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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靈異] 鄭惠文(第四象限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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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象限 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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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是第四屆「皇冠大小說獎」入圍作品


關於作者


天地無限,本名鄭惠文。一九七五年生,花蓮人,中原大學畢業。對科技和神秘事物有很大興趣,最喜歡讀推理作品。曾在高一時獲得全國學生文學獎,大一時曾在<推理雜誌>、<聯合文學>等刊物發表中篇小說。本書是他第二次入圍皇冠大眾小說獎。



七十年十一月三日 PM 2:38

某國小二年五班教室


今年提早來臨的初冬的風,挾帶著大量的灰黃沙塵,一陣陣地自遠處呼號吹掠過,使得校園裏的老榕樹不住地窸窣抖動,刮落下滿身的枯葉。這幾天氣象局才剛發佈過寒流特報,氣溫一路遽降到十三、四度,對小學生來說實在有點吃不消。天空依舊和前幾天一樣,陰沈沈的一張臉,剎那間讓人有種『臺灣就會這飄起雪來』的錯覺。

雖然教室的門窗緊閉著,但是颼颼的冷風,還是不知道從哪個縫隙偷偷鑽了進來。玻璃窗上彌漫著白霧般的寒氣,小臉紅通通的孩子們,一個個在座位上緊縮脖子、摩挲雙手,強自抵抗著自午睡後還未褪盡的困意,聆聽著臺上級任導師講解乘法習題。

和其他人不同的是,坐在教室內最後一排的那個小男生額際冒出冷汗,臉色蒼白得嚇人。他兩隻手的拳頭緊握,用力夾在大腿間,苦苦強忍著排山倒海而來似的尿意。他現在對平常上課總是借著課本的掩護、癡癡望著斜前方小慧側臉的這檔事兒沒了興致。臺上老師講話的聲音,在他耳中聽來也變得好象幾百公里外那遙遠。

周遭沒有人注意到他的異樣,因二年五班的同學都知道,上陳老師的課一定要全神貫注,打瞌睡尤其是大忌,如果稍一不專心,馬上會被痛甩耳光的,要是被問到問題答不出來,那今天每一堂的下課就得在走廊外罰站,哪兒也去不了。

小男生覺得自己的小雞雞正分分秒秒持續膨脹著,好象身體裏有根水龍頭開到最大,唏哩嘩啦地朝著裏頭猛灌水。也好象以前電視上看到的泄洪場景,幾道氣勢驚人的白瀑直瀉而下……他知道想象那些場景會讓自己更受不了,可是下半身沈重、甚至有點刺痛的感覺,卻一直逼著他拚命往那兒想。

他想起了幼稚園那位好心、美麗的洪曉芬老師,在畢業前諄諄告誡著他們,上了小學後就不再那自由了,小朋友們一定要好好把握下課十分鐘,先去上廁所後再去玩。可是上一堂午休結束的下課,他又不是故意不去廁所的,只因今天每節下課都要被罰站,偏偏風紀股長又在旁邊盯著,害他一步也不敢離開。

如果家裏有錢就好了,他這般想著。像以前帶著漂亮鉛筆盒、坐在他隔壁的彬彬,轉區到市內的學校就讀,就不會遇上那凶的老師了。還記得上學後的第一天,他囁嚅著向母親提出要求,卻挨來一頓好打。

『三乘以二等於多少?多少呀?』陳老師惡狠狠地瞪著被叫到台前做練習題的大頭,每逼問一次就被藤條抽一下大腿,可憐的他一邊扭捏地搓揉著,一邊帶著求救的眼神望著台下,無助地蹙著眉頭、一臉快哭出來的樣子。『你們不准幫他,誰出聲我就叫他去罰站。用加的你不會啊?你是水腦啊?』

陳老師嘴上問一句、手上藤條又不停地朝他身上猛揮,可憐的大頭終於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坐在後排的這個小男孩,盡可能把自己的身體隱藏在前座同學的身後。一陣又一陣越來越難抵擋的逼人尿意,讓他沒空去擔心下一個被叫上臺的會不會是自己。他的功課不好,因此陳老師除了大頭外,最喜歡的就是找他上臺出醜。因每次月考的成績都是倒數的,所以級任老師總怪他們後面這幾個人拉下了平均成績,丟全班同學的臉。

他這半年來始終坐在最後一排,其實黑板上的字他根本都看不清楚,也曾經鼓起勇氣,在班會時提出想換個位子的臨時動議,但換來的是陳老師一陣嘲罵:

『成績好一點不就可以坐前面啦!像你這種廢物坐過來就會考一百分啦?』

想到這裏,他原先舉起想報備上廁所的右手又縮了回去。憋尿真的是非常難受非常難受,偏偏廁所就在他舉目可及的轉角處,他開始幻想自己有瞬間移動術之類的法力,可以一下子就把自己移動到尿鬥前,舒暢地一股腦兒發泄出來。

他雙腿緊緊夾著,兩隻小拳頭握得更用力了。他偷空看了一下隔壁女生的手錶,竟然還要二十二分鍾才下課,他恐怕捱不到那時候了,兩條腿早因過度緊繃著而失了知覺,他懷疑自己就算撐到下課,到時是否還有站起來的力氣。

他的身體縮了起來,嘴裏哼哼唧唧地,額頭直抵到桌面,他希望這樣能夠稍稍消解狂襲而來的膨脹感。離下課還有十九分鐘,他從來沒有這渴盼聽到下課鈴聲響,偏偏秒針又像蝸牛在爬……隔壁的小女生發覺他在偷看自己的表,不耐地哼了一聲,把袖口的蕾絲邊拉上遮住表面,然後把手藏到桌子底下去了。

他拚命想著別的事情,想著如果能夠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可能會好過一點。

今天是學校穿便服的日子,大部分的同學都喜歡這個日子,因可以穿漂漂亮亮的衣服來上學,就像隔壁那女生最愛穿小洋禮服了。可是偏偏只有他最討厭這一天,因除了制服外,他穿什來學校都會被別人笑。

他最恨媽媽總是那不在乎地,隨便拿幾件表姊穿不下的衣服塞給自己當便服,可是他又不願意穿制服來學校,這樣同學就會知道自己家裏很窮了,說不定還會知道他沒有爸爸的事情,那樣會很丟臉。

他總覺得媽媽對他的態度,就好象自己對待美勞課裏隨手畫的路人一樣,因沒有耐性去仔細畫他們,所以老是隨便塗塗蠟筆,頭髮衣服褲子都給抹成了一樣的色。

每個禮拜的今天,他不是穿一身土黃色的卡其服,就是高年級女生穿的那種黑色運動裝。今天早休時在檢查衛生紙手帕的空檔兒,老師還把他叫起來當嘲諷一番,『每次穿的不是一身黑就是一身黃,你當是一黑二黃三花四白呀!』

全班的眼睛都朝他看過來,緊接著一陣哄堂大笑,他羞得想躲到桌子底下去!那個陳老師!

那個老處女(他好幾次聽到媽媽背地裏這說)總喜歡在自己出醜的時候偏偏講好笑的話,結果原本想同情他的同學也被引得笑起來,他因此而跟幾個人絕交了,可是每次他們都還是情不自禁地開懷笑著,這讓他感到很氣憤!他曾經省下一些早餐錢去買科學面請他們吃,什他們可以站在陳老師那邊來笑自己?

今天穿來的卡其服,腋下有兩個破洞,他試著想去遮掩,因此在老師問問題時不想舉手,怕給小慧看到,結果偏偏被找上臺去解習題,所以上一節課才被罰站的!

他的兩腿不安地來回扭動著,那種潰堤似的感覺越來越禁不住了……他趁隔壁女生不注意時又偷偷看一下她的表,十八分又二十秒!或是有那種讓時間過快一點的法術也不錯。他在心中盤算著,等一下挨到鈴聲一響,跟老師敬完禮後就直接跑去廁所,雖然那個風紀股長可能會跑去打小報告……

一陣藤條重重落在講桌上的『乒乓』聲,驀地把他拉回現實來。他這時才突然發現教室內所有人的眼光竟不約而同地都落在他的身上。

『你皮在癢了,上課敢睡覺!上來!』

陳老師大聲朝他咆哮著。原來大頭已經在走廊外罰站,哭成一個淚人兒了。

他腦袋裏一片空白,不曉得該怎樣解釋。他站起身試圖往臺上方向走,可是逼人的尿意還是洶湧猛烈,害得他不能不在這短短六公尺的路途中,稍稍暫停休息一下。

陳老師失去了耐性,索性大步沖下臺來用力甩他一耳光。

小男生被嚇著了,緊接著他覺得雙腿間一熱,止不住的熱流沿著褲管流到布鞋、地上。他隱約知道那是什,同時希望那不過是自己的錯覺就好了,但如釋重負的感覺卻讓他陡地害怕起來。

走道兩邊的同學驚叫一聲,紛紛往旁側躲了開去。

陳老師退後一步,帶著鄙夷的眼神看著他:

『以前不會數學不是都活得好好了,今天反倒怕得尿褲子啦?你是不是男生啊?』

他覺得臉頰發燙,像是要燒起來一樣。他的心中有著無法形容的怪異感覺,揉雜著羞恥、舒暢,眼前一切景象逐漸被淚光弄得模糊起來。背後傳來比以往都還要大的哄笑聲,其中好象也參雜著小慧的聲音……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4-24 09:33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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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5 15:56:37 |只看該作者
他的記憶到此中斷了。他忘記了那時究竟怎善後、怎走到廁所去,隔天又如何鼓起勇氣去上學。任他怎努力,也無法聯繫那已失落的片段。

長大後他曾聽人說過,人有一種強迫忘記某些事情的保護機制,省得人一再被回憶所折磨,所以有的時候他懷疑那不過是自己受迫害的想象。雖然他長大後常會夢見那堂課的事,接著一定是冷汗涔涔而猛然驚醒過來,但隨後又發覺那不過是場夢,而暗自欣喜不已。

如果……如果……對當初那個小男生來說,這一切只是場惡夢就好了……




八十九年六月二十一日 AM 1:15

羅斯福路上某出租公寓

不到五坪的雅房,空氣中充斥著煙味、菜飯味、咖啡香,隱約還飄蕩著一絲洗衣精的味道。地板上散落一片的漫畫與課本,四周滿是隨意吊挂的衣服,還有盡可能放到最大、但又不至於惹來鄰居抗議的『齊柏林飛船』──一間典型的男學生出租宿舍。

吃完外帶的消夜大餐,電視上搞笑的綜藝節目也終告一段落了。李成景和兩個同學站在陽臺上,著不甚理想的期末考成績而傷神。等這個暑假過後,他們就是大四生了,很快就得站在該升學、就業還是乾脆當兵去的分歧點上。

只不過,在大部分科目都已經公佈的當兒,眼下的他們卻只能百無聊賴地預測剩下幾科的學業成績,或是批評某科不講情面的教授,好好發泄整個學期來的鬱悶情緒。

李成景俯身看著四樓下的羅斯福路車流,誇張地把上半身全懸挂在護牆外。『我完蛋了,社會科學鐵定要被當了。期末考那幾題申論我根本都沒看過。傅老這個學期也點到我好幾次,我已經是最惡名昭彰的。』

一想到尚未公佈的社會科學成績,他就感到全身空虛乏力。雖然算算手上pass的學分,本學期應該還是可以有驚無險地過關,只是那門社會科學會擋修大四的課程,了不繼續念大五,只有拚一拚暑修了。

『算了啦,小事一樁,不要太放心上。那個胖胖學長以前被傅老當得這慘,現在還不是直升研究所,多風光哩!』

看著同伴心裏難過,同學拍拍他的肩膀聊表安慰之意,嘴裏卻跟著哼起『Stairway to Heaven』的調子。

李成景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拜託,因要被當的又不是你。我心情已經夠差了,幫幫忙換首歌吧!』

另一個同伴吃吃笑了起來。『總歸到底就是運氣不好嘛!其實我這學期上的課也沒你多,只是剛好都是你被點到而已。想開點嘛,大衛林去年還不是因暑修,才把到這正的馬子哪!』

說著,對方頑皮地把空啤酒罐擺在隔鄰陽臺的護牆上,撿起地上的水泥碎片,把它當作籃球架般投射起來。

『對啊,你這個學期究竟在忙些什啊?課堂上都沒看到你的人影,其他科目都被點了好幾次,要不是系主任寬宏大量你就慘了。』

『對嘛,實在沒道理,沒事幹嘛不去上課?也沒看到你在交女朋友或是打工呀?』身旁的同學附和道。

『寫小說啦!』李成景不帶勁地應了句。他一直渴望成小說家。三月以來,他積極準備參加某雜誌舉辦的小說新人獎,了找資料和寫作,他蹺掉了幾十堂課,不料前天才剛收到嘔心瀝血的小說的退稿。眼看著學業、夢想到頭來竟是兩頭空,心情實在跌到最穀底了。

兩位同學互看一眼,自相識三年來,他們對他的『夢想』早已耳熟能詳了。『這當作興趣就好了,別太認真,免得到時畢業都有問題哪!』

『哎呀呀,真是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啊!』房間內正熱中電腦遊戲的另一名同學,不識趣地探出頭來應了聲。

李成景撿起空啤酒罐朝他砸去。

『多事!好啦,別說那多了,反正這個暑假鐵定泡湯了,沒辦法參加社團的迎新活動,一個禮拜也沒幾堂課,看來都得被綁死在這裏了。』一想到漫長的暑假竟只能一個人在這裏空耗著,他又長籲短歎起來了。

『反正你不是也不想回老家?』

『對啊,我不想每天對著我爸瞪著大小眼的。不過暑假總可以計畫著去哪里走走,透透氣吧?』

『當』一聲,那位頑皮的夥伴終於命中目標,啤酒罐應聲翻落過隔鄰的陽臺。

『一個人在臺北好啊,不然像我回到家後挺無聊地,整個暑假被我那死老頭管得死死的,光靠一台電視這過了。』

『我想找個兼差之類的來做做,』李成景說。『不然暑修也跟我老頭拿錢,總覺得不好意思。』

『對啦,我今天在BBS站上倒是看到一個滿符合你興趣,報酬也挺優渥的打工機會。雖然也是寫東西,不過工作性質有點奇怪,不曉得是不是開玩笑的?』

『是嗎?寫東西的打工機會……』被同伴這一提,李成景眼中迸出一絲光采。『聽來倒是挺不錯的,不然我想這把年紀,如果還去麥當勞還是福華端盤子的話,一定會被學弟妹笑死的!』

另一個人在一旁不斷慫恿他,希望能夠轉移他面對暑修的消沈情緒。『對啦,我們就來看看吧,如果條件不錯就趕快搶下來,別被其他人捷足先登了呢!』

李成景回到房間內,好不容易把正沈迷在角色扮演的同學拉離電腦桌,開數據機連上網路。

幾個人登入了校內『椰林風情』BBS站上,在『打工情報』版裏頭試著找尋那封兼差公告。才短短不到半天的時間,版上就湧入了數百封應徵與找工作的情報,李成景敲著鍵盤,仔細的梭巡每一封信件。

『找到了!』背後的同學輕敲著螢幕上的一道標題說道。

『標題:誠征寫作人員一名,文筆佳,限台大學生,待優。

內文:工作內容人物傳記編寫,地點在臺北市文山區萬芳醫院。上班時間七月一日至八月中旬、早上9:00至11:30。稿費每字一元,刊物版權歸傳主所有。限台大學生,且會電腦打字。有寫書經驗者優先考慮。

意者請寄簡歷至bison@pchome.com.tw與鄭先生聯絡。』

『是有點奇怪。』

看完後,李成景喃喃說道。

八十九年六月二十六日 AM 6:18

南港區研究院路旁

在金黃晨曦的照耀下,四周不斷閃爍的點點鈍重光澤,刺痛旁觀者的眼睛。

這裏是一座廢棄已久的修車廠,或許可乾脆說是汽車的『萬人塚』。如廢鐵般的車體層層疊疊被隨意堆置著,各式各樣的車種應有盡有,不管是福特還是賓士、猶有七成新或是被徹底撞爛的,在此地全都是一律平等。滿身的銹蝕斑駁,早已無複當年的榮華歲月。沒有人費心它們進行再生工程,它們的宿命就是靜靜守候在這裏,迎著每一天的日出日落。

因長久以來無人管理,這裏荒草遍野,也是附近野貓野狗的天堂,偶有幾個流浪漢會來這裏尋個遮風避雨處。只是在今日清晨,這個被遺忘的汽車墳場,忽而人聲鼎沸起來。

修車廠的入口處圍起一圈黃色警戒線,鄰近派出所的員警在週邊管制交通,協助維持秩序,但仍有不少好事的民與幾位元耳聰目明的記者徘徊在警戒線外,有人更試圖冒險攀爬附近的廢車堆上來取景。

『……是守望相助的隊員看到濃煙飄到住宅區那兒,才打電話過來報案的。當我們趕到的時候,火勢相當大,已經燃燒一段時間了。因車體裏還有含些廢機油、汽油之類的,所以燒起來更加難以收拾。』消防隊長朝檢察官這說明著。

