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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金庸]倚天屠龍記[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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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天涯思君不可忘
第02章 武當山頂松柏長
第03章 寶刀百煉生玄光
第04章 字作喪亂意彷徨
第05章 皓臂似玉梅花妝
第06章 浮槎北溟海茫茫
第07章 誰送冰舸來仙鄉
第08章 窮發十載泛歸航
第09章 七俠聚會樂未央
第10章 百歲壽宴摧肝腸



第11章 有女長舌利如槍
第12章 針其膏兮藥其肓
第13章 不悔仲子逾我牆
第14章 當道時見中山狼
第15章 奇謀秘計夢一場
第16章 剝極而復參九陽
第17章 青翼出沒一笑揚
第18章 倚天長劍飛寒鋩
第19章 禍起蕭牆破金湯
第20章 與子共穴相扶將



第21章 排難解紛當六強
第22章 群雄歸心約三章
第23章 靈芙醉客綠柳莊
第24章 太極初傳柔克剛
第25章 舉火燎天何煌煌
第26章 俊貌玉面甘毀傷
第27章 百尺高塔任迴翔
第28章 恩斷義絕紫衫王
第29章 四女同舟何所望
第30章 東西永隔如參商


第31章 刀劍齊失人云亡
第32章 冤蒙不白愁欲狂
第33章 簫長琴短衣流黃
第34章 新婦素手裂紅裳
第35章 屠獅有會孰為殃
第36章 夭矯三松郁青蒼
第37章 天下英雄莫能當
第38章 君子可欺之以方
第39章 秘笈兵書此中藏
第40章 不識張郎是張郎   



後記

《 本帖最後由 翔風鷲 於 2010-1-18 10:04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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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薰風 + 9 感謝翔風老大辛苦發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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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天涯思君不可忘

  「春遊浩蕩,是年年寒食,梨花時節。白錦無紋香爛漫,玉樹瓊苞堆雪。靜夜沉沉,浮
光靄靄,冷浸溶溶月。人間天上,爛銀霞照通徹。渾似姑射真人,天姿靈秀,意氣殊高潔。
萬蕊參差誰信道,不與群芳同列。浩氣清英,仙才卓犖,下土難分別。瑤台歸去,洞天方看
清絕。」

  作這一首《無俗念》詞的,乃南宋末年一位武學名家,有道之士。此人姓丘,名處機,
道號長春子,名列全真七子之一,是全真教中出類拔萃的人物。《詞品》評論此詞道:「長
春,世之所謂仙人也,而詞之清拔如此」。這首詞誦的似是梨花,其實詞中真意卻是讚譽一
位身穿白衣的美貌少女,說她「渾似姑射真人,天姿靈秀,意氣殊高潔」,又說她「浩氣清
英,仙才卓犖」,「不與群芳同列」。詞中所頌這美女,乃古墓派傳人小龍女。她一生愛穿
白衣,當真如風拂玉樹,雪裹瓊苞,兼之生性清冷,實當得起「冷浸溶溶月」的形容,以
「無俗念」三字贈之,可說十分貼切。長春子丘處機和她在終南山上比鄰而居,當年一見,
便寫下這首詞來。

  這時丘處機逝世已久,小龍女也已嫁與神雕大俠楊過為妻。在河南少室山山道之上,卻
另有一個少女,正在低低念誦此詞。這少女十八九歲年紀,身穿淡黃衣衫,騎著一頭青驢,
正沿山道緩緩而上,心中默想:「也只有龍姊姊這樣的人物,才配得上他。」這一個「他」
字,指的自然是神雕大俠楊過了。她也不拉韁繩,任由那青驢信步而行,一路上山。過了良
久,她又低聲吟道:「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
雪,只影向誰去?」

  她腰懸短劍,臉上頗有風塵之色,顯是遠遊已久;韶華如花,正當喜樂無憂之年,可是
容色間卻隱隱有懊悶意,似是愁思襲人,眉間心上,無計迴避。

  這少女姓郭,單名一個襄字,乃大俠郭靖和女俠黃蓉的次女,有個外號叫做「小東
邪」。她一驢一劍,隻身漫遊,原想排遣心中愁悶,豈知酒入愁腸固然愁上加愁,而名山獨
游,一般的也是愁悶徒增。河南少室山山勢頗陡,山道卻是一長列寬大的石級,規模宏偉,
工程著實不小,那是唐朝高宗為臨幸少林寺而開鑿,共長八里。郭襄騎著青驢委折而上,只
見對面山上五道瀑布飛珠濺玉,奔瀉而下,再俯視群山,已如蟻蛭。順著山道轉過一個彎,
遙見黃牆碧瓦,好大一座寺院。

  她望著連綿屋宇出了一會神,心想:「少林寺向為天下武學之源,但華山兩次論劍,怎
地五絕之中並無少林寺高僧?難道寺中和尚自忖沒有把握,生怕墮了威名,索性便不去與
會?又難道眾僧侶修為精湛,名心盡去,武功雖高,卻不去和旁人爭強賭勝?」她下了青
驢,緩步走向寺前,只見樹木森森,蔭著一片碑林。石碑大半已經毀破,字跡模糊,不知寫
著些甚麼。心想:「便是刻鑿在石碑上的字,年深月久之後也須磨滅,如何刻在我心上的,
卻是時日越久反而越加清晰?」瞥眼只見一塊大碑上刻著唐太宗賜少林寺寺僧的御札,嘉許
少林寺僧立功平亂。碑文中說唐太宗為秦王時,帶兵討伐王世充,少林寺和尚投軍立功,最
著者共一十三人。其中只曇宗一僧受封為大將軍,其餘十二僧不願為官,唐太宗各賜紫羅袈
裟一襲。她神馳想像:「當隋唐之際,少林寺武功便已名馳天下,數百年來精益求精,這寺
中臥虎藏龍,不知有多少好手。」郭襄自和楊過、小龍女夫婦在華山絕頂分手後,三年來沒
得到他二人半點音訊。她心中長自記掛,於是稟明父母,說要出來遊山玩水,實則是打聽楊
過的消息,她倒也不一定要和他夫婦會面,只須聽到一些楊過如何在江湖上行俠的訊息,也
便心滿意足了。偏生一別之後,他夫婦從此便不在江湖上露面,不知到了何處隱居,郭襄自
北而南,又從東至西,幾乎踏遍了大半個中原,始終沒聽到有人說起神雕大俠楊過的近訊。


  這一日她到了河南,想起少林寺中有一位僧人無色禪師是楊過的好友,自己十六歲生辰
之時,無色瞧在楊過的面上,曾托人送來一件禮物,雖然從未和他見過面,但不妨去問他一
問,說不定他會知道楊過的蹤跡,這才上少林寺來。正出神間,忽聽得碑林旁樹叢後傳出一
陣鐵鏈噹啷之聲,一人誦念佛經:「是時藥叉共王立要,即於無量百千萬億大眾之中,說勝
妙伽他曰: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郭襄聽了這四句偈
言,不由得癡了,心中默默念道:「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
怖。」只聽得鐵鏈拖地和念佛之聲漸漸遠去。郭襄低聲道:「我要問他,如何才能離於愛,
如何能無憂無怖?」隨手將驢韁在樹上一繞,撥開樹叢,追了過去。只見樹後是一條上山的
小徑,一個僧人挑了一對大桶,正緩緩往山上走去。郭襄快步跟上,奔到距那僧人七八丈
處,不由得吃了一驚,只見那僧人挑的是一對大鐵桶,比之尋常水桶大了兩倍有餘,那僧人
頸中、手上、腳上,更繞滿了粗大的鐵鏈,行走時鐵鏈拖地,不停發出聲響。這對大鐵桶本
身只怕便有二百來斤,桶中裝滿了水,重量更是驚人。郭襄叫道:「大和尚,請留步,小女
子有句話請教。」

  那僧人回過頭來,兩人相對,都是一愕。原來這僧人便是覺遠,三年以前,兩人在華山
絕頂曾有一面之緣。郭襄知他雖然生性迂腐,但內功深湛,不在當世任何高手之下,便道:
「我道是誰,原來是覺遠大師。你如何變成了這等模樣?」覺遠點了點頭,微微一笑,合十
行禮,並不答話,轉身便走。郭襄叫道:「覺遠大師,你不認得我了麼?我是郭襄啊。」覺
遠又是回首一笑,點了點頭,這次更不停步。郭襄又道:「是誰用鐵鏈綁住了你?如何這般
虐待你?」覺遠左掌伸到腦後搖了幾搖,示意她不必再問。

  郭襄見了這等怪事,如何肯不弄個明白?當下飛步追趕,想搶在他面前攔住,豈知覺遠
雖然全身帶了鐵鏈,又挑著一對大鐵桶,但郭襄快步追趕,始終搶不到他身前。郭襄童心大
起,展開家傳輕功,雙足一點,身子飛起,伸手往鐵桶邊上抓去,眼見這一下必能抓中。不
料落手時終究還是差了兩寸。郭襄叫道:「大和尚,這般好本事,我非追上你不可。」但見
覺遠不疾不徐的邁步而行,鐵鏈聲噹啷噹啷有如樂音,越走越高,直至後山。郭襄直奔得氣
喘漸急,但仍和他相距丈餘,不由得心中佩服:「爹爹媽媽在華山之上,便說這位大和尚武
功極高,當時我還不大相信,今日一試,才知爹媽的話果然不錯。」只見覺遠轉身走到一間
小屋之後,將鐵桶中的兩桶水都倒進了一口井中。郭襄大奇,叫道:「大和尚,你莫非瘋
了,挑水倒在井中幹麼?」覺遠神色平和,只搖了搖頭。郭襄忽有所悟,笑道:「啊,你是
在練一門高深的武功。」覺遠又搖了搖頭。郭襄心中著惱,說道:「我剛才明明聽得你在念
經,又不是啞了,怎地不答我的話?」覺遠合十行禮,臉上似有歉意,一言不發,挑了鐵桶
便下山去。郭襄探頭井口向下望去,只見井水清澈,也無特異之處,怔怔望著覺遠的背影,
心中滿是疑竇。她適才一陣追趕,微感心浮氣躁,於是坐在井欄圈上,觀看四下風景,這時
置身處已高於少林寺所有屋宇,但見少室山層崖刺天,橫若列屏,崖下風煙飄渺,寺中鐘聲
隨風送上,令人一洗煩俗之氣。郭襄心想:「這和尚的弟子不知在哪裡,和尚既不肯說,我
去問那個少年便了。」當下信步落山,想去找覺遠的弟子張君寶來問。走了一程,忽聽得鐵
鏈聲響,覺遠又挑了水上來。郭襄閃身躲在樹後,心想:「我暗中瞧瞧他到底在搗甚麼
鬼。」鐵鏈聲漸近,只見覺遠仍是挑著那對鐵桶,手中卻拿著一本書,全神貫注的輕聲誦
讀。郭襄待他走到身邊,猛地裡躍出,叫道:「大和尚,你看甚麼書?」

  覺遠失聲叫道:「啊喲,嚇了我一跳,原來是你。」郭襄笑道:「你裝啞巴裝不成了
罷,怎麼說話了?」覺遠微有驚色,向左右一望,搖了搖手。郭襄道:「你怕甚麼?」覺遠
還未回答,突然樹林中轉出兩個灰衣僧人,一高一矮。那瘦長僧人喝道:「覺遠,不守戒
法,擅自開口說話,何況又和廟外生人對答,更何況又和年輕女子說話?這便見戒律堂首座
去。」覺遠垂頭喪氣,點了點頭,跟在那兩個僧人之後。郭襄大為驚怒,喝道:「天下還有
不許人說話的規矩麼?我識得這位大師,我自跟他說話,干你們何事?」那瘦長僧人白眼一
翻,說道:「千年以來,少林寺向不許女流擅入。姑娘請下山去罷,免得自討沒趣。」郭襄
心中更怒,說道:「女流便怎樣?難道女子便不是人?你們幹麼難為這位覺遠大師?既用鐵
鏈捆綁他,又不許他說話?」那僧人冷冷的道:「本寺之事,便是皇帝也管不著。何勞姑娘
多問?」

  郭襄怒道:「這位大師是忠厚老實的好人,你們欺他仁善,便這般折磨於他,哼哼,天
鳴禪師呢?無色和尚、無相和尚在哪裡?你去叫他們出來,我倒要問問這個道理。」兩個僧
人聽了都是一驚。天鳴禪師是少林寺方丈,無色禪師是本寺羅漢堂首座,無相禪師是達摩堂
首座,三人位望尊崇,寺中僧侶向來只稱「老方丈」、「羅漢堂座師」、「達摩堂座師」,
從來不敢提及法名,豈知一個年輕女子竟敢上山來大呼小叫,直斥其名。那兩名僧人都是戒
律堂首座的弟子,奉了座師之命,監視覺遠,這時聽郭襄言語莽撞,那瘦長僧人喝道:「女
施主再在佛門清淨之地滋擾,莫怪小僧無禮。」

  郭襄道:「難道我還怕了你這和尚?你快快把覺遠大師身上的鐵鏈除去,那便算了,否
則我找天鳴老和尚算帳去。」那矮僧聽郭襄出言無狀,又見她腰懸短劍,沉著嗓子道:「你
把兵刃留下,我們也不來跟你一般見識,快下山去罷。」郭襄摘下短劍,雙手托起,冷笑
道:「好罷,謹遵台命。」那矮僧自幼在少林寺出家,一向聽師伯、師叔、師兄們說少林寺
是天下武學的總源,又聽說不論名望多大、本領多強的武林高手,從不敢攜帶兵刃走進少林
寺出門。這年輕姑娘雖然未入寺門,但已在少林寺範圍之內,只道她真是怕了,乖乖交出短
劍,於是伸手便去接劍。他手指剛碰到劍鞘,突然間手臂劇震,如中電掣,但覺一股強力從
短劍上傳了過來,推得他向後急仰,立足不定,登時摔倒。他身在斜坡之上,一經摔倒,便
骨碌碌的向下滾了數丈,好容易硬生生的撐住,這才不再滾動。那瘦長僧人又驚又怒,喝
道:「你吃了獅子心豹子膽,竟到少林寺撒野來啦!」轉過身來,踏上一步,右手一拳擊
出,左掌跟著在右拳上一搭,變成雙掌下劈,正是「闖少林」第二十八勢「翻身劈擊」。郭
襄握住劍柄,連劍帶鞘向他肩頭砸去。那僧人沉肩回掌,來抓劍鞘。覺遠在旁瞧得惶急,大
叫:「別動手,別動手!有話好說。」便在此時,那僧人右手已抓住劍鞘,正卻運勁裡奪,
猛覺手心一震,雙臂隱隱酸麻,只叫得一聲:「不好!」郭襄左腿橫掃,已將他踢下坡去。
他所受的這一招比那矮僧重得多,一路翻滾,頭臉上擦出不少鮮血,這才停住。郭襄心道:
「我上少林寺來是打聽大哥哥的訊息,平白無端的跟他們動手,當真好沒來由。」眼見覺遠
愁眉苦臉的站在一旁,當即抽出短劍,便往他手腳上的鐵鏈削去。這短劍雖非稀世奇珍,卻
也是極鋒銳的利器,只聽得噹啷啷幾聲響,鐵鏈斷了三條。覺遠連呼:「使不得,使不
得!」郭襄道:「甚麼使不得?」指著正向寺內奔去的高矮二僧說道:「這兩個惡和尚定是
奔去報訊,咱們快走。你那個姓張的小徒兒呢?帶了他一起走罷!」覺遠只是搖手。忽聽得
身後一人說道:「多謝姑娘關懷,小的在這兒。」

