬌貴,那些對尋常姑娘來說有點粗重的活兒,她做起來竟是游刃有餘,而且輕鬆上手。

  待在韓老夫人身邊,顧秋心知道不少關於韓墨樓的事。說來也實在好笑,二十一世紀的人是認識了解一個人,才決定跟對方步上紅毯,可古代的人卻是在拜堂成親,甚至洞房後才開始認識對方。

  未來的人,因了解而結合,也因了解而分離,古代的人呢?

  自韓老夫人口中,她知道韓墨樓幼年喪父,是其父的朋友魯慮收留了他們孤兒寡母。

  魯慮不只照顧他們的生活,還讓韓墨樓在他置辦的學堂裡跟著他的獨子魯自行及其他學生一起求知。魯慮將他視如己出,不只用心教導栽培,還讓他跟魯自行一起拜師習武,強健體魄,磨練心志。

  韓墨樓與魯自行年紀相仿,性格脾氣又相近,兩人情同兄弟,之後他跟魯自行同赴京求取功名,兩人皆不負所望,金榜題名。

  如今,魯自行是通州府尹,施政有方,深得民心,而李香君的伯父李興利正是前任的通州府尹,後來遭人上摺子彈劾其貪污受賄,雖然後來因證據不足而安全下莊,但頂上的烏紗帽還是不保。

  李香君在顧府的地位也因為其伯父遭去職而搖搖欲墜,話說回來,顧家為了做買賣,還真是拼了命的跟當官的牽扯上關係——顧秋豐娶了李興利的親侄女,她則嫁了韓墨樓。

  是人,沒有不愛財的,只要取之有道、不傷天害理,稍微投機取巧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說封建時代,就是未來的二十一世紀,官商之間也總是有牽扯不完的關係。

  水至清則無魚,做生意的需要當官的打通門路,當官的也需要做生意的配合政策,兩方有著相輔相成、各取所需的微妙關係。 

  但若顧家與官家結親都有其目的,那麼……顧家需要韓墨樓幫上什麼忙?不自覺地,她又想起那日翟烈帶人登上畫舫之時,顧秋豐命人將木箱沉入水中之事。

  翟烈說箱中都是藥材,若只是尋常藥材,顧秋豐為何……

  這事,她始終感到困惑。

  晩上,顧秋心早早就讓小節跟馬嬤嬤回去歇著。

  在房裡畫設計圖,她打算在秀水居幫婆婆搭棚架,種植爬藤瓜類,她還預計在棚下弄張大矮桌,像韓劇裡看見的那種,人可以坐在上面吃飯喝茶聊天。

  她已經跟王管家提過這事,王管家還幫她找了府裡的僕役立山來幫忙。立山入府做事前是木匠,手藝不差。

  構思得太過入神,竟連韓墨樓走進內室,甚至站在桌旁,她都沒發現。

  「在做什麼?」韓墨樓睇了好一會兒,終於出聲。

  聽見他的聲音從那麼近的地方傳來,她嚇了一跳,抬起頭,見他已沐浴更衣完畢,一身輕爽的站在旁邊,她愣了愣。

  他取起她的紙張,「我以為你在畫山繪水,看來不是。」

  「是瓜棚的設計圖。」她說。

  「瓜棚?」他好奇地又看了看她畫的東西,「這上面的是瓜棚,那旁邊跟底下是什麼?」

  「是籬笆跟坐臥的檯子。」

  他微微蹙起眉頭,不解地看著她,「我沒見過這樣的籬笆,坐臥的檯子又是什麼?」

  她將設計稿從他手裡抽回,攤在桌上,解釋給他聽,「我要幫娘打造一處休憩的小天地,這上面搭上棚架,可以種植爬藤類的瓜果。這兩面立起籬笆,這籬笆竹條交岔處可掛上花草植栽。這一面呢,我要砌個簡易的磚灶,勞務之餘,我跟娘可以在這兒燒水煮茶,品嚐茶點。」

  她興高釆烈地繼續說:「還有這個檯子,平時可以在上頭吃吃喝喝,但只要攤上張軟墊,就能在午後打個小盹,秀水居還有多餘的地兒夠用的。」

  聽著她的計劃,再看著她臉上那愉悅的表情,韓墨樓不只看痴了,一天的公務辛勞彷彿也得到了緩解。

  「欸!」突然,她一臉正經的看著他,「你先別走漏風聲,為了給娘一個驚喜,我已經跟王管家及立山商量好了,先在別處將棚架、籬笆跟檯子製作好,然後再移至秀水居組裝搭建。我預計在中秋前完成,那麼中秋時就能在那兒賞月了。」

  「娘一定會很開心的。」他注視著她,溫柔微笑,「一眨眼,你嫁進我們家也兩個月的時間了,自你進門後,娘每天都很歡悅,往日靜寂的秀水居也總是歡聲笑語不斷……」

  「我娘……」她想起在二十一世紀的媽媽,再想起顧秋心早逝的生母,忍不住一陣鼻酸,「我跟我娘親已經永遠的分開,再也不會相見,母女緣薄,實在無奈。」

  說著,眼角迸出了她未發覺的淚珠,「嫁進了韓家,發現娘是個溫情樸實之人,我與她很是投緣,自然也就將她視如親娘般,希望能與她為伴,也希望她天天都開心……」

  她話未說完,他已伸出手,一手捧著她的臉,一手揩去她眼角的淚水。

  迎上他那溫柔漾著憐惜的目光,她心頭一陣悸動。

  何止韓老夫人是個溫情之人,他也是呀!

  「娘身子弱,掉了幾胎才好不容易生下我,本以為之後可以為我再添三兩個弟妹,卻不料父親驟逝,她這心願再也無法實現。」他那幽深的黑眸裡,滿溢著感激及欣慰,「你來了,她像是多了一個小女兒般,不知有多歡喜。我少時為求功名,晝夜苦讀,求取功名後又因為公務繁忙無法經常承歡膝下,娘雖不說,但想必十分寂寞,其實該謝你的人是我……」

  在他目光注視下,她莫名有點羞赧,低下頭,身子稍稍往後一縮,然後再抬起臉來看著他。

  「你不必謝我,這是我對你的回報,我已是你的妻子,你理解並尊重我的一切,所以……」

  「因為我的心很大。」他打斷了她。

  她微頓,疑惑地問:「心……很大?」

  他點頭,「我要的不只是名實相符的夫妻關係,我還要你的,你真心實意想成為我韓墨樓之妻的心。」

  聞言,她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胸口像是被輕槌了一下,不痛,但有種說不上來的難受,可那難受不是苦的,是甜的。

  甜得難受。

  「我的好兄弟為了娶一個自己選的女人,鬧騰了好些日子,當時的我無法理解,只覺得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約之言,人皆如是。」他笑望著她,「其實你洞房之夜對我說的那番話,他也說過差不多的。」

  「你說的是通州府尹魯自行?」

  「你知道?」他微頓。

  「娘跟我說了韓、魯兩家的事……」話題轉到魯自行身上,她突然覺得輕鬆許多,「她說爹早逝,是魯家接濟了你們母子,你有今天的成就,恩師厥功至偉。」

  提起恩師一家人,韓墨樓眼底有著一絲溫情柔軟。

  「幸好你沒丟了恩師的臉,順利考取功名,光耀門楣。」她說。

  「我考取功名不是為了光宗耀祖,而是為了興利除弊,造福社稷。」他神情一凝,眼神中透露著憂國憂民的愁思,「前朝上至朝堂,下至州官多是狼戾殘忍、昏庸無能之輩,權勢及資源落在那些立身不正之人手中,百姓苦不堪言,父親認為若未能有一官半職在身,實在難有所作為,只可惜他時運不濟又英年早逝,夢想未能實現。」

  其實,她已從婆婆口中得知他幾年來官運低落、仕途多舛,便是因為他正直敢言,清廉公正,不諳為官上位之道,亦不懂得逢迎上意,才會錯失一次又一次的升遷機會。

  他考取功名,不為利祿,而是為了謀庶民百姓之福,這等情操,令人敬佩。

  她用崇拜的眼神看著他,給予他讚美及鼓勵,「我知道你為何做官,也知道你仕途並不順遂,但別忘了你的初心,別隨波逐流,別讓這濁世污染了你。」

  聽著她這番話,他胸一熱。

  「不過呢,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講的是人情世故,光會做事是不夠的,你也得學著怎麼做人。」她給了他一點小小的建言,「你的魯兄弟必定跟你相同,都是正直之人,可為何他官運亨通呢?當然運氣是很重要,不過我想……他一定比你圓融世故得多。」

  他點點頭:「確實,自行他經常說我這耿直的性情很是壞事,但我只是不願辱沒了先父及恩師的聲名。」

  「外圓內方是為人處世之道,磨去你的稜角,保有你的正直,我相信你能做得更好。」

  她這番言論讓他越發對她感到佩服,她年紀輕輕,又是養在深閨後院的閨閣女子,平日裡見的、談的都是那些日常之事,可當她提起世道、提起政治,又有一番非凡的見解。

  「你總是令我感到驚奇。」他直視著她。

  「哪方面?」她問。

  「各方面。」他深深地注視著她,「我越來越慶幸當初我沒被你說服,依舊堅定的娶你過門。」

  聽著,她臉一熱,卻故作不馴地反駁,「咱們一起生活還不算久,你現在下定論未免太早,說不定再過個一年,你就想休了我呢!」

  韓墨樓唇角一勾,「那就讓時間證明吧!」

  她視線一斜,迎上他專注而熾熱的眸光,頓時屏住了呼吸。

  她初時還真以為他是個無趣的讀書人呢,第一次在黑風寨見到他時,他表現得冷冷的,不多話就算了,臉上也沒什麼表情,當時她還想著以後要跟這種男人生活,那可真像是住在廣寒宮裡。

  如今,她對他的看法不同了。

  只要他們獨處,他總是用熾熱的眼神看著她,毫不隱藏,那霸道的、理直氣壯的目光,總是燒得她全身發燙。

  這男人,根本是扮豬吃老虎。

  「對了,」她話鋒一轉,「你的魯兄弟為了娶一個自己喜歡的女人而鬧騰了一些時日,現在可覺得值得?」

  「值得。」他說:「他們夫妻感情和美,也已育有三名子女。」

  她微微瞪大了眼睛,「三個了?魯兄弟今年貴庚?」

  「與我同齡。」他說。

  「人家都生三個了?」她忍不住嗤地一笑,「你輸慘了。」

  他不以為意,反倒深深的看著她,「我會追上的。」

  她一頓,意識到自己給自己挖了個深坑,尷尬地乾咳了兩聲,故作鎮定,「我……睏了,不聊了。」

  說著,她把東西擱下,飛快地溜上了床。

*             *             *

  亥時,虞縣縣衙左翼樓的書齋裡,仍舊燈火通明。

  書齋裡除了韓墨樓,近衛得勝,隨侍的心硯,還有師爺左平,總捕頭司徒敬及副手藍玉夫。

  韓墨樓初到虞縣時,發現縣府衙門官兵無能,文員散慢,為了整飭官紀衙務,他找來自己的人馬,遣走頑劣乖張,貪妄散慢之輩,重新招募新血。

  左平是他在京城任職時的同僚,為人正直廉明,可與他無異,皆不受上位者的青睞,早早辭官回老家當教書先生,在他去信邀請後,便帶著一家老小前來虞縣為他效力。

  司徒敬跟藍玉夫是他習武時的同門兄弟,跟魯自行亦是交心舊識,司徒敬本是魯自行府衙裡的教頭,他為了整頓衙門,於是向魯自行借人。

  藍玉夫原是一間武館的武師,一聽說他這兒需要支持,二話不說就邀了十數名武館的有志之士,跟著司徒敬來了。

  有了這些可靠的左膀右臂相助,虞縣官衙總算慢慢有了起色及進步,加上這半年來多方察訪,他才知道前任告老還鄉的知縣馬良,根本是個貪賄之徒。

  他以職務之便,圖利商賈,對他們大開方便之門,不只賤價出租公田,讓那些富人以微薄薪酬找來窮人為他們耕種,甚至還將職等較低、不易察覺的公職賣給一些仕紳富戶。

  馬良在虞縣十年時間,對縣務毫不用心,眼底只有酒色財氣,每每想到這樣的貪官污吏竟可告老還鄉、全身而退,他便感到憤怒。

  「左師爺,你與商會那邊交涉得如何?他們可願重新擬定公田租約?」他問。

  「先前的租約一打十年,如今還有三年才到期,商會裡的那些個大老爺們都堅持等到約滿。」左平一嘆,「有契約在手,他們站得住腳呀。」

  韓墨樓濃眉一皺,嗤一聲,「一約十年?還真是穩賺不賠。」

  「馬良肯定從商會那兒得了不少好處。」左平說著,眼底有著無奈。

  「那是當然。」韓墨樓神情一凝,聲音低沉、微帶慍意,「官商勾結,事事剝削,那些窮人小農只能為人牛馬,實在不公不義。」

  「確實如此,但商會那些人在城裡呼風喚雨,又有租契在手,恐怕官府也無法動他們分毫。」左平說著,又輕嘆了一聲。

  韓墨樓沉默須臾,若有所思,「我岳家是商會一員,若有必要,我親自走一趟顧府,請岳父出面斡旋協調。」

  左平卻面有憂色,「大人,顧老爺雖無承租公田,但與各家商號富賈皆有交情,其買賣的糧抹有六成都是向這些人收購,要是重新擬定租約恐怕也會損其利益,我怕他不會答應大人所託,與這些仕紳們交惡。」

  韓墨樓當然知道這其中的利害關係,但為了公義,他仍得一試。

  「我明白,可這是目前唯一途徑。」他以希望的眼神看著左平,「總之你繼續與他們交涉,後續再議。」

  左平一揖,「卑職明白。」

  韓墨樓轉而看著司徒敬跟藍玉夫,問道:「之前西北流民在街頭行盜竊之事,可有斬獲。」

  「大人,屬下已逮捕十數名盜竊搶奪者,他們全是西北戰事之後的孤雛。」司徒敬續道:「屬下得到消息,他們這些人也在西北各城到處流竄、鬧事行搶。」

  韓墨樓神情一沉,面有憂思。

  「戰後孤雛流民四散流竄,未能得到安置,飢餓起盜心,也是難以避免。」韓墨樓又問:「他們可有群聚之處?」

  「經屬下審訊,獲知他們常在城北的屠生巷出沒。」

  「屠生巷是三教九流、龍蛇混雜之處,這些孤雛在那種地方,極易遭到利用。」韓墨樓思考時,總習慣性的以中指搓揉眉心,此時,他的眉心已有一道紅色痕跡。

  「大人,在屬下審訊他們時,還獲知一件不尋常之事。」韓墨樓眼瞼一抬,神情冷肅,「司徒兄說吧。」

  「這事……」司徒敬面有猶豫,欲言又止,斜眼瞥了藍玉夫一記,似乎在徵詢藍玉夫的意見。

  韓墨樓視線往藍玉夫臉上一掃,「是什麼不能說的事?」

  藍玉夫性情耿直,情緒奔放,說話做事直截了當,不拖泥帶水。他按捺不住,沖著司徒敬說,「你不好說,那我說好了。」

  說完,他也不管司徒敬同不同意,開口便道:「我們發現一件不尋常之事,與顧家有關。」

  聽到「顧家」二字,不只韓墨樓微震,左平、得勝跟心硯也都露岀驚疑的表情——藍玉夫口中的顧家,應該就是韓墨樓的岳家吧?

  「大人,我們從那幾個遭逮捕的孤兒口中得知,在他們之中,有個名叫六子的少年在去年入了黑風寨,那個少年偶爾會進城走動,之前還跟他們碰上了,」藍玉夫續道:「他們聽六子說,十天前黑風寨在牛溪道上劫了一批貨。」

  六子?他之前上黑風寨要人時,便是一個名叫六子的少年領他到寨子口等候換好裝的顧秋心。

  名字跟人對上了,那消息肯定不會有錯。

  只不過,牛溪道沿著水路而辟,離官道有點距離,因為偏僻,鮮少有人借道而行,為什麼運貨的商隊會選擇這條路?

  再者,牛溪道不在黑風寨活動範圍之內,黑風寨又為何跑到牛溪道去劫貨?

  「黑風寨劫的是什麼貨?」他問。

  「說是一些布疋跟藥材。」

  「顧家的?」他嗅到一點不尋常的味兒。

  「正是。」藍玉夫回答。

  難怪司徒敬要吞吞吐吐的,這事確實有點蹊蹺,況且都過去十天了,為何顧家沒報官?又是什麼貨物,竟讓他們捨棄安全的官道走了一條偏僻小路?  

