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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草薰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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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靈異] [大石圭][咒怨][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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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領養代替購買 以結紮代替撲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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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6:32:49 |只看該作者
咒怨2

序曲伽椰子

當我進入教室,接著——原本響徹於教室裏大家的嘻笑吵鬧聲,在一瞬間變得鴉雀無聲。

——大家都沈默下來。

然後,視線集中在我身上。

我低著頭,盯著自己的腳步走向座位。

我不記得是從哪時候開始的,大概是在很久以前吧!當我靠近時,人們便停止談話,不再嘻笑。然後,仿佛像是在看個怪物般地看著我。

我也不明白爲什麽會這樣。不論我如何試著想理出個頭緒來,卻始終還是不明白。

“伽椰子”這名字是我父母取的。聽說這名字是取自朝鮮半島的人所彈奏的一種叫做伽椰琴的樂器而來。

伽椰琴——我在世時從未聽過這種琴的音色。但是,當我遭丈夫殺害而喪命後,總算聽到了那種樂器彈奏時所發出的琴音。

初次聽到伽椰琴的音色猶如日本的琴,然而,卻更爲細膩……更爲美好……那是種仿佛會讓人感到虛幻飄渺……無依無靠……孤獨寂廖,並且想縱聲哭泣的琴音……同時還會讓人産生一股莫名的溫暖……一抹沒來由的懷念。

懷念?

是的。我這已死之人,心中那段已逝時光的記憶,隨著伽椰琴細膩虛幻的音色而蘇醒。

記憶?那可稱之爲記憶嗎?

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時候的事。

嚴格說來,我連那件事是否真的發生過都無法確定。是的,那或許不是記憶,而是伽椰琴的音色爲我帶來的幻覺……

在那不確定的記憶中——我站在黃昏的月臺上。一天最終的陽光從遠方大樓間進射而出,天際被映射得一片炫亮。

我當時還很小。四歲?五歲?雖然我不太確定,不過我的身高差不多只到周圍大人的腰部而已。

小小的我,佇立於擁擠的返家人潮中。

我前面站著一個女人。小小的我,可以看到眼前那個女人的臀部。不過,我卻不知道那個女人是誰。她或許是我認識的人,又或許只是個陌生人。

女人的身材苗條。她穿著白色的連身洋裝,腳踩著白色高跟鞋。雖然我看不見她的臉龐,卻可以看見她披散于無袖連身洋裝背後的長髮隨風飄揚。

無袖?

是的,女人的連身洋裝是無袖露肩的。所以,當時的季節一定是夏天吧。到這裏我才想到,月臺上洶湧的人群中,彌漫著人們一天工作結束後的汗臭味。

飄蕩於月臺上的人體汗臭味……煙灰盤中冒著餘煙的煙草味道……香水的芬芳及制汗劑的味道……甫出刊晚報上的油墨味道……高架橋下是不是有中華料理店呢?某處傳來像是油炸食物以及蒜頭翻炒的味道。

我站在穿著白色連身洋裝的女人身後,凝視著她從短裙之下露出的細長雙腳,其實應該說,我暈從女人兩腿間的空隙看出去,看見在夕陽中閃耀著光芒的軌道,而女人的雙腳也沐浴於夕陽中,光滑的薄尼龍褲襪閃閃發亮。

那個女人站在候車隊伍的最前頭等著車,同時爲了避免破壞臉上的妝,以白色手絹小心翼翼地輕按著額頭的汗水。

“電車即將進站,請退至白線內側候車。”

擴音器中響起廣播聲,電車終於駛近返家人潮紛紜雜遝的月臺。

“電車即將進站,請退至白線內側候車。”

一台綠色的電車駛近了。是的,那是輛漆滿亮綠色的電車。

電車響著高分貝的煞車聲一邊駛近,眼見第一節車廂即將通過我們面前,那時候——

那時候,我的雙手往前方……往自己正前方那女人的臀部……推了下去。我把那包覆于純白裙中小巧的臀部……往軌道那邊……使勁地……用力地……推了出去。“啊!”

穿著高跟鞋的女人霎時失去平衡,接著,披頭散髮地——仿佛是自願跳下去似地——從月臺上跌落,蹲伏於即將駛過的電車之前。

女人蹲坐于在夕陽下閃爍著光芒的兩道軌道間,瞪視著駛近的電車,發出慘叫。披散的發絲間,她那雙瞠視的雙眼盈滿著恐懼、驚慌,以及針對害自己陷入如此情境之人的憤怒與憎惡。

“救命啊!誰快救救我呀!”

當如此呼救的女人看向這裏的瞬間,月臺上的我與蹲坐於軌道上的女人四目相接。女人瞪視著我的雙眼。那雙眼睛對我說:“我知道是你推的。”

“就是你推的。”

“無法原諒。”

“我不會原諒你的。”

雖然只是一瞬間,不過我聽到了女人心底的呼喊。

女人站起身來想逃,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不!”

女人淒厲的慘叫聲響徹四周,接著——綠色的電車發出轟然巨響,從女人身上輾了過去。

我的記憶至此嘎然而止。所以,我不知道掉到軌道上的女人後來怎麽樣了,我也不知道那女人到底是誰……我又爲什麽要那麽做……不,我連那件事到底是真是假都下知道。

那就是……我第一次聽見伽椰琴彈奏時,如煙火般在腦中躍動的影像。


序章

遭咒之屋,遭咒之處。

這世界上或許真有這樣的地方也說不定。

那是發生在一九七一年八月二十三日早晨,在西班牙南部哥多華近郊一處名爲貝魯梅斯的村落,村裏有座古老的民宅,住著一位名叫瑪莉亞·裴雷拉的村婦,當時她在廚房地板瓷磚上發現一塊奇怪的污痕。之後只見污痕的顔色日漸轉濃,形狀也日益清晰,七天後看來仿佛就像是人臉一般。

裴雷拉夫婦對此感到毛骨悚然,他們的兒子麥格魯便用槌子將浮現污痕的磁磚敲掉,並且在原處塗上一層厚厚的水泥。

但是約三周後,那看來像是人臉的污痕又出現在剛塗好的水泥地面——清晰程度甚至遠勝以往。而且,這回還不止一個,人臉形狀的污痕隔天變成了兩個,再隔天變成了三個,然後再隔天變成了四個……就這樣與日俱增。

那些面孔各不相同,有看來像是年輕面孔的污痕,也有看來像是年老面孔的污痕;有男人的臉孔,也有女人的臉孔。然而那些臉孔,不論是哪一張看來都仿佛像是因悲傷與痛苦而扭曲著。

隔年四月,薩拉曼加大學的迪·阿魯墨薩教授等人聽聞此事後,便開始著手進行調查,結果發現在約三百年前,出生于貝魯梅斯的格拉那達州州長,殺害了住在這附近的一家五口。此外,他們還查出房子的所在地數百年前曾是墓地,調查人員實際于該地周圍挖掘後,在地底二到三公尺處發現埋有多具人類遺骸。

阿魯墨薩教授緊接著在房子內部各處裝設高感度麥克風,連續幾天試著將屋內聲音收錄到錄音帶中,當教授回到辦公室播放錄音帶時,發現麥克風收到了讓人驚訝的聲音。

被收錄到錄音帶中的聲音,那是——好幾個人所發出的悲傷哀鳴,痛苦喘息和掙扎呻吟。

久而久之,那些污痕便被稱爲“貝魯梅斯的臉孔”。然而——那些污痕是怎麽出現的,還有以前那棟屋子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到目前爲止都還是未解之謎。

京子

車中流泄著目前紅得發紫的女歌手清澈的歌聲。

光可照人的引擎蓋上映照著鈉光路燈橙色的光,光影規律性地咻……咻……咻……簡直如同火光般閃過。原瀨京子整個人陷入柔軟的皮革座椅中,茫然地凝視著那光影的躍動。

咻……咻……咻……咻……,就這麽一直凝視著那些光影,仿佛連自己是誰,身在何處,在做什麽都會忘得一乾二淨似的。不——該說是她想要把一切都忘記才是。“……啊……真討厭!”

她注意到自己下意識地呢喃著。沒錯,最近好像已經成爲習慣似地,京子總是這麽呢喃著。

“咦?你剛剛有說什麽嗎?”

手握方向盤的石倉將志盯著擋風玻璃這麽問。“唔……沒什麽。”

注視著自己映射於車窗上的臉龐,京子大大地歎了口氣。眼前的車窗因京子的氣息而忽然變得朦朧,頂著濃妝的臉龐也在瞬間消失了。

……我到底是在煩厭什麽呢……我一直以來到底是在追求什麽呢?

她試著像十多年前——剛出道沒多久那時——在鏡前重復練習上千回,不,是上萬回般地對著車窗靜靜地微笑。當時的臉部表情練習包括“看似快樂”、“看似溫柔”、“看似開心”、“看似開朗”……但是,如今的她不論多麽努力,不論她的臉龐看來是快樂,溫柔還是開心……就是無法顯露出開朗的感覺。

就快要到深夜十二點半了,車子持續輕快地賓士於橙色光線照耀下的寬廣雙線車道上,道路兩旁延伸出去的是剛整完地尚未蓋起樓房的住宅地,整片地看起來就像是日本雛娃娃的擺飾架,眼前可見乾枯的灰褐色芒草穗,在冬季乾冷的風中搖曳擺動。

外頭必定是天寒地凍,別說是步行的行人了,路上幾乎看不到錯身駛過的車輛。還好,開著空調的車內既溫暖又舒適。

將志自豪的CARRIZ2ERUA汽車音響,持續播放著那個當紅女歌手的清澈歌聲。也許是哪個FM電臺正在進行那個歌手的特輯吧!不!即使說現在不論是調整到哪個電臺的頻率,都一定會聽到那個女歌手的歌聲也不爲過。

將志一定也喜歡那個歌手吧,他的膝蓋從方才就一直跟著她清澈的嗓音,有節奏地上下動個不停。

京子腦中浮現出那女歌手的臉孔,她們曾在電視臺打過幾次照面。有一次,當京子對同坐一部電視臺電梯的她低頭行禮道:“你好,敝姓原瀨”時,那個比京子年輕十多歲的女歌手露出一副詫異的神情,仿佛在說:“你到底是誰呀?”

沒錯,那個女歌手並下認識京子,早在十年前就已經在這個圈子裏打滾的“原瀨京子”她居然不認識,那時她在哪里還不知道呢!不——怪那個女歌手的話,或許是搞錯物件了吧!因爲,自己也只是個不過爾爾的女演員罷了。

最後終究沒能成爲一姐的前偶像女演員——專演恐怖片,青春不再的女演員——鬼後——那,就是自己。

……啊……真討厭。

京子默默怨歎著,就在此時——

女歌手一直輕快地歌唱的清澈嗓音,忽然間開始混雜異常的雜音。

“喳喳……喳喳……吱吱吱……嘎嘎嘎嘎嘎嘎……”

“咦?……什麽呀,這是……”

將志一手握住方向盤控制車子,另‘只手調整增幅器和頻道鈕。但是,異常聲音不但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大,越來越激烈,逐漸轉變成刺耳的聲音。

“喳喳……喳喳……嘎嘎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雜音最後變成了像是在耳邊卷動魚竿卷盤,又像是從人的喉嚨深處所發出的嗚叫聲般令人毛骨悚然,渾身不舒月艮。

“什麽啊?這到底是……”

“關掉啦,根本就聽不下去了嘛!”

京子捂住雙耳。然而,將志還是不放棄,他可能是真的很想聽那個女歌手的歌聲吧,將志一邊看著在鈉光路燈照耀下的夜間道路,一邊看著頻道鈕,執拗地調整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好了啦!快關掉啦!京子伸出手去,粗暴地把將志的手撥開。她瞪視般地看著將志的臉,隨即用泛著指甲油光澤的細長手指切掉音量的開關。

霎時間,寂靜降臨車內。

“……剛剛那,是不是靈異現象啊?”

手握方向盤的將志瞥了鄰座的京子一眼這麽說,京子再度瞪視對方。

“將志……你夠了沒呀!”她嘴裏所發出的聲音,歇斯底里到連自己也嚇了一跳。緊接著,她深切地憎惡起這樣的自己。

“心情很不好喔!最近……是不是有什麽不愉快啊?”“……沒什麽。”

說完後,京子將臉背對男友轉到另一邊,注視著自己映照於車窗上的臉龐。臉部每個部分都均勻塗滿粉底的肌膚,一雙細心描繪出的上揚細眉、刷上睫毛膏的濃密長睫毛、以眼線畫出眼型並塗上眼影的大眼睛,閃耀著唇彩光澤的小巧嘴唇……這真的是我自己嗎?

我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有這麽一副嚴峻的表情?從什麽時候開始,臉頰消瘦成這個樣子?她覺得在那的仿佛不是自己,而是別的女人。

“……今天扮演什麽角色啊?”

將志像是要化解這尷尬的沈默似地換了話題。然而,那卻正是京子最不想提及的問題。

“根本就沒什麽角色啦!”

京子直盯著映射於側車窗上的自己,粗魯地答道,“……只是在一個奇怪的靈異節目當特別來賓啦!”

“這樣啊!……不過……偶爾試試這種工作不是也不錯嗎?又不用背臺詞,又可以轉換一下心情。”

“哪里不錯啊?’:京子一邊留意著避免自己的語調聽來歇斯底里,一邊這麽說。

“……不好嗎?”

“是啊,你知道那個節目外景女主持是怎麽介紹我的?”今天的特別來賓是素有“鬼後”之稱的女演員——

原瀨京子小姐……聽到沒有!鬼後耶!我到底是什麽時候變成鬼後的呀?”

“什麽啊……原來是這麽回事呀!”將志啞然失笑。“什麽?”原來是這麽回事。

“光是經紀公司旗下的人裏頭,不就有一大堆女演員或藝人沒工作嗎?你自己也曾這麽說過啊?你不覺得和那些人比起來,自己已經夠幸運了?雖然只有恐怖片,不過再怎麽說定期也都接得到工作,而且大部分都還居主角,不是嗎?這樣還抱怨的話,會有報應的喔!”

“可是……”還想說什麽的京子隨即閉上嘴沒再反駁,她垂下視線,定定望著自己包覆於絲襪中過分細小的膝蓋。或許真如將志所說的也不一定,自己雖然稱不上是票房保證,卻能定期接到工作,生活也很穩定。此外,從她立志成爲偶像時,就有熱情的影迷始終支援著她直到現在,還擁有一個雖不大卻頗爲雅致的影迷俱樂部。真的,再抱怨的話或許會有報應的。

可是京子繼而想到……可是……這……這不是我原先想做的呀!我真正想做的,不是像這種專門演恐怖片的女演員,而是更專業的……

“話說回來,京子……”

將志的聲音讓京子回過神來。“肚子裏孩子的那件事……已經和公司說了嗎?”京子反射性地望向自己包裹於緊身裙中的小腹。

“嗯……還沒說。”

京子低語般地回答,她輕柔地撫摸著小腹——不,是自己與愛人在那持續成長的孩子。

京子是在大約一個月前發現自己懷孕的。懷了孩子的她當然覺得開心,只是一考慮到自己的工作,就覺得難以向公司啓齒。當她生完孩子再回到演藝圈時,真的還有自己的容身之處嗎?這一點連京子自己都沒有把握。

“也不能永遠瞞著他們呀……婚禮日期都已經決定了,還有婚宴場所也……”

“我知道啦!京子打斷將志喊道。畏於她氣衝衝的態度,將志於是閉上了嘴。

車內再度充塞著沈悶又尷尬的沈默。京子的視線回到側邊車窗,凝視著映射於其上那個濃妝豔抹的女人臉龐。在下意識間,她又開始撫摸著小腹。

就這樣和這個人結婚好嗎?京子茫然地想著……爲了生養孩子而暫別演藝圈好嗎?……我內心真的希望和這個人結婚嗎?……那……我到底又盼望著什麽呢?……我到底……

“……將志。”

像是呢喃似的,京子呼喚著她所愛的——她相信自己所愛著的——男人的名字。

“什麽?”男人轉過頭來,像輕撫京子臉龐般地溫柔凝視著她。

“……抱歉……將志……我,還是……”

此時——

砰的一聲,車子因強烈的撞擊而彈跳起來。

將志

將志將煞車硬踩到底,猛烈的力量讓兩人的身體沖向前方,旋即被安全帶拉住肩膀並壓迫著胸口,四周響起高分貝的煞車聲,車子往橫向打滑後緊接著在路中斜斜地停了下來。

“怎麽啦,剛剛那是?”

駕駛座旁的京子驚慌地望著將志的臉問,安全帶深陷入她小巧的乳房間。

“啊……說不定是撞上了什麽。”將志喘息似地回答。撞上了什麽?該不會是……人?

想到這,她頓時感到頭皮發麻,全身也冒出了冷汗。

“咦,撞到什麽,這一帶……”

京子話還沒說完,將志已經奔出車外。將志的車才剛造成的煞車痕,仿佛像條大蛇般蜿蜒殘留於鈉光燈照耀下的柏油路面上。那黑色煞車痕的前端……有什麽黑色的東西躺在那裏。

他戰戰兢兢地走近。

貓?沒錯,好像是貓。

“什麽啊……原來是貓呀!”

將志發出了安心的聲音,原本緊繃的身體也隨之鬆懈下來。在他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寒冬的冷冽暫態襲上全身。

“可能是忽然跑出來的吧。”

將志自言自語著,一邊繼續走近那只像是被抛到寒冷柏油路面上橫躺著的貓。

那是一隻黑貓,它身體四周的血泊緩緩向外暈開。在橙色光線的照射下,血液看來就像是黑色的一樣。可能是被車子右輪碾過腹部的吧!黑貓破裂的毛皮間流出類似內臟的東西黏膩地閃著光澤,在冰冷的空氣中還冒著些許熱氣。側腹部像是肋骨般的物體,刺過如天鵝絨般的毛皮裸露出來。

他一點都不想去觸碰貓屍,那只貓很明顯地已經死了。將志蹲在貓屍旁,雙手合十,輕聲念著“早死早超生吧”。

之後,他起身匆忙地回到女友等待的車上。

“好了,走吧,走吧。”

他邊說邊坐進溫暖的車內。

“那是……貓吧?”

儘管塗了一層厚厚的粉底,還是可以看出京子臉色蒼白,雙唇不住顫抖著。

“是啊,是只黑貓。”

“那還是送到醫院去……”

“已經死了啦,沒辦法救了。”

“可是……如果是這樣的話……至少要找個地方把它埋起來……”

將志盯著女友的臉龐,她以眼線畫出眼型的大眼睛已泛出淚光,不由得輕輕歎了口氣。

“它已經死了,再做什麽也於事無補呀。”

“可是……如果又……”

“好了!你別再說了!”

將志以不耐煩的語氣打斷她後,便發動車子上路。此時——

是的,就在此時,車子的照後鏡中,映射出黑貓屍體旁佇立著一個肌膚慘白的亦裸小男孩。就這麽站在寒冬的外面,一個赤裸的小男孩。

然而……注視著女友側臉的將志並沒有察覺到那幅異常的景象。

京子

將志簡直像是逃離那裏似的,沒系安全帶便急著發動車子上路。京子頻頻回頭張望,被留在路上的那只說是黑貓的生物屍體,沒多久就越來越小,很快地就再也看不見了。

真的死了嗎?該不會還活著吧?馬上帶它去醫院治療的話,是不是就能保住一命呢?

就在剛剛,一個活生生的動物死了。在那一刻之前還好好地活著的生命,現在已經死了,變得冷冰冰的了。

京子默默地咬著下唇,下意識地撫摸著小腹。她忽然間發現將志沒系上安全帶,她原本想開口提醒他要不要系上安全帶……卻沒說出口。

“它是忽然跑出來的,我也沒辦法。”

將志像是爲自己找藉口似地這麽說道,京子並沒有答

腔。接著像是要諷刺男友似的,故意回頭去看後方。

將志或許也不自覺地在意起後方的情況。他從剛剛開

始就一邊握著方向盤,數度瞄向照後鏡注意後面。

京子默默地咬著下唇,心中持續念叨著,真討厭……真討厭……真討厭……真討厭……總是這樣,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倒楣的事情總是接二連三發生。

持續行駛的車子進入隧道,正好就在此時。

京子忽然間感覺有道視線在看她。

誰在看她?到底是誰?

並不是將志,那麽,除此之外還有誰……

京子環顧車內,然後——她看見了“那個”就在將志的兩腿之間。

“啊啊啊啊啊……!”

就在下一瞬間,車內響起了京子淒厲的慘叫聲。

將志

“啊啊啊啊啊……!”

將志因女友發出的叫聲而擡起頭來。接著,他順著京子視線的方向看到了“那個”。是的京子目不轉睛直視著——就在自己踩著油門的雙腿間——一個肌膚慘白的赤裸小男孩蹲坐在那裏,並從底下用兩手緊抓著方向盤。

“嗚哇!嗚哇啊!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將志的手不自覺地從方向盤上放開,並且放聲大叫。

蹲在將志雙腿間的孩子從下方牢牢地握住方向盤,還以一股孩子不可能具有的強勁力道扭轉著方向盤。

“嗚哇,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孩子一轉動方向盤,車子便往右蛇行。將志即使身陷恐慌之中,也拼命地想把方同盤扳回來,但是那孩子的力量卻異常強大,他完全沒辦法與之抗衡。接著,車子越過道路分隔線,猛然撞上隧道右側牆面,車體摩擦著牆面一邊向前行駛。嘎嘎嘎嘎嘎嘎嘎嘎——的駭人摩擦聲響起,

將志的正右方隨之火光四起,他雖然想踩煞車,不過那孩子的身體卻阻擋著讓他無法如願。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

車內響起京子的聲音,也響起將志的聲音。

從將志雙腿間探出臉來的孩子接著把方向盤轉向另一邊去。車子離開右側牆面,下一秒鐘又猛烈撞上左側牆面。剝落的烤漆四散分飛,四周又響起嘎嘎嘎嘎嘎嘎嘎嘎的駭人摩擦聲,這次換京子正左方火光四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

他終究沒能夠踩到煞車。在最後一瞬間,石倉將志瞥見蹲坐在自己雙腿間那男孩的蒼白臉龐仿佛對他咧嘴而笑,然後,他眼睜睜看著逼近眼前的灰色電線杆迎面而來。隨後是一陣劇烈的撞擊,未系上安全帶的將志,身體毫無阻礙地往前方飛了出去。

就在喪失意識的前一刻,將志知道自己的頭部衝破了擋風玻璃,肉體往天際飛抛了出去。

京子

啪答啪答……啪答啪答……啪答帕答……

京子在朦朧之間聽見有什麽在車頂上行走的腳步聲而睜開眼睛,但是,她什麽都看不見,她慌張地揉揉雙眼後,恢復些許視力的雙眼看見剛才搓揉眼睛的手指甲,那雙手沾滿了黏呼呼的濃稠血液。

“……唔嗯。”京子低沈呻吟。

碰、碰……碰碰……碰……

就在頭頂上——車頂這次發出像是孩子在上頭跳動的聲音。“……唔嗯……唔嗯嗯。”

她一邊呻吟著,好不容易擡起頭來,從她臉頰流下的血液從下顎處滴落,京子這時候才發現將志不在駕駛座上。

“啊啊……將志……將志……”

她囈語般地反覆叫喚著男友的名字,一邊看向粉碎的擋風玻璃外側,只見數公尺的前方路上——在車頭燈光的照射下——將志鮮血淋漓地倒臥在那。

“啊啊……將志……將志……”

俯臥著的將志卻一動也不動,在他頭部四周湧出一大片血泊,反射著車頭燈的強烈光線。啪……啪啪……啪。

助手座側車窗傳來的一陣拍打聲讓她回過頭去,然而,那裏並沒有半個人影,只有無數個白色小手印啪答啪答地一一印在在車窗上。仿佛那裏有個隱形人般的,在傳出啪啪啪聲響的同時,便有無數無數個手印印在車窗上。

當她想再度呼喚男友名字時,京子感到小腹一陣沈重的痛楚。疼痛,是的,疼痛得很。“……唔嗯嗯。”

她一邊呻吟,一邊想庇護自己孩子般地以右手貼著小腹,卻碰到一股濕滑、溫熱的觸感。她提心吊膽地將右手從小腹移開,舉至眼前。

只見右手沾滿了鮮血。

“啊!京子倒抽了一口氣。她發現薄尼龍絲襪所包覆的雙腳內側流淌著鮮血,從腳踝流下的血液在高跟鞋底逐漸形成血泊。

流産——這個可怕的字眼在她腦中回蕩著。

……寶寶……我的寶寶……

“不……不……不要啊!”

車內再度響起京子的慘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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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發生於一九七九年十月十二日的深夜。

這是一名住在英國倍多佛多夏的地毯鋪設業者——羅伊,弗魯頓,參加完雷恩敦巴滋爾得的擲鏢大賽,開車返家途中所遭遇到的事。一路行進順暢的車子轉過史坦布利基的貝達茲小徑,駛上斯塔遜大道時,弗魯頓注意到路邊站著一個男子豎起姆指想搭便車。

男子穿著黑夾克、黑褲子和開襟白襯衫。弗魯頓一停下車,男子便自行打開車門,默默地坐進車內。當弗魯頓問男子到要上哪去時,對方也沒有答腔,僅逕自指向道路前方。

於是弗魯頓就當男子是要到前面的當斯塔布魯去,便發動了車子。在車內的收音機流泄出輕快的音樂聲中,車子以時速四十英里的速度持續賓士著,過了幾分鐘後,當弗魯頓轉向後座想問那個搭便車的人要不要抽煙時,卻赫然發現——那裏並沒有什麽男子的身影。

霎時,弗魯頓全身不寒而慄。

之後,弗魯頓連忙前往附近的當斯塔布魯警局。他從警方那得知,幾天前在貝達茲小徑轉往斯塔遜大道附近的路口,有個預備搭便車的蘇格蘭人被車撞死在那裏。

其中一位警官讓他看那個蘇格蘭青年的照片,相片中人正是原本坐在弗魯頓後座的男子,他穿著黑夾克、黑褲子,和開襟白襯衫。

伽椰子

初次與“小黑”相遇,是在我五歲的那個春季。

是的,那的確是在春季。因爲,我到現在還清楚記得當時粉紅色的櫻花瓣,片片灑落在裝著“小黑”的廢紙箱上。

那天早晨,我從二樓窗口發現有個紙箱被丟在我家後面的空地上。

是什麽啊?

我這麽想著,於是走到後面空地去把紙箱打開來看看。箱子裏有幾隻像老鼠一般大小的小貓咪,它們以如同小鳥般的微弱聲音叫著“咪嗚……咪嗚……”。

小貓咪總共有五隻,兩隻白色的,兩隻花的,還有一只是全黑的。眼睛都還沒睜開的小貓咪實在是太可愛了,我不自覺地想伸出手去。

就在那時候。

我聽見正後方傳來“喵奧——!”像是貓的威嚇聲,我不由得回過頭去。

在那兒有只大白貓,它正對著我齜牙咧嘴,背上的毛全豎了起來。在我看來,它仿佛是在命令我“閃到一邊去!”

“這是……你的小寶寶嗎?”

我不由得後退,一邊對著不可能回答我的大白貓問道。

這些被丟棄的小貓咪一定是它的孩子。大白貓邊防備著我邊走近紙箱,隨即從中銜起一隻全白的小貓咪,一下子就消失了蹤影。

它還會不會回來接其他的小貓咪呢?

我如此想著,接著就這麽蹲在紙箱附近。果不其然,過了五分鐘左右大白貓回來了,又從紙箱巾銜起另外一隻白色的小貓眯,消失了蹤影。

它會把大家都帶回去呀。

我這麽一想,便覺得安心了。因爲想親眼看著大白貓順利地把所有的小貓咪都接走,於是我蹲在空地上等著。

大白貓第三次來銜走了一隻黑白花色的小貓咪,第四次銜走了另一隻黑白花色的小貓咪。但是……之後我等了又等,大白貓再也沒有回來過。

那時已經接近中午了,我想身走近紙箱。箱子裏如我所料,只剩下一隻全黑的小貓咪,它“喵——喵——”地發出小鳥般的微弱叫聲。

明明就還有一隻呀……它到底爲什麽不回來呢?

我把手伸進紙箱,抱起全黑的小貓咪,它輕得令人無法置信,柔得令人無法置信,也軟得令人無法置信。

“你被爸爸媽媽丟掉了喲。”

我對著手中的小貓咪這麽說,“你全身都是黑色的,和爸爸媽媽一點兒都不像,才會被丟掉的。”

小貓咪吸吮著我的小指前端,又以細弱的聲音叫著”

喵——喵——”。

對於這只連父母親都不要的小貓咪,我沒辦法坐視不管。我穩穩地將小黑貓抱在懷裏,回到自己的家裏去。

我就是這樣和“小黑”相遇的。

連父母都不要的小貓咪——“小黑”和我似乎有什麽地方是很相像的。

京子

寂靜的診療室中飄蕩著消毒水的氣味。她隱約可以聽見走廊那頭有人們的交談、腳步聲。

“寶寶的事真的非常遺憾……不過根據檢查結果,原瀨小姐身體其他部位應該沒有什麽特別嚴重的傷害。”

原瀨京子聽著眼前這個五十出頭醫師的話,無力地點點頭。

“儘管如此,暫時還是不要太勉強自己的身體,要安靜休養。畢竟你身心受創的程度應該是超乎了你的想像……如果感覺到任何不對勁,不論如何都請你務必要立刻到醫院來。

“好……我們一定會遵照醫師指示的。”

坐在京子鄰座的母親,代女兒回答。

“請多保重……”

茫然地聽著醫師的聲音,京子從椅子起身,一旁的母親則強而有力地扶住京子微晃的身軀。

“媽……我……”

她擡頭看著母親的臉龐,呢喃道。

母親沈默地頷首,仿佛在說“什麽都別說了”。

她在母親的攙扶之下,往診療室門口走去。門上小窗的玻璃中,映射著自己頭部包裹著白色繃帶的模樣。

……爲什麽那時候,我沒有叫將志系上安全帶呢?她茫然地想著。這件事她已經反反復複不停地思索了好幾個小時。

將志雙腿間有個肌膚蒼白的小男孩一事,她並沒有對前來瞭解事件經過的警方提起。那種事情根本就不能說,她明白即使說了,也不會被當成一回事。

是的,那是幻覺,一定是幻覺。京子決心要這麽想。

她們步出診療室,緩緩走在鋪設油氈地板的走廊上。

在這條日光燈冰冷的光線照耀下的漫長走廊上……隱約可聽見從走廊前端傳來啜泣的聲音。

她知道那是從哪里傳來的啜泣聲,是誰在哭,以及爲了什麽而哭,這些京子也都心知肚明。

在母親的攙扶下,京子穿過長廊走向加護病房。在一片死寂的深夜走廊上,兩人的拖鞋所發出的聲音顯得異常響亮。

……爲什麽那時候,我沒有叫將志系上安全帶呢?

她茫然地注視著前方,又想著再怎麽想都於事無補的問題。

……只要那時候我一句話,只要說“要不要系上安全帶?”……如此一來,說不定將志也只是受點輕傷就沒事了,現在也可以和我一樣治療完畢回家去……明明可以有不一樣的結果的……

她們打開與加護病房相連的家屬休息區。佇立在那的將志父母緩緩擡起頭來,並將視線轉向這邊。原本,那兩人應該即將成爲自己的公婆。

將志那總是美麗時髦,看來只有四十出頭的年輕母親,今夜卻判若兩人:粉末狀施的臉龐蒼白無血色、長髮蓬鬆散亂著、紅腫的雙眼佈滿血絲,眼睛下方還泛著黑眼圈;看起來就像是一夜之間老了十歲。

將志的雙親對走進休息室的京子與其母無言地低下頭致意,京子也無言地低頭致意。京子雖然想說些什麽,卻又說不出口。

“……那……將志的情況怎麽樣了呢?”

京子聽見母親詢問將志雙親的聲音。

“目前……什麽都還不確定……”

她聽見將志父親的聲音。那聲音如同老人般的嘶啞、無力、顫抖。

將志雙親前方有一大片玻璃牆,她看見男友將志以始終相同的姿勢躺在玻璃另一側,整個人簡直像是個木乃伊般地全身纏滿繃帶,身體插著細管,嘴上罩著像防毒面罩般的東西躺在床上。

……那時候,如果我有說“要不要系上安全帶?”……

只要——句話,女口果我那麽說……就……

“都怪將志,害得京子小姐也……”

聽到自己的名字,京子擡起頭來,只見將志的母親朝自己這邊走來。

“……京子小姐,真抱歉……連你的孩子都……對不起,對不起……”

京子眼見將志的母親崩潰地哭倒在自己腳邊。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將志母親的眼淚撲簌撲簌地流著。儘管如此……爲什麽我沒有哭呢?男友明明都變成了這副樣子,我……爲什麽沒有流淚呢?她茫然地這麽想。

“薰,好了……堅強點。”

將志的父親蹲下來,想把妻子扶起來。

“石倉太太,還是回去休息一下吧。”

京子耳邊傳來的是母親的聲音。

“真抱歉。”

她聽見將志父親的聲音。

抱歉?

他到底是在向誰道歉呢?

將志的父親及京子的母親,把蹲在京子腳邊的將志母親扶起,並帶她往休息區外走去,京子茫然地凝視著那三人的背影,這一切……仿佛是一場夢。

獨自被留下的京子走近隔開加護病房及休息室的大片玻璃。她將包覆著繃帶的額頭靠著玻璃,凝視著躺在另一側床上的男友。

將志,你是活著的吧?你還是活著的喔?

她在心中如此問道。

是的,將志還活著。證據就是裝設于床邊的熒幕上,還顯示著心電圖規律的波形。

不要死,將志……不要死……

“……將志……對不起。”

當她.出聲呢喃的瞬間,眼淚也忽然湧現。“……對不起,將志……對不起……對不起。”她低頭擦拭淌在臉頰上的淚水。

……那時候如果我說“要不要系上安全帶?”的話……那麽,將志也許就不會變成這個樣子了……我爲什麽會…………說不定……說不定我內心某處希望將志變成這樣……會不會連我自己都沒有發現,自己其實越來越想要逃避結婚或是生孩子這些事……或許是因爲如此,那時候才沒有說“要不要系上安全帶?

“……對不起、將志……請原諒我……原諒我。”

她擡起頭,就在這時候——

京子淚眼迷蒙地望過去——將志床鋪另一頭的暗處——站著那個肌膚慘白的亦裸小男孩。

“……啊!”

她的雙腳不禁瑟縮,雙臂雞皮疙瘩直豎,全身也開始微微地顫抖。

那個男孩——就是那時在將志腳邊握住方向盤,肌膚慘白的亦裸小男孩。

……誰?……你到底是誰?

她勉強移動因恐懼而僵硬的雙腳,走向通往加護病房的門,她的手放上冷冷地閃著光芒的手把,並將之開啓那個肌膚慘白的小男孩——就在那裏。

“啊!”

霎時間,小男孩伸出雙手向京子小腹直撲而來。

咻——

一陣猛烈的衝擊從京子小腹向全身各處流竄,她隨之蹣跚地靠在牆上。

“嗯啊……”

她低沈呻吟著,低頭想看那個小男孩時,但是……那裏已經不見小男孩的身影。

是的,加護病房中沒有其他人在,在那的只有京子,以及躺在床上、身上插著數根塑膠管的將志。

京子一邊喘息,一邊再度環視寂靜的加護病房,同時下意識地撫摸著小腹。接著,她想起才數小時前仍然存在於自己體內的小生命。是的,才數小時前的確還存在著,現在卻已經不存在的小生命——

……你是誰呢?

她輕撫著小腹,在心中對那個不見蹤影的小男孩問道。

……你……該不會是……該不會是我原本懷著的……

就像是要將浮現於腦中的想法甩開似的,京子輕輕地搖頭;接著她呵護珍惜地不斷撫摸著小腹,一邊凝視著躺在床上未曾改變過姿勢的男友身影。

亞紀

她在袋子中摸索著,但是,沒找著玄關的鑰匙,接著,她又翻找外套的口袋,可是鑰匙也不在那。

奇怪?怎麽回事?

直到此時,原瀨亞紀才察覺自己當時沒鎖上門就從家裏急急忙忙跑出來。

“……媽媽忘了鎖門了啦!”

她這麽說著,並對站在身旁的女兒露出微笑。“那時候真的是很慌……好在,家裏也沒什麽可以偷的。”

她們拉開沒關好的玄關拉門,發出一陣喀啦喀啦的聲音,走進屋內只見燈火通明,鞋櫃的門也敞開著,還有一雙看來像是她自己出門時急忙脫掉的拖鞋,左右兩隻都正面朝下地扔在那裏。

“看來,你那時真的是很慌耶。”

她們笑著走進玄關,脫了鞋。這時候,亞紀聽見女兒低語著,……對不起。”

“對不起……媽……讓你操心了。”

“你根本就不用道歉的嘛!”