  郭襄回過頭來,只見身後站著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粗眉大眼,身材魁偉,臉上卻猶帶稚
氣,正是三年前曾在華山之巔會過的張君寶。比之當日,他身形已高了許多,但容貌無甚改
變。郭襄大喜,說道:「這裡的惡和尚欺侮你師父,咱們走罷。」張君寶搖頭道:「沒有誰
欺侮我師父啊。」郭襄指著覺遠道:「那兩個惡和尚用鐵鏈鎖著你師父,連一句話也不許他
說,還不是欺侮?」覺遠苦笑搖頭,指了指山下,示意郭襄及早脫身,免惹事端。郭襄明知
少林寺中武功勝過她的人不計其數,但既見了眼前的不平之事,決不能便此撒手不顧;可是
卻又擔心寺中好手出來截攔,當下一手拉了覺遠,一手拉了張君寶,頓足道:「快走快走,
有甚麼事,下山去慢慢說不好麼?」兩人只是不動。忽見山坡下寺院邊門中衝出七八名僧
人,手提齊眉木棍,吆喝道:「哪裡來的野姑娘,膽敢來少林寺撒野?」張君寶提起嗓子叫
道:「各位師兄不得無禮,這位是……」郭襄忙道:「別說我名字。」她想今日的禍事看來
闖得不小,說不定鬧下去會不可收拾,可別牽累到爹爹媽媽,又補上一句:「咱們翻山走
罷!千萬別提我爹爹媽媽和朋友的姓名。」只聽得背後山頂上吆喝聲響,又湧出七八名僧人
來。郭襄見前後都出現了僧人,秀眉深蹙,急道:「你們兩個婆婆媽媽,沒點男子漢氣概!
到底走不走?」張君寶道:「師父,郭姑娘一片好意……」

  便在此時,下面邊門中又竄出四名黃衣僧人,颼颼颼的奔上坡來,手中都沒兵器,但身
法迅捷,衣襟帶風,武功頗為了得。郭襄見這般情勢,便想單獨脫身亦已不能,索性凝氣卓
立,靜觀其變。當先一名僧人奔到離她四丈之處,朗聲說道:「羅漢堂首座尊師傳諭:著來
人放下兵刃,在山下一葦亭中陳明詳情,聽由法諭。」

  郭襄冷笑道:「少林寺的大和尚官派十足,官腔打得倒好聽。請問各位大和尚做的是大
宋皇帝的官兒呢,還是做蒙古皇帝的官?」這時淮水以北,大宋國土均已淪陷,少林寺所在
之地自也早該歸蒙古管,只是蒙古大軍連年進攻襄陽不克,忙於調兵遣將,也無餘力來理會
叢林寺觀的事,因此少林寺一如其舊,與前並無不同。那僧人聽郭襄譏刺之言甚是厲害,不
由得臉上一紅,心中也覺對外人下令傳諭有些不妥,合十說道:「不知女施主何事光臨敝
寺,且請放下兵刃,赴山下一葦亭中奉茶說話。」郭襄聽他語轉和緩,便想乘此收蓬,說
道:「你們不讓我進寺,我便希罕了?哼,難道少林寺中有寶,我見一見便沾了光麼?」向
張君寶使個眼色,低聲道:「到底走不走?」張君寶搖搖頭,嘴角向覺遠一努,意思說是要
服侍師父。郭襄朗聲道:「好,那我不管啦,我走了。」拔步便下坡去。第一名黃衣僧側身
讓開。第二名和第三名黃衣僧卻同時伸手一攔,齊聲道:「且慢,放下了兵刃。」郭襄眉毛
一揚,手按劍柄。第一名僧人道:「我們也不敢留著女施主的兵刃。女施主一到山下,我們
立即將寶劍送上,這是少林寺千年來的規矩,還請包涵。」郭襄聽他言語有禮,心下躊躇:
「倘若不留短劍,勢必有場爭鬥,我孤身一人,如何是闔寺僧眾的敵手?但若留下短劍,豈
不將外公、爹爹、媽媽、大哥哥、龍姊姊的面子一古腦兒都丟得乾淨?」她一時沉吟未決,
驀地裡眼前黃影晃動,一人喝道:「到少林寺來既帶劍,又傷人,世上焉有是理?」跟著勁
風颯然,五隻手指往劍鞘上抓下來。這僧人若不貿然出手,郭襄一番遲疑之後,多半便會將
短劍留下。她和乃姊郭芙的性子大不相同,雖然豪爽,卻不魯莽,眼前處境既極度不利,便
會暫忍一時之氣,日後再去和外公、爹媽商量,回頭找這場子,但對方突然逞強,豈能眼睜
睜的讓他將劍奪去?那僧人的擒拿手法既狠且巧,一抓住劍鞘,心想郭襄定會向裡回奪,一
個和尚跟一個年輕女子拉拉扯扯,大是不雅,當下運勁向左斜推,跟著抓而向右。郭襄被他
這麼一推一抓,果然已拿不牢劍鞘,當即握住劍柄,刷的一聲,寒光出匣。那僧人右手將劍
鞘奪了過去,左手卻有兩根手指被短劍順勢割斷,劇痛之下,拋下劍鞘,往旁退開。

  眾僧人見同門受傷,無不驚怒,揮杖舞棍,一齊攻來。郭襄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反
正今日已不能善罷。」當下使出家傳的「落英劍法」,便往山下衝去。眾僧人排成三列,仰
面擋住。那「落英劍法」乃黃藥師從「落英掌法」的路子中演化來,雖不若「玉簫劍法」的
精妙,卻也是桃花島的一絕,但見青光激盪,劍花點點,便似落英繽紛,四散而下,霎時間
僧人中又有兩人受傷。但背後數名僧人跟著搶到,居高臨下的夾攻。按理郭襄早已抵擋不
住,只是少林僧眾慈悲為本,不願傷她性命,所出招數都非殺手,只求將她打倒,訓誡一
番,扣下兵刃,將她逐下山去。可是郭襄劍光錯落,卻也不易攻近身去。眾僧初時只道一個
妙齡女郎,還不輕易打發?待見她劍法精奇,始知她若非名門之女,便是名師之徒,多半得
罪不得,出招時更有分寸,一面急報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正斗之間,一個身材高瘦老年僧
人緩步走近,雙手籠在袖中,微笑觀鬥。兩名僧人走到他身前,低聲稟告了幾句。郭襄已斗
得氣喘吁吁,劍法凌亂,大聲喝道:「說甚麼天下武學之源,原來是十多個和尚一擁而上,
倚多為勝。」那老僧便是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聽她這麼說,便道:「各人住手!」眾僧人
立時罷手躍開。無色禪師道:「姑娘貴姓,令尊和令師是誰?光臨少林寺,不知有何貴
干?」郭襄心道:「我爹娘的姓名不能告訴你。我到少林寺來是為了打聽大哥哥的訊息,那
也不能當眾述說。眼下已鬧成這等模樣,日後爹娘和大哥哥知道了定要怪我,不如悄悄的溜
了罷。」說道:「我的姓名不能跟你說,我不過見山上風景優美,這便上來遊覽玩耍。原來
少林寺比皇宮內院還要厲害,動不動便要扣人家兵刃。請問大師,我進了貴寺的山門沒有?
當日達摩祖師傳下武藝,想來也不過教眾僧侶強身健體,便於精進修為,想不到少林寺名頭
越大,武功越高,恃眾逞強的名頭也越來越響。好,你們要扣我兵刃,這便留下,除非將我
殺了,否則今日之事江湖上不會無人知曉。」她本來伶牙俐齒,這件事也並非全是她的過
錯,一席話只將無色禪師說得啞口無言。郭襄鑒貌辨色,心想:「這番胡鬧我固怕人知曉,
看來少林寺更加不願張揚。十多個和尚圍鬥一個年輕姑娘,說出去有甚麼好聽?」當下哼的
一聲,將短劍往地下一擲,舉步便行。

  無色禪師斜步上前,袍袖一拂,已將短劍捲起,雙手托起劍身,說道:「姑娘既不願見
示家門師承,這口寶劍還請收回,老衲恭送下山。」郭襄嫣然一笑,道:「還是老和尚通達
情理,這才是名家的風範呢。」她既佔到便宜,隨口便讚了無色一句,當下伸手拿劍,一提
之下,不禁一驚。原來對方掌心生出一股吸力,她雖抓住劍柄,卻不能提起劍身。她連運三
下勁,始終無法取過短劍,說道:「好啊,你是顯功夫來著。」突然間左手斜揮,輕輕拂向
他左頸「天鼎」「巨骨」兩穴。無色心下一凜,斜身閃避,氣勁便此略鬆,郭襄應手提起短
劍。

  無色道:「好俊的蘭花拂穴手功夫!姑娘跟桃花島主怎生稱呼?」郭襄笑道:「桃花島
主嗎?我便叫他作老東邪。」桃花島主東邪黃藥師是郭襄的外公,他性子怪僻,向來不遵禮
法。他叫外孫女兒「小東邪」,郭襄便叫他「老東邪」,黃藥師非但不以為忤,反而歡喜。
無色少年時出身綠林,雖在禪門中數十年修持,佛學精湛,但往日豪氣仍是不減,否則怎能
與楊過結成好友?見這小姑娘不肯說出師承來歷,偏要試她出來,當下朗聲笑道:「小姑娘
接我十招,瞧老和尚眼力如何,能不能說出你的門派?」郭襄道:「十招中瞧不出,那便如
何?」無色禪師哈哈大笑,說道:「姑娘若是接得下老衲十招,那還有甚麼說的,自是唯命
是聽。」郭襄指著覺遠道:「我和這位大師昔年曾有一面之緣,要代他求一個情。倘若十招
中你說不出我的師父是誰,你須得答應我,可不能再難為這位大師了。」無色甚是奇怪,心
想覺遠迂腐騰騰,數十年來在藏經閣中管書,從來不與外人交往,怎會識得這個女郎?說
道:「我們本來就沒為難他啊。本寺僧眾犯了戒律,不論是誰,均須受罰,那也不算是甚麼
難為。」郭襄小嘴一扁,冷笑道:「哼,說來說去,你還是混賴。」

  無色雙掌一擊,道:「好,依你,依你。老衲若是輸了,便代覺遠師弟挑這三千一百零
八擔水。姑娘小心,我要出招了。」郭襄跟他說話之時,心下早已計議定當,尋思:「這老
和尚氣凝如山,武功了得,倘若由他出招,我竭力抵禦,非顯出爹爹媽媽的武功不可。不如
我佔了機先,連發十招。」聽他說到「姑娘小心,我要出招了」這兩句話,不待他出掌抬
腿,嗤的一聲,短劍當胸直刺過去,使的仍是桃花島「落英劍法」中的一招,叫作「萬紫千
紅」,劍尖刺出去時不住顫動,使對手瞧不定劍尖到底攻向何處。無色知道厲害,不敢對
攻,當即斜身閃開。郭襄喝道:「第二招來了!」短劍回轉,自下而上倒刺,卻是全真派劍
法中一招「大紳倒懸」。無色道:「好,是全真劍法。」郭襄道:「那也未必。」短劍一刺
落空,眼見無色反守為攻,伸指徑來拿自己手腕,暗吃一驚:「這老和尚果然了得,在這如
此凶險的劍招之下,居然赤手空拳的還能搶攻。」眼見他手指伸到面門,短劍晃了幾晃,使
的竟是「打狗棒法」中的一招「惡犬攔路」,乃屬「封」字訣。

  她自幼和丐幫的前任幫主魯有腳交好,喝酒猜拳之餘,有時便纏著他比試武藝。丐幫中
雖有規矩,打狗棒法是鎮幫神技,非幫主不傳,但魯有腳使動之際,郭襄終於偷學了一招半
式。何況先任幫主黃蓉是她母親,現任幫主耶律齊是她姊夫,這打狗棒法她看到的次數著實
不少,雖然不明其中訣竅,但猛地裡依樣葫蘆的使出一招來,卻也駭人耳目。無色的手指剛
要碰到她手腕,突然白光閃動,劍鋒來勢神妙無方,險些兒五根手指一齊削斷,總算他武功
卓絕,變招快速,百忙中急退兩步,但嗤嗤聲響,左袖已給短劍劃破了一條長長的口子。無
色禪師變色斜睨,背上驚出了一陣冷汗。郭襄大是得意,笑道:「這是甚麼劍法?」其實天
下根本無此劍術,她只不過偷學到一招打狗棒法,用在劍招之中,只因那打狗棒法過於奧
妙,她雖使得似是而非,卻也將一位大名鼎鼎的少林高僧嚇得滿腹疑團,瞠目不知所對。郭
襄心想:「我只須再使得幾招打狗棒法,非殺得這老和尚大敗虧輸不可,只可惜除了這一下
子,我再也不會了。」不待無色緩過氣來,短劍輕揚,飄身而進,姿態飄飄若仙,劍鋒向無
色的下盤連點數點,卻是從小龍女處學來的一招玉女劍法「小園藝菊」。那玉女劍法乃當年
女俠林朝英所創,不但劍招凌厲,而且講究丰神脫俗,姿式嫻雅,眾僧人從所未見。無不又
驚又喜。少林的「達摩劍法」、「羅漢劍法」等等走的均是剛猛路子,那「玉女劍法」絕少
現於江湖,本質與少林派的諸路劍術又截然相反,其實以劍法而論,也未必真的勝於少林各
路劍術,只是一眼瞧來,實在美絕麗絕,有如佛經中云:「容儀婉媚,莊嚴和雅,端正可
喜,觀者無厭。」

  無色禪師見了如此美妙的劍術,只盼再看一招,當下斜身閃避,待她再發。郭襄劍招斗
變,東趨西走,連削數劍。張君寶在旁看得出神,忽地「噫」的一聲。原來郭襄這一招卻是
「四通八達」,三年前楊過在華山之巔傳授張君寶,郭襄在旁瞧在眼中,這時便使了出來。
當年楊過所授的乃是掌法,這時郭襄變為劍法,威力已減弱了幾成,但劍術之奇,卻已足使
無色暗暗心驚。屈指數來,郭襄已連使五招,無色竟瞧不出絲毫頭緒。他盛年時縱橫江湖,
閱歷極富,十餘年來身任羅漢堂首座,更精研各家各派的武功,以與本寺的武功相互參照比
較,而收截長補短、切磋攻錯之效。因此他自信不論是何方高人,數招中必能瞧出他的來
歷,和郭襄約到十招,已留下極大餘地。豈知郭襄的父母師友儘是當代第一流高手,她在每
人的武功中截出一招,東拉西扯的一番雜拌,只瞧得無色眼花繚亂,哪裡說得出甚麼名目。
那「四通八達」的四劍八式一過,無色心念一動:「我若任她出招,只怕她怪招源源不絕,
別說十招,一百招也未必能瞧出甚麼端倪。只有我發招猛攻,她便非使出本門武功拆解不
可。」當即上身左轉,一招「雙貫耳」,雙拳虎口相對,劃成弧形,交相撞擊。郭襄見他拳
勢勁力奇大,不敢擋架,身形一扭,竟從雙掌之間溜了過去。她當年在黑龍潭中見瑛姑與楊
過相鬥,弱不敵強,使「泥鰍功」溜開,這時便依樣葫蘆。她功力身法自均不及瑛姑,但無
色禪師也並不真下殺手,任由她輕輕溜開。無色喝彩道:「好身法,再接我一招。」左掌圈
花揚起,屈肘當胸,虎口朝上,正是少林拳中的「黃鶯落架」。他是少林寺的武學大師,身
分不同,雖然所會武功之雜猶勝郭襄,但每一招每一式使的均是純正本門武功。少林拳門戶
正大,看來平平無奇,練到精深之處,實是威力無窮。他這左掌圈花一揚,郭襄但覺自己上
半身已全在掌力籠罩之下,當即倒轉劍柄,以劍作為手指,使一招從武修文處學來的「一陽
指」,逕點無色手腕上「腕骨」、「陽谷」、「養老」三穴。她於「一陽指」點穴法實只學
到一點兒皮毛,膚淺之至,但一指點三穴的手法,卻正是一陽指功夫的精要所在。