歷經水火的交相侵蝕後,使得采證作業更形困難。鑒識人員花了好大工夫進行證物採樣,總算告一段落了。

一輛偵防車開近了廢車廠。許浪之,外號『阿浪』,半年前分發到市刑大除暴組的新進幹員下了車,朝領著他的老鳥裘應真點點頭招呼一下,並向檢察官表明身分。

『阿浪,真好命喲!』裘老對著他嘀咕道。『怎那晚到?睡過頭啦?』

『等著人交班啊?』眼鏡框底下黑著兩個眼圈的他,看來有些精神不濟的樣子。他從前座取出一雙塑膠手套。『裘老,你進去看過了嗎?』

『早看過啦!』裘老大口嚼著『美而美』漢堡,拿著咖啡杯的那只手朝那裏比劃一下。『多學學去吧!瞧你肯定是第一次看到這種場面的。』

阿浪照規定仔細地穿上鞋套、手套與發罩,低身鑽過警戒線,沿著指定路線,朝正中央一部報廢的遊覽車走去。

滿地都是泡在水漬裏頭的玻璃碎片、廢鐵片與不知名的黑渣屑。一腳踏上去,喀啦怪響地,教人聽著心裏便要起雞皮疙瘩。

遊覽車外觀焦黑一片,面目全非,車窗玻璃被融化泰半。雖然已用大量的水灌救過,但是內部依然熱氣逼人。空氣中彌漫著塑膠臭味與某種中人欲嘔的氣味,那讓他想起小時候父親燒烤籠子裏老鼠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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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5 15:56:58 |只看該作者
車上,搜證人員小心翼翼地取准角度拍攝照片,法醫則在車廂後部檢驗著屍體。火苗似乎是從走道中間處開始蔓延的,兩旁的皮墊座椅被燒得最嚴重,裏頭的鋼制彈簧也都變成碎片脫落在地。

阿浪繞過散落在走道上,猶在冒著白煙的雜物堆,直來到屍體跟前。令人怵目驚心地、他想他恐怕這輩子都難以忘懷的景況。

因那種氣味太過濃重,他不得不從胸前口袋取出手帕,掩住鼻子。

一具女屍垂著頭,被鐵絲反綁在座椅上,除了雙手前臂部分,全身上下幾乎已接近『炭化』的程度了。阿浪盡可能把目光避開她那雙失了神的眼睛。即使不經過解剖,他也可以推斷出對方應該是被活活燒死的。隨處可見掙扎的痕,固定在椅腳下、靠內側的兩顆螺絲有鬆動外翻的象,而且雙手腕部也因過度掙脫,導致皮肉脫落、深可見骨。

恐怕那段煎熬的時間還很漫長……

仔細看著,她的身上還留有被抽打的痕,大都著落在手指關節與大腿部位,處處皮肉外綻,鮮血淋漓。

隨身物品都被鑒識人員用證物袋裝好帶下了車,包括一隻停在『三點五十三』分的女用奧米茄表,以及一隻空無一物的雜牌皮包。

待法醫驗過屍,指示人員挪開屍體後,阿浪在車廂座椅側發現了特殊的記號。那是一個用黃色粉筆寫著鬥大的阿拉伯數字『81』字樣。他蹲下身來湊近細看。應該是在相當時日內寫下來的,因粉筆細末還相當新。他輕拍著搜證人員的肩膀,示意他拍張照存證。

『阿浪,看得真仔細哪!』車廂外,裘老不知是鼓勵還是嘲諷的語氣說著。

雖然他是將自己領進門的前輩,不過阿浪總不太喜歡他。除了他大而化之的行事風格外,倚老賣老的心態也讓他有些兒受不了。只是運氣似乎總站在他那一方,辦案過程中往往讓他搶得先機。但阿浪寧可照著規章行事,步步營總讓人心底覺得踏實些。

和其他同期的幹員私下聊起來時,阿浪總稱呼他『那個老滑頭』。

鑒識人員在附近持續搜索,在火勢未及的區域內,找到了一支被燒灼過的藤條。長約三十五公分,前端被打得分綻開岔,上頭還留有疑似血的紅漬。

『死者身上有被鞭子之類擊打的痕,不過應該不足致死。從口腔內留有煙渣來看,應是被燒死的,不過還要再進一步確認。』法醫對檢察官說道。『聽消防人員說,是清晨四點多起火的嘛……從屍身的狀況來看,死亡時間估計是在三、四點前後。』

屍體運走後,搜證工作暫告一段落,其他人員也紛紛撤離。現場留有員警站崗,在案件偵察終結前,必須要盡可能保持現場原狀不動。

檢察官一走出警戒線外,記者們拿著攝影機、麥克風一湧上前。他簡單交代了幾句『死因還要等解剖、身分有待確認』之類的應付話,隨即上車走了。

『喂,走了吧!』

裘老把吃完的垃圾打包起來,隨手扔到前座上。朝阿浪呼喚道。

阿浪趴在車邊,感覺渾身好象虛脫一般。剛才的情景讓他難受不已,飄溢在空中的那種燒灼蛋白質似的氣味,仍在他胃中不停翻攪著,很不舒服。又再休息了幾分鐘,阿浪終於回過神來,費了好大力氣打開車門。

『會習慣的!會習慣的!』

裘老搖搖頭笑著。不過一聞到車內漢堡空袋散發出來的洋蔥氣味,阿浪終於忍不住推開車門,偏頭『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八十九年六月二十八日 AM 10:23 萬芳醫院

李成景懷中抱著厚厚的萬用記事本,快步地跟在這位姓鄭的男人後面,穿過擾嚷的醫院大廳,搭上電梯通往六樓病房。

原先,同學們推測那則BBS上頭的征人事,大概是某些老鼠會想在醫院裏搞直銷的噱頭,他也是半信半疑地寄發個人資料,不料很快就獲得回音了。回函裏的辭意懇切,看來不像是作的模樣。

這兩天,學校開始放暑假,各科成績也都全部公佈。這個漫長假期,李成景已經確定得留在臺北打發著過了。因此,他決意去爭取這個獨特的打工機會。

『對警察這一行熟悉嗎?』

當他依約定時間,在『麥當勞』和對方進行面試時,那位自稱『鄭先生』的人劈頭這問道。

李成景愣了一下,隨即意會過來。『還算熟,我爸爸就是警察。』

『我看過你的簡歷了,具有寫作經驗,很好。』鄭先生滿意地點點頭,邊翻動手上的資料。『是這樣的,我有個好朋友,一位退休兩年的老警察。他患了肝癌,已經是末期了,醫生預測他大概活不過農曆年。』

說著,對方看了他一眼,『最近他托我找個人,能夠幫忙寫本自傳之類的東西,長度大概是五到十萬字左右。沒問題吧?』

『這兩個月嘛,我會盡全力的。』雖然沒有幫別人立傳的經驗,不過對自己的文筆有著相當程度的自信,所以他還是打包票承擔下來。

『很好。這位警探人不錯的,有時難免因病情的關係,脾氣或許會暴躁些。不過我想你和他溝通上應該是沒太大問題的。』他帶著笑意望向成景。『你應該可以勝任愉快的,我看得出來。』

『那……出版社那方面談妥了嗎?』

大概是他們的經費不足,所以才會冒險找個工讀生來自傳執筆吧?李成景暗自揣測著。不過,究竟是哪位值得大書特書的名探,竟拮据得找不到合適的人來捉刀?

『不,這本書不會面世的,那是他打算留著自己看的,想做傳家之用的吧,我想。這兩個月,你只要負責把他口述的內容用電腦打字交給我,我會再找人裝訂成冊、做個漂亮封面之類的,這樣就算完成他的遺願了。』

『會想自己立傳的話,這位警探一定有著什樣轟轟烈烈的事了?』

『你得自己去問他囉!』對方揚揚眉,神秘地笑了笑。

就這樣,談妥其他部分的細節後,鄭先生便領他到未來兩個月的『工作地點』來熟悉環境。六樓的病房區,安置的多是從加護病房移出、病情較穩定的患者。經過長廊的時候,李成景看見盡頭處有一名初老的婦人,似乎正了床位問題,而怒氣衝衝地和兩位護士爭吵不休。激烈、誇張的肢體動作讓他留下深刻印象。

鄭先生也朝那兒張望了一下,但沒說什。接著他們走到挂有『六一四』門號處,推開病房門。一股混雜著藥水、沙威隆洗劑、排泄物的濃厚氣味撲鼻而來。

除了三個躺在床上的病患外,其他人的眼光紛紛移轉到來客身上。

『孫先生是與其他二位室友住在一起的,』鄭先生解釋道。『了怕會對他們造成干擾,所以訪談的時間定在早上十點以後。』說著,他帶頭朝最靠窗的床位走過去。原本靠著窗看書的女孩站起身來,朝鄭先生點頭招呼一下,側著臉好奇地看著李成景。

這位眉清目秀的女子,帶著小家碧玉的羞澀,大概十九、二十歲左右,笑的時候臉頰會浮現兩個淺淺的酒渦。『這是孫先生的女兒,淑華。』

鄭先生略略俯身,確認床上病人是清醒之後,便輕拍著對方垂放床沿的手,招呼著:『老孫、老孫。』

孫先生回過神,雙眼霍地明亮起來,微微一笑,伸手拍拍床沿。淑華走過來,搖動床頭轉輪,床的上半部慢慢高,女孩再將靠枕挪到他的頸後,讓他能夠不費力地靠著說話。

理著平頭的老警探,很舒適似地眯著眼,端詳著眼前這位穿著不甚得體的西裝、臉上仍帶著青澀、甚至是稚嫩模樣的年輕人。這個小夥子正努力裝出一副勇於任事的派頭,只是他的兩隻手一下貼著身側、一下又抱在胸前,似乎正發愁該擺怎樣的姿勢才算合適。

『我是孫伏道──輔以正道。同學,你叫什名字?』

『孫先生你好。我是李成景。』

『我跟小鄭說,得找台大的同學來,因台大學生是最優秀的,不是嗎?』

李成景禮貌性地笑了一下。他看著對方的臉,某部分似乎存在著似父親一般的共同點。歷經了歲月與病魔的侵襲,讓他老態畢露。寬闊的臂膀暗示著這位老人年輕時也有副精壯的體格,但是嘴角邊的口水痕、皮包骨的清模樣,卻毫不留情地宣示著人生盡頭的里程碑。唯一不變的是……

那雙銳利的眼睛!眼中時時躍動的精光,仿佛能夠直透人心、無所不知一樣。父親也有著相同的眼神,那是歹徒辨認便衣警探們的唯一方式。

『成景、成景……成就美景,不錯、不錯。往後得請你多多指教呢!』

『成景的爸爸也是同行哩!』鄭先生插口進來說道:『他的寫作經驗相當豐富,還曾經拿過文學獎,將來立志想要當小說家哪!』

『沒啦、沒有……』李成景的臉一下紅了起來,羞赧地擺擺手。

『寫小說,那我的故事應該會很精彩吧!不曉得令尊官階是……』

李成景正要答話,忽然被重重的甩門聲給敲斷了。他回過頭去,方才在走廊上與護士爭吵的婦人,滿臉慍色地走了進來。在其他床位看護病人的家屬們不耐煩地別過了頭去。

『就光花心思在一些有的沒的事上,傳家寶?傳你個頭。連自己的床位都不懂得去爭取,你還爭什正義公理?家裏的錢都快花完了,你還花錢去作自傳?你有什好立傳的?啊?你個屁東西!』她臉上的妝都花了,一走近床邊,便連珠炮似地指桑槐起來,罵著罵著,不知出於憤怒還是絕望,她竟然雙手掩面,走到窗邊像個小孩子似地,嗚嗚哭了起來。

老警探臉上的肌肉略微牽動幾下,沒有出聲,像是看著別人的家事一樣,臉上仍挂著那副不以意的笑容。一旁的女孩恍若無事似,自顧低下頭,在膝頭上繼續折弄著什東西。

第一次的面試,也可算是李成景的第一份工作吧,就在這尷尬的氣氛下,草草結束了。

八十九年六月二十九日 PM 2:37

文山區興隆路上

偵防車內的阿浪雖頻頻打著呵欠,但仍得強打起精神操控著方向盤。昨夜他值勤到淩晨三時許,今日又馬不停蹄地跟著走訪各地,算算闔眼的時間還不到四個小時哩!而助手座上的裘老,倒是精神奕奕地看著膝上攤開的卷宗夾,裏頭是一堆法醫報告跟相關的筆錄。

死者陳碧英,四十四歲,台南人。根據驗屍結果,確認是被濃煙嗆死的。身上有二十多道抽打新傷,力道相當大,經過比對後應是現場遺下的那支藤條所造成的。

『八成是哪個懷恨的應屆畢業生幹的吧?』裘老自顧嘀咕道。

她的家人只剩下嫁到桃園的妹妹。警方聯絡她過來認屍,雖然對方的神態十分哀戚,但總感覺有些冷漠。阿浪直覺姊妹倆平日的感情或許不是很好。

陳碧英是在文山國小任職的社會科教師,教學資歷有二十二年了。據同事說,六月二十五日正逢學校的第三次段考周,陳老師監考完畢後,大約四點半左右便離開了辦公室,沒有別人和她走在一道。

透過教職員的協助,他們知道,陳老師自己在附近賃屋而住,迄今未婚,除了同事外,身旁似乎沒有再更親近的友人。


當天,究竟她是怎離開學校的?

校門口的警衛表示,陳老師是騎著一部五十CC的紅色速可達機車上班的,那天離去時還沖他點頭招呼一下。裘老調出監視影帶觀看,不過因擺置角度的關係,陳老師的身影並沒有入鏡。

他們簡單地在辦公室內做個訪談,想瞭解死者平常的生活情形,不過並沒有得到更進一步的線索。離開學校後,他們直驅陳老師的住處,那兒還不到十分鐘的車程。

他們先在住家附近梭巡了一陣,找到那部紅色機車。阿浪戴上手套,在前座的置物箱裏翻找一下,準備聯絡鑒識人員過來。

『看來她是先回到家了。』阿浪說。

公寓位於住宅區的巷弄內,對面正是一所私人養老院。二樓公寓的信箱塞滿三份報紙。裘老也在信箱內查探了一番,不過都是一些無甚幫助的廣告、帳單等雜物。隨後,他和阿浪一道進入了公寓內。

少了女主人的房間,空氣變得有些冰冷與潮濕。裏面的佈置相當高級,手工制的沙發、地毯、家具等,雖然顯得有些俗豔,風格也不太搭調,但顯然是花了重金去打造的。

『這位老師可真是懂得享受生活啊……』裘老輕輕撫摸床邊的高級音響,不禁咋舌道。

電視櫃上擺了幾組照片,大都是陳老師的獨照,其他幾張則是校方團體旅遊的照片。

『喵嗚』一聲,阿浪低頭一看,一隻貓兒走近腳邊磨蹭著。

沒有任何與案件相關的線索!

他們找不到任何日記、可疑的字條、留言,能夠稍稍點出破案的蛛絲馬,仿佛她就這無緣無故被殺害了。

今年適逢新政府當家,政經情況都一直不太穩定,眼下又傳出這種駭人聽聞的案件,這幾天在國會一直是在野黨開炮的題材。

『在這裏停一會兒吧!』無功而返的途中,裘老指著一座陸橋,示意靠邊暫停。

阿浪熄了引擎,讓他下車。這附近大概有哪家裘老熟稔的店頭吧,他想。雖然到市刑大才不過半年,但他已經學會什時候該睜一眼,閉一眼,儘管那些事跟他以往學校裏所學的東西相互抵觸著。

鄰街外的電視櫥窗正播出命案的相關報導。鏡頭帶到命案現場,專案小組羅組長掙脫重重攝影機包圍,邊低頭揮手,表示一切無可奉告。隨後,畫面又切回到文山國小的校門外。年輕的記者不分青紅皂白地,拿支麥克風便沖著中午放學回家的小學生採訪起『感想』來。

小學生們天真地呢喃著幾句『很難過、很害怕』之類的話語,不過一看到鏡頭,卻又三三兩兩地轉過身,吃吃笑著。

根據他們側面打聽的結果,其實陳老師的風評並不是很好,有的同事還背地裏稱呼她『老處女』。因喜歡體罰學生,她曾與不少家長起過衝突,甚至連教育局也留有備檔存查。此外,她曾利用教師優惠存款來從事放貸業務,一直是引起爭議不斷的問題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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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朝『財殺』的方向去著手會比較有眉目吧?阿浪心想著。

十多分鐘後,裘老踅了回來。阿浪注意到,他側邊的口袋鼓了起來。

『我突然想起來,火場裏頭有件特別的事。』

轉返辦公室途中,裘老忽地這說著。

阿浪不感興趣地應了聲。他覺得是對方想和緩氣氛,所以隨口這說著。

『你不覺得,那輛遊覽車被燒得太嚴重了嗎……』

『因那是起火源嘛!』阿浪嘀咕道。『看不出來有什稀奇的。』

裘老自信滿滿地搖搖頭。『不對,不對。有些燒灼的痕是掩蓋在鏽斑下面,這是很重要的喔!』

阿浪不置可否地聳聳肩,不置一語。



八十九年七月三日 AM 10:18 萬芳醫院病房

昨夜,李成景試著上網搜尋關於『孫伏道』的資料,希望能夠找到一些受訪者的背景線索。他原先以可以在什驚人的社會事件中,看到這位老警探的名字,不料卻都一無所獲。

『他究竟是了什,想幫自己立傳呢?』李成景納悶地想著。不過,他當然不會傻呼呼地就這問出口,相信以後一定可以慢慢探究出來的。

因此,直到在今天約定的時間踏入六樓病房時,他對整個採訪形式還是一點主意、一絲想法也沒有。

孫先生已經在等著了。他坐在床上,帶著老花眼鏡仔細翻看聯合報。一聽到有開門的聲音,他馬上略低著頭挑高眉毛,從眼鏡上方的縫隙注視來客,隨後親切地朝他微笑示意。

孫先生的老婆、女兒都不在病房內,大概是孫先生請他們回避吧?或許有些話得單獨面對著陌生人,才能暢所欲言。

孫先生請他坐在先前淑華坐的那張窗邊椅上,隨意地問候幾句,並喃喃地叨絮著老伴正值更年期,火氣可能大了些,希望他別太放在心上。

『小李……叫你小李行吧?我不習慣將夥伴連名帶姓地一起叫。小李,我希望從今天開始,你能夠儘量每個禮拜來個三四次,因我的時日無多了,有時可能會出現什緊急狀況,把進度耽擱下來……錢不是問題,鄭先生會負責打點的。』