        而且,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幾個月前,顧家的畫舫在離川遭劫,顧秋心因此落水,可顧家卻未提隻字片語,刻意隱瞞。

  當初,他以為顧家或許是顧及顧秋心即將出嫁,怕損了她的閨譽,導致婚事生變,才會隱而不揚,可如今再加上這件事,還真是啟人疑竇。

  「大人,興許是顧家爺不想令您擔憂,給您添麻煩……」司徒敬猜測。

  韓墨樓不語,若有所思。

  他想,他該親自問問那幾個孤兒。

  「今兒晚了,明早我要審訊那幾個孩子。」他說。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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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7 23:42:27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大義滅親

  今晩,韓墨樓一如往常晚歸了。

  他接下知縣一職,為了整頓縣政,天天早出晚歸,常常他回來時,顧秋心已經睡了,而顧秋心還沒睡醒,他人已經坐在書房裡看書。

  她不知道他一天睡幾個時辰,只擔心他再這樣下去,恐怕會積勞成疾。

  之前暗中幫婆婆做的棚架、籬笆跟檯子都已經完工了,今兒立山跟幾名僕役將物件搬到秀水居,並慢慢組裝起來時,她看見婆婆臉上驚喜又安慰的表情,深深感到歡愉。

  果然,帶給別人幸福及愉悅,自己也能感受到幸福及愉悅。

  組裝完畢後,她又親自領著僕役們整理籬笆邊的造景,不只種下多種藤類瓜果的苗種,還種了一些依時節開花結果的植物。
  她知道婆婆不喜歡空有外表的植物,所以種下的全是可以入菜、入藥,或是用來泡茶的花草。

  槐花,每年的四、五月是花期,花瓣可以蒸、炒、炸,入餡包素餃子,口味清爽,還有淡淡香氣,亦能直接洗凈食用。

  木槿花,做法多樣,燒豆腐、煮豆腐湯或粥,口感爽滑。

  洛神花,花香淡雅,用來泡茶煮茶,清香提神,清心明目。

  南瓜,果實可吃,南瓜花亦蔬亦藥,具有養生效果,和著麵粉炸一下,口感酥脆,鮮香四溢。

  茉莉花就更不用說了,可入茶,亦可煮茉莉銀耳湯,適用於肚鬱氣滯。

  這些知識,她都是從韓墨樓書房架上的《醫典》學來的,她平時閒著沒事,就到他書房裡找書看,意外得知許多從前不曾接觸過的新知。

  忙了一天,終於搭建完畢,看著成果,婆婆臉上的笑意藏不住,而她的心也暖暖的。今天是美好的一天,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不小心讓磚塊壓傷了手指。

  一開始她不以為意,可晚上冼漱沐浴時才發現指尖都瘀血了。

  就寢後,手指頭一陣陣的抽痛,她在床上翻了好久才終於迷迷糊糊地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隱約聽見聲音,知道是韓墨樓回來了。

  為了不驚擾到她,他總是先去沐浴更衣後才回內室,而且還不准人出聲喊他,因為他實在太小心翼翼,有時她根本不知道他是何時上了床。

  她沒睜開眼睛,也沒翻身,只是靜靜地躺著。接著,她察覺到他坐上了床,但沒躺下。正困惑時,他輕柔又小心地托起她的手掌。

  她心頭一悸,原本還有點昏昏沉沉的腦袋,突然清醒過來。

  他在做什麼?此時,她心裡充滿了疑惑,一顆心臟撲通撲通的狂跳。

  他將她的手托在他那大而厚實的掌心裡,指腹輕輕地掃過她每根手指頭,然後,他輕聲一嘆。

  她原本平靜的心房此時鼓噪得厲害,她偷偷的咽了一口唾液,儘可能地不讓他發現自己已經醒了。

  她覺得好尷尬、好害羞,可胸口暖烘烘地,又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喜悅及幸福。

  是呀,居然是幸福。

  更讓她驚羞得差點跳起來的事情發生了,他、他居然在她手背上吻了一記。

  天啊,她腦子都快燒起來了!

  他究竟在幹什麼?她好想睜開雙眼問他。

  慢著,他該不會已經忍不住,想對她做什麼壞壞、色色的事情吧?

  就在她這麼想的時候,她察覺到他拿了什麼東西抹在她手指上,涼涼的,舒緩了原本不適的抽痛感。

  他在幫她擦藥?她猛地睜開眼睛,驚羞地看著他。

  看見她睜開雙眼,韓墨樓先是微頓,然後皺起眉心,嘴裡低低的念了她幾句,「不小心就罷了,還不用藥,瞧瞧你這手指,都瘀青成這樣了……」

  他的表情跟口氣明明就像在說「你真會惹麻煩」,可為什麼聽進她耳朵裡卻像是「你知道這樣有多教人心疼」……

  那藥明明是涼的,怎麼卻有一股子火熱從她的指尖光速般的往她身體各處竄,因為太害羞了,她下意識想把手抽回。

  他稍微用力地握住她的手腕,眸子深深望住她,沉聲地道:「別亂動。」

  「我、我沒事的……」她的聲線微微的顫抖。

  他臉上表情沉靜,淡淡地道:「我回來時,馬嬤嬤在院門候著,她說娘今天很開心,還告訴我你給磚塊壓了手指,卻等閒視之……」

  「馬嬤嬤真是瞎操心,不礙事的。」原來是馬嬤嬤跟他說的。

  他抬起眼睇了她一眼,「她是真的擔心你。」

  「我知道,她還是小姑娘時就跟了我娘,未嫁過人、也沒有一兒半女,所以一直把我當親生閨女看待。」說起馬嬤嬤,她眼底有著一絲暖意。

  「我問了她關於你的事。」他說。

  她微頓,「我的事?」

  他頷首,繼續小心地幫她塗抹去瘀膏,「我只知道你的親娘在你三歲時就去世,並不知道你從此之後在顧家過的是什麼日子。」說著,他不覺皺起濃眉,「原來你說過慣了粗茶淡飯的日子,並不是場面話,也不是矯情……」

  聽他的口氣,再看他那懊惱又痛惜的表情,她知道馬嬤嬤一定什麼都跟他說了。

  說起來,過著那種日子的人是顧秋心,不是她,她可一直都是爹娘疼姥姥愛的。

  「顧家來重男輕女,不說是我,就連趙氏親生的秋桐也沒受到憐愛。」她釋然一笑,「過去的都過去了,如今我可是苦盡甘來。」

  聞言,他微怔,不解地看著她。

  「嫁進韓家,多了一個娘疼我,手傷了,還有人大半夜幫我擦藥,哪裡不是苦盡甘來呢?」她俏皮的說。

  韓墨樓唇角一勾,露出了欣慰的笑意。嫁給他是甘呀?那真是太好了。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總之我現在是韓家人了,以前的事就不用再想。」她說得一派雲淡風輕。

  他幫她塗好藥,輕柔地將她的手擱下,問:「你不怨嗎?」

  她不加思索地搖搖頭,「不怨,我都嫁人了,只要跟他們劃清界線就好。」

  聽到她說出「劃清界線」這麼重的話,他心頭微震,疑惑地看著她。

  她斂起一臉輕鬆,正兒八經地解釋,「我的嫂嫂是前通州府尹的親侄女,我又嫁了你這個知縣老爺,明眼人都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吧?商人為利,自然得多方找門路及人脈,金脈、血脈及人脈是商人必備的三條脈,與為官者結親,便是為了人脈,而身為新任知縣的你應該就是顧家要的人脈。」  

  顧家明明是她的娘家……聽到她這番話,他有點吃驚,但在吃驚之後,又不知不覺地對她心生敬佩。

  「雖然我不知道我娘家需要你來打開什麼門,不過我知道你的心性,理解你的抱負,若無必要,你還是少與我娘家接觸吧。」

  顧秋心的這些話在韓墨樓心上敲了一記。

  顧家需要他打開什麼門?她何出此言?是否她知道些什麼?

  他忍不住想起今天聽司徒敬及藍玉夫所提之事,「顧家是你的根,你一下說要跟他們劃清界線,一下又要我少與岳家接觸,究竟是……」他語帶試探。

  顧秋心不打算拐彎抹角。若他是個愛富貪貴的人,她也擋不了他,可他不是,他如此的廉明自愛,她決計不讓顧家對他動歪腦筋。

  「有件事……我不得不說。」她直視著他,眼底雖有幾分掙扎,卻又無比堅定,「先前與兄嫂及秋桐妹妹搭畫舫遊河,遇到黑風寨登船打劫,兄長突然命人急急將畫舫上的十幾二十箱藥材全沉入川中,此舉一直令我不解……」

  韓墨樓想起今天司徒敬所稟之事,陷入沉思。

  劫匪登船,明明性命要緊,為何卻是急著先將藥材沉入水中?再者,顧家商隊為何捨官道不行,偏走了牛溪道及水路,貨物遭劫又為何不報官尋回?

  藥材,兩回都是藥材,這其中究竟有何玄機?

  「我父母都是嗜財如命之人,這些輸出及輸入的貨物當中,怕是有些違禁品或是黑市貨物吧!」顧秋心合理懷疑顧家偷偷運送及買賣一些違法物品,「我大膽猜測他們之所以將我嫁給你,也是為了疏通合法管道,以掩護他們的小小非法行徑。」

  既然她如此坦率,他也不需要逐字逐句地斟酌,「你何以確定是小小非法行徑?」他問得直白。

  顧秋心嫣然一笑,「他們雖愛財,可傷天害理之事還是不敢做的。我爹是個守財奴,哪裡有利就往哪裡去,可還不曾發過黑心財;至於我那在我娘親死後扶正的嫡母,儘管未善待我,但也都是一些小鼻子小眼睛的作為,還不曾真正的傷害我……」說著,她深深地吸了一氣,神情輕鬆,「總之,他們雖有道德上的瑕疵,但不至於罪無可赦。」

  聽到她如此分析自己的父母,韓墨樓先是懵了一下,旋即又忍不住地笑了。

  他目光一凝,兩隻黑眸深深地注視著她,「你知道嗎?其實今天我知道了一件事,而那令我感到困擾及掙扎,甚至焦慮著該如何面對你……」

  聞言,她眨了眨眼睛,「焦慮著該如何面對我?聽起來是件不得了的事……」

  他頷首,神情略顯凝沉,「你可知道西北戰事後,許多孤兒流離失所,湧入西北各城之事?」

  「略有耳聞。」這事,她在秀水居聽王管家他們說過。

  「近來這些孤兒在西北各城流竄,偷盜搶奪,鬧了不少事。」他續道:「昨兒總捕頭逮了十來個孤兒,卻從他們口中意外得知,在他們之中有個名叫六子的孤兒上了鬼哭山……」

  聽見六子這個名字,顧秋心兩眼圓瞪,「那不是……」

  「正是。」韓墨樓神情凝肅,「熟識六子的孤兒說,前些日子遇見入城的六子,他跟這些孤兒透露了一事,不久前黑風寨在牛溪道劫了一支商隊。」

  她香眉一擰,「是咱們城裡的?」

  他直視著她,「是顧家的。」

  「你……不知道,對吧?」她訥訥地問。

  「是的,顧家並未報官。顧家畫舫在離川遭劫,一開始顧家也不曾提及翟烈登船打劫之事。」

  「咦?」原來上次畫舫遭劫,顧家也沒說?女婿是知縣,自家的商隊遭劫卻不報官?這任誰來看都覺得不尋常吧?看來,顧家真的在買賣一些見不得光的物品,是走私黑貨嗎?

  「牛溪道偏僻,尋常商隊絕不會捨官道不走而走此路,所以……」韓墨樓的話到此停住,神情沉沉,「你怎麼看?」

  「顧家運的恐怕不是能見天日之物……」她問:「你知道是什麼嗎?」

  「據說是藥材跟布疋。」

  「又是藥材………」顧秋心思索著,「有什麼藥材是得如此偷偷摸摸買賣的呢?」

  「有些胡商在邊界買賣的藥物是朝廷禁止買賣的,偶爾有人借著合法貨物偷渡,但數量並不多。」

  「朝廷禁止買賣,應該不是因為這些藥材對人體有害吧?」她好奇地問。

  「那倒不是。」他詳細回答了她的問題,「據說有些境外藥材具有奇效,但因不記載在醫藥典籍之中,怕與其他藥物及食物混合之後反倒有害,因此才被禁止。」

  聽著,她點點頭,「物稀則貴,想必這些違禁品都能賣到好價錢吧?」

  「那是當然。」

  「這麼說來,顧家便是借合法掩飾非法,偷偷運進高價的違禁品私下流通?」她下意識地摸著自己的下巴,細細思考。

  突然,下巴一陣涼,一股嗆涼的味兒衝進她鼻子。

  「唉呀,涼死我了!」她忍不住嚷嚷起來,胡亂的抹著自己的下巴。

  見狀,韓墨樓一把抓住她的手,「你手上有藥,還抹?」

  她一臉「我受不了了」的表情,狼狽又可愛,看著,韓墨樓竟忍俊不禁地笑岀聲來。

  他起身去擰了一條濕布巾,速速返回床邊,一手端著她的臉,一邊溫柔地幫她擦拭下巴及臉頰。

  他那專注的眼神及輕柔的動作,像是一記響錘,重重的敲響了她的心鑼。瞬間,她心跳的速度快到讓她忘了臉上有多「酷涼」。

  他眼睛垂下,兩人的目光對上,她臉上一陣臊熱,心慌意亂、不知所措。

  「好、好多了。」她佯裝鎮定地輕推他的手,一臉嚴肅,「那你打算怎麼辦?」

  「你認為呢?」他反問她。

  「若顧家真有不法之事,當然不可殉私包庇,當辦則辦。」她不加思索地回答。

  他微微皺眉,「那是你娘家……」

  「無奸不成商,商者逐利,走點後門偏也是尋常,投機取巧或許無妨,但若是涉及大奸大惡呢?」她義正詞嚴,「如今你也只是懷疑,若日後掌握實證,不必顧慮我。」

  聽了她這些話,他彷彿放下了心中大石,露出輕鬆的笑意,然後深深地注視著她,「你總是讓我驚奇。」

  迎上他過分專注熾熱的目光,她有點羞澀:「怎麼說?」

  「你這小腦袋瓜子裡的想法,真不一般。」他衷心地讚美她,然後一臉認真嚴肅,「有件事,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見他一臉嚴肅,她也正兒八經地回應,「你說,看在你幫我塗藥的份上,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韓墨樓唇角一勾,娓娓道出公田租賃之事。

  她認真地聽完,若有所思。

  「如何?你認為我該去請你爹從中斡旋嗎?」

  她微微皺眉,搖了搖頭,「不成,我不是要你少跟他們接觸嗎?現在你怎麼好去欠他人情呢?我爹也是商會一員,他是不可能得罪那些富賈,損及他們及自身的利益的。」  

  「左師爺也是這麼說。」韓墨樓一臉「你肯定有什麼想法」的表情,殷切地追問:「那你……」

  「誠如我之前跟你說的,水至清則無魚,你是良駒,但這些商會人士是糧草,再好的馬若不吃糧,難行千里。」

  「難道讓我眼睜睜看著他們壓榨窮農,卻與他們……」

  「當然不是。」她打斷了他,「政通人和,缺一不可,若與他們交惡,那便是關起大門,築起高牆,他們是進不來,但你也出不去,所以你得開大門,拆高牆……」

  他聽得胡塗了,不覺皺起濃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不能跟他們硬碰硬,這對你日後施政並無絕對的利處。」說著,顧秋心細細端詳著眼前的他。

  從面相上看,這男人是個四四方方、有稜有角的人,讓他去跟那些人虛情假意斡旋,恐怕將他倒吊起來都辦不到。

  「讓我來扮白臉吧!」她提議道:「我是知縣夫人,當然要善用自己的身分,好好幫你打點嘍!」

  他好奇地詢問,「你如何打點?」

  她深深一笑,「你會問我事情,聽我意見,那些商會的大老爺們難道不會?」

  他微頓,忽地明白了,「你是說……」

  她點點頭,一臉心照不宣,驀地,她想起他所提及的孤兒一事,神情一斂,「對了,你明天是不是要審訊那些孤兒?」

  「是的,我想他們應該知道一些事。」

  「讓我一起去,好嗎?」她語帶徵詢及商量地問。

  他微怔,「你?」

  「嗯。」她輕點下巴,「這些孩子一路流浪,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頭,如今被逮,恐怕心裡十分驚惶。你跟司徒捕頭他們,一個個像是十殿閻羅,孩子見了你們,怕是嚇到話都說不出來了。」

  韓墨樓聽著也覺有理,點點頭,他笑望著她,「你明兒就跟我一起岀門吧!」

*             *             *

  「大人饒命,我們以後不敢了,不敢了!」

  見孩子們一個個跪地磕頭,韓墨樓忍不住皺起濃眉,眼底透著悲憫。

  這些孩子,最大的十五,最小的六、七歲,被關了一夜,想必都嚇壞了也餓壞了。顧秋心是對的,她是應該來。

  轉過頭,他望向此時才領著小節走進來的顧秋心,兩人視線交會,心意已通。

  顧秋心跟小節毫不猶豫的就往牢房裡鑽,孩子們見進來的是兩個年輕的姑娘家,先是一愣,都一個個瞪大著眼睛看著顧秋心。

  顧秋心看著他們,溫柔一笑,「都起來,別跪著。」說著,她轉頭看了小節一眼。

  小節點頭,立刻將手上的竹籃擱在地上,上頭的布一掀開,裡頭是一顆顆香味撲鼻、熱氣騰騰的肉包子。

  大夥兒見到熱騰騰的包子,眼底露出了渴望,可卻沒人敢伸手。

  顧秋心上前親自將他們一個個拉起,然後將肉包子遞到他們手上。

  幾個年紀較小的孩子不知已多久不曾吃到熱騰騰的食物了,一接到肉包子,就等不及的往嘴裡送。

  裡頭年紀最大的孤兒是個少年,他眼神疑怯,卻又透著堅毅,顧秋心想,他必然是這些孩子的頭兒。

  「你叫什麼名字?」她問。

  少年面有疑慮地看著她,牢門邊的得勝說道:「這位是韓知縣的夫人,問你話呢!」

  少年一得知她是知縣夫人,先是一頓,然後趕緊又要跪下。

  顧秋心輕托住他的手,「別跪,站著說話。」

  少年感受到她所釋放出來的溫情及和善,忍不住紅了眼眶,求道:「夫人,我願意擔過,請放過這些弟弟妹妹吧!」

  聞言,顧秋心溫柔一笑,「別擔心,韓大人沒說要責罰你們呀。」

  少年愣住,「可是我們、我們是因為偷盜,才會被逮進來的……」說著,他怯怯地看向司徒敬。

  「偷盜是不對,但念在你們年幼,若知錯能改,韓大人也是能既往不咎的。」顧秋心說著,輕拍了他抓著肉包子的手一下,「快吃吧!」

  少年聽了她這些話,緊繃的情緒一鬆,眼眶頓時紅了、濕了。

  他大口大口的吃著肉包子,眼淚撲簌撲簌的落下。

  在顧秋心的提議下,韓墨樓同意讓孩子們移往衙門的小後院,離開大牢,見著了天日,吃飽喝足的孩子們臉上不再驚惶不安。

  方才在光線幽暗、光源不足的大牢裡,顧秋心只隱約覺得他們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現在到了光照充足之處,她才真正看清孩子們的模樣。