  一燈大師的一陽指功夫天下馳名,無色禪師自然識得,斗見郭襄出此一招,一驚之下,
急忙縮手變招。其實無色若不縮手,任她連撞三處穴道,登時可發覺這「一陽指」功夫並非
貨真價實,但雙方各出全力搏鬥之際,他豈肯輕易以一世英名冒險相試?郭襄嫣然一笑,
道:「大和尚倒識得厲害!」無色哼了一聲,擊出一招「單鳳朝陽」,這一招雙手大開大
闔,寬打高舉,勁力到處,郭襄手中短劍拿捏不住,脫手落地。她明知對方不會當真狠下殺
手,當下也不驚惶,雙拳交錯,若有若無,正是老頑童周伯通得意傑作七十二路空明拳中第
五十四路「妙手空空」。

  這路拳法是周伯通所自創,江湖上並未流傳,無色雖然淵博,卻也不識,當下雙掌劃
弧,發出一招「偏花七星」,雙掌如電,一下子切到了郭襄掌上,她若不出內力相抗,手掌
便須向後一拗而斷。這一招少林派基本功夫「偏花七星」似慢實快,似輕實重,雖是「闖少
林」的姿式,意勁內力卻出自「神化少林」的精奧。郭襄手掌被制,心想:「難道你真能折
斷我的掌骨不成?」順手一揮,使出一招「鐵蒲扇手」,以掌對掌,反擊過去。這一招她是
從武修文之妻完顏萍處學來,是當年鐵掌水上飄裘千仞傳下來的心法。這鐵掌功在武學諸派
掌法之中向稱剛猛第一,無色禪師精研掌法,如何不知?眼見這女郎猛地裡使出這招鐵掌幫
的看家掌法,不禁嚇了一跳,若是硬拚掌力,一來不願便此傷她,二來卻也真的對鐵掌功夫
有三分忌憚。他是個忠厚豪邁之人,但見郭襄每一招都使得似模似樣,一時之間卻沒想到若
要精研這許多門派的武功,豈是這二十歲不到的少女就能辦到,當下急忙收掌,退開半丈。
郭襄嫣然一笑,叫道:「第十招來了,你瞧我是甚麼門派?」左手一揚,和身欺上,右手伸
出,便去托拿無色的下顎。無色和旁觀眾僧情不自禁的都是一聲驚呼。這一招「苦海回
頭」,正是少林派正宗拳藝羅漢拳中的一招,卻是別派所無。這一招的用意是左手按住敵人
頭頂,右手托住敵人下顎,將他頭頸一扭,重則扭斷敵人頭頸,輕則扭脫關節,乃是一招極
厲害的殺手。無色禪師見她竟然使到這一招羅漢拳,當真是孔夫子面前讀孝經,魯班門口弄
大斧,不由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路拳法他在數十年前早已拆得滾瓜爛熟,一碰上便是
不加思索,隨手施應,即令是睡著了,遇到這路招式只怕也能對拆,當下斜身踏步,左手橫
過郭襄身前,一翻手,已扣住她右肩,右手疾如閃電,伸手到她頸後。這一招叫做「挾山超
海」,原是拆解那招「苦海回頭」的不二法門,雙手一提,便能將敵人身子提得離地橫起。
郭襄接下去本可用「盤肘」式反壓他的手肘,既能脫困,又可反制敵人,但無色禪師這一招
實在來得太快,眼睛一瞬,身子便已提起,她雙足離地,還能施展甚麼功夫,自然是輸了。
  無色禪師隨手將郭襄制住,心中一怔:「糟糕!我只顧取勝,卻沒想到辨認她的師承門
派。她在十招中使了十門不同的拳法,那是如何說法?我總不能說她是少林派!」郭襄用力
掙扎,叫道:「放開我!」只聽得錚的一聲響,從她身上掉下了一件物事。郭襄又叫道:
「老和尚,你還不放我?」無色禪師眼中看出眾生平等,別說已無男女之分,縱是馬牛豬
犬,他也一視同仁,笑道:「老衲這一大把年紀,做你祖父也做得,還怕甚麼?」說著雙手
輕輕一送,將她拋出二丈之外。這一番動手,郭襄雖然被制,但無色在十招之內終究認不出
她的門派,正要出言服輸,一低頭,忽見地下黑黝黝的一團物事,乃是兩個小小的鐵鑄羅
漢。

  郭襄落地站定,說道:「大和尚,你可認輸了罷?」無色抬起頭來,喜容滿面,笑道:
「我怎麼會輸?我知道令尊是大俠郭靖,令堂是女俠黃蓉,桃花島黃島主是你外公。郭二小
姐的芳名,是一個襄陽的『襄』字。令尊學兼江南七怪、桃花島、九指神丐、全真派各家之
長。郭二小姐家學淵源,身手果然不凡。」這一番話只把郭襄聽得瞠目結舌,半晌說不出話
來,心想:「這老和尚當真邪門,我這十招亂七八糟,他居然仍然認了出來。」無色禪師見
她茫然自失,笑吟吟的拾起那對鐵鑄小羅漢,說道:「郭二姑娘,老和尚不能騙你小孩子,
我認出你來,全憑著這對鐵羅漢。楊大哥可好。你可有見到他麼?」郭襄一怔之下,立時恍
然,說道:「啊,你便是無色禪師,這對鐵羅漢是你送給我的生日禮物,自然認得。你可有
見到我大哥哥和龍姊姊?我上寶剎來,便是想見你,來打聽他二人的下落。啊,你不知道,
我說的大哥哥和龍姊姊,便是楊過楊大俠夫婦了。」無色道:「數年之前,楊大俠曾來敝寺
盤桓數日,跟老和尚很說得來。後來他在襄陽抗敵,老衲奉他之召,也曾去稍效微勞。不知
他刻下是在何處?」

  他二人均欲得知楊過音訊,你問一句,我問一句,卻是誰也沒回答對方的問話。郭襄呆
了半晌,說道:「你也不知我大哥哥到了哪裡。可有誰知道啊?」她定了定神,說道:「你
是我大哥哥的好朋友,怪不得武功如此高明。嗯,我還沒謝過你送給我的生日禮物,今日得
謝謝你啦。」無色笑道:「咱們當真是不打不相識。你見到楊大哥時,可別說老和尚以大欺
小。」郭襄望著遠處山峰,自言自語:「幾時方能見著他啊。」
  當郭襄十六歲生日那天,楊過忽發奇想,柬邀江湖同道,群集襄陽給她慶賀生辰。一時
白道黑道上無數武林高手,衝著楊過的面子,都受邀趕到祝壽,即使無法分身的,也都贈送
珍異賀禮。無色禪師請人帶去的生日禮物,便是這一對精鐵鑄成的羅漢。這對鐵羅漢肚腹之
中裝有機括,扭緊彈簧之後,能對拆一套少林羅漢拳。那是百餘年前少林寺中一位異僧花了
無數心血方始製成,端的是靈巧精妙無比。郭襄覺得好玩,便帶在身邊,想不到今日從懷中
跌將出來,終於給無色禪師認出了她的身份。她適才最後所使的一招少林拳法,便是從這對
鐵羅漢身上學來。

  無色笑道:「格於敝寺歷代相傳的寺規,不能請郭二姑娘到寺中隨喜,務請包涵。」郭
襄黯然道:「那沒甚麼,我要問的事,反正也問過了。」無色又指覺遠道:「至於這位師弟
的事,我慢慢再跟你解釋。這樣罷,老和尚陪你下山去,咱們找一家飯鋪,讓老和尚作個東
道,好好喝一天酒,你說怎樣?」無色禪師在少林寺中位份極高,竟對這樣一個妙齡女郎如
此尊敬,要親自送她下山,隆重款待,眾僧侶聽了,無不暗暗稱奇。郭襄道:「大師不必客
氣。小女子出手不知輕重,得罪了幾位大和尚,還請代致歉意,這便別過,後會有期。」說
著施了一禮,轉身下坡。無色笑道:「你不要我送,我也要送。那年姑娘生日,老和尚奉楊
大俠之命燒了南陽蒙古大軍的草料、火藥之後,便即回寺,沒來襄陽道賀,心中已自不安,
今日光臨敝寺,若再不恭送三十里,豈是相待貴客之道?」郭襄見他一番誠意,又喜他言語
豪爽,也願和他結個方外的忘年之交,於是微微一笑,說道:「走罷!」二人並肩下坡,走
過一葦亭後,只聽得身後腳步聲響,回首一看,只見張君寶遠遠在後跟著,卻不敢走近。郭
襄笑道:「張兄弟,你也來送客下山嗎?」張君寶臉上一紅,應了一聲:「是!」便在此
時,只見山門前一個僧人大步奔下,他竟全力施展輕功,跑得十分匆忙。無色眉頭一皺,說
道:「大驚小怪的幹甚麼?」那僧人奔到無色身前,行了一禮,低聲說了幾句。無色臉色忽
變,大聲道:「竟有這等事?」那僧人道:「方丈請首座去商議。」郭襄見無色臉上神色為
難,知他寺中必有要事,說道:「老禪師,朋友相交,貴在知心,這些俗禮算得了甚麼?你
有事便請回去。他日江湖相逢,有緣邂逅,咱們再喝酒論武,有何不可?」無色喜道:「怪
不得楊大俠對你這般看重,你果然是人中英俠,女中丈夫,老和尚交了你這個朋友。」郭襄
微微一笑,說道:「你是我大哥哥的朋友,早就已是我的朋友了。」當下兩人施禮而別。無
色回向山門。

  郭襄循路下山,張君寶在她身後,相距五六步,不敢和她並肩而行。郭襄問道:「張兄
弟,他們到底幹甚麼欺侮你師父?你師父一身精湛內功,怕他們何來?」張君寶走近兩步,
說道:「寺中戒律精嚴,僧眾凡是犯了事的都須受罰,倒不是故意欺侮師父。」郭襄奇道:
「你師父是個正人君子,天下從來沒有這樣的好人,他又犯了甚麼事?我瞧他定是代人受
過,要不,便是甚麼事弄錯了。」張君寶歎道:「這事的原委姑娘其實也知道的,還不是為
了那部《楞伽經》。」郭襄道:「啊,是給瀟湘子和尹克西這兩個傢伙偷去的經書麼?」張
君寶道:「是啊。那日在華山絕頂,小人得楊過大俠的指點,親手搜查了那兩人全身,一下
華山之後,再也找不到這兩人的蹤跡了。我師徒倆無奈,只得回寺稟報方丈。那部《楞伽
經》是達摩祖師親手所書,戒律堂首座責怪我師父經管不慎,以致失落這般無價之寶,重加
處罰,原是罪有應得。」郭襄歎了口氣,道:「那叫做晦氣,甚麼罪有應得?」她比張君寶
只大幾歲,但儼然以大姊姊自居,又問:「為了這事,便罰你師父不許說話?」張君寶道:
「這是寺中歷代相傳的戒律,上鐐挑水,不許說話。我聽寺裡老禪師們說,雖然這是處罰,
但對受罰之人其實也大有好處。一個人一不說話,修為自是易於精進,而上鐐挑水,也可強
壯體魄。」郭襄笑道:「這麼說來,你師父非但不是受罰,反而是在練功了,倒是我的多
事。」張君寶忙道:「姑娘一番好心,師父和我都十分感激,永遠不敢忘記。」
  郭襄輕輕歎了口氣,心道:「可是旁人卻早把我忘記得一乾二淨了。」只聽得樹林中一
聲驢鳴,那頭青驢便在林中吃草。郭襄道:「張兄弟,你也不必送我啦。」呼哨一聲,招呼
青驢近前,張君寶頗為依依不捨,卻又沒甚麼話好說。

  郭襄將手中那對鐵鑄羅漢遞了給他,道:「這個給你。」張君寶一怔,不敢伸手去接,
道:「這……這個……」郭襄道:「我說給你,你便收下了。」張君寶道:「我……
我……」郭襄將鐵羅漢塞在他的手上,縱身一躍,上了驢背。突然山坡石級上一人叫道:
「郭二姑娘,且請留步。」正是無色禪師又從寺門中奔了出來。郭襄心道:「這個老和尚也
忒煞多禮,何必定要送我?」無色行得甚快,片刻間便到了郭襄身前。他向張君寶道:「你
回寺中去,別在山裡亂走亂闖。」張君寶躬身答應,向郭襄凝望一眼,走上山去。無色待他
走開,從袖中取出一張紙箋,說道:「郭二姑娘,你可知是誰寫的麼?」郭襄下了驢背,接
過一看,見是一張詩箋,箋上墨沈淋漓,寫著兩行字道:「少林派武功,稱雄中原西域有
年,崑崙三聖前來一併領教。」筆勢挺拔遒勁。郭襄問道:「崑崙三聖是誰啊,這三個人的
口氣倒大得緊。」無色道:「原來姑娘也不識得他們。」郭襄搖搖頭道:「我不識得他們。
連『崑崙三聖』的名字也從沒聽爹爹媽媽說過。」無色道:「奇便奇在這兒。」郭襄道:
「甚麼奇怪啊?」無色道:「姑娘和我一見如故,自可對你實說。你道這張紙箋是在哪裡得
來的?」郭襄道:「是崑崙三聖派人送來的麼?」無色道:「若是派人送來,也就沒甚麼奇
怪。常言道樹大招風,我少林寺數百年來號稱天下武學之源,因此不斷有高手到寺中來挑戰
較藝。每次有武林中人到來,我們總是好好款待,說到比武較量,能夠推得掉的便盡量推
辭。我們做和尚的,講究勿嗔勿怒,不得逞強爭勝,倘若天天跟人家打架,還算是佛門子弟
麼?」郭襄點頭道:「那也說得是。」