『孫老,您不必太擔心這個,我瞭解的。』和這位元風中殘燭的老人對話,李成景心裏驀地難過起來。超乎經驗法則的工作內容,也讓人感到幾分不真實。

『那我們就開始吧!』老警探大聲宣佈道。『怎談會比較方便呢?就當一般說故事這樣可以嗎?如果把它寫成小說的樣子也是很不錯的。』

成景忙不地點著頭。說故事的形式是最好了,否則他根本不知道該怎一問一答地來採訪對方。

『就當是聽孫老說故事吧,一切都放輕鬆,』他取出答錄機放在病床旁,攤開記事本擺在膝上。『而且內容一定很精彩罷,所以您才想把它永遠寫下來,留作紀念?』

老孫淺淺一笑,沒有回答。

『嗯……民國六十九年間,我從澎湖轉調到臺北縣淡水,在鎮裏的派出所服勤。那個時節,沒有背景、沒有學歷的人,想掙個位子都很難的。唯一可以憑藉的也只有工作年資罷了,之前我已經在離島幹了六年的警察。

『當時的淡水還沒像這時那開發,居民主要的收入大都以捕魚主,觀光收入只占極小的一部分。警察的勤務相當單純,頂多是人口普查、交通管制、巡邏值勤等……』

說著,老警探的眼中流露出了不勝懷念的眼光。

『我在那裏當差半年後,我們所屬的轄區發生了一件凶案。這在當地可真算是一件大事。即使是我們在那裏當了四年的主管,也從來沒有在轄區內發生過重大命案……打個岔,當時那個主管姓嚴,聽說最近在警大那裏擔任教職,這跟後來的情節有些牽連……我說得語無倫次地,不會麻煩吧,我剛剛應該先說的。』孫老帶著歉意微笑說。

『沒關係,您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我會再重新整理過的。』李成景道。

『好,』孫老清清喉嚨,繼續說道:『我對那件命案記憶相當深刻。十月十一日,恰好是國慶日隔天,淡水也剛步入深秋時節。我是第一個接到命令、趕赴現場的員警之一。那是一個路過民發現屍體報的案,對方可能怕受牽連,所以不願留下姓名。現場是在業道路旁的草堆裏,當時還是天剛破曉的時候,路上還彌漫著一股薄霧。因報案者已經離去了,所以我和另一位夥伴分頭在現場搜索著。

『照理說,如果會讓路過的行人不經意地看到,那屍體應該就在路旁顯眼處。不過我們來回一陣,卻沒有絲毫發現。接著我們決定,再往草叢深處進去查探一番,確認是不是有人惡作劇亂報案。那裏正是一片芒草堆,幾乎有半個人這高,一般人沒事兒是不太可能走進去的。我們劃定搜索圈,便分頭去找。』

說到這兒,孫老停頓一下,喘口氣後繼續說道:

『我用警棍一邊撥開芒草叢,一邊仔細搜索。花費了好半天工夫,制服也被露水濕透了大半。正打算走回頭時,腳下突然被什東西絆倒。我踉踉蹌蹌站穩腳步,回頭一看……』

他轉過頭來凝視著李成景,眼中透出一絲奇異的光芒,後者覺得全身突然寒冷起來。『那是我近七年的警察生涯頭一遭看到兇殺案的屍體,當然,交通事故那就不算了。首度發現那具屍首的震撼,至今還是深刻地留在我的心中。

『那個人呈大字形,仰躺在草堆上。他的上衣被人掀起,在肚皮上被人用利器刻出一道鬥大的阿拉伯數字,一道「2」的血痕。他的左手腕被齊掌切掉,鮮血還在汩汩流淌著。那雙怨氣沖天、不肯瞑目的眼睛,始終直勾勾地瞪著我……一直到我的同僚找過來,我才驀地回過神。我不知道被這樣恐怖的景況震懾多久了。』

『後來呢?』

『當然是聯絡相關人員來進行勘驗、辨識等工作了。』孫老昂起頭,長籲一口氣,仿佛從那緊繃的情緒略略回復過來。『死者的身上找不到任何證明文件,不過從他的穿著上看來,我們判斷應該是淡水本地人。

『我和我的夥伴在那時候立刻發現關鍵所在:那個案發地離業道路至少有十五公尺以上,而且是埋沒在茂密的芒草堆裏,還有,死者身上的血未幹!』

『那……』

『是的,報案者很有可能就是兇手!』孫老點頭肯定他的想法。

『可是沒道理呀?』李成景說。『一般的兇手不都應該儘量把屍體隱匿起來?什又要主動去報案呢?』

孫老輕輕搖搖頭。

『還有更詭異的哩!那個用鮮血寫就的「2」的字樣,並不是致命傷!當時我的直覺告訴我,這應該是兇手故意留下的暗示。』

『什暗示?』

『我想,應該在暗示著,某處還有編號「1」的被害者……』

不知什時候,淑華走了進來。正聽得入神的李成景驀地嚇了一大跳。

她把桌上水瓶拿過來,倒杯白開水給父親,沈浸在回憶中的老警探,似乎也被當時的情緒所感染,兀自喘息不已。李成景知道該是離開的時候了。

他草草收拾一下東西。淑華一直送他到電梯口,走廊上她似乎開口想跟他聊幾句,不過直到成景離開六樓時,他們什也沒說。

八十九年七月七日 AM 2:23 臺北市刑警大隊

『阿浪,我可能猜出兇手在現場那樣佈置的用意了。』

在出人意料的當口,裘老突然開口這說道。

他們正在警局內沏壺老人茶,希望喝口濃茶能提提神,只不過疲憊卻還是漫天席地侵襲上身。阿浪停下斟茶的手,望向他:

『您是指兇手何選在廢車場棄屍、現場的數位、還有陳老師的慘死……』

裘老點點頭,接著從公事夾裏取出一份牛皮紙袋。

『還記得我先前跟你說過,那輛車曾有被燒灼過的痕?』他從紙袋裏取出了幾張傳真照片,全是那部遊覽車自各方位拍攝的影像。『我心底覺得十分納悶,不過沒有車牌號碼,查起來很費事。於是我試著從車身上注記的旅行社打探,果真查清它的底了。』

阿浪默默翻看著桌上那堆照片,等著對方繼續說下去。

『還記得發生在八十一年的那樁慘案嗎?』

遊覽車、老師、大火……阿浪腦中霍地靈光一閃。『難不成是那件健康幼稚園火燒車意外?』

『完全正確!』裘老一拍大腿,說:『這起命案的現場,正是那部發生過二十三人火燒車意外的遊覽車!』

阿浪聞言不禁咋舌,那部車竟然正是八年前那樁慘案的主角!他把檔案資料順手拿起來翻看。

八十一年五月十五日,健康幼稚園師生向泰北遊覽租了車號AA-581遊覽車,前往桃園縣進行戶外教學,不料車行平鎮時,疑因錄影機的變壓器故障走火,導致整部車陷入火海,造成師生共二十三人罹難的慘劇。

裘老把從該轄區分局傳真過來的存檔照片拿給他看。果然,外觀和案發現場的那部車正如出一轍。

『我原先也想不透兇手何要安排這些,難不成是巧合?不過當我想起了那個編號,卻有了新的想法。「81」,和火燒車發生的年代不謀而合。死者被活活燒死,也正和當年林靖娟老師是一樣的。』

『……他這樣做,目的是什?想向因公殉職的老師致意?』阿浪滿臉迷惑地說。

『如果只是那樣,還比較令人放心哩!』裘老咕噥著。『雖然因地緣關係,沒辦法完全照那意外來模仿,但兇手還是盡其所能地,照案發時的樣子來加工佈置。你不覺得奇怪嗎?陳老師是在下午四、五點左右,于文山地區一帶被綁架,但兇手還是不辭辛勞地要把她帶到南港地區下手,這十分不合常情吧?』

『對方肯定是個瘋子…還是個相當敬業的瘋子……』阿浪站起身,戴上警帽。『我們再出門去查查吧,今天從她身邊的人著手?還是清查那些有借貸關係的人?』

裘老慢條斯理地把手中餘茶一飲而盡。『你還是沒聽懂?我有預感,如果光在她身邊的人際關係打轉,是不會有結果的。』

『那……您老的意思是,咱們就坐在這兒,等著兇手上門前來自首是吧?』

『你這小子根本冥頑不靈嘛!還是沒睡飽腦袋糊塗了?』裘老齜笑道。『我說,說不定我們該從八十一年的火燒車案件來清查,看看陳老師在其中究竟扮演什樣的角色……更糟糕的是,我覺得這不會是最後一起,而且以後會愈來愈棘手!』

裘老帶點輕視神色,看著年輕氣盛的夥伴,同時信誓旦旦地說著。

早上,O六二六專案小組召集所有的偵查員,彙集所有的線索,並就當前的調查進度開了個會議。不過,案情仍是沒有多大進展。會中重新分配了幾條路線,要求限期調查完畢。

『每個人要多花點心思在上頭!這件案子相當受到高層重視,我要你們每個人卯起勁來用力查!』組長一拍桌子,大聲說道。

八十九年七月十二日 AM 10:08 萬芳醫院病房

『孫老,我原先以你打算寫自傳的。』李成景說。『或許你該在這段故事前,先交代一些自己的生平、簡歷之類的資料才對。』

『那只是我跟鄭編輯的說法,方便他幫我找個合適的人罷了。我老孫算哪根蔥啊,要立傳也還輪不到這邊哩!』孫老擺擺手,吃吃笑了起來。『那些枝微末節都不重要。我要的是,你只消把這樁案件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完完整整記錄下來就成啦!至於老孫姓啥名啥,都不重要。』

李成景也跟著輕聲笑了起來,了怕打擾到鄰床仍熟睡的病友,他今天得特別放輕交談的音量。那對母女不在房內,孫老的狀況看起來也很不錯。

『孫老,你想說的應該是一樁重大的社會事件,可是什報紙上都沒有記載呢?當時也沒有被公開?』李成景追問道。

孫老靜默了半晌。

『因沒有人相信真相,它被掩蓋了。』

『被掩蓋?什?』

『因,真相很可怕。』他幽幽歎口長氣,有些無力地說。『也不知道留下這個紀錄是好是壞、是福是禍……別想那多了,我們趕快開始吧!』

李成景聽得是一頭霧水,不過想想現在還是別問太多的好。他伸手壓下『錄音』鍵。

『和我們所料想的一樣,死者是當地人士,身分很快就查明了。他叫郭泉,六十二歲,是個獨居的老兵,他住的地方離案發現場不過一公里。鄰居說,郭泉在八裏城隍廟打雜,每天約莫五、六點就搭渡輪過去,看來應該是在途中遇害的。

『我和同僚跟主管報告,希望把勤務中心的報案電話錄音留存。而且我把關於「2」的推測說出來,只不過大夥兒卻都嗤之以鼻。』

『什?』

『因大家覺得太匪夷所思啦!當時的光景可不比現在的社會,什都可能發生……偏偏我當時不知哪兒生來一股蠻勁兒,篤定這是一件仇殺事件,也就是兇手把有牽連的人逐一殺害,並留下編號順序來出氣,好讓接下來的人心生恐懼。』

『接下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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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專案小組清查郭泉的人際關係,分別從財殺、仇殺的兩方向著手,可是卻都毫無頭緒,從他周邊看不出有這樣的可能性。連環的復仇案,或許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罷了,不過我卻一直朝這個方向搜索。

『當時我也研判和郭泉出自軍中的背景有關,想從他舊日同袍中尋找線索,不過卻一直找不到那個可能是編號「1」的犧牲者。』

『是了,孫老,你還沒有說明,郭泉是怎死的?』李成景翻看了一下筆記本。

孫老猛地一拍大腿。『你看看,我這個老糊塗,這關鍵的東西竟然給忘了……法醫解剖的結果,發現致命傷是在後腦,應是某種棍棒之類的鈍器敲擊所造成。手掌被鋒利的寬刃刀切下,像是菜刀、開山刀一類的。

『我們在現場沒有找到兇手遺留下的痕,只能判斷出,對方是在業道路上伏擊郭泉,然後將屍體拖到草叢中,將手掌切下來。斷掌一直沒有找到,動機也不明白。但我還是很篤定應該跟「復仇」一類的事相去不遠。

『是了,法醫還說了一件相當值得參考的線索。屍體的身上留有多處刀傷,但手臂上倒是相當乾淨,可見是生手所幹的案子了。』

『什?』

『道理很簡單哪!』孫老望著他,說:『當時郭泉後腦被毆擊的時候,已經是意識不清的狀態了,而兇手再用刀刺殺時,卻因經驗不足,下刀時害怕不能命中要害,所以出手才會太過哩!』

聽著對方這樣鉅細靡遺地講述案情細節,李成景感到有些噁心。他連忙轉移話題,問道:『那……當時報案電話的錄音呢?』

『我們去勤務中心把報案電話轉錄了一份出來。整個過程大概不到半分鐘,而且對方可能故意蒙住電話筒,聲音非常模糊,聽起來相當吃力。

『我們當時把那卷錄音帶複製了好幾份,希望拿來供作辨識用。我後來也托人把它製作成CD唱片來保存,聽說這樣可以存放比較久……想聽嗎?我叫老婆從家裏帶來了。或許可以給你什樣的靈感也說不定哩!』孫老半眯著眼睛,促狹地笑著,伸手從床邊的櫃子取出一卷錄音帶。

李成景按停答錄機,把帶子換過來,然後戴上耳機仔細聆聽。

前頭是一段『茲…茲…』的交換機雜音,接著是勤務中心小姐的詢問,然後就是對方低啞的嗓音:『在往河邊的二號業道路……有人倒在那裏……』

那裏頭的聲音很微弱,同時不斷有雜音在干擾著。好象對方在很遠的地方輕聲說話,而且很快就被風給吹散了。

聆聽著二十年前一樁凶案的關鍵對話,一種奇異的感覺瞬間湧上心頭。他仿佛穿越了時光隧道,更貼近了那個年代。

三十秒不到的對話,在勤務中心不斷追問對方姓名、聯絡方式的僵持下,緊接著一聲『喀嚓』而突兀地結束,答錄機暫態便杳無聲息了。李成景換過錄音帶,把它還給孫老。

『你們沒有做聲波辨識之類的檢測?』

『那個年頭哪有這種勞什子東西……』孫老搖頭苦笑著,『還是先聽我講完吧。』

『不像現在每個人身上都有支大哥大,那時候的通訊並不發達,鎮上有電話機的人寥寥可數。一經確認報案電話是從公共電話打出來之後,嚴主管立刻找人去查扣鎮上所有的公用電話,包括旅社、學校等。其實鎮上開放使用的,也只有國民黨黨部辦公室前面那一支罷了。』

說到這裏,孫老喘著氣停了會。接著又眨巴眼睛,故作神秘地說:

『我們會同鑒識人員,一道去檢查了那鎮上唯一一支的公用電話,不過沒費什工夫,馬上便發現了下一個線索。』

『是什?』李成景屏息靜氣地聽著。

『你們在話筒上、還是那些硬幣上找到兇手指紋了?』

『不是,不是,是更「直接」的物證哩!』孫老說。『在公用電話的退幣孔裏頭,我們找到了一截右手食指。』

李成景突地打了一陣寒顫。『郭泉的?』

孫老搖搖頭。『看那狀況,已被截下來好一段時間了。我想應該就是編號「1」的受害者的吧。』

八十九年七月十四日 AM 9:48

南港研究院路四段

『自動一點嘛……不要每次都要前輩提醒你!』裘老催促著。

阿浪搖頭苦笑,沒奈何地,伸手把車上的CD唱盤換成『鄧麗君』紀念合輯。兩人在音樂這方面品味始終天差地遠,阿浪喜歡聽熱鬧的流行歌,裘老則偏愛溫柔老歌。雖然一開始會有些衝突,但他們已經取得妥協了。只要誰掌控方向盤,誰就有權利放自己愛聽的歌。

他們在半路上靠邊停了一下。因裘老看見有阿婆在賣彩券,刻意停下車來光顧她的生意。不知出於什心態,每次看見有老阿婆在街上兜售公益彩券時,裘老就一定要下車買一張,晴雨皆然。



『不會中獎的……老天爺不會因你的好習慣,就給你中個一百萬的。』阿浪挖苦道。

『好歹可以積積陰德呀!』裘老反唇相譏道。『說到習慣嘛,如果常亂罵髒話,可是會下拔舌地獄哦!』

阿浪嗤笑一下。雖然裘老有他的怪癖,但自己也有人皆知的怪習性。每當心中緊張的時候,兩邊的眼皮就會不聽話地亂跳著,非得要狠狠地大聲罵幾句髒話,待膽氣壯些後,才能把它給止下來。雖然是從小而來就有的特性,不過初次出任務時,還差點得罪同袍呢!