  這一看,她忍不住一陣鼻酸,心痛不已。

  這些孩子臉上、身上有著大大小小的新舊傷口,原該天真無憂的臉上,只有絕望……她不敢想像他們都遭遇了什麼。

  他們乖乖地排排坐在院子的石階上,然後在顧秋心的引導下,一個個說出自己的故事。他們有些是失恃失怙,有些則是在戰時與父母走散、未知父母生死。

  其中有對姊弟、一對兄弟及一對兄妹,其他人都是毫無血緣關係,卻一路扶持走到這兒的夥伴。

  一路行來,他們餐風露宿,到處乞食。乞討未果又饑寒交迫時,就或偷或搶,幸運的時候能夠逃過一劫,抑或是遇到宅心仁厚、願意寬宥他們的苦主,運氣不好,吃一頓拳頭都是家常便飯。

  領頭的少年名叫平越,是孩子之中最大的,他的妹妹在逃難時死去,一路行來,他將這些毫無血緣關係的小弟弟小妹妹們帶在身邊,有福同享,有難他當,是這些孩子們唯一的依靠。

  顧秋心傾聽著他們的故事,而他們也對顧秋心敞開心房。

  「夫人……」平越悄悄地將視線瞥向遠遠坐在長廊另一頭的韓墨樓等人。

  他們之所以待在那麼遠的地方,是應顧秋心所求,孩子們已飽受折磨驚嚇,再看著那些個一臉嚴肅的大男人,哪裡說得出話來。

  「大人真的會放了我們嗎?」平越怯怯地問。

  顧秋心沉默了一下,目光一凝,「平越,放了你們後,你們能去何處?」

  平越一愣,露出不知所措又苦惱的表情。

  顧秋心掃視了孩子們稚嫩又悲傷的臉龐,「你要帶著他們繼續流落街頭,靠著乞食或是偷竊維生嗎?」

  平越眉心一皺,眼眶又紅了,「我、我不想……」

  「你剛才說你識字,會算數,對吧?」剛才平越提及自己的出身,原來他父親是教書先生,他自五歲便開始讀書寫字。

  平越點頭。

  「既然你有此專長,就能以此維生。」顧秋心問:「若我能替你謀份工作,你可願意?」

  平越一聽,毫不猶豫地點頭,「平越願意!」

  「那好。」她溫柔一笑,「我會請韓大人先幫你們覓個暫時安身之處,讓你們不必再流落街頭。」

  平越跟其他孩子們一聽,喜極而泣。平越率先起身,下跪磕頭,其他孩子見了,也跟著磕頭。

  「謝謝夫人、謝謝夫人!」

  「你們快起來!」顧秋心連忙扶起平越,然後以眼神示意小節幫她一起扶起孩子們。  

  長廊另一頭,韓墨樓、得勝、左平及司徒敬看著這一幕,面面相覷。

  「大人,不知夫人跟這幫孩子們說了什麼?」得勝好奇地問。

  韓墨樓目光沉靜地注視著顧秋心,眼底透著溫柔。在他眼裡的顧秋心就像顆太陽,到了哪裡都能照耀得人眼花,到了哪裡都能溫暖人心。

  他唇角勾起一抹微笑,淡淡地說:「咱們過去吧!」

  說著,他起身邁出步伐,三人見著,立刻跟上。

  孩子們見「大人們」走了過來,又立馬一個個像根杆子似的站好。

  顧秋心跟韓墨樓使了個眼色,似乎在暗示他不要太嚴肅,以免嚇著這些孩子。

  韓墨樓讀懂了她的眼神,下意識的小聲清了清喉嚨,「夫人可問岀了什麼?」

  「一時半會兒說不清。」顧秋心不囉嗦,直接切入正題,「不知大人可有地方安置這些孩子?」

  韓墨樓一點都不意外,他早已猜出她的心思,而且心裡已有了決定。

  「左師爺,」他看著一旁的左平,「我記得咱們在城南有座閒置的宅子,是嗎?」

  「是的,大人。」左平回答。

  城南的宅子本是前知縣馬良做為招待所之用,馬良卸任後宅子一直空著。

  「先把宅子挪做安置西北孤雛之用。」他說。

  「遵命。」左平一揖。

  顧秋心露出安心又愉快的表情,眼底滿是感激的看著韓墨樓,轉過身,她對著孩子們說:「你們先跟著左師爺去吧!」

  孩子們怯怯地點點頭,便要跟著左平離開,可走了幾步路,在他們之中年紀最小的女孩卻突然轉身奔向了顧秋心。

  在所有人都未能預料之時,女孩一把抱住了顧秋心,她什麼都沒說,只是緊緊地抱著她。

  那一刻,顧秋心的胸口好熱也好痛,鼻子一酸,眼淚瞬間在她的眼眶打轉,她壓抑著內心的蠢動,端起女孩那髒兮兮又帶傷的臉。


  深吸了一口氣,她努力的擠出一記溫暖的笑,聲音微微顫抖,「不怕,跟左師爺去,我會去看你們的。」

  女孩點點頭,對著她綻出安心的燦爛笑容,這才鬆手,旋身奔回去拉著一個小姊姊的手,然後跟著左平走了。

  韓墨樓未動聲色地走到她身邊,輕聲道:「移步到我書房吧。」

  她望著他,點點頭,卻發不出聲音。

  一進到韓墨樓的書房,顧秋心再也壓抑不住幾乎要崩潰的情緒,任由那悲痛的淚水潰堤。她低著頭,掩著臉,雖沒發出聲音,那微微抖動的肩頭卻將她的悲傷難過表露無遺。

  戰火下的孩子,在二十一世紀依然存在,以往看著新聞報導中那些因為戰爭而失去生命、身體殘缺或是饑寒交迫、瘦骨嶙峋的孩子,她總是感到痛心不捨以及憤怒。

  可當時,她什麼都做不了,只能捐款給紅十字會或世果展望會這樣的慈善機構以幫助那些可憐的孩子。

  而現在,她能做什麼呢?這些可憐的孩子就在她面前,她可以為他們做什麼?

  看著這樣的顧秋心,韓墨樓胸口一陣一陣的揪緊,他知道她是個善良溫情之人,他也看出當她見著那些孩子的時候,內心有多麼的激動。

  她有著一顆悲天憫人的心,有著滿腔的愛,這樣的她讓他無可自拔的愛上了、戀上了,甚至迷上了。

  他趨前伸出雙臂,一把將她抱進懷中。

  未料他有此舉,顧秋心先是一怔,身體不自覺地僵硬。她想,他知道她的情緒已到了臨界點,不然他不會要她到書房來,也不會把原本在書房守著的心硯跟隨侍的小節支至門外。

  他總是這麼細心,總是這麼溫柔,在他面前,她什麼都不必說,他便能理解她的需要、她的感受。

  在他寬闊的懷裡,她安心的釋放自己的情緒,不必壓抑、不必害羞。

  從沒有一個男人,能給她這般安心又自在的感覺。

  想起那相戀十年的鄭道德,她便也想起跟他交往時從不能安心做自己的「黃美貞」。為了迎合他,她必須變成他喜歡的樣子,就連縱聲大笑都像是罪過般,可她的戰戰兢兢、討好迎合,最後換來的卻是他的無情背叛。

  她以為來到封建的古代,她將過著比二十一世紀更憋屈的日子,尤其是她還嫁了個知縣老爺,可她萬萬想不到,在韓墨樓面前,她可以哭可以笑,可以不顧形象……

  她將臉埋在他厚實溫暖的胸膛之中,盡情享受著他所給予的溫情及平靜,慢慢地,她的情緒沉澱下來,眼淚也漸漸地收住。

  她將臉離開他的胸,抬起頭來望著他,而他,也正低頭深深注視著她。

  四目相對,她心中一片火熱,而他伸出手,溫柔地揩去她臉上及眼角的淚水,眼底漾著憐愛的笑意。

  「放心,孩子們會得到很好的照顧及安置的。雖然扣除每月固定的支出及餉銀,能用的錢不多,但我會讓左師爺儘可能的撥出錢來。」

  聽著他這番話,顧秋心的心情更是激動。他真的跟她心意相通呢!她還沒開口,他便明白她心裡的想法。

  之前偶爾跟韓墨樓聊時,她也知道官府因著前知縣的貪腐,以至於如今財政吃緊。他雖已努力節流,但仍無法開源,剛才自孩子們口中得知除了他們這一夥,城中還有不少孤兒流竄,若要收容這些戰後孤雛,想必需要一筆不小的經費。

  不成,她不能將這難題完全丟給韓墨樓,他要勞力費心的事多著了,她得為他分憂解勞才行。

  她想起自己從前也常利用閒暇時間去些輔導及慈善機構無償授課,給予家庭功能不足的孩子們陪伴及指導,如今她正可以將過去的經驗落實於當下。

  「大人,可以讓我全權處理安置孤雛之事嗎」她興沖沖地問。

  韓墨樓微頓,「你?」

  「你剛才也看見了,那些孩子十分信任我,對我也沒有戒備及畏懼,照顧孩子的事,女人就拿手,不是嗎?」她眼底閃耀著熱切,「我是知縣夫人,理當善盡我的義務及責任,愛民如子,就算我不是知縣夫人,也是你的妻子,妻子為丈夫分憂解勞也是應當,對不?」

  韓墨樓未語,只是專注地看著她,眼底有著對她的激賞、崇敬,還有愛戀。

  他不知自己對她是否真的一見鍾情,但他知道的是……那火沒隨著時間熄滅,反倒是越燒越烈了。

  確實,剛才見那些孩子如此信任她,甚至是渴望依賴她,他便可窺出她有著親和且讓人信服的特質,由她來安置照顧那些孩子再合適不過了。

  「行不?」見他不說話,只是兩隻眼睛望著她,她有點急了。她擔心他會因為她是女人,要她不該拋頭露臉或是干涉縣政。

  一絲柔情自韓墨樓黑眸深處流洩而岀,他伸出手輕輕的在她臉頰上抹了一記,「依你。」

  顧秋心一聽,忘情地撲進他懷裡,抱著他又笑又跳,「謝謝你!謝謝你!」

  此舉讓韓墨樓先是一僵,旋即臉兒一臊,可須臾,他不自覺的笑嘆出聲。  

  顧秋心意識到自己失態,速速跳開,故作鎮定,「大人,那、那我先回府了。」

  「嗯。」他頷首,眼底沒有一絲不悅。

  她旋過身,突然想起什麼又轉過身來。

  「大人。」

  「秋心。」

  目光迎上,他們同時出聲,因為同時出聲,兩人都愣了愣。

  「你說。」他溫柔一笑。

  「喔,我、我只是想問你晚上回不回府裡用晚膳?」她問。

  他點頭,「我今兒會早點回府。」

  「那好,我讓辛叔備膳。」她眨眨眼睛,望著他,「你呢?你要說什麼?」

  他深深注視著她,聲音低沉而溫柔,「沒有別人的時候,叫我的名字吧。」

  她愣了一下,臉兒有點發燙。也是,在外面,她尊稱他大人是合乎禮法,可他們兩人獨處時,還喊他大人就顯得生分了。

  「知道了。」她怯怯地答應了一聲,轉身便打開書房的門,帶著門外的小節離去。

  心硯隨後走了進來,隨口問了句,「剛才聽到夫人大叫,怎麼了?」

  韓墨樓想起剛才顧秋心一時興奮而跳到他身上的事,不自覺的竟又臉熱了。

  心硯盯著他的臉,「大人,您臉怎麼這麼紅?病了?」

  韓墨樓隨手在他額頭上彈了一記,「多事。」

  轉身走回書案前的同時,他胸口一陣暖一陣甜,忍不住地嘴角失守。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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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7 23:42:4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救命恩人

  城東,羅宅。

  羅家是縣城糧商之一,除了買賣種籽糧抹,亦有良田收成。羅家有田地近百畝,又租賃公田三十畝,底下有不少貧農代耕。羅老太爺是虞縣商會創會元老之一。

  羅老夫人對流水娘娘信仰虔誠,經常前去上香捐獻。她與羅老太爺育有一子三女,獨子羅敬初今年二十三,喪妻兩年,與其亡妻有一五歲獨子羅子聰,因是嫡子長孫,自出生便深受羅老太爺及羅老夫人疼愛專寵。

  這些訊息,顧秋心都是多方打聽來的。

  原因無它,只因羅家在商會中舉足輕重,極具份量,羅老夫人在一幫貴夫人之中又是說得上話、備受敬重之人。為了讓韓墨樓好辦事,顧秋心必須跟這些商會中的夫人小姐們打好關係。

  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而江湖脫不了人情世故的迂迴糾葛。

  今兒個是羅老夫人六十壽辰,城裡的富賈仕紳幾乎全員到齊,無一遺漏。羅家原本並未發帖給韓府,是顧秋心向顧家跟趙氏套交情後蹭到的消息。

  當然,關於羅老夫人的事情,也是趙氏告訴她的。

  趙氏喜愛鑽營,無利之事不做,無用之人不近。從前,顧秋心是個無用之人,趙氏從不將她放在眼裡,如今,她的身分不同以往,尤其上次她跟趙氏說了那番話之後,趙氏便意識到她已非往昔那個丫頭,自然對她的態度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稍早前,顧秋心便問得羅老夫人的喜好,特地親自去挑了一件可擺設於案上的繡屏。繡屏共有六面,分別繡上象徵福、祿、壽、喜、子、財的吉祥圖案,十分喜氣。

  為了不顯得冒昧失禮,顧秋心是等著趙氏、李香君跟顧秋桐來了,才一起進的羅府。因著之前韓墨樓為了公田之事與商會搞得不愉快,那些富戶商賈們見了她多少有點尷尬。但她因為自小便經常比賽跆拳道,早已見多了大場面,即使這宴會上除了顧家人她誰都不認識,依然表現得氣定神閒。

  她主動去向羅老夫人祝壽,並呈上自己準備的壽禮。

  「老夫人,晚輩不請自來,還請老夫人見諒。」她恭敬誠懇地說:「晚輩在此恭祝老夫人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

  來者是客,雖說顧秋心已嫁進韓家,但還是出身顧家,看在羅、顧兩家的交情上,羅家自然還是態度和善的。

  「韓夫人真是折煞老身了。」知道羅家未派邀帖,顧秋心卻還是帶著禮物登門祝壽,羅老夫人反倒理虧心虛了。

  「老夫人,晚輩知道你喜好秀致典雅之物,尤其是繡品,因此特地尋了一座案上的繡屏為您祝壽。」說著她以眼神示意小節及臨時被韓墨樓派來出公差的心硯呈上繡屏,繡屏呈上展開,羅老夫人看著那精細非凡的巧物,很是歡喜。

  「韓夫人真是好心思。」羅老夫人和善地稱讚,「卻之不恭,老身便收下韓夫人這份大禮了。」說著,她示意一旁的獨子羅敬初上前。

  羅敬初趨前代母親收下賀禮,讓僕婢將禮物置放到廳旁。

  送完壽禮,顧秋心便領著小節跟心硯到外面交際,此時宴席未開,所有人都在園子里談天說地。

  顧秋心意識到那些夫人小姐們都顧忌著她知縣夫人的身分,刻意閃躲以避免跟她接觸,即便她努力借故攀談,她們也是虛應幾句便想方設法的走開。

  「夫人,看來大人真是得罪這些大老爺們了……」小節見她吃了幾碗閉門羹,在一旁悄聲地說。

  「不要緊。」顧秋心不以為意,「伸手不打笑臉人,我好歹也是知縣夫人,這些人總不至於太不給臉面,只要我勤快一點,總能打進她們的圈子。」

  「夫人……」心硯也勸道:「既然那些人都躲著咱們,不如咱們先入座吧?」

  她忖了一下,不自覺地嘆了一口氣,「也好。」

  話罷,她領著小節跟心硯便要往擺宴的大廳走去,才剛抬起腳步,便聽見有人尖叫,聲音又急又驚,還帶著泣聲——

  「來人啊!救命啊!」

  原本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聊天的人們都被那拔尖的聲音驚動,循著聲源望去,只見一名羅府丫鬟癱在地上,手指著池塘,渾身顫抖,「小少爺、小少爺他……」語未成句,她已「哇」地大哭出聲。

  顧秋心意識到有事發生,一個箭步便衝了過去。

  見狀,客人及羅家僕婢們也跟著跑了過去。

  顧秋心往池裡一看,只見一名身著綠色衫褲的孩子面朝上的浮在水面,羅府丫鬟說他是小少爺,她心想,這孩子應是羅敬初之子羅子聰。

  她想也不想,縱身便往池裡跳,在所有人的驚呼聲中游向那孩子。當她抓到孩子,卻發現他一動也不動了。

  在她將孩子撈上來時,聽聞消息的羅老太爺、羅老夫人及羅敬初都已經趕至,她才將羅子聰平放在地上,羅家人已圍了過來。

  「老天爺啊!不、不……」見金孫臉色慘白,一動也不動的躺在那兒,早已沒了氣息,羅老夫人放聲大哭,教人鼻酸。

  雖說孩子不知道何時落的水,也已經沒了呼吸,但顧秋心不想放棄任何一個跟死神搶人的機會。

  「老夫人,你先挪挪。」她輕輕推開正在嚎哭的羅老夫人,上前檢査羅子聰的呼吸脈搏,以及呼吸道是否阻塞。

  看著她奇怪的行為,大家都瞪大了眼睛,議論紛紛,然後就見她打開孩子的衣服。

  「韓夫人,你這是做什麼?」羅老太爺見狀驚問。

  「羅老太爺、羅老夫人……」救人是爭分奪秒之事,顧秋心沒空對他們解釋,「救人要緊,先讓我試試。」  

  羅家人都慌了亂了,眼下也不知道還能做什麼,只能焦急的圍在旁邊。

  「韓夫人,你……」羅敬初眼底透著憂傷及困惑,可又不知為何莫名地對她有著期待。

  「羅老爺,事不宜遲,先讓我試試吧!」顧秋心說著,不等他同意,便開始對羅子聰做起心肺復甦術。

  會不會有事啊?見她用力按壓著孩子的胸口,圍觀的人們對她的行為感到怪疑,可沒人再出聲,顧秋心專注地為孩子做胸處按壓,並默念著次數,維持規律的節奏胸外按壓三十次後,她對他進行口對口人工呼吸。

  「唉呀,這、這是做什麼呢?」見她捏著羅子聰的鼻子,對著他的吹氣,旁人都驚呼出聲。

  顧秋心心無旁騖,依著胸處按壓三十次、人工呼吸兩次為一個循環,默默計算時間及次數。

  在她重複做了十幾次後,孩子的胸口開始起伏,倒抽了一口氣,然後恢復了自主呼吸,並緩緩的睜開眼睛。

  看見這一幕,眾人又再度驚呼,羅家人也難以置信地望向兩人。

  「子聰,看看姨的手。」她在羅子聰眼前比了「YA」的手勢,「這是幾根手指頭?」

  「兩、兩根……」羅子聰雖虛弱,但意識清楚。

  她微笑稱讚,「好孩子。」顧秋心將孩子托起,輕輕的拍撫著他的背。

  「聰兒、聰兒啊!」羅老夫人再也忍不住地衝上來,一把抱住失而復得的金孫。

  金孫從鬼門送前被救了回來,她像是擔心一鬆手便又會失去般,牢牢的、緊緊的抱在懷中,然後滿懷感激地看著顧秋心。

  「韓夫人,謝謝你,你是活菩薩、是活菩薩呀!」

  「韓夫人,你是我羅家的恩人!」羅老太爺也情緒激動。

  圍觀的人們嘖嘖稱奇,都不相信她居然能將一個沒了氣息的孩子給救活,而且不靠任何藥物。

  也在圍觀人群之中的趙氏、李香君及顧秋桐更是吃驚,因為她們從來不知道顧秋心有此救人神技。

  「秋心,你……」趙氏臉上滿是困惑,「你是如何辦到的?」

  趙氏的問題,其實也是所有人想問的問題。此刻,幾雙眼睛盯著她看,每個人都想得到一個合理的解答。

  看著他們,顧秋心頭一揪。糟了,她怎麼跟這些古代人解釋心肺復甦術呢?她一心只想著救人,都忘了那些動作對古代人來說有多麼的不可思議,弄不好,還以為她會什麼妖法邪術呢!