  無色又道:「只不過武師們既然上得寺來,若是不顯一下身手,總是心不甘服。少林寺
的羅漢堂,做的便是這門接待外來武師的行當。」郭襄笑道:「原來大和尚的專職是跟人打
架。」無色苦笑道:「一般武師,武功再強,本堂的弟子們總能應付得了,倒也不必老和尚
出手。今日因見姑娘身手不凡,我才自己來試上一試。」郭襄笑道:「你倒挺瞧得起我。」
無色道:「你瞧我把話扯到哪裡去啦。實不相瞞,這張紙箋,是在羅漢堂上降龍羅漢佛像的
手中取下來的。」郭襄奇道:「是誰放在佛像手中的?」無色搔頭道:「便是不知道啊。我
少林寺僧眾數百,若有人混進寺來,豈能無人見到?這羅漢堂經常有八名弟子輪值,日夜不
斷。剛才有人見到這張紙箋,飛報老方丈,大家都覺得奇怪,因此召我回寺商議。」
  郭襄聽到這裡,已明其意,說道:「你疑心我和那甚麼崑崙三聖串通了,我在寺外搗
亂,那三個傢伙便混到羅漢堂中放這紙箋。是也不是?」無色道:「我既和姑娘見了面,自
是決無疑心。但也是事有湊巧,姑娘剛離寺,這張紙箋便在羅漢堂中出現。方丈和無相師弟
他們便不能不錯疑到姑娘身上。」郭襄道:「我不認得這三個傢伙。大和尚,你怕甚麼?十
天之後他們倘若膽敢前來,跟他們見個高下便了。」無色道:「害怕嘛,自然不怕。姑娘既
跟他們沒有干係,我便不用擔心了。」

  郭襄知他實是一番好意,只怕崑崙三聖是自己相識,動手之際便有許多顧忌,唯恐得罪
了好朋友,說道:「大和尚,他們客客氣氣來切磋武藝,那便罷了,否則好好給他們吃些苦
頭。這張字條上的口氣可狂妄得很呢。甚麼叫做『一併領教』?難道少林派七十二項絕藝,
這三個傢伙要『一併領教』麼?」她說到這裡,忽然想起一事,說道:「說不定寺中有誰跟
他們勾結了,偷偷放上這樣一張字條,也沒甚麼希奇。」無色道:「這事我們也想過了,可
是決計不會。降龍羅漢的手指離地有三丈多高,平時掃除佛身上灰塵,必須搭起高架。有人
能躍到這般高處,輕功之佳,實所罕有。寺中縱有叛徒,料來也不會有這樣好的功夫。」
  郭襄好奇心起,很想見見這崑崙三聖到底是何等樣的人物,要瞧他們和少林寺僧眾比試
武藝,結果誰勝誰負,但少林寺不接待女客,看來這場好戲是不能親眼得見了。無色見她側
頭沉思,只道她是在代少林寺籌策,說道:「少林寺千年來經歷了不知多少大風大浪,至今
尚在,這崑崙三聖倘若決意跟我們過不去,少林寺也總當跟他們周旋一番。郭姑娘,半月之
後,你在江湖上當可聽到音訊,且看崑崙三聖是否能把少林寺挑了。」說到此處,壯年時的
豪情勝概不禁又勃然而興。郭襄笑道:「大和尚勿嗔勿怒,你這說話的樣子,能算是佛門子
弟麼?好,半月之後,我佇候好音。」說著翻身上了驢背。兩人相視一笑。郭襄催動青驢,
得得下山,心中卻早打定主意,非瞧一瞧這場熱鬧不可。她心想:「怎生想個法兒,十天後
混進少林寺中去瞧一瞧這場好戲?」又想:「只怕那崑崙三聖未必是有甚麼真才實學的人
物,給大和尚們一擊即倒,那便熱鬧不起來。只要他們有外公、爹爹、或是大哥哥一半的本
事,這一場『崑崙三聖大鬧少林寺』便有些看頭。」

  想到楊過,心頭又即鬱鬱,這三年來到處尋尋覓覓,始終落得個冷冷清清,終南山古墓
長閉,萬花坳花落無聲,絕情谷空山寂寂,風陵渡凝月冥冥。她心頭早已千百遍的想過了:
「其實,我便是找到了他,那又怎地?還不是重添相思,徒增煩惱?他所以悄然遠引,也還
不是為了我好?但明知那是鏡花水月一場空,我卻又不能不想,不能不找。」任著青驢信步
所之,在少室山中漫遊,一路向西,已入嵩山之境,回眺少室東峰,蒼蒼峻拔,沿途山景,
觀之不盡。如此游了數日,這一天到了三休台上,心道:「三休,三休!卻不知是哪三休?
人生千休萬休,又豈止三休?」折而向北,過了一嶺,只見古柏三百餘章,皆挺直端秀,凌
霄托根樹旁,作花柏頂,燦若雲荼。郭襄正自觀賞,忽聽得山坳後隱隱傳出一陣琴聲,心感
詫異:「這荒僻之處,居然有高人雅士在此操琴。」她幼受母教,琴棋書畫,無一不會,雖
均不過粗識皮毛,但她生性聰穎,又愛異想天開,因此和母親論琴、談書,往往有獨到之
見,發前人之所未發。這時聽到琴聲,好奇心起,當下放了青驢,循聲尋去。走出十餘丈,
只聽得琴聲之中雜有無數鳥語,初時也不注意,但細細聽來,琴聲竟似和鳥語互相應答,間
間關關,宛轉啼鳴,郭襄隱身花木之後,向琴聲發出處張去,只見三株大松樹下一個白衣男
子背向而坐,膝上放著一張焦尾琴,正自彈奏。他身周樹木上停滿了鳥雀,黃鶯、杜鵑、喜
鵑、八哥,還有許多不知其名的,和琴聲或一問一答,或齊聲和唱。郭襄心道:「媽說琴調
之中有一曲《空山鳥語》,久已失傳,莫非便是此曲麼?」聽了一會,琴聲漸響,但愈到響
處,愈是和醇,群鳥卻不再發聲,只聽得空中振翼之聲大作,東南西北各處又飛來無數雀
鳥,或止歇樹巔,或上下翱翔,毛羽繽紛,蔚為奇觀。那琴聲平和中正,隱然有王者之意。
  郭襄心下驚奇:「此人能以琴聲集鳥,這一曲難道竟是《百鳥朝鳳》?」心想可惜外公
不在這裡,否則以他天下無雙的玉簫與之一和,實可稱並世雙絕。

  那人彈到後來,琴聲漸低,樹上停歇的雀鳥一齊盤旋飛舞。突然錚的一聲,琴聲止歇,
群鳥飛翔了一會,慢慢散去。

  那人隨手在琴弦上彈了幾下短音,仰天長歎,說道:「撫長劍,一揚眉,清水白石何離
離?世間苦無知音,縱活千載,亦復何益?」說到此處,突然間從琴底抽出一柄長劍,但見
青光閃閃,照映林間。郭襄心想:「原來此人文武全才,不知他劍法如何。」只見他緩步走
到古松前的一塊空地上,劍尖抵地,一劃一劃的劃了起來,劃了一畫又是一畫。郭襄大奇:
「世間怎會有如此奇怪的劍法?難道以劍尖在地下亂劃,便能克敵制勝?此人之怪,真是難
以測度。」

  默數劍招,只見他橫著劃了十九招,跟著變向縱劃,一共也是一十九招。劍招始終不
變,不論縱橫,均是平直的一劃。郭襄依著他劍勢,伸手在地下劃了一遍,隨即險些失笑,
他使的哪裡是甚麼怪異劍法,卻是以劍尖在地下畫了一張縱橫各一十九道的棋盤。那人劃完
棋盤,以劍尖在左上角和右下角圈了一圈,再在右上角和左下角畫了個交叉。郭襄既已看出
他畫的是一張圍棋棋盤,自也想到他是在四角布上勢子,圓圈是白子,交叉是黑子。跟著見
他在左上角距勢子三格處圈了一圈,又在那圓圈下兩格處畫了一叉,待得下到第十九著時,
以劍拄地,低頭沉思,當是決不定該當棄子取勢,還是力爭邊角。郭襄心想:「此人和我一
般寂寞,空山撫琴,以雀鳥為知音;下棋又沒對手,只得自己跟自己下。」

  那人想了一會,白子不肯罷休,當下與黑子在左上角展開劇鬥,一時之間妙著紛紜,自
北而南,逐步爭到了中原腹地。郭襄看得出神,漸漸走近,但見白子佈局時棋輸一著,始終
落在下風,到了第九十三著上遇到了個連環劫,白勢已然岌岌可危,但他仍在勉力支撐。常
言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郭襄棋力雖然平平,卻也看出白棋若不棄子他投,難免在
中腹全軍覆沒,忍不住脫口叫道:「何不徑棄中原,反取西域?」那人一凜,見棋盤西邊尚
自留著一大片空地,要是乘著打劫之時連下兩子,佔據要津,即使棄了中腹,仍可設法爭取
個不勝不敗的局面。那人得郭襄一言提醒,仰天長笑,連說:「好,好!」跟著下了數子,
突然想起有人在旁,將長劍往地下一擲,轉身說道:「哪一位高人承教,在下感激不盡。」
說著向郭襄藏身處一揖。郭襄見這人長臉深目,瘦骨稜稜,約莫三十歲左右年紀。她向來脫
略,也不理會男女之嫌,從花叢中走了出來,笑道:「適才聽得先生雅奏,空山鳥語,百禽
來朝,實深欽佩。又見先生畫地為局,黑白交鋒,引人入勝,一時忘形,忍不住多嘴,還祈
見諒。」那人見郭襄是個妙齡女郎,大以為奇,但聽她說到琴聲,居然絲毫不錯,很是高
興,說道:「姑娘深通琴理,若蒙不棄,願聞清音。」郭襄笑道:「我媽媽雖也教過我彈
琴,但比起你的神乎其技,卻差得遠了。不過我既已聽過你的妙曲,不回答一首,卻有點說
不過去。好罷,我彈便彈一曲,你卻不許取笑。」那人道:「怎敢?」雙手捧起瑤琴,送到
郭襄面前。郭襄見這琴古紋斑斕,顯是年月已久,於是調了調琴弦,彈了起來,奏的是一曲
《考槃》。她的手法自沒甚麼出奇,但那人卻頗有驚喜之色,順著琴音,默想詞句:「考在
槃澗,碩人之寬,獨寐寤言,永矢勿諼。」這詞出自《詩經》,是一首隱士之歌,說大丈夫
在山澗之間遊蕩,獨往獨來,雖寂寞無侶,容色憔悴,但志向高潔,永不改變。那人聽這琴
音說中自己心事,不禁大是感激,琴曲已終。他還是癡癡的站著。郭襄輕輕將瑤琴放下,轉
身走出松谷,縱聲而歌:「考檗在陸,碩人之軸,獨寐獨宿,永矢勿告。」招來青驢騎上
了,又往深山林密之處行去。她在江湖上闖蕩三年,所經異事甚多,那人琴韻集禽、畫地自
弈之事,在她也只是如過眼雲煙,風萍聚散,不著痕跡。又過兩天,屈指算來是她闖鬧少林
寺的第十天,便是崑崙三聖約定要和少林僧較量武藝的日子。郭襄想不出如何混入寺中看這
場熱鬧,心道:「媽媽甚麼事兒眼睛一轉,便想到了十七八條妙計。我偏這麼蠢,連一條計
策也想不出來。好罷,不管怎樣,先到寺外去瞧瞧再說,說不定他們應付外敵時打得緊急,
便忘了攔我進寺。」

  胡亂吃了些乾糧,騎著青驢又往少林寺進發,離寺約莫十來里,忽聽得馬蹄聲響,左側
山道上三乘馬連騎而來。三匹馬步子迅捷,轉眼間便從郭襄身側掠過,直上少林寺而去。馬
上三人都是五十來歲的老者,身穿青布短衣,馬鞍上都掛著裝兵刃的布囊。郭襄心念一動:
「這三人身負武功,今日帶了兵刃上少林寺,多半便是崑崙三聖了。我若遲了一步,只怕瞧
不到好戲。」伸手在青驢臀上一拍,青驢昂首一聲嘶叫,放蹄疾馳,追到了三乘馬的身後。
馬上乘客揮鞭催馬,三乘馬疾馳上山,腳力甚健,頃刻間將郭襄的青驢拋得老遠,再也追趕
不及。一個老者回頭望了一眼,臉上微現詫異之色。

  郭襄縱驢又趕了二三里地,三騎馬已影蹤不見,青驢這一程快奔,卻已噴氣連連,頗有
些支持不住。郭襄叱道:「不中用的畜生,平時盡愛鬧脾氣,發蠻勁,姑娘當真要用你時,
卻又趕不上人家。」眼見再催也是無用,索性便在道旁一座石亭中憩息片刻,讓青驢在亭子
旁的溪水中喝一個飽。過不多時,忽聽得馬蹄聲響,那三乘馬轉過山坳,奔了回來。郭襄大
奇:「怎地這三人一上去便回了轉來,難道竟如此不堪一擊?」三匹馬奮鬣揚蹄,直奔進石
亭中來,三個乘客翻身下馬。郭襄瞧那三人時,見一個矮老者臉若硃砂,一個酒糟鼻子火也
般紅,笑瞇瞇的頗為溫和可親;一個竹竿般身材的老者臉色鐵青,蒼白之中隱隱泛出綠氣,
似乎終年不見天日一般,這兩人身形容貌,無一不是截然相反。第三個老者相貌平平無奇,
只是臉色蠟黃,微帶病容。

  郭襄好奇心起,問道:「三位老先生,你們到了少林寺沒有?怎地剛上去便回下來
啦?」青臉老者橫了她一眼,似怪她亂說亂問。那酒糟鼻的紅臉矮子笑道:「姑娘怎知我們
是到少林寺去?」郭襄道:「從此上去,不到少林寺卻往何處?」紅臉老者點頭道:「這話
倒也不錯。姑娘卻又往何處去?」郭襄道:「你們去少林寺,我自然也去少林寺。」青臉老
者道:「少林寺向來不許女流踏進山門一步,又不許外人攜帶兵刃進寺。」說話語氣傲慢,
他身形甚高,眼光從郭襄頭頂上瞧了過去,向她望也不望上一眼。郭襄心下著惱,說道:
「你們怎又攜帶兵刃?那馬鞍旁的布囊之中,放的難道不是兵器麼?」青臉老者冷冷的道:
「你怎能跟我們相比?」郭襄冷笑一聲:「你們三個又怎樣?難道便這般橫?崑崙三聖跟少
林寺的老和尚們交過手了麼?誰勝誰敗啊?」三個老者登時臉色微變。紅臉老者問道:「小
姑娘,你怎知道崑崙三聖的事?」郭襄道:「我自然知道。」青臉老者突然踏上一步,厲聲
道:「你姓甚麼?是誰的門下?到少林寺來幹甚麼?」郭襄俏臉一揚,道:「你管得著
麼?」

  青臉老者脾氣暴躁,手掌一揚,便想給她一個耳光,但跟著便想到大欺小、男欺女甚不
光彩,自己是何等身份,怎能跟姑娘家一般見識?身形微晃,伸手便摘下郭襄腰間懸著的短
劍。這一下出手之快實是難以形容,郭襄但覺涼風輕拂過去。

  她猝不及防,猛地裡著了人家的道兒,實是她行走江湖以來從所未有的事。其實以她武
功閱歷,要在江湖間闖蕩原是大大不夠,但武林中十之八九都知她是郭靖、黃蓉的女兒,自
經楊過傳柬給她慶賀生辰之後,旁門左道之士幾乎也是無人不曉,就算不礙著郭靖、黃蓉的
面子,也得礙著楊過的面子。兼之她人既美麗,又豪爽好客,即是市井中引車賣漿,屠狗負
販之徒,她也一視同仁,往往沽了酒來請他們共飲一杯。因此江湖間雖然風波險惡,她竟履
險如夷,逢凶化吉,從來沒吃過大虧。此刻這青臉老者驀然間奪了她的劍去,竟使她一時不
知所措,若是上前相奪,自忖武功遠遠不及,但如就此罷休,心下又豈能甘?青臉老者左手
中指和食指挾著短劍的劍鞘,冷冰冰的道:「你這把劍,我暫且扣下了。你膽敢對我這等無
禮,自是父母和師長少了管教。你要他們來向我取劍,我會跟他們好好說一說,教你父母師
長多留上一點神。」