先前在死者辦公室裏所找到的疑似借貸帳本(實際上不過是隨手寫下的潦草筆記),專案小組依照上頭列出的人名一一去打聽過濾,但到現在還是沒有消息。裘老打算今天去陳老師住處與廢車場附近,詢問是否有人看到異狀。

他們在廢車場前半公里處停了下來。這裏有數十戶商家,其中還有一家附有提款機的郵局。他們向幾位元民打探消息,並試圖去調閱當天郵局攝錄機的帶子。幸運的話,說不定可以在裏頭發現到一些蛛絲馬。


一個小時後,兩人垂頭喪氣地回到車內。徒勞無功的出擊,總會讓人士氣低迷、疲倦得特別快。裘老點起一支煙,抽了起來。

『啊,或許真的像你所說的,是個路過的變態殺手幹的。所以一點頭緒也沒有。你上回說要清查八十一年的案件,然後呢?』

裘老緩緩吐出煙圈。『有啥辦法?上頭的人不支援呀!我自己透過管道去打聽,結果一點消息也沒有。陳老師既不是受害家屬,也跟肇事司機毫無瓜葛,鬼才知道那個傢夥幹嘛要來這一手呢……』

『偵三、偵三回報。』驀地傳來的無線電通報,打斷了他的話頭。裘老彎身到窗內,從儀錶板上取下通話器。

『偵三收到,請說。』

『1330前回巢,找頭頭報到。Over!』

『收到,Over!』

挂上通話器後,阿浪看看表,十二點三十五分了,吃個飯後從這裏回去恰趕得及。

『哎,不知發生什事啦,希望是好消息!』裘老坐上駕駛座,說。

回到局裏,他們徑自前往大隊長辦公室報到。

大隊長姓柯,年齡大概五十開外,行事一絲不苟、嫉惡如仇。不常與下屬談及公事以外的事。他的兇惡長相,讓阿浪打從報到起便盤算對他敬而遠之,彼此的接觸僅止於交辦公務罷了。直到在上月的『正風專案』中,大隊長對待雛妓的溫柔看顧、嚴拒民意代表的人情關說,頓時改變了他對這位面噁心善的長官的刻板觀感。此外,富於果決、魄力的領導風格,讓人相信追隨這位大隊長會有前途的。

看到兩人走進來,柯大隊長從椅上站起身,朝角落的電視機按了下遙控器,指著螢光幕說:『這是先前錄下來的即時新聞畫面。我在裏頭看到一個很有意思的東西。』

新聞主播正播報今天上午九點二十分左右,在三重附近的一所養蜂場裏發現了一具死屍,死者是年近五十的女性,至於身分、死因還正在調查中。緊接著鏡頭切換給SNG畫面,未經過整理的拍攝顯得有些紊亂。顧及播出尺度,攝影師小心地避開屍體,鏡頭盡在四周打轉兒。

『哼,這些記者真是越來越有效率了,不是嗎……注意看,在右邊那裏!』大隊長指著螢幕角落,不過鏡頭卻一閃而過。他重新倒帶到那個地方,把畫面停格。

『看起來好象是粉筆寫的,是不是74?』

阿浪和裘老貼近電視,雖然那黃色字的數位寫得並不小,但因取景角度的關係,他們還是看不真切。

接下來大隊長切換到第四台的新聞頻道,正好趕上了整點新聞。除了有一旁的走馬燈說明外,主播也以兩分鐘的長度報導這件命案。『今天早上在「清境蜂園」發現了一具女屍,死亡時間約有一天,目前查清死者的身分是同德國中老師蔡麗美,至於是自殺還是他殺,檢警雙方還在做進一步的確認。』

(又是教師!)他們兩人面面相覷著。倘若這個疑慮成真,那離上一樁案子也才經過短短十八天而已呀!

接下來的鏡頭精簡了許多,僅在現場匆匆帶過一遍,他們沒有再看到寫有數位的那面牆。

『我跟他們轄區通過電話了,因死者也是教師身分……加上現場留有可疑的記號,就算那是轄區外的案件,我想我們還是應該去那裏實地瞭解一下。你們兩個人換上便服,立刻出發。不要干涉他們辦事,查清是否有關聯後,就儘快回來找我報到。』

兩人大聲答應,領命出門去了。

民國七十四年間,究竟發生過什事了?

八十九年七月十四日 AM 10:03 萬芳醫院病房

『真不好意思,昨天讓你白跑了一趟。』孫老側躺在病床上,帶著歉意的神情說。『這是每個禮拜例行的放射治療,只不過沒想到會剛好排在這段時間哩!』

昨天李成景照著約定的時間過來,但卻撲空一場。原來孫老的鈷六十放射治療恰好排在這段時間,他只好打道回府了。只是今天他的臉色還不是很好,淑華坐在旁邊照看著。

『不會的,』李成景說。『這得順著孫老的身體情況,強求不來的。不過這幾天來倒有點像聽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一樣,哪一天沒聽到會覺得少了什似地!』

『一千零一夜是吧,呵呵。』看著自己手肘上數不清的針孔瘀青,孫老嘴角微微一揚。『幹啥做這該死的放射治療,有什用呢?我也很清楚自己的情況,來日不久囉,實在沒啥道理多拖磨下去,多拖累他們……』

淑華默不作聲,別過了頭去,自顧抖弄著手邊一個花花綠綠的玻璃瓶。好象是不耐煩,又想回避這個問題似地。

沈默半晌,李成景鼓起勇氣,誠懇地說:『不要這樣想,孫老。您要堅強一點,他們勇敢地活下去,一直活下去……不管治療有沒有用,至少……至少讓他們多一點時間來陪陪您……』

孫老饒富興味地看著他,接下來壓著胸膛、吃吃笑了起來。『就像是心戰喊話?你是第一次對快蒙上帝寵召的人說這種話的吧?』

『我……』

孫老又是一陣大笑。『好諷刺、好諷刺。你知道嗎?有好幾次,我們得對那些想輕生的人喊話,希望他們不要做傻事,管他們是想要往樓下跳、抱瓦斯筒的、還是拿著刀威脅警察……我們喊著自己也不相信的場面話,喊些什現在也想不起來了,不外乎就是希望他們看開點、相信將來情況會改善之類的……只是沒想到,到頭來竟然是個小夥子這樣對我喊話,哈哈!』

李成景臉紅了起來,不自在地笑了一下。接著他想起什似地,打開了筆記本,把夾在其中的幾頁紙拿給他。

『孫老,這是前幾天你的述,我做了整理。我想或許先拿給你看看,是不是你想要的那種樣子。』

孫老要女兒拿過來他的老花眼鏡,伸手接過那份電腦繕打的文稿,細細看了起來。一旁的李成景局促不安地等待對方的反應。畢竟這是他第一次寫作這類的東西,耗費他整個下午的時間,好不容易才寫出個樣子。

『整體而言是很貼切了,』數分鐘後,孫老摘下眼鏡,把原稿還給他。『不過,或許還不急著寫,等整個事件有個更完整的輪廓了,你的觀感應該會跟現在不同,屆時你再動筆也不遲。』

李成景點點頭,取回稿件,重新夾回筆記本中。雖然不太清楚孫老話中的意思,不過他心裏有點失望,原先期盼著對方會有幾句讚美的話語。

『那我們今天繼續……』他看了一下手錶,已經十點五十二分了。

孫老擺擺手,長呼一口氣。『不啦,我躺成這樣,想要長篇大論說故事的會很辛苦……陪我隨便聊聊吧,小李。聽你說,你的父親也是警察嗎?』

李成景點點頭。『他是高雄仁武分局的副局長。』

『那……家人的感情怎樣?他常不常回家吃飯?』

『還好啦,還好。』李成景別過頭去,說。

『怎地?』孫老詫異地問道。『你不願意談?』

『孫老,這不在咱們的合作範圍內呀。』李成景說。『沒必要談太多我家的事罷。』

『別誤會呀,小夥子,』孫老笑道:『我不是要輔導你,我只是想要知道他們的感受罷了。』

說著,他同時望向身旁坐著的淑華。

『我的感受……我的感受嗎……』李成景用很微弱的聲音,低低說著。『很差,很差。』

從小對父親的記憶就很模糊。他想起了無數個夜晚,在客廳中安慰著因提心吊膽而掉淚的母親;就讀的學校也常隨著父親職務調動而更換,能夠深交的朋友沒幾個;全家人一同出門旅遊的機會屈指可數……家的感覺,好象因父親的職業而變得淡薄無味。

『孫老,你知道嗎?』成景低聲說道。『當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有個警察父親真的很威風,在學校走路都可以頭挺胸的,不怕有人欺負我。不過到了國中、高中,那種幼稚的優越感就消失了。不管他有多犧牲、多社會奉獻,我還是寧願我的爸爸像是鄰居的水電工、麵包師傅一樣,雖然不那受人注目,但是至少可以常和我們一起看看電視,聯考的時候可以去陪考……』

『我知道,我知道。』孫老喃喃地說,聲音聽來那樣軟弱無力。『以前雖然想多親近她們,但是職務在身,不得已呀!可是,到了這個時候,卻又很希望她們能夠一直陪在身旁,真是兩難哩……』

『我的手機號碼,你記一下吧。』如同之前一樣,淑華送他下樓。『以後每次要過來前你先打個電話,因醫院的時間總是不確定,省得你又白跑一趟了。』

步出醫院去搭捷運的時候,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觸突地湧上心頭。他想起現在可能仍在外頭奔波的父親,拿起手機想撥通電話給他,不過遲疑了好一會兒,卻又硬生生地壓抑下這股衝動。

八十九年七月十四日 PM 4:40 三重市

往三重的路上,改由阿浪開車,車上正播放著張學友的『情書』。雖然裘老也不忘批評幾句『靡靡之音』之類的,但阿浪發現,他偶爾竟也會忘情地隨拍哼上幾句哩!

『裘老,您上次說的那個觀點很有意思,不過我還是覺得兇手這安排,只是泄憤罷了……你曾經辦過連續殺人的案件?』

阿浪像是想到什似地,開口問道。

『沒有。如果臺灣真發生這種案子,不鬧翻天才怪哩!以前聽人講習的時候,倒是聽說美國有不少連續殺人狂,前前後後殺了數十人才停手。後期更有「模仿貓」之類的殺手,模仿前輩的犯案手法,以向仰慕的殺手致意哩!當真是無奇不有!』

阿浪鼻孔哼了聲。『我以這類變態的傢夥,只在電影裏頭才會有呢!』

『連續殺人案嘛……其實也有可能悄悄地發生呢,』裘老看著前方,兀自思索道。『我曾經這樣想過喔,每年懸而未破的命案那多,會不會哪幾樁其實暗中有牽連,只是因沒有像這個兇手一般,狂妄到現場留下記號,所以警方才沒有看出其中的關聯呢?』

阿浪聳聳肩,沒答腔。

當他們抵達三重分局時,已經是傍晚時分了。

因柯大隊長事先打過招呼,所以省下許多客套,負責此案的刑事組組長親自出面接待兩人。對方蓄著性格的八字鬍、兩邊手肘下各打一塊大補釘,雖然年紀輕,但看起來相當練達的模樣。

『死者叫作蔡麗美,四十八歲,在同德國中擔任老師。今天上午九點左右,勤務中心接獲「清境蜂園」負責人報案,說在他的園子附近發現有個女人倒臥在那,他上前察看時已經沒有氣息了。我們聞訊後,就立刻派線上警網過去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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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5 15:57:59 |只看該作者
『死因是……』

組長雙手一攤,說:『還得等驗屍報告出來了。』

裘老有些好奇地看著對方。『怎?是因沒有明顯的外傷,所以沒辦法馬上確定?』

組長苦笑著。『不,應該算是……怎說?當我們趕到那裏,死者身上圍繞一堆蜜蜂,我們先拍照存證後,再請來蜂園主人熏煙驅散蜂群,然後儘快把屍體裝袋運回來。因死者身上有不少擦傷、螫傷、割裂傷等,所以死因究竟是不是出自蜂螫,還是得等法醫進一步確認。』

對方把現場照片一一攤在桌上給他們看。死者全身赤裸,仰臥在草叢邊,身上爬滿了黑壓壓的蜂群,四周還有不少飛舞的蜂只,阿浪耳邊好象也可以聽到那陣懾人的嗡嗡聲似地。

『恐怕也只有等驗屍報告出爐,我們才可以進一步確定這是意外或是他殺案件。』組長說。

裘老仔細翻看那些照片好一會兒。『跟死者的服務單位聯絡上了嗎?』

『是啊,蔡老師自昨天下午返家後就沒有再聯絡了,也沒有去接就讀同一所國小的兒子回家。她的同事送小孩回去時,屋內已不見她的蹤影了。推測她應該就是三點半到六點這段時間失蹤的。』

『她和先生住在一起嗎?住處離蜂園多遠?』

『不,她離婚了,跟獨子住在學校配發的宿舍裏。』看到裘老的目光,組長猜中對方想些什。他搖搖手說道:『不管是學校還是住處,完全沒有地緣上的關係,兩地相隔至少十幾公里以上。我想不出有什必要性,得讓一個婦女半夜三更跑到偏僻陌生的郊外。依我看,他殺的成分畢竟是居多的。』

『您在現場附近有發現什奇怪的符號嗎?』阿浪小心翼翼地問道。

『符號?』組長一頭霧水地看著他,接著他重新在照片上梭巡一陣。『應該沒有吧……』

『現在方便去現場看看嗎?』

『沒問題。不過小弟恐怕不能奉陪了,等一下檢察官會過來一趟。我找我們另一個偵查員跟兩位走一遭吧!』

一位身材高大的制服警員走過來敬個禮,領頭帶他們上偵防車,駛往蜂園。

『你知道,什蜜蜂會聚集在屍身上面?是被塗了蜂蜜嗎?』阿浪問道。他想起『天龍八部』裏好象也有類似的橋段。『就算是蜜蜂主動攻擊人類,應該也不會一直停留在屍體上頭吧?』

『是啊,那時我們把遺體送上車,還有幾隻蜜蜂跟著追到法醫的辦公室來哩!』偵查員回道。『我們問過蜂園主人了,他說可能是「誘引劑」的關係,所以才惹來蜜蜂的。』

『誘引劑?』裘老一臉狐疑地問道。

『是啊,詳情您可以問問蜂場主人,他會跟你解釋的。長官,恕我直言,您們是不是懷疑這起案件,跟日前那位老師命案有關聯?這事兒最近鬧得挺大的!』

裘老不置可否地聳聳肩。『目前還看不出來有那種可能性罷!』

來到了市郊,車程大約花去二十多分鐘,轉入了一條僻靜的業道路後,醒目的『清境蜜蜂生態農場』便赫然出現。鐵門兩旁的石柱上還鏤刻著兩行大字:『蜂巢自有長生藥,不留貧病在人間』。

偵查員把車靠邊停了下來。

『屍體就是在這裏發現的。』往鐵門牆邊朝裏走幾步,在茂密的草叢中,有一圈圍起的警戒布條。壓平的草莖隱約現出一個人形輪廓。『她的衣物、隨身物品散落在這裏。』偵查員在附近比畫個大概。仔細一瞧,草堆中還留有一些蜜蜂的屍體。

最先吸引阿浪目光的,便是寫在圍牆上那黃色字了。他走近了幾步細細審視著,正如他們所推測的一般,是阿拉伯數字『74』。大概有一個鋁門窗口這大,讓人不注意也難。不過,也或許就是太過醒目了,轄區的員警們並不把它視線索之一。

『這原本就在這邊的嗎?』阿浪指著牆上這個數位問。邊用手指抹了一下,看那頗新的粉筆字,應該也不過是幾天內的事。

『嗯?這應該沒什關係吧?』偵查員回過頭來,好象現在才看到這組數位。『我不清楚,或許可問問蜂場主人。』

蜂場的負責人叫作陳觀清,看起來是個老實的莊稼人。他表示,這裏是供蜜蜂採集花蜜的果園,栽種作物主要以龍眼、荔枝主。原先是他的工人發現有人倒臥在這附近,趕快喚他過來,才匆忙去報警的。

園主表示,蜂園裏主要以黃金種的義大利蜂主,連同土蜂共有四百多箱。阿浪看到園子中央有個紗帳隔起的大溫室,裏頭整齊排列著一個個有孔洞的木箱。

『死者身上的蜜蜂,都是你們園子裏的嗎?』裘老問。

園主好象害怕被牽連似地,答話時極端謹慎。『不全然啊,警官先生。也有些是附近的野蜂哩!』

『這種義大利蜂的毒性強不強?』

『這因個人體質而異。普通人挨一針頂多腫一塊、痛一陣子,可是有人天生對蜂毒過敏,反而會因此致命。當然,也有人挨了幾千螫還能活下來呢!』

『照理說,蜜蜂除了受到威脅外,並不會主動攻擊人類?』

『是啊,平常蜜蜂決不會無緣無故發動攻擊的,』園主點頭說道:『因它的螫針會留在目標物上,結果把自己的內臟拖出來,本身也是難逃一死。所以若非萬不得已,它們決不會任意攻擊人類的。』

『那留在死者身上的蜜蜂是怎回事?我看她陳屍的地方離這裏有段距離,不可能威脅到蜂群吧?』

『這點我們早上也跟長官解釋過了。他們把她搬上車的時候,我聞到了一種像是香蕉的味道,我猜那可能是一種酯化合物,也就是我們稱「誘引劑」的東西。它可以吸引蜜蜂到特定區域,方便導引蜂群采蜜作業的進行。他們把她帶走後,還有不少蜜蜂窮追那部車,因此這想法應該是不會錯的。』