  倏地,她靈光一閃,想到了一個絕佳的解釋——

  「是流水娘娘教我的。」

  聞言,所有人都露出狐疑,困惑的表情。

  「我落水後,一度在生死關頭徘徊,昏迷不醒,就是離川畔的流水娘娘大顯神威,把我給救了。」她繼續胡謅,「剛才見子聰沒了氣,我腦子裡就有個溫柔的聲音一直催促我,還一個步驟一個步驟的教我,我不過是按著腦袋瓜裡那個神奇的聲音做那些事,沒想到孩子真的活過來了。」

  「什麼?」趙氏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

  顧秋心望向羅老夫人,續道:「一定是因為老夫人對流水娘娘信仰虔誠,流水娘娘才會顯靈。」

  心肺復甦術對古代人來說,無法理解也難以置信,對他們來說,神明顯靈這種事反倒更能說服他們。

  果然,聽她這麼一說,大家十分認同,異口同聲地附和著。「對對對,肯定是流水娘娘顯神威。」

  羅老夫人眼底盈滿感激的淚水,深深的注視著顧秋心,「韓夫人,你不是災星,是福星,是流水娘娘所眷顧的福星,我們羅家欠你一條命……」

  「老夫人千萬別這麼說。」顧秋心未敢居功,謙遜地表示,「這是羅少爺自己的福氣。」

  羅老夫人感激的說:「韓夫人若不嫌棄,還請移步後院,我差人備衣服讓你更換。」

  她點頭,「給您添麻煩了,有勞。」

  花廳裡,顧秋心已換上羅老夫人差人為她準備的乾淨衫裙,羅老夫人還命人沏了一壺熱茶給她暖身子,無微不至地接待著這個救命恩人。

  此時,羅敬初也帶著失而復得的獨子來到花廳,並要羅子聰向顧秋心磕頭道謝。

  「聰兒,韓夫人救了你的命,你快跪下來給韓夫人磕頭謝恩。」羅敬初說。

  「是。」羅子聰雖只有五歲,但教養極好,聽得父親的命令,便立刻跪在顧秋心跟前,用那稚氣未脫的聲音正經八百地道謝,「子聰謝謝韓夫人。」

  羅子聰有著一張圓圓的臉,還有兩隻圓圓的眼睛,模樣十分可愛。

  顧秋心將他扶起,溫柔地摸著他的臉,「子聰乖,以後可要小心點,別太接近池子,知道嗎?」

  羅子聰點點頭,「我的烏龜溜進水裡了,我想把它找回來。」

  聽著,她彎唇一笑。看來他是為了捉烏龜,才會一個失足掉進池裡。

  「烏龜總有一天會上岸的,你要有耐心,知道嗎?」

  「嗯!」羅子聰用力點點頭。

  一旁,羅老夫人笑道:「韓夫人,你真是我們聰兒的貴人,若非有你,他現在恐怕……」說著,她眼眶又濕了。

  「韓夫人,」羅敬初眼底充滿感激:「聰兒的娘親兩年前病逝,在下剛走岀喪妻之痛,今日若再失去聰兒,怕是今生今世都要活在痛苦之中,說來,你也是我的貴人。」

  「言重了。」她淡淡一笑,「其實這不是我的功勞,是流水娘娘呀。」

  顧秋心今日前來參加羅老夫人的壽宴,便是為了與羅家交好,並藉此機會跟其他商會成員打好關係,正愁著怎麼破冰,沒想到卻發生這一場意外,大大的推了她一把。

  本想著羅老夫人對流水娘娘信仰虔誠,她只要投其所好,便能成功拉攏羅家,然而她今天意外救回羅子聰一條命,光這事就夠羅家惦記著。

  「一定是老夫人對流水娘娘虔誠的信仰感動神明,娘娘才會借我的雙手救回子聰。」她續道:「德厚則生福,人生在世,只要多積善德,便有福澤。」

  「韓夫人所言甚是。」

  顧秋心知此時她不管說了什麼,在羅老夫人心裡都是有份量的,於是趁勢提起公田租賃之事。

  「老夫人,晚輩聽聞老夫人宅心仁厚、德高望重,心裡十分仰慕,一直想來拜訪您的。」她說。

  羅老夫人微頓,謙遜地回應,「老身何德何能?」

  「老夫人,」她直視著羅老夫人,態度不卑不亢,「晚輩知道我夫君先前為了公田租約之事與羅老太爺及商會各位前輩尊長鬧得有點僵……」

  羅老夫人頓了頓,蹙眉苦笑。

  「做為一縣之長,我夫君自然要照應庇護其轄內所有百姓,無分尊卑貴賤,也因此為了那些窮農貧戶,才不惜得罪諸位仕紳商賈。」顧秋心目光一凝,正色地說:「家父亦是從商之人,從商無非為了爭名逐利,但為了眼前近利而拋棄善心實不智之舉。」

  羅老夫人跟羅敬初互視一眼,神情有點凝重。

  「韓夫人,你想說的是……」羅敬初問。

  「公田放租,約十年,租金低廉便罷,但地主對窮農卻不盡厚道,多所苛扣……」她神情凜然,「我知道羅家對於那些替羅家耕作的窮農比起其他人算是仁義的了,要不是積了這點福分,怕是今天也搶不回子聰的命。」

  聞言,羅老夫人跟羅敬初都陡然一震。

  「羅老夫人、羅老爺,」她直視著他們母子二人,續道:「我夫君是不擅言語之人,但他一心為國效力,造福社稷,扶弱助貧……不瞞二位,為了安置那些湧入縣城的西北遺孤,夫君到處籌錢,每天焦頭爛額,做為他的妻子,我只能為他分憂,卻無法為他解勞,內心十分的懊喪痛苦……」說著,她佯裝低落模樣。

  韓墨樓設了收容所安置西北遺孤,並由顧秋心負責照顧之事,羅老夫人跟羅敬初其實已有耳聞,但之前因為韓墨樓與商會結了梁子,他們礙著羅老太爺,也只能默不作聲,視而不見,可現在不同,她是羅家的恩人,恩人的事就是羅家的事。

  「韓夫人,韓大人收容西北遺孤之事,在下略有所聞,不知能否盡一份心力?」羅敬初問道。

  顧秋心心裡一喜,但不動聲色,她神情平靜地道:「斗米恩,升米仇,我收容照顧這些孩子並不是要養他們一輩子,而是要他們知道天底下沒有不勞而獲之事,更沒有人應該對他們不求回報的給予及付岀,我更期望的是,現在的他們接受別人的扶助,有朝一日當他們能夠自立時,也可以給子別人幫助。」

  聽著,羅老夫人跟羅敬初又是一愣——收容那些孤雛不就是為了讓他們吃飽穿暖嗎?

  「這些孩子手腳齊全,身體健康,其中又有讀書識字之人,只要給他們機會,便能自力更生,不需他人施捨撫養。」她續道:「實話實說,我希望能為這些孩子謀出路,找活兒,城裡那麼多商家店號總有用人之需,不管是文職還是勞務,只要透過官府介紹,一定能為商家尋到好夥計,也能替他們找到好工作,一旦可以養活自己,他們便不用餐風露宿,偷搶拐騙,更不會被惡人所用。」

  她唇角微微上揚,有一介隱隱的自傲,「我夫君求取功名,不為利祿,只是為了讓百姓能安居樂業。」

  聽了她這番話,羅老夫人跟羅敬初深受感動及震撼,久久說不出話來,母子二人互看了幾次,像是有了共識及默契。

  「韓夫人,我願為先鋒,首先響應你的號召。」羅敬初說道:「今後有需要羅某效力協助之事,儘管開口。」

  聞言,顧秋心立刻彎腰敬謝,「我代夫君謝過羅老爺。」

  「韓夫人,」羅老夫人接著說道:「老身在一幫夫人之中還算說得上話,你放心,我會幫你把這些話帶到的。」

  「晚輩謝過老夫人,」顧秋心也向羅老夫人行禮致謝,「有老夫人說話,相信眾人定會共襄盛舉。」

  閒聊了近一個時辰,顧秋心向羅老夫人告辭,羅敬初為表對恩人的慎重,親自送客。

  到了門口,顧秋心上轎之前,羅敬初像是突然想起付麼,卻面有難色,欲言又止,「韓夫人,有件事,我不知當說不當說?」

  「羅老爺直言無妨。」她道。

  「是關於夫人的兄長……」羅敬初神情凝重,「因為經商的關係,在下免不了要應酬,偶爾也出入瀟湘院之類的地方,在下數次與令兄碰頭,發現他經常與一些外地客商聚集在一塊兒,言行舉止似……」

  她神情一凝,「羅老爺,不必顧慮。」

  「在下覺得他舉止怪誕,外貌也變得與從前不同,而且他所接觸之外地客商、看來都不是善類。」羅敬初猶豫道:「我暗地裡打聽過其中一名來自巴山的劉姓客商,此人每兩三個月前來縣城一趟,總是出入瀟湘院這樣的場所,接觸許多商賈,卻不曾見他與任何商家做了買賣,倒是送了不少人忘憂香。」

  她微頓。忘憂香?那不是顧秋豐十分喜歡的熏香嗎?她還記得李香君對她說過那熏香十分邪門,難道顧秋豐面色蠟黃、精神不振,情緒又莫名亢奮,是因為用了忘憂香?

  那忘憂香該不會是某種毒品吧?若是的話,表示有人在那些風月場所流通毒品,誘人上癮?不成,這事她得立刻告知韓墨樓。

  「羅老爺,事關重大,我會立刻告知大人,多謝,告辭。」

*             *             *

  回到府邸,韓墨樓已經在曉陽院等著她。

  她快步上前,等不及要將她今天的戰績跟羅敬初告知她的事說給他聽。

  韓墨樓見著她,立刻發現她身上穿著不曾見過的華美衫裙。

  「沒見過你有這襲衣裳,新做的?」他問。

  顧秋心愣了一下,她真沒想到他會注意到她的穿著。

  還未解釋,跟著她去羅府的心硯已急著將今天的事向主子爺稟報——

  「夫人今天掉進羅府的池子裡。」心硯接話,「這身衣裳是羅家夫人的。」

  聞言,韓墨樓突地一驚,神情驚憂,「什麼?你怎麼……」

  「你別聽心硯亂說,我不是掉進池子,我是自己跳下去的。」她一臉小得意。

  聽她說是自己跳下去的,韓墨樓臉色更難看了。

  見他一臉鐵青,她急忙解釋,「羅老夫人的小金孫為了撿烏龜,不小心掉進池子,我是為了救他才跳下去的。」

  聽了她的解釋,他神情稍稍緩和,但還是讓人覺得他有那麼一點不開心。

  顧秋心怯怯地看著他,問:「你不高興?我是為了救人才……」

  「我知道你是為了救人,但那麼多人在,你犯不著自己跳下去,你不諳水性,要是……」他濃眉一皺,「別忘了你是怎麼讓翟烈帶到黑風寨的。」想到她可能因為不諳水性而有性命之危,他一顆心就揪得死緊。

  「那只是個池子,不是大江大海,不礙事的……」她一臉討饒的表情,「救人刻不容緩嘛,所以我……瞧,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他當然知道救人是刻不容緩的事,他也以她為榮為傲,但……光是想到她可能有生命危險,他就高興不起來。

  沉著臉,他不說話,只用兩隻眼睛直勾勾的看著她。

  這時,心硯意識到自己一時嘴快,似乎害到顧秋心了,於是趕緊又補上一句,「大人,您有所不知,夫人今兒個可出盡風頭了。」

  韓墨樓又皺起濃眉,厲眸冷瞥了他一眼,站在心硯旁邊的小節實在看不下去,用力的扯了心硯一下,「你要是不會說話就閉嘴。」

  「我、我話都還沒說完呢!」心硯不服氣。

  「心硯,」韓墨樓直視著他,冷冷的道:「今兒在羅府都出了些什麼事?」

  「大人,」心硯一五一十地說:「羅家小少爺被夫人從池子裡撈上來時,早已沒了氣息,眼看著就要入鬼籍了,可夫人卻對著羅家小少爺的胸口壓啊壓,再對著他的口吹幾口氣,就這麼樣,羅家小少爺活過來了。」

  聞言,韓墨樓驚疑萬分,「什麼……」 

  「大人不在場,不知道當時所有圍觀的人有多麼吃驚,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呢!」心硯一副與有榮焉的得意表情。

  「羅老夫人跟羅老爺看夫人把羅小少爺給救活了,簡直把夫人當活菩薩一樣,立刻將夫人奉為上賓。」

  韓墨樓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木木地望著顧秋心,「是……真的?」

  顧秋心尷尬地笑笑,「是真的。」

  「你怎麼辦到的?」他問。

  「我……」流水娘娘顯神通是她胡謅來說服羅老夫人他們的,但對韓墨樓,她也要那麼說嗎?可如果不那麼說,她又該如何解釋?

  「大人,是流水娘娘大顯神威。」心硯興沖沖地接話,「夫人說當時有個聲音在耳邊授以她救人之術,一定是流水娘娘。」

  韓墨樓是個讀書人,聖賢書說子不語怪力亂神,聽心硯這麼說,他不自覺又蹙起眉頭。可這世上的確有很多無法解之事,如鬼神,他不能否認其存在。

  「秋心,你真是……」他眼底透著疑惑。

  「是,確實是流水娘娘授我救人之術。」眼下,她也只能說是流水娘娘顯靈了。

  韓墨樓倒抽一口氣,霎時說不出話來。

  「其實,流水娘娘這是在幫咱們。」她說。

  他眉心緊皺,不解地看著她。

  「因為我救活了羅家小少爺,羅家上下便把我視如恩人,對我這恩人算是有求必應。」她話鋒一轉,粲然一笑,「我跟你說,羅老夫人答應我會去說服其他商會成員,而且她跟羅老爺還要資助收容所,助我幫孩子們找差事呢!」

  韓墨樓一頓,他真想不到她不過是赴了羅老夫人的壽宴,竟能一下子便辦齊了這麼多事。自他讓她負責置辦西北孤雛收容所後,她就每天在收容所忙得天昏地暗,對於孩子,她很有一套,而她也給收容所取了個名字,叫「暖暖窩」,她帶著孩子們打掃整頓環境,還找來立山教孩子們將那宅子進行了一番修繕補強。

  她知道公銀短缺,籌募不易,便儘可能的節省開銷。先是在宅子裡整地,教孩子們種菜,還拜託幾名他撥給她使喚的衙役去外頭找了編草鞋、糊紙傘及縫補等論件計酬的活兒,教著孩子們學會自力更生。

  不過就半個月的時間,她已將暖暖窩管理得井然有序,孩子們也對她相當尊敬服從。可因為不斷有新成員進到暖暖窩,因此開銷越來越大。

  他聽馬嬤嬤說,她偷偷變賣了幾樣首飾,就為了不給他增加負擔。

  這事,馬嬤嬤請他務必不要提起,以免她覺得身邊的人都不靠譜,嘴巴關不緊。

  對於她所做的一切,他點滴在心,銘感五內。

  此刻,他對她有著滿滿的崇拜、傾慕、景仰、感激,還有無法自拔的愛戀。

  她是個福星,老天爺竟將她這個福星送到他眼前來……

  他不管心硯跟小節還在一旁,一把拉住她的手,「屋裡說話。」說罷便抓著她往屋裡走去。

  看著兩人進屋的背影,心硯跟小節先是訥訥地互看了一眼,然後會心一笑。

  進到寢室裡,他拉著她在窗邊坐下,窗外草木扶疏,此時晚風拂來,十分舒爽。

  她急著想告訴他更多事,尤其是關於顧秋豐使用忘憂香之事,才要開口,韓墨樓的大手已撫上她的臉頰,她一怔,迎上他那熾熱又專注得過分的黑眸,心頭一跳。

  不自覺地,她向後退縮了一下。她一退縮,韓墨樓竟伸岀雙臂,霸氣又直接地將她攬進懷中,深深地、緊緊地。

  她又驚又羞的僵了身軀,一動也不動,她瞪著雙眼,眼珠子轉了兩圈,咽了一口唾液,才訥訥地問:「怎、怎麼了?」

  他沒說話,只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再沉沉的吐出。

  「答應我……」他聲音低沉,帶著央求。

  她愣了一下,「答應你……什麼?」

  「以後再也不要做危險的事。」他說著話,擁抱她的雙臂不自覺圈得更緊。

  感受到他雙臂所帶來的愛憐及惶恐,她胸口一陣悸動。

  他在害怕,真的害怕,他……怕失去她嗎?