  這番話真把郭襄氣得滿臉通紅,聽此人說話,直是將她當作了一個沒家教的頑童,心
想:「好哇!你罵了我,也罵了我外公和爹娘,你當真有通天的本事,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
亂逞威風?」她定了定神,強忍一口怒氣,說道:「你叫甚麼名字?」青臉老者哼了一聲,
道:「甚麼『你叫甚麼名字』?我教你,你該這麼問:『不敢請教老前輩尊姓大名?」郭襄
怒道:「我偏要問你叫甚麼名字。你不說便不說罷,誰又希罕了?這把劍又值得甚麼?你為
老不尊,偷人搶人的東西,我也不要了。」說著轉過身子,便要走出石亭。忽然間眼前紅影
一閃,那紅臉矮子已擋在她身前,笑瞇瞇的道:「女孩兒家脾氣不可這般大,將來到婆家去
做媳婦兒,難道也由得你使小性兒麼?好,我便跟你說,我們是師兄弟三人,這幾天萬里迢
迢的剛從西域趕來中原……」郭襄小嘴一扁,道:「你不說我也知道,我們神州中原,本是
沒你三個的字號。」三個老者相互望了一眼。紅臉老者道:「請問姑娘,尊師是哪一位?」
郭襄在少林寺中不肯說父母的名字,這時心下真的惱了,說道:「我爹爹姓郭,單名一個
『靖』字。我媽媽姓黃,單名一個『蓉』字。我沒師父,就是爹爹媽媽胡亂教一些兒。」三
個老者又互相望了一眼。青臉老者喃喃的道:「郭靖?黃蓉?他們是哪一門哪一派的?是誰
的弟子?」郭襄這一氣當真非同小可,心想我父母名滿天下,別說武林中人,便是尋常百
姓,又有誰不知義守襄陽的郭大俠?但瞧那三個老者的神色,卻又不似假裝不知。她心念一
動,當即恍然:「這崑崙三聖遠處西域,從來不履中土。以這般高的武功,爹媽卻從來沒提
過他們的名頭,那麼他們真的不知爹爹媽媽,也不足為奇的了。想必他們在崑崙山深處隱
居,勤練武功,對外事從來不聞不問。」想到這裡,登時釋然,怒氣便消,她本不是愛使小
性兒的小器姑娘,說道:「我姓郭名襄,是襄陽城這個『襄』字。好啦,我已對你們說了。
請問你們三位老先生尊姓大名啊?」

  紅臉老者笑嘻嘻的道:「是啊,小女娃兒很乖,一教便會,這才是尊敬長輩的道理。」
指著那黃臉老者道:「這位是我們的大師哥,他姓潘,名字叫天耕。我是二師兄,姓方,叫
方天勞。」手指青臉老者道:「這位是三師弟,姓衛,名叫天望。我們師兄弟三個,排行中
都有一個『天』字。」郭襄「嗯」了一聲,默記一遍,問道:「你們到底上不上少林寺去?
你們跟那些和尚們比過武麼?卻是誰的武功強些?」青臉老者衛天望「咦」的一聲,厲聲
道:「怎地你甚麼都知道了?我們要跟少林寺和尚比試武藝,天下沒幾人知道,你怎麼得
知?快說,快說!」說著直逼到郭襄身前,右手捏緊了拳頭,惡狠狠的瞪著她。

  郭襄暗想:「我豈能受你的威嚇?本來跟你說了也不打緊,但你越惡,我越是不說。」
向著他也瞪了一眼,冷然道:「你這個名字不好,為甚麼不改作『天惡』?」衛天望怒道:
「甚麼?」郭襄道:「如你這般凶神惡煞的人物,當真少見,搶了我的東西,還這麼狠霸霸
的,這不是天上的天惡星下凡麼?」衛天望喉頭胡胡幾聲,發出猶似獸嗥般的聲響,胸脯突
然間脹大了一倍,似乎頭髮和眉毛都豎了起來。

  紅臉老者方天勞急叫:「三弟,不可動怒!」拉著郭襄手臂往後一扯,將她扯後數尺,
自己身子已隔在兩人之間。郭襄見衛天望這般情狀,他若猛然出手,其勢定不可當,不由得
也暗生懼意。衛天望右手拔劍出鞘,左手兩根手指平平挾住劍刃,勁透指節,喀的一聲,劍
刃登時斷為兩截,跟著將半截斷劍還入劍鞘,說道:「誰要你這把不中用的短劍了?」郭襄
見他指上勁力如此厲害,更是駭然。衛天望見她變色,甚是得意,抬頭哈哈大笑,這笑聲刺
人耳鼓,直震得石亭上的瓦片也格格而響。

  驀地裡喀喇一聲,石亭屋頂破裂,掉下一大塊物事來。眾人都吃了一驚,連衛天望也是
大出意料之外,他運足內力,發出笑聲,方能震動屋瓦,其實這笑聲中殊無歡愉之意,只不
過是運功發勁,大叫幾聲「哈哈、哈哈」而已,居然能震破屋頂,不由得驚喜交集,想不到
近來不知不覺之中,內功竟然大進。再看那掉下來的物事時,更是一驚,只見一個身穿白衣
的中年漢子,雙手抱著一張瑤琴,躺在地下,兀自閉目沉睡。

  郭襄喜道:「喂,你在這兒啊!」原來此人正是數日前她在山坳中遇見的那個撫琴自弈
的男子。

  那人聽到郭襄說話,跳起身來,說道:「姑娘,我到處找你,卻不道又在此間邂逅。」
郭襄道:「你找我幹甚麼?」那人道:「我忘了請教姑娘尊姓大名。」郭襄道:「甚麼尊姓
大名?文謅謅酸溜溜的,我最不愛聽。」那人一怔,笑道:「不錯,不錯!越是鬧虛文,擺
架子,越是沒真才實學,這種人去混騙鄉巴老兒,那就最妙不過。」說罷雙眼瞪看衛天望,
嘿嘿冷笑。郭襄大喜,想不到此人如此知趣,這般幫著自己。衛天望給他這雙眼一瞪,一張
鐵青的臉更加青了,冷冷的道:「尊駕是誰?」那人竟不理他,對郭襄道:「姑娘,你叫甚
麼名字?」郭襄道:「我姓郭,單名一個襄字。」那人鼓掌道:「啊,當真有眼不識泰山,
原來便是四海聞名的郭大姑娘。令尊郭靖郭大俠,令堂黃蓉黃女俠,除了無知無識之徒、不
明好歹之輩,江湖上誰人不知,哪人不曉?他二人文武雙全,刀槍劍戟,拳掌氣功,琴棋書
畫,詩詞歌賦,無一不是凌駕古今,冠絕當時。哈哈,偏有一干妄人,竟爾不知他二位響噹
當的名頭。」郭襄心中一樂:「原來你躲在石亭頂上,早聽到了我和這三人的對答。看來你
也不知我爹娘是何等樣人。我行二,卻叫我郭大姑娘,又說我爹爹會得琴棋書畫、詩詞歌
賦,真是笑話奇談了。」笑問:「那你叫甚麼名字啊?」

  那人道:「我姓何,名字叫作『足道』。」郭襄笑道:「何足道!何足道哉?這個名字
倒謙遜得很。」何足道說道:「比之天甚麼、地甚麼的大言不慚、妄自尊大的小子,區區的
名字還算不易令人作嘔。」何足道一直對衛天望等三人不絕口的冷嘲熱諷。那三人見他壓破
亭頂而下,顯非尋常,初時尚且忍耐,要瞧瞧這個白衣怪客到底是甚麼來歷。但聽他言語愈
來愈刻薄,衛天望再也按捺不住,反手一掌,便往他左頰打去。何足道頭一低,從他手臂底
下鑽過。衛天望只覺左腕上微微一麻,手中持著的短劍已給他挾手奪去。衛天望搶奪郭襄的
短劍之時,身法奇快,令人無法看清,但何足道這一下卻是飄然而過,輕描淡寫的便將短劍
隨手取了過來,身法手勢,均無甚麼特異之處。衛天望一驚,搶步而上,出指如鉤,往他肩
頭抓落。何足道斜身略避,這一抓從他身側擦過。潘天耕和方天勞突然間倒躍出亭。衛天望
左拳右掌,風聲呼呼,霎時之間打出了七八招。何足道左閃右避,竟連衣角也沒給帶到半
點。他手中捧著短劍。對敵人猶如暴風驟雨般的拳招始終不招不架,只微微一側身,衛天望
的拳招便即落空。

  郭襄限於年歲,武功雖不甚精,但她親友中不少是當世第一流的武學高手,見識是極高
的,見何足道舉重若輕,以極巧妙身法,閃避極剛猛敵招,這等武功身法另成一家,和中土
各家各派著名的武學均自不同,不由得越看越奇。衛天望連發二十餘招,兀自不能逼得對方
出手,猛地一聲低嗥,拳法忽變,出招遲緩,但拳力卻凝重強勁。郭襄站在亭中,漸覺拳風
壓體,於是一步步的退到亭外。這時何足道也不敢再只閃避而不還招,將短劍插入腰帶,雙
足穩穩站定,喝道:「你會硬功,難道我便不會麼?」待衛天望雙掌推到,左手反擊一掌,
以硬功對硬功,砰的一聲,衛天望身子一晃,倒退了兩步。何足道卻站在原地不動。衛天望
自恃外門硬功當世少有敵手,豈知對方硬碰硬的反擊,毫不借勢取巧,竟以硬功將自己震
退。他心中不服,吸一口氣,大喝一聲,又是雙掌劈出。何足道也是一聲猛喝,反擊一掌,
喀喇喇響聲過去,只震得亭子頂上的破洞中泥沙亂落。衛天望退了四步,方始拿樁站住。他
對了這兩掌後,頭髮蓬亂,雙睛突出,模樣甚是可怖,雙手抱著丹田,呼呼呼的運了幾口
氣,胸口凹陷,肚脹如鼓,全身骨節格格亂響,一步步的向何足道緩緩走來。

  何足道見了他這等聲勢,便也不敢怠慢,調勻真氣,以待敵勢。衛天望走到離敵人身前
四五尺之處,本該發招,可是仍不停步,又向前走了兩步,直到兩人面對而立,幾乎呼吸相
接,這才雙掌驟起,一掌擊向敵人面門,另一掌卻按向對方小腹。這一次他雙掌錯擊,要令
對手力分而散。招勢掌力,俱是凌厲已極。何足道也是雙掌齊出,交叉著左掌和他左掌相
接,但掌力之中卻分出了一剛一柔。衛天望只覺擊向對方小腹的一掌如打在空處,擊他面門
的右掌卻似碰到了銅牆鐵壁,甫覺不妙,猛地裡一股巨力撞來,已將他身子直送出石亭之
外。這一下仍是硬碰硬的以力對力,力弱者傷,中間實無絲毫迴旋餘地,不論衛天望拿樁站
定,或是一交摔倒,他自己的掌力反擊回來,再加上何足道的掌力,定須迫得他口噴鮮血。
潘天耕和方天勞齊聲叫道:「出手!」兩人同時躍起,分別抓住衛天望的手臂向上急提,這
才消去了何足道剛猛的掌力。衛天望雖未受傷,但五臟翻動,全身骨骼如欲碎裂,一口氣緩
不過來,登時委頓不堪。那紅臉矮子方天勞見師弟吃了這般大的苦頭,暗自驚怒,臉上仍是
笑嘻嘻的說道:「閣下掌力之強,真乃世所少見,佩服佩服。」

  郭襄心想:「說到掌力的剛猛渾厚,又有誰能及得爹爹的降龍十八掌?你們這崑崙三聖
僻處荒山,井底觀天,夜郎自大,總有一日叫你們見識見識中土人物。」她言念及此,心中
驀地一酸,原來這時她想到要方天勞等見識的中土人物,竟不是她父親,而是楊過。只聽方
天勞又道:「小老兒不才,再來領教領教閣下的劍法。」何足道道:「方兄對郭姑娘很是客
氣,在下可沒怪你,咱們不用比了。」郭襄一怔:「你給那姓衛的吃這番苦頭,原來為了他
對我不客氣?」方天勞走到坐騎之旁,從布囊中取出一柄長劍,刷的一響,拔劍出鞘,伸指
在劍身上一彈,嗡嗡之聲,良久不絕。他一劍在手,笑容忽斂,左手捏個劍訣,平推而出,
訣指上仰,右手劍朝天不動,正是一招「仙人指路」。

  何足道道:「方兄既然定要動手,我就拿郭姑娘這短劍跟你試幾招。」說著抽出半截短
劍。那短劍本不過二尺來長,給衛天望以指截斷後,劍刃只餘下七八寸,而且平頭無鋒,連
匕首也不像。他左手仍然握著劍鞘,右手舉起半截斷劍,陡然搶攻。

  這一下出招快極,方天勞眼前白影一閃,何足道已連攻三招,雖因斷劍太短,傷不著
他,但方天勞已自暗暗心驚,心想:「這三招來得好快,當真難以招架,那是甚麼劍法?他
手中拿的若是長劍,只怕此刻我已血濺當場。」
  何足道三招過後,向旁竄開,凝立不動。方天勞展開劍法,半守半攻,猱身搶上。何足
道閃身相避,只不還手,突然間快攻三招,逼得方天勞手忙足亂,他卻又已縱身躍開。方天
勞一柄劍使將開來,白光閃閃,出手甚是迅捷。郭襄心道:「這老兒招數剛猛狠辣,和那姓
衛的掌法是同一條路子,只是帶了三分靈動之氣,卻更加厲害些………」正想到此處,忽聽
得何足道喝道:「小心了!」一個「了」字剛脫口,左手劍鞘一舉,快逾電光石光,撲的一
聲輕響,已用劍鞘套住了方天勞長劍的劍頭,右手斷劍跟著遞出,直指他的咽喉。方天勞長
劍不得自由,無法回劍招架,眼睜睜的瞧著斷劍抵向自己咽喉,只得撇下長劍,就地一滾,
才閃開了這一招。他尚未躍起,人影一閃,潘天耕已縱身過來,抓住長劍劍柄,一抖一抽,
脫出劍鞘。何足道與郭襄同時喝道:「好身法!」這臉有病容的老頭始終不發一言,武功竟
是三人之首。何足道道:「閣下好功夫,在下甚是佩服。」回頭向郭襄道:「郭姑娘,自從
日前得聆姑娘雅奏,我作了一套曲子,想請你品評品評。」郭襄道:「甚麼曲子啊?」何足
道盤膝坐下,將瑤琴放在膝上,理弦調韻,便要彈琴。