兩人恍然大悟地點點頭。

『可能是有人故意在她身上噴灑這種東西,難怪蜜蜂在旁邊圍繞不去了。只是,這種東西容易取得嗎?』

『這種東西並不常用,我們這兒也沒有。大概在較具規模的農場,或是農業研究所之類的地方比較常見。』

『昨夜有沒有聽見什打鬥聲或其他奇怪的聲音?』裘老轉了話頭。

『通常晚上就我跟內人留守,住的地方離門口這裏大概有好幾百公尺,路上就算有車經過也很難注意到。我在四五點左右都會起床巡一下園子,昨晚並沒有發現什異狀。』

『這個數位呢?你知道是什時候寫的嗎?』裘老拉著園主到牆邊。

『這個嘛,我也沒注意到,不過應該不是我們寫的才對……』

對方也不太有把握地說著。

阿浪走到門外探勘一下。蜂園的出入口就在馬路邊,這條業道路通往五股,平時極少人車經過。如果兇手曾在園子附近逗留,肯定非得從這條路來回不可。

回到三重警局後,裘老把發現數位記號的經過跟組長提了一下。

『那說不定是附近野孩子隨手塗鴉的吧?』撚著八字鬍的他,對這個情報顯然是興趣缺缺。

死者的驗屍工作借用鄰近醫院的解剖室來執行。初步報告最快晚上會出來,不過詳細的器官化驗可能要到明後天了。

『我明天想跑一趟圖書館。』

回程的路上,裘老突然這說道。

來吧來吧,不要猶豫,我等著你回來我等著你回來……



八十九年七月十六日 AM 10:23 萬芳醫院病房

接下的訪談中,孫老好象要把錯失的時間、甚至未來可能缺席的時間通通都給彌補回來似地。除了幾次因醫師入內查房而中斷外,他以超乎尋常的熱情滔滔不絕地述說著。有好幾次,李成景不得不打斷談話來動筆記錄,才能夠跟上他的速度。

『法醫也確認了我的猜想,那根手指應該是來自另一個被害人,是先被殺害而切下來的。但如果你要問我兇手這做的動機的話……』他貼近李成景滿是疑惑的臉。『我們全都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那……兇手是先殺了某個人,把他的手指給切下來,然後再到淡水去,把另一個人幹掉,跑去報警,並且把手指頭留在公共電話裏頭?……這實在是不合常理呀,孫老?』

『不,我想裏頭一定有兇手不得不這做的因素在,只是一直到現在卻還沒有人能看得出來。當時的我心想,兇手在暗地裏引導著我們,應該是想要我們去發現另一具屍體,可是目的何在呢?不過既然留下了這有力的線索,我們當然不能輕易放過。』

『進行指紋比對嗎?』

『不錯,其實那時候郭泉的案情進展已告觸礁,不僅兇手身分沒有絲毫頭緒,探查軍中周邊關係的那條線,也陷入死胡同中,查不出個所以然來。因此,專案小組把重心轉移到指紋的比對上。』

『然後呢?有結果嗎?』

『很幸運地,兩個禮拜後,終於查出對方身分了。要知道那時大部分還是依賴人工作業,能在那短的時間內比對出役男身分資料,真還要靠幾分運氣哩!』孫老帶著幾分僥倖的語氣說。『他叫作潘永湟,基隆人,三四歲,職業是醫生。一查清被害人的身分後,整個案情等於又向前跨出一大步。專案小組精神大振,我們立刻動身前往基隆查訪。

『我們到了潘家以後才發現,原來潘永湟已經失蹤一個多月了,家屬也在當地警局備了案,但依舊是影蹤杳然。當他的老婆得知潘可能已遭毒手後,當場便昏厥了過去。』

『對方已經失蹤……那線索到此豈不又中斷了?』

孫老點點頭。『……沒錯,看來是如此。這裏要打個岔,得先交代一下潘家的背景。這和後面的案情發展可說是息息相關,你大可在前頭排個人物表之類的說明清楚。』

李成景『嗯』的一聲,握緊了手上的筆,聚精會神地仔細聽著。

『潘家是在唐山過臺灣那時候,在萬華一帶落腳的,直到第二代主人因移民間的爭鬥,才避禍到基隆一帶。他們最早是從事江湖郎中、廟祝一類的角色,後來在日人佔領臺灣期間,潘家子弟在醫事技術上相當出色,整個家族有七、八人都曾赴日深造。

『光復後,他們在基隆開立了「濟生」醫院,逐漸成了地方上最具財勢的望族世家。那時濟生醫院的院長叫作潘火生,也就是潘永湟的父親,他生性風流,外頭韻事不斷,這也釀成了日後糾紛不斷的遠因。』

『爭奪財?』

『沒錯!潘家幾代下來所積累的財是相當驚人的,不過有繼承身分的子弟同樣複雜得可以。了要安撫二房、三房等,據說潘火生的遺囑還曾一日數換哩!』

『太誇張了吧?』李成景咋舌道。

『這或許也是另一種有錢人用來擺平家族糾紛的方式吧!』孫老呵呵一笑,繼續說:『潘火生的元配他生了兩個兒子,潘永裕,一位相當優秀的醫生,老二便是潘永湟。後來元配死了,潘火生再另娶後室,生下了潘緒逸與潘緒達,一對雙胞胎活寶,兩個人都不成材,而潘的小妾也他生了另一個兒子,叫做潘祝庭……』

『妾?』李成景不可思議地問道。

『在那個時候很平常的啦!』孫老不以意地擺手說道。『那個時節日子難過,有的人家了攀龍附鳳,寧可不要名分,做個小的也好。其實潘老在外頭還有個女人也他生了個兒子叫潘榮成的,整天吵著要在遺囑裏頭列個名哪!』

『那潘老一定很頭大吧,整個家族都在爭權奪利而傾軋不休?』

『沒錯,如果那時潘老還清醒的話……其實在那個節骨眼上,六九歲的他已經因痼疾纏身,整天都不省人事地躺在自家的病床上呢──和我現在差不多……』孫老自嘲了一下,繼續說:『兒孫們的勾心鬥角當然是免不了的。他們親戚間私下有「本家」、「外家」之分,也就是元配生的才算正統,而他們對同父異母的兄弟,堅持要用較低一輩的族姓「外家」取名,如「續」、「祝」、「榮」這樣的順序,以這樣可以讓他們保有某種承繼上的優勢哩!』

說到這兒,孫老靠回臥枕上,略事休息一下。

『在那個重男輕女的年代,即使潘家還有十來個姊妹妯娌,卻一點都和遺沾不上邊。尤其是潘祝庭、潘榮成年紀都還小,最吃虧,所謂的「本家」人馬常明的、暗的來對付他們哩!

『所以說啦,在那個敏感的當口,潘永湟的失蹤,當然會引起軒然大波了,因那意味著潘家家族勢力將重新洗牌、財得重新分配了。』

『他們和郭泉有什關係呢?』

『沒錯,這也是一開始我們急欲清查的重點:潘家和淡水的被害人究竟有什關係?他是否和潘老龐大的家產有所牽涉呢?不過,我們一直無法找出他們與郭泉之間的交集。他們可說是天差地遠的的兩種人,之間毫無共同點,更遑論相互認識了。』

說著,孫老在床邊的一個資料夾內翻找著,拿出了一本泛黃破舊的小冊子,翻了開來:

『這裏是我那時候了方便起見所作的簡單記錄,對你的寫作或許會有幫助。』

李成景接過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地列出潘家男性成員的簡表:

『潘永裕,元配長子,三十八歲,濟生醫院代院長

潘永湟,元配次子,三十四歲,濟生醫院主治醫師

潘緒逸,二房長子,二十三歲,濟生醫院救護車駕駛

潘緒達,二房次子,二十三歲,無業

潘祝庭,妾的長子,二十歲,台大醫學系

潘榮成,私生子,十七歲,再興中學』

八十九年七月十七日 AM 2:23

臺北市刑警大隊

昨天,他們在報上社會版看到了大篇幅的報導。處處可見聳動的紅字標題:『國中女教師離奇死亡、全裸陳屍蜂園』等等,同時表示法醫證實死者體內含有過量鎮定劑,而,蜂螫正是致死因。

裘老立刻撥了通電話給三重分局的刑事組長。

『法醫對這件事是怎說的?』

『他說,死者一開始可能就先被注射鎮定劑,在意識不清的情況下被帶到蜂園去。接下來他在死者身上噴灑誘引劑,等蜜蜂被吸引過來後,因死者下意識的閃避、拍打等動作,導致蜜蜂進行自衛性的攻擊,造成她全身上下兩百多處的螫傷,進而導致休克。』

『你們那兒有沒有進一步的線索?』

『嗯……那鎮靜劑是含可卡因的管制藥品,一般人比較不容易取得,倒可循線追查看看。我把這部分資料傳真給你。』

挂斷電話後,他到傳真機旁收取對方傳來的資料。

阿浪湊近他身後看了一眼。『我看不如把心思放在追查誘引劑的來源上吧?這玩意兒應該比鎮靜劑希罕多了。』

『我昨天要小康去打聽過了,中南部有不少蜜蜂觀光農場,如果有心人想詢問相關資訊,透過這個管道弄到手其實並不難。』

『你跟大隊長打包票,說這個案件跟陳老師的案情有關聯,是怎想的?除了粉筆寫的數位跟死者身分之外?』

『這也是我今天要去圖書館的理由呀!』裘老笑著說。

『裘老呀,如果真如你所說,這兩起案件是同一個兇手所,那他甘願冒著被人發現的風險、又是蜂螫又是火燒車的,這大費周章究竟是所何來呀?』

往國家圖書館的路上,阿浪問道。

『這兩起案件彼此間有沒有關聯,你很快就會清楚了。』裘老胸有成竹地說。

『您好像已經有什想法似地?』

『是有了,不過還得找些證據才成!才能讓你服氣呀!』

到了位在中山南路上的國家圖書館後,他們去換了臨時閱覽證,然後直上二樓的過期舊書報區。

在書架最後方,有民國七四年的中央日報縮印版,依季別裝訂成三大本。裘老取下第三季的那一本,向管理員借個放大鏡,開始翻閱起來。

『裘老,您究竟要找什呀?』一頁頁不斷翻去,費力注視著密密麻麻的字體,已頭昏眼花的阿浪忍不住抱怨起來。

『如果我沒記錯,民國七十四年年底時,曾經發生過一起和老師相關的意外案件。』對方頭也不地回道。

『有嗎……』阿浪在腦海中苦苦尋思著。

『在這裏!』裘老把舊報本推過去給他看。阿浪接過放大鏡,細細看著其中內容。

這是民國七十四年十月二十七日的報導。

日昨(二十六日)下午二點左右,台南縣仁愛國小的師生前往曾文水庫一帶郊遊,不料途中遭到虎頭蜂的攻擊,造成多名師生受傷。其中陳益興老師了掩護學生,以自己肉身抵擋蜂群,最後因傷重而告不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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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浪回想起來了。這個事件在他小學時代曾轟動一時,教育當局到處宣揚陳老師的高尚情操,後來也曾將這段事拍成電影。

『難怪兇手要刻意這做,原來七十四年發生過這樣的案件。』阿浪說。

『不錯,我想這兩起案件絕對不是巧合的。兇手費心佈置,肯定有他的用意在。』

接著,他們前往櫃檯,要求借閱八十一年與七十四年間,這兩起意外當天的各大報紙。他們想要盡可能地篩檢出更多的相關情報。

裘老在中國時報上找到他想要的東西:八十一年的火燒車事件下,有位元記者把歷年來老師發生意外而罹難的案件,依先後次序製成了一個簡表。只不過八十一年至七十四年間,其實相關的意外案件也不少,比方曾發生過車禍、兇殺、溺水等事件,什兇手卻偏偏挑了七十四年的虎頭蜂攻擊?

『我知道了!』來回端詳了半晌,裘老忽地敲了一下桌面。『這個傢夥專挑有學生一起罹難、老師挺身相救而殉職的案件!』

阿浪頓時恍然大悟。細究這個兇手的手法,的確都存在著這個特徵!

『我們已經可以預測下一起的案件了,如果這個傢夥不收手的話。』裘老順著表格看下去,緊連著的是七十二年,發生在台中縣豐原高中的禮堂倒塌事件。當時室內正舉行新生訓練,禮堂的天花板突然塌落,進而造成了二十六人死亡的慘劇。再更之前的,便是民國六十九年,發生在花蓮縣山興國小著名的『箭瑛大橋』事件了。

看了眼前正如映照歷史般,翔實重演的兇殺劇目,阿浪不禁打了個寒噤。

『這個傢夥還會這樣模仿下去嗎?肯定精神不太正常。』

『我也說不上來。』裘老憂心忡忡地說。『不過我有預感,這可能不會是最後一起。』

阿浪合上報本,歎了口氣。『天啊,這個傢夥那裏不瘋,非得在我們轄區撒野呢?』

這句話似乎帶給裘老什靈感。他突然低下頭來閉目不語,腦筋飛快地轉動著……什要選在此地發生……什……什有個地方沒有照著固定的劇本來安排……

因想得太過入神,連阿浪呼喚他的聲音也沒聽見。等他被大力搖晃著肩膀,好不容易清醒過來後,阿浪已經還了書報,站在一旁注視著他。

『怎了,大偵探,你得到什靈感了?』

裘老深吸一口氣,讓心情慢慢平復下來。有個很棒的結論在腦海中隱隱成形。

『除了案件的發生地點以外,有個地方是兇手沒有照著劇本來安排的。』

『你是指案發時間?或是沒有一起遇難的學生?』

『不對!不對!』裘老猛擺著雙手。『你難道沒發現,第二起案件的遇害者應該是個國小男老師才對呀!這樣才符合七十四年案件發生經過,不是嗎?』

『哦……』聞言後,阿浪的失望之情溢於言表。『這有什好驚訝的,我的大偵探?不就因女老師比較好對付?』

『但是,也有可能是因這兩個老師,剛好都教過同一個具有暴力傾向的學生啊?』

八十九年七月十八日 AM 10:03 萬芳醫院病房

『你的筆記整理得怎樣了?我說的會不會太過紊亂了?』

李成景笑了笑。『不會的,孫老。你只要想到什就說出來吧,不要給自己太多限制,這樣會比較自在一點,反正我會等整個故事告一段落後,再一次把它徹頭徹尾寫個明白!』

不過話雖然這說,但若想要在繁雜的談話記錄中,逐一整理出條理清晰的脈絡,可真不是一件簡單的工作哩!其實他自己還沒想出什好方法。

只要看著淑華是否隨侍在側,就可以知道孫老的病情如何了。今天的她仍坐在窗邊,低頭看著書,一本教材之類的大部頭書。因此,李成景打算儘量不發問,在限定的時間離開醫院。

孫老遞過來一張紙片,成景接過一看,上頭整齊列著關於案情關係人當時的活動。字相當娟秀,看來不像是出自孫老的手筆。

『十月十一日清晨五點至七點間各人活動情形

潘永裕,在家中睡覺,無有效證人。

潘緒逸,醫院值班,有值班記錄,數名護士可作證。

潘緒達,在家中睡覺,無有效證人。

潘祝庭,與其姊同事徹夜玩牌,有數名有效證人。

潘榮成,住校,有人證。』

『小李,這是當時我們了慎重起見,徹底清查每個人不在場證明的結果。我要小華重新整理出來的,你可以把它列在書裏頭。』說著,他苦笑了一下。『要個女孩兒寫這種不健康的東西,真不知我這個老頭究竟在想什呀?』

『我知道了,孫老。肯定是你打算讓看過這本書的人,一起幫你找兇手吧?』

老警探滿是皺紋的臉上綻開笑靨,沒有作答。

『你知道嗎?』過了一會兒,孫老清清喉嚨,今天的章節拉開序幕:『潘家在基隆當地可說是數一數二的望族,除了醫院以外,還有數龐大的房、地、轎車等,價值至少數億元(以當時的幣值而言),只不過家產究竟是如何分配的,則是不得而知。潘火生曾經好幾次趁著腦子清楚的時候,把律師叫到病房內詳加商討。

『潘永湟是在自家醫院裏頭失蹤的。他當天一樣照常上班、照常看病,可就是沒人有印象他什時候從辦公室離開。這件事鬧得相當大,在那時各大報上占了不少篇幅,如果去查應該可以查到,不過你會發現整件事最後竟然不了了之,奇怪的是,不到兩、三個禮拜的工夫,竟然完全銷聲匿,再也找不到相關的報導。』

『因……被封鎖了?』李成泉問道。

孫老點點頭。『沒錯,在那個禮拜所發生的事,可真讓人應接不暇哩!』

他要淑華倒了杯水,潤潤唇後繼續說:『因地方上的警察對潘永湟的失蹤也毫無頭緒,所以一開始我們打算就郭泉與潘家的關係來著手,或許會有突破。

『不過,我們詢問過家族裏上上下下的每一個人,都沒人聽說過這個名字,去過淡水的也不過幾個紈子弟而已,絲毫找不出一絲關聯……後來,我們把報案電話的錄音帶放給每一個人聽,結果倒是很有趣。』

『有人認得?』李成景追問。

『我拿給潘永裕聽,他說模模糊糊聽不真切,不過倒有幾分像是潘緒逸的嗓音;拿給潘緒達聽,他卻一口咬定是潘永裕說出口的……家族內部的矛盾與衝突,由此可見一斑,他們的意見根本就不能列入參考哪!』

『不過就是想趁派家產時分個大餅嘛,』李成景苦笑道。『非得搞得兄弟鬩牆、相互陷害不可嘛?』

『唉,你不曉得,潘永湟的消息一出來,所有的兄弟表面上是一副哀戚模樣,但私底下不曉得有多少人拍手叫好呀!潘永裕乾脆在家族聚會上挑明,表示本家的遺分配比例都已經固定,決不會因二弟的失蹤而更改……外家的人馬當然也不甘示弱,頻頻放話要他小心點。

『家族內種種鬥爭手段千奇百怪、層出不窮,可說是相當慘烈,我們白白花了兩、三天時間在上頭打轉,卻都還是一無所獲。不過,大概一個禮拜之後,潘永裕一通電話打到局裏,表示家族內發生了件怪事,希望我們能從旁協助。』

李成景大概猜著了七、八分了。他偏著頭想了想。『又是兇手的暗示?』

『沒錯,不過當時我們倒是沒有這樣的心思,整樁事件還拼不在一塊。潘永裕說,他們有個舊識前幾天去撿骨時,發現潘家的祖墳外頭被人噴漆破壞,所以來通報一聲。他懷疑事情不單純,和日前兄弟的失蹤或許有關,希望我們能過去看看。