  原來,她在他心裡是如此的重要,彷彿她是他的所有,是他的天地般。

  這一刻,她的心融了、化了。

  她溫順地偎在他懷裡,點了點頭,「我答應你。」

  他輕輕將她從胸前拉開,眼瞼低垂的凝視著她,又是沉沉一嘆,「為什麼我無法相信你?」

  「難道要我發誓嗎?」此刻,她其實心慌意亂,可為了不讓他發現,她故作無賴地咧嘴一笑。

  她的不以為意讓他又皺起濃眉,「瞧你,你這態度讓我如何相信?」

  「我……」她尷尬了,「我只是想讓氣輕鬆緩和一點。」

  「當你做下可能傷害自己的決定時,可有一點點想到我?」他目光深邃的望著她。

  她心頭一悸,「啊?」

  「你可想過,若你有個三長兩短,我會有多心痛難過?」他神情嚴肅地繼續說。

  看著他那嚴肅到令她害怕的表情,她不敢再嘻皮笑臉了,可雖然臉上的戲謔收斂了,卻還是忍不住開始打嘴炮。

  「我要真怎麼了,你的條件這麼好,還有一大票的好姑娘願意嫁給你的。」

  韓墨樓一聽,眼底間竄岀怒火,「你!」他瞠目直視著她,像是被她氣到不知道該說什麼。

  見他漲紅著臉,眼裡迸射著慍惱,她心知不妙,「我、我開玩笑的,我……啊!」還沒來得及解釋,韓墨樓又一把將她扯進懷裡。

  這次,他將她擁得更緊、摟得更牢、攬得更深,像是要將她揉進自己懷中,跟自己合為一體。

  她被他圈得快不能呼吸,不由得掙了掙,可她一掙,卻被他抱得更緊。

  「喂,我、我快不能……」她軟軟地討饒,老天,她真不敢相信她會用這種聲調說話。

  忽地,他鬆開手,但鬆手的下一瞬,卻是牢牢的捧起她的臉。

  她瞪大眼睛看著他,還沒弄明白怎麼一回事,眼前已然一黑——

  他吻了上來,重重地、深深地、熱切地、霸道地,像是在宣示著什麼般的吻上了她的唇。

  他的吻熾熱得彷彿要燒掉了她的腦袋,瞬間,他的熱情像是燎原的野火,將她的思緒燒成一片焦土。

  「唔……」她不能呼吸,痛苦地閉上雙眼。

  可在那不能喘息的痛苦之中,又漫出了無法言喻的甜美,他強而有力的雙手用力揉著她的身軀,那火熱的唇瓣壓著她羞悸的唇瓣。

  她從不曾感受過如此熱切地、渴盼地,彷彿要將她吞噬般的情感。

  她很喜歡,但她腦袋裡的氧氣已經耗盡。

  「唔!」她推開了他的胸膛,努力吸著氣。

  被她這麼一推,韓墨樓先是一怔,旋即露出羞愧的神情。他感到懊惱,他居然控制不了自己的情感,違背了自己對她的承諾。

  他答應過她,在她點頭之前,絕不越雷池半步。

  這幾個月來,他不知道熬過了多少個因壓抑情感及慾望而痛苦的夜晚,怎會在這一刻……真是功虧一簣啊!  

        「失禮了。」他懊惱又沮喪地轉過身。

  顧秋心還喘著大氣,思緒一時沒能拉回,看著他那懊惱沮喪的背影,她心頭一揪——他一定以為她拒絕了他吧?

  「那個……」她想對他解釋,想讓他知道她一點都不討厭,甚至是喜歡的。

  「我真是枉讀聖賢書,」他懊惱地說:「我答應過你,卻控制不了自己。」說著,他扭轉身子,重新面對她。

  迎上他那堅毅又自責的眸子,她的胸口不自覺的抽了一下,很疼。

  「不是的,我……」

  「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他神情嚴肅,「若你有疑慮,我到書房去睡。」話畢,他便邁出步子準備離去。

  見狀,顧秋心想也不想地伸出手,「慢著!」她拉住他的手。

  他轉過頭,疑惑地看著她。

  跟他那深沉又熾熱的黑眸對上了,她突然說不出心裡話來——

  不,我一點疑慮都沒有,我喜歡你的擁抱,我喜歡你的吻。

  天啊,這種話教她怎麼說得出口?太羞人了!

  別說是現下的顧秋心,就算是在二十一世紀的那個黃美貞,也不曾說出如此大膽直白又露骨的話。

  她說不出口,可她也不要他走,她不想跟他分房睡,她已經習慣身邊有個他了,就算什麼都不做,她也想在半夜裡醒來時看見他睡在身側,想看見他沉睡時那安心又平靜的臉……此刻,她發現他眼底竟期待地看著她,像是在等待著那「慢著」兩字之後的挽留。

  她心中有點慌亂,一急,反倒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她得承認,她腦袋裡的思緒總是很跳躍,有時連她自己都很受不了。

  「有件重要的事要告訴你。」她目光一凝,神情嚴肅。

  她如其來的正經八百,教韓墨樓原本有點激動、無法平復的情緒倏地沉靜下來,他困惑地看著她,唇片翕動,卻沒發出聲音。

  「今天羅老爺跟我說了一件事,我得立刻告訴你。」

  見她如此嚴肅又慎重,他意識到她要說的必然是件不尋常又嚴重之事,方才的混亂這一刻全沉澱了。

  「何事?」

  「是關於我兄長之事。羅老爺說他數次在瀟湘院遇到我兄長,見他面色日漸蠟黃,人也消瘦許多,而且精神時面萎靡,時而興奮,極不尋常。」

  「他病了?」

  「不,我懷疑他是慢性中毒。」她說。

  聞言,他一震,「誰對他用毒?」

  「他自己。」顧秋心神情沉重,「羅老爺說一年前有名來自巴山的劉姓客商,每兩三個月前來縣城一趟,總是在瀟湘院這樣的地方出沒並接觸許多商賈,可這一年過去,他沒與任何商家做買賣,卻送了不少人忘憂香。」

  他一頓,「忘憂香?」

  「我兄長一直有使用熏香的習慣,近一年來,他最中意的就是忘憂香。」她續道:「那次遊河,他便在船樓裡使用忘憂香,我還深深記得我嫂子跟我說,那熏香十分邪門……」說著,她臉色越顯凝重。

  「當時我沒疑心,可如今回想,他會面色蠟黃,情緒不穩,恐怕就是因為用了忘憂香,依我看,那名巴山客商極可能在風月場所買賣毒香,致人成癮以謀取暴利。」

  韓墨樓聽著,臉色凝重,若有所思。若真有人在他轄境裡販賣令人成癮的毒物,他這個知縣怎麼可以漠視?

  不管羅敬初給予的情報是真是假,抑或是實情跟他所說的有所出入,他都得詳加調查。

  「這事非同小可,我會立刻派人暗中查證。」說著,他注視著她,面有憂色,「我擔心的是,這事是否跟顧家之前貨物遭劫卻隱匿不報有關。」

  她心頭一驚,「你是說……顧家也有份?」

  「我只是猜測,可你兄長是顧家的獨苗,你爹應該不會做毒害親兒的買賣。」

  「確實。」她也希望顧家跟此事無關。

  「不過這其中是否有關聯,還得詳查。」

  「嗯。」她點頭,若有所思,眼神有點茫然。

  看著她那茫然困惑的神情,他心裡一揪。說到底,那總是她的親人,親人沾上這事,她豈能輕鬆看待?他想,此刻的她心中必定是百感交集、五味雜陳吧?

  「秋心,」他注視著她,眼神變得柔和溫暖,「你先別擔心,這事不一定會扯到顧家頭上去……」

  「若顧家與此事無關,那是最好。若有,就算我心裡不好受,你也不能心慈手軟。」她目光一凝,「倘若那忘憂香真是毒物,而顧家又與其有關,那便不是輕易可以放過的了……」

  她恨極了毒品這種東西、因為在她家道館裡,便有個曾經被看好的選手因為沾上毒品,毀了自己的未來,最後還賠上一條寶貴性命。

  「墨樓,」她眼神澄澈而堅毅,「你一定要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

  迎上她充滿期待的清亮眸光,他頷首答應,「你早點沐浴洗漱吧,我岀去了。」他說著,旋身就要再度離開。

  「去哪?」她拉住他,疑惑地問。

  「我……」他臉上有幾許尷尬羞愧,「我去書房。」想起自己剛才因情之所至而做出的事,他感到歉疚。

  她輕咬下唇,略帶羞色,眼神往旁邊飄,「你、你不用去書房睡,睡不好,你哪來的精神做事?」

  聞言,他先是一怔,旋即難掩興奮,像是擔心她下一瞬就會改變心意,急迫的說:「你放心方才的事,我絕不再犯!」他手掌豎起做發誓狀。

  顧秋心頓時有點哭笑不得,「喔。」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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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7 23:43:05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大人吃醋了

  自從成功拉攏了羅家之後,商會其他的成員也稍稍消除對韓墨樓的敵意。

  羅老夫人率先聘了暖暖窩的兩名孤女進到羅府做事,羅敬初也把識字且會算數的平越找到羅家的米店裡當夥計。

  羅老夫人還向其他貴夫人們募款,一同救濟暖暖窩的西北遺孤,也幾次找了顧秋心參加那些夫人的聚會,讓她有機會向她們宣揚解釋韓墨樓的理念及抱負。

  自那日壽宴後,顧秋心成了有著流水娘娘眷顧能救人的奇女子,那些個夫人小姐對她也十分好奇,還一個個搶著跟她學習救人之術。

  能有機會將心肺復甦術傳授給更多人,她十分的樂意及歡喜,最後,她不只教了她們肺復甦術,還順便教她們哈姆立克急救法。

  這些急救術對於長時間在家裡與老人小孩共處的她們來說,是非常實用的。

  沒多久,鐵器店的梁夫人就用哈姆立克急救法救了自己差點被甜糕噎死的婆母呢!

  與她相處後,這些大人小姐們漸漸地對顧秋心打開心房,一個個回到家裡時都成了宣揚韓墨樓治縣理念的使者。

  於是商會風向漸轉,鐵杆也開始搖晃,最後羅老太爺帶頭先跟官府重新打了租契,沒多久,其他人群起效尤。

  顧秋心則專心一意地打理暖暖窩,還將婆婆韓老夫人也拉了進來。她知道婆婆是個善心的人,又喜歡孩子,必然樂意協助她一起照顧教導這些一直以來流離失所的可憐孩子。 

  果然,慈善和藹的韓老夫人,成了孩子們口中的韓奶奶。那些年紀小些的天天期待著韓奶奶到來,一個個像是小黃鴨似的整天繞在她身邊轉。

  施比受更有福,也比受更能得到愉悅及滿足,韓老夫人每天帶著這些孩子種菜,盯著他們習字,領著他們背誦,還幫他們做些可口的零嘴,雖然忙得七葷八素,卻是不亦樂乎。

  「韓奶奶,我要吃昨天那個炸豆腐!」

  「我也要,我也要!」

  暖暖窩裡如今十歲以下的孩子有八女十男,全都歸韓老夫人、周嬤嬤跟馬嬤嬤管。至於那些十歲以上的孩子,則由顧秋心親自教導及安排。

  見婆婆一來,就被十幾個小蘿蔔頭團團包圍,像麻雀似的在她身邊跳來跳去,吵吵嚷嚷,顧秋心忍不住彎唇一笑。

  可很快她又稍稍板起臉,孩子可不能慣,他們有一個「韓奶奶」寵著,就得有個「顧姨」管著。

  「欸,你們這是做什麼?今天的事都還沒做呢!」她故作嚴肅,「寫字了嗎?默書了嗎?」

  十幾個小蘿蔔頭瞬間安靜下來,乖乖站定。

  「你們可別因為韓奶奶人好,就吃定了她呀。」她環視了每張小臉,「知識是什麼?」

  「力量。」孩子們異口同聲。

  「沒錯,有了力量,你們到哪都能落地生根,明白嗎?」

  「明白。」

  「好,現在都先去習字默書,不能偷懶。」

  「是!」

  她一聲令下,孩子們不敢造次。

  反倒是一旁的「韓奶奶」捨不得,悄聲地說道:「都還是孩子,也不需要對他們如此嚴厲……」

  「娘,」她將婆婆往旁邊一牽,「咱婆媳倆呢,就一個扮黑臉,一個扮白臉吧!孩子慣不得。」

  韓老夫人聽著也覺得有理。話說回來,韓墨樓在這個年紀時,她對他可嚴厲了,怎如今有了年紀,倒捨不得對孩子們疾言厲色了。

  「你說了算,依你吧。」韓老夫人笑嘆一聲。

  顧秋心唇角一揚,「有勞娘費心了。」

  韓老夫人笑望著她,滿意之情溢於言表。自顧秋心提議置辦收容所暖暖窩後,大街上遊盪的孤兒少了,也鮮少聽聞孤兒搶奪偷竊之事,且她親自操持暖暖窩事務,不旦教育這些孩子,還為他們找差事,教他們自力更生、自給自足。

  她不只解決了孤兒之患,還打進那些商會貴夫人的圈子之中,成功籠絡了她們的心,讓她們成為她的口及耳,更成了官府跟商人之間橋樑,為韓墨樓解決了公田賤租的問題。

  解君之憂,分君之勞,這八個字遠比三從四德更受用,而顧秋心辦到了。身為韓墨樓的母親,沒人比她更高興韓墨樓能得此賢妻,對於顧秋心,她真是沒半點不滿的了,除了……

  「秋心,」她下意識地瞥了顧秋心平坦的肚子一眼,「娘看你也挺喜歡孩子的,是嗎?」

  「是挺喜歡的。」她以前可是道館的孩子王呢。

  「那麼……你跟墨樓怎麼不趕緊生幾個娃兒?」韓老夫人眼底透著殷盼,「娘現在身子還行,可以幫你們帶娃兒。」

  聽著,顧秋心臉上突然一熱,既羞赧又心虛。

  生娃兒?婆婆要是知道那張元帕上的血是韓墨樓劃破了手指所致,他們至今仍未圓房,怕是會氣到昏過去吧?

  「娘,您……」她怯怯地問:「您是不是很想有孫子孫女呀?」

  「那是當然。」韓老夫人想都不想地表示,「墨樓成家得晚,你看自行跟他同齡,孩子都三個了。」

  「……」顧秋心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硬擠出笑容,「好,那……我、我們會努力的。」

  「努力?」韓老夫人微怔,不知想起什麼,伸手一拉,把她抓到更遠的地方,神情慎重嚴肅,「秋心,是不是墨樓忙於公務,身體不堪負荷,所以……」

  顧秋心一頓,呃……她猜想婆婆想說的是韓墨樓在房事方面有「障礙」吧?這她得替他澄清一下,「沒的事,墨樓身體好得很。」

  「既然如此,為什麼你至今肚子仍毫無動靜?」韓老夫人問。

  「我想……」說來,他們至今尚未圓房是她的問題,她可不能賴在韓墨樓身上,「可能是我之前落水傷了身子,如今體虛,所以不容易懷上孩子吧?」

  韓老夫人微頓,忖了一下,覺得不無可能,「這不成,娘得替你補補身子,今兒我就去抓幾帖藥給你熬湯藥。」

  「喔……好。」她得趕快結束這個話題,「娘,孩子們都等著您呢,您快去吧。」

  韓老夫人往孩子的方向望去,他們正眼巴巴的看著這邊。「好吧,那我先帶孩子們去習字默書。」

  「嗯。」她點頭,目送著婆婆帶著孩子們前往課堂,偷偷的鬆了一口氣。

  「夫人……」韓老夫人一走,小節湊了過來,悄聲地說:「奴婢也覺得奇怪。」

  「哪裡奇怪?」她微蹙眉心瞅著小節。

  小節上下打量她,「夫人是瘦了點,可一點都不像體弱多病的樣子,您都跟大人成親那麼久了,怎麼肚子一點動靜都沒有,難道真是大人有隱疾?」

  隱疾兩字,小節刻意的壓低聲音,可顧秋心仍聽得一清二楚。她尚未與韓墨樓圓房,當然不知道他表現如何,然而就算不知道,也不能讓人覺得他既無體力又無戰力。

  她秀眉一擰,故作慍惱,「去去去,他才沒隱疾呢!再胡說八道,小心我把你送回顧府。」

  一聽要將自己送回顧府,小節急忙討饒,「千萬別……我不敢亂說話了。」

  從前小節在顧府時,因為主子地位低,她也就只是個微不足道、人人都可踐踏的丫鬟。如今跟著主子到韓府來,她根本是在養日子,過得可舒心了,哪裡還願意回顧府去?