  潘天耕道:「閣下連敗我兩個師弟,姓潘的還欲請教。」何足道搖手道:「武功比試過
了,沒甚麼餘味。我要彈琴給郭姑娘聽。這是一首新曲。你們三位愛聽,便請坐著,若是不
懂,尚請自便。」左手按節捻弦,右手彈了起來。郭襄只聽了幾節,不由得又驚又喜。原來
這琴曲的一部分是自己奏過的《考槃》,另一部分卻是秦風中的《蒹葭》之詩,兩曲截然不
同的調子,給他別出心裁的混和在一起,一應一答,說不出的奇妙動聽,但聽琴韻中奏著:
「考槃在澗,碩人之寬。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天一方……碩人之寬,碩人之
寬……溯回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獨寐寤言,永矢勿諼,永矢勿
諼……」郭襄心中驀地一動:「他琴中說的『伊人』,難道是我麼?這琴韻何以如此纏綿,
充滿了思慕之情?」想到此處,不由得臉上微微一紅。只是這琴曲實在編得巧妙,《考槃》
和《蒹葭》兩首曲子的原韻絲毫不失,相互參差應答,卻大大的豐瞻華美起來。她一生之
中,從未聽到過這樣的樂曲。

  潘天耕等三人卻半點不懂。他們不知何足道為人疏狂,頗有書獃子的癡氣,既編了一首
新曲,便巴巴的趕來要郭襄欣賞,何況這曲子也確是為她而編,登時將別事盡皆拋在腦後。
但見他凝神彈琴,竟沒將自己三人放在眼裡,顯是對自己輕視已極,是可忍孰不可忍?潘天
耕長劍一指,點向何足道左肩,喝道:「快站起來,我跟你比劃比劃。」

  何足道全心沉浸在琴聲之中,似乎見到一個狷介的狂生在山澤之中漫遊,遠遠望見水中
小島站著一個溫柔的少女,於是不理會山隔水阻,一股勁兒的過去見她………忽然間左肩上
一痛,他登時驚覺,抬起頭來,只見潘天耕手中長劍指著他肩頭,輕輕刺破了一點兒皮膚,
如再不招架,只怕他便要挺劍傷人,但琴曲尚未彈完,俗人在旁相擾,實在大煞風景,當下
抽出半截斷劍,噹的一聲,將潘天耕長劍架開,右手卻仍是撫琴不停。

  這當兒何足道終於顯出了生平絕技,他右手彈琴,左手使劍,無法再行按弦,於是對著
第五根琴弦聚氣一吹,琴弦便低陷下去,竟與用手按捺一般無異,右手彈奏,琴聲高下低
昂,無不宛轉如意。潘天耕急攻數招,何足道順手應架,雙眼只是凝視琴弦,惟恐一口氣吹
的部位不合,亂了琴韻。潘天耕愈怒,劍招越攻越急,但不論長劍刺向何方,總是給他輕描
淡寫的擋開。郭襄聽著琴聲,心中樂音流動,對潘天耕的挺劍疾攻也沒在意,只是雙劍相交
之聲擾亂了琴音。她雙手輕擊,打著節拍,皺眉對潘天耕道:「你出劍快慢全然不合,難道
半點不懂音韻嗎?喏,你聽這節拍出劍,一拍一劍,夾在琴聲之中就不會難聽。」潘天耕如
何理她?眼見敵人坐在地下,單掌持著半截斷劍,眼光凝視琴弦,自己卻兀自奈何不了他,
更是焦躁起來,陡然間劍法一變,一輪快攻,兵刃相交的當當之聲登時便如密雨。這繁弦急
管一般的聲音,和那溫雅纏綿的琴韻絕不諧和。何足道雙眉一挑,勁傳斷劍,錚的一響,潘
天耕手中的長劍登時斷為兩截,但就在此時,七絃琴上的第五弦也應聲崩斷。潘天耕臉如死
灰,一言不發,轉身出亭。三人跨上馬背,向山上急馳而去。

  郭襄甚是奇怪,說道:「咦,這三人打了敗仗,怎地還上少林寺去?當真是要死纏到底
麼?」回過頭來,卻見何足道滿臉沮喪,手撫斷琴,似乎說不出的難受。郭襄心想:「斷了
一根琴弦,又算得甚麼?」當下接過瑤琴,解下半截斷弦,放長琴弦,重行繞柱調音。何足
道搖頭歎息,說道:「枉自多年修為,終究心不能靜。我左手鼓勁斷他兵刃,右手卻將琴弦
也彈斷了。」郭襄這才明白,原來他是懊喪自己武功未純,笑道:「你想左手凌厲攻敵,右
手舒緩撫琴,這是分心二用之法,當今之世只有三人能夠。你沒練到這個地步,那也用不著
沮喪啊。」何足道問道:「是哪三位?」郭襄道:「第一位老頑童周伯通,第二位便是我爹
爹,第三位是楊夫人小龍女。除他三人之外,就算我外公桃花島主、我媽媽、神雕大俠楊過
等武功再高之人,也不能夠。」何足道道:「世間居然有此奇人,幾時你給我引見引見。」
郭襄黯然道:「要見我爹爹不難,其餘兩位哪,可不知到何處去找了。」但見何足道惘然出
神,兀自想著適才斷弦之事,安慰他道:「你一舉擊敗崑崙三聖,也足以傲視當世了,何必
為了崩斷琴弦的小事鬱鬱不樂?」

  何足道瞿然而驚,問道:「崑崙三聖?你說甚麼?你怎麼知道?」郭襄笑道:「那三個
老兒來自西域,自是崑崙三聖了。他們的武功果然有獨到之處,只是要向少林寺挑戰,卻未
免太自不量力……」只見何足道驚訝的神色愈來愈盛,不自禁的住口不言,問道:「有甚麼
奇怪?」

  何足道喃喃的道:「崑崙三聖,崑崙三聖何足道,那便是我啊。」郭襄吃了一驚,說
道:「你是崑崙三聖?那麼其餘兩個呢?」何足道道:「崑崙三聖只有一人,從來就沒三
個。我在西域闖出了一點小小名頭,當地的朋友說我琴劍棋三絕,可以說得上是琴聖、劍
聖、棋聖。因我長年住於崑崙山中,是以給了我一個外號,叫作『崑崙三聖』。但我想這個
『聖』字,豈是輕易稱得的?雖然別人給我臉上貼金,也不能自居不疑,因此上我改了自己
的名字,叫作『足道』,聯起來說,便是『崑崙三聖何足道』。人家聽了,便不會說我狂妄
自大了。」郭襄拍手笑道:「原來如此。我只道既是崑崙三聖,定是三個人。那麼剛才這三
個老兒呢?」何足道道:「他們麼?他們是少林派的。」郭襄更是奇怪,道:「原來這三個
老頭反而是少林弟子。嗯,他們的武功果然是剛猛一路。不錯,不錯,那紅臉老頭使的可不
是達摩劍法?對啦,那個黃臉病夫最後一輪急攻,卻不是韋陀伏魔劍?只是他加了許多變
化,我一時之間沒瞧出來。怎麼他們又是從西域來?」

  何足道說道:「這件事說起來有個緣故。去年春天,我在崑崙山驚神峰絕頂彈琴,忽聽
得茅屋外有毆擊之聲,出去一看,只見兩個人扭作一團,已各受致命重傷,卻兀自竭力拚
鬥。我喝他們住手,兩人誰也不肯罷休,於是我將他們拆解開來。其中一人白眼一翻,登時
死了,另一個卻還沒斷氣。我將他救回屋中,給他服了一粒少陽丹,救治了半天,終於他受
傷太重,靈丹無法續命。他臨死之時,說他名叫尹克西……」郭襄「啊」的一聲,說:「那
個跟他毆鬥的莫非是瀟湘子?那人身形瘦長,臉容便似殭屍一般,是麼?」何足道奇道:
「是啊,怎地你甚麼都知道?」郭襄道:「我也見過他們的,想不到這對活寶,最後終於互
斗而死。」

  何足道道:「那尹克西說,他一生作惡多端,臨死之時,懊悔卻也已遲了。他說他和瀟
湘子從少林寺中盜了一部經書出來,兩人互相防範,誰也不放心讓對方先看,深怕對方學強
了武功,便下手將自己除去,獨霸這部經書。兩人同桌而食,同床而睡,當真是寸步不離,
但吃飯時生怕對方下毒,睡覺時擔心對方暗算,提心吊膽,魂夢不安;又怕少林寺的和尚追
索,於是遠遠逃向西域。到得驚神峰上之時,兩人已然筋疲力盡,都知這般下去,終究會活
生生的累死,終於出手打了起來。尹克西說,那瀟湘子武功本來在他之上,哪知雖是瀟湘子
先動手打了他一掌,結果反而是他略佔上風。後來他才想起,瀟湘子曾在華山受了重傷,元
氣始終不復。否則的話,若不是兩人各有所忌,也挨不到崑崙山上了。」郭襄聽了這番話,
想像那二人一路上心驚肉跳,死挨苦纏的情景,不由得惻然生憫,歎道:「為了一部經書,
也不值得如此啊!」何足道道:「尹克西說了這番話,已然上氣不接下氣,他最後求我來少
林寺走一遭,要我跟寺中一位覺遠和尚說,說甚麼經書是在油中。我聽得奇怪,甚麼經書在
油中?卻待再問詳細,他已支持不住,暈了過去。我準擬待他好好睡上一覺,醒過來再問端
詳,哪知道他這一睡就沒再醒。我想莫非那部經書包在油布之中?但細搜二人身邊,卻影蹤
全無。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平生足跡未履中土,正好乘此遊歷一番,於是便到少林寺來
啦。」

  郭襄道:「那你怎地又到寺中去下戰書,說要跟他們比試武藝。」何足道微笑道:「這
事卻是從適才這三人身上而起了。這三個人是西域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據西域武林中的人
說,他們都是『天』字輩,和少林寺的方丈天鳴禪師是同輩。好像他們的師祖從前和寺中的
師兄弟鬧了意見,一怒而遠赴西域,傳下了少林派的西域一支。本來嘛,少林派武功是達摩
祖師自天竺傳到中土,再從中土分到西域,也沒甚麼稀奇。這三人聽到了我『崑崙三聖』的
名頭,要來跟我比劃比劃,一路上揚言說甚麼少林派武功天下無敵,我號稱琴聖、棋聖,那
也罷了,這『劍聖』兩字,他們卻萬萬容不得,非逼得我去了這名頭不可。只可『二聖』,
『三聖』便不行。正好這時我碰上尹克西,心想反正要上少林寺來,兩番功夫一番做,於是
派人跟他們約好了在少林寺相見,便自行來到中原。這三位仁兄腳程也真快,居然前腳接後
腳的也趕到了。」郭襄笑道:「此事原來如此,可教我猜岔了。三個老兒這時候回到了少林
寺,不知說些甚麼?」

  何足道道:「我跟少林寺的和尚素不相識,又沒過節,所以跟他們訂約十天,原是要待
這三個老兒趕到,這才動手。現下架也打過了,咱們一齊上去,待我去傳了句話,便下山去
罷。」郭襄皺眉道:「和尚們的規矩大得緊,不許女子進寺。」何足道道:「呸!甚麼臭規
矩了?咱們偏偏闖進去,還能把人殺了?」郭襄雖是個好事之人,但既已和無色禪師訂交,
對少林寺已無敵意,搖頭笑道:「我在山門外等你,你自進寺去傳言,省了不少麻煩。」何
足道點頭道:「就是這樣,剛才的曲子沒彈完,回頭我好好的再彈一遍給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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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武當山頂松柏長

  兩人緩步上山,直走到寺門外,竟不見一個人影。何足道道:「我也不進去啦,請那位
和尚出來說句話就是了。」朗聲說道:「崑崙山何足道造訪少林寺,有一言奉告。」這句話
剛說完,只聽得寺內十餘座巨鐘一齊鳴了起來,當當之聲,只震得群山皆應。突見寺門大
開,分左右走出兩行身穿灰袍的僧人,左邊五十四人,右邊五十四人,共一百零八人,那是
羅漢堂弟子,合一百零八名羅漢之數。其後跟出來十八名僧人,灰袍罩著淡黃袈裟,年歲均
較羅漢堂弟子為大,是高一輩的達摩堂弟子。稍隔片刻,出來七個身穿大塊格子僧袍的老
僧。七僧皺紋滿面,年紀少的也已七十餘歲,老的已達九十高齡,乃是心禪堂七老。然後天
鳴方丈緩步而出,左首達摩堂首座無相禪師,右首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潘天耕、方天勞、
衛天望三人跟隨其後。最後則是七八十名少林派俗家弟子。那日何足道悄入羅漢堂,在降龍
羅漢手中留下簡帖,這份武功已令方丈及無色、無相等大為震驚。數日後潘天耕等自西域趕
到,說起約會比武,寺中高僧更增戒心。西域少林一支因途程遙遠,數十年來極少和中州少
林互通音問,但寺中眾高僧均知,當年遠赴西域開派的那位師叔祖苦慧禪師武功上實有驚人
造詣,他傳下的徒子徒孫自亦不同凡響。聽潘天耕等言語中對崑崙三聖絲毫不敢輕視,料想
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寺中便即加緊防範。方丈並傳下法旨,五百里以內的僧俗弟子,一律
歸寺聽調。

  初時眾僧也道崑崙三聖乃是三人,後來聽潘天耕等說了,方知只是一人,至於容貌年
紀,潘天耕等也不甚瞭然,只知他自負琴劍棋三絕而已。彈琴、弈棋兩道,馳心逸性,大為
禪宗所忌,少林寺眾僧向來不理,但寺中所有精於劍術的高手卻無不加緊磨練,要和這個號
稱「劍聖」的狂人一較高下。潘天耕師兄弟自忖此事由自己身上而起,當由自己手裡了結,
因此每日騎了駿馬,在山前山後巡視,一心要攔住這個自稱「琴棋劍三聖」的傢伙,打得他
未進寺門,先就倒爬著回去,然後再回寺來和眾僧侶較量一下,要令西域少林派壓得中原少
林派從此抬不起頭來。哪知石亭中一戰,何足道只出半力,已令三人鎩羽而遁。

  天鳴禪師一得到訊息,心知今日少林寺已面臨榮辱盛衰的大關頭,但估量自己和無色、
無相的武功,未必能強於潘天耕等三人多少,這才不得不請出心禪堂七老來押陣。只是心禪
七老的武功到底深到了何等地步,誰也不知,是否真能在緊急關頭出手制得住這崑崙三聖,
在方丈和無色、無相三人心中,也只是胡亂猜測罷了。

  老方丈天鳴禪師見到何足道和郭襄,合十說道:「這一位想是號稱琴劍棋三聖的何居士
了。老僧未能遠迎,還乞恕罪。」何足道躬身行禮,說道:「晚生何足道,『三聖』狂名,
何足道哉!滋擾寶剎,甚是不安,驚動眾位高僧出寺相迎,更何以克當?」天鳴心道:「這
狂生說話倒也不狂啊。瞧他不過三十歲左右年紀,怎能一舉而敗潘天耕等三人?」說道:
「何居士不用客氣,請進奉茶。這位女居士嘛……」言下頗有為難之色。何足道聽他言中之
意顯是要拒郭襄進寺,狂生之態陡然發作,仰天大笑,說道:「老方丈,晚生到寶剎來,本
是受人之托,來傳一句言語。這句話一說過,原想拍手便去,但寶剎重男輕女,莫名其妙的
清規戒律未免太多,晚生卻頗有點看不過眼。須知佛法無邊,眾生如一,妄分男女,心有滯
礙。」天鳴方丈是有道高僧,禪心明澈,寬博有容,聽了何足道之言,微笑道:「多謝居士
指點。我少林寺強分男女,倒顯得小氣了。如此請郭姑娘一併光降奉茶。」