“可是……”

這棟屋齡近半世紀的木造屋子到處都是縫隙,暖氣的保溫效果很差,冬季時不論是哪一個房間都像室外般地寒冷。走在女兒前頭的亞紀進入起居室,打開暖被桌開關,接。著整理自己出門時亂丟的拖鞋。然後,她跪在神盒前對著自己的丈夫禱念著,“孩子的爸、京子平安無事呢。”

她凝視著挂在神盒中,丈夫英年早逝的照片。是的,現在女兒京子的年紀都已經超過丈夫去世時的歲數了。

京子平安回來了呢!都虧孩子的爸保佑她。

她訴說著,一邊對神盒雙手合十。

就在幾個鐘頭前,當她接到京子出事的惡耗時,震驚到完全無法呼吸,那時只感到自己的心臟劇烈跳動到令胸口發痛,腦袋也變得一片空白完全無法思考,心中只反復念著“孩子的爸,請別把京子帶走。我求求你什麽人都好,就是別把京子帶走”,然後什麽也沒帶就沖出了家門。

京子的男友將志變成那樣真的很可憐;京子之前懷胎在身,本來應該成爲自己孫兒的寶寶沒了也很令人不舍;不過,女兒京子得救了——亞紀覺得光是這樣就該滿足了。

是的,人不可乙太貪心,不可以要求太多。

如果自己這個獨生女京子死了……她到如今光這麽一想,身體都還會隨之顫抖。

“……謝謝你,孩子的爸!”

她再度對著丈夫的照片雙手合十之後,站起身來。牆上古老擺鍾的指標已經指著淩晨兩點半了。

“啊……好冷,好冷。”

她將膝蓋伸進尚未完全暖和的暖被桌中,接著把熱水壺的熱水注入茶壺。回神一看,京子正站在門口那裏。纏在她額頭上的繃帶沁出了血來,看起來似乎很痛。

“你一定累了吧,京子?”

她對著以茫然的眼神凝視牆壁的女兒這麽說。

“……沒有……我不要緊。”

女兒依舊佇立在門口那兒說道。

“你也來把這茶喝了就去休息吧!”

“……嗯,好。”

她將茶壺中的茶注入茶杯,擡起頭看著女兒,女兒臉上的妝都掉了,整張臉顯得很蒼白,原本上了唇彩的嘴唇也沒有半點血色,一頭總是梳理得美麗整潔的頭髮,也蓬鬆地散亂著,看來應該是相當疲憊吧!

“……媽。”

女兒依舊凝視著牆壁,呢喃似地說道。

“怎麽了?”

“媽……我是不是曾經有過其他的兄弟?”

“啊?”

“就是在童年時就夭折的小男孩那一類的……”

“小男孩?怎麽突然這麽問呢……我的孩子只有你一個呀!”

“……這樣啊!”

女兒京子無力地點頭後,便像是要坐進暖被桌另下邊似地蹲下身。

擺鍾滴答滴答有規律地響著,遠處隱約可以聽見車輛行駛的聲音,其餘,什麽都聽不見,家裏一片死寂。

“本來我們這個家族就是女系家族,生出來的都是女生……所以……如無意外……”

亞紀話說到這,一口氣飲盡茶杯裏的茶,接著說,“……如無意外……你的孩子應該也是個女孩子吧……”話才剛說出口,她就覺得“要是沒說這話就好了”。

和女兒談論那個已經不可能出生的寶寶,又有什麽意義呢?

不過,女兒並不同意母親的話。

“不,不對……我的孩子一定是個男孩。”

“男孩?”

“是呀,是個男孩……”

爲什麽會這麽想呢?

話到了嘴邊亞紀又吞了回去。

“來,把這喝了快去休息吧。”

“嗯,謝謝。”

女兒說著,同時望著亞紀的臉,露出淡淡的微笑。那是一抹看來落寞寂寥的笑容。

“那麽,我要去睡了。”

京子喝完茶起身說道,亞紀點點頭說,“好好睡吧。”她茫然地盯著女兒步出起居室的背影,看那弱不禁風的模樣不由得心疼起來。

這孩子難得遇到了一個不錯的物件,才剛要握住那份平凡的幸福……即將可以親身體會到身爲人母的幸福……之前明明是這樣的……現在到底爲什麽會走到這步田地呢……

她聽見女兒上樓的腳步聲,以及木制踏板隨之發出的嘎吱聲響。也許是心理作用吧,她覺得那腳步聲聽起來比平時要來得虛弱,不踏實。

這孩子說要當個女演員時,自己如果更強烈地反對到底就好了……如果那樣的話,她現在說不定已經是個普通的家庭主婦……

原瀨亞紀將杯底剩下的茶一飲而盡,然後怔怔地凝望著神盒那丈夫年輕的照片,心中思索著京子要到什麽時候才能夠得到幸福呢?

京子

在走進自己的房內,關上門的那一瞬間,她全身的力量都消失了。她覺得自己已經沒辦法再繼續站著了,京子崩潰地跌坐在榻榻米上。

……爲什麽那時候,我沒和將志說系上安全帶呢?我是不是在潛意識中,希望將志消失不見呢?

她又反覆想著同樣的事,她同時回想起在加護病房門口,自己的小腹被那小男孩觸碰到的事。

那名肌膚蒼白的小男孩——那時——以仿佛要貫穿我身體般的聲勢,咻地一下衝擊著我——那個孩子肯定就是我肚子裏原本預備生下的小男孩,他是來向我道別的。

預備生下的?

我之前真的想把那個孩子生下來嗎?我不是還曾經爲了工作,考慮要墮眙嗎?難道……我……

她緊扶住牆面,使盡力氣站起身來,卻一眼瞥見那些放在梳粧檯前的婚禮場地介紹手冊、婚禮回贈禮品目錄,還有爲了寄發邀請卡,而從抽屜裏翻出來的同學會通訊錄等等。曾經還以喜不自勝的心情望著那些東西,現在回想起來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將志……對不起……對不起,將志……”

她拼命地移動雙腳,接著一頭栽向靠窗邊放置的老舊床鋪,彈性疲乏的床墊因而吱吱作響。

不換睡衣不行……至少……至少也要先卸妝才行……

但是,她實在是沒辦法再站起來了,別無他法,只好像只蟲子般地在床上蠕動身軀,將床墊弄得吱吱作響地鑽進被窩裏去。

到底……事情是爲什麽會變成這樣的呢?……爲什麽將志會變成那樣呢?……爲什麽會發生在我身上呢?

……爲什麽?……爲什麽?

京子恍惚地想著,逐漸進入了夢鄉。

其實發生的這一切、都是今天的外景地點,也就是“那棟屋子”……不,是之前死在“那棟屋子”天花板上那個女人的怨念所造成的。此外,其他參與“那棟屋子”外景工作的人,今晚所遭遇到的恐怖經歷更勝京子,其中甚至已經有數人喪失了生命——而這一切的一切,原瀨京子都毫不知情。



石倉薰換完花瓶裏的水,正想回到兒子的病房裏去時,看見病房的窗上映射著一個身材纖細的女人背影,那名長髮披肩的女人站在床邊,低頭俯視著始終沈睡著的兒子。在這樣的季節裏,女人卻是一身無袖的白色連身洋裝打扮。

“……請問……您是哪位?”

她說著走入病房。“啊……早安,打擾了。”

隨著薰的聲音擡起頭來的是,兒子的未婚妻——原瀨京子。

“咦?是京子小姐?”

“是呀……怎麽了嗎?”

“不……這……沒事!”

薰尷尬地露出微笑。

方才窗上反射的影像並非京子,她不可能錯認兒子的未婚妻的。第一,她身上根本不是穿著無袖的白色連身洋裝呀!頭髮也是,京子是淺栗色頭髮,而且根本就沒有那麽長呀!這麽說來……剛剛站在那裏的女人到底是……

一定是太累了。即使是這麽想,薰還是忍不住直盯著站在床邊的原瀨京子的臉。

“請問……我的臉上是不是沾了什麽東西啊?”

“沒有啊……只是覺得你今天也是一樣這麽漂亮。”

薰這麽說完,又露出毫無意義的微笑。

原瀨京子的確是美得令薰不由得望之生怯,她整個人簡直像是沐浴在聚光燈之下般的豔麗,等會兒可能還要苧戲吧?這個兒子的未婚妻臉上的妝簡直是完美無缺、無苧可擊、然而在這個煞風景的病房中,她的亮麗風采卻讓薰感到有點兒不自然。

“請問……將志……有沒有什麽起色呢?”

唇上反射著口紅亮澤的原瀨京子問道,薰覺得眼前的情景仿佛是電影裏的其中一幕。京子看起來真的好年輕,真的不像是已經步入三十的女人了。

“……沒有。”

薰凝視著這個原本將成爲自己媳婦的女人那長到令人難以置信的睫毛,一面空洞地低語。接著,她輕輕地搖搖頭.補充般地說,“沒有任何變化……”

沒有變化……是的,這才是問題所在。從意外發生那天以來,已經過了三個禮拜了,兒子將志卻只是這麽一直沈睡著,完全沒有醒過來的迹象。

“……這樣啊。”

她聽著兒子未婚妻的呢喃,茫然地望向窗外,天空萬里無雲,一片晴朗,還可看見鳥群排成V字型的隊伍飛翔。

雖然風還是一樣地寒冷,不過今天已經是建國紀念日了。雖然那轉變是一點一滴的,不過她的確可以感受到日出逐漸提早了,而日落也越來越晚了。

本來,大概在這個冬天結束時,原瀨京子應該就會和兒子舉行婚禮,而當盛夏來臨之際,自己頭一個孫兒就會出生的。就在三個星期前,她還覺得這些都是已經確定的事,是任誰都無法改變的事實,然而如今卻……

“京子小姐,等一下還要去拍片呀?”

原瀨京子始終沈默地凝視著兒子,薰靜靜地站到她身旁。“……嗯,是呀。”

原瀨京子仍舊盯著兒子,如此回答。

“這樣啊?……真是辛苦你了。”

薰說完了這句話後,便和原瀨京子一樣凝視著始終沈睡的兒子。然後,她喃喃低語,“他真的會醒過來嗎?”

“我……相信他一定會的。”

原瀨京子轉過頭來這麽說,薰隱約聞到一股帶有甜味的香水芬芳。

在兒子的未婚妻離開一陣子後,病房中仍然飄蕩著她身上那股甜甜的餘香。

“你兒子的未婚妻是個演員吧?”

一個上了年紀的護土仿佛是和原瀨京子換班似地走進病房說道,“怪不得呢,我之前就覺得她真是漂亮呢。”

薰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於是沈默地低著頭。她想起將志曾幾何時曾自豪地說過,“下次,我會把女朋友帶回來,她是個大美人喔!媽,你到時候可不要嚇一跳。”

“你兒子今天的情況怎麽樣?”

護士邊更換點滴插管,邊問道。薰輕輕地擡起頭來。

“還是老樣子……就一直這麽沈睡著。”

“這樣啊!”

“請問……”

“嗯?”

“已經三個禮拜了……我的兒子到底……到底什麽時候才會醒呢?”

對於薰的問題,這名年長的護士微微歪著頭溫柔笑著。

“什麽時候?……這,是誰都不知道的呀!”

護士微笑著把手輕輕地放在薰的手腕上。

京子

電梯在喀嗒喀嗒的聲響及搖搖晃晃中下降,停下來後,佈滿塗鴉的電梯門緩緩開啓,望出去,那頭是一道狹窄陰暗的走廊。

遠方傳來少女的聲音,京子謹慎地觀察著四周情況,並且在蒙著一層薄薄灰塵的走廊上小心翼翼地前進。

走廊的牆壁也佈滿無數的塗鴉,左側有一扇生銹的鐵門,少女的聲音的確就是從門裏傳出來的。

“誰……誰在裏頭?”

她呢喃般地問道,然而,門的那頭並沒有回應。

“裏面有誰……在嗎?”

她再度詢問著,同時將手伸向門把,小心地開啓厚重的門扉。

那是間雜亂的小房間,地板上散置著各類物品,迎面而來的是一股塵埃臭味。由於屋內一片昏暗,內部情況並不能看得很清楚。

“誰?誰在裏面?”

京子以顫抖的聲音這麽問。就在此時,不知是誰輕拍了下她的肩頭。

她戰戰兢兢地回過頭,在那裏的是——

在那裏的是張少女蒼白的臉。

“啊……不!”

她發出呻吟般的聲音後,便當場崩潰地癱在髒汙的地板上。

她的臉頰貼著冰冷的水泥地,雙眼緊閉。接著,她感覺到房間的燈光亮起,也聽見幾個人發出啪搭啪搭的腳步聲走進房裏,就在那一刹那——

“啊——!”

狹窄的房中響徹一名少女進發出的慘叫聲,京子嚇的全身顫抖,因爲,那聲慘叫並不在劇本裏。

“好,卡!”

京子聽見導演的聲音後,從冰冷的地板上坐起身,她用雙手拂去沾附在高跟鞋及衣服上的灰塵,光線刺得她直眨眼,她仰望站在自己面前那群擔任臨時演員的女高中生。“剛剛嚇死人了啦!你在於嘛呀!”

方才那個從京子背後拍她,飾演少女的女演員,對著其中一個穿著制服的女高中生罵道,“劇本根本就沒有要你尖叫吧!”“我說你呀,當一個臨時演員,人家沒有吩咐的就不能做喔!”

副導訓著那個沒照劇本,擅自發出尖叫的少女,但是,那名少女卻沒有回答。

“喂,你有沒有在聽呀?”

副導的聲音轉趨嚴厲,即使如此,那名少女還是沒有答腔,她只是死盯著蹲坐在地板上的京子——正確來說是京子的腹部——以一副活見鬼似的恐怖神情。

“怎麽了?”

京子擡頭望著那名穿著短裙,深藍色水手服以及白色泡泡襪的少女,一邊這麽問。

但是那名少女只是雙眼圓睜,驚恐地凝視著京子的腹部。

“你……在看什麽呢?”

京子望著自己的腹部,再次問道。就在此時——呆立在京子面前的那名少女崩潰地癱倒在地上。

“千春!千春!”

旁邊另一名少女跑向那個倒下的女孩。

“喂,你怎麽了!要不要緊?”

副導幾乎在同一時間,蹲到那名失魂落魄的少女身旁。

京子望著自己的腹部,並且輕輕地碰觸那裏。一瞬間那時候的感覺——在加護病房中那個蒼白小男孩向自己小腹伸出手那一刻的感覺——仿佛又咻一聲地回到腦海中。

伽椰子

我還清楚記得懷俊雄那時的事,以及向我報喜的五十來歲醫師,說出“恭喜你了!”那時的微笑,還有一旁笑容可掏的中年護士的表情也記得一清二楚。

那是個年關將近的晴朗午後,一步出婦産科醫院,我在寒冷的北風中以雀躍的步伐往家裏走去。

我懷孕了,我就快要生小寶寶了。

這麽一想,我的內心就自然而然地歡欣鼓舞了起來。

我懷孕了!像我這樣的人,也可以孕育出另一個生命呀!

一到家,我的手就立刻伸向話筒想打電話到丈夫公司去。然而,才剛握住話筒的手中途又停了下來。

這其實也沒有什麽特別的理由。當然,我並無隱瞞丈夫自己懷有身孕一事的意思,我只是想暫時獨佔這天大的喜悅,把它當作我一個人的秘密而已。

我懷孕了!我不久就會孕育出新的生命了!

那份喜悅在我的內心逐漸膨脹,雖然我趨不及待地想和他人分享這份喜悅,卻又在同時想要永遠地獨佔它。

冬天午後的溫暖陽光灑落在向南的後院走廊上。我坐在走廊的向陽處,靜靜地撫摸著自己的小腹,覺得自己的肚子裏像是滿溢著無限的喜悅一般。

京子

門外的候診室傳來嬰兒哭聲及幼童的話語聲。

眼前這個五十來歲婦産科醫師的臉龐,對京子而言已經是再熟悉不過的了。他交互看著京子以及病歷表後,微笑說道,“這……到今天就三個半月了,寶寶的成長情況很好喔。”

“什麽!……怎麽會……”

京子瞬間僵硬的表情,與醫師微笑的臉龐形成強烈的對比。驚慌失措的她,下意識地將手伸向小腹,她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不由自主的開始顫抖。

“請問……醫師……這……”

她發出如喘息般的聲音。本來想對醫生說,“抱歉這麽晚才告訴您,不過我因爲車禍已經流産了。”卻臨時打消了念頭。

“怎麽啦?”

手裏拿著子宮超音波圖的醫師,歪著頭沈穩地微笑詢問。

“那個……那個……我的寶寶……真的沒問題嗎?”

京子一邊拼命抑制自己顫抖的聲音,一邊問道,“我現在還懷有……寶寶嗎?”

面對京子的疑問,這次是醫師露出了驚訝的神情。

“是呀,原瀨小姐的寶寶沒有任何異常,成長情況很好啊!”

“你說的是真的?我現在都還懷著寶寶?真的沒有搞錯?”

醫師的臉色更爲詫異,他嚴肅地凝視著京子的臉。

“……原瀨小姐,你是不是在擔心些什麽事呢?”

“這……沒什麽,真抱歉。”

京子說著搖了搖頭,“總覺得,我……嗯……好像變得有點神經質……總會擔心一大堆事……嗯……剛剛真是對不起。”

京子語無倫次地說道,醫師則安撫著她,“這在懷孕初期都是常有的事,你就別擔心太多了。”又再次和藹地露出微笑。

亞紀

在經年累月使用後變得頗爲陳舊的狹小廚房中,亞紀正在準備晚餐,此時聽見玄關拉門喀啦喀啦的聲響,接著聽到女兒說,“我回來了。”

“回來了呀。”

正把高麗菜切絲的她,頭也不回地說。、伴隨著老舊走廊所發出的嘎吱嘎吱聲響,她聽見京子走近的腳步聲。京子來到廚房門口,又再度說了聲,“媽,我回來了。”

“啊,回來啦。”

她停下手,回過頭,“今天比較早耶。”

“嗯,因爲外景比較早結束……”

“就快開飯了,再等一下喔,今天晚上有你喜歡的炸豬排喲。”

“……嗯。”

她聽著女兒的回應,又開始切高麗菜。然而,京子卻只是站在門口,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京子,怎麽啦?”

亞紀回過頭去,望著京子畫了妝的美麗容顔,忽然間,她感慨著這孩子也不小了呢。一直以來始終把她當個孩子看,但是,她這個寶貝京子,不知不覺也已經超過三十歲了。“諸行無常”這句話一定就是在說這回事吧。

“那個……媽。”

“什麽?”

京子凝視著亞紀的臉,仿佛想說些什麽似的開了口。但是,從她閃耀著唇彩的雙唇間,卻只吐出了這麽一句話,“嗯……沒什麽。”

“你看起來沒什麽精神耶。是不是工作上有什麽問題呀?還是……身體有哪邊不舒服呀?”

“沒事……只是覺得累了而已。”

京子這麽回答後露出微笑,她接著對亞紀說了句“我換個衣服再下來”,便轉過身去,亞紀隨後聽見京子上樓的腳步聲。

然而,亞紀不可能會知道這是她和女兒的最後一次會面。

京子

冬末的夕陽射入房間深處,木制窗櫺的倒影簡直像是十字架般的清晰地烙印在泛黃的榻榻米上。京子屈膝橫躺在床上,茫然地盯著窗邊的桌面。

桌上放著一具褪色的地球儀,是她小學時代用的。前面豎立著一個小小的相框,裏頭擺著將志和自己的合照,那是兩人某一次到迪士尼去玩時所拍攝的相片。相框旁堆著(育兒專書)、(婚禮花束)等雜誌,另外原本該一一寫上收件人姓名的婚禮邀請函信封也被隨意地扔在桌面上。

……到今天就三個半月了,寶寶的成長情況很好喔。

她想起那個五十出頭的婦産科醫師的話,輕輕地把手伸向小腹。

“……將志。”

她下意識地低喃著,一邊望著地球儀前男友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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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6:33:46 |只看該作者
那天晚上意外發生後,他們隨即被送往一家醫院,在那裏,爲京子診療的醫師的確告訴她肚子裏的胎兒已經流産了。不會錯的,醫師是這麽說的,但是……難不成……那是誤診,其實她那時候根本就沒有流産?還是……難道說之前懷的是另外的寶寶?

此時天際間已染上橘色彩霞,歸巢的鳥兒成群飛過,某處傳來烏鴉的叫聲,樓下飄來母親炸豬排的陣陣香味。

……我以後該怎麽辦呢?……以後,我就這麽孤單一人……

心中一股強大的孤寂,勒住胸口般的讓她覺得不安。

“將志……我……到底該怎麽辦才好呢?”

她閉上雙眼,眼角隨之落下一顆淚珠,京子直到此時才發現……自己正在哭泣。

俊雒

若將手電筒向漆黑的暗夜森林間照去,僅僅在那一瞬間,能瞥見穿越過那道細長光線的蟲子。

所謂的“生”就仿佛如同手電筒照向偌大的暗夜森林時,那道細長微弱的光線。仿佛如同在那道光線中往來穿梭的小蟲子。

只有照向偌大的暗夜森林時,那道細長的光線裏才是“生”,光以外無限的一切都是“死”。“生”是一瞬間的奇迹,“死”則是永遠的恒常。是的,“死”是理所當然的時間,而“生”才是異常的時間。

——俊雄。

從前在光線中時,他有個名字叫俊雄。

俊雄——他在光線中的日子還不滿七年,是一段相當短暫的時間。然而,若和永恒相較之下,不論是七年、七十年、七百年、還是七千年,不,甚至是七萬年或七億年都是一樣的。

但是,俊雄現在卻不是處於“死”的黑暗之中;目前俊雄的所在之處——是“生”與”死”的分界線,相當曖昧不明的地帶。他能夠縱橫穿梭“生”“死”兩界,也能窺見“生”“死”兩界,卻不屬於“生”或”死”的任何一方,而是身處於一個不上不下極度微妙的地帶。

距俊雄喪失性命的那一天,即將滿十三年。俊雄自己也不知道已經喪失性命的自己爲什麽無法到黑暗的世界去,反而待在這種地方。

總而言之,俊雄就在那裏——在那道“生”與“死”的分界線上,而且,在那裏伺機將穿梭往來於“生”之光中的人們,拖進“死”的黑暗中。

嫉妒?

一定是那樣的吧。俊雄“好羡慕”在光線中的人。他“好妒忌”那些在光線中或笑,或吃、或睡,自由來去的人們。

在這“生”與“死”的分界線上,不上不下的極度微妙之處,俊雄向光線中伸出手去。簡直就像是海葵伸出長長的觸手去抓小魚似地——俊雄爲了將在光線中穿梭來去的人們拖進這邊來,向“生”之光中長長地、長長地伸出手去。

京子

某處傳來狗的吠叫聲,京子因爲那聲音而驚醒。

房間不知何時已經是一片漆黑,肮髒的玻璃窗另一側,可以看見銀白色的月亮散發著冷冽的光芒,自己好像是睡著了。

“……好冷喔。”

她自言自語地低喃著,邊撐起自己躺在床上已完全發涼的身子,望了眼桌上那個老舊的鬧鐘。

晚上七點,這麽說來……自己已經睡了兩個鐘頭以上了。

她豎起耳朵傾聽,樓下沒有半點兒聲響。

她站起身來,披上原本就丟在床上的羊毛線外套。她走出自己的房間,步行於冰涼的走廊上時,腳底的木條吱吱作響,下樓時樓梯也發出吱吱聲響。

“媽。”

她在樓梯間呼喚著母親,但是,沒有人回應。

廚房中燈火通明,空氣中飄蕩著炸豬排的香味。

“……媽!”.廚房中不見母親蹤影,料理台四周已經整理得乾乾淨淨,烹煮食物時所使用的鍋子等器具也已經洗好放在那晾乾。

……到哪里去了呢?是不是去買什麽她忘了買的東西呢?

話說回來,好靜,不,是靜得過頭了,這裏只聽得見京子自己的呼吸聲而已,周遭一片死寂,聽不見其他任何的聲響,簡直就像是——耳朵被什麽東西塞住了一般。

“……媽!”

她再度叫喚著,一邊走到起居室去,暖被桌上備妥了兩人份的筷子,茶碗蒸,味噌湯等,另外還排列一盤盤的高麗菜絲、炸豬排、炸蝦、馬鈴薯沙拉,還有以小碟子盛裝的味噌醬菜,海味鹵菜、醃漬醬菜等。

但是,到處不見母親的影子。

……真的是,跑到哪去了呢?

這個時候,京子腳邊鋪在暖被桌上的被子突然慢慢地動了起來。

“……媽?”

她看向暖被桌的另一側。

母親就在那裏,將坐墊對折當作枕頭的母親,整個身子直到胸口都鑽進暖被桌中,嘴巴微張地躺在那睡覺。或許是聽見了京子的聲音,她在睡夢中翻身,舔舔嘴唇,呢喃著些毫無意義的語句。

“什麽啊……真是的。”

看見睡得似乎正香甜的母親,京子不由得苦笑,她接著仿佛自言自語般地說了句“還真冷呢”,一邊環顧屋內四周。

是的,屋內簡直像是在室外般地寒冷,是不是哪里的窗戶沒關好呢?一看之下,果然庭院那邊的窗戶完全敞開著沒有關上。

“怎麽就這麽開著……難怪會這麽冷了。”

京子似乎覺得睡夢中的母親仿佛能聽見她的話一般,話說完後便將木制的大扇窗戶拉得嘎吱作響,將窗戶緊緊關上。此時——

在關上的窗戶玻璃上反射出一個肌膚慘白的赤裸小男孩。

“咦?”

肌膚慘白的小男孩蹲在睡於暖被桌中的母親枕邊,像是窺視般地凝視著母親的臉龐。她倒抽一口氣,回過頭去,然而——哪有什麽小男孩。她渾身顫抖著環視屋內,已不復見小男孩的蹤影。

她膽戰心驚地回頭看向自己才剛關上的玻璃窗,當然,上面也沒有映射出小男孩的身影。

一定是錯覺,是我太累了。

“……到今天就三個半月了,寶寶的成長情況很好喔。”

她無意間想起那個五十出頭的婦産科醫師的話,於是下意識地觸摸小腹。“媽,在這種地方睡著會感冒喔。”

她這麽說著邊站起身來,蹲到母親枕邊。

“我說媽……媽你聽見沒!”

她伸手搖著母親結實的肩頭,但是,母親並沒有醒過來。

“喂,媽……媽?……媽?”

她感到胸口一陣異樣的慌亂,接著試圖抱起始終沈睡著的母親,母親的頭卻在京子的雙手間,無力地向後垂下。

“啊?怎麽會?……媽?……媽?”

她的喉嚨發幹,腦袋裏一片空白,一股強烈的尿意仿佛刺向小腹般地刺激著她。

“媽!媽!聽到沒有,快回答我呀!媽!”

刹那間——

有什麽東西碰觸著她的小腹,讓她全身寒毛直豎。

“呀!”

她不禁往後縮起身子,並望向自己的腹部。

只見那個蒼白的小男孩從暖被桌中探出張慘白的面孔,伸出手磨蹭著京子的腹部。

“不,不要!”

她反射性地慌忙躲開,直住後退遠離那個小男孩。

遠離那個小男孩?

不,哪有什麽小男孩,四處又不見小男孩的蹤影。

“不……不……不……不……不……”

京子跌坐在榻榻米上一邊發抖,一邊囈語般地重復這麽念著,她感到一種之前從未體驗過的不祥又駭人的氣息充滿整個屋子。

“媽……不……不要……媽……不……不要……

她爬到母親身邊,戰戰兢兢地伸出手去,觸碰那像死去般沈睡的……不……是像沈睡般死去的母親身軀。

“媽,你起來呀……張開眼睛啊……”

母親的身體摸起來還暖呼呼的,然而,在京子的雙手間可以感覺母親的體溫正一點一滴地流失。一點一滴……一點一滴……一點一滴……一點一滴……母親已從“生”的領域,啓程前往“死”所支配的領域,京子瘦弱的手腕確實能夠感受到這樣的事實。

“媽……媽你聽見沒有……嗚嗚……嗚嗚嗚……媽……嗚嗚……媽!”

京子像個迷路的孩子般,不停地呼喚著母親,始終不停歇地持續呼喚著。

然而……面對庭院的窗戶玻璃上,卻映射出一個皮膚慘白的赤裸小男孩佇立在京子身旁,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的側臉。

一九八一年三月九日,蜜瑟絲·貝裏尼和兩個孩於在他們位於美國新英格蘭州格藺多的家中,而擔任廠區工人的丈夫則正值夜班。

將近清晨時,貝裏尼太太忽然從睡夢中醒來,卻驚訝地發現臥房門口站著一個陌生小男孩。

她起初以爲只是自己的錯覺,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小男孩年約八歲,身著白襯衫、白褲以及白鞋。

白衣小男孩在門口附近一直站了大概兩個鐘頭,然後在破曉的同時,倏地像是消失般地不見蹤影。

十一天之後,小男孩再度出現在臥房門口,然後,他仿佛低喃了句“好寂寞”後,便消失了,女主人覺得那聲音仿佛是在傳達些什麽訊息。

三月二十三日,她丈夫也在臥房親眼見到一個陌生的小男孩,那名小男孩也是約莫八、九歲,穿著白襯衫、白褲以及白鞋。據說那時,小男孩也是在門口佇立了一會兒後,便消逝無蹤。

又有一天,丈夫發現白衣小男孩蹲在玄關,企圖把地毯拉起來。之後當小男孩消失得無影無蹤時,丈夫便把玄關的地毯掀起來看看,不過卻什麽都沒找到,最後,他把地板拆下來,卻只從地板下發現一枚金屬徽章。

幾天後,屋子裏開始出現靈異現象,床邊的電話會飛到房間另一邊去,櫥櫃也自動不停地開開關關,另外還發生像是電燈忽明忽暗,水籠頭忽然自動轉開,鋪好的床單無緣無故變亂,宗教相關物品自動移位元等情況。

貝裏尼夫婦最後受不了,於是求助於北卡羅萊納一個從事靈異研究的財團機構。然後,借該財團機構舉行了除魔儀式。

據說除魔儀式舉行過後,白衣小男孩就再也沒有現身過,同時也沒有再發生靈異現象了。之後,曾任職該靈異研究財團機構的調查局長,一個名喚偉利姆·羅魯的人對那戶人家進行了大規模的調查。但是,結果還是無法得知那個白衣小男孩是誰,他又到底爲什麽頻繁地出現在貝裏尼家中。

關於此事的詳細紀錄目前還保存于北卡羅萊納的靈異研究財團機構中。

伽椰子

我第一次見到死人是在十一歲的那年夏天。

沒錯,那的確是我到奧多摩去,參加三天兩夜的原野校外教學時所發生的事。

當時的天氣晴朗炎熱,周遭彌漫著各種樹葉所散發出幾乎令人窒息的氣味,鳥群也嘈雜地啼囀著。

那一天,大家好像在個雜木林裏吃完便當後,便到了學生引頸期盼的自由活動時間。全班感情好的小朋友都各自組成小團體分頭行動,或互相拍照,或隨意在附近到處遊玩。

我並沒有什麽感情好的小朋友,不論是吃便當時,還是在下午的自由活動時間都是獨自一人。不過我已經習慣一個人獨處了,所以那時候也不會覺得寂寞。我離大家遠遠地獨自吃完午餐後,就一個人到附近的樹林中去走走,聽聽小鳥的啼叫,眺望從蔚藍天空飄過的大片雲彩。

就是在那個時候。林間小徑外的岩石後方長著整片的山白竹,我發現有個女人倒臥其中。

我剛開始以爲是被丟棄的舊模特兒人偶。

但是當我靠近一看,就知道那並不是什麽人偶。

是的,那並不是人偶,而是個女人。

不可思議的是我並不覺得害怕。同學的聲音隱約從遠方傳來,我進一步走近那個女人,那個女人俯臥著,所以看不到臉孔,不過她一定是個年輕女人吧。女人美麗的長髮簡直像是孔雀開屏般地在頭部四周披散開來,雙手仿佛環抱著生長茂密的山白竹葉片般地趴在那裏。她的身材苗條,上半身穿件夏季短袖運動杉,下半身則是已經褪色的合身牛仔褲。右腳穿著高跟涼鞋,左腳什麽都沒穿。

“請問……你怎麽了?”

我盯著女人的背部一會兒,藍色內衣隱約可見,之後毅然決然地試著開口問道。

但是,女人並沒有回答,也沒有回過頭來。

“請問……你要不要緊呀?”

我又再次稍微提高音量問著,可是那女人還是一動也不動。

我戰戰兢兢地伸出手去,輕輕觸碰女人包裹在夏季短袖運動衫中消瘦的背部。

就在那一瞬間,我明白了。

——這人已經死了。

我不曾碰過死人,但是,我可以肯定女人確實是已經死了。我的指尖所觸碰到的女人背部,摸起來和活生生的人截然不同。

我和伸出手時一樣,戰戰兢兢地將手縮了回來,接著,靜靜地往後退。

……怎麽辦?

女人的屍體仿佛環抱著山白竹葉叢般地趴在那,我凝視著她一會兒……然後……若無其事地回到同學那裏去。當然,發現女人屍體那件事,我誰也沒說。

我並不是害怕,只是討厭惹麻煩而已,如果說出我發現了一具屍體,大家一定會說,“只有她會遇到這種事”等等的話……

和那女人一樣失去性命後的現在,我常常想起她。我常常想起那個女人亮麗的長髮、伸出的指甲上那鮮豔的蔻丹,左手無名指上那閃耀著光芒,看似鑽石的戒指、曾在她耳垂上搖搖晃晃的大耳環、在她嫩白的頸間隱約露出像細鎖鏈般的項鏈、那苗條的身軀所飄散出如同梔子花般的香水芬芳,夏季短袖運動衫下如天使羽翼般的肩胛骨……還有女人頸部四周青一塊紫一塊的瘀痕……

她是誰?她長得什麽樣子?她幾歲?到底是被誰殺害的?

那時候的我不看報紙,不看雜誌,也不看電視,甚至不和同班同學聊天,所以我不知道那女人的屍體後來怎麽樣了。

那具屍體後來怎麽樣了呢?被附近健行的人發現了嗎?還是被和主人一起散步的狗發現了?又或者——到如今還靜靜地倒臥在那片茂盛的山白竹叢中?那具屍體是否就這麽戴著熠熠生輝的鑽石戒指、細鎖鏈般的項鏈,還有銀色的大耳環,倒臥在茂盛的山白竹叢中化爲一堆枯骨?

朋香

三浦朋香二十三歲,東京都內某經紀公司旗下藝人,目前獨自住在位於世田穀櫻新叮的公寓中。

朋香頭一次聽見那詭異的聲音,是在外景工作前二天的夜晚。

那天深夜,朋香在自己的房中讀著標題爲“靈異特輯!遭咒之屋的真實面貌。深度剖析謎樣的離奇死亡事件!”的腳本,這腳本是剛從節目導播大國圭介那拿到的。她原本想找典孝來家裏過夜,但是眼前最要緊的還是先熟讀自己的臺詞。

背臺詞並不是朋香的專長,從學生時代開始背書就是件讓她頭疼的苦差事,再加上這次朋香擔任的是外景主持人,臺詞比她預期的長又複雜。

但是,臺詞長總比臺詞短要好,朝積極面這麽一想,朋香握著橙色的熒光筆,邊借著濃濃的咖啡驅逐睡意,邊搓揉快合上的眼瞼,拼命地背誦著自己的臺詞。

“……那麽,接下來要介紹本節目的特別來賓……唔……唔……啊,對了……本集特別來賓是曾演出無數恐怖片,素有‘鬼後’之稱的女演員,原瀨……原瀨……咦,那個人叫什麽名字去了……啊,對了,是京子……曾演出數部恐怖片,素有‘鬼後’之稱的女演員,原瀨京子小姐……”

就在那個時候。

當她才開始背了一個多鐘頭腳本時——忽然,房裏的牆壁像是受到敲擊般地發出聲音。

“咚……咚、咚。”

她反射性地擡起頭來,望著桌子另一側淺灰色的牆面。那聲音像是有人從牆壁的另一邊用拳頭槌打牆壁一般。牆壁的另一邊……牆壁的另一邊不會有人啊,不……不可能有人,因爲朋香的房間位於公寓四樓的最邊間,牆壁的另一邊不是房間,在那的只是一無所有、無限延伸的空間而已。

………什麽東西啊?

她腦中浮現一個男人從屋頂用繩索垂吊下來的畫面,朋香體內不由得竄過一陣戰慄。

一定得去確認看看才行。

朋香輕輕舔了舔嘴唇,站起身來,卻感到雙腳因持續跪坐在地板上而發麻,她繞過桌子輕輕地打開窗戶,嚴冬的冷風立刻凍得她全身僵直。

她探出頭查看外面的情況。

然而,那裏什麽人都沒有。既沒有人從屋頂用繩索垂吊下來,也沒有人在外牆架上梯子爬上來,她只看見在僅僅十多公尺下的夜晚道路上,往來行駛的車輛。

“……剛剛那到底是什麽呀?”

朋香疑惑地歪著頭關上窗,接著提心吊膽地觸摸方才發出聲音的牆面,她試著以手掌輕撫那裏,就在此時——

“咚咚……咚咚……咚……”

“啊!”

她大吃一驚地縮回手。

那聲音的確使朋香手掌所接觸到的淺灰色牆面産生震動。

朋香全身僵硬地舔舔嘴唇。

……什麽東西啊?到底是什麽原因造成的啊?

朋香持續凝視著眼前的牆壁,此時,牆面又傳出更大的巨響。

“砰!……砰砰……砰、砰!”