  顧秋瞪她一眼,啐道:「知道怕就好。」

  「夫人,」這時,有人來報,「羅家老爺來了。」

  她一頓,「快請。」

  這些時日以來,羅敬初真是幫了她不少忙,不說別的,光是他帶走平越,而且將平越照顧得極好,又盡心教導這件事,她就要感謝他,此外,他還親自走訪各個相識的商號店鋪幫她牽線,讓她可以幫一些孩子謀出路、找差事。

  總之,羅家母子二人為了報恩,可說是不遺餘力。

  不一會兒,羅敬初走了過來,「韓夫人。」他先作揖行禮。

  「羅老爺,有失遠迎,還請見諒。」

  「豈敢。」羅敬初看著東牆邊上新搭的瓜棚,笑問:「夫人又搭了新的棚架?」

  「想用來種瓜,這兩天才剛弄好。」她笑著回問:「什麼風把羅老爺吹來了?」

  「喔,是這樣的,」羅敬初神情輕鬆,「張記餅鋪的掌櫃想找兩三個學徒,要我來問問夫人這兒是否有合適的人選?」

  一聽又有店家要聘夥計學徒,顧秋心開心極了。

  「可有限定男女?」她問。

  「掌櫃的想要男孩,」他說:「那些個糕餅師傅都是男人,女子並不方便,再說那窯上灶邊都不安全,還是男孩合適些。」  

  她雖有點失望,但還是點頭微笑,感激有人願意給孩子一個機會。

  其實她手邊有個名叫小梅的女孩,今年十四歲,是第二批進到暖暖窩的孩子。小梅長得不討喜,但手腳勤快,懂得舉一反三,又有幫助別人的熱忱,是個十足十的好孩子。

  小梅說過曾有個年齡相仿,名叫玉柳的女孩跟她一起流浪,玉柳的樣子長得漂亮又討喜,聲音也十分甜美。

  可玉柳一到虞縣縣城,就被街邊的婆子相中,那婆子說有個侍候小主子的工作給玉柳,玉柳便跟著她走了。

  小梅沒有討喜的樣貌,一直在街頭流浪行乞,直到被帶到暖暖窩,才有了容身之處。她心靈手巧,若是去張記學做糕餅,一定能很快上手,可惜店家只想要男孩。

  「我這兒是有幾個手腳麻利的孩子,大概都有十三、四歲了,當學徒正好。」

  羅敬初一聽,笑道:「那真是太好了,回頭我便去回復張記的掌櫃。」

  又有孩子可以離開暖暖窩,前往它處學習一技之長,顧秋心實在是太欣慰了。

  以往這些孩子流街頭,無所依歸,不是為了裹腹而搶奪盜竊,就是被地痞流氓吸收利用,實在令人憂憤。如今透過引薦,孩子們總算可以著合適且合法的工作及去處,既可謀生又能習得一門手藝。

  她眼底滿是感激,衷心地說:「羅老爺,我代替這些孩子感激你的恩德。」

  「快別這麼說,我欠夫人的才多。」羅敬初眼神柔和地注視著她,「要不是夫人,子聰如今已不在我身邊。」

  怕羅敬初又開始謝恩,顧秋心趕緊將話鋒一轉,「張記什麼時候要人?」她問。

  「若這兩日便能帶過去是最好。」他說。

  她點頭,「沒問題的,我跟孩子們說好,便……」話未說完,她突然一陣暈眩,只覺眼前一黑。

  「夫人!」

  小節跟羅敬初同時出聲,也同時出手想扶住身子搖晃的顧秋心。

  但羅敬初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身分及對方的身分,及時將手一收。

  小節則用自己的身體頂住顧秋心,焦急地叫道:「夫人,您別嚇我!」

  顧秋心眼前是黑的,腦袋也暈眩得無法思者,小節扶不住她,覺得整個人快癱了。

  突然,一雙強勁的大手攬住了顧秋心,那熟悉的力道、那熟悉的味道、那熟悉的溫度……是韓墨樓!怎麼會?

  她眼前從黑轉花,還是暈沉沉的看不見,但仍能聽見小節跟羅敬初喊了一聲「大人」。

  不知怎地,她安心了、放鬆了,整個身子一軟,然後身體便被人抱了起來。

  看著方才猶如一陣疾風般卷過來的韓墨樓,小節跟羅敬初都一臉吃驚。

  韓墨樓冷峻的臉上有著一絲微慍,兩隻厲眸迸岀銳芒,直射向羅敬初,教羅敬初心頭直跳。

  「大人,夫人她突然……」

  羅敬初是個男人,立刻解讀岀韓墨樓眼底的情緒。他懂,他太明白韓墨樓的眼神所傳達的是什麼。他急著想解釋,卻被韓墨樓那猶如刀般鋒利的視線給震懾住。

  這時,顧秋心眼前慢慢光亮、清晰起來,她望向韓墨樓的臉,迎上他看起來像是在生氣的臉。

  「墨樓?」意識到自己被他抱著,她道:「放我下來吧。」

  韓墨樓冷冷地回她一句,「這裡還是我說了算。」說罷,他一個旋身,丟下小節、羅敬初,以及跟著他一起過來的心現,邁開步子便往西廂去。

  小節跟羅敬初有點不知所措地互看著,好一會兒都沒說話。

  「那麼,羅老爺……」小節訥訥地說:「過兩天,你再過來帶人吧。」

  羅敬初想起方才韓墨樓臉上的表情及那彷彿要殺人的眼神,不自覺地倒抽了一口氣。「也好,那在下告辭了。」

  小節尷尬一笑,「慢走。」

  羅敬初前腳一走,小節便轉身看著心硯,拍了拍胸口,「大人剛才真是嚇死我了!」

  心硯噗哧一笑,「打翻了醋罈子的男人很可怕的。」

  因為白天裡顧秋心幾乎都待在暖暖窩,所以便在西廂整理了一間房間做休憩之用。

  房裡雖十分簡約,但應有盡有,有一桌兩椅,還有一張木板床及一床薰被。

  韓墨樓抱著一路嚷著要自己走的顧秋心回到西廂的房間,一進門便將她放在床上。

  她正要坐起,韓墨樓卻一手將她按回床上,兩隻眼睛像噴火似的看著她。

  迎上他如熾的黑眸,她心頭一跳,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你……」她怯怯地小小聲說話,「你嚇到我了……」

  韓墨樓濃眉緊皺,眉丘高高隆起,眉心處堆棧了三條懊惱不悅的皺褶。

  方才他一進暖暖窩,便看見顧秋心跟羅敬初正在說說笑笑。這些時日,羅敬初跑暖暖窩跑得勤,據顧秋心所說,他幫了她不少忙。

  於理,他是該感謝羅敬初的,可是當他看見顧秋心跟羅敬初有說有笑的樣子,心裡卻莫名的不是滋味。

  他知道這樣的自己太不尋常,甚至是太荒謬,可是,他駕馭不了自己的心,那不知哪來的醋勁就像是一匹脫韁發狂的野馬。

  當他看見顧秋心突然暈眩,而羅敬初第一時間伸手的畫面時,胸口的妒焰瞬間點燃。即使羅敬初立刻意識到有違禮法而收手,他胸口的妒火還是無法熄滅。

  他本來是多麼淡定、平靜,就算泰山崩於前都面不改色的人,如今只是因為這樣,他便慌了、亂了、急了。

  而這一切的變化,全是因為此刻正眨巴著一雙大眼望著他的顧秋心。

  「你……」他濃眉一擰,眼底迸著彷彿想抓個人來洩憤般的精光。

  「你……幹麼生氣?」她疑惑不解,「我都忙到頭昏了,你還那麼凶?」

  「就是你忙到頭昏,我才氣。要是你累壞了身子,我就把暖暖窩收了。」

  顧秋心一聽,立刻又想坐起,可他臉色難看,大掌穩穩的壓著她肩頭,不讓她起身。她有點惱了,板著臉,抿著嘴,語帶抱怨,「沒事吧韓大人,你今天怎麼了?吃了火藥?」

  「你!」他這是關心她,她居然還怪他吃了火藥?

  「你今兒個陰陽怪氣的……」她嘆了一口長氣,「我不過是暈了一下,現在不是好好的?」

  他露岀一副快氣得七竅生煙的表情,卻一時語塞詞窮,滿臉通紅。

  「我不累,有那麼多人幫我,就連娘都來幫我,你……」

  「他來做什麼?」他打斷了她。

  「他?」她一頓,但旋即知道他指的是誰。「你說羅老爺?」

  「是。我聽說他來得很勤,他那麼閒嗎?羅家那麼多店鋪都不用管了?」

  「他是來替張記要人的。」她解釋說:「張記想找兩三個學徒,他來問我是有合適的人選。」

  「那你有嗎?」

  「有啊,」她一臉認直地回答,「天佑跟天福兄弟倆,還有小新,他們的年紀正適合。」

  「既然有適合的人選,他去回復了便行,還待在這兒做什麼?」他語帶質疑,「何況這種事,他遣人來問即可,犯不著親自跑一趟,難道他不知道你是什麼身分?」  

  「我是知縣夫人呀!」她不加思索地說。

  他瞪大了眼睛看著她,像要噴火似的,「你還知道自己是我韓墨樓的妻子?」

  看著氣呼呼的他,顧秋心皺了皺眉頭,「我當然知道呀,你……」話未完全出口,她突然打住,像是開了竅似的,她忽地明白他為什麼發脾氣了。

  天啊,他這是在吃醋呢!

  她忍不住盯著他漲紅得像是血壓竄高的臉,努力壓抑住想哈哈大笑的衝動,她壓根兒想不到他也會吃醋,更想不到的是……打翻醋罈子的他是這麼的可愛。

  「噗!」終究,她還是發出聲音了。

  「噗」地一聲後,她忍不住大笑出聲,而且是捧著肚子大笑。

  見狀,韓墨樓的臉更紅了,「你、你這是在笑什麼?」

  「哈哈哈……」顧秋心幾度想翻身坐起,卻笑到沒力,只能在床上滾來滾去。

  「顧秋心!」韓墨樓羞惱地看著她,「你這是做什麼?」

  「你、你又是做什麼?」她邊笑邊問:「你亂吃什麼醋呀?」

  像是偷糖的孩子被活生生逮住似的,他懊惱地辯解,「我才不是……」

  「唉唷,我的老天爺呀……」她捧著笑到酸痛的肚子,努力地坐了起來,然後笑望著他,「人家羅老爺是為了報恩才熱心幫忙,你以為他對我會有什麼不該有的念頭跟遐思?」

  韓墨樓從沒這麼糗過,可事到如今,他也不在意了。

  他往床沿一坐,雙手交放胸前,板著臉,嘴角緊抿下垂,一臉的懊惱不悅。

  「韓大人……」顧秋心從左邊喚他。

  他鐵著臉,不理,她又湊到右邊,「韓大人……」

  韓墨樓拉不下臉,只斜著眼瞪她,文風不動。

  「韓大人?」她又捱到左邊,對著他耳邊,「喂,有人在家嗎?」

  他不理她,她卻覺得這樣鬧他、逗他,實在太有趣了,不由得玩上了癮。

  「叩、叩、叩,有沒有人啊!」

  「來人啊,快應門。」

  「到底有沒有人在家?」

  她就這樣,一下子捱著他左耳,一下子又貼著他右耳,玩得不亦樂乎。

  突然,一直靜止不動的他,一個側身,疾如閃電般的擒住她,將她壓在薄褥上。

  「砰」地一聲,她的後腦勺直接敲在只鋪著一層薄被的硬邦邦的床板上。

  「啊!」她叫了一聲。

  瞬間,韓墨樓那張揚的妒意及怒意全沒了,取而代之的是滿腔的自責跟歉疚。

  「秋心!」他焦急地將她整個人拉起來,臉上掛滿憂心,「你沒事吧?沒弄疼你吧?」

  她摸了摸後腦勺,皺皺眉頭,「不、不礙事……其實不疼,只是聲音大了點。」

  她從小練跆拳道,磕磕碰碰根本是家常便飯、小菜一碟。撞這麼一下要不了她的命,只不過這副弱不禁風的身軀不是她原本的。

  「我、我不是存心的。」聽見那「砰」地一聲,韓墨樓只覺得自己的心跳都快停了。他恨死了自己,他怎會如此粗野狂暴?怎會讓她撞這麼一下,他怎會……天啊,他寧可有人在他身上戳兩刀,也不願她磕碰這麼一下。

  「你真沒事?要不要找大夫來……」

  「不用。」她打斷了他,笑嘆一記,「我真沒事。」

  「可你剛還暈了……」他眼睛眉毛鼻子嘴巴都快揪在一起了。

  「女人貧血很平常,不必大驚小怪。」她一派輕鬆,「倒是你……」

  他微頓,「我怎麼?」

  「真是太小孩子氣了。」她失聲一笑。

  他懊惱地否認,「什麼,我只是……」

  「夫人!」這時,未敢靠房門太近的小節扯著嗓子喊,「馬嬤嬤說老夫人讓您過去一趟。」

  「喔!知道了。」她很精神地答應一聲,然後稍微理了理有點亂了的髮絲。

  站起身,她看著坐在床沿、神情有點沮喪失落的韓墨樓,心裡有種甜甜的感覺。

  「娘喊我,我先走了。」說著,她冷不防地伸出手捏起他的臉頰。

  他突地一震,瞪大眼睛望著她。

  她眼底透著柔情,卻語帶促狹,「要乖,韓大人。」說罷,她一個轉身,翩然離去。

  韓墨樓呆坐在床上目送她離開,好一會兒都回不了神。

  他無意識地摸摸自己被她捏過的臉頰,只覺熱辣辣地。

  想起方才的一切,他既感羞赧又覺心窩發燙。

  「一個男人愛上一個女人後是危險的,即便你再高傲再冷靜,你的心都會一直下沉,沉到最深處的泥土裡,爾後從土中開出花來,卑微又歡喜。」

  從前聽魯自行說這話時,他無法體會魯自行的感受及心情,如今,他徹底明白了。

*             *             *

  自羅敬初口中得知忘憂香一事後,韓墨樓便遣人埋伏在瀟湘院等地佯裝成客人,為的是接近那些可疑的外地人。

  可關於他所提供的線索——巴山劉姓客商,卻是查無所獲。

  劉姓客商在縣城裡並無別館或固定下榻處,韓墨樓派人訪査各個客棧,都沒有他曾經留宿的記錄,也就是說,此人在縣城裡一定有人接待。

  原先他懷疑接待他的是顧府,可在顧秋心旁敲側擊的探問之下,沒有任何證據顯示顧府曾接待過他。

  但經査探,忘憂香已經成了城中花街裡那些公子哥兒及文人雅士的時興之物,此事不容小覷。

  忘憂香是否是毒物,他未有實質證據,也因為買賣都在檯面下,不論是賣的還是買的人,都極為小心隱密,若沒人牽線,根本無法與販賣者接觸並取得忘憂香。

  當務之急,他得先找到劉姓客商在縣城裡的據點,只不過此人神出鬼沒,來時無聲,去時無影,一點蛛絲馬跡都未留下,他在瀟湘院等處佈下的眼線也查問不到任何與他相關之人,實在令人苦惱。

  臨近午夜時分,韓墨樓回到曉陽院,值夜的人見了他未出聲,只是欠了個身。他點頭回應,便信步前去書房。

  推開門,就著幽微的光線點燃了案上的那盞油燈,光線一出現,便見有雙腳出現在幽暗處,他雖心頭一震,但未感到驚惶。

  此人若是對他抱有惡意,在他未點燃油燈前便會出手,但對方等到現在,可見不管此人是何人,又或者是否將不利於他,他目前都沒有立即的危險。

  「能無聲無息進到我的府邸,看來閣下並非泛泛之輩。」他淡淡地說著,徑自掇拾著案上的書籍文件。

  這時,站著人的暗處傳來一記低沉的笑聲。「韓大人的膽子也不小。」

  那人從暗處裡走出來,竟是黑風寨的翟烈。

  他笑看著鎮定的韓墨樓,問道:「大人似乎不擔心有人對你不利。」

  「若你要岀手,不須等到現在。」韓墨樓對於翟烈的突然岀現,當然是疑惑的,但他不驚不懼,因為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翟烈所為何來。

  「翟爺下山不會只是為了試探本官的膽量吧?」韓墨樓直視著他。

  翟烈上前,將一物品擱在案上,那物件被用一方小帕子裹著,小小的。

  韓墨樓不解地看著翟烈,「這是何物?」

  「是大人正在追查之物。」翟烈說。  

    聞言,韓墨樓心頭一震,他拿起物件一看,帕子裡裹的竟是一朵乾枯的蕈菇,仍散發著淡淡的甜香。

  「你說這是我正在追査之物?」韓墨樓濃眉一皺,「這是……」

  「忘憂香的原料——幻蕈。」翟烈打斷他,「大人派人潛伏在瀟湘院,在下也有。」

  聞言,韓墨樓的神情更加嚴肅冷厲。「你也在查忘憂香的事情?為什麼?」

  「為了我的妻子,還有那些遭到毒害的無辜孩子。」翟烈說話時,有點咬牙切齒,「大人又是因為什麼而開始暗查此事?」

  「因為你劫了顧家的貨,而顧家卻不曾報官,因為你劫了顧家的船,顧家卻避而不談。因為這種種蛛絲馬跡,讓我懷疑有不該存在之物在城裡流通。」

  翟先是微怔,然後唇角一勾,「我果然沒看走眼,大人是個乾淨的明白人。」

  「恭維就不必了,」韓墨樓直截了當回道:「這該不會是顧家被劫卻不願報官的貨物嗎?」

  翟烈神情沉重,「沒錯,幻蕈是來自境外之物,使用過量能讓人變成行屍走肉,顧家已偷偷運送此物多時,此物害人無數,我的妻子也險些因此毒物而喪命。」

  韓墨樓心頭一震,追道:「盼翟爺能知無不言。」

  翟烈點頭,娓娓道出季墨秋姊妹倆的遭遇。

  得知季墨秋姊妹倆及那麼多無辜的孩子們遭到無良惡人的毒害控制,韓墨樓既震驚又憤怒。

  「大人,那些惡人先以香控制孩子,若有抵抗不從的,便直接讓他們食用。」翟烈說著,眼底迸出彷彿要殺人般的怒焰,「那些孩子不出三個月便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一日日的消瘦蠟黃,失去意志,最後完完全全被他們所控制,待他們的身體與意志完全被摧毀,他們便將孩子們殺了或丟到荒山野嶺等死,我的妻子告訴我,那是地獄,是人間的地獄。」