  郭襄向何足道一笑,心道:「你這張嘴倒會說話,居然片言折服老和尚。」見天鳴方丈
向旁一讓,伸手肅客,正要舉步進寺,忽見天鳴左首一個乾枯精瘦的老僧踏上一步,說道:
「單憑何居士一言,便欲我少林寺捨棄千年來的規矩,雖無不可,卻也要瞧說話之人是否當
真大有本事,還是只不過浪得虛名。何居士請留上一手,讓眾僧開開眼界,也好令合寺心
服,知道本寺行之千年的規矩,是由誰而廢。」這人正是達摩院首座無相禪師。他說話聲音
宏亮,顯見中氣充沛,內力深厚。潘天耕等三人聽了,臉上都微微變色。無相這幾句話中,
顯然含有瞧不起他三人之意,謂何足道雖然擊敗三人,卻也未必便真有過人的本領。

  郭襄見無色禪師臉帶憂容,心想這位老和尚為人很好,又是大哥哥的朋友,倘若何足道
和少林僧眾為了我而爭鬥起來,不論哪一方輸了,我都要過意不去,於是朗聲說道:「何大
哥,我又不是非進少林寺不可。你傳了那句話,這便去罷。」指著無色道:「這位無色禪師
是我的好朋友,你們兩家不可傷和氣。」何足道一怔,道:「啊,原來如此。」轉向天鳴
道:「老方丈,貴寺有一位覺遠禪師,是哪一位?在下受人之托,有句話要轉告於他。」天
鳴低聲道:「覺遠禪師?」覺遠在寺中地位低下,數十年來隱身藏經閣,沒沒無聞,從來沒
人在他法名下加上「禪師」兩字,是以天鳴一時竟沒想到。他呆了一呆,才道:「啊,看守
《楞伽經》失職的那人。何居士找他,可是與《楞伽經》一事有關麼?」何足道搖頭道:
「我不知道。」天鳴向一名弟子道:「傳覺遠前來見客。」那弟子領命匆匆而去。無相禪師
又道:「何居士號稱琴劍棋三聖,想這『聖』之一字,豈是常人所敢居?何居士於此三者自
有冠絕天人的造詣。日前留書敝寺,說欲顯示武功,今日既已光降,可肯不吝賜教,得讓我
輩瞻仰絕技!」

  何足道搖頭道:「這位姑娘既已說過,咱兩家便不可傷了和氣。」無相怒氣勃發,心想
你留書於先,事到臨頭,卻來推托,千年以來,有誰敢對少林寺如此無禮?何況潘天耕等三
人敗在你手下,江湖上傳言出去,說是少林派的大弟子輸了給你,這「劍聖」兩字,豈不是
叫得更加響了?看來一般弟子也不是他的對手,非親自出馬不可,當下踏上兩步,說道:
「比武較量,也不是傷了和氣,何居士何必推讓?」回頭向達摩堂的弟子喝道:「取劍!咱
們領教領教『劍聖』的劍術,到底『聖』到何等地步?」寺中諸般兵刃早已備妥,只是列隊
迎客之際不便取將出來,以免徒顯小氣。那弟子聽到無相吩咐,轉身進寺,取了七八柄長劍
出來,雙手橫托,送到何足道身前,說道:「何居士使自攜的寶劍?還是借用敝寺的尋常兵
刃?」何足道不答,俯身拾起一塊尖角石子,突然在寺前的青石板上縱一道、橫一道的畫了
起來,頃刻之間,畫成了縱橫各一十九道的一張大棋盤。經緯線筆直,猶如用界尺界成一
般,每一道線都是深入石板半寸有餘。這石板乃以少室山的青石鋪成,堅硬如鐵,數百年人
來人往,亦無多少磨耗,他隨手以一塊尖石揮劃,竟然深陷盈寸,這份內功實是世間罕有,
只聽他笑道:「比劍嫌霸道,琴音無法比拚。大和尚既然高興,咱們便來下一局棋如何?」

  他這手劃石為局的驚人絕技一露,天鳴、無色、無相以及心禪堂七老無不面面相覷,心
下駭然。天鳴方丈知道此人這般渾雄的內力寺中無一人及得,他心地光風霽月,正要開口認
輸,忽聽得鐵鏈拖地之聲,叮噹而來。

  只見覺遠挑著一對大鐵桶走到跟前,後面隨著一個長身少年。覺遠左手扶著鐵扁擔,右
手單掌向天鳴行禮,說道:「謹奉老方丈呼召。」天鳴道:「這位何居士有話要跟你說。」
覺遠回過身來,一看何足道,卻不相識,說道:「小僧覺遠,居士有何吩咐?」

  何足道畫好棋局,棋興勃發,說道:「這句話慢慢再說不遲。哪一位大和尚先跟在下對
弈一局?」他倒不是有意炫示功夫,只是生平對琴劍棋都是愛到發癡,興之所到,連天塌下
來都是置之度外,既想到弈棋,便只求有人對局,早忘了比試武功之事。天鳴禪師道:「何
居士劃石為局,如此神功,老衲生平未見,敝寺僧眾甘拜下風。」

  覺遠聽了天鳴之言,再看了看石板上的大棋局,才知此人竟是來寺顯示武功,當下挑著
那擔大鐵桶,吸了一口氣,將畢生所練功力都下沉雙腿,在那棋局的界線上一步步的走了過
去。只見他腳上鐵鏈拖過,石板上便現出一條五寸來寬的印痕,何足道所劃的界線登時抹
去。眾僧一見,忍不住大聲喝彩。天鳴、無色、無相等更是驚喜交集,哪想得到這個癡癡呆
呆的老僧竟有這等深厚內功,和他同居一寺數十年,卻沒瞧出半點端倪。天鳴等自知一人內
力再強,欲在石極上踏出印痕,也決無可能,只因覺遠挑了一對大鐵桶,桶中裝滿了水,總
共何止四百餘斤之重,這幾百斤巨力從他肩頭傳到腳上的鐵鏈,向前拖曳,便如一把大鑿子
在石板上敲鑿一般,這才能剷去何足道所劃的界線,倘若覺遠空身而行,那便萬萬不能了。
但雖有力可借,終究也是罕見的神功。何足道不待他鏟完縱橫一共三十八的界線,大聲喝
道:「大和尚,你好深厚的內功,在下可不及你!」覺遠鏟到此時,丹田中真氣雖愈來愈
盛,但兩腿終是血肉之物,早已大感酸痛,聽他這麼一喝,當即止步,微笑吟道:「一枰袖
手將置之,何暇為渠分黑白?」

  何足道道:「不錯!這局棋不用下,我已然輸了。我領教領教你的劍法。」說著刷的一
聲響,從背負的瑤琴底下抽出一柄長劍,劍尖指向自己胸口,劍柄斜斜向外,這一招起手式
怪異之極,竟似回劍自戕一般,天下劍法之中,從未見有如此不通的一招。覺遠道:「老僧
只知唸經打坐,曬書掃地,武功一道可一竅不通。」何足道卻哪裡肯信?嘿嘿冷笑,縱身近
前,長劍陡然彎彎彈出,劍尖直刺覺遠胸口,出招之快真乃為任何劍法所不及。原來這一招
不是直刺,卻是先聚內力,然後蓄勁彈出。但覺遠的內功實已到隨心所欲、收發自如的境
界。何足道此劍雖快,覺遠的心念卻動得更快,意到手到,身意合一,他右手一收,扁擔上
的大鐵桶登時蕩了過來,擋在身前,噹的一聲,劍尖刺在鐵桶之上。劍身柔韌,彎成了個弧
形。何足道急收長劍,隨手揮出,覺遠左手的鐵桶橫過,又擋開了。何足道心想:「你武功
再高,這對鐵桶總是笨重之極,焉能擋得住我的快攻?倘若你空手對招,我反而有三分忌
憚。」伸指在劍身上一彈,劍聲嗡嗡,有若龍吟,叫道:「大和尚,可小心了!」長劍顫
處,前後左右,瞬息之間攻出了四四一十六招。但聽得噹噹噹噹一十六下響過,何足道這一
十六手「迅雷劍」竟盡數刺在鐵桶之上。旁觀眾人見覺遠手忙腳亂,左支右絀,顯得狼狽之
極,果是不會半分武功,但何足道這一十六下神妙無方的劍招,卻全給覺遠以極笨拙、極可
笑的姿式以鐵桶擋開了。無色、無相等都不禁擔心,齊叫:「何居士劍下留情!」郭襄也
道:「休下殺手!」眾人都瞧出覺遠不會武功,但何足道身在戰局中,竭盡全力施展,竟爾
奈何不了對方半分,哪會想到他其實從未學過武功,所以能擋住劍招,全仗他在不知不覺中
練成了上乘內功所致。何足道快擊無功,陡然間大喝一聲,寒光閃動,挺劍向覺遠小腹上直
刺過去。覺遠叫聲:「啊喲!」百忙中雙手一合,噹的一聲巨響,兩隻鐵桶竟將長劍硬生生
的挾住了。何足道使勁回奪,哪裡動得半毫?他應變奇速,右手撤劍,雙手齊推,一股排山
倒海的掌力,直撲覺遠面門。這時覺遠已分不出手去抵擋,眼見情勢十分危急,張君寶師徒
情深,縱身撲上,使出楊過昔年所教那招「四通八達」,揮掌斜擊何足道肩頭。便在此時,
覺遠的勁力已傳到鐵桶之中,兩道水柱從桶中飛出,也撲向何足道的面門。掌力和水柱一
撞,水花四濺,潑得兩人滿身是水,何足道這雙掌力便就此卸去。何足道正自全力與覺遠比
拚,顧不得再抵擋張君寶這一掌,噗的一下,肩頭中掌。豈知張君寶小小年紀,掌法既奇,
內力竟也大為深厚,何足道立足不定,向左斜退三步。覺遠叫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何居士饒了老僧罷!這幾劍直刺得我心驚肉跳。」說著伸袖抹去臉上水珠,急忙避在一邊。
何足道怒道:「少林寺臥虎藏龍之地,果真非同小可,連一個小小少年竟也有這等身手。好
小子,咱們來比劃比劃,你只須接得我十招,何足道終身不履中土。」

  無色、無相等均知張君寶只是藏經閣中一個打雜小廝,從未練過功夫,剛才不知如何陰
差陽錯的推了他一掌,若要當真動武,別說十招,只怕一招便會喪生於他掌底。無相昂然
道:「何居士此言差矣!你號稱崑崙三聖,武學震古鑠今,如何能和這烹茶掃地的小廝動
手?若不嫌棄,便由老僧接你十招。」何足道搖頭道:「這一掌之辱,豈能便此罷休?小
子,看招!」說著呼的一掌,便向張君寶胸口打去。這一拳去勢奇快,他和張君寶站得又
近,無色、無相等便欲救援,卻哪裡來得及?眾人剛自暗暗叫苦,卻見張君寶兩足足跟不
動,足尖左磨,身子隨之右轉,成右引左箭步,輕輕巧巧的便卸開了他這一拳,跟著左掌握
拳護腰,右掌切擊而出,正是少林派基本拳法的一招「右穿花手」。這一招氣凝如山,掌勢
之出,有若長江大河,委實是名家耆宿的風範,哪裡是一個少年人的身手?何足道自肩上受
了他一掌,早知道這少年的內力遠在潘天耕等三人之上,但自忖十招之內定能將他擊敗,見
這招「右穿花手」雖是少林拳的入門功夫,但發掌轉身之際,勁力雄渾,身形沉穩,當真無
懈可擊,忍不住喝了聲彩:「好拳法!」無相心念一動,向無色微笑道:「恭喜師兄暗中收
了個得意弟子!」無色搖頭道:「不是……」但見張君寶「拗步拉弓」、「單鳳朝陽」、
「二郎擔衫」,連續三招,法度之嚴,勁力之強,實不下於少林派的一流高手。

  天鳴、無色、無相以及心禪七老見張君寶這幾招少林拳打得如此出色,無不相顧駭然。
無相道:「他拳法如此法度嚴謹也還罷了,這等內勁……」

  說話之際,何足道已出了第六招,心想:「我連這黃口少年尚且對付不了,竟敢到少林
寺來留簡挑戰,豈不教天下英雄笑掉了牙齒?」突然滴溜溜的轉身,一招「天山雪飄」,掌
影飛舞,霎時之間將張君寶四面八方都裹住了。張君寶除了在華山絕頂受過楊過指點四招之
外,從未有武師和他講解武功,陡然間見到這般奇幻百端、變化莫測的上乘掌法,哪裡能夠
拆解?危急之中,身腰左轉成寒雞勢,雙掌舉過額角,左手虎口與右手虎口遙遙相對,卻是
少林拳中的一招「雙圈手」。這一招凝重如山,敵招不解自解。不論何足道從哪一方位進
襲,全在他「雙圈手」籠罩之下。猛聽得達摩堂、羅漢堂眾弟子轟雷也似的喝一聲彩,盡對
張君寶這一招衷心欽佩,讚他竟以少林拳中最平淡無奇的拳招,化解了最繁複的敵招。

  喝彩聲中,何足道一聲清嘯,呼的一拳,向張君寶當胸猛擊過去。這一拳竟然也是自巧
轉拙,卻是勁力非凡。張君寶應以一招「偏花七星」,雙切掌推出。拳拳相交,只聽得砰的
一聲,何足道身子一晃,張君寶向後退了三步。何足道「哼」的一聲,拳法不變,卻搶上了
兩步,發拳猛硬擊狠打。張君寶仍以一招「偏花七星」,雙切掌向前平推。砰的一聲大響,
張君寶這次退出五步。何足道身子向前一撞,臉上變色,喝道:「只剩下一招了,你全力接
著。」踏上三步,坐穩馬步,一拳緩緩擊出。

  這時少林寺前數百人聲息全無,人人皆知這一拳是何足道一生英名之所繫,自是竭盡了
全力。

  張君寶第三次再使「偏花七星」,這番拳掌相交,竟然無聲無息,兩人微一凝持,各催
動內力相抗。說到武功家數,何足道比之張君寶何止勝過百倍?但一經比拚內力,張君寶曾
自「九陽真經」學得心法,內力綿綿密密,渾厚充溢。頃刻之間,何足道便知並無勝他把
握,當即縱身躍起,讓張君寶的拳力盡皆落空,反掌在他背上輕輕一推。張君寶仆跌在地,
一時站不起來。何足道右手一揮,苦笑道:「何足道啊何足道,當真是狂得可以。」向天鳴
禪師一揖到地,說道:「少林寺武功揚名千載,果然非同小可,今日令狂生大開眼界,方知
盛名之下,實無虛士。佩服,佩服!」說著轉過身來,足尖一點,已飄身在數丈之外。他停
了腳步,回頭對覺遠道:「覺遠大師,那人叫我轉告一句話,說道『經書是在油中』。」話
聲甫歇,他足尖連點數下,遠遠的去了,身法之快,實所罕見。

  張君寶慢慢爬起,額頭臉上儘是泥塵。他雖被何足道打倒,但眾高手皆知何足道只是取
巧,飄然遠去,話中之意已說明不敵少林寺的神功。心禪七老中一個精瘦骨立的老僧突然說
道:「這個弟子的武功是誰所授?」他說話聲音極是尖銳,有若寒夜梟鳴,各人聽在耳裡,
都是不自禁的打個寒噤。天鳴、無色、無相等心中均早存有這個疑問,一齊望著覺遠和張君
寶。覺遠師徒卻呆呆站著,一時說不出話來。天鳴道:「覺遠內功雖精,未學拳法。那少年
的少林拳,卻是何人所授?」