“啊!”

朋香發出慘叫,全身不停地顫抖,然後……她瞥向挂在牆上的鍾一眼,時鐘指標正指著零時二十七分。

隔天,三浦朋香又像前晚般跪坐在矮桌前,握著橙色的螢光筆,邊喝濃咖啡,邊背誦“靈異特輯!遭咒之屋的真實面貌。深度剖析謎樣的離奇死亡事件!”的腳本。大國圭介的靈異特輯外景錄影再兩天就到了,自己卻還沒把臺詞背熟,自然也沒時間再和男友消磨時光了。

“……這次,本節目將爲各位介紹過去曾實際發生過殺人案的房子,那件案子……那件案子……咦?……啊,對了,對了……那件案子十二年前也被電視、報紙大幅報導,案子由於太過離奇而成爲話題……”

就在這時,牆壁傳來聲響。

“咚……咚、咚!”

“啊!”

她的小腹開始發涼,頭皮也沁出汗水。

……什麽東西啊?……到底是什麽東西啊?

朋香強作鎮——地挺起身軀,並且持續盯著淺灰色的牆面,她感到一股想要嘔吐的強烈感覺,緩緩地升上食道。

……什麽東西啊?……什麽東西啊?

但是,她已經無暇顧及其他事情了,外景錄影只剩兩天了,如果自己在那之前還沒有把臺詞背熟的話,不但會給很多人添麻煩,自己的信譽也會跟著一落幹丈,朋香的視線再度回到腳本。

“……那件案子十三年前也被電視、報紙大幅報導,案子由於太過離奇而成爲話題。首先……唔……唔……啊,對了……首先是之前居住於此的一名家庭主婦被丈夫殺害,後來她慘不忍睹的屍首在天花板上被入發現……”

此時,牆壁又傳出敲擊聲響。

“咚咚……咚,咚……咚……”

“呀,是什麽啊?”

她的雙眼從腳本擡起,凝視著牆面,她像昨夜一樣站起來,輕輕走到窗邊,並拉開窗簾,將瞼貼在窗上窺視著外面。

當然,那裏並沒有任何人的身影,窗上只反射著自己那張卸了妝,驚恐萬分的臉龐。

……爲什麽……爲什麽?

她如今已經沒有心情再去背什麽腳本了,朋香就這麽佇立在窗邊,始終凝望著牆壁。她反覆地深呼吸,想讓自己鎮靜下來,此時——

“砰!……砰砰……砰、砰!”

簡直像是有什麽人使勁力氣踹牆般的巨大聲響,響徹寂靜的房內。

“不要!”

她崩潰似地當場跌坐下去,用雙手捂住耳朵。

……到底是爲什麽?……誰能告訴我,這到底爲什麽?

她喘息般地呼吸,並緩緩擡頭看向牆上的時鐘。

和昨夜一樣,時鐘指標正指著零時二十七分。

俊雄

很久很久以前,當俊雄、俊雄的爸爸、媽媽都還活著的時候,全家三個人曾經到家附近的公園去。

那是個溫暖的秋天午後。

那一天,俊雄在公園裏蕩秋千,爸爸還用力地幫他推著背部。俊雄小小的身軀,蕩到幾乎與秋千頂端形成水平的天際。

當爸爸使勁推向自己背部的同時,俊雄的身體仿佛就像火箭般朝天空飛去似的,讓他尖叫著緊握住鏈子。

但是,俊雄在笑。

是的,俊雄那時候在笑。雖然他的確是嚇得快尿褲子了……即使如此……他還是覺得好快樂,快樂得不得了。

之後,輪到爸爸坐在秋千上讓俊雄推。因爲爸爸的身軀又大又重,年幼的俊雄力道無法使秋千大幅擺動。然而,俊雄還是揮汗如雨地拼命推著爸爸乘坐的秋千。

推完爸爸後,他接著推媽媽所乘坐的秋千。媽媽的身軀比爸爸輕多了。每當秋千擺動時,媽媽烏黑亮麗的長髮便隨之飛揚,在秋陽中閃閃發光。

媽媽在笑,爸爸也在笑。而俊雄也在笑。

在那之後,到底流逝過多少歲月了呢?

那是再平凡不過的一天,卻是俊雄的記憶中最快樂的一天。

朋香

三浦朋香走在電視臺走廊上時,碰見剛步出化妝間的化妝師——大林惠。

“小惠,早呀!”

“啊,朋朋早!”

大林惠好像比朋香她大三歲,今年二十六歲。她總是一身牛仔褲、球鞋的休閒裝扮,雖然自己本身不太化妝,卻是個苗條高挑,洋溢著中性感覺的美女。朋香第一次遇見她時,甚至以爲她是個模特兒。由於她的技術精准,細心之外又對工作充滿熱情,所以在工作人員間的風評很好。

“你聽說了嗎?這次的特別節目。”

大林惠如同往常一般客氣地對朋香問道。

“你說的特別節日……是大國先生的‘靈異特輯’嗎?咦?小惠也會去嗎?”

“我是那一系列節目的固定人員啦!真是……這節目有完沒完啊……話說回來,你有聽說這次的特別來賓是誰嗎?”

“嗯……是個女演員,好像是……唔……原瀨……原瀨什麽的……”

“不會是原瀨京子吧?人稱鬼後的原瀨京子!”

總是落落大方,酷勁十足的大林惠像個孩子般地雙眼直發亮。

“京子?……是這個名字嗎?……啊,對了,小惠不是很喜歡恐怖片嗎?”

當朋香這麽說著露出笑容時,背後傳來一聲,“嗨,朋香。”一回頭,她看見節目導播大國圭介握著那本朋香每晚與之惡戰苦鬥的腳本,微笑地站在那裏。

“啊,早安!”

“早!”

英俊魁梧的大國圭介以似乎能傳遍四周的響亮聲音這麽說完後,便將手上的腳本交給大林惠,“來,這個,仔細讀喔。”

大林惠不客氣地從大國圭介那接下腳本,接著漫不經心地翻閱。

“遭咒之屋的真實面貌深度剖析謎樣的離奇死亡事件?

這標題還真誇張耶。到底是誰想出來的呀?”

“我啊!”

大國圭介指著自己的鼻子回答。

“喔……遭咒之屋呀?”

大林惠一副受不了的模樣,噗哧而笑。“那……這次是哪里呀?”

“是在練馬那發現的……一棟傳說中的鬼屋。那是間獨棟的老房子,其實之前已經有幾個住在那屋子裏的人死掉了,還有些人失蹤了耶。”

“喔?”

見到大林惠笑得如此親昵,朋香想起曾聽人八卦說導播大國和化妝師小惠好像正在交往。

“我再也不幹之前那種事了喔。”

小惠像是挑戰大國圭介般地瞪著他說。

“咦?什麽?什麽?”

朋香被挑起興趣地問道。不過在小惠回答朋香前,大國圭介已經先笑著說:“啊,對了對了、你之前扮的那個鬼實在是太精采了。”

“咦?小惠,你扮過鬼呀?”

經朋香這麽一間,小惠賭氣似地回答,“是被逼的啦!”

“你聽說那時候的數位沒?超過二十五個百分點耶!二十五耶!”

大國圭介輪流看著朋香及小惠,得意洋洋地說,然而,小惠卻沒有因爲百分之二十五這驚人的數位,而流露出驚訝的神情。

“我在那之後,有一陣子可是走到哪都被人叫女鬼耶……”

小惠鼓起腮幫子對大國圭介麽說。

“可是,你本來就長得像鬼嘛。”

“喂,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呀?”

小惠半生氣地回嘴。大國圭介見狀立刻瞥向手錶說,“啊,糟了糟了,我先走羅!”接著從兩人身旁落荒而逃。

小惠對一溜煙跑走的導播,大聲叫道,“先聲明,我是絕對不會再幹那種事了!混蛋!”朋香眼見這樣的情景,心想兩人正在交往的傳言是真的呀。

典孝

之前去拜訪客戶的山上典孝,看了看放在胸前口袋的手機,發現女友三浦朋香留了言。他一邊走在西裝革履的上班族及粉領族忙碌穿梭的人行道上,一邊聽取留言。

“喂,阿典?我是朋香……唔……如果方便的話,今晚可不可以來我家呀……唔……不管多晚都沒關係……不過,你如果能在十二點半以前到的話,我會很高興的……

唔……拜拜……我們再電話聯絡。”

她之前不是說要忙著背臺詞,明晚出完外景再見面的嗎?是怎麽回事呢?難道臺詞已經背好了?還是她忍不住相思之苦,迫不及待想見到自己?

爲了趕到下一個客戶的公司去,山下典孝急忙走向車站,腦海中浮現的是比自己小九歲的女友她可愛的臉龐,苗條的身材,以及豐滿的乳房。

朋香

電梯在四樓停了下來,三浦胴香向搭乘同一部電梯的上班族輕輕頷首後,步出電梯。她在日光燈照耀下的長廊上,往自己的房間走去。深夜寂靜的長廊上,回蕩著朋香腳上高跟鞋的喀喀聲響。她忽然看向自己的手錶。

——一點半。

……再過一個鐘頭後,還會再聽到那個聲音嗎?

光這麽一想,她就不禁兩腳發軟。

……如果典孝能在那之前到就好了。

她站在自己的房門外,輕咬著下唇。她有點害怕走進房間。

……如果在外面約個地方,和典孝先會合就奸了。

在門前猶豫了一陣子之後,朋香從包包裏取出鑰匙,毅然決然地開啓玄關大門。緊接著一一她看見一個像是穿著深色西裝的男人站在房間裏側,一定是典孝。

“啊,阿典,這麽早呀!”

她邊說邊脫去高跟鞋,正想跑向男友時一一她停下了腳步。

咦?什麽啊?

房間裏側一片昏暗,看不太清楚。但是,在那裏的男人似乎有點奇怪。是的,背向這邊的男人並不是站在地板上,看起來好像是浮在半空中似的。

怎麽搞的?

朋香慌張地退回走廊,確認阽在門上的門牌,她以爲自己搞錯房間了。

但是,沒有錯,門牌上確實標示著“401三浦”,而且朋香手中還握著剛剛打開大門時所使用的鑰匙。

是誰?那不是典孝嗎?

她膽戰心驚地再:次開門,果然,這的確是自己的房間,鞋櫃上不但放著她熟悉的置物籃,自己在玄關的水泥地上隨意脫下的靴子、高跟鞋、涼鞋和拖鞋式涼鞋等,也都和今天早上出門時一樣散置在那裏。

那麽在裏面的……是誰呢?

她輕輕地擡起頭來,再度窺探房間裏側。

然而,不可思議的是,穿著西裝的男人已經不在那了。

她將室內的燈一一打開,並往房間裏面走去,埋頭還是不見任何人的蹤影。

怎麽回事呀?剛剛她明明看到有人在的呀……

此時,門鈐叮咚一聲地響起。

“喂,朋香,是我。”

玄關大門的另一頭傳來男友的聲音,朋香松了一口氣,她就像是只焦急等待返家主人的小狗般地小跑步奔向玄關。打開門,身著深色西裝的男友就站在那裏。

“討厭啦,阿典!”

她沒頭沒腦地說完這話後,便撲進男友的懷抱中。

“什麽啊?……喂,你可別把臉上的粉沾到我的西裝上喔……到底是怎麽回事啊?發生了什麽事嗎?”

典孝的雙手邊摩擦著朋香消瘦的背部,莫名其妙地歪著頭。

“沒什麽啦!”

朋香仰望大自己九歲的男友臉龐,靦腆地笑了。

典孝

典孝一手拿著冰鎮過的啤酒跪坐在地板上,接著望向淺灰色的牆壁,身旁的朋香也隨即像他一樣跪坐在地板上,以嚴肅的表情反復地看看眼前的牆壁又盯著手錶。

“根本就不會有什麽聲音嘛……頂多是建築物本身自然發出的一些雜音之類的。朋香你呀,想太多了啦!”

這麽說完後,典孝笑著喝了口冰涼的啤酒,看著女友可愛的側臉。

他好不容易才將累積的工作處理完,接著坐計程車緊急飛奔到這裏,卻怎麽都沒料到自己會身處於女友口中發生奇怪靈異事件的現場。不過,他覺得這個真心害怕這種瑣事,比自己小九歲的女友真是可愛到不行。

“再等一下……每次都是在十二點半左右才開始的……”

“……那,現在幾點了?”

“你安靜一點啦!”

朋香始終凝視著牆壁這麽說,她的口氣聽來十分認真。

“……好好好。”

典孝這麽說完歎了口氣,接著仰頭大口暢飲冰涼的啤酒。

明天周六本來是不用去上班的,不過爲了把剩下的工作處理完,所以明天一早也不得不到公司一趟。這麽一想,三更半夜兩個人像這樣盯著牆壁,實在是荒謬絕頂又浪費時間的事。“喂,別這麽認真嘛!我們快點上床去,我會好好愛你喔!”

“別說這種下流話啦!”

“什麽嘛,自己明明就很喜歡。”

“我拜託你閉嘴!”

仍舊盯視著牆壁的朋香發出歇斯底里的聲音。

“好好好……那,是哪里會響啊?”

典孝在百般無聊之下走近朋香凝望著的牆壁,並以手掌撫摸那附近的牆面。“這附近?……還是,這附近?”

“你可不可以給我安靜一點……”

朋香話都還沒說完,牆壁頓時“咚、咚、咚”地響起,典孝隨即發出“哇!”的一聲慘叫。“剛剛那是什麽啊?”

他邊這麽說邊看著自己的手,方才還貼在牆上的掌心,的確還殘留著那聲響所造成的震動觸感。

“看……響了吧?”

朋香直盯著典孝的眼睛說道。

看見朋香驚恐的雙眼,典孝想起孩提時代用瓦片作成的圈套中,那只被抓到的麻雀的雙眼。是的,那時候的麻雀也和如今的朋香一般有著驚恐的雙眼。典孝沈默地舔舔唇。“是什麽聲音啊?”他邊起身,再次戰戰兢兢地靠近牆壁,並打開就在牆邊的窗戶。

他輕輕地把頭探出窗外,窺視外面的情況。然而,白色外牆正對的只有寒冬裏呼嘯而過的冷風,當然四處不見有什麽人的蹤影。

“什麽人都沒有啦……這是四樓耶,那裏……不可能會有人吧?”

背後傳來朋香的聲音。

他歪著頭關上窗,將臉挨近剛剛傳出聲音的牆壁。

“還會響喔。”

朋香這麽說,典孝不停舔著唇並且目不轉睛地盯著牆壁。

“咚咚……咚咚……咚……”

“哇!”

牆壁再度響起聲音,典孝也再次發出慘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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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發表於 2010-1-14 16:34:13 |只看該作者
“什麽啊?到底是什麽啊?”

他焦躁地這麽說。

“阿典,你覺得是什麽啊?”

朋香發出泫然欲泣的聲音,“會不會是這裏之前住戶的詛咒之類的啊?”

“……詛咒?”

“對啊……譬如說……以前的住戶在這房裏被殘忍地謀殺……那個人的屍體現在都還埋在這牆壁裏頭……”

“別說傻話了啦!這麽薄的牆壁怎麽可能藏人的屍體嘛。”

“可是……”

“什麽死人的詛咒……世界上怎麽可能會有那種沒有科學根據的事呢?再說那種傻話,我可要生氣羅!”

“……可是……明天我們要去練馬的一棟屋子出外景,那屋子就是這種被詛咒的屋子……之前住在那的家庭主婦被丈夫殺害後,被丟在天花板上……然後之後住在那裏的人不是死掉,就是失蹤……”

“你有完沒完呀!”

他不由得加重語氣。

“……可是……”

“好了,你給我閉上嘴。”

當典孝的聲音開始轉趨暴躁時,牆壁——這次又傳出了更大的聲響。

“砰!……砰砰……砰,砰!”

朋香雙手捂住耳朵發出尖叫,典孝以開始猛烈顫抖的雙臂環抱著女友的身軀。他無意間擡頭望見牆上的時鐘。

時鐘指標正指著零時二十七分。

外面傳來往來車輛,以及行道樹的枝葉隨風搖曳的聲音。

柔軟的床鋪盈滿兩人的體溫。

典孝一邊嗅著朋香頭髮上所散發出的護髮乳香味,一邊向女友包裹在柔軟睡袍中的乳房伸出手去。

“……朋香。”

“他在女友耳邊低喃著,並從背後緩緩揉搓著她豐滿的乳房,朋香說了聲“不要”後撥開了他的手。

“怎麽了嘛?”

“今天晚上不要嘛。”

朋香背對著典孝說。

“……爲什麽?”

“今天晚上……沒有那種心情啦。”

“喂,朋香……”

“拜託你……住手!”

“好好好……女王陛下,我知道了啦!”

典孝輕歎了口氣後,縮回手來。

他沈默地盯著漆黑的天花板。話說回來,剛剛的聲音是怎麽回事呢?典孝思索著,簡直就像是有人用腳踹牆壁的聲音。難道真如朋香所說的,是這房間以前住戶的詛咒……

想到這,典孝又小小地歎了口氣,他接著翻身背對女友,心想今晚只好打消做愛的念頭直接睡覺吧。

朋香

“那我走了喔。”

朋香對一臉睡眼惺忪的男友說完後,便把腳套入漆皮高跟鞋中。她望向玄關牆上懸挂的鏡子,鏡中反射出自己滿臉睡意的樣子。尤其那張臉由於睡眠不足,雙眼紅腫且充滿血絲。

……這種臉色真是差到極點了。唉,算了,等會兒讓小惠改造一下就行了。她這麽想著才放寬了心,接著對送她到玄關,身著睡衣的典孝說:“那我走羅。”後打開門。

“喔,路上小心喔。”

典孝忍住哈欠這麽說。

朋香微笑頷首後,步出玄關。她壓根沒有料到,這是她見到男友在世時的最後一面。朋香坐在駛向外景現場的箱型車後座,最後一次確認腳本,她身旁坐著的就是女演員原瀨京子。

今天是朋香第一次親眼見到原瀨京子本人,不過,她曾在幾年前受朋友之邀去看過京子的電影,當時京子在那部片中好像是演一個自殺身亡女子的情敵。此外,她還從大國圭介那聽說,京子在十幾年前出道時原本是被包裝成偶像的,可是現在卻徹底變成專演恐怖片的女演員。

擡起原本落在臺詞上的視線,朋香悄悄地窺視原瀨京子的側臉。

聽說原瀨京子已經三十歲了,可是她現在的外貌依舊端正秀麗。她年輕的時候一定非常漂亮,非常可愛吧。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專演恐怖片的關係,整個人感覺上好像總帶點陰氣。還是應該說,正是因爲她感覺上像是帶股陰氣,所以才會有這麽多恐怖片都找她演?

“京子小姐,其實這棟屋子還不只這樣喔。”

朋香用手指夾著腳本內頁,背出默記的臺詞,“這棟屋子會被稱爲鬼屋的真正原因還有別的呢。”

“是什麽呢?”

原瀨京子就像是正式錄影般凝視著朋香問道。果然是老經驗的女演員,感覺相當地自然。

“其實啊……嗯……嗯……咦?對不起。”

自己的臺詞果然還沒背熱,她慌張地翻開腳本。

原瀨京子眼見這副模樣的朋香,溫柔地露出微笑。

“啊,對了……其實在那案子發生後,搬到這屋子住的家庭或是相關的人都陸續慘死,或是失蹤呢。”

“什麽,是真的嗎?”

原瀨京子挑起細眉,誇張地露出驚訝的神情。

“京子小姐……聽說有許多女演員對靈異現象都具有強烈的感應能力,京子小姐對這裏有什麽特殊的感覺嗎?”

“這種問題有在腳本裏嗎?”

原瀨京子愕然地笑著。

“嗯,有啊……看,在這。”

朋香那閃耀著鮮豔指甲油光彩的長指甲,指著腳本的文字。

“那……我該怎麽回答才好呢?”

“……這我也不清楚耶,這裏什麽都沒寫……那就……

京子小姐你自由回答……”

“自由回答的話,我也不知道要怎麽辦呀……我對靈異現象又沒有什麽感應能力……”

原瀨京子的表情好像真的相當困擾、走投無路似的。

她的表情真的好豐富。她從前以當偶像爲目標那時,一定

在鏡子前面反覆練習上千遍了吧。

“說的也是,那……再去問問導播大國先生,好嗎?”

“好啊,就這麽辦。”

那時候,朋香包包裏調整成靜音震動模式的手機響了。然而,專注於臺詞的朋香並沒有注意到。

典孝

他停下整理文件的手,啜飲已經完全冷掉的咖啡,然後拿起桌上的電話,按下朋香的手機號碼。然而朋香沒有接電話,手機切換到她平常的信箱招呼語。

“啊,我是典孝,我今晚大概十一點多會過去,再見。”典孝這麽說完正想挂電話時,從話筒裏聽到了不可思議的聲音。

“咦?喂?朋香。”

但是那並不是朋香的聲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是的,那似乎是有人從喉嚨深處發出嗚叫,又像是有人在自己的耳邊卷動魚竿卷盤般令人毛骨悚然,渾身不舒服的刺耳聲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咦?喂?喂?”

當典孝對著話筒一叫,電話“喀”地一聲被切掉了。

“發生了什麽事嗎?山下主任?”

隔桌正在辦公的青山香美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問。

“沒……沒什麽。”

典孝對青山香美這麽說完露出微笑——挂上話筒。

當典孝處理完公事步出辦公室時,已經過了晚上十一點了,他從公寓對面路上仰望朋香的房間。四樓的一號房。

他看見那間房亮著燈。

他看看手錶,手錶指標指著十一點半。

“朋香那傢夥已經回來了嗎?”

典孝自言自語地低喃,並走向公寓穿堂。

他按下門鈴。

叮咚。

沒有人應門。

他又再按了一次。

叮咚。

果然還是沒有人應門。但是,房內的確是亮著燈。

“朋香還沒回來呀?……那是我今天早上出門的時候忘了關燈羅?”

他歪著頭從公事包中拿出備份鑰匙打開門,然後用腳尖踢開朋香亂扔在玄關水泥地上的靴子、高跟鞋和拖鞋式涼鞋後,脫下自己的鞋。

“喂,朋香,你在不在呀?”

房裏燈火通明。他看見朋香似乎抱膝坐在最裏側的房裏。

“什麽啊,在的話至少回個話呀。”

當他鎖上門正想朝裏側走去時,西裝口袋裏的手機響了。

“咋……”

他邊咋舌,接了電話,“喂!”

“啊,阿典!”

從小小的手機那頭傳來的是,應該在內側房間裏朋香的聲音。

“我現在外景才剛結束……”

“咦?朋香?咦?”

“阿典,你現在在哪呀?我……

此時電話忽然開始出現雜音。

“喂?朋香?”

“……嘎嘎……會晚點……嘎嘎……等一下就要坐車……嘎嘎……大概……嘎嘎嘎……一個小時左右……嘎嘎嘎嘎……嘎……啊……嘎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是那個聲音,那似乎是有人從喉嚨深處發出嗚叫,又像是有人在自己的耳邊卷動魚竽卷盤般令人毛骨悚然,渾身不舒服——就是那個聲音。

“喂,朋香,朋香!”

他擡頭望向裏側的房內,方才還在那的朋香現在卻不見蹤影。

“咦?朋香!朋香!”

就在這個時候——

有什麽碰觸到他的脖子,典孝回過頭去。接著,他見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東西。

朋香

一打開玄關大門,朋香便看到在自己亂扔的靴子、高跟鞋和拖鞋式涼鞋之間,放著典孝黑色的大皮鞋。

“啊,阿典,你來了呀。”

當她邊說邊脫鞋時,屋裏傳來那陣“咚……咚、咚”的聲響。

“啊!”

她的小腹開始發涼。

“阿典?阿典?”

她呼喚著,一邊走進房內。“喂,阿典,幹嘛弄得這麽暗呀?”

她摸索著牆面,開了燈。就在那一瞬間,朋香失聲地向後退。

“啊……!”

在接近天花板處——典孝正俯視著自己。

“啊啊……嗯嗯……”

在那一刹那,昨夜的那幅影像——那個像是漂浮地立於半空中,身著西裝的男人背影——又鮮活地在朋香的腦海中蘇醒。

“嗯哼哼……嗯嗯哼哼……嗯哼……”

她猛烈顫抖地仰望典孝,被懸挂在天花板上的典孝瞪大著充血的雙眼,臉孔因痛苦而扭曲著,他張開的嘴巴一端,垂著長得令人難以置信的舌頭。像蛇一般的黑色長髮纏繞著他的脖子,並且就這麽纏在天花板的縫隙間。

……死了嗎?……死了嗎?

是的,不會錯的,典孝已經死了,典孝失禁的尿,從他穿著黑色襪子的腳尖滴答、滴答地滴落在榻榻米上。

滴答……滿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嗯哼哼……嗯嗯……嗯哼哼……”

朋香發出低沈的呻吟,眼光始終盯著吊在天花板上已喪命的男友。她的全身僵硬,動彈不得。

此時,吊在朋香面前的典孝屍體忽然大幅晃動了起來。典孝的腳尖數度碰撞淺灰色的牆面,牆壁隨之發出“咚咚……咚、咚……咚……”的聲響。這聲響正是她記得的那種聲音。

是的,就是之前那時候的聲音。並不是類似那時候的聲音,而是根本就是那時候的聲音。

“啊啊……嗯哼哼……”

她呻吟著,並且緩緩地將視線往下移。接著,朋香明白己喪命的典孝屍體爲什麽會大幅擺動。

是的,浮在半空中的典孝腳邊有個肌膚慘白的赤裸小男孩,他簡直就像是在推秋千般地搖著典孝的腳。

“啊嗚……嗚嗚嗚……”

她拼命地向後退。她知道自己失禁的尿液弄濕了包裹在緊身牛仔褲中的股間。

此時——有什麽東西碰觸到她的脖子。

她反射性地回頭,在那裏——有個血肉模糊的女人。

是的,從天花板上倒吊著一個血肉饃糊的女人,緩緩地逼近朋香身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個血肉模糊的女人從天花板上探出了上半身,以充血的雙眼瞪著朋香,她的額頭上縱向裂開一道傷口,鮮血從那滴落著,她那張發出詭異聲音的嘴巴,也持續湧出大量的鮮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唔……晤……”

朋香根本沒辦法逃跑,女人吸滿血液的長髮彷佛具有生命般地靈活移動著,並且纏上了朋香的脖子,臉龐及雙手。

就在這片從天花板上撒下、猶如天羅地網般的女人濃密的頭髮之間,血肉模糊的女人向朋香伸出蒼白的手,以沾滿鮮血的手指攫住她的頸子,然後用強大的力道將她向上提。“啊嗚……嗯……嗯哼……”

朋香的雙腳離開了榻榻米,她的脖子由於瞬間承受了浮在空中的身體重量,嘎嘎作響地拉長著。

“嗚……嗯……”

她由於那股巨大的痛苦而拼命掙扎,雙腳使勁地踢動著,擺動的腳尖猛烈地踢向淺灰色的牆壁。

“砰!……砰……砰、砰!”

是的,那的確就是這幾天連續困擾著朋香的那種聲音。

牆上的時鐘正指著零點二十七分,然而,已經沒有任何人需要看時間了。

回復寂靜的房內,不見肌膚慘白的赤裸小男孩,也不見從天花板采出上半身的血肉模糊的女人。

在那的只有具身材較好的年輕女人屍體,以及身著深色西裝的男人屍體像是晴天娃娃般地懸吊著,緩緩地、靜靜地持續搖晃著。

義大利某村落中,有個四十出頭的女子因病去世。親人都對她的辭世感到非常傷心,並且爲她舉辦了隆重的葬禮。

葬禮過後當晚,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了。

死者的女兒夢到了母親。在夢中現身的母親顯露出恐怖、痛苦的表情,對女兒泣訴:“爲什麽把我埋起來了呢?”母親向女兒伸出的雙手不知爲什麽沾滿了血,其中有些手指的指甲還剝落了。那是個十分真實的夢,當女兒醒來時全身汗水淋漓。

心生恐懼的女兒翌日早晨將夢境告訴家人。令人吃驚的是,父親,哥哥,還有姐姐也都做了幾乎一模一樣的夢。

正巧在此時,死去女子的妹妹鐵青著一張臉來了。她說:“姐姐那時候該不會還活著吧?”並且訴說了自己的夢境。她的夢也幾乎和女兒、父親、哥哥,以及姐姐的幾乎一模一樣。

在極度震驚之餘,他們將此事向牧師報告、牧師心存疑慮地聆聽家人的懇求後,便去說服了有關當局,取得批准後重新掘出剛下葬的女子遺體。

當天直到接近傍晚時,女子的靈柩從墓地中被舍了出來。

牧師在家人的包圍下,打開靈柩一看——原本雙眼應該是合上的女子遺體,如今卻雙眼圓睜。(這是怎麽回事?)

牧師不禁啞然,而家人隨即陷入一片恐慌。

下葬時雙手像祈禱般被置於胸前的女子遺體,在狹小的棺木中以不自然的姿勢扭曲著,遺體的膝蓋,腰部還有額頭,都因爲數度碰撞棺木內側而滿是傷痕,棺材蓋內側留下無數的抓痕,女子的指甲都裂成了鋸齒狀殘破不堪,其中還有數片已經剝落。她的所有指尖都沾染著變成黑色的血迹。而據說她的臉孔——和家人夢中所見一股,由於恐懼和痛苦而扭曲變形。

這是飛利浦·波魯記載於《無形的力量》中的真實故事。

伽椰子

大家一見到我就停止交談、停止嘻笑,當我一接近,他們就會立刻轉過身去背對著我,隨即匆忙離去。是的,從孩提時代開始就沒有人願意待在我身旁。

我總是,總是——孤單一人。

連周圍有很多人在的時候,我也是孤單一人。

但是,只有黑貓“小黑”不論什麽時候都陪在我身旁。

是的,我們總是在一起。我和“小黑”一塊兒從“那棟房子“的窗戶眺望飄過的雲朵和搖曳的樹木,和“小黑”一起吃飯,對著“小黑”說完一天發生的事後,就邊撫摸著“小黑”溫暖柔軟的身體進入夢鄉。

“小黑”是在我剛進大學時死的。

後來回想起來,“小黑”在死前一陣子身體狀況似乎就很差了,它那時候不但飼料不太想吃,走起路來也顯得搖搖晃晃的,還常常從早睡到晚。但是,才剛被初戀的小林拒絕的我,根本無暇注意“小黑”的身體狀況。

在梅雨持續下個下停的某天傍晚,我從學校一回家,便發現“小黑”死了。它就在房子角落裏,像蹲坐般地蜷曲成一團死了。

我發出慘叫,抱起“小黑”,“小黑”的身軀還殘留著余溫,但是,它已經不能夠再張開眼睛看我了。曾經是如此柔軟的身軀,如今卻像標本般地僵硬。

我抱著“小黑”的屍體,淚水直流。爲什麽我沒有注意到它的身體狀況不好呢?爲什麽我沒帶它到獸醫生那去呢?我這麽想著自責不已,鬥大的淚珠撲簌撲簌地不斷滴落。

之後三天——我幾乎沒有步出那個房間,也完全不進食,只是整日抱著“小黑”的屍體不停地哭泣,哭到連我自己都覺得會不會把一輩子的眼淚都一次流幹了。

小黑剛開始還很僵硬的屍體,隨著時間的流逝一點一滴地恢復柔軟。我從來不知道死後變硬的屍體,會逐漸鬆軟下來,我還因此還抱著渺茫的希望,心想“小黑”說不定能夠死而復活。

然而,死去的動物是不可能再復活的。到了第四天,我終於決定要將開始發出臭味的“小黑”埋起來。

我抱著“小黑”步出雨後的庭院。接著,用鏟子在那棵早在我出生前就一直種在那的櫻花樹的樹根處,挖出一個很深的洞,、然後輕輕地將“小黑”放入潮濕的洞底。當我要用土將屍體掩埋起來時,想到這下子是真的要和“小黑”永別了,不禁悲從中來。

那天晚上,又開始下起雨來。我用棉被蒙著頭,一邊想著孤單地待在冰冷泥土中的“小黑”,一邊哭泣。我拼命壓抑著想要立刻沖到庭院去,從櫻花樹底下把“小黑”的屍體挖起來的衝動,不停哭泣著。

“小黑”死後沒多久,輪到我的父母發生意外身亡,至此我就真的是孤單一人了。

在這世上孤單一人——

但是……父母死的時候,我一滴眼淚都沒有流。或許在那時候,我已經爲“小黑”流幹所有的眼淚了。

底下埋有“小黑”屍體的那棵櫻花樹,現在已經不在了。那棵樹被搬到“那棟房子”一個叫村上的男人砍掉了。我當然也把那個叫村上的男人一家——他夫婦倆和兩個孩子——一個不留地全都殺光了。

當丈夫揮下的美工刀刀刃奪走我的生命時,我想說不一定能在那個世界再見到“小黑”。我想說不一定能在那再次緊抱“小黑”的身軀。

然而,如今我和俊雄身處的世界中沒有“小黑”的存在。俊雄所飼養的叫、瑪”雖然在,卻沒有我的“小黑”的身影。

“小黑”一定是上天堂了吧。那麽……我,如今又到底是徘徊在何處呢?

小惠

“朋香,今天你是外景主持人,所以我把你的妝化得比‘平常成熟一點……怎麽樣?”小惠凝視著朋香反射於鏡中的可愛臉龐這麽問。

“嗯,我覺得很好呀。”

鏡中的三浦朋香露出潔白的牙齒,對小惠微笑。“真不愧是小惠!”“真的?那就好。”

小惠這麽說著也對三浦朋香回以微笑。“好了,那麽三浦外景主持,要好好加油喔。”

“謝謝你,小惠。”

朋香起身步出房門,小惠一邊目送著她苗條的背影,一邊環視著今天充當化妝間使用的房間。

那是一間讓人感覺很不舒服的房間。雖然真被問到“是哪讓人不舒服?”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不過不單是這二樓的房間,她總覺得整棟房子都好像……充塞著非常不祥、非常險惡的氣氛。當她一踏進房子玄關時就已經有這樣的感覺了……途中步上呈直角轉彎的樓梯間時也是……接著,進入這間二樓的房間時也是……她都能感受到一股無法言喻,異常險惡的氣氛、特別是這間房……在這間二樓的房裏,過去……似乎曾發生過非常恐怖的事情。此時,小惠發現原瀨京子站在敞開的房門外,於是出聲道:“啊,京子小姐,久等了。”

雖然這是她首次和原瀨京子共事,不過因爲她常常看京子所演出的電影,所以對她完全沒有初見面的感覺。“請多指教。”

原瀨京子一邊客氣地行禮,一邊步入房間。看著她幾乎沒有上妝的臉龐,小惠心想:“看起來和電影裏不一樣,本人比較娃娃臉呢。”

可能是因爲演出的電影幾乎都是恐怖片,原瀨京子的妝容通常都是有點陰沈、嚴肅,而且生硬。不過見到她這張沒有化妝的臉龐,印象和出現在恐怖片裏時差了一大截。

她之前本來就是被包裝成偶像出道的,所以只要化妝手法稍微改變一下,現在看起來也一定會非常可愛吧。

小惠這麽想著,一邊對坐在鏡前的原瀨京子低下頭:“也請你多多指教。”

“這是我第一次和京子小姐你共事……如果像你平常在電影裏那種感覺的妝怎麽樣呢?“這……因爲今天不是在演電影……所以不知道可不可以幫我化得比平常還亮麗一些?”“亮麗的感覺是嗎?我明白了。”

看著鏡中的原瀨京子微微一笑後,小惠便以熟練的手‘法開始化妝。

她首先將應該是原瀨京子自己上的薄妝卸掉,接著仔細地將底層乳液在她的臉上推開。原瀨京子應該已經有三十歲了,不過她的肌膚依然十分細膩,彷佛少女般地滑嫩。雖然她的眼角及嘴角有些細紋,卻只是些不足挂齒的小問題而已。

“京子小姐所演出的電影,我幾乎都看過了喔。”

小惠邊動手,邊開口和原瀨京子交談。

“真的呀?謝謝。”

原瀨京子聽了小惠的話後露出微笑。那是張看來真心感到高興的笑臉。“小惠你喜歡恐怖片呀?”

“嗯,我從以前就最喜歡恐怖片了。對了對了,有一部很恐怖的……叫什麽來著?就是壁櫥裏面有個老婆婆的那部?”

“……《受詛咒的隔扇》。”原瀨京子有些靦腆地答道。

“對對對,《受詛咒的隔扇》。看完那部電影的晚上,我怕得要死,半夜都不敢去上廁所呢。”小惠這麽說,並且露出了笑容。

“可以叫男朋友陪你到廁所去的嘛。”

鏡中的原瀨京子調皮地盯著小惠說。這麽一來,她的瞼孔看起來就真的像個孩子一樣了。

“什麽男朋友……我才沒有呢。”

“你不是有大國先生嗎?”

原瀨京子像是逗弄著小惠般地微笑,當小惠急忙想否認時,聽見背後傳來大國圭介宏亮的聲音:“京子小姐,你是從哪聽到這種謠言的呀?”

“啊,那是個謠言嗎?”

原瀨京子回過頭,對走進房裏來的導演——圭介這麽說。

“當然是謠言,那絕對是謠言嘛。”

圭介鄭重地重復著。

“哦,是嗎?”