  聽著翟烈這番話,想像著那些孩子們的遭遇,韓墨樓心如刀割,「翟爺,本官一定會徹查此案,絕不讓這些人逍遙法外。」他堅定地承諾。

  翟烈直視著他的眼睛,沉默了半晌,「我便是相信大人的為人,才將此事告知大人。不瞞大人,我已循著線索找到巴山城的黑水牙行及神秘掌櫃。」

  韓墨樓眉心一擰,巴山的黑水牙行莫非就是劉姓客商背後的靠山?那神秘掌櫃又是……

  「此人所有對外事務都交由親信及各支部處理,至今身分未明。」翟烈續道:「顧家每年買賣的南北及境外貨物數量極大,一直以來都循陸路運送,在通州亦是暢行無阻。然年多前通州府尹遭到彈劾丟官,大人的過命兄弟魯自行走馬上任後,顧家便開始走水路及暗道,可見得顧家知道自己運送的並非合法之物。」

  「翟爺可有證據證明幻蕈便是忘憂香的原料?」

  「雖未能確定,但肯定相關。」翟烈十分肯定,「墨秋曾受其毒害,她永遠忘不了這甜香的味道。」

  「若真如你所說,幻蕈便是輸入中原後再加工製成毒香,那麼一定有製毒的工坊。」韓墨樓神情凝重,「忘憂香流通一年了,但仍是十分隱諱之物,那些購買使用的人亦相當謹慎,若無法直接跟賣貨的劉姓客商接頭,根本無法取得,我派去潛入之人至今尚得到忘憂香。」

  翟烈面有憂色,「確實,我雖取得幻蕈,但至今也沒拿到忘憂香……」

  「若無法取得忘憂香供藥師分析,很難將此二者做聯結。」

  「看來我跟大人還得再加把勁兒……」翟烈蹙眉面露苦笑,忽而想起一事,眼裡有著疑問,語帶試探,「不論涉案深淺,顧家確實與此事脫不了關係,大人查訪此案時,可會難以伸展?」

  「翟爺擔心本官下不了重手?」

  「前任通州府尹李興利是顧家長媳的親伯父,想必便是因著這層關係,顧家的貨物才能快速通過通州的查核。」翟烈目光一凝,「李興利這道門關了,顧家便將女兒嫁給跟魯自行親如兄弟的大人你,依大人的聰明才智,應不難理解其中原因……」

  韓墨樓坦然表示,「這事,我夫人早已提醒過我,當時我們都還沒猜到顧家要利用我來打開哪道門,如今已可確定顧家便是要藉助我跟魯自行的關係,讓魯自行繼續為顧家開方便之門。」

  翟烈先是一震,然後深深一笑,眼底充滿敬佩,「尊夫人果然非尋常閨閣女子。」

  自己的妻子被誇獎,韓墨樓眼底有著一抹得意,但他神情一凝,「翟爺既然派人在城裡潛伏,可知道顧秋豐也碰了忘憂香?」

  翟烈一頓,露出驚訝表情,顯然他並不知道此事。「大人是說……」

  「顧秋豐對忘憂香已有成癮現象,」韓墨樓神情嚴肅,「若幻蕈真是忘憂香的原料,那麼顯然顧家並不知道幻蕈如此可怕,顧秋豐是顧家獨苗,顧萬得再如何貪財,都不會毀了自己的獨生子。」

  「大人判斷極是。」翟烈眉頭深鎖,若有所思,「虎毒不食子,顧萬得絕不會拿自己的親兒子開玩笑。」

  「正是如此。」韓墨樓目露精芢,卻神情平靜,「依我看,顧家只負責來帶幻蕈進入中原,不知其為何物,更不曾與你所說的神秘掌櫃有過接觸,也就是說,在他們之中,還有一座橋。」

  聞言,翟烈靈光一閃,「大人認為有人牽線?」

  「是。」

  「大人可有眉目?」

  韓墨樓沉默須臾,眸裡迸出兩道寒光。是,他是有那麼一點眉目,但他希望只是自己多想。

  話鋒一轉,他望著翟烈,「翟爺,如今雖已有頭緒,但證據未明,最忌打草驚蛇,還請你在查探之時務必謹慎。」

  「在下明白。」翟烈道:「日後若有可靠之消息,一定立即命人通知大人。」

  韓墨樓拱手一揖,「本官在此謝過。」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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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7 23:43:27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  忘憂香的原料

  顧秋心迷迷糊糊地醒來,發現韓墨樓還沒回來。

  外面靜悄悄地,小節跟馬嬤嬤也早讓她遣回屋子裡去歇著了,偌大的曉陽院,除了院外例行值夜的府衛,沒人是醒著的。

  她起身下床,披了件長衫,腳步輕輕地步出房外。

  站在廊下,她環顧四周,卻見書房裡亮著燈火。

  韓墨樓回來了?都什麼時辰了,他還待在書房裡?真是個工作狂,他還真仗著自己年輕和身強體壯就不愛惜身體,他一定不知道爆肝是多麼危險的一件事吧?

  思忖著,她往書房走去,打算好好嘮叨他幾句。

  嘮叨可是妻子的義務、責任跟特權呢!

  她邊前進,邊想著待會兒訓話的台詞,突然,有個黑黑的高大身影自書房中走出,她見狀一愣,一時忘了反應。

  那不是韓墨樓,也不是韓府任何一個她熟悉的人。

  「誰?」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聲音顫抖,「是誰?」

  那人聽見她的聲音,看都沒看她一眼,縱身一躍,就像武俠電影裡那些輕功了得的高手般跳上了屋頂,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顧秋心回過神,卻發現自己的雙腿在發抖,她腦海中閃過可怕的畫面——如今韓墨樓正在查案,難道……喔不!

  「墨樓!」她大叫出聲,邁開步子就往書房跑去。

  推開門,她慌張地尋找他的身影未果,視線往低處一掃,只見案後露出了一條腿。

  「不!」她心一涼,甚至怕到無法立刻衝向他。

  她不斷地急速喘息,在心裡告訴自己「冷靜啊冷靜」,可是那些血腥可怕的畫面還是無法從她腦海裡移除。

  原來失去他是這麼可怕的事情,她幾乎快癱軟在地,然而理智告訴她,她得鼓起勇氣向前查看。

  深吸了一大口氣,她邁出第一步,慢慢走到案後,就見韓墨樓躺在地上。

  沒有她害怕的血淋淋畫面,可是他動也不動,她又想到武俠片裡那些殺人於無形的殺手,殺人時是可以不見血的。

  經歷過背叛的她,原以為自己很難,甚至不會再愛上一個人,可如今她不只深深的感受到他對她的情意,還對他動了心。

  她已經對他張開雙臂了,為什麼老天爺要在這個時候大手一揮,打散他們?

  不行!不要!她還沒對他表明心意,她還沒成為他名實相符的妻,她還沒給他生孩子,還沒讓婆婆含飴弄孫!

  她不准天老爺奪走他,不准!

  「墨樓!」她叫了一聲,不知哪來的勇氣衝向他。

  她搖著他,喊著他,可他依然不動。

  她慌了、怕了,使出全身氣力將他抱起,然後捧著他的臉。

  「你醒醒!墨樓!你不能、不能離開我……」悲傷又恐懼的眼淚自她眼眶中湧出,「醒來!你醒過來!」

  她的音量因害怕而極小,聲音也因顫抖而斷斷續續,她意識到自己應該大叫,應該立刻喚來任何一個可以幫忙的人。

  「來……來人!」她才撇開臉朝書房處大叫,手臂便被一股勁道攫住。

  「啊!」她突地一驚,瞪大眼睛看著自己緊緊抱在懷裡的韓墨樓,此時他雙眼直勾勾地望住她,唇角有著一抹不明顯的笑意。

  「大家都睡了,別喊。」韓墨樓低聲地說。

  顧秋心呆住了,但眼淚還是不停地往下掉。

  他沒事?他好好的?他能說話?所以……他還好端端的活著?

  「你、你……」她說不出話,淚如雨下。

  看見她眼淚非但沒止住,反而像洪水潰堤似的,韓墨樓心頭一驚,意識到自己的玩笑開過頭了。

  「對不住!」他把將她摟進懷裡,心不停揪疼著:「我鬧著你玩的,沒想到……對不住。」他連聲道歉哄著。

  剛才翟烈前腳剛岀書房的門,他便聽見她質問翟烈的聲音,他一時心血來潮想尋她開心,於是便躺在地上,假裝遭到暗算。

  其實在她衝過來抱起他的時候,他就想睜開眼睛讓她知道他無礙,可在聽見她哭喊著「不能離開我」之時,他卻打消念頭。

  她的哭喊讓他感覺到自己在她心裡有著份量,讓他覺得自己是如此的重要及寶貴,在她的哭喊聲中,他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地感覺到她對他的情意。

  他沉溺在那樣的喜悅中,直想多聽一些,卻忘了她是如何的恐懼。

  「我不是存心嚇你的,對不住……」他更加用力地將她抱在懷中,感受到她因害怕失去他而產生的顫抖。

  這時,原本全身的每個細胞、每條神經都緊繃著的顧秋心,「哇」地放聲大哭。

  韓墨樓倒抽一口氣,胸口抽緊,她的哭聲讓他歡喜,也讓他心疼。

  「秋心,對不住,別哭、別哭,是我的錯,是我不好……」他捧著她的臉,恨不得自己有十雙手可以抹去她停不住的淚水。

  她望著他哭個不停,兩隻眼睛紅通通地,眼裡滿裝著各種複雜的情緒,而最深最濃最強烈的情緒是——愛。

  「我、我以為你……為什麼要嚇我?」顧秋心氣得在他胸口槌了幾下。

  那幾下不痛不癢,可卻敲疼了他的心。

  「是我不好,我真沒想到你會這麼緊張、這麼害怕、這麼擔心,別哭,我、我求你了……」哄不了她,他慌了,不自覺得語帶央求,「秋心,我求求你,別哭了,我錯了,你想怎麼樣都行,只要你別哭……」

  聽見他近乎求饒的話語,顧秋心慢慢地平靜下來,她抽噎著,兩隻眼睛哀怨地望著他。

  聽她哭聲稍歇,韓墨樓鬆了一口氣,卻還是小心翼翼地問,「不哭了?」

  望著他緊張的臉龐,她明白他有多緊張她,就像她緊張他那般,她應該原諒他的,但她實在太生氣了。

  她想賞他兩拳,但捨不得;捨不得,卻又不甘心。

  一氣之下,她拳起雙手,左右手同時開弓往他兩邊臉頰一掐,捏起他的嘴邊肉。

  「你可惡!」她嬌斥著。

  韓墨樓先是瞪大了眼,一臉驚訝,旋即眉毛一垂,做出「我錯了」的討饒表情。

  看著他那無辜又好笑的表情,顧秋心破涕為笑,這樣的韓墨樓,誰都看不到,只有她。

  見她終於綻開笑顏,韓墨樓這才真的放下那壓在胸口的大石,他抓下她捏著自己臉頰的雙手,再次將她緊擁入懷,露出溫柔的表情。

  「秋心,你不知道我心裡有多歡喜……」他低下頭,在她耳畔說著。

  她微怔,「歡喜什麼?」

  「一開始,我只是想鬧鬧你……」他嗓音裡滿溢著歡愉及欣慰,「聽見你害怕的喊著不能離開我後,我卻想知道我在你心裡有多少份量,所以我……」

  她應該臭罵他一頓的,可是聽見他這番話,她卻生不了氣。

  他如此在乎她對他的看法嗎?他這麼擔心自己在她心裡沒有位置嗎?他……他還感覺不到她對他早已情生意動吧?

  「就因為這樣,你就嚇我?」她鼓著臉頰,嬌嬌瞪著他。

  「只是想試探,沒料到你有如此反應……」他一臉「我錯了」的表情,眼底卻又閃耀著歡喜。

  「撞見有人從你書房裡岀來,咻地一下飛上屋簷,進到書房又見你動也不動地躺在地上,誰不害怕?」想起剛才的事,她的心又揪了下,可回過神來,她意識到最重要的事,「對了,剛才那是何人?為什麼……」

  「翟烈。」未等她說完,他回答了她的問題。

  她愣住,「翟……烈?」

  他點頭,轉身取了案上的幻蕈交給了她,「他帶了這個給我。」

  還沒接過幻蕈,顧秋心已經到熟悉的味道,她將幻蕈湊到鼻子前一聞,驚訝地道:「這味道……是忘憂香的味道。」

  韓墨樓神情一凝,「果然,幻蕈一定是忘憂香的原料。」

  「幻蕈?翟爺從何處得到這東西?」她提問的同時,看見韓墨樓臉上那難以啟齒的表情,不覺一頓,「這該不會是翟爺自顧家商隊打劫來的?」

  他輕輕點頭,「正是。」

  「翟爺也在追查忘憂香?他如何得知這是可疑之物?」她困惑地問。

  「他的夫人季墨秋,曾經差點被忘憂香奪去性命。」他說。

  她聞言一震,無法置信,「墨秋姊姊怎麼可能碰毒?」 

  「她沒有碰毒,是被人用毒香控制,」他道:「忘憂香不只是那些富家公子哥或青樓姑娘們的助興之物,更是人牙用以控制孤兒的毒藥。」

  聞言,顧秋心頭震撼,不須韓墨樓詳加解釋說明,她已知道這是樁什麼樣的犯行了。

  「人牙用幻蕈控制那些無父無母、就算消失在這世界上也不會有人追問關心的孩子,是嗎?」她微微顫抖。

  「是的,」韓墨樓沉重地回答,「那些孩子被按等級分類,上等的便放到青樓接客,下等的則是帶至暗娼館供人狎戲,男女皆有,若有不從便喂重藥控制,待他們不堪使用、毫無利用價值時,就將他們殺害或是丟到深山野嶺自生自滅。」

  「老天……」顧秋心忍不住又掉下眼淚,摀著自己幾乎要哭出聲的嘴巴,「墨秋姊姊她……」

  「翟夫人跟其胞姊是西北孤雛,被人牙誘騙送進青樓,她的胞姊為了保護她,犧牲自己的身體及生命,才保全了她……」韓墨樓伸出手,溫柔地揩著她臉上悲傷的淚水,「她在荒地裡被翟爺所救,因毒物已侵入臟腑,險些沒了性命,幸得流水娘娘護佑,這才保住了性命……」

  她微頓,「流水娘娘?」

  「她在命危之時,翟爺夢見流水娘娘要他去求取符湯,服下符湯之後,她才撿回一條命。」他溫柔笑睇著她,「你跟她,都是流水娘娘所救。」

  「那些人牙實在太殘忍惡毒了,居然對無辜的孩子下毒……」她咬牙切齒,「墨樓,你一定要把這些惡人揪出來!」

  「放心,我一定會的。」韓墨樓目光沉靜,有著誓不罷休的決心。

  「我爹愛財,殊不知此舉卻害了自己的親兒,要是他知道顧家運送的是毒物,一定悔不當初。」說起這事,她臉上有著慍色。

  「你爹絕對不知道顧家運送的是什麼,否則你兄長也不會沾染此物。」韓墨樓神色黑沉,「翟爺也正在追查此事,已經查到位於巴山城的黑水牙行。」

  「那劉姓客商不就從巴山來的?」

  「沒錯,但牙行掌櫃至今仍身分不明,也未有證據證明你爹跟他們有直接的接觸或往來。」

  聽著,顧秋心若有所思,喃喃自語,「若我爹跟黑水牙行並無直接往來,那在他們之中必定有座橋樑。」

  韓墨樓頓時露出笑容,用一種寵溺、崇拜、欣賞的眼神看著她,「你果然很聰明。」

  「這不是很簡單的推理嗎?」她不以為意。

  他眉心一皺,苦笑道:「你這麼一說,倒顯得我愚鈍了。」

  「你哪裡愚鈍了?」她促狹一笑,「你慧眼識英雄地娶了我,真是絕頂聰明。」

  聽她明著誇他,又暗著捧自己,他忍俊不禁地又笑了。

  「聰明絕頂的你,可知道這座橋樑是何方神聖?」她回。

  他眼中閃一過抹悵然及無奈,「未有實證,我不願妄言,眼下我得先證實此物確實是忘憂香的原料。」

  她微怔,「你跟翟爺都沒取到忘憂香?」

  他搖頭,「那些流通的管道都非常隱密,看來沒有熟客牽線,是很難取得的。」

  顧秋心沉吟須臾,眼中精光一閃,「我有管道!」

  韓墨樓睇著她,「你是說?」

  「這事包在我身上。」她拍拍胸脯,「我會弄到忘憂香的。」

  韓墨樓相信她可以,但欣喜之餘,還是不忘提醒,「小心,別打草驚蛇。」

  「我辦事,你放心。」她自信爆棚地說。

  看著她那可人討喜的臉龐,韓墨樓眸底愛意滿溢。

  「時候不早了,你趕緊洗漱沐浴吧,沒幾個時辰可睡了,我先回房去歇了。」

  「嗯。」他點頭,兩隻眼睛還捨不得自她身上離開,默默的目送轉身離去的她。

  走到書房門口,顧秋心突然停下腳步,像是在思考著什麼。

  他正要開口詢問,她已轉過身來看著他,然後走回到他面前。

  韓墨樓疑惑地看著她,而她正巧抬頭以嬌羞的眼神注視著他。

  「你……不必擔心你在我心中沒有位置……」她羞澀地說。

  聞言,韓墨樓心頭一緊,霎時屏住了呼吸。

  突然,顧秋心伸出雙手揪住他的衣領,把他往下一拉的同時,也踮起腳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飛快地在他唇上吻了一記,然後在他還沒反應過來時,一個轉身,像彩蝶般翩翩飛走。