『潘家的墓園位在金山一帶,大概在第一公墓的附近,我們和潘永裕一道前往。那座家族祖墳相當雄偉,做得像座皇帝陵寢似地,正前方有道小活門,供作後人入祀用的。而噴漆便是噴在上頭。小李猜猜看,會是什東西?』

李成景不假思索地回道:『阿拉伯數字「1」?』

孫老點點頭。『答對了,好大的一個「1」字。說真格的,還真是觸目驚心哪!活門的鎖頭已經被破壞了,我們把門推開,內室裏除了成排成列的骨灰罐外,唯一的外來物就是潘永湟的屍首,腐爛腫脹不堪,倒臥在內室中央。和郭泉一般,右手掌被切掉,不知去向。』

李成景緊蹙眉頭,仿佛也能聞到那股腥風血雨似的恐怖氣味。

『驗屍的結果,潘永湟也是因後腦遭猛力毆擊後,再被利刃之類的割斷喉嚨,不過墓園並非是第一現場;此外,死者的左手還緊緊地握住一把鑰匙,上頭列印有「13」字樣。』

『又是兇手的暗示?』李成景蹙著眉頭問道。

『很有可能。那看似一般的櫃子之類的鑰匙,我們馬上派人去潘永湟家中、辦公室等察看,是否有可以打開的櫃子;還有,若是墓園不是第一現場,如果想把重達八十公斤的人移動到市郊,你會首先聯想到什?』

『車!』李成景反射性回道。

『沒錯!我當時馬上想到,必須得一一去查詢轎車的情況。要記得,六○年代時,四輪的轎車可不是這樣滿街跑的,而直覺又告訴我,得先去調查潘家的情況要。

『潘家上下共有四部轎車,這在當時可算是驚人手筆了。我們的人征得檢察官的同意,對這四部車的後座、行李箱等進行血辨識。結果……非常出人意料……』

『什?』李成景湊近潘老的臉,問。

孫老一拍膝蓋。『我們在潘永裕的後車廂蓋縫處,驗出了少量人血。經過測定後,那A型的血反應和潘永湟完全符合!』

可能是說得太過激動,孫老突然大聲咳嗽起來。淑華丟下書沖了過來,一手抄起椅背後的大毛巾,眼睛一邊緊張地盯著儀器指標。

『嘔』的一聲,孫老張口吐出一攤鮮血,頓時把白毛巾染成了大片紅色。

李成景驚惶地站起身,退到窗邊去。

『今天就到此止吧!』淑華轉過頭來,蹙著眉頭輕聲地說道。

八十九年七月二十三日 PM 2:23

臺北市刑警大隊

下午,負責偵辦陳碧英命案的O六二六專案小組,在警局內召開第三次偵查會議。時隔多日,案情卻仍舊停滯不前,在每個人的搜集成果裏,稱得上是『線索』的東西顯然不多,但組長還是硬要每個組員擠出一些可供向上級報告的內容出來。

會中,裘老舉出相關例證,力陳陳老師的案件與前幾日發生在三重的案件有所關聯,雖然每個人都裝作興味盎然地聽著,不過席中除了阿浪外,實際上並沒有引起其他人的太多重視。

『我們自家的事都管不完了,還管到他家(轄區)的事,而且剛剛你說的全都是推論的東西,有實際證據可以補強嗎?』組長對這個意見嗤之以鼻。

『我們無法再從清查人際關係這方面來緝凶了,不是?大家花了那多心力,白白浪費這多天,證明這條路子已經行不通了。我想我們唯有另起爐,案情才能有所突破。你認兇手大老遠跑到南港去放火燒車,目的何?』

『……可能完事後,回家比較近吧?』有個探員介面說,引起一陣哄堂大笑。

組長煩躁地擺擺手。『我看我們最好先專注在分內的事上,好吧?不要幫別人操太多心,到頭來什事都做不好。如果說未來還有更明顯的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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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5 15:59:35 |只看該作者
『比方說又挂一個老師之類的。』一旁又有人介面,底下傳出吃吃竊笑聲。

裘老無奈地連連歎氣,最後索性雙手環抱腦後、仰靠在椅背上,不再發言。最後,整個會議仍在看似徒勞的勤務分配中宣告落幕。

『咱們真要去追查這根藤條的出處?這會有什幫助嗎?』

偵防車中,阿浪高擎著裝有那根藤條的證物袋,灰心地說道。

裘老不屑地哼了聲。『如果真能查出什,那才有鬼哩!』

阿浪苦笑一下。回想起在剛才的會議上,裘老提出可以清查兩位死者所教過的學生,其中是否有所交集云云,不過還是沒有引起太多共鳴。有的時候,阿浪懷疑這位前輩的固執、我行我素可能是他的致命傷,否則以裘老的能力,絕不僅止於眼前這個位子罷了。

『裘老,你家最近都還好吧?』阿浪看著前方,似是隨口般地這樣提起。

裘老有點驚訝,似笑非笑看著對方。『沒什大事,就像平常一樣……幹嘛這樣問?』

『聽說嫂子的病還是沒有辦法控制?』

裘老的太太在一年半前不知道得了什怪病,下半身癱瘓無法行走,裘老私下給請了個菲傭看護,加上每天的固定用藥不在健保給付的範圍內,因此每個月的醫療支出相當可觀。

『命哪!都是命哪!』

他搖搖頭,感慨萬千地說。

阿浪的閒聊家常,其實只是想接下來的話找個切入點罷了。他謹慎地慢慢說:

『裘老……希望在外邊兒的節費上,你能收手。因……因現在新政府當家,政風單位對這種事查得很緊。沒有必要了這種錢自毀前程。』

『怎?難不成你要去告發?』裘老口氣中充滿火藥味,但下一刻鍾,他又發覺自己太過衝動了。他轉頭望向窗外,淡淡地說:『算了,別爭論這種話題,你不會懂的。』

對方話裏滿滿充斥著的輕蔑意味,讓阿浪感覺很不舒服。

『話不是這說,這不是懂不懂的問題,這是良知問題呀!我一向尊重您老,也知道您家計負擔重,但這樣做不對的,那不是您應該拿的錢!』

『每個人各有其生存之道。我只是拿我應取那一份,就這樣。我知道你滿腔抱負、滿腦子熱忱,待久了,終有一天也會看開。這個圈子除了你自己,還有誰會幫你想條生路?』

『拿人錢財,終究要與人消災的。上次那一回,你是因這樣而徑行包庇?私下把那個人放走了嗎?』阿浪激動地問道。

上個月,市刑大的幹員們,支援一件突襲賭場的任務,在現場查獲了一群賭徒。但在收隊前,阿浪發現裘老私下網開一面,趁著大夥兒不注意時,掩護一個人悄悄從側邊門走了。

裘老沈默半晌。『那是我的老朋友,現在還是我的線民,我當作一次人情給他,那跟拿不拿錢一點都沾不上邊。』

阿浪沈默了下來,後來兩人都沒再觸及這個敏感話題了。

就隨它去吧!阿浪心想著。

他們在這區域兜了一圈,到鄰近的便利商店簽了巡邏本,然後將車停在疏洪道底下的堤防旁。裘老向附近認識的老阿婆買張彩券,踅了回來。接著兩人坐在堤防邊,略事休息一番。以前他和裘老一道巡邏時,總會偷空來這裏坐會兒。

經過剛剛的爭論後,阿浪覺得彼此間的氣氛有些尷尬。他默默注視著前方流經的基隆河,河面上反射的點點水光刺痛他的雙眼。

『國中的時候呀,』裘老好整以暇地點根煙,像是要引個話頭似地說:『學到代數那裏,講到象限的地方……你還記得吧,就是畫個X、Y十字軸,上下左右劃分出四塊區域,什正正是第一象限、負正是第二象限之類的……』

阿浪喝著可樂,點了點頭。

『我們那年頭,很多教師都是老芋仔轉任的,教我們三年數學的那個老兵,原來是在大陸那裏教三字經的,鮮吧!教到象限那一課,不知道是有感而發,還是不知道該怎講會比較好,他竟然給引用作人性剖析來了。』『怎個剖析法?』裘老學起老師的腔調,仿佛眼前真有塊黑板似地,在上頭比手畫腳地說:『同學們,你們看呀,如果拿好人代表「正」的符號,壞人代表「負」的符號,那這個世界就像是第四象限一樣,裏頭有正、有負,就好象現實中有好人、有壞人,不是嗎?不過幸好這個區域是正號始終在前面,也就是意味著邪不勝正,好人終究都能夠壓過壞人,所以我們國家才能夠一直進步。呃……當然,大陸那邊當然就是第三象限了。』阿浪噗嗤笑了出來。

『聽過了那多堂課,什三角、幾何我早就全部忘光了,只有那段話還一直讓我印象深刻。不是嗎,有光就有影、有白就有黑,這就是現實。而在少年時代,老師的一番比喻就能讓人深烙心底、終生不忘。當了警察之後,每當抓到嫌犯,他們上手銬的時候,我的腦海裏就會重復想起國中老師的那段話。』說著,他揚揚手上的彩券,說:『還有,買彩券的時候我也會想起哩!因大概只有那時候,我才可以扮演純粹好人的角色吧?』『人生的第四象限?』阿浪覺得有點興味,以前沒聽過這新鮮的論調。雖然只是簡單的比方,不是太過深奧的哲理,卻很有意思。這不就是人性嗎?不管身處多明亮的地方,四周終有自己也無法碰觸的黑暗面。或許這不是一時的福至心靈,而是那個離鄉背井的國中老師,用自己的生命去曆練出來的吧?『第四象限……』他又喃喃地複誦一次。裘老拍拍他的肩頭,笑著站起身來。他們再度前往文山國小,找到學務主任。照著裘老的想法,打算在陳老師擔任過級任導師的班級中,清查所有的畢業生記錄,然後和蔡麗美老師教過的學生中,彼此有交集的部分做個比對。只不過,看到十多本厚重的畢業紀念冊、三百多個班級的學生資料時,阿浪心中直想打退堂鼓。『沒那難呀!我們只要比對這兩間學校的畢業生,有誰國小是就讀這個學區,然後國中時又轉到三重學區去了,這不就結了嘛?畢竟這兩個地方分屬不同學區,會這做的人並不多呀!』裘老邊簽下借閱收據,邊輕描淡寫地說。回程時,他們接到了總部的呼叫,要求O六二六專案小組的成員們立刻返回局裏。『什事呀,這等火急?Over。』八成又要開個什無聊會議吧?阿浪想著。他朝發訊的小唐訕訕地問道。『接到一通奇怪電話,跟案子應該很有關聯。Over。』『是誰打來的呀?有多奇怪?值得大家都回去坐著聽呀?Over。』『是死者陳老師打來的,你說奇怪不奇怪?』接收器傳來組長不耐煩的聲音,接著便中斷了通訊。沒想到是這樣令人驚駭的消息,車內兩人不住面面相覷,懷疑究竟是不是自己聽力出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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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年七月二十三日 PM 7:05

羅斯福路上某出租公寓

晚間,當李成景忙著整理孫老的談話記錄時,就讀師大的老友『阿文』突然來拜訪他。他們倆是高中同學,交情原本相當不錯,成景非常欣賞他與不同的想法。不過,後來兩人分讀不同的大學,聯絡也淡了些。因此阿文的登門造訪,著實讓他又驚又喜。

『你也沒回家?』李成景邊沖泡咖啡問道。

『想趁著暑假在這裏打打工。』阿文說。『原來的家教上個學期就停了,所以假期得賣力一點,不然下個月再加上實習課,可就沒時間賺學費了。』

『哎,咱們的學校很近哪,不過有人就是寧願和女朋友窩在一起,所以都沒時間碰頭敘舊哪!』

『我這可不是來啦?』阿文伸手接過咖啡,俏皮地學了句廣告詞:『再忙,要

和你喝杯咖啡!』

『少來啦!』李成景搥了他肩膀一拳,笑道。

『倒是你,暑修的科目沒問題吧?』

『安啦,我選了「All Pass陳」的課,鐵過的了!』他自信滿滿地回道。

『那其他時間呢?聽說你在幫別人寫傳記?是什偉人竟然要立傳?』

『是啊,不過也不算什傳記啦,』說著,李成景把筆記本挪過來攤開:『其實是有個退休的老警探,罹患癌症,想趁著最後的時日,把以前經歷過的一樁奇案找個人記下來。不過呀,這可不是搖搖筆桿就能賺到錢的,了這個題材,我可是看了一堆書、找了一堆資料啊,說不定到頭來反而會入不敷出哩!』

『奇案?』阿文好奇地問道:『大概民國幾年的案子?能說個大概嗎?』

李成景微笑望著他的老友,他知道這個人對解謎一向有著莫大的狂熱。

『大概在民國六十九、七十年前後的事,』他湊近對方的臉龐,吊胃口似地神秘說道:『這可是件連續殺人案喲!』

『連續殺人案?』阿文蹙著眉頭,滿面狐疑地反問道:『發生在臺灣的連續殺人案?』

『對啊!聽說那陣子因某種因素,所以相關案情被政府單位壓了下來,沒有公開。』

接著,他把孫老到目前止的案情調查簡單地說個大概,阿文仔細地傾聽。等李成景說完後,他仰躺在地板上,從口袋裏找出一條口香糖,一面大聲咀嚼,一面兀自沈思著。

這是阿文的招牌動作之一,在成景眼中看來,則是個不健康的壞習慣。不知是哪一集的Discovery影片,介紹什咀嚼有助於集中注意力之類的。於是自高中開始,每次考試或是想事情時,就會看到他『喀喀』地嚼著口香糖。是不是真有助於發想無法得知,不過阿文常看牙醫倒是不爭的事實。

『喂,你還好吧?』過了幾分鐘,李成景看對方都不說話,擔心地問了句。

不過,阿文擺擺手示意他安靜下來,接著索性側過身躺著,雙眼閉上,腦袋似乎正劇烈地運轉。李成景沒奈何,只好起身坐在一旁,先不管他了。

『喂,有沒有這個禮拜的《內幕傳真》?』

不知過了多久,阿文忽然坐起身來大聲嚷道,把正翻閱筆記的李成景著實嚇了一跳。

『我有個室友是訂戶,這一期的我放在客廳裏面了。原來你喜歡看這種八卦報

導?』

『不管啦!』阿文煩躁地亂搖雙手。『把它拿過來,快!我前天看到,上頭有很重要的東西……』

李成景滿腹疑雲地起身去拿雜誌了。以往當阿文靈光一閃的時候,往往就會有出人意表的舉動,他也見怪不怪了,畢竟認識他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他到客廳尋找室友訂閱的《內幕傳真》。因其他人都已經回老家去了,所以他們原先訂的報紙、雜誌等都還原封未動地擺放在茶几上。據他所知,他的室友訂閱這種刊物,對它的色情連載小說比社會內幕報導還感興趣。而他對這種盡賣弄腥煽的八卦報導,一向都沒什好感。

看到李成景拿著尚未拆封的雜誌袋走進來,阿文像是餓虎撲羊似地搶上前,一把拆開封口,抽出了那本雜誌。

『喂,我不知道平常你喜歡看這種東西,平常反倒還裝出一副假道學的模樣哩!』

『看到沒?看到沒?』阿文指著封面上一段鬥大的血紅標題喊道。成景看了一

眼:『校園驚爆離奇死亡案件,年輕女老師赤裸陳屍蜂園!』

『我的天啊!你該不會真的信了這種雜誌寫的鬼話吧?那些都是寫給讀者當小

說娛樂的,當不得真呀!看來我以前也太高估你了。』

『話先別說得那早!有些案子還真得從這類的八卦雜誌才能看出端倪來哩!