她交互凝視小惠反射於鏡中的臉龐,與站在背後的圭介臉龐,原瀨京子微笑著。

“到底是誰在散播這種謠言啊?”

圭介又再次否認道,小惠心中想著:“這麽鄭重地否認,反而看起來不自然呀。”

擔任化妝師的小惠已經和導演——大國圭介交往三個月了。但是非常討厭將私人感情帶進職場的圭介目前還沒有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不過,一起共事的工作夥伴中,其實大家都已經察覺到兩人的交情匪淺……

此時,樓下傳來錄音師一一相馬的聲音:“阿圭,這邊隨時都OK喔!”圭介對著樓下叫道:“喔;馬上過去,再稍微等一下喔!”

圭介

圭介很驚訝連幾乎不曾共事過的女演員——原瀨京子,都知道自己和小惠的事。還是這個攝影小組的哪個工作人員向原瀨京子多嘴的呢?

“京子小姐,你可不要和任何人說這種無聊的事喔。大家如果真當一回事的話,就傷腦筋了。”

雖然原瀨京子看起來不像個大嘴巴的女人,不過他還是稍微提了一下,希望她就此封口。之後,他便開始對正在上妝的原瀨京子說明今天的錄影流程。

“那麽……首先在玄關前,外景主持三浦朋香會先介紹京子小姐。接著,請你和她一起走進屋裏。”

藉由小惠毫不停歇的雙手,臉龐逐漸轉爲成熟感的原瀨京子沈默頷首。

“基本上都是由外景主持來引導對話的進行,京子小姐你對於任何問題就隨便發表一些意見就行了。畢竟光是影劇界的鬼後親身探訪鬼屋這一點,這節目應該就夠有看頭的了。”

當“鬼後”這名詞從圭介嘴裏進出時,原瀨京子始終保持微笑的臉龐在短暫的瞬間曾凍結住。她不喜歡圭介稱呼她爲“鬼後”呀!小惠心頭因而閃過這樣的念頭。

然而,原瀨京子僵硬的神情真的就出現在一刹那,她的臉龐立即重拾微笑,並且這麽問圭介:“聽說這裏曾經發生過殺人案……是真的嗎?”

“嗯,那是真的喔。”

圭介儘量嚴肅地盯著原瀨京子那張像洋娃娃般的秀麗臉龐說道。“事情已經過了十三年了,那時候不僅報紙大幅報導,雜誌也都有一大堆專題報導呢。只要去網路看看,現在還有一堆那件案子的相關網站……”

“你說的……是真的嗎?”

持續化妝的小惠邊動手,邊質疑地問。“大國先生每次說的話都一樣耶。”

“可是這次是真的啦!熱衷這案子的同事都說,或許是在剛開始那件殺人案裏被丈夫殺掉的女人……唔……好像是叫做伽椰子的女人在作祟,而這才是引發一連串詛咒騷動的源頭。”

“伽椰子?”

原瀨京子歪著頭。

“是啊,伽椰子。很少見的名字吧?”

“可是,那個女人爲什麽會被丈夫殺掉呢?”

“還不就是一些情感上的糾葛,我其實也不太清楚。只是聽說那女人死得很慘耶,她的雙手被丈夫反綁在床腳上,連續幾個小時裏被打、被踹、被罵、被淩辱,最後整個身體又被美工刀割得亂七八糟的,就這樣因爲大量出血……”

圭介在說明女人悲慘的死法之間,原瀨京子的臉色逐漸轉爲蒼白。

“那個女人……是在這屋子裏被殺的嗎?”

原瀨京子低語般地輕聲向圭介問道。

“對呀!嗯……嚴格說來……那女人被殺害的地點,就是我們目前所在的這間房裏……屍體好像是在那個壁櫥上方的天花板夾層裏面喔!”

“在這房裏……?”

原瀨京子皺起眉來,毛骨悚然似地環視屋內,那樣子就和電影裏的原瀨京子一模一樣,圭介覺得滿意極了。

“你看,那邊的那塊污痕……”

圭介乘勝追擊,指向木質地板一角那塊近似黑色的污痕。“那就是那個女人被殺時所留下的血迹,聽說不論怎麽擦都擦不掉耶!”

那只是他胡說的,不過,聽到圭介這話的瞬間,原瀨京子秀麗的臉龐由於恐懼而皺了起來。

“別說了,好恐怖喔……”

原瀨京子發出真心感到害怕的聲音,圭介覺得更滿意了。

說老實話,圭介根本不在乎那種殺人案件,也不相信在這被殺的女人會作什麽祟。身爲“靈異特輯”的導演,他唯一關心的只是如何提升節目收視率而已。外號鬼後的原瀨京子,在這方面的同好間擁有廣大的死忠支持者。因此,目前最要緊的是要讓她爲節目多加把勁。

這時候,小惠說:“好了,京子,OK羅。讓你久等了。”圭介接著起身對原瀨京子說:“好,那我們走吧。”

小惠

……那女人真像圭介所說的,是在這房裏被殺的嗎?那塊污痕真的是那個女人當時流的血迹嗎?

圭介和原瀨京於出去後,大林惠凝視著木質地板上那塊近似黑色的污痕。小惠從進房開始就一直很在意那塊污痕,而且聽他這麽一說,那正好是和女人的屁股一般大小。

兩手被反綁在床腳的女人,就一屁股坐在那邊的地板上,一邊被丈夫又踢又打,無法自由活動的雙手指尖就在那邊的地板上“嘎哩嘎哩”地……

圭介的話,她也不是照單全收。只是,她無法像平常一樣說句:“別說這種荒謬的話了!”接著一笑置之也是事實。

是的,就像原瀨京於聽了圭介的話後真的覺得害怕一般,小惠也覺得害怕。這個房裏真的是彌漫著一股讓小惠感到恐懼的險惡氣氛。

小惠發覺自己的身體正在顫抖著。可是她,心想,這一定是因爲自己待在沒有暖氣的屋子裏,全身發冷的緣故吧。

是的,屋裏的確飄蕩充塞著讓人發顫的陰冷空氣。

小惠再度凝視著地板上近似黑色的污痕。她明明就沒有打算去看的,不過雙眼總是會不由自主飄到那裏去。

地質木板上那塊幾近黑色的污痕四周,殘留著無數像是以指甲抓出的刮痕。

或許,圭介所言也不見得全都是胡說八道。說不定那塊污痕真的是……

當她想到這時,樓下響起攝影師渡邊的叫聲:“小惠,來一下!小惠回答:“喔,來羅!”後便站起身來。

窗外有個女人凝視著小惠步出房間的背影。穿著白色洋裝的長髮女人……然而,小惠當然沒有察覺到那個女人的存在。

伽椰子

“喂,快起來!你給我起來!”

在那之後,即便是將近十三年後的現在,我還是常常想起那天丈夫的怒吼聲。而每當我回想起一次,那股強烈的恐懼,怨恨及憤怒便又一次地浮上心頭。

“你到底要給我睡到什麽時候啊!”

那一天,丈夫剛雄的聲音以及頭髮被猛力拉扯的感覺,迫使我睜開朦朧的雙眼。一時之間,我還不明白自己的身體是怎麽回事。我身體的每個部位都感受到強烈的刺痛,腦袋也持續釋放出尖銳的痛感。我不禁想伸手摸向頭部,卻發現兩手動彈不得。好像……我的兩隻手腕被反綁在腰部附近。我的嘴裏充滿著好似鐵味的血液。

“……爲什麽?……到底是爲什麽?”

我喘息地這麽說,一邊拼命地檢視著自己的身軀。我喜歡的那件純白連身裙,從胸部到腹部染滿了幾近黑色的血液。及膝連身裙的裙擺往上卷至大腿最上側,伸在地板上的右腳膝蓋由於擦傷而沁出血來。左腳以不自然的方向彎曲著,泛著光澤的絲襪像被撕裂般地綻了線。

是的,我不久前才被丈夫從樓梯上踢落(是在我死後,經司法解剖推斷出來的),左腳和右手腕都骨折了。

“……告訴我……到底是爲什麽?”

我重復問道,站在我面前的丈夫咆哮著:“還敢問爲什麽!”

“問問自己的良心啊,無恥的女人!”

我在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的情況下,再次打量自己的身軀。

是的,當時我靠在床角屁股著地,兩手被拉到腰後捆在一起,而且似乎是被繩子綁在其中一根床腳上。我只要使盡渾身的力氣掙扎,沈重的床鋪便會在地板上發出吱吱聲響並晃動著。

“好了,伽椰子,該告訴我了吧?”

佇立在我正對面的丈夫說。“好了,快告訴我。俊雄到底是誰的孩子呀?”

我根本就不明白丈夫在說什麽,我反問:“什麽?你在說什麽?”丈夫霎時間大聲怒吼:“我是在問你俊雄的父親是誰,你這個婊子!”我渾身一陣顫抖。

“什麽誰的孩子……還不就是……你的孩子呀?”

我邊搖著發疼的頭部說。“還會是誰的……”

但是,我話都還沒說完,“你少唬我了!”隨著這樣的叫聲,丈夫的右手揮向我的臉頰。

“唔!”

我的臉被掌摑得甩向一邊去,額頭所淌流的血隨之四散飛濺。

“啊啊!住手!我求求你!跟我說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我根本就不明白什麽跟什麽呀!”

我這麽叫著的同時,丈夫揮出的拳又陷入我的左眼。我聽見骨頭發出“喀啦”一聲,眼前一黑便昏死了過去。但是,我並不被允許就此昏死過去。在左右兩頰被持續掌摑之下,我睜開了朦朧的雙眼。

“你以爲一直這樣子裝模作樣就行了嗎?”

丈夫這麽怒吼後,不知從何處拿出了本咖啡色剪貼簿湊到我眼前。

“啊,那是……”

我不禁呻吟了起來,我明白自己的雙頰因羞愧而通紅。

是的,那是我不想給任何人看到,只屬於我自己的秘密筆記本。那是我悄悄寫滿對從前初戀情人一一小林的愛慕之情的秘密筆記本。

丈夫竟然發現了它。

“別看!快還我!”

我猛烈地掙扎著。和我的雙手綁在一起的床鋪,又在地板上發出吱吱聲響地晃動著。“別看!拜託你!快還我!”

我這樣的態度更加觸怒丈夫。丈夫叫著:“少囉嗦!”下一秒鐘,丈夫的拳頭又深深地嵌入我的腹部。

“嗚!”

直達背骨的痛楚讓我整個身軀蜷縮了起來。我停止呼吸,劇烈的痛苦與口中苦澀的液體一起湧上。不知不覺中,我已經淚眼朦朧。

“你太瞧不起人了吧!把人當笨蛋也要有個限度!喂,伽椰子,俊雄是這個叫做小林那傢夥的孩子吧?沒錯吧?所以你才會拿小林的名字——俊介其中一個字,來幫俊雄取名吧?”

雖然頭頂持續響著丈夫的怒吼聲,但是我拼了命才能忍住腹部襲來的痛楚,根本沒有餘力擡起頭來。

“也真有你的,這幾年來有本事一直這樣把我蒙在鼓裏。開什麽玩笑……混帳……把我當傻瓜……”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那是……那是……”

我漫無章法地想向丈夫說明真相。“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啦……俊雄他的的確確是你的……”

然而,我的話被丈夫直接揮向下顎的拳頭打斷。

“啊嗚!”

我咬破了舌頭,口中瞬間湧出大量鮮血,我的意識又再度模糊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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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發表於 2010-1-14 16:34:45 |只看該作者
丈夫揪起我的長髮,迫使我擡起頭號來,接著,他撿起掉在地板上的黃色美工刀,喀嗒喀嗒地推出刀刃後,劃向我的臉頰。

“喂,伽椰子,快告訴我,俊雄是誰的孩子啊?”

“快住手!別殺我!”

“你老實跟我說,我就不殺你,快!快說。”

他那張魔鬼般的臉龐,似笑非笑地扭曲著,並以令人毛骨悚然的沈靜語調問。

“是誰的孩子呀?好了,快說,俊雄是你和小林那傢夥的孩子吧?沒錯吧?”

“……不是……不是的……”

“少騙人!”

丈夫發出怒吼,在下一瞬間,我看見丈夫握著美工刀的手揮下,然後周遭鮮血四濺。

是的,那是十三年前發生在這房裏的真實事件。我在這房裏被雙手反綁,屁股著地坐在那個留有黑色污痕的地板上,痛苦地昏死過去。每當丈夫揮下美工刀,那尖銳的刀刃一點一滴地切割著我的皮膚時,我就是在那的地板上弓起手指,發出淒慘的悲鳴。

接著……長達幾個鐘頭的拷問結束後,我被丈夫殺害並且塞進塑膠垃圾袋中,然後就被放在這上面——這上面的天花板夾層裏頭。

圭介

穿著盛夏天空般顔色的迷你裙,三浦朋香佇立於擁擠住宅區的一條狹窄巷弄裏。或許是因爲緊張,她的表情略顯僵硬。

站在攝影師正後方的大國圭介,或許是爲了想要緩和三浦朋香的情緒,親切地對她露出微笑。

三浦朋香也對圭介回以微笑。圭介見她顯露笑容後,便以所有人都聽得見的宏亮聲音宣佈:“那就正式來羅。”

“三……二……一……”

腳踩高跟鞋的三浦朋香緩緩地在濕滑的巷子中邁開步伐。

“大家好,我是三浦朋香。這次,本節目將爲各位介紹過去曾實際發生過殺人案的凶宅。”三浦朋香緩步邁開包裹在薄絲襪中的美腿,持續向前走。她面前扛著攝影機的攝影師及高舉著設置於棒子前端麥克風的錄音師,維持相同的步調跟著倒退。

“那件案子十三年前也被電視、報紙大幅報導,案子由於太過離奇而成爲話題。首先是之前居住於此的一名家庭主婦被丈夫殺害,後來她慘不忍睹的屍首在天花板上被人發現。被殺害的妻子有個大學同學後來擔任小學老師,住在距此一公里之外的住宅區中。三天後,丈夫又到那個住宅區去把那個大學同學即將臨盆的妻子殺害,而他自己也當場不知道被誰刺殺身亡。不可思議的是,聽說插在丈夫背上的厚刀菜刀上所殘留的指紋,是他那個應該死在一公里之外自家天花板上的妻子所有。除此之外,調查人員還在丈夫家中發現他妻子擔任小學老師的大學同學屍體,那位老師的死因至今都未理清。而屍體在天花板裏被發現的家庭主婦,原本還有個六歲大的兒子,不過那個小男孩目前依然行蹤成謎……”

持續往前走的三浦朋香到達那棟房子門口。換上白色連身裙的原瀨京子正等在房子玄關前。

“……如今,我們即將踏入發生過這些事件的凶宅裏。就是這裏……這就是那棟房子。四周真的彌漫著一股無法言喻的氣氛。”

三浦朋香言盡於此,接著站到玄關前的原瀨京子身旁。不疾不徐,她的時機掌握得恰到好處。

“……那麽,接下來要介紹本節目的特別來賓。本集特別來賓是曾演出無數恐怖片,素有‘鬼後’之稱的女演員——原瀨京子小姐。原瀨小姐,你好。”

三浦朋香對身旁的原瀨京子露出微笑,身著白色連身裙的原瀨京子露出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的困惑表情答道:“你好。”

“好,OK!朋香,表現得很好喔。”

圭介這麽說完,三浦朋香像是松了一口氣地微笑。圭介數度向三浦朋香點點頭後,對原瀨京子說:“那,京子小姐……下一幕是你們踏進屋裏的情況,你就好像是……麻煩你在門口那就忽然停下來,表現出不舒服的感覺。”

“不舒服?”

原瀨京子不可思議地反問。

“是啊,當你一踏進屋子的時候,就裝出一副好像感受到一股不祥的恐怖氣氛……然後就裹足不前,忍不住猶豫起來……請你表現出這樣的感覺。這方面不是京子小姐最擅長的嗎?”

“唔……是我擅長的。”

原瀨京子放棄似地答道,接著微微地笑著。

相馬

從二樓緩緩步下階梯的三浦朋香及原瀨京子,在呈直角轉彎的樓梯間陰影處現身,扛著攝影機的渡邊在玄關拍攝她們的情形。

“京子小姐,”

穿著淺藍色套裝的三浦朋香接著說,她那可愛的聲音,傳進了負責錄音的相馬耳裏。

“其實這棟房子還不只這樣喔,這棟房子會被稱爲鬼屋的真正原因還有別的呢!”

沒問題,麥克風一切正常,毫無雜訊的悅耳聲音傳進了別在三浦朋香頸邊的小型麥克風。

“是什麽啊?”

原瀨京子很害怕似地皺起臉來。不愧是鬼後,她看起來好像是真的覺得心驚膽戰。

“其實在那案子發生後,搬到這房子住的家庭或是相關的人都陸續慘死,或是失蹤呢!”

“真的嗎!”

原瀨京子倒抽了一口氣,她別在連身裙胸口的小型麥克風也鮮活地收錄了這細微的聲音。

表現的恰到好處。相馬在心底如此低喃後,點點頭。

原瀨京子秀麗的臉龐更因爲恐懼而扭曲著。

“京子小姐,聽說有許多女演員對靈異現象都具有強烈的感應能力,京子小姐對這裏有什麽特殊的感覺嗎?”

“唔……這……我對這棟房子的氣氛……這……啊……啊……啊……”

當原瀨京子開始要回答些什麽時,忽然收錄到了雜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嗚哇!……喂,剛剛那是什麽啊?”

相馬拿下耳機叫著。

“喂,幹嘛啊?”

渡邊這麽說,一邊笑著放下攝影機。

“剛剛有收到怪聲音啦……我看看……啊,是原瀨小姐的麥克風。”

相馬說完,“咦,是我的麥克風嗎?被指名的原瀨京子說著便取下白色連身裙胸口的小型麥可風。

“喂喂……聽得到嗎?”

原瀨京子將手裏的麥克風湊近嘴邊試著音,那聲音非常清晰地傳到了相馬耳裏。

“咦?好像又沒什麽問題……奇怪了……剛剛的確有收到怪聲音啊。”

“相馬,你是不是在作白日夢呀?”

導演大國圭介笑著問,“奇怪的聲音,是哪種聲音啊?”

“唔。像是……那種……從女人喉嚨深處發出來的……”

“什麽女人從喉嚨發出聲音來!相馬,我看你是欲求不滿喔!”

渡邊說完笑了起來,其他的工作人員也一齊發出笑聲。“這麽一說我才想到,相馬你從剛剛就一直盯著朋朋的腿看喔。”

“不是這樣的啦,渡邊,我剛剛真的有聽到怪聲音嘛。”“知道,知道了。好了,卡!”

持續笑個不停的大國圭介這麽說完,相馬又說了句,“怪了。”邊歪著頭。

小惠

早早吃完午飯的大林惠,在面對和室的走廊上坐下來。

雖然說還是一月,不過像這樣在無風的日子裏沐浴在陽光下,就仿佛像是身處於春天般地溫暖。黃色的臘梅在庭院角落盛開著,向小惠所在的走廊這邊傳來陣陣香氣。

好悠閒平靜呀……這裏真的發生過那件恐怖的事嗎?

一邊望著喧鬧不已的攝影小組,小惠發呆地想著,雙手被反綁在床腳上,就這麽被丈夫又打又踢,用美工刀割得片體鱗傷,被折磨長達數小時的妻子……她死去時腦子裏到底是在想些什麽呢?

這時候,原漱京子走近說:“可以坐在你旁邊嗎?”

“啊,請坐。”

她爲原瀨京子稍微往左挪動。

“這裏好暖和呢!”

“對呀。”

她望著原瀨京子微笑的側臉,那張臉龐是那麽的美麗,卻同時有股莫名的寂寞和不安,看起來就像是和父母走散的迷路孩子。

“那個…京子小姐?”

“嗯?”

原瀨京子秀麗的臉龐轉向小惠,小惠望著她那對隱含憂愁的大眼睛,問了一個她一直以來始終想不通的問題。

“京子小姐演出過很多恐怖片,是不是有什麽……唔……是不是有什麽特殊原因讓你只演恐怖片呢?”

“特殊原因?……這怎麽說呢?”

原瀨京子凝視著庭院一點,再三思考後回答:“……雖然公司方面或許是基於你說的某種原因……可是我本身沒什麽特別原因……”

“那除了恐怖片之外,京子小姐也可以演其他種類的電影羅?”

“當然呀……我是無所謂啦……我也想試試演出普通的電影,也想試試看電視劇或喜劇之類的……可是我……接不到這樣的工作啊,每次找上門的都是恐怖片……不知不覺中,自己也就變成了鬼後……”

原瀨京予以些許落寞的口吻說,小惠這才發現自己多嘴了。

原來如此呀,原瀨京子對自己被稱爲鬼後這一點是覺得百般無奈的呀。

“唔……京子小姐……是我多嘴了……真是抱歉。”

小惠低下頭。“啊,沒關係啦!我一點都不在意呀。”原瀨京子說著溫柔地露出微笑。“啊,這些護身符的數量真是不得了呢。”

似乎是爲了要改變話題,原瀨京子拿起小惠放在走廊上的手機。就像原瀨京子所說的,小惠的手機上挂著無數個護身符。護身符的數量之多,幾乎讓懸挂著的護身符看起來似乎比手機重量還要來得重。

“……小惠在收集護身符呀?”

原瀨京子輪流凝視著小惠及護身符,仿佛像是小惠的姐姐般地笑了。“挂這麽多,不重嗎?”“我很喜歡護身符,重是重啦,還有點麻煩……不過這樣我就可以隨時知道這些護身符在哪里,所以也沒關係啦!”

“可是,等等喔……這是保佑什麽的……”

原瀨京子向小惠指出手機上護身符的其中之一。那是她不知道什麽時候,純粹抱著好玩的心態從水天宮求來的“祈求安産”護身符。

“啊……那個?……啊,對了,那個就送給京子小姐吧!”

小惠邊說邊將粉紅色的“祈求安産”護身符從手機上取下,遞給了京子。

“給我?”

“嗯。”

“可是……爲什麽?”

“京子小姐……現在有了吧?”

小惠盯著原瀨京子的小腹低聲說。

“嗯。可是……你……怎麽會知道的呢?”

“從京子小姐的行爲舉止,大概能夠感覺出來……”

那並不是無中生有的,來到外景現場的原瀨京子——可能是在下意識間——一而再再而三地將手放在自己的腹部上。小惠剛開始以爲她是肚子痛,但是,那種溫柔地以手輕撫著腹部的動作,讓她明白並不是這麽一回事。

此時,和工作人員一起用餐的三浦朋香呼喚小惠:“小惠,不好意思,我的指甲油掉了,可不可以麻煩你一下?”

“好,我馬上過去。”

小惠如此回答,邊站起身。“小惠,謝謝你的護身符。”原瀨京子說完露出笑容。這一次,她的笑容看來就沒有那麽地落寞了。

小惠補完三浦朋香剝落的指甲油後,便坐在工作人員之間喝咖啡。原瀨京子還坐在走廊上曬太陽。

原瀨京子茫然地凝視遠方,又撫摸著小腹,已經幾個月了呀?如果是個女孩子的話,一定是個很漂亮的寶寶吧。

就在此時。

啊。小惠在心底低聲驚叫。

她看見坐在走廊上的原瀨京子後方——屋裏的廚房那站著一個女人。

……咦?是誰?

她在心中低喃,邊環視四周。但是,別說是原瀨京子了,就連身旁的工作人員也都沒有任何人察覺廚房那女人的存在。

……是誰?……那個人到底是誰?

是攝影的工作人員?不對,今天的攝影工作人員裏,應該沒有這樣的女人呀!這麽說來……

……是誰?她在那裏做什麽呢?

站在廚房裏的女人,穿著和原瀨京子極爲相似的白色連身裙,以一副習以爲常的樣子在砧板上切菜,用筷子在冒著熱氣的鍋子裏攪拌,並且在餐桌上擺上食具和調味料。

以一副習以爲常的樣子?

是的,女人看起來像是從很久以前就住在這屋子裏了,簡直……簡直就像這裏的女主人。

但是……她聽說這屋子幾年前就一直沒住人了,那麽,這到底是……?

在小惠愕然觀望之間,有個小男孩從走廊走進廚房,小男孩像是把整個身子都貼在那女人身上般的,使勁摟住女人的腰。……怎麽連小男孩都……這到底是……?

小男孩撒嬌似地仰望女人,不知道在說些什麽,女人對他的話報以微笑。是的,就在原瀨京子的正後方,女人和小男孩正談笑風生。即便是如此……咦?……京子小姐,你沒聽見嗎?……

你怎麽會沒聽見呢?

此時——小男孩察覺到庭院裏小惠的視線。

小男孩停止動作,他那一雙幾乎被黑色瞳孔占滿的大眼睛持續回瞪著小惠,然後……他的臉龐仿佛扭曲似地笑了。

“啊。”在那一刹那,她停止了呼吸,一股強烈的尿意使她的小腹發麻。

……會不會……會不會,那女人和小男孩就是之前這個屋子的……

小惠大口深呼吸後,拼命張開發顫的嘴巴。接著,她以喘息似的聲音叫著身旁和圭介談笑的錄音師相馬:“喂,相馬……”

“什麽事呀?小惠。”相馬以笑臉轉向她。

“那個女人……是誰呀?”小惠以發抖的手指指向廚房。

然而……那裏已經不見女人或是小男孩的蹤影。不論是剛剛應該還在瓦斯爐上冒著熱氣的鍋子、剛剛應該還在砧板上的蔬菜,還是剛剛應該還排列在餐桌上的食具和調味料全都消失了。

“什麽女人?小惠,你在說什麽呀?那不就是原瀨小姐嗎?”

相馬吃驚的聲音,傳進了茫然的小惠耳中。

俊雄

俊雄記憶中的媽媽總是穿著白衣服。是的,即使現在閉上眼睛,眼前也會浮現出媽媽穿著白衣服的樣子。

“媽媽爲什麽都穿白衣服呢?”

很久很久以前——俊雄曾經這麽問過媽媽。媽媽聽了便說:“你不要告訴爸爸喔……”接著考慮了一陣子後才又說:“……以前媽媽喜歡的男生,曾經讚美過媽媽很適合穿白色的衣服呢。”然後有點害羞地笑了。

俊雄到底是多久以前對媽媽提出這樣的問題呢?……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甚至久到讓人記不得是什麽時候了。

小惠

結束錄影的工作人員在路燈的光線下,以熟練的手法將器材搬進箱型車內,小惠吐著白色的氣息,望著他們工作。

她無意間看了看手錶,時間已經過了晚上十一點半了。比預期得還晚呀!她茫然地這麽想。

回到電視臺後,小惠還有很多不得不處理的工作。只要一想到這,她就覺得自己快不行了。

“多虧大家這麽拼,結果卻只拍到相馬那場騷動而已啊。”

她聽見渡邊對相馬說話的聲音。“還不知道喔,渡邊拍到的畫面裏也不知道會出現什麽啊。”

“什麽都沒拍到啦!”

箱型車另一側的黑暗之中,三浦朋香正把手機靠著耳朵。

“啊,阿典?我現在外景才剛結束……阿典,你現在在哪呀?我現在還在練馬。我想可能會晚點兒才到,不過等一下就要坐車直接回去了,大概還要一個鐘頭左右……咦?你聽得到嗎?喂喂?咦?喂喂喂?阿典?阿典?”

那個“阿典”應該是今天早上化妝時,三浦朋香提起的那個比自己大九歲的男友吧!小惠想起那時候她還說每天晚上都會聽見牆壁傳出怪聲,所以怕得不敢一個人待在那個房裏。

“天氣變冷了呢!”

不知何時站到小惠身旁的圭介說。

“嗯。”

小惠沒有看圭介的臉,只是輕聲頷首。

缺了一角的銀白色月亮在晴朗的夜空中閃耀著光芒,四周充塞著冬夜寒冷的空氣,一股無法形容的寒意由濕滑的地面升起,光這麽站了一會兒身體便開始微微發顫。

“真是有點讓人泄氣呢。”

圭介俯視著小惠笑了。“我原先以爲這棟‘遭咒之屋’會更恐怖一點的…”.”小惠原本想告訴圭介午餐時廚房裏出現的那個白衣女人,以及摟著女人的腰,緊跟著她下放的小男孩。然而,她最後也只回了句“是呀”,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爲她覺得仿佛一將此事說出口,那個女人及小男孩就不再是自己的錯覺,而是當時真的存在於屋裏一般。

“等一下回台裏還有工作耶……真是受不了。”

“是啊。”

“早知道當個不用加班的公務員就好了。”

“你根本就不適合當公務員嘛。”

“是嗎?我自己倒覺得蠻合適的。”

當圭介這麽笑著說時,小惠發現把小置物袋忘在屋子裏了。

“啊,我有東西忘了拿了。”

“什麽啊,門都鎖上了耶。”

從袋子裏取出鑰匙的圭介露出微笑。

“抱歉抱歉,我馬上回來。”

“快一點喔。”

她聽著圭介從背後傳來的聲音,跑進才剛步出的屋子裏。

她一口氣跑上樓梯中間的直角轉彎處,接著走到門開啓著的那個房間前停下來。那間房裏——聽說過去曾有妻子被丈夫綁起來,又罵又踢又打,被美工刀割得遍體鱗傷後被殘忍的殺害,最後還被包在垃圾袋中,棄置於天花板夾層裏的那間房間。

燈被關掉的房裏一片漆黑。然而,借著從窗戶射進的月光,她看見自己的小置物袋就放在窗邊的桌上。

她毅然決然地進入房間,故意不看那塊原本在地板上的污痕,逕自朝小置物袋邁進。她伸出手想拿了袋子就出去時……小惠停下了腳步。

……有什麽東西。

在黑暗之中有什麽東西。

在黑暗之中有什麽——非常恐怖的東西——盯著我的背。

“千萬別回頭。”

心底某處傳出聲音命令著小惠。

“什麽都別看。”

“不要看。”

“不要看。”

但是……小惠還是回過頭去。

圭介

小惠回到屋裏去拿忘記的東西後,圭介也尾隨在後地進入玄關。他漫無目的的環視屋內,然後他發現有本咖啡色的剪貼簿被人隨意扔在鞋櫃上,他於是伸出手去。

……咦?這是誰忘在這的呀?

圭介這麽想著,邊將那本邊角都已經被磨圓的老舊剪貼簿就著月光翻閱了起來。看來必定被翻開過無數次的剪貼簿中,寫滿了幼稚拙劣的文字,還畫有幾幅技巧很差的圖畫,另外到處貼著相片拼貼。

……是什麽啊?

覺得興趣索然的圭介,視線在無意間投向其中一頁。

其上亦裸地記載著某個年輕女人對同班男同學的傾慕之情。

“……今天又跟小林四日相對,就像心臟快要裂開似的心勸不已;魚在我腦袋裏游泳……今天,小林沒來學校,因爲擔心所以拿著登記在班級名簿上的住址,去他的公寓查看,雖買了花束,但實在不敢去敲小林家的門,就這樣站在小林家的窗戶外面好幾個小時,好幾個小時,祈禱他的病能夠痊愈……今天,坐在前面的小林回過頭問“對不起、川又同學,可以借我一根自動鉛筆筆芯嗎?”因太過突然讓我嚇一大跳,驚慌失措的只是點點頭,無法自如的跟小林說到話……在他常去的書店等待,如所預料的,小林跟北野一起來了。我也如往常一樣,買了許多本小林翻閱過的書……”

除了“小林”的相片之外,剪貼簿裏還貼著好幾張年輕女人的相片。那是個感覺陰沈又內向的女人,似乎就是這本剪貼簿的主人。不論哪張相片,女人都穿著白衣服。

“喂,小惠,快點啦。”

圭介擡起頭來,對著到二樓去拿遺忘物品的小惠叫道。接著,視線又再次回到剪貼簿上。

“……綠川真奈美那個女人,絕對不能原諒。那個女人怎麽可以對我的小林伸出魔爪?……今天,小林跟綠川真奈美走在一起。我感到焦躁不安,好像就要發瘋了,一整天,什麽事都沒辦法做……

在班級聯誼的中途,在我去廁所的時候,小林跟綠川真奈美就離開?……今天終於拿到小林公寓的大門鑰匙了,因爲它剛好掉到小林所坐的椅子下……用那把撿到的鑰匙,第一次潛入小林的家……

今天也潛入小林的家,第一次睡小林的床。被小林的氣味所包圍,我感到相當的幸福……如往常一樣,躲在小林家的床底下,小林跟綠川真奈美竟一起回來。倆人並沒有發現我藏在下面,然後就在我上面赤裸著身體做愛。屋子裏回蕩著綠川真奈美淫蕩的喘息聲,我覺得自己快要因爲嫉妒而發狂……昨晚,小林不知道我在下面而自慰著。聽著在頭頂上傳來床墊彈簧發出吱吱的聲音,我感覺得到小林現在一定在想著我。想像我赤裸的身軀及淫蕩的聲音……”

什麽女人呀!這樣不就和惡劣的變態跟蹤狂沒兩樣嗎!

圭介將手上的剪貼簿丟到鞋櫃上。然後,像是碰到什麽髒東西似地輕拍雙手。在那一瞬間,他看見剪貼簿封底寫著“伽椰子”幾個字。

伽椰子——然而,圭介還不知道那個女人之後會爲自己帶來多麽恐怖的經歷。

“喂,小惠,還沒好喔!”

圭介對著人在二樓的小惠叫道。

小惠

“千萬別回頭。”

“別看,不要看。”

但是,小惠還是回過頭去。然後,她看見了那塊污痕,“啊。”她不由得出聲。

之前那塊污痕的所在之處——出現了像是黑色水窪般的東西。

雖然沒有風,在木質地板上出現的水窪表面卻微微地搖曳波動著。水窪四周的地板上,殘留著以指甲抓出的刮痕。

“快離開這個房間。”

心底某處傳出聲音命令著小惠。

“快出去。”

“快。”

然而,小惠的視線卻無法從那個水窪移開。不僅如此,她還在水窪上方彎下身去,仿佛受到迷惑般地持續盯著水面。

此時,樓下傳來圭介的聲音:”喂,小惠,快點啦。”

她猛然回神,就在她想回答而挺起身子來的同時,梳子從手上的置物袋中滑落,撲通一聲掉到水窪中。

“啊。”小惠低聲呻吟。

她凝視著水窪中的梳子一會兒,然後戰戰兢兢地伸出手去想把梳子撿起來。她的指間即將碰觸到梳子,就在那一刹那——她的手腕不知被誰抓住,猛往水窪中拖去。

“啊!”

她慌張地想抽回手,但是,她做不到,她的手腕不知被誰緊緊地抓住,用一股比小惠還要強大的力道把她往水窪裏拖。“不……不要……不要……”

小惠的右手腕被緩緩地拖下水去,轉眼間水面就快要到手肘附近了。她感到被緊緊抓住的手腕正在發疼。

“不要……不要……不要……”

小惠簡直像是在拔田裏的蘿蔔似地,使盡渾身力氣拉扯著自己的右手。忽然間那股像是有只手握住自己手腕的觸感消失了,她的手腕因此得以從水窪中抽出。小惠由於反作用力一股腦地跌坐在地板上。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

小惠喘息著,一邊望向自己纖細的右手,白晰的肌膚上留著不知道是誰的清晰指痕,之前戴在手上的手鐲已經不見了。小惠由於強烈的恐懼感而全身顫抖。

……怎麽回事?到底是怎麽回事?

此時,圭介的聲音又從樓下傳來:“喂,小惠,還沒好喔。”我……馬上就下去。小惠雖然想要如此回答,卻發不出聲音來。

她的雙腿膝蓋完全無法使力。即使如此,小惠還是盡力站了起來。然後,像個老婦人般地拖著虛弱的步伐,搖搖晃晃地步出房間。

在這已經沒有任何人在的房中,卻響起孩子的笑聲及腳步聲。

圭介

回到電視臺時,已經是深夜了。圭介和其他要回家的工作人員道別後,就決定到化妝間去看看。

在從外景地點回來的車上,小惠一直沈默不語。雖然她本來就不是個聒噪的人,不過她今晚心事重重的模樣一直讓他很擔心。他敲門後邊知會道:“喂,小惠,我進來羅。”便打開化妝間的門。

圭介的女友站在一整排的假髮前,仔細地梳理著那些假髮。

“你就別弄了,快回去了啦。”

“嗯……可是還有一堆事情沒處理完呀。”

不知是否是他多心了,他覺得擡起頭來如此回答的小惠,臉色看來好蒼白。

“小惠,你是不是不舒服呀?你從中午開始就一直沒精打采的……是不是感冒了啊?”

“沒有啊……我不要緊。”

“真的不要緊?”

他這麽說著一邊撥開小惠前額的頭髮,輕輕地將手貼在她的額頭上。小惠的額頭冷冰冰地瞬間吸收了圭介的熱度。“好像……沒有發燒。”

“嗯,謝謝……圭介你還不回去呀?”

是的,當周遭沒有人時,小惠就會叫他圭介。

“啊……我想先檢查一下今天拍的部分。”

“是嗎?辛苦你了,加油喔!”

“你也是。”

他這麽說著便挨近小惠,輕輕地抱住她纖細的身軀,並且吻上她的唇。小惠纖酸的掌心靜靜地摩擦著圭介的背部。

“下次,要不要一起去旅行呀?”