  好一會兒,韓墨樓才回過神來,苦笑出聲,「好你個貓崽子,你叫我今晚如何能睡?」

*             *             *

  顧府花廳裡,趙氏正款待著回娘家探望她的顧秋心。

  顧秋心如今在那些商會的貴夫人圈裡佔有一席之地,已非昔日可比,趙氏從前瞧不起她,如今可得把她奉為座上賓。

  那張黃花梨木的大圓桌,擺滿了各色小點糕餅,應有盡有。

  顧秋心、趙氏、李君及顧秋桐圍坐在桌旁,顧府的僕婢殷勤小心的侍侯著,不敢怠慢。

  這一切看在馬嬤嬤跟小節眼裡,真是感觸良多。

  往昔,顧秋心在顧府裡沒有半點地位,那些在趙氏身邊打轉的僕婢也沒人把她當回事,可如今……

  她們得說,主子真是不簡單,自黑風寨歷劫歸來後,她就如獲新生,見了誰都不懼不畏、機智果敢。

  也就是因為這樣,她才能走到如今這個位置,讓眾人刮目相看。

  四人聊了一個時辰有餘,突然趙氏露出不適的神情,偷偷的按著肚子。

  「母親怎麼了?」坐在旁邊的顧秋心一臉關心地問道。

  「肚子突然有點……」趙氏皺起眉頭,羞於啟齒。

  顧秋心瞭然地看了趙氏跟前的李嬤嬤一眼。

  李嬤嬤頷首,立刻拉著旁邊的丫鬟添香一起扶起趙氏。

  趙氏表情尷尬,沒多說什麼便在李嬤嬤跟添香的攙扶下步岀花廳。

  她們前腳一走,顧秋心立刻起身拉著李香君跟顧秋桐,「嫂嫂、妹妹,咱們去花園走走吧!」

  顧秋心拉著李香君跟顧秋桐離開花廳,便是為了避開那些在趙氏身邊打轉的僕婢隨從。有趙氏身邊的那些人在,她是絕對無法跟李香君單獨說上話的,因此她無論如何都要先把趙氏弄走。

  其實早在她們開始品茗吃茶點之初,她便趁著緊貼趙氏身側、主動為趙氏斟茶之際,偷偷在趙氏的茶盞裡下了瀉藥。

  趙氏還因著她如此體貼孝順,笑得闔不攏嘴。

  「嫂嫂。」她一手一個拉著李香君跟顧秋桐,「咱們過去那邊瞧瞧。」不等她們反應,她便將兩人往牆邊的花叢處帶。

  這會兒,李香君也察覺有異了。

  「秋心,」她低聲地問:「怎麼了?」

  顧秋心不拐彎抹角,直截了當地說:「嫂嫂,我要你幫我拿大哥的忘憂香,不用多,一點就好。」

  聞言,李香君愣住了,「什……為什麼突然……」

  「嫂嫂,」她目光嚴肅地直視著李香君,「你也知道那忘憂香不是尋常之物吧?」

  李香君秀麗的臉龐頓時蒙上一層憂鬱,眼瞼一垂,不說話了。

  「嫂嫂,我沒有太多的時間,我只是想告訴你……忘憂香是毒藥,不只正在毀滅大哥,也已經毀滅了許多無辜的孩子。」 

  此話一出,李香君跟顧秋桐都是一震,瞪大了眼睛。

  「秋桐,」顧秋心慎重提醒顧秋桐,「你現在聽到的事,無論如何都不能說岀去,知道嗎?」

  顧秋桐用力地點點頭,「姊姊放心。」

  顧秋心眸光一凝,再次注視著李香君,「嫂嫂,你是最親近大哥的人,他的變化你比誰都清楚。」

  李香君聽著,不由自主的紅了眼眶。

  「墨樓査到一種名為幻蕈的境外蕈類,懷疑有人將它製為毒香毒粉,不只賣給那些不知情的富豪仕紳助興尋歡,還用來控制西北孤雛,並他們賣至青樓娼館。」

  李香君跟顧秋桐聽到這裡都露出驚愕表情,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對幻蕈上癮的人皆生不如死,當他們再無利用價值之時,人牙便將他們殺害或丟到荒山裡等死。」顧秋心深吸了一口氣,神情沉重,「現在救大哥還來得及,但墨樓需要先取得忘憂香以證明它正是幻蕈所製。」說著,她用力地握住李香君的手,殷切求著,「嫂嫂,我求你幫幫我。」

  李香君內心掙扎糾結,難過得流下眼淚。

  是的,身為枕邊人的她,最清楚顧秋豐這段時間的變化,他對忘憂香的依賴越來越深,整個人從裡到外都漸漸地失常……

  別人都以為他這樣的變化只是因為縱情於花街柳巷玩過了火,可她知道那不知來歷的忘憂香正一點一滴的侵蝕著他。她在顧府裡的地位無足輕重,她想說,卻又不敢說,也憂心顧秋豐因此惹上麻煩,最後只能消極的面對這一切……

  「嫂嫂!」一旁的顧秋桐也抓著李香君,幫忙勸說:「你就拿給姊姊吧!」

  李香君抹去淚水,微微顫抖,「秋豐他、他不會因此惹上麻煩吧?」

  「絕對不會,我發誓。」顧秋心想也不想地指天起誓。

  李香君微微抽噎了兩聲,緊閉雙眼,像是下定決定,「好,你等我。」語罷,她旋身快步離開。

  這是做為妻子的她救丈夫的唯一機會,她不能也絕不可錯過。

  顧秋心成功自李香君手中取得一小塊的忘憂香後,就交給韓墨樓。

  韓墨樓讓藍玉夫秘密將忘憂香送上了黑風寨,讓寨中的大夫何超及季墨秋確認此物。

  何超本是遊醫,四海飄泊,行蹤不定,因為遊歷八方,見識廣博,經驗豐富,他不只能醫治五臟六腑之內科痼症,外傷也難不倒他,而熟悉藥理及醫理的他,亦能分析藥物成分及各種優劣影響。

  季墨秋是見過忘憂香及幻蕈所製成的毒粉的人,只要她見到忘憂香,便能確定忘憂香的確是害人不淺又毀人於無形的毒物,而有了忘憂香,何超也能分析出忘憂香跟幻蕈的關聯。

  這日,顧秋心親自帶著小梅到城東大街的藍彩坊布莊面試,藍彩坊布莊的藍夫人是在羅老夫人號召下,第一個站出來響應並配合官府政策的人,同時,她也非常熱心的資助了暖暖窩一個月的伙食費。

  這陣子,她跟前有一個嬤嬤與婢女契約期滿求去,因此後院裡人手不足,她跟顧秋心要個手腳勤快、辦事牢靠的女孩,顧秋心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小梅。

  為了將優質又優秀的小梅成功推薦出去,她決定親自帶著小梅去拜訪藍夫人。

  顧秋心一早到了暖暖窩,跟孩子們聊完天後,她便讓人備車,領著小節跟小梅出發了。

  這輛拉車是她畫了圖請立山打造的,以往出門她都是乘坐轎子,看前後兩名轎夫辛苦的抬著轎子,她實在於心不忍。

  不乘轎子改搭馬車又不利於在城裡活動,機動性極差,這時她想起民初的黃包車,便畫了圖讓立山幫她造了一輛。

  這麼一來,她出門時只需要一名轎夫,而且轎夫所付岀的勞力減少大半,此外拉車大獲好評,她也替婆婆打造了一輛,好讓婆婆可以輕鬆的來往府邸及暖暖窩之間。

  她坐在拉車裡,小節跟小梅隨侍步行,一行四人朝著城東大街的藍彩坊而去。

  拉車緩緩前進著,突然,不遠處傳來騷動。

  「怎麼了?」顧秋心從拉車裡探出頭來,朝著聲源望去。

  「前面不曉得發生什麼事……」拉車的車夫萬壽一臉疑惑,「好像有人在吵架。」

  「吵架?」顧秋心不覺得那像是在吵架,因為不斷有女人凄厲尖銳的聲音傳來。

  「萬壽,先停車。」她說。

  「是的,夫人。」萬壽答應一聲,便要將拉車拉往街邊。

  這時,只見一名瘦骨嶙峋、披頭散髮且衣著暴露的女子在路上狂奔尖叫,甚至手裡還抓著根木棍隨意攻擊路人。

  路人見狀,紛紛走避。

  女子找不到可攻擊的對象,四處張望,忽地,她像發現獵物般的鎖定了顧秋心的拉車。

  「哇啊!」她尖叫一聲,拔腿朝他們的方向跑來。

  萬壽第一時間便是上前攔阻,可他只是個車夫,不是會武的近衛,教那女子一棍子打倒,疼得摔在地上。

  女子掄起棍子衝到拉車前,小節跟小梅見狀,猶如忠犬般的挺身掃主,可那女子已陷入瘋狂,殺紅了眼似的持棍攻擊起小節跟小梅。

  小節跟小梅雖奮力抵抗,但也捱不了幾棍子,很快就被打得東倒西歪。

  顧秋心畢竟是練家子,見小節小梅捱棍子,立刻從拉車裡跳了出去,上前制伏女子。

  當顧秋心與她正面相對,她才發現這瘦骨嶙峋、猶如喪屍般的女子其實年紀應該很輕,可她面色蠟黃,兩頰凹陷,眼神空洞卻又飽含驚恐。

  「啊!哇啊!」女子忽然又嘶叫起來,然後奮力掙扎。

  顧秋心一時沒有防備,被她狠狠的在臉上抓了一下,瞬間留下五道血痕。

  「夫人!」見狀,萬壽、小節跟小梅同時驚叫。

  為免她傷人也傷己,顧秋心用她的跆拳技術壓制了女子,女子繼續張牙舞瓜地掙扎著,過瘦而深陷的眼窩裡,那兩顆突出的眼珠子正驚恐地望著她,彷彿在向她求救般。

  這時,一名中年男子匆匆趕至,自顧秋心手下一把扯走女子,然後非常粗暴的掐著她的胳膊。

  「喂,你……」顧秋心還沒說話,男人已打斷了她。

  「驚擾姑娘了,真是抱歉。」中年男子身形精壯,聲音粗啞,「我這女兒得了瘋病,我這就把她帶回家關好。」說著中年男子像抓兔子般的扯起女子,半拖半拉地將她帶走。

  顧秋心看著他們「父女」倆離去的身影,有種說不上來的奇怪感覺在心裡發酵。

  「夫人!」小節跟萬壽衝了過來,神情焦急憂心,尤其是看見她左頰上的五道血痕,更是驚萬分。

  「夫人,您的臉……您沒事吧?」小節看著她白晳滑嫩的臉頰被抓出了五道血痕,立刻眼眶含淚。

  「沒事,小傷。」她一派輕鬆地摸了摸臉,但還真有些刺痛。

  「咱們出發吧!」轉過身,正準備回拉車上,卻見小梅蹲在拉車旁,神情驚恐,渾身發抖。

  她一怔,立刻上前搭著小梅的肩膀,憂心地道:「小梅,你怎麼了?」

  小梅抬起臉來,竟是滿臉的淚,「夫、夫人……」

  「你怎麼了?」小梅這不尋常的反應嚇到顧秋心了,「你嚇著了?沒事的,已經沒事了。」

  「玉、玉柳……」小梅指著那對「父女」離開的方向,顫抖個不停,「那是玉柳,是玉柳……」

  「什麼?」顧秋心對玉柳這個名字一點都不陌生,因為小梅總是不經意地就提起她。可她口中的玉柳長相可人,聲音甜美,剛才那女子卻骨瘦如柴,聲音嘶啞。小梅曾說玉柳是被帶去富裕人家侍候小主子了,又怎麼會在街頭瘋狂攻擊路人?還有……玉柳明明是仝孤女,哪來的爹?

  這事,太蹊蹺、太詭異。

  「小梅,你確定是她?是不是認錯了?」她問。

  「沒有!」小梅哭喊著,「我沒認錯,是玉柳,她這兒……」她指著自己右臂,聲淚俱下,「這兒有一塊燙疤,是我燒柴火煮田鼠湯的時候,不小心翻倒燙傷她的。」說完,她「哇」地放聲大哭。

  看小梅如此肯定,顧秋心更覺得此事可疑,然而此時那男人與玉柳早已失去蹤跡。玉柳發生了什麼事?一個甜美可人的少女為何會……

  突然,一個可怕的想法鑽進她腦海裡。

  她想起季墨秋姊妹倆的遭遇,想起那些無良人牙用幻蕈製作的毒品控制孤雛之事,莫非玉柳也成了受害者?

  不成,這事她得立刻告知韓墨樓。

  「萬壽,咱們不去藍彩坊了,改道,先去官府找大人!」

*             *             *

  韓墨樓剛跟得勝及司徒敬返回官府,早已在門口候著的心硯立刻快步走了過來,神情緊張:「大人,您可回來了。」

  「怎麼了?」見他神情焦急,韓墨樓疑惑問道。

  「夫人來了。」心硯急道:「還受了傷。」

  聞言,韓墨樓心頭一震,把抓住心硯的手,「受傷?她在哪?」

  「在書房候著大人。」

  韓墨樓鬆手,立刻轉過身子,邁開大步,飛也似的往書房的方向而去。

  聽到心硯說顧秋心受了傷,他整顆心都揪住了。

  她為什麼受傷?在哪裡受傷?又是怎麼受的傷?傷重嗎?

  邊思忖著,他越走越急,幾乎快要跑起來了。

  大概沒見過他如此驚惶失措的樣子,那些在官府中走動的衙差或文員,全都一臉疑惑好奇的看著他。

  來到書房前,韓墨樓只聽見裡面傳來左平的聲音。

  「夫人,這樣就沒事了,應該不會留下疤痕的。」

  「謝謝左師爺。」

  韓墨樓推開微微敞開的門扉,書房裡頭的四個人同時望向他。

  「大人,您回來了?」左平笑看著他,神情平靜。

  依理,見左平一派輕鬆便可確認顧秋心就算受傷也是無虞,可韓墨樓對顧秋心太上心了,一顆心只記掛著她,早已沒有餘心去思考。

  「秋心!」他筆直地往坐在那兒的顧秋心走去,眼裡除了她,沒有別人。

  顧秋心見他一臉驚惶,不禁愣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衝到她面前,伸出手想抓她,卻又意識到書房裡還有別人而收回手,露出了焦慮不安的表情。

  「心硯說你受傷了。」他說著,注意到她左頰上微微紅腫的血痕,「你這是……」

  她忍不住蹙眉苦笑。心硯到底是怎麼跟他說的,瞧他緊張成這樣,好像她被大卡車撞了似的。

  「只是點小傷,左師爺已經拿藥給我抹了。」她一臉輕鬆地解釋。

  「大人,」左平見他如此焦急,上前慎重地向他說明了一番,「卑職已經拿傷藥給夫人塗抹,也已經將傷藥交給這位小節姑娘,只要按時塗抹,數日便可消腫癒合,大人不必擔心。」

  韓墨樓眉心的結並未因他的解說而鬆開,「有勞左師爺。」

  左平十分識相,他微笑道:「那卑職先告退了。」說罷,他跟小節及小梅使了個眼色,便領著她們兩人退出書房。

  當小節帶上門的同時,韓墨樓便再也壓抑不了滿腔急湧的情緒,一把將她抱進懷中。

  顧秋心先是一愣,但只一瞬間,溫暖便在她身體里漫了開來。

  「我沒事。」她聲音軟軟地說。

  他鬆開她,然後捧起她的臉,細細端詳著,濃眉緊皺,不舍全寫在臉上。「誰抓的?」

  「我急忙趕來,便是要跟你說這件事。」她神情嚴肅,「這是玉柳抓的。」

  「玉柳?」他微頓,他對這個名字一點都不陌生,因為她曾跟他提過,「你是說,跟小梅一起的……」

  「是的。」她續道:「今天我要帶小梅去藍彩坊時,途中忽見一衣衫不整、骨瘦如柴的女子沿街攻擊路人,不巧我們撞上了,萬壽、小節跟小梅也都掛了彩,我怕她繼續傷害別人,於是出手制止。」

  聽到這兒,他眉間迭起三道皺褶,「你?你這身子怎麼可能……你真是太……」

  「我制伏她了。」她打斷了他。

  他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這不奇怪,他並不知道她這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身子裡,宿著一個跆拳道黑帶一段的靈魂。

  「後來,一名男子突然竄出來,聲稱自己的女兒瘋了,之後便立刻將她帶走。」她面色凝重地繼續訴說,「這時,我回頭去看小梅,小梅卻全身發抖,痛哭失聲,說那瘋女就是與她失去聯繫的玉柳。」

  「什麼?」

  「小梅說玉柳手臂上有處燙疤,是她不小心造成的,所以她不會認錯。」顧秋心說著,雙手緊緊地抓著他的臂膀,兩隻眼睛灼熱地望著他。

  「墨樓,玉柳本是個容貌清麗的少女,卻變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樣,她本是去侍候富裕人家的小主人,現在卻變成了某人的瘋女兒,我懷疑她跟墨秋姊姊她們姊妹倆遭遇到相同的事情。」

  他猛然瞪大眼睛,「你是說……」

  「我是說,墨秋姊姊與她胞姊所遭遇的不幸,正在這座城裡重演。」說著,顧秋心眼泛淚光,聲音有點哽咽,「墨樓,趕緊地,你得把那些躲在陰溝裡的耗子逮住!」

  韓墨樓再次將她擁入懷中,柔聲安慰著:「你放心,我絕對不會放過這些人。」

  在他懷裡,她安心地點點頭。

  韓墨樓輕輕撫著她的背,嗓音沉窒,卻也溫煦,「我也求求你,不要再做危險的事情……」

  她抬起臉來望著他,只見他低垂的眼裡藏著深深的憐惜及憂心。

  「上次是跳進池裡,這次又……」他語帶指責,但又深情款款,「別讓我擔心受怕,行嗎?」

  「你怕?」她眼底溢著甜蜜,唇角微微揚起,有一點狡黠。

  「當然怕。」他毫不隱藏自己對她的關懷及情意,「你不會不知道我對你……」

  「我知道。」她打斷了他,咧嘴一笑,「你已經很愛很愛我了,是嗎?」

  他微微一笑,又將她的頭擁進自己胸口,「是,已經很愛很愛你了,無法失去你。」聽見這麼直接又露骨的話語自他口中說出,顧秋心還真有點嚇到。

  他是個含蓄的人,表達愛意也都是很間接、很保守的,可現在卻對她說出「已經很愛很愛你了」這種肉麻兮兮的話。

        她將臉貼著他的胸膛,臉上是如沐春風的甜笑,「你上次不也嚇我嗎?現在你可知道我當時有多害怕了吧?」

  韓墨樓先是一頓,然後笑嘆出聲。

  他沒再說什麼,只是將她緊緊地摟在懷中。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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