起來、起來,你壓到雜誌了……』阿文用力撥開他壓在目錄頁上的手肘,邊正色說道。

李成景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對方。

『找到啦!』阿文爆出一聲歡呼。他把雜誌攤平,轉了個邊,李成景忙湊近過去。那篇報導以『清境蜂園』首幅照片,旁邊並列著蔡麗美老師的生活照,同時四周還不忘擺上許多極度誘惑、煽情的醒目字眼。

『繼日前在南港發生的教師命案後,六日在三重「清境蜂園」又傳出了女老師的兇殺案件。被害人任職同德國中的蔡麗美老師(四十八歲,臺北縣人)。這次的犯罪手法更殘暴冷酷,被害人被發現時已氣絕多時,身上一絲不挂,並爬滿了大批蜜蜂,現場情形慘不忍睹。

……

據警務高層表示,被害者身上滿是腫皰瘢痕,死因經法醫確認蜂螫。由於該地區離死者住處甚遠,所以警方並不排除是兇手臨時所。至於本案和陳碧英老師一案有否相關,檢警單位表示還要深入瞭解中。』

『看不下去了……』成景對該記者的拙劣筆法大搖其頭,不住嘀咕著。

『那些都可以略過。』阿文定定指著文末一組照片。『不過,重點在這裏!』

照片中拍到了一堵寫有黃色的『74』字樣的牆,而在南港火燒車案件中曾出現的『81』符號則被放在旁邊,以做對照。旁邊的圖說是這樣寫的:『黌宮血案彼此交集,神秘數位連奪兩命』。

『這是真的嗎……你認那個警探說的事件與它有關?』李成景半信半疑地問

道。

『你不覺得很詭異嗎?』阿文把報紙湊近鼻前。『如果說真如它報導這樣,現場

都會留下意義不明的編號,同時也有兇手留下的暗示……』

『不過那可是二十年前的事呀!』李成景打斷對方的話頭,說:『而且現在的兇手專找老師下手,留下的編號也不全然代表那樣的意義。你不會真認這個老師是第八十一個、第七十四個犧牲者吧?』

『嗯,』阿文撫摸下巴思考著。『不過這兩者間可能有什關聯也說不定……』

李成景俯身將地上散落的雜誌整理好。『你一定是小說看太多啦!現實生活不會有這種巧合的。』

『對啦,話說回來,那個警察什要特地找人把那樁陳年舊案給記下來?難不成他又重新發現什了蛛絲馬?』

『不曉得,他的故事還沒說完。不過現在每次去萬芳醫院報到,總覺得好象要去聽人講古一樣,挺令人期待哩!』

阿文起身穿鞋,打算要離開了。『看來這篇故事倒很精彩,應該是個不錯的題材。等傳記寫出來後,一定要給我看看吧!』

『行,當然先請阿文大師過目啦!說不定還能藉此勘破千古奇案哩!』李成景送客到門口,帶著誇張的語氣說。

『哎哎,差點忘了,』走出大門幾步,阿文突然又轉身回來。他歪頭『呸』地一聲吐出口香糖。『是伯母要我跟你傳個話,否則我還找不到這邊來呢!她說,希望你能抽空打個電話回家,報個平安,否則,他們會擔心的。他們每次打電話過來,總是沒人接,你究竟在躲誰呀?』

李成景訕訕地笑了笑,沒搭話。

『還有,下次遇到孫老的時候,幫我問一下,那個潘永湟的右手掌,是不是有什特殊的地方?』

八十九年七月二十三日 PM 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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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北市刑警大隊

專案小組的成員都被緊急召回,聚集在組長的辦公室內,等候新的指示。組長面色凝重地看著每個人:

『這通電話是今天下午五點三十三分打到勤務中心的。對方指名要找O六二六專案小組,說是要提供相關線索,於是就轉到我這裏來。這不像是一般的惡作劇。』說完,他打開桌上的答錄機。

『是專案小組嗎?』首先傳來的是男子的聲音。音色低沈、渾厚,語氣相當輕柔,操著一口標準的國語。

『是,你好。我是專案小組羅組長,請問你要提供什樣的線索?』

電話那端靜默了一會,接著隱約傳來喀嚓聲,似是有人在撥動機器開關。緊接著,突如其來的一聲女子慘叫劃破空氣,在座的人全都身軀震了震,猛地嚇了一跳。

阿浪看著組長自方才就猛掏耳朵,肯定在接電話時便吃了不少苦頭。

錄音片段換上了哽咽的女聲,用夢囈般的口吻,斷斷續續念著詩句:

『啃噬兒提的夢想、讓孩子都心碎的獸,天老爺要它付出最慘痛的代價,被黑夜折磨、被寒風困頓、被狂潮吞沒,直到子子孫孫被世人棄絕止……』

女子的聲音變得低細,最後號啕大哭起來。緊接著,電話倏地被切斷,只留下回蕩在室內的嘟嘟聲。

『通話時間共三十七秒。我緊急找人確認過了,這很可能就是陳老師的聲音,在兇手的逼迫下這說的。我已經請電信局從通聯記錄去追查發話源,應該很快就會有結果了。』

那通奇異的電話,讓每個人的神經都繃緊起來。那個女子的聲音,是如此地恐懼、驚慌,沈浸在預知死期的絕望裏。他多想伸手去拉她一把呀……他想象那個兇手一邊用藤條猛力抽打著女老師的大腿,一邊逼著她朝答錄機念出預備好的臺詞。

他頭望向其他幹員們,弟兄們都是一臉憤然。

組長重頭再把對話記錄播放了一遍,雖然每個人都有了心理準備,但來到那聲苦痛慘叫處,每個人的心臟仍不免狠狠揪緊了一下。阿浪豎起耳朵,試圖去分析潛藏在背景的雜音,但仍聽不出個所以然來。

一名組員高舉著一張傳真紙沖了進來:

『組長,電信公司有了消息。那是從三重的市內電話打出來的,已經查到確實的住址了!』

組長精神一振,大掌用力一拍桌面。『媽的,咱們立刻去抓那個混帳!』

組員們同樣是精神抖擻,一聲呼喝後,所有人裝備齊全,分乘兩部偵防車與一部廂型車,朝位於三重市的指定地點出發。

街上正下著大雨,淅瀝瀝的雨聲這次的突襲行動,帶來了濃重的肅殺氣氛。礙於情勢,這次的越區辦案,他們並沒有告知轄區警局。

依照規定,組長在廂型車內,準備攻堅的隊員進行勤前教育,並逐一確認攻擊位置。阿浪重新檢查一遍『貝瑞塔』配槍,同時覺得口幹舌燥、胃部緊縮,防彈衣下冷汗淋漓。他想不起上一次類似這樣坐立不安的感覺,究竟發生在什時候了。

『你眼皮又在跳了!』對座的小唐提醒道。

阿浪瞇了瞇眼,低聲喃喃罵了幾句髒話。

在定點前方,一部偵防車迅速繞往透天厝的後方馬路,封鎖後門出口。廂型車門一開,幹探們兩兩一組,迅速、有效率地分占門窗等有利位置,槍口對準了方向。

阿浪和另外四名幹員側身在大門邊,聆聽屋內情形。門廊與客廳都沒有亮燈,漆黑一片,只有二樓隱隱有電視聲傳出,除此沒有其他動靜。組長經由無線電確認每個組員的情況後,下達進入指令。

阿浪身邊的組員低身,取出萬用鑰匙悄悄開了鋁制大門的鎖眼,輕輕地推門扇後,兩邊的幹員迅速持槍朝內,掩護攻堅隊員們進入。

『冷靜、冷靜…媽的……』阿浪在心中反復叨念著,眼睛死盯前方,不敢眨一下。

探員們敏捷地逐一確認廚房、浴室、書房等隔間,沒有發現人。

小隊長比出手勢,Clear!一樓沒有人!

門外第二組探員進入屋內,把守住樓梯口,讓第一組的攻堅隊員繼續往二樓推

進。樓上的人似乎絲毫沒有發現警察潛入,電視上的罐頭音效兀自吃吃笑著。

預備攻堅的警探分就兩邊站定位置、小隊長站定門口,雙眼來回注視隊員,他們回以準備就緒的眼神,小隊長一握拳再放鬆,扳著指頭數著一、二、三!緊接著一腳踹開房門,兩旁隊員從各自角度一湧而入,槍口指著前方擺動搜索目標,並齊聲呼喝『警察,別動!警察!』……

這是一間臥室,坐在背對門口沙發上的小孩轉過頭來,臉上儘是一片驚惶。約莫七、八歲左右,長得相當秀氣,但兩隻眼睛仿若失了神似地,沒有光采。

探員們仔細梭巡過後,確認沒有其他人後,以無線電回報。

Clear!

組長上樓來,看了那蜷縮在沙發上的孩子一眼,然後走到電話邊,確認了一下電話號碼也沒錯。只不過,在這裏沒有看到撥打電話的那個人。

『那個混蛋在玩我們!』組長咬牙切齒地說。『什被寒風困頓、被狂潮吞沒……』

『……直到子子孫孫被世人棄絕止。』

一旁的小孩,竟然張口喃喃跟著念出下段的辭句。

兩邊的探員們驀地一震,靠近沙發的小唐更是一步跳開,大夥兒原鬆懈下來的神經馬上又繃緊了。阿浪連忙伸手到槍袋上,緊握住槍柄,雙眼緊緊盯著這個小孩。

感覺似乎有點荒唐,但氣氛端地是詭異至極。

探員們仔細端詳著小孩,他仍是一臉受驚的模樣。組長楞了一會,隨後靠近他,蹲下來問道:『小朋友,你叫什名字?』

『勝成……』微細、軟弱的童音。逼得組長不得不要他再大聲重述一遍。

『乖,勝成。你怎會說這段話?誰教你的?』

『叔叔、打電話的叔叔。』

『什叔叔?』

『我不知道,他說是媽媽的朋友……』

『他在這裏打電話的嗎?』

勝成怯懦地點點頭。

『你以前有看過那個人嗎?可不可以說說看他長什模樣?』

『沒看過,看起來人很好……』勝成扭動著身子,從沙發旁拿出一個塑膠袋來。

『叔叔說,如果有人問起他,就把這個東西拿出來。』

探員們接過一看,是一卷錄音帶。雖然還沒確認,但阿浪心底早猜著八、九分,肯定是那卷有著痛苦慘叫的錄音帶。

阿浪注意到,勝成的小腿肚滿是瘀青。『是那個人打的嗎?』

小孩搖搖頭。『是媽媽。』

『媽媽什打你?』

『媽媽說我不乖,爸爸才不要我們的。』

『那媽媽呢?』

小孩搖搖頭,不答話。

阿浪心中隱約有種不祥預感,他感到事情有些不大對頭,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來。但要不了多久,這個預感瞬即被樓下裘老的一聲驚呼給證實了。

『天啊!』裘老瞪大眼睛,看著挂在客廳的結婚照,裏頭新娘的面容竟似曾相識。

『真笨,我們早該想到的!』

那正是死於蜂園的蔡麗美老師!



八十九年七月二十四日 AM 10:03

萬芳醫院病房

聽說今天開始進入了梅雨季節,昨夜的雨勢稍歇,今晨的臺北街頭又突然下起了滂沱大雨,正騎著摩托車在街上的李成景被淋個全身溼透。當他在電梯間拿著面紙擦拭身上的水漬時,抱著一堆床單被褥的孫太太,恰在第三樓處走進電梯。

『怎麼啦?沒帶雨具哪?沒看電視氣象預報麼?這幾個禮拜都是梅雨季哪!騎

車在路上,不準備雨衣怎麼行?瞧?全身淋個溼透,很容易感冒的!』說著,她邊抽出一條乾淨的浴巾,劈頭劈臉地就往李成景身上胡亂抹擦一陣。

往病房去的長廊上,孫太太還是在唧唧咕咕地,咒罵著關於政府照顧不周之類的情事,抱怨退休金太少、醫院服務太差、老孫不煙不酒的老好人,竟會罹患癌症等等,李成景也隨口附和幾句,幸好,話題中沒有波及到『傳記』的事,氣氛還不至於太過難堪。

病房裡因外頭厚重的雨幕而暗沈下來。孫太太爽利地換過整套寢具,嘴裡也還不忘大聲絮叨幾句,而孫老恍若未聞似地自顧與成景閒談,淑華更是司空見慣了一樣。她走出去後,李成景還注意到其他病床家屬眼中流露出的嫌惡眼神。

『孫老,您今天好點了嗎?』他擦去滴落額頭的水珠兒,問道。

『好,好。』孫老像個小孩似地吃吃笑著說。『只是希望上次沒把你嚇壞了。或許離大限不遠啦,每天都會這麼猛咳上一陣子,真累人哪!』

淑華嗔怪地看了她父親一眼,復又低下頭去,默默在膝頭上摺著什麼東西。

李成景眼見氣氛不大對,想快點兒引入正題。他想起了昨天阿文囑託的那個奇怪問題:

『孫老,有件事想請教您……潘永湟的右手掌,是不是有什麼奇怪的地方?』

『哦,看來你對辦案這檔事兒,還有不少興趣哩!』孫老驚異地說道。『關於兇手為何要砍下受害者的手掌,我們也有過不少臆測,但都沒有一個合理的。潘永湟的右手掌倒是沒有什麼古怪的,沒有疤痕、戒指或其他情形的。』

『會不會是想要隱藏指紋之類的……』

不過,話一出口,李成景就知道說了蠢話。

『嘿嘿,還有很多方法可以辨識身分哩!光看他的臉也行呀!』孫老拍拍床鋪,又追加了一句。『不過啊,小李,可別因為老孫一席話就跑去幹警察哪!下場你也看到啦!』

成景苦笑了一下。『那,您上次說,在潘永裕的轎車後廂中,驗出了疑似潘永湟的血跡?』

『那時候還沒有什麼DNN之類的東西……』

『DNA?』李成景更正道。

『是啦,反正光憑血型辨識,我們還沒辦法確認那就是潘永湟的血跡,我們也採集了輪胎上的泥土和墓園附近的樣本比對,但是沒有結果。為了慎重起見,我們找了兩位資深刑警,用約談的方式來和他釐清這些疑點。

『他對自己的轎車為何會沾染血跡一事,表示毫不知情,而且經過確認,他在郭泉那件案子中,也就是十月十一日清晨,他一直留在醫院中與其他醫師為某位高官會診\,至少有十來個人可以為他做不在場證明。』

『那在潘永湟的案子中呢?』

『沒有確切的死亡時間,法醫表示,他大概是在十月初遇害的,很可能就是在潘家發現他失蹤的十月一日左右。不過詳細的時間始終無法確認。』

『潘永裕雖然一直和上頭抱怨,說我們把苦主變案主,擾民不斷,只是我卻始終認為案情有許多疑點,全都指向潘家,而且和爭奪遺產脫不了關係。雖然上頭要我們重起爐、另行他訪,不過我還是暗地裡跑了潘家的幾支族氏,做了些訪查,並找到些有趣的東西。』

『比方說?』

『像是有傳言指稱,原先遺產的分配會是本家、外家均分,醫院劃歸潘永裕兄弟所有,但是潘永裕卻趁父親病危,串通律師改了遺囑內容,讓外家都分不到一毛錢;也聽說是這樣,因此外家有人放話要對本家的人不利。』

『是誰?』

『聽說是潘緒逸那對活寶,遊手好閒的兩個痞子,每次提到他們大家總是一臉鄙夷。不過我們核實過他們兩人在郭泉案中的不在場證明,找不出疑點。』

『那,潘老先生那邊呢?』

『潘永裕以老父病重為藉口,不肯讓我們探訪。只是話說回來,傳言未免有些誇大其詞,這個本家的長子看來並不是那麼刻薄,他安排同父異母的手足到醫院任職,甚至連潘祝庭和潘榮成也都以醫學系為第一志願,有計畫地以「濟生」為將來的謀\事單位哩!』

『是啦,孫老,您上次提到的「鑰匙」那件事,後來究竟查得怎樣了?』

老警探猛地一拍頭。『你看看,我這個老糊塗,竟又給忘了!』

『根據查訪的結果,那支鑰匙是「湯森牌」的檔案櫃用的,而這一型的檔案櫃大多是醫院在使用,因此,我們決定先從「濟生」醫院內部著手。我們拿著那把鑰匙向醫院總務組查詢,把可能放置的地方都一一做個清查。』

『真是「濟生」醫院內的櫃子?』

『那些檔案櫃分配到病歷室以及各個診\療間,後來我們在急診\室中,找到了符合那支鑰匙的櫃子。護士小姐說,這個櫃子平常是不上鎖的,鑰匙就虛插在鎖孔中,什麼時候丟失了,也沒人在意。』

『在裡頭找到了什麼嗎?』

孫老搖搖頭。『我們細細地搜查了一遍,啥也沒有。不外乎就是醫師值班記錄、

救護車出勤簿、巡房資料等簿冊罷了。根本沒有什麼能和線索搭上邊的東西。』

『這不太對勁吧?』李成景尋思道:『兇手不都會留點關於下一個被害人的線

索?』

『是啊,我們也這般期待著哩!不過有人認為,這支鑰匙會不會是潘永湟遇襲當時,順手將兇手的隨身物事給扯下的呢?』

李成景放下筆記,默默沈思了一會兒。很快地,時間到了,淑華走過來送他走出病房。

『喂,不必再過問父親的病情了。』在長廊上並肩走著的時候,她說。『那不是你的職責。』

對這突如其來的詰問,成景顯得有點手足無措:『我只是關心孫先生,跟他問個好罷了,沒有別的意思的。』

『任誰對爸爸的病情都是無能為力的,隨口問問就不必了。』淑華低著頭。『這樣說很失禮,請你原諒。他對自己的情況比誰都來得清楚,不必局外人一提再提,這樣反倒讓我們更難過的。』

這時李成景才驚覺,原來自己無心的問候,竟為她們帶來莫大的壓力。『對不起啦,對不起。』他低著頭囁嚅說道。

淑華從樓梯扶手處拿了一件雨衣給他,轉身回去了。望著女孩翩然遠去的身影,李成景突然感到有點傷懷,有點生氣……好奇怪的感覺。

八十九年七月二十四日 AM 12:03 三重市

幹探們在收隊前,和正前來探望的蔡家親戚撞個正著。他們表示要儘快辦理一些相關手續,打算後天把勝成帶去南投的外婆家。

『他爸爸呢?』阿浪問。

這位親戚一臉鄙夷的模樣。『我們可從沒見過這麼不負責任的男人哩!阿美遇害後,我們曾經打電話找他,希望他能夠就近照養勝成一段時日,竟然被他一口回絕了。他從以前就一直在疑神疑鬼,以為這個小孩不是他親生的哩!』

收隊後,裘老向組長表示,希望去一趟勝成的父親家中看看,調查一下彼此間會不會有什麼牽連?