“……到哪去?”

小惠以水汪汪的雙眼凝視著圭介問著,她濕濡的嘴唇反射著光芒。

“對喔……要到哪去好呢?”

“……印度……好嗎?”

“印度?”

“嗯……我想去孟買看看。”

“……你呀,果然是個怪人。”

圭介說著露出笑容。“那我就在熒幕監控室裏,你要回去的時候,記得過來打聲招呼喔。”圭介說完便離開小惠身邊。

熒幕中放映的是今天在那棟房子裏拍到的影像。圭介坐在熒幕前打起盹來。在一片寂靜的熒幕監控室中,僅回蕩著錄影機的聲音。

“京子小姐,其實這棟房子還不只這樣喔。這棟房子會被稱爲鬼屋的真正原因還有別的呢。”

“是什麽啊?”

“其實在那案子發生後,搬到這房子住的家庭或是相關的人都陸續慘死,或是失蹤呢。”“真的啊!”

“京子小姐,聽說有許多女演員對靈異現象都具有強烈的感應能力,京子小姐對這裏有什麽特殊的感覺嗎?”

“唔……這……我對這棟房子的氣氛……這……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嗚哇!……喂,剛剛那是什麽啊?”

“喂,幹嘛啊?”

“剛剛有收到怪聲音啦……我看看……啊,是原瀨小姐的麥克風。”

“咦,是我的麥克風嗎?”

原瀨京子這麽說著回過頭來,但是——那並不是原瀨京子。

是的,與三浦朋香一起站在呈直角轉彎的樓梯間上的並不是鬼後——原瀨京子,而是另一個披散著黑色長髮的女人——那是個穿著白色連身裙,滿臉怨恨的女人。而且,女人的腳邊還有個肌膚摻白的亦裸小男孩,摟著女人的腰部站在那。

穿著白色連身裙的女人始終凝視著熒幕這一頭的圭介,接著……扭曲著面孔露出笑容。

然而,由於疲勞而陷入沈睡的圭介,並沒有察覺女人凝望著自己的視線。

小惠

小惠坐在化妝間的鏡前,確認下一件工作中所使用的腳本。

她已經盡可能地把工作處理完了。其實她現在就可以回家去了,不過今晚總覺得不想回到自己的公寓去。

她明白自己不想回去的原因。因爲,她害怕獨處。

她輕撫著右手腕。她被猛拖進出現在那房子地板上的水窪時,右手腕所感受到的那股強勁拉力的觸感,直到現在都還深刻地殘留在肌膚上。是的,那並不是什麽錯覺。證據就是她之前戴在右手的手鐲——那是去年耶誕節,圭介送給她的蒂芬妮手鐲——已經不在手腕上了。

小惠輕舔了下唇。一閉上眼睛,從那房子廚房裏緊盯著自己的那個肌膚異常蒼白的小男孩臉龐又在腦海中浮現。

……今天晚上就好了,不知道圭介願不願意來我家住呢?

當小惠這麽想時,背後傳來“啪沙”一聲。

她心頭一驚地回過頭去。排在鏡前的其中一頂假髮掉到地板上去了。

“別自己嚇自己了。”

她自言自語地起身,從地板上將假髮撿起來。

“咦?”

在那一刹那,她仿佛結凍似地全身僵硬。

這項假髮的發色漆黑,長度又特別長.這化妝間裏應該沒有這樣的假髮才對呀。

“……怎麽會這樣?”

她下意識地呢喃,並且環視室內,她看向入口處的門,牆壁、天花板……接著,小惠發現——地板上有個幾近黑色的污痕。

她的呼吸停止,心臟狂跳不已。

那看起來好像那棟鬼屋裏的污痕,不,不是好像,那——根本就是那棟鬼屋裏的污痕,在那片污痕周遭的地板上,殘留著許許多多以指甲抓出的刮痕。當然,那邊的地板上直到剛才都還沒有那污痕的存在。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此時——小惠手中的假髮動了。

她立刻將假髮扔出去,假髮被小惠抛開後+正好“啪沙”一聲地落到污痕的正上方。落在污痕上方的假髮簡直像是具有生命般的,沙沙作響地蠕動著。

“不……不……不……”

她不禁往後退,就在這一瞬間小惠見到了那女人。

是的,小惠看到了,她見到那個女人被雙手反綁在床腳邊坐在地板上,全身流淌著鮮血精疲力竭而死的樣子。她見到那個女人穿著被血染紅的連身裙,臀部下方形成了一塊變成幾近黑色的血迹。她見到那個女人使盡最後的力氣,以被綁起的雙手手指在地板上抓扒。

不,她並不是親眼實際目睹,只是在那一瞬間,簡直就像是小惠親眼看見過似的——仿佛如今正在眼前上演似的——那些鮮活強烈的景象猶如閃光燈一般在小惠的腦海中躍動著。

“不……不要……不要……”

小惠雙腳無力地癱坐在地板上。

在化妝間地板上形成的污痕不知不覺間轉變成幾近黑色的血泊,在那血泊中,飽含血液的假髮從地板緩緩升起。

“啊啊……不要……不要……”

假髮持續從地板上升起……終於,一張滿臉是血的女人臉孔,彷佛從污濁的沼澤底下浮現似地從血泊中出現。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女人發出像是用喉嚨深處嗚叫的詭異聲音,一邊以從狹小洞穴裏爬出的姿勢由地板的血泊中爬出來。

“不要……別過來……不要……不要……”

從血泊中現身的女人手腳著地地爬著,簡直像只大蜥蜴般地緩緩逼近在地板上不斷後退的小惠。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女人沾滿鮮血的手臂伸向小惠。

“不要……別過來……不要啊!”

只見女人黏膩長髮纏繞在脖子四周,額頭上的傷口縱向裂開,空洞的雙眼亦紅充血,腫脹的嘴唇一端汩汩溢出的鮮血,順著下巴滴落至地板。

她看起來已經完全不像個人類了,妖怪,是的,她是個妖怪。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要!……不要!”

小惠發出淒厲的慘叫,持續往後退。但是,她已經無路可逃了。

就在下一瞬間,女人沾滿鮮血的手緊攫住小惠的球鞋後,以強大的力量往自己那邊拖去。

“……不要!……不要!”

不斷瘋狂尖叫的小惠,看見流淌著鮮紅血液的女人臉龐扭曲著,仿佛對她咧嘴而笑。

派克貝古夫人自蘇格蘭返回英國途中,在一個名叫可卡麥司的城鎮因重病而病倒。那是在她留下家中的丈夫及三名幼子,獨自旅行的途中所發生的事。

當天早上,在派克貝古夫人出門的這段期間,受託負責照顧孩子的婦女一走進孩子的臥房時,年幼的孩子便七嘴八舌說:“媽媽來了!媽媽來了!”並且一刻都靜不下來。

那位婦女心想這是不可能的事,因爲還要好一陣子才到夫人預訂返家的日期。但是,孩子們卻堅持道:“媽媽真的來了喔,她剛剛真的有來過喔!”壓根聽不進那位婦女的話。

負責照顧孩子的婦女依規定必須詳細記下日記,以便日後交給派克貝古夫人過目。所以,那位婦女便仔細地將孩子們的話記錄了下來。

同一天早晨——派克貝古夫人在可卡麥司過世了,她對枕邊的醫師及護士說:“我只想再看孩子們一眼,這樣寧可以安心到另一個世界去呀。”話剛說完,便咽了氣。醫師爲夫人測量脈搏後,確認了夫人的死訊。

然而,就在醫師宣佈夫人死訊的十分鐘後,應已死亡的夫人卻忽然睜開雙眼,接著,她微笑地說:“我剛剛去見過孩子們了,這樣子我就可以安心啓程到天堂去了。”她話說完,這次便嘴角含笑地真的斷了氣。夫人當時的情況被護士詳細地紀錄了下來。

之後,當派克貝古夫人的丈夫將在家照顧孩子的婦女日記,與照顧妻子的護士紀錄兩相對照。

一看,這才驚訝地發現——醫師第一次宣告妻子死亡的時間,與妻子出現在孩子面前的時間幾乎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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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6:35:24 |只看該作者
派克貝古夫人臨死前,真的去見過了自己心愛的孩子嗎?

這是一七八九年,法國大革命爆發那年在英國所發生的故事。

伽椰子

俊雄上小學的第二天,當我正在準備晚餐時,從學校回家的俊雄摟著我的腰說:“媽媽,我有個東西好想好想要耶。”

“什麽呀?”

“小貓啊,很可愛耶。”

俊雄雙眼直發亮地這麽說完,就立刻拉著我的手到附近的寵物店去。

“你看!就是那些小貓啊。”

俊雄所指的寵物店櫥窗中,各有一隻小白貓和小黑貓正互相追逐著彼此的尾巴嬉戲。

在那一瞬間,我仿佛陷入了某種時光倒流的錯覺。茌櫥窗中嬉戲的那只小黑貓,簡直就和我的,“小黑”小時候時沒兩樣。

“媽媽,好不好嘛……可不可以買只小貓給我啊?”

俊雄撒嬌時總習慣摟住我的腰,他拼命地如此央求著,於是我微笑著說:“如果你可以好好照顧它的話,就買給你。”

“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它的,我保證!”

“好吧,那就當作是慶祝俊雄上小學的禮物,買給你吧。”

“真的!真的真的!”

俊雄欣喜若狂,可是,其實我比他還要高興,因爲,我的“小黑”回來了。

“媽媽,你覺得白貓和黑貓哪個好呀?是白的可愛,還是黑的比較可愛啊?”

“黑的比較可愛呀。”

我如此斷言。

“是嗎?”

“當然,一定是黑的比較可愛嘛!買黑的,就買那只黑的小貓。”

“嗯,那就買黑的羅。”

就這樣,小黑貓又再度回到了我身邊。討厭動物的丈夫看見俊雄緊抱著只小黑貓回來,雖然稍微顯露出厭惡的表情;但是,他並沒有多抱怨些什麽。

俊雄將小黑貓取名爲“小瑪”,然後就像我過去疼愛“小黑”般地疼愛著“小瑪”。

千春

千春大概是在剛過完年,新學期開始沒多久那時得知“遭咒之屋”的事。

某晚,當她一如往常地在自己的房裏對著藍色的麥金塔電腦,享受網路漫遊的樂趣時,偶然間得知“遭咒之屋”的存在。

千春所開啓的網站充塞著那棟“遭咒之屋”的豐富資訊。

距今十幾年前在那屋裏,被丈夫殘忍地殺害後,又被塞進垃圾袋棄置於天花板夾層的女人……在那棟屋子玄關發現到的小學老師屍體……行蹤成謎的六歲小男孩……下顎遭撕裂拔除,呈現瀕死狀態回到那屋子去的女中學生……在那棟屋子天花板夾層中發現到的夫婦屍體……在那棟屋裏發現到的橫死的老婆婆屍體……在那棟屋子玄關口,屍體交疊而死的兩名刑警……在那棟屋裏被類似美工刀的兇器割得體無完膚而死的前任女刑警,以及遭厚刃菜刀刺背而死的年輕刑警……橫死的屍體仍然是雙雙在天花板上被發現的小學女教師,及其擔任家庭照護義工的女性友人……曾住過那棟屋子的許許多鄉失蹤人口……甚至還有尋求恐怖刺激而造訪那棟屋子,就此失蹤的三個女高中生……

若網站上的資訊都是千真萬確的話,那裏確實就是一棟“遭咒之屋”沒錯。網站站主作出這樣的結論:“盤據於那棟屋裏的恐怖詛咒,源自於最先在那屋裏被殺的女人一一佐伯伽椰子作祟,而這股咒怨也正持續地增強之中”。

網站中甚至還細心地記載著那棟“遭咒之屋”的地址。

——東京都練馬區壽町四之八之五號。

那地方就在千春的學校——都立光之丘高中附近而已。

千春忽然想起不久前聽同班同學說的一個小道消息。

據說幾年前,千春同校的三個女高中生從校外教學旅行回來後,抱著好玩的心態造訪那棟屋子,三人就這樣從此音訊全無。那會不會不只是個八卦,而是確有其事……

此時,千春忽然感覺有一道視線。

有個,什麽。

後面,有個什麽東西。

後面有個什麽東西站在那裏,盯著我的背。

“是誰?”

千春說著回過頭去。

然而,那裏當然沒有任何人在。

……我真是的,幹嘛這樣疑神疑鬼的呢?什麽“遭咒之屋”,那一定是騙人的,不是嗎?一定是有人覺得好玩,想開開惡劣的玩笑,所以才會架起這麽一個騙人的網站,不是嗎?

千春想關閉網站,因爲她想起今天還有數學作業要做。

“唉……不做功課不行了……如果到時候說忘記寫的話,不知道又會被伊藤那傢夥怎麽念了呢。”

千春自言自語地移動畫面上的游標,想點選“關機”。

但是,她卻沒辦法關閉畫面。什麽“遭咒之屋”,一定只是唬人的花招罷了。即使這麽想,千春的雙眼依舊無法從電腦畫面上移開。

她點擊著滑鼠,繼續往下看。終於……電腦畫面中出現了頭一個在那棟“遭咒之屋”被殺害的女人相片。那是個黑色長髮披肩,看來感覺陰沈、內向又有點憂

郁的女人——雖然那是張只有上半身的模糊照片,卻可以看得出女人穿著件白色的無袖連身裙。她應該很瘦吧,突出的鎖骨下方形成深深的陰影。

照片下方寫著“佐伯伽椰子(當時二十八歲)”。

……伽椰子?……總覺得是個陰沈,讓人不舒服的女人。

當幹春這麽想的同時,放在電腦旁的手機響起。根據來電鈴聲,她知道來電的是同班同學宏美。

“喂,宏美?”

“啊,千春?你伊藤的作業寫了沒呀?”

“我碰都還沒碰呢。”

“什麽啊,我本來想說千春如果寫完的話可以把答案報給我的。”

“真是抱歉羅。”

她把小巧的手機貼著耳朵,一邊看著電腦畫面上的女人面孔……真是個讓人不舒服的陰沈女人,她應該只有被男人甩的份吧。

千春和宏美交談時又這麽想,並且隨之露出淺淺的一笑。

宏美

“宏美,想不想一塊兒到‘遭咒之屋’去看看呀?”

宏美大概是在剛過完年,新學期開始沒多久那時被千春如此邀約。

“遭咒之屋?”

面對如此唐突的邀約,宏美杏眼圓睜。“那是什麽呀?”

“聽說學校附近有棟房子被人說是‘遭咒之屋’,網站上是這麽寫的。宏美……要不要一起去探險啊?”

好奇心旺盛的幹春露出躍躍欲試的表情。

“那棟房子……死過什麽人嗎?”

宏美凝視著幹春描繪成新月形狀的細眉,不置可否的反問,因爲她最害怕的就是這方面的事了。

“其實,聽說真的有死過人喔!最先好像是那棟房子的家庭主婦,被丈夫用美工刀割得體無完膚地殺掉呢!”

“……被美工刀割得體無完膚的?”

“對呀,割得體無完膚的……之後住到那棟房子裏的人,一個個不是死掉,就是失蹤耶!而且還不只是五個、十個而已喔……聽說這一切都是頭一個在那房子裏被殺害女人的怨念形成“業障”,累積在那房子裏造成的耶!”

光聽幹春的話,宏美就覺得小腹發涼,寒毛直豎了,她從以前開始就最怕這種恐怖故事了。

“那……千春……那房子在學校附近嗎?”

“是啊,很近耶……宏美,想不想去看看?”

千春以那雙用焦褐色眼線描邊,令人稱羨的大眼睛盯著宏美說。

“可是……我和千春不一樣,其實我最怕這種事了……嗯……不好意思,我想還是算了……”

“什麽嘛,膽小鬼!既然是朋友,你就當和朋友作個伴也不行喔?”

千春這麽說著邊嘟起塗著唇凍的嘴唇,粉紅色的雙頰漲得鼓鼓的。她那滿臉驕縱之氣的臉龐,真是可愛到令人憎恨。也難怪男孩子會稱她爲“光之丘校花”了。

“可是……對不起啦,我還是……不去了。對不起啦,千春……我會怕啦,我對這方面真的是很怕,晚上一定會睡不著覺的……所以,對不起啦。”

“那算了啦!我才不求你了呢。宏美不陪我去的話,我就自己去。”

千春這麽說完便轉過身去背對著宏美,緊接著甩著染過色的明亮長髮離去,她那短到幾乎看得見內褲的學生裙裙擺也隨之飄揚。

耐不住性子以及任性驕縱是千春的壞習慣。

……千春這個人,真是動不動就發脾氣……不過,她真打算一個人到那個屋子去嗎?

宏美凝視著從走廊上離去的千春那雙纖細的腳同時想著,她那包覆於泡泡襪中的雙腳酸得像是隨時都會折斷似的。

然而宏美並沒有發現,自己當下其實已經做出了一個攸關自己性命的重大決定。

千春

千春對於到那棟房子去一探究竟之事一直猶豫不決,最後終於在約十天後的放學途中決定成行。

由於已經事先知道地址了,所以她立刻就發現了目標所在之處。

那棟屋子座落於悠靜的新興住宅區中,四周彌漫著莫名的詭異氣氛。由於屋子看起來似乎已經閒置許久,所以不論是庭院或是建築物本身感覺上都十分荒涼。佈滿青苔的磚造門柱上,挂著一塊寫著“德永”的門牌。

德永?……沒錯,那就是之前住在這屋裏,後來屍體在屋子天花板夾層上被發現的那對夫婦的姓沒錯。

……是不是應該再早幾個鐘頭來比較好呀?

千春在那棟屋子的門口躊躇了一會兒。冬季的白天較短,太陽很早便開始西沈,天空被渲染成一片火紅,歸巢的鳥兒成群飛過。

……怎麽辦呢?

千春不知該如何是好,光是站在這裏,就讓她害怕得全身起雞皮疙瘩了,然而……她卻無法壓抑自己想進屋裏看看的好奇心。

千春佇立在那約莫五分鐘後,終於下定決心推開生銹的鐵制大門。她的雙腳踏在枯萎的雜草上,一邊步向玄關。潮濕的地面上長滿綠色的青苔,玄關四周結滿縱橫交錯的蜘蛛網。

一在玄關前站定,千春爲了鎮定下來大口地深呼吸著。接著,雖然明知沒有必要,她還是按下門邊的電鈴。叮咚——

令人意外的是電鈴竟然還會響。然而,屋裏並沒有人應答。爲求慎重起見,她又按了一次電鈴。

叮咚——

果不其然,屋內仍舊寂靜無聲。

……果然,已經沒人住了呀。

她那塗著淡色指甲油的纖細手指,戰戰兢兢地伸向佈滿塵埃的門把,然後毅然決然地將其轉開。令她訝異的是門竟然沒鎖上。

門吱吱吱地發出悶響後被稍微推了開來,她只把上半身探進屋內環視四周。長期無人居住的房屋內部,彌漫著塵土味及陰冷的氣息。她雖然打開了用手在牆上摸索到的開關,電燈卻沒有亮。

……怎麽辦?

屋子裏黑濛濛的一片,卻也不至於伸手不見五指。冬日的夕陽從多年來應該都如此緊閉著的窗簾縫隙間透了進來,爲屋內帶來朦朧的光線。

她進入屋內站在玄關的水泥地上,並將手伸向身後去把門輕輕帶上。她的口中發幹,心臟猛烈地鼓動著,她感到自己穿著泡泡襪的纖細雙腳正在顫抖著。

她舔了舔塗著唇凍的嘴唇後,大大地深呼吸。然後,她等著自己的雙眼適應黑暗。終於……她漸漸能看見屋內的情況了。

腳印?

是的,那是腳印。數年來未曾打掃的走廊蒙著一層厚厚的塵埃,其上殘留著好幾個大小不一的腳印。有些腳印是數度在走廊上來回走動時所留下的。另外,還有些腳印步向一進玄關左側的階梯。

千春又舔了舔嘗起來有唇凍味道的嘴唇。她輕輕擡起頭。玄關上方形成了一個挑高空間,從這可以看見二樓那邊的一扇小窗。

“啊。”

聲音從千春嘴裏逸出。

她在一刹那,仿佛看見小窗那有張人臉。

然而,當她再次望向小窗時,那人影已經消失無蹤了。

……怎麽辦?……怎麽辦?

舉棋不定了好半晌,千春終於下定決心。她知道就算今天就這麽回去,自己明天抑或是後天終究還是會再回來的。她那股“想要一探究竟”的好奇心就是如此強烈。

幹春穿著那雙鞋暖跟磨損的學生黑皮鞋,直接踏上屋內的地板。一進玄關,左手邊就有階梯通往二樓。階梯很陡,中段還成直角轉彎。這一切——就和那個“遭咒之屋”的網站所記載的一樣。根據網站內容,步上階梯後,二樓的某個房間就是那個叫做佐伯伽椰子的女人被丈夫殺害的地方。

她站在階梯下。

“……啊”

幹春霎時間感受到正上方一股懾人的詭異壓力襲來,她不禁爲之瑟縮。

她的心臟劇烈跳動著,甚至連呼吸都有困難。

好想回去。現在,想要立刻飛奔出玄關,沖回自己的家裏去。但是,想親眼看看“遭咒之屋”的強烈好奇心還是占了上風。

千春咬緊牙關,扶著牆壁步上坡度又大又陡的階梯。

千春瀏覽的網頁簡直像房屋廣告般地,還刊載著房屋內部簡圖。如那張簡圖所示,她上樓後看見走廊前方有兩扇門。

她知道該往那一扇門去。千春筆直地步向較裏側的那扇門。

她那因涔涔沁出的汗水而濕濡的雙手,輕輕地握住門把。

……好恐怖……好恐布……好恐怖……好恐怖……好恐怖……

她邊這麽想著,邊緩緩地開啓房門。

那是間空蕩蕩的房間,這裏的木質地板上和走廊一樣堆了層厚厚的塵埃,其上還殘留著數道抓痕。其中,還有像是孩童所留下的小腳印,孩童的腳印不知道爲什麽是赤著腳的。

一天最後的細微光線,從拉上的窗簾縫隙射入房中。

在光線之外的地板上,可以看見有塊幾近黑色的圓形污痕、污痕四周留有無數像是以指甲抓出的刮痕。

……啊,就是那塊污痕。

是的,根據網路上的資訊,那塊污痕就是女人被丈夫殘忍地殺害時所形成的血迹,而那些像是抓出來的刮痕則是女人臨死前所留下的爪痕。

千春慢慢擡起臉龐。接著,她凝視著房間角落的壁櫥拉門。據網站所言,那時候在那個壁櫥的天花板上,就放著被殺害後又被塞進塑膠袋的女人屍體。

……好恐怖……好恐怖……好恐怖……好恐布……好恐怖……

千春壓抑著高漲的恐懼,踏人房內。她拼命移動著顫抖的雙腳,筆直步向泛黃的壁櫥拉門。就在這個時候——

“來呀。”

她聽見不知從何處傳來女人的聲音。同時,壁櫥的另一邊有什麽東西發出”嘎答”一聲。

“呃!”

千春停止呼吸,環視著屋內。一股強烈的尿意麻痹了她的尿道,還有些尿液漏了出來。

……好恐怖……好恐怖……好恐怖……好恐怖……好恐怖……

可是,必須去確認看看才行。千春在壁櫥前猶豫了一會兒,然後將手指放在拉門拉手上。她接著心驚膽顫地拉開壁櫥。

壁櫥中什麽都沒有。裏頭隱約飄蕩著一股黴味,眼前只有延伸出去的黑暗空間而已。

……下是什麽都沒有嗎?

千春輕舔著唇。然後,她鼓起勇氣將上半身探入壁櫥查看。她發抖著擡起臉龐。雖然裏面一片漆黑看不太清楚,不過壁櫥上方似乎有一塊天花板被拿掉了。

她再度舔了舔發幹的嘴唇,接著將手伸進裙子口袋中。那裏放著她從自己家中帶來的打火機。

她緊握口袋中的打火機,又躊躇了一會兒。然後……千春心一橫地點燃打火機。

她戰戰兢兢地伸出手腕。爲了讓長長延伸出的火光能夠照到缺了一塊天花板的那邊去,她將打火機往那方向伸近。就在那裏——

就在那裏有張女人的臉孔。

宏美

她打開玄關大門,邊說:“我回來了,”邊脫鞋。

“回來啦。”

她聽見母親在廚房那所發出的聲音。宏美抽出插在信箱裏的晚報,手拿著報紙直接走向自己位於二樓的房間。

宏美此時忽然想起,千春說過今天要到那棟“遭咒之屋”去看看。

……千春她要不要緊呀?我是不是應該陪她一起去比較好啊?

她這麽想著,身著制服直接躺到床上去。雖然內褲全都露出來了,不過反正沒有其他人在也沒關係。她漫不經心地翻閱從信箱中抽出來的報紙。首先看影劇版,接著是社會版。

社會版底下刊載著一則小小的新聞,內容報導有個叫做原瀨京子的女演員發生了車禍。據說原瀨京子雖然只受了輕傷,不過同車的男性卻重傷昏迷。

……原瀨京子?……好像有點印象……啊,對了……以前不知道什麽時候和千春去看的一部恐怖片就是她演的。是的,那時候嘴裏說“恐怖片很恐怖,所以不想看”的宏美也是被幹春硬拖進電影院裏去的。

……千春這個人總是這樣。

雖然宏美這麽想,然而她對於春卻不曾覺得憎恨或厭煩。幹春她雖然總是以自我爲中心,任性妄爲又強勢易怒,不過卻同時擁有些特點就是讓人無法討厭。宏美很喜歡幹春,因爲和幹春在一起時,她總覺得千春似乎能彌補自己的不足似地讓人覺得好安心。

就在原瀨京子發生意外的報導旁,有一則報導記載著有個二十三歲的女藝人和任職于民間企業的三十二歲男友,被人發現在自家中上吊身亡。雖然現場沒有留下任何遺書,不過據說警方正朝殉情方向偵辦。

然而,巨集美並不認識那個叫做三浦朋香的女藝人。

……千春她真的到那棟屋子去了嗎?

躺在床上邊望著晚報,宏美又這麽想著。

千春

那是,佐伯伽椰子——

從天花板間往這窺視的女人臉孔,淌滿著鮮血。她的額頭有道縱向的裂痕,嘴唇腫脹,充血的雙眼空洞地張開著。那副樣子仿佛她才在幾個鐘頭前被殺害似的。

“咿呀!”

千春發出不成語句的聲音。她感覺到失禁的尿液使股間變得溫暖且潮濕,並且順著大腿內側流下。

“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全身僵硬的千春呻吟著。

就在那一瞬間,黑色的長髮從天花板縫隙間,邊反射著打火機的光線邊慢慢地垂了下來,接著碰觸到了千春的手腕。女人的頭髮飽含著鮮血。

“不……不要……不要!”

陷入半瘋狂狀態的幹春狂吼著。她沒命似地飛奔出那間房,接著像是滾下樓般地沖下階梯。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來的。當千春回過神時,就已經站在自己家的玄關前了。

“我回來了。”

她邊呢喃著邊踏進房門。屋裏傳來母親的聲音:“回來了呀。”

當她一聽見母親的聲音,不禁熱淚盈眶。這個她再熟悉不過的家,因雙眼盈滿的淚水而變得一片朦朧。

……不要緊、我已經回到自己家裏來了。不要緊,已經不要緊了。

千春失禁的尿液弄濕了棉質泡泡襪。她在玄關將襪子脫掉,筆直朝浴室而非自己的臥房走去。濕掉的內褲讓人感覺很噁心。

她在浴室門前脫得一絲不挂,接著將內褲和泡泡襪放進洗衣間的洗衣機。她踏入浴室,轉開蓮蓬頭。

在高溫的強勁水流洗禮下,千春想起在那棟屋子二樓天花板裏看到的那張女人臉孔。

……那是佐伯伽椰子嗎?

不,這是不可能的。那個叫佐伯伽椰子的女人在那棟屋子裏被殺已經是將近十三年前的事了,就算她的屍體之前曾經躺在那天花板裏,但是也應該在很久以前就被火葬,現在不知道埋在哪個墓地裏了。

……一定是我多心了,我那時候,搞不好……是在作夢。

千春決心要這麽去想。是的,是我多心了。就是因爲我當時心驚膽顫的,所以才會看到根本就不存在的東西。……話雖如此,我竟然,會嚇得尿褲子……可惜那件內褲這麽可愛,真是倒楣透頂了。

她讓腦袋保持一片空白,任由強勁的水流沖刷著自己的身體。冰冷的身體沖了一個熱水澡後,舒暢多了。千春邊淋浴,邊照慣例望著浴室大面鏡中自己全身的倒影。……多美的胴體呀。

雖然是自己的身體,她還是這麽覺得。她的雙腳如同棒子般纖細,臀部小巧圓挺形狀優美。腰部則像束緊般地往內縮,側腹部的肋骨隱約可見,不論是兩條胳臂下方或是小腹部沒有一絲一毫的多餘贅肉。

……臉蛋也很可愛是個美女,如果胸部再大一點就十全十美了。

當她想到這時,千春注意到自己的胸口有個葡萄柚大小的粉色瘀痕。

“咦,這是什麽呀?”

她輕輕觸碰瘀痕。

她完全想不起這瘀痕是怎麽來的。

猛然一回神,千春就已經在那棟屋子裏了。那棟屋子一一在那棟“遭咒之屋”裏。

匹周一片昏暗,靜悄悄地沒有半點聲響。

……爲什麽我會在這裏?

千春疑惑地從身旁的扶手探出身去窺探。她看見挑高空間下有個似曾相識的玄關。

此時,千春背後的房門嘎吱作響地開啓。

“呃!”

她不禁倒抽一口氣,全身僵硬。開啓的房門另一頭,就是她應該已經逃離的“那個房間”。佈滿塵埃的地板上殘留著無數腳印,房間角落有個幾近黑色的污痕。壁櫥的拉門還維持著千春傍晚時所拉開時的樣子。

千春想要再次逃離那裏,但是她仿佛被人施了定身咒般地完全無法動彈。

……我爲什麽會回到這裏來呢?爲什麽?到底是爲什麽?

就在這個時候,千春的正上方忽然傳出吱吱聲響。

她的全身竄過一陣戰慄。她恐懼地張大雙眼,望著頭頂上的天花板。

悉悉……嗉嗉……悉悉……嗉嗉……那聲音簡直就像是有某種巨大的生物在天花板那頭移動。

悉悉……嗉嗉……悉悉……嗉嗉……

天花板裏的生物持續緩緩地移動,並且慢慢朝壁櫥那去……悉悉……嗉嗉……悉悉……嗉嗉……

“不……不……不……”

她全身因恐懼而凍結,一邊像是囈語般地重復這麽念著,她的胃仿佛被緊勒住般地疼痛。

這個時候,壁櫥中有個不知名的重物落下,傳出“砰”地一聲。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四周響起不知是誰從喉嚨深處嗚叫的詭異聲音。接著在下一瞬間,“那個”忽然從漆黑的壁櫥中探出頭來。

“不,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千春被自己的叫聲驚醒。

她從床上坐起身,環視房內。她猛烈鼓動的心臟幾乎要蹦出喉嚨,全身也都因爲汗水而濕透。

“……真是討厭的夢。”

千春如此呢喃後,爲了更換因汗水而濕濡的內衣及睡衣下了床。

時鐘指標正指著淩晨兩點鍾。她在昏暗中脫掉睡衣,同時脫去內衣。靠在房裏角落的長型更衣鏡反射著自己全裸的身軀。

猛然一看,胸口那塊葡萄柚大小的瘀痕似乎比傍晚時變得更濃了。

“……這瘀痕到底是怎麽回事呀?”

千春歪著頭,邊從衣櫃抽屜中取出另一套睡衣及內衣。

宏美

冬天清晨的陽光迎面而來,刺得人幾乎張不開眼睛。所以,宏美這才發現走在前方約二十公尺處,身穿制服的女高中生是千春。

“千春!千春!”

宏美叫道,在逆光中的纖瘦少女回過頭來。雖然臉孔看不太清楚,不過那的確是幹春沒錯,宏美反射性地跑了起來。

“千春,早安!”

“啊,宏美……早安。”

幹春望著宏美的臉龐說。不過,今早的千春看來似乎沒什麽精神。是不是沒睡好呀?她的那雙大眼睛佈滿血絲,腳步看來也不太穩。不知是否是自己多心了,她的眼睛下方好像還有黑眼圈。

“千春,你看起來……好像沒什麽精神耶。”

宏美與她並肩走著,邊這麽說。

“是嗎?我很好呀。”

“那就好……對了,千春,你昨天有到那棟屋子去嗎?”

“……什麽屋子啊?”

“就是千春自己說的那棟‘遭咒之屋’呀。”

“啊,那個呀。”

“你有去嗎?”

“沒……沒去。”

千春邊壓著險被冷風卷起的裙擺,漠然地說。

“什麽嘛,沒去呀……之前還說一定會去,結果還是怕了吧?”

宏美嘲弄地笑著,千春並沒有答腔。她只是茫然地盯著數公尺前方的人行道,默默地持續向前走。

“啊,對了對了,其實呀,有個好玩的打工機會,千春要不要一起去試試?”

“……打工機會?”

“是呀,是一部電影的臨時演員,怎麽樣,很好玩吧?”

“是嗎?”

她本來以爲好奇心旺盛的千舂會開心得跳起來的,今天早上的千春果然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她的臉色看起來也不太好,或許是身體不舒服吧。巨集美邊這麽想,邊繼續打工的話題。“我之前不是說過堂哥是從事電影業的嗎?就是他提議說要不要去試試臨時演員的。怎麽樣啊?千春,要下要一起去試試?”

不過,千春似乎沒什麽興致。她只說了句:“這樣啊。”也沒看宏美的臉。她是不是在氣自己昨天沒陪她一起去那棟“遭咒之屋”呀?

“好嘛千春,一起去試試看啦。搞不好還可以遇到哪個明星呀……對了,像我們這麽可愛,也許還會被星探相中……”

“……這樣啊。”

千春呢喃般地就說了這麽句話後,又沈默地繼續往前走。

……千春,到底怎麽了啊?她的生理期應該才剛結束呀。

宏美不得已只好閉上嘴,然後與千春並肩走在上學的路上。

千春

她回到自己的房裏,制服沒換就坐到書桌前。漆黑一片的電腦熒幕,扭曲地映射著幹春的面孔。她茫然地盯著熒幕一會兒後,像往常般地開啓電源。電腦響起“鏘”的一聲後,畫面上出現“welcometoMacOS”的字樣。她聽見電腦啓動時,發出的那種“喀嘰喀嘰”不規則的聲響。

千春盤坐在椅子上,等著畫面上出現海豹寶寶惹人憐愛的影像。

千春房裏的麥金塔電腦,是從事美術設計的叔叔淘汰電腦時,被她接收過來的。雖然聽說現在已經有性能更優良的機種上市,千春卻覺得這台藍色透明外殼的電腦很可愛,也很喜歡。當作桌面使用的海豹寶寶照片是宏美用e!mail寄給她的,她也一樣很喜歡。

然而,啓動後的電腦畫面上,呈現的並不是橫躺在冰上的純白邑海豹寶寶,熒幕上——出現了滿臉是血的女人相片佈滿整個畫面。

“呃!”

她的身子不由得後傾,差點從椅子上跌落。

“啊……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她的頭皮發麻,全身開始微微地發顫。她完全搞不清楚電腦是轉換到哪種系統去了。

那個占滿熒幕,渾身是血的女人坐在床鋪一角,雙腳在木質地板上伸出。她的頭部頹然地低垂著,所以看不見臉孔,身軀瘦弱得幾近病態,另外可以看得出來她穿件白色衣服。

不,已經不是白色的了。女人身上那件原本曾是白色的連身裙,被女人口中溢出的大量鮮血而染紅。

佐伯伽椰子——一定是她沒錯。

“啊哇哇哇哇……咿咿咿咿咿……啊哇哇哇哇……”

千春痙攣般地猛烈顫抖著,一邊握住滑鼠。她將游標移至“關機”,並且加以點選。但是,畫面上的女人並沒有消失。

她還是不斷的點選“關機”圖示,就在此時——

臉龐低垂的女人緩緩擡起頭來,露出那道縱向裂口的額頭、張開的空洞雙眸、黑色長髮黏附在脖子及身體上、腫脹的雙唇流淌著鮮血到下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千春房裏回蕩著像是從喉嚨深處嗚叫的詭異聲音,在那一刹那,千春失去了意識,接著從椅子上跌落。

猛然一回神,幹春就已經在那棟屋子裏了。

四周一片昏暗,靜悄悄地沒有半點聲響。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開啓的房門另一頭,就是“那個房間”。蒙塵的地板上佈滿了無數的腳印,房間角落有個幾近黑色的污痕。壁櫥泛黃的拉門依舊敞開著。

……我怎麽會在這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此時,有什麽碰觸到千春的腳。

她大吃一驚地往下看。

從制服短裙露出的雙腳那’,有個肌膚慘白的赤裸小男孩正緊抓著她的腳,並且仰望著千春。

“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千春因爲自己的叫聲而睜開眼睛。

“……我已經受不了了……再也受不了了。”

她從床上坐起,抱著頭部。

她只要一入睡,就必定會做那樣的夢。那棟“遭咒之屋”的夢。而且,最後也一定會因爲自己的尖叫聲而猛然驚醒。

她在床上大口喘息,肩頭隨之上下起伏著。她一邊解開睡衣鈕扣,看向乳房之間的胸口處。那個猶如葡萄柚一般大小的瘀痕顔色變得更深,也更爲明顯了。

宏美

宏美和千春正在更衣室裏換上體育服。宏美身旁的千春拖拖拉拉地換著衣服。

“千春,再不快一點,課就要開始了啦。”

宏美環顧四周說道。更農室裏就只剩下宏美和千春兩人。

“嗯……我知道。”

千春以微弱的聲音回答。

這一周以來,幹春越來越沒精神了。她上課時老發呆不做筆記,作業也總是忘了寫。她的臉色無論什麽時候都是那麽地蒼白,眼睛下方還有黑眼圈。想到這,她之前是那麽細心呵護的指甲油都剝落了,頭髮也亂七八糟的。她本來明明是個很注重外表裝扮的人,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千春,你幹嘛慢吞吞的啦!”

一股腦地換好衣服的宏美說,千春還沒有褪去襯衫,她緩緩地從下方解開鈕扣。

“嗯……宏美,不好意思,你先去吧。”

“什麽先去……你快點換上衣服啦。”

“別說這麽多了,你先去吧……拜託。”

“好吧,那我先去羅……千春,你快點過來喔。”

她說著步出更衣室。再不快點的話,體育課就要開始了。

她步出走廊正想跑去上課,臨時卻停下了腳步。

奇怪,千春的樣子真的很奇怪。

她躡手躡腳地回到更衣室,然後從置物櫃後方,俏俏地探出臉來看著持續更衣的千春那肩胛骨突出的消瘦背部。千春好像終於把襯衫脫下來了。

……千舂這個人呀,穿的胸罩總是那麽可愛。啊,內褲也是一整套的。

那時候,更衣室牆上的鏡子反射著千春的倒影。

啊——宏美慌忙吞下幾乎脫口而出的叫聲,她屏氣凝神地盯著鏡子。

千春穿著淺黃色胸罩的胸口處,有個像葡萄抽大小般幾近黑色的瘀痕。

……什麽啊,那個瘀痕……真噁心。

宏美別過臉去。

千春胸口的瘀痕看起來簡直就像張人臉。

千春

她開啓麥金塔電腦的電源。雖然她是萬般不願意,但是也無可奈何。

她死盯著熒幕,緊握住出汗的手掌,一邊感到自己的心臟正猛烈跳動著。

……今天會是什麽?今天到底會出現什麽呢?

終於,啓動後的整個電腦熒幕上,出現了一個蒼白小男孩的臉。

她不由得汗毛直豎。

小男孩緊閉著雙唇,幾乎被黑色瞳孔占滿的大眼睛始終凝視著千春。那就是常在夢中緊抓著千春腳部的小男孩。

然而,千春已經不會再昏倒,也不會發出慘叫了。她已經習慣了開電腦時,眼前出現的陌生畫面。

……人類這種生物,原來任何事都是可以習慣的呀。

千春因此瞭解到了這點。

一周前,最先出現在電腦畫面上的是雙手被反綁在床腳上的女人。然而,螢幕上出現的影像每天都不同。熒幕上不但曾有過一個被塞在垃圾袋裏鮮血淋漓的女人,橫躺在一個昏暗場所的影像……也曾出現過一個肌膚;滲白的小男孩佇立于柱子陰暗處的影像……另外還有滿身是血的女人低垂著頭,從那棟“遭咒之屋”的階梯上爬下來……蒼白的小男孩猛然從床底下探出頭來……而且還有那種“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像是從喉嚨深處嗚叫般的詭異聲音……

不論千春反復讀了多少遍說明書或解說書,都還是無法瞭解到底是誰,又是用何種手段將這些畫面及聲音傳送到千春的電腦裏去的。

但是,這一定是誰——而非什麽鬼魂,是活生生的某人一一對千春開的惡劣玩笑。是的,她情願相信一定是這樣的。

幹春發出深深的歎息,從桌前起身。

說不在意這樣的電腦畫面是騙人的。不過,千春目前有更在意的事。

她拉上窗藤,站在倚靠著牆面的大片更衣鏡前。她一邊凝視著更衣鏡,一邊褪去白色毛衣,接著由上而下地一一解開襯衫鈕扣。邊緣綴有蕾絲的淺黃色胸罩隨之顯露出來。就在這件性感胸罩正中央的上方處一一恰巧位於胸口的那塊瘀痕也隨之出現於鏡中。

“啊!”

雖然明知那裏有塊瘀痕,她還是忍不住將視線轉向別處。然後,她又戰戰兢兢地看向映射於鏡中那塊葡萄柚大小般的瘀痕。

剛開始呈現淡粉色的瘀痕日益轉濃,如今已變成了暗紅色,可是,她擔心的還不只這個。是的,她真正擔心的,真正覺得噁心的是——那塊污痕看起來仿佛人臉一般。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從瘀痕中浮現的人臉越發清晰。

剛開始浮現出的陰影讓瘀痕看來像是月球表面,樣子並不清楚。但是每過一天,那裏就陸續出現眼睛、鼻子和嘴巴……如今瘀痕中已清楚浮現出女人的臉孔。

是的。女人的臉孔——那個以前在“遭咒之屋”被丈夫殺害後,被塞進垃圾袋並且棄置於天花板夾層中的女人臉孔。

千春崩潰似地跌坐到地板上。

到底應該怎麽辦才好呢?

當千春察覺時,自己正步下那棟屋子的階梯。中途呈直角轉彎的那個階梯。她跌跌撞撞地好不容易到達玄關,接著擡頭望向那間有扇小窗的房間——那間據說有個女人被丈夫殘忍地殺害的房間。

此時二樓傳來“砰”地一聲,像是某種巨大物體落地般的聲響。她不禁朝階梯方向望去。

來了——

有什麽東西來了。

從昏暗的階梯上方,可以聽見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像是濕濡的塑膠袋在地板上拖動的聲音。

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

來了?到底是什麽來了?

由於階梯中段呈直角轉彎,所以看不見什麽東西下樓來了。不過,感覺上似乎是某種皮膚濕滑的生物——譬如說是巨大的山椒魚、又或者是大到讓人難以置信的蛞蝓之類的東西一一正爬下樓來。

……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

千春屏息凝視著階梯。接著,她眼見讓人無法置信的東西爬下樓來。

“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千春被自己的叫聲驚醒,

她激烈喘息著,一邊從床上坐起身。

……又是那個夢。

她用指甲拭去額頭冒出的汗水,然後……以顫抖的手指解開睡衣鈕扣。

她提心吊膽地垂下視線,望向胸口的瘀痕。

汗水淋漓的嬌小乳房間,那張更爲鮮明浮現出的女人臉孔映入她的眼簾。瘀痕中的女人仿佛吊著雙眼仰望千春,一邊詭異地獰笑著。

宏美

看到穿著制服步出玄關的千春,宏美不由得倒抽一口氣。

“……早安……宏美……不好意思,還讓你等。”

千春以微弱到幾乎要消失的聲音說,她那張臉簡直像跑完四十二公里的馬拉松選手般地消瘦憔悴。

“……早安……呃……千春……你不要緊吧?”

“嗯。”

千春以空洞的眼神望著宏美,微微頷首。

宏美開始後悔勉強找幹春去打工,擔任今天電影的臨時演員。

“……呃……如果你覺得不舒服的話,我一個人去就行了……”

“謝謝你……可是……我真的不要緊啦。”

千春虛弱地微笑。她眼底的黑眼圈,比宏美昨天見到她時更嚴重了。

“那就好……”

宏美這麽說,一邊和千春並肩走向車站。

“宏美……今天的外景,鬼後原瀨京子也會來,對吧?”

千春強裝開朗地說。

“嗯,堂哥說過他會來喔。”

“電視不是說她不久前才出車禍,不知道現在好一點了沒,”“電視上說和她同車的男人受了重傷,不過原瀨京子本身好像很快就出院了喔。”

“我從以前就是她的影迷……可以見到原瀨京子的話,就夠讓我開心的了。”

“一定見得到的啦……我會拜託堂哥幫你要原瀨京子的簽名的。”

“謝謝你,宏美。”

宏美握住千春的手。幹春瘦弱的手仿佛失去生命的人一般冰冷。

她們和其他幾個擔任臨時演員的女高中生一起聽了副導簡單的說明後,便在外景巴士中等候出場。巨集美身旁的千春,靠在宏美的肩頭上睡著了。

她一定很累吧。千春一在外景巴士的座位上坐下後,就立刻開始呼呼大睡。

宏美漫無目的地眺望著窗外。

從外景巴士車窗可以看見一棟有點肮髒的灰色大樓。

那是棟已經廢棄多年的大樓,一樓和二樓的窗戶幾乎都破損了。攝影小組目前就在那棟大樓的地下室,拍攝原瀨京子所主演的恐怖片。

“……啊,不要啊,別過來。”

忽然間,靠在宏美肩上的千春喘息著,巨集美的視線因而回到車內。“千春,怎麽了?”

她出聲問,不過千春並沒有回應。千春似乎百般不願地搖著頭,接著又開始發出睡夢中沈穩的呼吸聲。

……千春她,到底是怎麽了呀?最近總是恍恍惚惚、沒情打采的。簡直就像是被誰吸光了所有精氣一般。話說回來,在她胸口的那塊瘀痕好了嗎?

此時,副導將臉伸進外景巴士中說:“那麽各位臨時演員們,就快要輪你們出場了,請準備一下。

千春

“啊……不!”

原瀨京子這麽呻吟後,便癱倒在有點髒汙的地板上。以此爲進場暗號的千春,宏美,還有其他的臨時演員都一起跑進房裏。

狹窄的房裏擠滿了攝影工作人員。鬼後原瀨京子就例臥在房間正中央冰冷的水泥地上。然而,原瀨京子的前面還有個小男孩——那個常在夢中緊抓著千春腳部,肌膚慘白的亦裸小男孩。小男孩蹲在原瀨京子前面,蒼白的小手就置於她的腹部之上。

“啊啊啊!”

千春不禁失聲尖叫,狹窄的房中回蕩著她進發出的慘叫聲。倒臥于地板上的原瀨京子爲之發顫。千舂聽見某個男性的聲音說:“好,卡!”原瀨京子坐起身來邊眨著眼,邊仰望千春、宏美她們。然而,那個蒼白的小男孩還是把他毫無血色的小手置於原瀨京子的腹部。

“剛剛嚇死人了啦!你在幹嘛呀?劇本根本就沒有要你尖叫吧!”

千春聽見某人責駡聲。

“我說你呀,當一個臨時演員,人家沒有吩咐的就不能做喔。”

耳邊還有年輕男人的聲音這麽說。“喂,你有沒有在聽呀?”

千春持續盯視著蹲在原瀨京子面前的那個蒼白小男孩,那個每晚出現在千春夢中,讓千春陷於恐懼的亦裸小男孩那個小男孩如今就在這裏。但是……爲什麽大家都若無其事的呢?爲什麽宏美不覺得驚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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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6:36:01 |只看該作者
看不見?大家都看不見嗎?大家都看不見那個小男孩嗎?

“怎麽了?”

坐在地板上的原瀨京子仰望千春。但是,千春卻無法思考原瀨京子在說些什麽。

“你……在看什麽呢?”

凝視著自己腹部的原瀨京子不知道又說了些什麽。就在此時——蹲在原瀨京子面前的蒼白小男孩轉過身來面對千春。

轉過身來的小男孩緊盯著千春胸口附近,他接著呢喃道:“媽媽。”

“媽媽……原來你在那裏呀?”

小男孩邊說邊起身,慘白的小手往千春胸口伸來……

接著碰觸了那裏。

咻嗯——

如同電流般的衝擊力道在瞬間竄過全身,千春當場暈了過去。

宏美

宏美這群以原瀨京子癱倒在地爲進場暗號的臨時演員,一起跑進房中。就在那一刹那,身旁的千春發出“啊啊啊!”的尖銳慘叫。

“好,卡!”

導演叫道,原瀨京子也隨之起身。她一邊拍去沾附於衣服上的灰塵,一邊眨著雙眸,仰望著宏美他們。

“剛剛嚇死人了啦!你在幹嘛呀?”

整臉塗成白色,飾演少女的女演員怒氣衝衝地對千舂罵道。“劇本根本就沒有要你尖叫吧!”

“我說你呀,當一個臨時演員,人家沒有吩咐的就不能做喔。”

副導也以嚴肅的表情訓示千春。“喂,你有沒有在聽呀?”

“怎麽了?你……在看什麽呢?”原瀨京子輪流凝視著千春的臉龐與自己的腹部間。然而,千春還是不回答。她仍舊死命盯著原瀨京子的腹部,身軀劇烈地顫抖。

……千春?

當宏美想這麽出聲叫她時——千春稍微後退了幾步,隨即便崩潰似地癱倒在地上。

“千春!千春!”

她慌忙地跑過去,抱起失去意識的千春。

“千春!千春,聽見沒有!”

她持續搖晃著千春的身軀後,千春微微地睜開眼。她那閃耀著唇凍光芒的雙唇動了幾下……然後仿佛沈睡般地再次昏了過去。

宏美和工作人員一起將好不容易恢復意識的千春送進外景巴士,並且扶著她坐到其中一張座椅上。

“那麽,你們就暫時在這休息一下吧。”

其中一位元工作人員對巨集美這麽說,巨集美抱著瘦弱的千春說:“真對不起,讓你們操心了。”並且低頭行禮。然後,她對著又不知道神遊到何處去的千春出聲道:“要不要緊?”

“對不起,宏美。我……”

千春欲言又止,接著只是低喃般地說:“沒什麽,沒事……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然後虛弱地微笑著。她的臉色像死人般地蒼白。

“真是嚇死我了啦……千春,你真的不要緊嗎?”“嗯,不要緊,只是……覺得有點累而已。”

“那就好……”

宏美抱著千春的肩,向窗外望去。外景巴土外,抱著攝影器材的工作人員忙進忙出的,工作人員旁邊有幾個和宏美及千春一樣穿著制服的臨時演員,不知頻頻交談著些什麽。

幹春的頭又垂靠到宏美的肩膀上。

“……千春?”

千春又睡著了,……千春到底是怎麽了呀?怎麽總是在睡覺……她爲什麽會這麽累呢?她感覺上好像真的是被誰吸走了精力一般……

想到這,宏美忽然聯想到了某件事。

“千春……千春。”

她這麽叫了好幾次,確認幹春不會醒來後,便將手伸向千春胸口,輕輕將千春的白毛衣翻到胸口以上,接著由上而下一一解開她的襯衫鈕扣,香檳色的時髦胸罩隨之顯露出來,當她解開三個鈕扣後,便輕輕將襯衫左右外翻。

“那個”就在那——在千舂的胸口上。

“啊!”

她拼命壓抑幾乎脫口而出的尖叫,她凝視著千春包覆於胸罩中的乳房之間,身體開始猛烈地顫抖著。

……這是什麽?這到底是什麽?

千春的胸口處——有個青黑色臉孔的女人緊盯著宏美。“啊啊,千春……千春。”

她的嘴裏發幹,全身汗毛直立。

女人從千春的胸口以充滿怨恨的雙眼凝視宏美一會後,終於……仿佛嘲笑似的,面孔醜陋地扭曲著。

千春

昏暗的階梯上方,傳來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的聲響。

……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千春屏息凝視著階梯。

從階梯拐彎處的陰影之中,“那個”出現了,一隻鮮紅色的巨大蛞蝓。是的,那真的是蛞蝓。只是,那只蛞蝓長著顆人頭——長著顆鮮血橫流、長髮披散的女人人頭。

“那個”低垂著血淋淋的頭部,拖著蜷曲於半透明塑膠袋中的身軀,像芋蟲般地從階梯上爬下來。額頭有道縱向裂開的口子,瞪大的雙眼空洞無神、黑色長髮纏繞頸部數圈、腫脹的雙唇流淌著鮮血到下巴……妖怪……

是的,那根本就是個妖怪。

“那個”蜷曲於半透明塑膠袋中的身軀因鮮血而變得濕滑閃亮,半開的嘴中不停湧出濃稠的血液,喉嚨深處斷斷續續地邊發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的呻吟,一邊緩緩地、毫不遲疑地從階梯上爬下來。

“啊啊……不要!不要!”

千春拼了命尖叫,一邊後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順著階梯滴落的鮮紅色血液隨即流到千春腳邊。“那個”鮮血淋漓的手對著千春直挺挺地伸了出來,像是歷經無數次毆打而腫脹的嘴唇,仿佛想說些什麽似地掀動著,那張嘴裏也湧出大量的鮮血。

“不,別過來!別過來!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

千春在自己的尖叫聲中驚醒。

她汗水淋漓地從床上坐起身,接著仿佛是想把腦袋裏的東西甩開似地激烈搖頭。

……又來了。又是那個夢。

她一邊劇烈發抖,一邊解開睡衣鈕扣。大大深呼吸後,她看向胸口的瘀痕。

在千春的乳房之間,那個女人一一那個名叫佐伯伽椰子的女人——雙眼圓睜,臉孔醜陋地扭曲著,同時露出詭異的笑容。

她沒開房間的燈,在一片黑暗中更換因汗水而濕透的內衣及睡衣。

她才不想開什麽燈,因爲如果開燈的話,就會看到那個在自己胸口獰笑的女人……

換好衣服,幾次深呼吸後,她步出自己的房間,腳步蹣跚地朝廁所走去。上完廁所沖完水,千春還是蹲坐在馬桶上茫然地凝視潔白的牆面。

……爲什麽是我?……爲什麽是我?

馬桶的水流聲終告停歇,周遭再度歸於一片死寂。千春在這樣的寂靜之中,聽著自己不規則的氣息,以及偶爾發出的口水吞咽聲。

千春已經精疲力竭,幾個禮拜以來,她都沒有好好地睡上一覺,由於過度的疲勞,她有時候會像這樣陷入恍惚狀態。

“拜託……讓我睡覺……拜託……”

千春自言自語地呢喃。好想睡,她好想就這樣閉上眼睛,進入夢鄉。但是……不能睡,因爲她知道這麽一睡,又會身陷那個恐怖的夢境之中。

千春輕輕擡起右手,戰戰兢兢地隔著厚重的法蘭絨睡衣——碰觸自己的胸口。

自己的胸口?

不,不是的。是在法蘭絨睡衣另一頭一一千春的乳房之間,那名叫伽椰子的女人的臉孔。

“放過我……拜託……放過我吧。”

她將手靠在胸口,喘息似地說。就在那一瞬間,她像是要昏過去似地頭部無力地往後仰,她反射性地睜開雙眼,就在天花板上一一

那個渾身是血的女人就在那裏。

“呃!”

渾身是血的女人貼著天花板,始終俯視著千春。額頭有道縱向裂開的口子、瞪大的雙眼空洞無神、黑色長髮纏繞頸部數圈、睡眼的雙唇流淌著鮮血到下巴……女人的黑髮縱橫交錯地延伸著,不留絲毫縫隙地爬滿廁所狹小的天花板。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狹小的廁所中,回蕩著那種像是從喉嚨深處嗚叫的詭異聲音。

“不……不要!”

千春連滾帶爬地跑出廁所。

宏美

晨間的生活輔導時間結束後,第一堂現代國語的課程都開始了,幹春依舊沒有在教室中現身。她似乎也沒有和校方聯絡。

……千春她到底是到哪去了呢?

宏美把手靠在桌上撐著臉,邊望著名叫齊藤的現代國語老師那張不稱頭的面孔,邊這麽想。

今天早上,宏美的確在校門口看到了千春的身影。那令人稱羨的纖細身材,長到背部中間的亮褐色直發、只要稍一彎身便幾乎能讓內褲舂光外泄的學生短裙、包覆於泡泡襪中如棒子般纖酸的雙腳、及鞋後跟磨損的學生鞋……那是千春不會錯。

“千春!千春!”

宏美從背後大聲叫著千春。然而,千春沒有注意到宏美的呼喚,逕自走進了校園。但是……當宏美進教室一看,卻不見理應在這的千春身影。

……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到保健室去了呢?不過,如果是那樣的話也會有人來通知一聲的呀。

此時,在桌面上以手托腮的宏美從視野右端——即千春原本空蕩蕩的座位上——感覺到有某個並非千春的人坐在那。

……咦?是誰?

她不禁轉過頭去。奇怪的是,千春的座位仍舊是空無一人。她周遭的學生也都仿佛若無其事地或記著筆記,或凝視著課本。

……奇怪,剛剛明明看見有個人坐在那個座位上的呀。

是的,雖然只是短暫的一眼,宏美應該是看見了那個女人,那個身著白衣,黑色長髮披肩的女人……我是不是也累了呀?

當宏美這麽想著,再次以手托腮時,她瞥見某種大型物體從教室窗戶的另一頭往下墜落。

千春

“千春!千春!”雖然聽見宏美從背後叫喚自己的聲音,千春並沒有回頭,她已經不想再和任何人說話了。

鞋櫃附近擠滿來上學的學生,她在那脫去鞋後跟磨損的學生鞋,換上校內專用便鞋。她知道有幾個學生正盯著自己的臉看,她的臉色大概糟糕透頂了吧。因爲討厭站在鏡子前面,她今天早上臉沒洗,睫毛膏沒上,嘴唇也沒塗上唇凍。

或許……自己已經是一副將死之人的模樣了。

千春茫然地這麽想,輕輕地碰觸胸口處。接著,她並沒有走到自己位於三樓的教室去,反而繼續上樓筆直朝屋頂走去。

果不其然,應該隨時都有上鎖的頂樓門,就今天早上沒有鎖。

果不其然?

是的,不知爲何干春早就知道會這樣了。

她以雙手推開沈重的鐵門,清晨強烈的陽光從門扉縫隙中直射進來,乾燥的冷風也隨之灌了進來。她拖著踉蹌的步伐,於屋頂的水泥地上站定,她的四周灑滿了清晨的陽光。

她深呼吸著冬季清晨的冷冽空氣,漫無目的地仰望著遼闊的天空,蔚藍的天空晴朗無雲,在這一片清澈空氣的另一頭,可以遠遠看見積著雪的富士山,在校外四周雜亂無章地往外延伸的住宅街道,便是幹舂她們平時生活的地方。

……我就活在這麽一個彈丸之地呀,我一直以來就活在這麽一個渺小,在地球儀上還不滿一點的狹窄地方呀。

千春輕觸胸口。

千春這個十七歲的女高中生,是個臉蛋可愛、身材姣好、驕縱叛逆,朝氣蓬勃的女孩,也是男學生心目中的偶像。她的父親認真體貼又關心子女,母親既開朗又十分開明。是的,不過才幾個星期前,擺在千春面前的還是滿載著夢想與希望的人生。但是,局面怎麽會演變到如今這般田地呢……

可是,千春已經沒有思考的時間了,她搖搖晃晃地舉步前進。

屋頂四周緊密豎立著高聳的圍欄,千春在圍欄前停下腳步,她又再度輕觸胸口,接著,她沈默地舔著唇,腦袋微微左右擺動,然後……她那瘦骨嶙峋的手指攀上了圍欄。她沒有選擇,是的,她已經沒有選擇了。

千春仿佛小猴子般地爬上高約兩公尺的圍欄,接著跨越過去,她的短裙全往上卷了起來,淺藍色的內褲隨之曝露出來,不過已經沒有在乎的必要了。

越過圍欄的千春在冷風的吹拂下,站在屋頂邊緣俯望著學校操場,男學生在廣大的操場中激起一片飛揚的塵土,忘我地四處追逐著足球。她想,自己如今已經走到了離他們多麽遙遠的地方來了呀。

她又碰觸胸口處,接著,千春伸出腳,包覆在白色泡泡襪中的小腿,猛烈地顫抖著,但是……她已經不能回頭了。

千春的腳更往外伸了出去,在那——已經沒有屋頂的水泥地了。

“啊!”

她的身軀往下墜落,嘴裏發出了一聲輕叫。

當她持續朝地面落下之際,千春透過窗戶看見自己的教室。就在那一瞬間,她看見在桌上以手托腮的宏美,接著,她看見自己的座位上,坐著一個身穿白衣的長髮女人——那裏坐著一個明明存在,卻沒有任何人看見的女人——始終凝視著窗外往下墜落的自己。

一名年輕女性在前往倫敦途中,投宿於一位她所熟識的莊園領主的古老豪宅中。那是一座建地範圍內含森林、沼澤,還能於其中露營、獵狐的遼闊莊園。

她被安排住在豪宅二樓的一間寬敞臥房。從房間窗戶往外望去,能夠將那條從數百公尺彼端的大門,延伸至玄關這兒的碎石馬車路盡收眼底。

當天晚上,她在熟睡中被砂礫上行進的馬蹄及車輪聲響吵醒。她靜靜地窩在床鋪中一會兒後,聽見一樓起居室的大鍾發出淩晨零點的鍾響。

……誰會在三更半夜到這兒來呢?

感到狐疑的她下了床,走到窗邊去,她拉開窗簾望向窗外,接著,她看見一輛靈柩馬車踩著月光,緩緩朝這兒駛近。

……這種時間,怎麽會有靈柩馬車?

她因眼前這幅詭異的情景而感到瑟縮,不可思議的是那輛靈柩馬車中沒有棺木,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群人擁擠地乘坐於其中。

往玄關這駛來的靈柩馬車,就在即將通過她臥房窗前之際,馬車夫停下馬車並轉頭望向她。她在那一刹那,渾身開始不住地發顫。因爲沐浴于月光下的車夫面孔,醜陋恐怖到令人毛骨悚然。

車夫持續凝視著窗戶這一頭的她,然後——

“還坐得下一個人喔。”

他以清晰的聲音如此說道。

她愴惶逃離窗邊,隨即鑽進床鋪用棉被蒙住頭部。

隔天早晨,她想起前夜所發生的事。然而,她並沒有對任何人提起,決心要把那當作是一場夢,接著便離開莊園到倫敦去了。

抵達倫敦後,她立.即前往計劃要去的那家百貨公司。那家店擁有當時還相當罕見的電梯。雖然她是爲了購物才到倫敦這來的;不過,其實搭乘那部電梯也是她期待的樂事之一。

當天,她在採購完後,終於要去搭電梯下樓了。然而,來到她面前的電梯已經擠滿了購物的顧客。因爲大家都覺得電梯實在是太稀奇了,每個人都想要體驗看看。

就在她站在電梯門前猶豫著是搭好還是不搭好時,耳邊傳來電梯先生的聲音。

“還坐得下一個人喔。”

她擡起頭來,望向電梯先生。就在那一瞬間,她的全身變得僵硬。那個電梯先生就是昨晚的靈柩馬車車夫。

“不,我不坐了。”

她拒絕了電梯先生。”我用走的下去就好了。

男人凝視著她,那張醜陋的臉孔猙獰地露出笑容。

電梯門在她面前關上。緊接著……就在下一秒鐘,人們淒厲的慘叫聲以及足以撼動地板的轟然巨響傳遍了整個百貨公司,因爲電梯綱索斷裂了。

在這次意外中,電梯中的乘客全數遇難。警方隨即展開調查,最後終於確認所有死者的身分。死者幾乎都是爲了搭乘電梯而到那家百貨公司去購物的顧客。但是……不可思議的是其中並沒有她所見到的那位電梯先生。那家百貨公司的電梯都是由電梯小姐服務,而非電梯先生。

這是有關十九世紀末,發生在倫敦一家百貨公司電梯意外的故事。

伽椰子

我到今天都還清楚記得自己死去的那一刹那。

是的,那一天被丈夫剛雄雙手反綁於床腳,長達數小時的被辱駡、被掌摑臉頰,被毆打,被踹踢、被美工刀割得體無完膚,全身流淌著持續湧出的鮮血,被劇烈痛苦折磨的我,在那一瞬間——意識到自己已經從一切痛苦中解脫了。而在那一瞬間——我俯視著被綁在床腳,鮮血淋漓的自己。

是的,當時我就從正上方俯視著被白色尼龍繩反綁於床腳,頹然地癱軟在那的自己。

“喂,伽椰子……喂……”

我那失去生命,僅剩軀殼的肉體往前傾,頭部無力地下垂著。雖然丈夫揪著我的頭髮迫使我的臉龐擡起,並且猛力掌摑著我的臉頰……不過我已經感覺不到痛了。而且也不會發出慘叫、呻吟,或因劇烈痛楚而掙扎了。

“什麽啊……已經去見閻王了嗎?”

丈夫憤恨地說完,”呸”的一聲吐口水在我的肉體上。接著,他又再度以猛烈的力道毆打我的下顎,那裏“喀喳”一聲地發出沈悶聲響,我的肉體發絲散亂,鮮血四濺地往後仰。但是……我依然感覺不到任何疼痛。

“哼,活該……真痛快!”

丈夫的臉龐沾滿我飛濺出的鮮血,隨之猙獰地露出笑容。

……死了嗎?……我死了嗎?

死——

那是一幅不可思議的光景。我無法相信眼前所見,於是我……戰戰兢兢地對丈夫伸出手去。

當我的手觸碰到他肩膀的那一刹那,丈夫似乎很驚訝地回過頭來。

然而,丈夫卻看不見就站在他自己正後方的我。

是的,我真的死了。我……被自己的丈夫殺死了。

丈夫有一陣子就這麽佇立在那,凝視著喪失生命,僅剩軀殼的我。然後,他仿佛忽然記起什麽似地蹲到已成爲死屍的我身旁,解開綁在我手上的尼龍繩。我看見自己屍體的手腕皮膚因摩擦而嚴重脫皮,還有鮮血從中沁出。

丈夫發出嘿咻一聲,將已成爲死屍的我抱起,接著把我放到床上去,然後,他拉開壁櫥拉門,從中取出垃圾袋後,便開始將我鮮血淋漓的屍體套上垃圾袋。他那樣子簡直像是父親替年幼的孩子穿上洋裝似的。

“住手!你這是在做什麽!”

我大聲叫著。不過,丈夫當然聽不到我的聲音。

當我的屍體完全包覆於塑膠袋中後,丈夫又發出嘿咻一聲,用力抱起屍體。然後,他奮力地將我那尚保持微溫、柔軟的屍體,塞進壁櫥的天花板裏。

我……無法閉上雙眼、也無法搗上雙耳……全身被一股激昂的憎恨所支配的我,始終瞪視著那樣行動著的丈夫。



冬日午後柔和的陽光射入寂靜的病房中,四周隱約飄蕩著兒子未婚妻身上甜甜的香水芬芳。不,這味道是不是自己正在換水的花瓶裏,那些白色百合花的香氣呀?

“花這種東西呀……沒兩三下就凋謝了呢。”

石倉薰頭也沒回地對站在兒子病床旁的原瀨京子說。話說完,她便想自己爲什麽會說這些毫無意義的話呢?

“那……我會再帶點花過來的……”

她聽見原瀨京子微弱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啊,不用了啦。也不用特別費心……”

她將插有白色百合的花瓶,放在始終沈睡的兒子枕邊,邊這麽說。“反正將志也不可能看得到……”

“唔……可是……”

如往常般頂著張美麗妝容的原瀨京子望著薰,露出不知所措的微笑。

“說不定,將志他……不會再睜開眼睛了吧……”

“怎麽會……”

京子小姐……你……除了將志之外,沒有其他喜歡的人嗎?

薰這麽說道,兒子的未婚妻——不,原本是兒子未婚妻的她——以難以置信的表情凝視著薰。

“如果……你另外有喜歡的人……就別在意將志的事了,去和那個人在一起吧,不要緊的。”

“……伯母。”

“不要緊的,真的不要緊的啦!將志他也不會再睜開眼睛了……所以就請你把我們或將志的事給忘了,和其他的男人去……”

“請別再說了。”

見到原瀨京子因悲傷而扭曲的臉龐,薰這才回過神來。

“對不起……京子小姐……對不起……我根本就沒打算說那些話的……你看看我,說的些什麽傻話……對不起……”

薰這麽說著,在兒子病床旁蹲下身去,雙手搗著臉龐。

薰她自己也知道,必須更積極面對這一切才行。然而,兒子陷入昏迷已經一個月以上了,事到如今從薰嘴裏吐出的都是些消極的話語。

意外發生以來的這一個月間——原瀨京子每天都會來探視兒子。她本來應該會成爲薰頭一個孫子的母親的。但是……蟲口果這樣的狀況持續半年……或持續——年的話……屆時原瀨京子還會到兒子的病房裏來嗎?

“……伯母?”

“嗯,對不起……我真的是說了些傻話……看來,我好像是有點累了呢。”

薰這麽說著擡起頭來,虛弱地對兒子的前未婚妻微笑。

或許,自己是真的累了吧。不論是心理或生理層面,都已經精疲力竭了吧。這一個月以來,薰始終守在兒子的病床邊,幾乎沒有回過家。

“伯母……您一直都守在將志身邊,寸步不離的……晤……有時候就讓我來換個班……唔……至少晚上回家去休息一下比較好喔。”

“嗯,謝謝你……京子小姐。”

她望向窗外,病房外的庭院角落有一片盛開的白梅。將志入院時,那些花朵明明都還是堅硬的花苞而已……季節確實逐步更叠著。“京子小姐……聽說你把工作辭掉了呀?”

“嗯,對呀。”

“真可惜呀……這麽棒的工作,我以前跟人家說京子小姐是個女演員時,還會覺得有點自豪呢。”

“雖然是個女演員……不過也就主演恐怖片而已……況且母親遭逢那種不幸,我整個心情都還無法調適過來……而且我也已經三十歲了……也差不多該是引退的時候了……”

原瀨京子說著一邊落寞地微笑。

是的,距今才十天前,她的母親忽然去世了。薰也和丈夫一起參加了那場喪禮。雖然聽說死因是心臟麻痹,不過之前完全看不出來她是個心臟不好的人。

將志陷入昏迷的這一個月間……惡耗接二連三地傳來。

“京子小姐……你還這麽漂亮……實在是太可惜了。”

“比我漂亮、有潛力的人比比皆是呢……”

“你今後……有什麽打算?”

“……其實,我目前什麽打算都沒有。”

這麽答完的原瀨京子移動身體時,有什麽從她的手提包中掉到地板上。

護身符?

是的。那是“祈求安産”的護身符。

……她爲什麽還帶著那種東西呢?

薰出神地想著,一直帶著那種東西,只會睹物傷情,回憶起悲傷的往事而已呀……

她看見原瀨京子伸出手去想拾起掉在床旁邊地板上的護身符。

就在此時一一從床鋪一角忽然伸出一隻男人的手,緊緊地抓住原瀨京子撿拾”祈求安産”護身符的纖細手腕。“啊!”

薰不由得從椅子上起身。

京子

“啊啊!……將志!……將志!”

京子望著以讓人發疼的強勁力道緊抓住自己手腕的未婚夫喊叫著。

“將志!是我啊!知道嗎?是京子啊!將志!”

將志睜著雙眼,一直以來始終陷入沈睡的將志,現在睜著雙眼。

“將志!你睜開眼睛了?我是京子呀!你知道的吧?”

然而——將志對京子的叫喚並沒有回應,他只是瞪大雙眼,緊緊抓住京子拾起“祈求安産”護身符的手腕。

她將腳伸進自家起居室的暖被桌中,茫然地凝視著自己的手腕。白晰纖細的手腕上隱約有著紅色的瘀痕,而且,手腕上如今也都還清楚殘留著將志指頭的觸感。

急忙趕到病房的醫師說,將志睜開雙眼是他康復的一大徵兆。“我認爲那是他無意識的行爲,不過,他今後或許能逐漸恢復反應,也有可能慢慢回憶起各種事情。”

京子在心中反復咀嚼醫師的話,然而,醫師對於將志到底什麽時候才會康復,或究竟能不能康復這方面始終語焉不詳。

“……將志。”

她凝視著殘留著淡淡瘀痕的手腕,下意識地呢喃。

此時,京子在暖被桌中的腳尖,不知道碰觸到了誰的腳。

“咦?”

她慌慌張張地窺視暖被桌裏面。不過,裏頭當然不可能會有別人的腳。她以前只要一把腳伸進暖被桌,腳尖總是會碰到母親的腳。然而……如今不論把腳伸得多長,都已經無法在暖被桌中碰觸到誰的腳了。

一股無法言喻的孤獨,及極度強烈的失落感瞬間湧上心頭,京子不由得咬著嘴唇。

她閉上眼。接著——倒臥在暖被桌另一邊打盹的母親身影隨之浮現眼前。

“……媽。”

她回過頭,望著神龕中母親的相片,遺照中的母親似

乎有些困惑地對京子微笑著。父親陴位旁的母親牌位上寫著——愁華清紀信女。

是的,如今那就是母親的姓名,那個名叫原瀨亞紀的母親已經不在了。

……孑然一身,我真的是孑然一身了。

當她茫然地這麽想時——

“啊。”

京子感受到腹部輕微的撞擊,而倒抽了口氣。

在動,是的,她明白自己的腹中,的確有胎兒——一個新生命——在動。

……到今天就三個半月了,寶寶的成長情況很好喔。醫師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

“……將志”

她再次低喃著男友的名字,京子輕輕地將手貼在腹部上。



她在半夜裏睜開雙眼,從簡易床鋪上坐起身,並習慣性地望向躺在旁邊病床上的將志。

薰的獨子在黑暗中睜著雙眼,始終凝視著天花板。“……將志……你醒了嗎?”