一直以為被兇手耍得團團轉的組長,顯得十分煩躁,他目前只打算卸下裝備,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對下屬的提議,他想也沒想地便一口答應了。

『你想,那傢夥幹嘛花這時間精力,搞這一手?怕警察抓不到他麼?』

往位於臺北市公館附近的住宅區途中,阿浪問。

『大概是想要出出鋒頭,但又顯然是怕警方太笨,沒能把這兩件案子連接在一起想罷!所以出手大方,給了這樣的提示。』

他的話語裡正暗暗譏諷著組長,兩人相視一眼,會心地笑了起來。

裘老腰間的手機突然響起,他接起話筒聆聽幾句後,很快便收線了。

『查到了!』他滿意地朝阿浪笑著說。

『查到啥?』

『受害者像是說夢話的那段台詞呀!我有個在電台的朋友說,那是自一首「孩血」的歌中節錄出來的。主唱者是八○年代,有個活躍在PUB的「熾天使」地下樂團,翻唱國外歌曲,所自行填詞的。』

『是什麼樣的內容?跟案情會有關聯嗎?』

『我看是很有關聯,這首歌本身就有點病態。裡頭內容是說,每個人在孩提時代曾經有過的夢想,全都被教條、考試給一手摧毀了,長大後,規律、平板的生活讓人快要窒息,地球正等著有個人能夠替天行道,將未來的孩童們從絕望中解放出來,讓他們過著自由自在的日子。』

『看來是有人在朝這個方向努力呢……你怎麼會想到去找老歌?』

『這段話的斷句形態,並非是古詩詞的模樣、也不像書中慣有的警句。從那種形式看來,只有現代歌詞比較有可能。但它的內容相當離經叛道,所以我就先去查考另類樂團啦!』裘老攤開抄錄詞句的筆記本,說。

對這位前輩的縝密頭腦,阿浪打從心底佩服不已。

他們把車停在住宅區的巷口,步行到古先生的公寓前。雨勢又變大了幾分,『嘩啦啦』的雨聲蓋過了大街上的人車聲音。水珠兒沿著警用雨衣的縫隙鑽入,阿浪上半身早溼透了。他快步躲到門廊內,拉出衣領口抹去眼鏡片上的水痕。古先生住在二樓,恰好有人正要進入公寓,開了樓下鐵門,他們跟在後頭一道進去。確認住址後,裘老伸手敲門,不過卻毫無反應,等了幾分鐘後始終都無聲無息。

阿浪不耐煩地握拳打算再敲時,突然,裘老扯了一下阿浪的袖子止住他,同時用眼神示意門縫下隱隱有人影晃動,顯然是屋內的人湊近過來,隔著門上的窺孔朝外探視。

一絲不安的感覺自心中倏地浮現,阿浪的眼皮又在跳動著預警。他和裘老不約而同地挪移到門側牆邊,把手放在槍把上。

裘老更用力敲著門:『古先生,我們知道你在裡面,我們是警察,是為了有關你前妻的事而來。希望你能跟我們談談。』

屋內的人沒有答話,也沒有進一步動作。『古先生,如果再不開門,那就是妨害公務啦!我們可以強行進入!』裘老半是恫嚇地說。

想不透對方為什麼不開門哩!正在他們滿腹狐疑間,盤算繞道屋後去看看有沒有後門時,忽然聽到屋外路上傳出一聲響。似乎除了雨聲之外,隱隱還有什麼東西墜地了。

『該死!』裘老暗暗罵了一聲,拔腿往門外追去。

有個花盆摔落在外邊的馬路上,他頭一看,有個人影正抓住二樓遮水簷,快速挪往公寓側方去了。

『阿浪,他跑到後方去了!』裘老大喊。

『那傢夥跑啥跑呀,他在怕什麼呀!』阿浪緊追過去,邊咕噥著。

『小心呀!』

驟落的雨絲模糊了視野,他邊頭緊盯著那人影、邊快跑追蹤著,絲毫不敢大意。

一個轉角處,上方依稀躍過一道人影,前面又是一聲『當』巨響,有什麼東西重重落到隔院的草叢裡。阿浪呼喝一聲,拔槍緩步上前察看。

就在這時,裘老聽見後方車頂上傳來一聲悶響,他倏地轉頭,猛然和對方正打了個照面。那個人先跳到停在路邊的車頂上減輕衝力,接著再躍下了地面。

那並不是婚紗照裡的那位古先生,而是位目露兇光的年輕人!

對方一個箭步衝上前,迅速按住裘老的右手制止他拔槍,緊接著一記手刀橫劈他的下顎,裘老忙上移左臂格架開,同時順勢用左肘橫撞對方胸膛,對方跳向外側,拉動他的右臂,裘老的右方頓時門戶大開,對方重重一記側踢正中他的肋間,登時一陣椎心的劇痛,幾乎讓他無法呼吸。裘老痛苦地蹲下身來。

『住手!』聞聲趕來的阿浪舉槍,大聲喝叱著。他剛剛被一支曬衣架給聲東擊西了。

對方把裘老用力推了過去,迅速隱身到車後。阿浪開了一槍,那輛車的後玻璃碎裂成一片花白。

『我很好……去抓那個混蛋……』裘老低聲呻吟著,向阿浪囑咐道。

對方在路邊停著的車輛縫隙中不斷竄高伏低,阿浪大聲制止,緊接著再開了一

槍,但又落空了。聽見街上傳出異響,附近有住戶探出頭來察看。

『別動!警察!』他唯恐傷及無辜,不斷大喊著。該死的眼鏡,蒸騰的汗水模糊了視線,加上錯落的雨水,看出去的東西都糊成了一團。他頻頻用袖子抹去水珠。

『該死……』他喃喃咒罵著,對方奔跑的速度非常快,一口氣跑過了兩百多公尺,他覺得心臟似乎快要迸裂了,但一直找不到合適角度再出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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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5 16:00:18 |只看該作者
他一直追出大路外,對方猛力推倒一名路過的機車騎士,扶正機車後迅速往新店方向逃逸。

『小心!』

阿浪原本想再朝對方開槍,但一追出巷外便猛地被一輛轎車攔腰撞上。雖然對方緊急煞車,可是那股衝勁還是將他撞翻在地上。

因為對裘老的傷勢放心不下,權衡本身膝蓋的傷勢後,他一拐一扭地先返回現

場,去檢視對方的屋子。

裘老坐回偵防車內,他脫下衣服檢視脅下的一大片瘀傷,看來著實傷得不輕。他緊咬牙關強忍著痛,呼吸氣息顯得十分粗重。

『讓他給跑了!』阿浪沒好氣地說。

『你也掛彩了?』

『不要緊,膝蓋被車子撞了一下,沒啥傷著。』

『我已經找人過來支援了,你先去學校打聽一下古老師,看他現在究竟在哪裡?』

裘老吩咐道。

『什麼意思?古老師在哪裡?不就剛剛逃走了嗎?』阿浪詫異地問道。

『那不是古老師……』裘老恨恨地咬著牙說。『那個傢夥八成就是兇手!』

阿浪撥通電話去學校查問。警衛表示,今天正逢古老師留校值班,不過轉到辦公室的電話,卻久久無人接聽。

阿浪和另一名趕來支援的小唐,動身前往位於公館的明禮國小瞭解情況。表明身分後,駐校警衛立刻陪同他們一起在校園內尋找。

『是不是去上廁所啦?』

確認辦公室空無一人後,老駐警手裡搖晃著手電筒,領頭朝長廊處走去。

想起日前裘老說的話,阿浪突然有種預感。『禮堂在哪裡?』

『禮堂?那兒正在施工哩!』駐警自以為看穿阿浪的心思,故做幽默一下。『古老師不是監工,不會那麼勤勞的!』

『快帶我去!』阿浪斷喝道。

他們穿過了操場,經過一排低年級的教室。緊閉著的禮堂門口前,堆放了大批的磚石、河沙,東側牆壁也被打穿了。

來到禮堂前肅立的老總統銅像下,走在前頭的警衛突然停住腳步。

『聽!那是什麼聲音?』

阿浪同樣駐足傾聽著。黑夜中,禮堂內隱隱有樂音流洩出來,那似乎是改編自『威廉泰爾序曲』的雄壯樂章,學校常在頒獎典禮上所播放的開場旋律。在這個節骨眼上,聽見這麼不合時宜的配樂,三人頓時覺得毛骨悚然起來。

小唐屏住呼吸,掏出配槍,掩護阿浪緩步繞過東牆。他們小心地交相前進,直來到禮堂正中央。那裡似乎橫陳著什麼奇怪物事,吸引住他的目光。他伸手取過警衛的手電筒,朝那個地方照射著。同時,一邊祈禱\著他的預感不要成真。

很不幸地,古老師血肉模糊的屍體,正被埋在如山高的大量瓦礫堆下!而在儲物間內自顧演奏著的熱鬧樂音,讓人感到恐懼、突兀,同時又帶有幾絲荒謬……那一刻,阿浪心中感到一陣錯亂。他彷彿穿越了時空,正置身於十七年前那齣慘劇的現場!




八十九年七月二十五日

AM 10:28萬芳醫院病房

今天的臺北市還是下著淅瀝大雨,李成景頭一遭發現,現在電視上的氣象預報真是越來越準確了,還真不能讓人不信哩!他改搭捷運前往醫院。

在樓梯間,借著還回雨衣,成景頭一遭和淑華有了短暫的談話。雖然她還是顯得有些拘束,不過仍大致清楚了,她現在正就讀商專四年級,了和母親輪流照顧生病的父親,所以暫時休學一年。每天除了服侍父親外,母親不停的嘮叨也讓她很煩躁。

『你也抽煙?』成景眼尖地發現她的風衣口袋,隱約露出一包白色長壽煙。

她淺淺地笑一笑。

『這是給爸爸解癮用的,雖然都已經這樣了,但是煙癮還是會犯。你要保密哦!我常常背著媽,讓爸爸趁上廁所時偷偷抽一根的。不過,我也不會讓他一天抽太多。』

『伯母什總是那樣忿忿不平呢?』成景問道。

她很乾脆地聳聳肩。『她本來就是那樣吧……爸爸自請退休的隔年,警察人員的待遇又再調整,媽總覺得很冤枉,如果晚一年退休,就可以多個十幾萬的退休金了。不過她跑去陳情,還是被駁回。她以前每天都了這個和爸爸不斷在吵。』

不曉得什父親突如其來想要寫傳記,雖然母親總是念著不該又多花這些錢,但又覺得這會是父親在世時最挂念的事,儘管看不順眼,也就慢慢接受了。

『其實,每天有個人來聽爸爸說話,跟他分享以前的事,我們也覺得好象卸下某種負擔呢!』她淡淡地說。

『有時候看到你在折東西……究竟在折些什呢?』

其實成景不太瞭解她話裏的意思,他轉開話題問道。

淑華搖搖頭,沒有答腔。捏在掌心的東西始終沒有攤開來。

李成景感到老大沒趣,他又再隨意聊了幾句才離開。

『潘緒逸失蹤了!』一走進床邊,孫老劈頭就這說道。

『嗯?……』正攤開筆記本的成景暫停動作,楞了好一會兒才意會過來。

孫老仿佛因此計得售,像個頑皮小孩似地滿意地笑著。『你知道嗎,聽到這個消息時,我們也都是嚇了一大跳!』

『是什時候的事?』

『十一月初,大約距潘永湟事件後的一個月。那時是晚間九點多,急診部當晚由潘緒逸出車後,就沒再回來了……你詳細記錄一下當時的情況。

『我們找到了隨車的護士小姐。她說,這次出車是了要運送一位快要斷氣的病患回到家中。當時救護車上除了負責擠壓空氣唧筒的護士,擔任司機的潘緒逸與二位隨行的家屬外,就沒有其他人了。

『當時他們開赴病患家中,護士陪同家人上樓安頓好,打算回到醫院時,竟發現等在外頭的救護車不見了!』

孫老喘息了一下,繼續說道:『經過我們詢問的結果,她在病患家中大概待了二十幾分鐘,確認死亡時間後才離去的。她還說,那晚司機情形不太尋常,繞了不少冤枉路才到達目的地,家屬們還頗有怨言。照理說,救護車駕駛也常跑臺北縣,對路況頗熟悉才是,或許他當時可能煩心著什事吧?』

孫老停了一會兒,等李成景把這些話抄錄完畢後才又接著往下說:『我們要求醫院方面透過無線電來聯絡他,不過完全沒有回音。值得注意的是,他失蹤的地點離潘家的三太太住處很近,大概只有數分鐘的車程而已,因此我們也前去拜會,不過對方表示當晚沒有見著他。

『我們一方面就地緣關係展開搜查,而另一方面,我想到了那個兇手,之前一直想要告訴我們的事情……』

『什事情?』李成景緊張地問道。

『遺失那支鑰匙的保險櫃……你還記得嗎?如果說潘緒逸可能是兇手的下一個目標,那檔案櫃中一定在預示著什東西……』說完,孫老緊盯成景的臉,仿佛等著他說出答案。

他正要伸手去翻閱筆記本,但腦海中暫態靈光閃現。『救護車的出勤記錄!』

『好樣的!那正是我當時腦子裏最先浮現的東西!』孫老指著他說:『趁著回到醫院的空檔,我到急診室去,把那本記錄簿重新拿出來,仔仔細細從頭翻到尾,果然,兇手的暗示就正在裏頭!』

『是夾了什東西?』

孫老搖搖頭。『這個傢夥肯定不喜歡用太過相近的伎倆。這次他是用破壞的手法──十月一日、十月十一日這兩頁的關鍵日期記錄被撕掉了!』

李成景緊蹙眉頭,兀自苦思了好一會兒。『這究竟代表什意義?』

『這個道理我也是後來才想通的。你想想,如果要搬運屍體,車上多少難免會留下血,即使清理過後,還是很容易用化學方法給檢驗出來。可是什樣的車即使沾染血,也不會受到懷疑呢?』

『救護車!』李成景反射性地回道。

『不錯!我想兇手很可能就是利用救護車,來搬運潘永湟的屍首到墓園的。了避免警方從出勤記錄上看出端倪,所以兇手得把那關鍵日期給毀去。我詢問急診間的人員,但都沒有人注意到這件事,記錄本頂多是備查用的官樣文章罷了。我唯一不解的是,什十月十一日那天的記錄也要撕掉?難不成郭泉案中也有救護車參與?』

『可是,如果要出動救護車,救護車駕駛會不知道嗎?兇手是怎樣避開他的耳目?難不成大搖大擺地跑到醫院把車開走?』李成景問道。

『我們調查的結果發現,醫院上下共有三部救護車,而管理方式並不嚴密,停車場離醫院有段距離,醫師們只求通報時有車出便可。潘緒逸駕駛的那一部是地方人士捐贈的改裝車,狀況較差。了怕觸黴頭,所以像那種運送往生者的任務,都是統一交給這部車來負責,平時則不出勤,因而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待命狀態。我想,潘永湟的案子與他是脫不了關係的,但是他卻失蹤了。』

『那表示潘永裕是無辜的了?之前在他的轎車裏頭不是驗出有可疑的血嗎?』

『那還很難說,這些都僅是推論而已。掌握了日期,我們接著試圖清查那兩天救護車的出入情形,並確認當天每個人的活動情形。不過,沒有人對救護車的調動有所印象。』

『難道是兇手故布疑陣嗎?其實他根本沒有透過救護車來犯案,僅是藉由撕掉記錄,想把調查矛頭轉向潘緒逸?』

『也不能排除這樣的可能性吧,嗯,』孫老揚揚眉,說:『不過詭異的是,幹探們調查所有人在十一月四日的活動情形,發現除了潘永裕在當天晚上,有近三個小時外出,無法提出說明外,其他人都有相當確鑿的不在場證明哩!』

『線索又一次指向醫院院長?』李成景沈思道。『現在看來,兇手肯定就在潘氏家族家中,可是兇手這佈局,範圍豈不縮小到僅在醫院任事的家族成員而已嗎?』

『那倒未必!』老警探交握十指,接著說:『從兇手這熟悉醫院作業來看,和潘家牽連甚深那是毋庸置疑的,可是不管是本家或外家,即使頻繁出入「濟生」醫院也不會受人矚目,因這是潘火生的意思,他打從一開始希望能把它經營成家族企業。

『也因如此,所以潘家上下的每一個子弟,在就學期間就能夠以打工、實習的方式來參與醫院的業務。因此對醫院會有一定程度的瞭解,那並不稀奇。』

李成景恍然大悟,點了點頭。『難怪你們要大費周章去確認每個人的不在場證明……可是這一來,又要怎解釋郭泉案呢?難道他和潘家的奪案有什關聯?』

這回輪到孫老抱頭苦思了。『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無論如何,直到最後都找不出一絲關於郭泉和潘家的線索。』

室內沈默了好一會兒。

『最後潘緒逸有下落了嗎?』李成景問。

『有的,在十一月九日,我們終於有了他的進一步消息。只不過,在那之前,兇手的魔掌卻搶先一步,伸向了就讀大學的潘祝庭!』

八十九年七月二十四日

PM 12:00 台大醫院

『您好,歡迎收看七月二十四日的華視午間新聞。繼上周發生在三重蜂園的老師命案後,昨夜在臺北市明禮國小又驚傳有老師陳屍在校園內。至於最近連續三起的老師死亡案件,是否皆有關聯,警方還正在深入瞭解中。』

鏡頭一轉,切換到現場畫面。

O六二六專案小組正會同轄區警方,一同會勘命案現場,這座正在施工中的學校禮堂。死者是古正明,男,五十三歲,在這所學校內任職體育老師。法醫初步研判,致命傷是額際一道疑似鈍器毆擊的傷口,而兇手在擊倒他後,還將大量散置的建材投放在他身上。受害者的體格相當壯碩,且有一些國術根基,生前可能和兇手發生扭打,現場留有斑斑血。

鏡頭往校園內掃視了一圈,小學生們好奇地在禮堂大門外探頭探腦地,師長們連連怒吼,將他們趕回教室。記者接著又訪問了昨夜值班的警衛。下一秒,鏡頭又追在O六二六專案小組組長後頭,只見他快步走出校門,拋下幾句:『正在瞭解中,正在積極偵辦中』,頭也不回地快步鑽入車內。

鏡頭回到了棚內主播身上。『接連幾起令人髮指的兇殺案,使得國內治安又亮起紅燈,兇手似乎以殺人取樂,尤其鎖定在老師身上,更使得國內人心惶惶。警方實在有必要再加把勁,以早日破案。接下來讓我們關心其他發生在國內的重大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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