她呢喃似地試著喚道,然而兒子還是沒反應。他幾乎不眨眼睛,只是持續盯視著一片漆黑的天花板。

……將志……你怎麽會不認得媽媽呢?

她早就知道兒子不會回答的。即便如此,薰還是爲此感到悲傷,而且那股強烈的悲傷幾乎讓她想揪住自己的頭髮來發泄。

她想要流下淚水,放聲哭泣,然而,她卻哭不出來,因爲,薰的眼淚在這一個月間早巳流幹了。

她從簡易床鋪上站起身來,覺得有點頭痛,然後蹣跚地走近兒子的床邊。兒子依舊睜著雙眼,她在他的病床旁跌坐似地蹲下身去,她明白自己已經精疲力盡,身心憔悴,而且精神也開始出現異常了。

薰蹲在地板上,輕輕歎息。

只有她和兒子兩人所在的病房中一片寂靜。只是偶爾能夠隱約聽見,護士在走廊上行走的腳步聲。

將志從普通病房移到這須給付差額的單人病房來,已經快十天了。反正將志本身沒有知覺,和其他病患同在一間大病房中也沒有關係;然而,院方卻不允許病患長期住在普通病房中。只要是經診斷復原遙遙無期的病,要繼續住院的話,就必須移至單人病房去,並且支付差額。院方所採取的就是這套制度。

住單人病房必須支付的額外費用,對石倉家的家計而言是一筆巨大的開銷。而且,沒有任何人知道這筆錢要付到什麽時候。

然而,她很感激能像這樣與兒子兩人獨處。

“……將志。”

薰再度喚著她那不可能回話的兒子,一邊倚靠著病床起身,她有一陣子就這麽凝視著兒子的臉龐。

……一起睡吧,我想和將志一起睡。

薰忽然這麽想,她無論如何都想要這麽做。

薰幾乎是下意識地輕輕掀開蓋在兒子身上的毛毯,接著……爬上床去,靜靜地躺到兒子身旁,她隱約聞到兒子那股熟悉的體味。

仿佛一對戀人般的,她緊貼著兒子的身軀,並且把腳纏上兒子在這一個月間消瘦不少的腳部,將志身體暖呼呼的溫度,讓薰感到安心。

“……將志……將志。”

她貼近依舊凝視著天花板的兒子,在他耳邊反復念著那個名字,那個三十幾年前,丈夫和自己爲出世的小嬰孩所取的名字——

在那一瞬間,一股對孩子無法抑制的憐愛之情在薰的心頭湧現。

“啊啊,將志。”

她仿佛呻吟般地說,當她想要抱緊將志瘦弱的身軀而移動雙手時……指尖不知道觸碰到什麽堅硬的物體,薰反射性縮回手。

咦?……難道……

她再次輕輕將手伸向兒子的身軀,接著以指尖觸碰那裏。

是的,兒子下半身的男性性器官堅硬地挺立著。

她非常驚訝變成這副模樣的兒子,性器官居然還能夠呈現這種狀態。

“啊啊……將志。”

她再度呻吟般地這麽說,薰凝視著將志的側臉,看著看著,她感到視野已經是一片迷蒙。是的,她的淚水還沒有完全乾涸。

“你還活著呢,對不對,將志?還活著呢,對不對?”

薰緊緊抱住兒子變得骨瘦如材的身軀,執拗地在他的耳邊這麽重復著。

京子

兩天後的下午京子又到醫院去探視將志。

坐在輪椅上的將志,在他一個月間憔悴蒼老得猶如老嫗的母親身旁,茫然地盯視著病房中的白色牆面。是的,從今早開始院方允許將志下床乘坐輪椅。“將志,身體狀況怎麽樣啊?今天的天氣很好喔,就快到春天了呢!”

一站到輪椅旁,京子便開口說。不過將志還是像前天一樣,不論京子說再多話,都依舊沒有反應。

她現在也想不出有什麽話題能和將志的母親聊。所以京子對薰說完:“我和將志去散散步再回來。”便推著男友乘坐的輪椅步出病房。

爲了避免裝設於輪椅上的點滴袋搖晃,她在長廊上緩步前進。午後的陽光從窗戶流泄進來,柔和地照耀著白色的油氈地板。

她對擦身而過的護士小姐點頭致意,另一手試著輕觸男友的肩頭。將志一個月前還很壯碩結實的肩膀,如今卻像女人肩膀般地鬆弛、弱不禁風。

“將志,有沒有什麽想去的地方啊?”

雖然明知他不會回答,她還是試著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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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6:36:32 |只看該作者
自從京子想拾起掉落於地板上的“祈求安産”護身符時,手腕被將志簡直像是在阻止她的動作似地緊緊握住後,已經過了四十八個小時。將志雖然雙眼睜開了,卻仍然對任何人的聲音都沒有反應,進食與排泄情況也完全和他昏睡時沒兩樣。

她推著懸挂著點滴袋的輪椅,來到電梯前。

“對了,將志,我們兩人到樓頂去看看好嗎?那裏的視野一定很好。”

京子從背後輕撫著男友的頭髮,按下了電梯鈕。

醫院屋頂幾乎沒有其他人的身影。京子推著男友乘坐的輪椅,緩緩地走在廣闊屋頂的水泥地。

雖然梅花已經盛開了,迎面而來的冷風依然會讓人發顫。太陽早早便以鬥大的姿態西沈,並逐漸將西邊的天際渲染成一片火紅。仿佛要將這片深紅色的天空一分爲二似的,緩緩降低高度的飛機持續拖曳出一道純白色的航迹雲。

“航迹雲出現時就會下雨。”

她忽然間想起母親的話,一來到屋頂西側的圍欄前,京子便停下腳步。她靜靜望著男友的臉龐。坐在輪椅上的將志,眼也不眨地盯著暗紅色的天空。

“將志……”

她呢喃般地試著輕聲呼喚著男友的名字。當然,將志並沒有反應。

“將志……我該怎麽辦才好呢?”

她將手放上自己最近開始稍稍隆起的腹部。

“我們的小寶寶……將志,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她這麽說著,拉起將志沒有連接點滴管的那只手,並將他的手掌貼在自己的腹部上。“將志,有感覺到嗎?……在這的是我們的小寶寶,對不對?是吧?是將志和我的小寶寶吧?”

她應該知道將志是不會有回應的。即使如此……即使明知如此……京子的視線忽然之間轉爲一片朦朧。

她的淚水即刻奪眶而出,順著臉頰從下巴滑落,接著在水泥地板上形成灰色的點點污痕。

“將志……我……”

就在此時。

就在這個時候,將志貼著京子腹部的手忽然開始激烈地顫抖。

“將志?怎麽了?什麽……什麽事?”

將志靠著本身的力量,奮力將手從京子腹部上抽離。

“怎麽了?什麽事?”

京子繞到輪椅前,查看男友的情況。接著——她看見男友的臉孔,由於強烈的恐懼而扭曲著。

圭介

一推開屋頂的玻璃門,他就看到一個推著輪椅的纖細女子沐浴於深紅色的夕陽之中。

“京子小姐!”

圭介出聲叫道,逆光中的女子隨之回過頭來,那的確是原瀨京子沒錯。

原瀨京子注視圭介一會後,靜靜地低下頭,然後推著輪椅緩緩走近。

“好久不見。”

不一會兒功夫便來到他面前的原瀨京子這麽說,圭介無言地頷首。

她所推的輪椅上,坐著一個手上插著點滴管的男人,年紀大概和圭介差不多吧?他雖然雙眼睜開著,卻無法對焦。這個男人必定是她那個在意外中,陷入昏迷的男友吧!

原瀨京子仿佛是要守護男友免受圭介視線的侵擾似的,敏捷地插到輪椅和圭介之間。她接著微微地歪著頭說:“大國先生,唔……請問有何貴幹?”隨之露出淺淺的微笑。那是一抹萬分孤寂又不安的微笑。

“京子小姐……終於讓我找到你了呢。”

圭介凝視著滿臉憂鬱的原瀨京子說,“京子小姐,我之前找你找得好苦呀……”

“……找我?”

“是啊,你公司說你已經辭職了,打到你家去又沒人接,京子小姐的手機號碼又好像已經停用了。”

“真不好意思……那……大國先生……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嗯,其實我有很多事想和京子小姐你商量一下……”“大國先生有事要和我商量……?”

“不……說商量嘛,還不如說是……該怎麽說呢……”正當圭介考慮用詞時,屋頂上吹過的冷風讓原瀨京子的身軀爲之發顫。

“唔……京子小姐,你會冷嗎?”

“不……我還好……唔……可是病人他……”

“啊,說的也是,抱歉我沒注意到這一點,那我們到裏面去談吧。”

圭介這麽說完,原瀨京子再度露出一抹不安的微笑。當圭介在地下休憩室啜飲咖啡時,之前推著乘坐輪椅的男友到病房去的原瀨京子回來了。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在圭介對面坐下的原瀨京子低下頭說。

“不不不,百忙之中還來打擾,我才要說對不起呢。”

“不會的……我現在已經不忙了啦。”

原瀨京子落寞地笑著,“因爲我已經辭掉工作了……”

“我也聽說了,你到底爲什麽要辭掉工作呢?京子小姐之前明明就是個票房保證呀………大家都嚇了一大跳吧?”

“……票房保證?大國先生還是頭一個這麽形容我的人呢。”

原瀨京子又落寞地笑了。那抹落寞、不安的微笑,幾乎讓人想緊緊地擁她入懷。

“據你公司說,那天外景結束後,京子小姐就發生了車禍……”

“嗯,是在那天外景結束後的深夜……雖然我只受了點輕傷……可是開車的他就……”

原瀨京子輕咬著粉色的嘴唇。她現在每天早上一定都是自己化妝的吧,他覺得和前一陣子出外景時所見到的她相比較,如今的京子顯得相當樸素。

“其實京子小姐……其實在那個遭咒之屋出完外景後,外景主持人朋朋就失去聯絡了……”

“什麽,那個女外景主持人?她發生什麽事了嗎?”

“嗯……朋香她……在櫻新町自己公寓的房中……和男友一起……上吊了。”

“什麽……”

原瀨京子倒抽了一口氣,圭介想起原瀨京子外景當天滿臉恐懼的臉龐。

“唔……她……死了嗎……?”

原瀨京子有點遲疑地問。

“嗯,聽說經紀人發現時,朋香和她的男友都已經死了。雖然沒有遺書……可是警方說是自殺。”

“……什麽自殺……哪有這種事……爲什麽……”

“我到現在也都沒辦法相信,那個充滿活力又開朗的朋朋怎麽會自殺……出外景的時候,也完全看不出來她想自殺的徵兆……所以我也很驚訝……據警方說,他們兩人好像是在外景一結束後,就自殺的……”

“……那天外景一結束後?”

“嗯,正好就在那時候,連台裏的化妝師小惠都不見了……”

“什麽,你說不見了是……”

原瀨京子的雙唇顫抖著,盈滿著恐懼的大眼睛凝視著圭介。

“那天深夜,我聽見化妝間那傳來小惠的慘叫聲……當我從熒幕監控室跑過去的時候,她已經不見了。

他回憶起那天晚上如此莫名其妙地失去他所愛的人——那個他決定要共渡白頭的女子,圭介不禁輕咬著雙唇。

“怎麽會這樣……”

“其實……不只朋香和小惠。從那一天起,不但聯絡不到攝影師渡邊,連錄音師相馬也都找不到人……京子小姐,你不覺得奇怪嗎?到那個遭咒之屋出外景的人一個個都……這種事到底……”

“……我的母親也……去世了。在十天前,忽然就……”

“什麽……”

“她本來是在暖被桌裏睡覺……就這樣……據說是因爲心臟麻痹而死的……可是我的母親……以前完全沒有過心臟方面的問題呀……”

原瀨京子這麽說完就低下頭,褐色的頭髮從她瘦弱的肩頭披散下來。

醫院地下室的休憩室中,有許多人進進出出的。有像是來探望住院友人的情侶及年輕人、手臂被石膏固定住並懸挂手胸前的中年男子、拄著拐杖的老人家、穿著睡衣談笑風生的兩位長者、高聲大笑的中年女子、把剛領到的藥排列於桌面上的滿臉皺紋的老婆婆……

“京子小姐。”

圭介出聲叫道,京子擡起頭來。

“……什麽?”“其實……現在台裏想重新制播那個節目……可是……我想無論如何都要加以阻止才行。所以……唔……京子小姐……你能不能助我一臂之力呢?”

圭介這麽說完,凝視著原瀨京子秀麗的臉龐。

京子

大國圭介踩下煞車,車子隨之在京子所住的老舊日式房屋前停了下來。

“謝謝你特地送我回來。”

京子將手伸向助手座的車門把手,一邊對大國圭介低下頭。“可是……唔……對不起。我已經不想再和那件事有任何瓜葛了……沒能幫上忙……唔……真的是很抱歉。”

大國圭介沈默地望著京子,沒有再多說些什麽。

“那麽……我先告辭了,大國先生……工作方面,請多加油。”

她這麽說著又再度深深地低下頭。她打開車門,站到寒冷的柏油路面上,隨後感覺到背後大國的視線,一邊步向應該沒有任何人在的家去。

“……京子小姐。”

雖然大國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京子卻沒有再回頭。

京子對於大國圭介想借助自己的力量有切膚之痛,也能充分理解。然而,京子已經不想再牽連其中,她本能地感到和那件事扯上關係會有多危險。

……大國先生,對不起。

她在心中呢喃著,正想打開已經開始腐朽的木門時,京子發現自己家的玄關前——在那逐漸彌漫於四周的朦朧薄暮之中——佇立著一個人。

……是誰?什麽?該不會是……?

那——正是目前下落不明的大林惠。

“啊!”

她不禁叫出聲來,隨即回過頭去。大國的車依然停在家門前,她看見大國坐在車中瞠目結舌。

“小惠!”

京子大聲呼叫。然而,在玄關前低垂著頭的大林惠完全沒轉向京子,便迅速地直接走進屋裏去。

“小惠!小惠!”

她聽見背後傳來大國的腳步聲及叫聲。京子仿佛被那聲音驅使著跑進自家玄關去。她伸出手,想將拉門拉開。不可思議的是,玄關的拉門是鎖著的。

“門鎖上了。”

“那,小惠她……到底是怎麽進屋子去的呢?”大國圭介以僵硬的神情望著京子。

已經不是覺得不可思議的時候了。京子從手提袋中取出玄關鑰匙,開鎖後喀啦喀啦地拉開拉門。在同一瞬間——她感覺到這棟自己長久居住,再熟悉不過的屋子,內部竟然散發出一股極度不祥的詭異氣氛。

圭介

沒點燈的屋內一片昏暗,寂靜無聲。

“小惠?……小惠?”

原瀨京子呼喚著小惠的名字,一邊踏上屋內地板,圭介也隨之脫鞋進屋去。他踏在黑得發亮的走廊上,連續叫著:“小惠,小惠。”邊往屋內走去。原瀨京子的家,就像是戰前黑白片中那種相當古老的木造房屋。

“小惠……你在哪呀?……小惠?小惠?”

他跟在原瀨京子身後,穿過玄關前方約三個榻榻米大小的房間,接著走進一間約八個榻榻米大小的起居室,裏頭有座神龕並擺著一張暖被桌。

然而,那裏並沒有小惠的身影。

剛剛那是錯覺嗎?是眼花看錯了嗎?

但是,不可能是眼花。方才,佇立于這屋子玄關前的的確是小惠。他不可能會誤認小惠——這個自己比誰都深愛著的女子。

圭介在起居室中持續呼喚著小惠。原瀨京子留下他,穿梭於走廊、廚房等四處察看。圭介聽見原瀨京子邊喊著:“小惠?小惠?”一邊上樓去的腳步聲。

圭介舔舔嘴唇,沈靜地環視起居室。

起居室正中間有個暖被桌,牆上懸挂著數幅置於大型裱框中,已然褪色的深褐色人物相片,其下,放置著一座古老的神龕,神龕中並排著一名年輕男子及一名中年女子的相片。年輕男子的相片已經泛黃,中年女子的相片卻還很新。那大概是原瀨京子口中所說十天前去世的母親吧。如此說來,那個年輕男子應該是原瀨京子的父親吧。

“……小惠?……小惠?”

他聽見原瀨京子的聲音從二樓傳來,天花板隨之發出輕微的嘎吱聲響。

就在此時,圭介感受到背後的視線而轉過身去。

有個人正從昏暗走廊的陰影處看著自己。

女人?是的,他知道那是個女人。然而,沒點燈的走廊一片昏暗,看不清楚那女人的臉孔。

“……是……小惠……嗎?”

圭介這麽問,邊走近佇立於走廊上的人影。

站在黑暗中的女人,緩緩擡起原本無力垂下的雙手,她手上拿著一本像是筆記本的東西。

“小惠……是你吧?”

他將手伸向牆上的開關,接著打開走廊的電燈,老舊的電燈啪嚓啪嚓地閃動幾下後亮了起來,就在蒼白的光線照向狹小走廊的那一刹那……佇立在那的女人身影仿佛幻影般地消失了;而在下一秒鐘,就只剩下女人手上那本類似筆記本的東西啪地一聲,落到了地板上。

“啊。”

圭介屏息凝視著掉在地板上的褐色筆記本,他仿佛看了場魔術秀似的,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京子

京子一從二樓下來,便看見大國圭介呆立於走廊上。

“唔……大國先生?”

她從背後叫他。

“啊,京子小姐。”

這麽說著回過頭來的大國圭介鐵青著一張臉,嘴唇微微顫抖著。

“大國先生,發生什麽事了嗎?……咦?掉在那的是什麽東西呀?”是的,大國穿著時髦菱格紋襪的腳邊,有本發臭又有點髒的咖啡色筆記本掉在那裏。

“這……是小惠留下的。”

“什麽,小惠?”

她如此反問,並彎腰撿起大國腳邊的筆記本。在那一瞬間,京子發現大國腳部的另一邊——起居室入口處的榻榻米上,有個幾近黑色的污痕,她因此倒抽了一口氣。

在起居室榻榻米上出現的污痕一一那個污痕好像似曾相識。是的,那污痕……和那棟遭咒之屋二樓地板上的污痕根本就是一模一樣。

……那個污痕,怎麽會出現在我家呢?

京子感到自己臉上的雞皮疙瘩正逐漸往全身蔓延。

“京子小姐。”

京子由於大國圭介呼喚自己的聲音而回過神來。

“啊,什麽?”

京子手裏拿著從地板上拾起的咖啡色筆記本,仰望著大國。

……京子小姐……我……上一次爲了靈異特輯,和京子小姐你們到練馬去出外景的時候,我也曾經在那棟房子裏看過這本剪貼簿。”

“什麽……可是,那這東西怎麽會在這裏呢?”

“小惠留下的……可是……你找到小惠了嗎?”

“嗯……她剛剛明明站在這的……可是……她一下子又消失了。”

“你說消失……唔……你說的消失是什麽意思?”

“是……我也搞不清楚……我一把燈打開,小惠那傢夥簡直就像是玩特技或是變魔術似地整個人消失不見了。

大國圭介咬著唇,頭左右擺動著。

“消失……怎麽可能……”

呢喃般地這麽重復著京子翻開從地板上拾起的咖啡色剪貼簿。

如同大國所言,那是一本沾滿手垢的老舊剪貼簿。被翻閱過無數次而發臭的內頁,不但充斥著幼稚拙劣又令人

毛骨悚然的文字,還畫有幾幅技巧很差的插圖,另外到處貼滿了相片拼貼。

“……這……到底是?”

那些幼稚拙劣的文字緊密堆砌於沒有格線的剪貼簿中,京子的視線開始遊走於其中。不,她本來沒打算要讀的,可是那些文字卻硬是闖進她的視野之中。

在那磨損的剪貼簿中——深刻地記載著一名女性對所愛男性的愛慕之情。

……今天早上,在像擠沙丁魚的電車上,小林的手跟我的在瞬間碰觸了。叫、林的手是溫暖的,卻留著點汗。小林他並沒有注意到。但是,那一天只要想起小林手的溫暖就充滿幸福……跟在教室那一側的小林四目交會。就光是這樣,就讓我心臟怦怦的跳,沒有辦法思考其他的事……明明其他還有許多的空位置,但上課遲到的綠川真奈美卻刻意的坐在小林的旁邊。而且,還說忘記帶課本而要小林把課本借她看……今天,下課之後,綠川真奈美邀小林去咖啡廳。雖然小林說還要去打工而拒絕了,但綠川真奈美這樣的積極讓我有點吃驚。絕對沒錯,她跟我一樣都喜歡小林……”

京子原本對閱讀他人日記毫無興趣。然而莫名地,她就是無法壓抑“想讀下去”的衝動。“……沒錯,”

她的耳邊傳來大國圭介的聲音,“這和我在那棟屋裏看到的剪貼簿是同一本。”

京子的視線回到剪貼簿上,她不得不如此。

剪貼簿中貼著好幾張瘦高的年輕男子相片,那應該就是“小林”。另外,還有幾張年輕女子的相片像是並排似地和那些照片貼在一起。那是個感覺陰沈、內向的長髮女子,而且幾乎每張相片都穿著白衣。

“……今天終於拿到小林公寓的門鑰匙,因爲它掉到小林所坐的椅子幹,我看看四周,然後就偷偷把那把鑰匙放進自己的包包去……我用那把撿到的鑰匙,第一次潛入小林的家……今天也潛入小林的家,第一次睡小林的床。被小林的氣味所包圍,我感到相當的幸福。從來沒有過這麽幸福的感覺……如往常一樣,躲在小林家的床底下,小林跟綠川真奈美竟一起回來。倆人並沒有發現我藏在下面,就在我的正上方裸身抱在一起……我躺在小林的床上,生平第一次自慰。我一邊想像著裸體的小林,還有我沒穿衣服被小林侵犯之類的畫面,好幾個小時都……今天也趁著小林不在的時候潛進去,在他的床上自慰著。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一直的、一直的……今天我又赤裸著全身在小林的床上自慰。剛開始的時候,外面的天色還相當的明亮,但不自覺中卻變黑?……想像著被小林強暴的自己……搓揉著自己的乳房,撫摸著下體……小林蠻橫的將他那個放進我嘴裏……小林揉搓著我的乳房,從後面,深深的進入我的身體……小林射進口中的精液,讓我喉嚨不由自主的發出聲音……”

……有問題,這個人有問題。京子的臉龐從剪貼簿擡起。

“京子小姐……京子小姐你不想再和這件事沾上任何關係的心情,我很能體會……可是……”

之前一直站在京子身旁,探頭窺視著剪貼簿內容的大國圭介,緊盯著京子的雙眼說,“……可是,還是請你和我走一趟,好嗎?……拜託你……光靠我一個人,已經無能爲力了……拜託你……京子小姐……”

京子回盯著大國雙眼,舔了舔嘴唇,然後……她沈默地頷首。

俊雄

已經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俊雄還在上幼稚園時,母親曾在公園角落的章魚燒攤販那買章魚燒給他吃。當時,俊雄和母親並肩坐在公園池畔的長椅上,吃著母親爲他買的章魚燒。

“好吃嗎?”

母親探詢似地望著俊雄的臉龐問。

“嗯,好吃。”

俊雄答完,母親以非常溫柔的神情凝視著俊雄,並且展露微笑。

那天的章魚燒外皮酥脆,內餡濃稠,正中間還放著一塊好大的章魚肉,真的是很好吃。俊雄像是怕章魚燒很快就會被吃光似的,很寶貝地而且慢吞吞地一個個品嘗著。

當章魚燒終於只剩下一個的時候,俊雄發現腳邊有只土黃色的小狗。小狗以水汪汪的黑色眼睛,凝視著正在吃章魚燒的俊雄。

在那一瞬間,他曾猶豫是否要把這最後一個章魚燒給那只小狗。然而俊雄並沒有這麽做,他把那最後一個章魚燒放進自己嘴裏去了。小狗露出了仿佛期待落空的神情,蹲在俊雄腳邊一會兒後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那只小狗肚子一定很餓吧。可是,自己那時候爲什麽沒把章魚燒給它呢?我明明一回到家,就可以吃飯的呀……

如今,俊雄常常想起那只土黃色的小狗。而且,總是對自己之前沒有喂小狗吃章魚燒而感到萬分後悔。

……那只小狗一定孤零零地沒人陪吧……它一定又餓、又寂寞,又不安地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吧。可是,我那時候爲什麽會這麽壞心眼呢?

那已經是將近十五年前的事了。雖然俊雄現在依然是個孩子,不過那只小狗一定已經年紀一大把了吧。不……說不定那只小狗也像俊雄一樣已經死了,到別的世界去了吧。

京子

光可照人的引擎蓋上映照著鈉光路燈的光,光彩規律性地咻……咻……咻……簡直如同火光般閃過。京子整個人陷入柔軟的皮革座椅中,茫然地凝視著那光影的躍動。

咻……咻……咻……咻……咻……咻……

“……啊。”

京子感覺到一股似曾相識的感覺,輕輕出聲。

“怎麽啦,京子小姐?”

握著方向盤的大國圭介問道京子微笑地回答:“沒……沒什麽……不好意思。”

似曾相識——京子的確曾見過眼前這幅光景。

是的,從引擎蓋上規律閃過的光影,讓京子回憶起和將志遭逢意外的那天晚上。對了,就在意外發生前不久京子也坐在將志鄰座,像這樣眺望著引擎蓋上閃動的光影。即便如此,人生竟會在短短一個月之間産生如此巨變……京子想著……那時候不但將志健健康康,連京子的母親也都還蠻硬朗健壯。那時候,自己和將志的婚期已定,宴會場所也已經訂好了。如今回想起來,當時真是如同夢境般的幸福。然而,自己當時爲什麽會那麽愛鑽牛角尖地煩惱不已呢……

就像那個故事一樣,長久以來所追求的幸福青鳥,原來就在自家的島籠中——大多數人在幸福時,都不會察覺到自己身在福中。只會到日後——當那份幸福已經消逝之時——才來緬懷往日的幸福。

如果……如果能夠回到那一刻……京子凝視著引擎蓋上閃動的光影這麽想……如果能夠回到意外發生之前,我再也不會渴盼些什麽了,是的,如果能回到那個時候……京子強將視線從引擎蓋上閃動的光影抽離,轉而凝視坐在駕駛座上的大國圭介。然後,她輕輕地……瞥向儀錶板上那本有點肮髒的剪貼簿。

面對大國“希望你能夠一起來”的要求,她其實並不想應允。然而……她卻不得不點頭,他那雙凝視著京子的眼睛,隱含著她前所未見的認真、殷切而又走投無路的情緒。

“京子小姐……對不起……提出那麽強人所難的要求。”凝視著夜間道路的大國呢喃道。

“別這麽說……”

京子依舊望著儀錶板上的剪貼簿回答。然而,那聲音卻微弱到連她自己都聽不清楚。

當她抱著那本有點肮髒的剪貼簿一走進熒幕監控室,大國便站到塞滿檔案文件的書架前。然後,他從書架中找出一本檔案遞給京子。

那是本相當普通的藍色檔案,好像是爲了節目攝影之用而製作的資料。檔案封面上寫著“靈異特輯·遭咒之屋(練馬)”。

“京子小姐……我們到練馬去爲靈異特輯出外景時,我講的那個事件……你還記得嗎?”

大國圭介緊盯著京子的臉龐說。“……嗯……你說那……那屋子裏有個家庭主婦被自己的丈夫殺害後……被棄置在天花板裏。

“是的,這檔案裏有那個事件的相關資料,請你看看吧。”

京子聞言翻開大國交給她的檔案內頁,其中貼有數張已經泛黃的新聞剪報。

“迷團重重,全家被迫共赴黃泉?”

“忌妒兒子導師,嫌犯對妻子及該名導師痛下殺手。嫌犯隨後並殺害導師之妻,本身也離奇死於密室之中。”

京子凝視著已經完全變色的報紙標題。她雖然不太記得這件陳年往事,不過這麽回想起來,自己還是高中生時好像發生過這麽一樁不可思議的案件。

京子下意識地咬著唇,仰望站在自己身旁的大國圭介。大國回望京子的雙眼,仿佛是要她“繼續往下看”地靜靜頷首。

“……十號上午約十一時,由於擔任小學教師的小林俊介(28)未到校上課,覺得可疑的同事(29)因而通知警方。當譬方趕到小林家時,發現小林的妻子真奈美(28)渾身是血,已氣絕身亡……家住附近的一名公司職員,也就是嫌犯佐伯剛雄則倒臥於真奈美身旁。嫌犯佐伯背部插著一把厚刃菜刀,也已經死亡……研判厚刃菜刀應爲殺害真奈美的兇器……警方認爲嫌犯佐伯殺害真奈美後,又遭人從背後刺殺身亡,然而到底是誰殺害嫌犯佐伯的則不得而知……案發時小林位於住宅區內的房屋爲上鎖狀態,而且還扣上了只能從門內開啓的門鎖鏈……小林死於嫌犯佐伯自宅玄關盧,嫌犯佐伯的妻子——伽椰子(28)的屍體也在二樓天花板夾層間被發現……研判伽椰子的死因爲出血性休克,而小林的死因目前尚未明朗……小林爲嫌犯佐伯長子(6)的小學班導師……小林及其妻真奈美,另外還有伽椰子三人,過去曾于大學同一班級就讀……真奈美已懷有身孕,預産期爲下一個月,然而胎兒卻遭嫌犯佐伯殘忍地……小林與伽椰子間並無特殊關係,警方認爲是嫌犯佐伯單方面的誤解……警方已從插在嫌犯佐伯背部的厚刃菜刀上采到指紋,經比對後發現並不屬於真奈美……伽椰子的長子行蹤成謎,警方已傾全力……”

報導中刊載著佐伯剛雄和伽椰子的相片,另外還有他們兩人的兒子,也就是那個名叫俊雄的小男孩相片。

“啊。”

當她見到那個小男孩相片的瞬間——京子全身隨之凍結。

……怎麽會?……怎麽會……

那正是意外當晚,蹲在手握方向盤的將志雙腿間,全身慘白的小男孩。

“……俊雄。”

是的,是那個小男孩不會錯。意外發生當晚,在將志躺著的急診室中對著京子的小腹伸出雙手的蒼白小男孩一一母親去世當晚,當母親躺在暖被桌中睡覺時、出現在母親身旁始終窺視著母親瞼龐的蒼白小男孩——還有從暖被桌中探出瞼來,對自己腹部伸出手的蒼白小男孩。

“京子小姐,怎麽啦?”

大國圭介以詫異的神情窺探著京子的臉龐。

“啊……沒……沒什麽。”

京子搖搖頭後,大國這次將手中那本有點肮髒的剪貼簿交給京子。

“……這,就是那個女人寫的喔。”

“什麽……這……這是怎麽——回事?”

京廣問道,大國將剪貼簿翻至背面,以指尖指著幾個已經磨損得幾乎難以辨認的小字。

——伽椰子。

“伽……椰……子……?”

京子出聲念著這個名字。她感到光是如此,全身便隨之流竄一陣不可思議的戰慄。

“我之前也不信什麽詛咒或作祟之類的事……但是……”

大國圭介凝視著京子,懊惱地說,“但是……除了往這方面去想之外,根本就沒有其他解釋了。

“那麽……這全都是那個女人的……詛咒所造成的羅?”

京子這麽說完,大國曖昧地點點頭。

“……京子小姐,你在外景過後雖然出了車禍,卻得救了……我認爲這其中應該有什麽原因才對……應該是有什麽特殊的原因……總而言之,我打算明天再到那棟屋子去看看。”

她茫然地聽著大國的聲音京子又瞄向報紙上的相片。橢圓型的小張黑白相片中,始終朝這凝視的小男孩……

“……俊雄……俊雄。”

京子發出細微的聲音,再度重復念著小男孩的名宇。

圭介

原瀨京子離開後,圭介繼續仔細查看剛在這影印的剪貼簿內頁。“伽椰子”那個不幸的女人將心中對“小林”所潛藏的愛意,以幼稚拙劣的文字和技巧很差的插畫,執拗專注地記錄下來的手記。

這幾年來,擔任電視臺導播的圭介,曾參與過數部靈異現象或奇異事件的相關節目製作。然而,圭介本身卻不相信詛咒、作祟,鬼魂或死後的世界之類的事。而且,他也未曾害怕過這類事情。

但是——如今,圭介卻感到恐懼。他能夠感覺到有什麽超乎想像的恐怖東西正朝自己逼近。

圭介的臉龐從手記影印本擡起,他緩緩地環視熒幕監控室。雖然身處於大都會正中心,深夜的熒幕監控室中,卻寂靜到幾乎能夠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圭介有一會就這麽出神地凝視著牆壁,接著視線再度落至散佈於桌面的紙張上。

“……今天,發現這本筆記的剛雄把我殺了。像發瘋似的憤怒,將我從樓梯上踢下去,把我綁在床腳,再三的侮辱、毆打,踹踢、欺淩後,以摺疊刀把我全身千刀萬剮後殺死,再把我的屍體放入裝垃圾的塑膠袋,放在花板上面……”

令人訝異的是那手記,在佐伯伽椰子被殺後還繼續記錄著。果真如此的話……這到底是誰寫的呢?難不成……是死人寫的?

“……這個叫村上的業務員一家搬進我的家。冒冒失失的闖進我成長的家,一副這裏是屬於他們自己的拽樣,把家中的樣子改得面目全非。把在我出生之前就存在的庭院裏的柿予樹,以及我把“小黑”埋葬在底下的櫻花樹都砍掉了。還把我在小學的時候所做的花壇也給拆毀,將我在中學時候種植的藍尊樹給整株拔起……村上一家是我的敵人,那些傢夥一副幸福美滿的樣子,就因爲有像那些獨佔幸福的人,幸福才不會眷顧到我……首先,我先襲擊長女柑菜並把她殺了。這個女孩,跟以前對我使壞的飯阪惠美非常像,所以,抱著復仇的心從屍體將下預取下……殺了長男強志,順便把強志可愛的女朋友,田村瑞穗這個高中女生也殺了……殺了母親典子……殺了一家之主的村上啓一,村上家完全絕減……”

持續閱讀女人的手記間,圭介無法壓抑心底湧現的絕望情緒。

他明白之前仿佛石板下的小蟲,遭衆人遺忘地走過人生旅程的佐伯伽椰子,是懷抱著深沈的怨念死去的。但是,圭介無法理解那個女人爲什麽會對毫無關係的人懷抱著如此強烈的惡意及敵意。

惡意及敵意——是的。她對活在這世界中的所有人,都懷抱著幾乎毫無邏輯可言的惡意與敵意。

……不正常。這女人根本就不正常。

圭介再次環視寂靜無聲的熒幕監控室。他啜飲一口紙杯中已經變溫的咖啡,接著視線又回到手記影印本上。

“……姓德永的業務員夫婦及丈夫的母親搬進我的家。那個叫幸枝的母親好像有點癡呆,但卻發現到我從二樓窺探,構成相當大的威脅……媳婦德永和美是個相當神經質的女人,總是提高音調大聲說話,而且老是欺負並對婆婆使壞心眼。那個樣予,跟中學時代總是欺負我的野島由美惠很像……我殺了德永和美。然後,也殺了德永勝也……”

圭介在閱讀佐伯伽椰子死後仍持續紀錄的手記之間,忽然察覺到某件事而擡起頭來。如果……這真是那個叫做佐伯伽椰子的女人所寫的東

西……假設那個叫做佐伯伽椰子的女人死後不知道用什麽辦法,繼續紀錄這本手記的話……這本手記後面不就會記載有關失蹤的小惠,還有在自家和男友上吊自殺的三浦朋香的事嗎?另外,不是也會寫出原瀨京子忽然死亡的母親,或是失蹤的攝影師渡邊和錄音師相馬的事嗎……

正當圭介如此思考著,一邊戰戰,兢兢地想翻開手記後面時,圭介背後的影印機忽然自動開始運作了起來。

……啾嗚思……瞅嗚嗯……啾嗚嗯……啾嗚嗯……

影印機中持續吐出全黑的影印紙。

……啾嗚嗯……啾嗚嗯……啾嗚思……啾嗚嗯……

不,並非全黑的。隨著影印機每吐出一張紙,其上開始浮現出依稀可辨的影像——簡直像是靈異相片似的。

……啾嗚嗯……啾嗚嗯……啾嗚嗯……啾鳴嗯……

人臉?是的,影印機吐出的紙張上所浮現出的正是人臉。

“……這……到底是”

圭介倒抽了一口氣。

依稀浮現出的朦朧人臉越來越鮮明,最後紙上終於印出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臉龐。伽椰子——

當圭介這麽想的那一刹那,影印機的聲音開始有所變化。

……啾嗚嗯……啾鳴嗯……啾嗚嗯……嘎嘎嘎……嘎……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圭介對持續運作的影印機伸出手去,拼了命地將開關關掉。

當電源被切斷的同時,影印機也隨之停了下來。然而,接下來換熒幕監控室的某處開始微微響起和影印機相同的低沈聲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就在這……那個就在這裏。

圭介全身僵直地想,那個就在我的背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許回頭。”

圭介如此告誡自己。”如果,一回頭的話……那一切就都完了。”

因恐懼而全身僵硬的圭介,抓起桌上女人的手記及影印本。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熒幕監控室。

亞紀

在供香緩緩升起的細長香煙另一邊,女兒京子正趴在暖被桌上睡覺,她的右手往前直直地伸出。由於女兒靠在暖被桌上的臉面向神龕,所以原瀨亞紀能夠很清楚地看見女兒的臉龐,辭掉女演員的工作後,京子就變得不太化妝了。不過,即便如此京子還是這麽的美麗。

……這孩子,果然是長得像我吧?

亞紀這麽想著,一邊於心底竊笑。

京子的長睫毛一掀一掀的,彷佛痙攣般地掀動著。她嘴邊濕濡的液體,是口水嗎?她在暖被桌上伸出的右手,有時會像是想抓住什麽似地抓握起來。“京子,在這種地方打盹會感冒的喔。”

她想如此出聲道。然而,如今的亞紀卻無法這麽做。即使女兒就在伸手可及之處,不過亞紀已經無法在女兒瘦弱的肩膀上披件毯子,也無法把女兒抱到二樓的床鋪去了。

是的,自己已經不屬於這個世界了。自己已經不叫做原瀨亞紀,而是被賦予了另一個名字一愁華清紀信女,變成另一個世界的人了。

亞紀看得見女兒。然而,女兒卻看不見亞紀。換言之——死亡就是這麽一回事。

供香細長的香煙持續緩緩升起。香煙垂直上升了一會兒,倏地拖長後便逐漸融入了寂靜房裏的空氣之中。從她身上單薄的對襟毛衣,可以清楚看出京子突出的肩胛骨形狀。當亞紀持續凝視著她那消瘦的背部時,益發憐憫起女兒。

她的未婚夫將志至今都尚未康復。肚子裏懷的孩子死了,連自己這個唯一的至親也都撒手人寰。甚至連她耗費半生心血投入的女演員事業,如今也都已拱手讓人。

……這孩子今後,將依靠什麽生存下去才好呢?……她明明是個這麽好的女兒……明明是個這麽善良又體貼的女兒……爲什麽卻……

亞紀想著。就在此時。

亞紀發現京子對面,也就是隔著暖被桌的另一邊——從榻榻米上那個幾近黑色的污痕中,有個不知名的物體正緩緩地爬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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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6:37:06 |只看該作者
那是一個不知名的——恐怖異常的——女人——一是的,那是一個全身血肉模糊的女人。

全身血肉模糊的女人簡直像是從狹小的洞穴中爬出似地,身體掙扎扭曲著從榻榻米上的污痕中住上爬。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鴉雀無聲的房中回蕩著像是誰用喉嚨深處嗚叫的詭異聲音。然而。京子卻沒有醒過來。

“京子,快起來!京子!京子!”

亞紀叫著。然而,京子不可能聽得見自己的聲音,因爲自己已經喪失了生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鮮血淋漓的臉龐——鮮血淋漓的雙手——鮮血淋漓的身軀——血肉模糊的女人已完全在榻榻米上現身,她瞪大著充血的雙眼,伏在暖被桌上,對著京子伸出沾滿血的鮮紅手指。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怎麽可能眼睜睜看著我的女兒被你這玩意兒殺掉!

亞紀心中一股無名怒火在瞬間爆發。

怒火。是的,那是對這些毫無道理可言的一切所爆發出的激烈怒火。

……我怎麽可能跟睜睜看著京子被你這種妖怪奪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就在女人沾滿濃稠血液的手指,即將碰觸到京子在暖被桌上伸出的右手時——亞紀握住了女兒的手。她不知道是怎麽做到的,總之亞紀緊緊地握住了女兒的手。接著,她拼命大聲叫著。

“京子!”

在那瞬間,在京子睜開眼睛的同時,血肉模糊的女人也消失了蹤影。

京子

京子由於一股緊握住自己手腕的力道而驚醒。

之前京子點上的香已經燒到了一半,細長的香煙仍在神龕前持續升起。

“……我睡著了。”

她自言自語地低語,邊以手指甲拭去流到下巴的口水,茫然地環視四周。然後……她輕觸自己的右手。

其上還清楚殘留著被某人緊握住的手指觸感。

……剛剛,有人握住我的手腕。

忽然間,京子想起未婚夫那只手的觸感。當自己伸出手想拾起“祈求安産”護身符時,將志強力握住自己手腕時所留下的手指觸感——

她凝視著神龕前的母親身影,京子仿佛很珍惜般地撫摸著右手手腕,一邊輕舔著唇。

就是在這個時候。

此時,京子心中忽然間湧現一股沸騰的無名怒火,怒火,對這些毫無道理可言的一切所爆發出的激烈怒火,對那個讓自己變得一無所有的人所爆發出的猛烈怒火,然後——京子終於下定了決心。

……我不要再逃避了。

京子再次舔舔嘴唇。沒塗上唇凍以及唇膏的嘴唇,嘗起來帶著之前所喝的咖啡苦味。



巡房護士的腳步聲逐漸遠離,等到那腳步聲完全消失後,薰鑽出自己的簡易床鋪,窺探著躺在鄰床上的將志情況。

她的獨子今夜也是一樣,幾乎不眨眼睛地瞪著黑暗的天花板。

“……將志。”

她呢喃著走近兒子的病床,像昨夜一樣掀開兒子身上的毛毯,輕輕地躺到兒子的身旁,將志的身體像昨夜一般地溫暖。

“……將志。”

再度呼喚自己所愛的兒子名字後,薰閉上了眼睛。接著,她想起以前抱著年幼兒子入睡的那一段日子。

如果,沒有發生那件意外的話……自己永遠都不可能能像現在這樣抱著兒子入眠了吧。這麽一想,讓她莫名地感到非常不可思議。

……將志……將志。

薰一邊在心中如此呢喃著,一邊緩緩地進入了夢鄉。

京子

翌日,京子生平頭一次到附近的租車行去租車。自從她十八歲考取駕照後,這是她首次握方向盤。由於完全無法掌握車子開起來的感覺,所以當她駛計程車行時,還開上了道路與人行道間的分隔石。

她明白以自己這樣的技術還開車上路很危險,但是,京子現在清楚地意識到如果不這麽做的話,自己所面臨的危險將不僅於此,而是會比這嚴重上數千倍……不,是數萬倍。

危險?

不,不論是什麽危險,現在也都無所謂了。京子現在並不是要逃避危險,而是要自己縱身住危險裏跳。

如果是不久前的京子,一察覺到危險就會立刻逃離吧。就像是在熱帶大草原中吃草的草食動物一樣,一旦察覺到捕食者的那一刻便會飛奔而去吧。然而……京子如今已經沒有必須逃開的理由了。

……我,不會再逃了。

開著剛租來的車一回到自己家中,京子便從倉庫中拿出裝燈油的塑膠油桶。她把桶子放到行李箱後,又往加油站開去,準備在那把油桶加滿。

車子在那棟屋子門前停妥後,京子便從行李箱中把沈重的油桶拖下車來。

她佇立于長滿青苔的門邊,仰望著那棟屋子。

在那一刻,京子由於飄蕩於屋子四周的詭異氣氛而感到畏縮。那是一種冰冷,潮濕……而且極端不祥,險惡的氣氛。

……好恐怖。

的確是非常恐怖。然而,她不再猶豫。京子一路拖著沈重的油桶,來到屋子的玄關前,她在門前數度深呼吸……接著,毅然決然地轉開門把。

不可思議的是玄關門並沒有上鎖。

她的腳踏入玄關處,屋內一片死寂,從窗簾些許縫隙間透進了午後的陽光,她雖然試著打開牆上的開關,電燈卻沒有亮。

京子擡起頭,始終凝視著屋內。

就在這。

那個就在這。

她由於恐懼而裹足不前,一股作嘔的感覺一直升到了她的喉嚨。然而,就連那種駭人的恐怖氣氛都無法撼動京子的決心。

“我不會輕易認輸的。”

她想起很久以前曾在書裏讀過這樣的句子,“士可殺,不可辱。”

京子沒脫鞋直接踏入屋內後,便打開走廊邊的其中一扇門,將油桶裏的汽油澆在那裏。

……我不會認輸的。我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失去的了……要殺就殺,要剮就剮吧。可是,我是絕對不會向你這玩意兒認輸的。就算被殺了……我也不認輸。

京子心中對那個叫做佐伯伽椰子的女人進發出猛烈怒火,她憑藉著這股怒氣,邊走邊將汽油灑在一樓所有的房間之中。

……我不會認輸的,我絕對不會向你這玩意兒認輸的。屋裏彌漫著汽油味,不一會功夫便讓人覺得呼吸困難。當油桶裏的汽油都倒光時,她喘息似地邊呼吸,邊靜靜地環視四周。她將手伸近牛仔褲口袋中,緊緊握住其中的打火機。

她豎耳傾聽。就在此時,她聽見二樓傳來人的交談聲。……誰?

那聲音就從京子的正上方傳來……伽椰子?不,不對那聽起來仿佛是少女的聲音。

京子環視四周,接著,她移動因恐懼而僵硬的雙腳,簡直像是涉水行走般地緩緩步向階梯。

沒錯,從二樓那傳出的是少女的聲音,有兩個人,不,好像有三個人,少女聽起來好像很開心地正在笑著。……是誰啊?到底,是誰在那裏呀?

這樣就不能點火了,京子將打火機收回口袋中。然後,她隱忍著湧上喉頭那股作嘔的感覺,步上階梯。

“……是誰啊!是誰在那呀!”

她對著二樓大聲叫著。然而,卻沒有人回答。依舊只有少女們歡樂的笑聲傳進她的耳中。

“回話呀!是誰在那呀!”

當京子完全步上階梯的同時,少女們的笑聲也戛然而止。然後——像是有什麽巨大的物體落到地板上地發出碰的一聲。

走廊裏側的門嘎吱作響地開啓。同一時間,她開始聽見某處傳來像從喉嚨深處鳴叫的詭異聲音:“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被騙了。

京子刹那間明白了這一點。

根本就沒有什麽少女。全都只是“那個”製造出的幻覺而已。

她急忙想下樓,但是一切都已經太遲了。就在下一瞬間,京子看見“那個”從開啓門扉的陰影處爬了出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的呼吸由於恐懼而停止,全身肌肉也變得僵硬。

她無法動彈,也無法撇過臉去,或是閉上眼睛。

“那個”簡直就像是只變色龍般地在地板上匍匐前進,她濕黏的黑色長髮前端一邊被拖動著。

“……伽椰子……”京子喘息似地呢喃著這個不祥的名字,“你是……伽椰子?”

“那個”擡起鮮血淋漓的臉龐,瞪大著充血的雙眼仰望京子。她裂開的額頭以及嘴巴不斷湧出大量鮮血,汩汩鮮血順著下巴滴滴答答地滴落到地板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京子壓抑著那股劇烈作嘔的感覺,咬緊牙關。接著,她從正面瞪視著“那個”。

根本就沒必要逃,如今的京子,除了自己的生命之外,已經沒有任河東西可以失去的了。那麽……京子如今唯一應該做的就只有……迎戰而已。

……我是不會認輸的,就算你能把我給殺了,也不能讓我對你這玩意兒認輸。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京子正想朝“那玩意兒”邁出步伐時。就在此時。京子的小腹中忽然間不知道有什麽在蠕動著。

“嗚。”

同一時間,仿佛內臟被緊糾在一起的劇烈疼痛朝她襲來。

“……啊嗚……嗚嗚……好痛……嗚嗚嗚……”

京子不由得曲膝,反射性地將手貼在腹部。她明白掌心的另一邊——自己腹部肌肉的內側,有什麽正在猛烈地蠕動著。她額頭上嚴重盜汗,劇烈的痛楚讓她逐漸喪失意識。她感到自己的腹部正像氣球一般急速地腫脹起來。

“……嗚嗚……啊……啊啊……啊啊啊啊……”

京子咬緊牙齒,擡起臉龐。在她眼前的是——一張鮮血淋漓的女人臉孔。

察覺到那一刻已經逼近的少女,加緊腳步朝森林深處走去。當她好不容易來到一棵巨大的荊棘樹下時,便立刻褪去下身衣物,靠在那棵樹的樹幹上,朝小腹使勁施力。

在一陣身軀彷佛遭到撕裂般的劇烈疼痛之後,少女的雙腳間産下了嬰孩。一個小嬰兒……接著……還有一個。

少女望向腳邊,一對雙胞胎發出微弱的聲音,躺在落葉堆所形成的柔軟靠墊上。

……什麽,有兩個?

少女對於自己懷的是雙胞胎感到有點震驚。如此一來,接下來自己即將犯下的恐怖罪行也將因此倍增。

生産完的少女有一陣子就這麽蹲在落葉上,凝視著自己身旁不斷哭泣的小嬰兒。他們兩個都是男孩,而且都好小,好軟弱,好無助。他們持續哭泣的身影,在她眼中看來仿佛是在拚命尋求母愛一般。

……那是我的孩子,我的兒子呀。

當她這麽一想時,決心便受到了動搖。

但是,已經不能夠再猶豫了,少女心一橫,無視於嵌入指縫中的泥土,以雙手在荊棘樹的樹根處挖出一個深深的洞穴。當洞穴挖好後,她一一抱起在身旁不斷哭泣的雙胞胎,讓他們躺在洞底,並且在心底呢喃著:“對不起,請你們要原諒我呀。”然後,她開始將冰冷的泥土覆蓋于嬰兒嬌小的身軀上。躺在洞底的嬰兒持續嚎啕大哭。然而,隨著身上逐漸增加的潮濕泥土,他們的聲音也逐漸減弱,到最後……終於完全聽不到半點聲響。

少女流著淚,再次呢喃:“對不起,請你們要原諒我呀!”後,便頭也不回地逃離了那個地方。

——時光匆匆流逝。

某周日,少女如同往常般地步向教堂。她在路上看到有兩個長得一模一樣,非常可愛的孩子在嬉戲。那一定是雙胞胎吧,兩個小男孩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呢。

“……好可愛喔。”

少女不自覺地如此呢喃。其中一個孩於聽到後,便緊盯著少女的臉龐,冷笑著說:“事到如今,還說這什麽話。”

“明明是你自己把我們埋起來殺掉的。”

另一個孩子也以冷冷的語調這麽說。

少女的臉龐瞬間因恐懼而凝結。

“你們是,那時候的……”

“是呀,是媽媽那時候生的雙胞胎呀。”

其中一個孩子面無表情地說。

“我們是從天堂來見媽媽的。因爲我們在天堂等了好久,就是沒看到媽媽你上來。難怪,因爲……媽媽會下地獄去的嘛……就算現在還活著,媽媽也正一步、一步地向地獄走去……”

少女發出慘叫,舉足狂奔。她隨後跑進教堂,向神父坦承一切。驚訝的神父向警方報告後,少女終於遭到逮捕。

警方根據少女的供詞,到森林深處那棵大荊棘樹的樹根處一挖,從中發現了兩副小小的骨骸。不可思議的是,據說兩具骨骸兩手緊緊交互握著。

誰也不知道遭執行死刑後的少女上了天堂,還是墜入地獄去了。

這是曾發生於英國的故事。

伽椰子

我至今都還清楚記得俊雄出生的那一刹那。在那一刹那——當我聽見俊雄哇哇落地聲的那一刹那——我在那幾乎令人窒息,且未曾體驗過的劇烈痛苦折磨之下……卻同時被一股強大的感動,以及令人發顫的快樂所包圍。

快樂?——是的,那的確可稱之爲快樂。

在那一刹那,我的肉體在痛苦中,同時竄過一道類似高壓電流的強烈快感。那種快感比做愛還強上幾十倍,不,是幾百倍,強烈到幾乎令人喪失知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尖叫著,身軀僵硬地不住顫抖。是的,就像是做愛時達到高潮的那一瞬間一般——

“我剛産下了自己的分身。”

我體內動物的雌性本能發出了歡呼。

“我剛成功地達成生命的交棒任務了。”

那令人全身顫動,飄飄欲仙的快感持續在體內流竄著。我遠遠聽見俊雄的哭泣聲,一邊發出浪蕩的哀鳴,身體僵直地數度痙攣,最後在歡愉之中喪失了意識。

圭介

不可思議的是玄關門並沒有上鎖。

……奇怪了。外景結束後,我的確有把門鎖上呀。

圭介這麽想著,一邊戰戰兢兢地把門打開。在此同時,屋內湧出一股揮發性的強烈臭味。

“怎麽回事,這臭味……?”

汽油?是的,是汽油沒錯。

雖然感到狐疑,他還是踏入玄關處。圭介在那一刹那感受到盤據於屋內某種極端不祥、極端恐怖的氣氛,而裹足不前。

他並沒有看到。然而,圭介卻清楚地感到有什麽正潛藏在那裏,始終窺探著他這邊。

就在那裏。那個,就近在咫尺。

他感到一陣強烈的麻痹感向尿道襲來。他的面頰雞皮疙瘩直豎,嘴裏發幹。

……不行,我還是沒辦法走進屋裏去。

圭介這麽想著,正當他轉身想步出玄關時,屋內某處傳出低沈微弱的呻吟聲:“……唔唔……啊啊。”

“……啊啊……啊……”

圭介舔舔唇,往昏暗的屋內望去。

“……唔……唔……啊……啊啊啊……”

那聽來仿佛就像是女人在激烈的性行爲中,無法抑制而發出的聲音。

圭介邊忍著彌漫於屋內的刺鼻汽油味,聚精會神地凝視屋內。接著,他看見一進玄關側面的樓梯間上,有什麽正在那蠕動著。

伽椰子?不,不對,是人,是個女人。

“唔……啊嗚……啊啊……”那呻吟聲的確是出自于那個女人。

圭介穿著鞋跑上階梯,靠近發出呻吟的女人身邊。

“京……京子小姐。這不是京子小姐嗎?”

是的,躺在冰冷的樓梯間上,身軀如同蝦子般蜷曲起來發出呻吟的,便是以鬼後之名馳名電影界的原瀨京子。“京子小姐!”

他跪在京子身旁,將其抱起,“你怎麽了?京子小姐!京子小姐!”

原瀨京子朦朧地睜開雙眼,她的臉色蒼白,額頭盜汗直流。

“……啊啊……大國先生?……寶寶……寶寶快出生了……”

“你說什麽?”

“……寶寶……我的寶寶……唔……啊啊啊……”圭介望向原瀨京子包裹於大毛衣中的腹部。她的腹部仿佛即將臨盆·般地大大鼓起,向前方突出。

“京子小姐……你怎麽會懷孕了……”

他的腦袋一片混亂。圭介昨天也見過京子。然而不可思議的是,當時他完全沒有察覺到她懷有身孕。

“……啊啊……啊啊……”

原瀨京子緊抓住圭介,身軀扭曲掙扎著。”……啊啊……啊啊啊啊……”

已經沒有時間再多想了。

“京子小姐,你等等……我馬上就叫救護車。”

圭介單手扶著連連喘息的原瀨京子,另一隻手伸進上衣口袋中。他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按下了一,一,九這三個號碼。

數名護士推著推床,跑過光亮的走廊地板。躺在推床上的原瀨京子披散著褐色的頭髮,猛烈地喘息,掙扎。圭介跟著推床跑,一邊茫然地想著,這副情景妤像是雪橇賽剛起跑那時候的樣子啊。

“加油,沒事的,加油。”

推床旁的其中一位護土,對著美麗臉龐因痛苦而扭曲的原瀨京子出聲道。在日光燈冰冷光線照耀之下的醫院走廊,回蕩著原瀨京子聽來甚至帶著冶豔味道的喘息聲,推床喀啦喀啦的車輪聲,以及護士的腳步聲。

圭介作夢也沒料到原瀨京子竟然懷有身孕,而且還即將臨盆。我一直到昨天爲止,爲什麽都沒發現她鼓漲成那樣的腹部呢?他覺得這一點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推床終於來到手術室,接著持續前進後,消失在閃耀著銀色光芒的不銹鋼門另一頭。

將志

石倉將志整個身軀陷入母親所推的輪椅中,在醫院屋頂上眺望著在這冬季尾聲中,散發著橙色光芒的夕陽,眺望?

不,也不能說是什麽眺望。將志只是睜開雙眼,並不是在看夕陽。對如今的將志而言,他並無法辨識出眼裏的夕陽爲夕陽。即使雙眼睜開卻並非在看,即使聽著聲音,卻也並非在聽。

“將志……媽媽下去一下馬上就回來,你在這稍微等一下喔。”

背後雖然傳來母親的聲音,然而,將志當然不可能聽得懂那些話的意義。

他聽見母親逐漸遠去的腳步聲,以及屋頂鐵門關上的聲音。在那段期間,將志就眼也不眨地茫然凝視著緩緩西沈的夕陽。

就在那個時候——

那時,然有一股激烈的情感向將志襲來。

那股情感如浪潮般足以搖憾全身——那股情感是生物最原始,最源頭的——恐怕是地球上的生物最先擁有的情感——那就是,恐懼。

他並不明白那股恐懼出自何處。然而,將志卻清楚明白“那個”即將誕生——絕對不能夠誕生的“那個”,卻即將誕生的事實。

意外發生以來,將志的聲帶首度震動了。他的聲帶就像是車輛緊急煞車時,吱吱作響的輪胎般激烈震動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將志發出淒厲的慘叫,雙手受到恐懼的驅動而轉動著輪椅的輪子、就像剛出生的斑馬,就算沒有任何人教也懂得舉足狂奔,逃離捕食者一般——將志也爲了逃離逼近自己的那股恐懼而拼命轉動輪椅的輪子。

“那個”就要誕生了。那個絕對不能夠誕生的東西卻……因爲自己,就要誕生了。

將志是藉由本能,而非憑藉理性知道這個事實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輪椅終於撞上了屋頂上的圍欄,停止前進。然而,將志依然不放棄。快逃啊,將志,快逃呀!他的本能如此呐喊著。

體內就像是被注入了一股強烈電流似的,將志一股勁兒地從輪椅上站起來。沒有人知道將志一個月以上沒有活動而萎縮的肌肉,是打哪來的力量。如今,驅動著將志肌肉纖維的並非甘醣,而是恐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個”就要誕生了。這都是他的錯,不論發生什麽事都不能夠誕生的東西,卻因爲自己,即將降臨這個世界。

將志雙手攀上圍欄。接著,仿佛有什麽駭人的恐怖東西緊追在後似地,他爬上了圍欄。他什麽都沒在看,什麽都沒在聽。

當將志爬上圍欄頂端後,便站到圍欄之上。霎時間,背後傳來女人的叫聲:“將志!”

“你在做什麽!將志!將志!”

女人以高亢的嗓音叫著,邊從背後接近。但是,已經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止將志了。

“那個”就要誕生了。這都是他的錯,不論發生什麽事都不能夠誕生的東西,卻因爲自己即將降臨這個世界。這都是自己的錯,自己要爲此負起責任呀。

“將志!快點兒下來!將志!”

站在圍欄頂端的將志,縱身而下,就像是爬到人類手指頂端,無路可走的瓢蟲往天空飛去一般,將志蹬著圍欄躍向天際。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方法能讓他逃離如此的恐懼及如此深沈的罪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將志從七樓屋頂落下的的肉體,僅用兩秒後便發出沈悶的聲響,摔落於堅硬的水泥地面上支離破碎。而在那一瞬間——如其所願地,石倉將志的恐懼也隨之化成碎片。

京子

京子在那幾乎令人窒息,且未曾體驗過的劇烈痛苦折磨下,聲音沙啞地發出淒厲的慘叫聲……她知道自己大張的雙腿間,新生命誕生了。手術室瞬間響起新生命的哭聲。……出生了。我的寶寶……我和將志的寶寶……出生了。

京子虛弱地睜開淚眼朦朧的雙眼,輕輕地擡起頭來。緊接著——

緊接著,京子見到想將嬰兒的抱起的醫師露出驚愕的神情。她聽見醫師以尖銳的嗓音說;“這到底是什麽?”也看見了護士們因恐懼而痙攣的臉龐。隨後,他們發出了慘叫聲。

……發生了什麽事?我的寶寶怎麽了?

京子更用力擡起自己的頭部,望向自己裸露的股間。同時,她也看見了自己所産下的生命體。

“……啊啊。”

她無法相信眼前所見。

……這是……我的寶寶?……這是……我的……怎麽會有這種事?怎麽會有如此駭人、可憎的——強烈的恐懼貫穿她的體內,京子霎時間喪失了意識。

圭介

手術室厚重門扉的另一頭,原瀨京子隱約傳出的喘息聲,進一步轉變成高分貝的激昂尖叫。

那甚至帶有冶豔味道的聲音,讓圭介聯想到原瀨京子達到性行爲高潮時的淫浪姿態。

“……京子小姐。”

他不禁如此低喃。就在那一瞬間,他聽到新生命降臨時最初發出的聲音。

他下意識地起身,跑近手術室那不銹鋼材質製成的厚重門扉。他佇立在那裏,豎耳傾聽門內傳來的新生兒聲音。

就在此時——圭介聽見門內響起男人尖銳的嗓音道:“這到底是什麽?”緊接著,他聽見手術室傳出護士的淒厲慘叫。

手術室中的慘叫聲維持了一陣子。他還聽見物體破裂,傾倒的聲音。

……發生了什麽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圭介的手放上手術室門的把手。他在那一刹那遲疑了一會兒……接著……打開了不銹鋼制的厚重門扉。“這……這到底是……”

他啞口無言。

手術室中的所有照明都猶如閃光燈一般頻頻閃爍。地板上的管線簡直像是活起來似地激烈躍動著。各種醫療器具發出陣陣聲響地在空中穿梭飛舞,不銹鋼盤上下跳動著,排放著藥品的藥櫃門也都猛力地開開關關。原瀨京子所躺的産臺上下劇烈晃動,紗布則在上空如同蝴蝶般地懸浮飄動,數枝注射器自動飛向牆面,接著一一撞得粉碎。

“什……什麽……?”

圭介不自覺地後退。

圭介腳邊的地板上,倒臥著渾身是血的醫師及護士。

其中一個護士穿著絲襪的腳還不住抽搐著。另一個護士則瞪著充血的雙眼。仰躺著的醫師,胸口處深深地插著一支手術刀。

在這個密閉空間中回蕩著“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的詭異聲響。那聲音仿佛似曾相識。

原瀨京子雙腳左右大張地癱在産床上,她的雙眼緊閉,蒼白的臉龐沒有半點血色。

“京子小姐!”

圭介叫著。“發生什麽事了,京子小姐!”

當圭介想跑近産臺上的原瀨京子時,不知是誰從背後緊緊抓住他的肩膀。

圭介瞬間意識到自己再也無路可逃的命運。他緩緩地轉過身去。

果不其然,在那裏的——就是“那個”。

京子

到底過了多久了呢?京子在柔和的昏暗光線中,朦朧地睜開雙眼。她的意識如同籠罩在一片迷霧之中地茫然,要瞭解自己現在身在何處還需要一點時間。

……已經是……早上了吧。

早晨的陽光並未照進這裏。即使如此,京子也能清楚知道又是一天的早晨了。

她的全身酥麻,不論是哪個部位都無法使力。當她一勉強移動手腕及腳部,整個身軀便隱約竄過一陣痛楚。“……唔……晤唔。”

她一邊低沈的呻吟著,終於勉強坐起身來。京子靜靜地環視室內。

産台邊散落著無數的醫療器具。手術刀,鉗子、管線、破裂的注射器……另外還有京子叫不出名字的各式器具。

地板上倒臥著渾身是血的醫師及護士。其中一個護士瞪大著雙眼,大張的嘴邊垂著一條紅黑色的舌頭。還有一個護士的身軀仿佛扭緊的抹布般不自然地扭曲著。京於模糊地想起,那位護土曾不斷對著因陣痛而呻吟的自己說:“不要緊的,加油喔,不要緊的。”有個醫師仰躺于那幾個護士身旁,他的左胸口深深地插著一支像是手術刀的東西。而電視臺導播大國圭介,雙眼圓睜地倒在門附近。

……他死了嗎?

是的,他已經死了。就像她知道如今又是一天的早晨一般,京子也知道他已經死了。她很清楚地知道這一點。……爲什麽呢?

然而,京子已經不會感到驚訝了,她只是茫然地凝視著他的屍體。

京子心中名爲“驚訝”的感情,如今已經完全被抹滅,完全麻痹了。

或許該說,如今再也沒有什麽能讓京子感到驚訝了。所有讓她感到害伯,或是讓她感到悲傷的事都已經不存在了。這是因爲一一自己竟然生下了“那個”。自己竟然成爲了“那個”的母親。

是的,她聽見“那個”的哭聲。那聲音從剛才便始終在房內回蕩著。

京子望向産台下。”那個”就在那邊的地板上蠕動著。京子掙扎地移動疼痛的身軀,下了産台。她蹲到在地板上蠕動的“那個”身邊,目不轉晴地凝視著“那個”。

那個——是京子在這世上産下的新生命。

在那一瞬間,她的下體傳來一陣仿佛遭到鈍刀割傷的劇烈疼痛,她的嘴裏因此發出“……唔唔”的呻吟聲。

然而,什麽疼痛都已不再是她所關注的問題了,京於已經認清自己無法逃避的命運。然後,在下意識間接受了那樣的命運。

她已無路可逃,因爲自己是“那個”的母親呀。

地上的“那個”是那麽地醜陋,那麽地駭人,那麽地可憎,而且……又是那麽地惹人憐愛。

惹人憐愛?是的,京子覺得“那個”是惹人憐愛的。母性——這就是所謂的母性嗎?

京子對自己腳邊不停蠕動的“那個”伸出手去。接著,就像是聖母抱起剛出生的耶穌似的,輕柔地將其抱起。

“……你好……我是你的……媽媽喔……”京子如此呢喃後,便將其緊緊地抱在懷中。

最終章

那個女人站在候車隊伍的最前頭。她站在那等著車,同時爲了避免破壞瞼上的妝似的,以白色手絹小心翼翼地輕按著額頭的汗水。

白色的連身短裙,閃爍著光澤的尼龍薄絲襪、白色的高跟鞋。一天最終的陽光從遠方大樓間進射而出,將女人秀麗的臉龐映照得一片眩亮。女人仿佛是要遮陽般地一手輕舉至額頭。

“不好意思……請問一下……”

兩名身穿水手制服的少女,怯懦地對女人出聲道。女人擡起臉朧,微微地歪著頭。

“不好意思。請問……你是不是……那個……別名鬼後的……”

身穿水手制服的少女,說到這便再也說下下去了。因爲她想不起女人的名字。

“那個……沒錯吧?……就是專演恐怖片……別名鬼後的……那個……”

“我想你應該是認錯人了喔。”

女人輪流望著那兩個女高中生,邊以溫柔的語調如此說完後露出微笑。那是一抹摻雜著些許寂寥的微笑。“啊,是嗎?那……真是對不起。”

兩個女高中生羞愧地低著頭,從女人身旁離去。“奇怪了,我本來以爲一定是她沒錯的。就是那個別名鬼後的……叫什麽名字去了?”“可是她本人都說不是了,我看你是認錯人了吧。”女高中生逐漸走遠,她們之間的對話傳進女人耳裏。

女人將褐色的發絲往上撥,輕舔了下閃耀著唇膏光亮的嘴唇。接著,她緩緩地環視四周。

沐浴於夕陽下的月臺彌漫著人們一天工作結束後,身體所散發出的汗臭味。另外,還有煙灰盤中冒著餘煙的煙草味道……女人身上所散發出的香水芬芳以及制汗劑的味道……甫出刊晚報上的油墨味……某處傳來像是油炸食物以及蒜頭翻炒的味道。此外,她還嗅到了自己身上的香水味。

女人漫不經心地回過頭去,那裏站著一個身穿白色連身裙的小女孩,那還是個相當年幼的小女孩,身高差不多只到大人的腰部而已。

“電車即將進站,請退至白線內側候車。”

擴音器中響起廣播聲,女人稍微往後退,幾乎是在同時,右手邊一輛漆成亮綠色的電車往這邊駛近。

“電車即將進站,請退至白線內側候車。”

電車響著高分貝的刹車聲一邊駛近,眼見第一節車廂即將通過女人面前,那時候……

那時候,站在女人身後的年幼小女孩雙手使勁地推向女人包覆于純白裙中小巧的臀部。

穿著高跟鞋的女人霎時失去平衡,接著,披頭散髮地——仿佛是自願跳下去似地——從月臺上跌落,然後蹲伏於即將駛過的電車之前。

女人望著駛近的電車發出慘叫。

“救命啊!誰快救救我呀!”

如此呼救的女人擡起臉龐的同時,與站在月臺上的小女孩四目相接。那個身穿白色連身裙,還只有四、五歲左右的小女孩——那個推自己到軌道上的小女孩。

女人霎時明白自己爲什麽會身在此處。接著——就像是耶穌原諒了出賣自己的猶大似的——女人原諒了這一切。是的,若是那個小女孩做的,那也就無可奈何了。只要是那個小女孩所做的,任何事她都能夠原諒。她非得原諒不可。

女人蹲坐于閃爍著銀色光芒的兩道軌道間,始終凝視著月臺上小女孩的雙眼。接著……她溫柔地……彷佛傾注了體內所有的愛似地展露出溫柔的微笑。

綠色的電車隨即發出轟然巨響,從女人身上輾過。

尾聲伽椰子

在我五歲生日時,父母親送我旋轉木馬玩具做爲禮物。

雖然說是個玩具,那座旋轉木馬卻好像是十九世紀末在歐洲某處所製作出的精美手工藝品,大小和一個蛋糕差不多,沈重得讓我沒辦法獨自擡起,而且美得令人著迷,不忍移開視線。我想那必定是相當貴重的東西吧。

沒有朋友的我總是待在自己房裏,整天盯著那座旋轉木馬。不論我看得再久,都不會感到厭煩。

我的父母親都很忙,別說是去遊樂園了,他們就連附近的公園都沒帶我去過。不過,只要一盯著那座旋轉木馬,我就會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在遊樂園裏,乘坐旋轉木馬一樣。那座旋轉木馬真的是很美。回轉臺上總共裝設了白色,黑色,褐色等十二匹小木馬,每匹小木馬上都坐著像要去參加舞會的盛裝小女孩以及小男孩。乘坐木馬的孩子們,身上所穿的洋服都使用真的布料,服飾作工之精細讓人驚歎不已。

將大發條轉到底後,旋轉木馬便會奏起輕快的旋律,孩子們所乘坐的十二匹木馬便會一邊上下擺動,一邊緩緩地隨著迴旋台轉動。雖然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曲子,不過那真的是會讓人在不知不覺中想要隨之翩翩起舞的歡樂旋律。

俊雄五歲生日時,我把自己寶貝的旋轉木馬送給俊雄做爲禮物。因爲不知爲什麽,我總覺得把自己五歲生日時從父母親那所收到的禮物,轉送給自己的孩子作爲他五歲的生日禮物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

當然,俊雄看到這個禮物時,高興地跳了起來。望著那個樣子的俊雄,我心想:“俊雄長大以後,如果能把這座旋轉木馬送給自己的孩子作爲五歲的生日禮物就好了。”然後,那個孩子也能在自己孩子五歲生日時,把這座旋轉木馬當禮物送出去就好了。如果這座旋轉木馬能夠這樣代代相傳就好了。

但是就在幾天後,俊雄卻把它給弄壞了。儘管我再三警告他,這座旋轉木馬很重,所以一個人的時候絕對不可以拿來玩。不過,俊雄還是想自己把架上的旋轉木馬抱下來,結果失手把整座旋轉木馬摔到地上去了。

我五歲生日時從父母那收到的旋轉木馬,就因爲這麽一點小事,摔得支離破碎,無法修復了。當我聽到“喀嚓”一聲巨響趕到那去時,鐵青著一張臉的俊雄正站在支離破碎的旋轉木馬前,顫抖地哭泣著。

……啊啊,我的寶貝……

我受到不小的打擊,這樣的情緒反應也是理所當然的。然而,當時從我嘴裏吐出的並非責備俊雄的話語。

“啊,俊雄,要不要緊?有沒有受傷?有沒有哪里痛啊?”

我這麽說著跑近俊雄身邊,在緊緊擁抱他之餘,也對自己的話感到驚訝。

“對不起。媽媽,對不起。”

俊雄在我的手臂中邊哭邊如此重復著?”對不起。媽媽,對不起。”

“好了,俊雄,別哭了喔。”

我抱著俊雄這麽說:“是媽媽不好,把東西放在那種地方。俊雄根本就沒做錯什麽事嘛。好了好了,別再哭了喔。”

是的,當時我發現了。我發現了潛藏於自己心中的母性。

我這才發現,對我而言最重要的並非什麽旋轉木馬,而是在我手臂中發顫的俊雄——不論在世界的任何角落,都絕對不會有什麽是比俊雄還要來得重要的。

俊雄淚眼迷蒙地望著我。然後,他問:“媽媽,你不生氣啊?你可以原諒我嗎?”我再次緊抱住俊雄。

遠比旋轉木馬還要來得重要的東西就在我的懷中,到底還有什麽理由能讓我對俊雄生氣呢?我已經完全不在乎什麽旋轉木馬壞掉之類的事了。

神呀,謝謝您。我抱著俊雄在心底這麽說。真的謝謝您,將俊雄賜給我。

那時候,俊雄擡起頭,對我的臉頰輕輕一吻。我在那一刹那感覺是神給了我一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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