  達摩堂和羅漢堂眾弟子均想,萬料不到今日本寺遭逢危難,竟是由這個小廝出頭趕走強
敵,老方丈定有大大的賞賜,而授他內功拳法的師父,也自必盛蒙榮寵。

  那老僧見張君寶呆立不動,陡然間雙眉豎起,滿臉殺氣,厲聲道:「我在問你,你的羅
漢拳是誰教的?」張君寶從懷中取出郭襄所贈的那對鐵羅漢,說道:「弟子照著這兩個鐵羅
漢所使的套子,自己學上幾手,實在是無人傳授弟子武功。」那老僧踏上一步,聲音放低,
說道:「你再明明白白的說一遍:你的羅漢拳並非本寺哪一位師父所授,乃是自己學的。」
他語音雖低,話中威嚇之意卻又大增。

  張君寶心中坦然,自忖並未做過甚麼壞事,雖見那老僧神態咄咄逼人,卻也不懼。朗聲
道:「弟子只在藏經閣中掃地烹茶,服侍覺遠師父,本寺並沒哪一位師父教過弟子武功。這
羅漢拳是弟子自己學的,想是使得不對,還請老師父指點。」那老僧目光中如欲噴出火來,
狠狠盯著張君寶,良久良久,一動也不動。覺遠知道這位心禪堂的老僧輩分甚高,乃是方丈
天鳴禪師的師叔,見他對張君寶如此聲色俱厲,大為不解,但見他眼色之中充滿了怨毒,腦
海中忽地一閃,疾似電光石火般,想起了不知哪一年在藏經閣上偶然看到過一本小書。那是
薄薄的一冊手抄本,書中記載著本寺的一樁門戶大事:

  距此七十餘年之間,少林寺的方丈是苦乘禪師,乃是天鳴禪師的師祖。這一年中秋,寺
中例行一年一度的達摩堂大校,由方丈及達摩堂、羅漢堂兩位首座考較合寺弟子武功,查察
在過去一年中有何進境。眾弟子獻技已罷,達摩堂首座苦智禪師升座品評。突然間一個帶發
頭陀越眾而出,大聲說道,苦智禪師的話狗屁不通,根本不知武功為何物,竟然妄居達摩堂
首席之位,甚是可恥。眾僧大驚之下,看這人時,卻是香積廚中灶下燒火的一個火工頭陀。
達摩堂諸弟子自是不等師父開言,早已齊聲呵叱。那火工頭陀喝道:「師父狗屁不通,弟子
們更加不通狗屁。」說著湧身往掌中一站。眾弟子一一上前跟他動手,都被他三拳兩腳便擊
敗了。本來達摩堂中過招,同門較藝,自是點到即止,人人手下留情。這火工頭陀卻出手極
是狠辣,他連敗達摩堂九大弟子,九個僧人不是斷臂便是折腿,無不身受重傷。首座苦智禪
師又驚又怒,見這火工頭陀所學全是少林派本門拳招,並非別家門派的高手混進寺來搗亂,
當下強忍怒氣,問他的武功是何人所傳。

  那火工頭陀說道:「無人傳過我武功,是我自己學的。」原來這頭陀在灶下燒火。監管
香積廚的僧人性子極是暴躁,動不動提拳便打,他身有武功,出手自重。那火工頭陀三年間
給打得接連吐血三次,積怨之下,暗中便去偷學武功。少林寺弟子人人會武,要偷學拳招,
機會良多。他既苦心孤詣,又有過人之智,二十餘年間竟練成了極上乘的武功。但他深藏不
露,仍是不聲不響的在灶下燒火,那監廚僧人拔拳相毆,他也總不還手,只是內功已精,再
也不會受傷了。這火工頭陀生性陰鷙,直到自忖武功已勝過合寺僧眾,這才在中秋大校之日
出來顯露身手。數十年來的鬱積,使他恨上了全寺的僧侶,一出手竟然毫不容情。

  苦智禪師問明原委,冷笑三聲,說道:「你這份苦心,委實可敬!」當下離座而起,伸
手和他較量。苦智禪師是少林寺高手,但一來年事已高,那火工頭陀正當壯年,二來苦智手
下容情,火工頭陀使的卻是招招殺手,因此竟鬥到五百合外,苦智方穩操勝券。兩人拆到一
招「大纏絲」時,四條手臂扭在一起,苦智雙手卻俱已按上對方胸口死穴,內力一發,火工
頭陀立時斃命,已然無拆解餘地。苦智愛惜他潛心自習,居然有此造詣,不忍就此傷了他性
命,雙掌一分,喝道:「退開罷!」豈知那火工頭陀會錯了意,只道對方使的是「神掌八
打」中的一招。這「神掌八打」是少林武功中絕學之一,他曾見達摩堂的大弟子使過,雙掌
劈出,打斷一條木樁,勁力非同小可。火工頭陀武功雖強,畢竟全是偷學,未得名師指點,
少林武功博大精深,他只是暗中窺看,時日雖久,又豈能學得全了?苦智這一招其實是「分
解掌」,借力卸力,雙方一齊退開,乃是停手罷鬥之意。火工頭陀卻錯看成「神掌八打」中
的第六掌「裂心掌」,心想:「你要取我性命,卻沒如此容易。」飛身撲上,雙拳齊擊。

  這雙拳之力如排山倒海般湧了過來,苦智禪師一驚之下,急忙回掌相抵,其勢卻已不
及,但聽得喀喇喇數聲,左臂臂骨和胸前四根肋骨登時斷裂。

  旁觀眾僧驚惶變色,一齊搶上救護,只見苦智氣若游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原來內臟
已被震得重傷。再看火工頭陀時,早已在混亂中逃得不知去向。當晚苦智便即傷重逝世。合
寺悲慼之際,那火工頭陀又偷進寺,將監管香積廚和平素和他有隙的五名僧人一一使重手打
死。合寺大震之下,派出幾十名高手四下追索,但尋遍了江南江北,絲毫不得蹤跡。寺中高
輩僧侶更為此事大起爭執,互責互咎。羅漢堂首座苦慧禪師一怒而遠走西域,開創了西域少
林一派。潘天耕、方天勞、衛天望等三人,便是苦慧禪師的再傳弟子。經此一役,少林寺的
武學竟爾中衰數十年。自此定下寺規,凡是不得師授而自行偷學武功,發現後重則處死,輕
則挑斷全身筋脈,使之成為廢人。數十年來,因寺中防範嚴密,再也無人偷學武功,這條寺
規眾僧也漸漸淡忘了。這心禪堂的老僧正是當年苦智座下的小弟子,恩師慘死的情景,數十
年來深印心頭,此時見張君寶又是不得師傳而偷學武功,觸動前事,自是悲憤交集。

  覺遠在藏經閣中管書,無書不讀,猛地裡記起這樁舊事,霎時間滿背全是冷汗,叫道:
「老方丈,這……這須怪不得君寶……」一言未畢,只聽得達摩堂首座無相禪師喝道:「達
摩堂眾弟子一齊上前,把這小廝拿下了。」達摩堂十八弟子登時搶出,將覺遠和張君寶四面
八方團團圍住。十八弟子占的方位甚大,連郭襄也圍在中間。那心禪堂的老僧厲聲高喝:
「羅漢堂眾弟子,何以不並力上前!」羅漢堂一百零八名弟子暴雷也似的應了聲:「是!」
又在達摩堂十八弟子之外圍了三個圈子。

  張君寶手足無措,還道自己出手打走何足道,乃是犯了寺規。說道:「師父,我……
我……」

  覺遠十年來和這徒兒相依為命,情若父子,情知張君寶只要一被擒住,就算僥倖不死,
也必成了廢人。但聽得無相禪師喝道:「還不動手,更待何時?」達摩堂十八弟子齊宣佛
號,踏步而上。覺遠不暇思索,驀地裡轉了個圈子,兩隻大鐵桶舞了開來,一般勁風逼得眾
僧不能上前,跟著揮桶一抖,鐵桶中清水都潑了出來,側過雙桶,左邊鐵桶兜起郭襄,右邊
鐵桶兜起張君寶。他連轉七八個圈子,那對大鐵桶給他渾厚無比的內力使將開來,猶如流星
錘一般,這股千斤之力,天下誰能擋得?達摩堂眾弟子紛紛閃避。

  覺遠健步如飛,挑著張君寶和郭襄踏步下山而去。眾僧人吶喊追趕,只聽得鐵鏈拖地之
聲漸去漸遠,追出七八里後,鐵鏈聲半點也聽不到了。少林寺的寺規極嚴,達摩堂首座既然
下令擒拿張君寶,眾僧人雖見追趕不上,還是鼓勇疾追。時候一長,各僧腳力便分出了高
下,輕功稍遜的漸漸落後。追到天黑,領頭的只剩下五名大弟子,眼前又出現了幾條岔路,
也不知覺遠逃到了何方,此時便是追及,單是五僧,也決非覺遠和張君寶之敵,只得垂頭喪
氣的回寺覆命。

  覺遠一擔挑了兩人,直奔出數十里外,方才止步,只見所到處是一座深山之中。暮靄四
合,歸鴉陣陣,覺遠內力雖強,這一陣捨命急馳,卻也已筋疲力竭,一時之間,再也無力將
鐵桶卸下肩來。張君寶與郭襄從桶中躍出,各人托起一隻鐵桶,從他肩頭放下。張君寶道:
「師父,你歇一歇,我去尋些吃的。」但眼見四下裡長草齊膝,在這荒野山地,哪裡有甚吃
的,張君寶去了半日,只採得一大把草莓來。三人胡亂吃了,倚石休息。郭襄道:「大和
尚,我瞧少林寺那些僧人,除了你和無色禪師,都有點兒古里古怪。」覺遠「嗯」了一聲,
並不答話。郭襄道:「那個崑崙三聖何足道來到少林寺,寺中無人能敵,全仗你師徒二人將
他打退,才保全了少林寺的令譽。他們不來謝你,反而惡狠狠的要捉拿張兄弟,這般不分是
非黑白,當真好沒來由。」覺遠歎了口氣,道:「這事須也怪不得老方丈和無相師兄,少林
寺有一條寺規……」說到這裡,一口氣提不上來,咳嗽不止。郭襄輕輕替他捶背,說道:
「你累啦,且睡一忽兒,明兒慢慢再說不遲。」覺遠歎了口氣,道:「不錯,我也真的累
啦。」張君寶拾些枯柴,生了個火,烤乾郭襄和自己身上的衣服。三人便在大樹之下睡了。

  郭襄睡到半夜,忽聽得覺遠喃喃自語,似在唸經,當即從朦朧中醒來,只聽他念道:
「……彼之力方礙我之皮毛,我之意已入彼骨裡。兩手支撐,一氣貫通。左重則左虛,而右
已去,右重則右虛。而左已去……」郭襄心中一凜:「他念的並不是甚麼『空即是色、色即
是空』的佛經啊。甚麼左重左虛、右重右虛,倒似是武學拳經。」

  只聽他頓一頓,又念道:「……氣如車輪,週身俱要相隨,有不相隨處,身便散亂,其
病於腰腿求之……」郭襄聽到「其病於腰腿求之」這句話,心下更無疑惑,知他念的自是武
學要旨,暗想:「這位大和尚全然不會武功,只是讀書成癡,凡是書中所載,無不視為天經
地義。昔年在華山絕頂初次和他相逢,曾聽他言道,達摩老祖在親筆所抄的楞伽經行縫之間
又寫著一部九陽真經,他只道這是強身健體之術,便依照經中所示修習。他師徒倆不經旁人
傳授,不知不覺間竟達到了天下一流高手的境界。那日瀟湘子打他一掌,他挺受一招,反而
使瀟湘子身受重傷,如此神功,便是爹爹和大哥哥也未必能夠。今日他師徒倆令何足道悄然
敗退,自又是這部九陽真經之功。他口中喃喃念誦的,莫非便是此經?」她想到此處,生怕
岔亂了覺遠的神思,悄悄坐起,傾聽經文,暗自記憶,自忖:「倘若他念的真是九陽真經,
奧妙精微,自非片刻之間能解。我且記著,明兒再請他指教不遲。」只聽他念道:「……先
以心使身,從人不從己,從身能從心,由己仍從人。由己則滯,從人則活。能從人,手上便
有方寸,秤彼勁之大小,分厘不錯;權彼來之長短,毫髮無差。前進後退,處處恰合,工彌
久而技彌精……」

  郭襄聽到這裡,不自禁的搖頭,心中說道:「不對不對。爹爹和媽媽常說,臨敵之際,
須當制人而不可受制於人。這大和尚可說錯了。」只聽覺遠又念道:「彼不動,己不動,彼
微動,己已動。勁似寬而非松,將展未展,勁斷意不斷……」郭襄越聽越感迷惘,她自幼學
的武功全是講究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處處搶快,著著爭先。覺遠這時所說的拳經功訣,
卻說甚麼「由己則滯,從人則活」實與她平素所學大相逕庭,心想:「臨敵動手之時,雙方
性命相搏,倘若我竟捨己從人,敵人要我東便東、要我西便西,那不是聽由挨打麼?」便這
麼一遲疑,覺遠說的話便溜了過去,竟是聽而不聞,月光之下,忽見張君寶盤膝而坐,也在
凝神傾聽,郭襄心道:「不管他說的對與不對,我只管記著便是了。這大和尚震傷瀟湘子、
氣走何足道,乃是我親眼目睹。他所說的武功法門,總是大有道理的。」於是又用心暗記。

  覺遠隨口背誦,斷斷續續,有時卻又夾著幾段楞伽經的經文,說到佛祖在楞伽島上登山
說法的事。原來那九陽真經夾書在楞伽經的字旁行間,覺遠讀書又有點泥古不化,隨口背誦
之際,竟連楞伽經也背了出來。那楞伽經本是天竺文字,覺遠背的卻是譯文,更加纏夾不
清。郭襄聽著,愈是摸不著頭腦,幸好她生來聰穎,覺遠所唸經文雖然顛三倒四,卻也能記
得了二三成。冰輪西斜,人影漸長,覺遠唸經的聲音漸漸低沉,口齒也有些模糊不清。郭襄
勸道:「大和尚,你累了一整天,再睡一忽兒。」覺遠卻似沒聽到她的話,繼續念道:
「……力從人借,氣由脊發。胡能氣由脊發?氣向下沉,由兩肩收入脊骨,注於腰間,此氣
之由上而下也,謂之合。由腰展於脊骨,佈於兩膊,施於手指,此氣之由下而上也,謂之
開。合便是收,開便是放。能懂得開合,便知陰陽……」他越念聲音越低,終於寂然無聲,
似已沉沉睡去。

  郭襄和張君寶不敢驚動,只是默記他念過的經文。斗轉星移,月落西山,驀地裡烏雲四
合,漆黑一片。又過一頓飯時分,東方漸明,只見覺遠閉目垂眉,靜坐不動,臉上微露笑
容。張君寶一回頭,突見大樹後人影一閃,依稀見到黃色袈裟的一角。他吃了一驚,喝道:
「是誰?」只見一個身材瘦長的老僧從樹後轉了出來,正是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郭襄又驚
又喜,說道:「大和尚,你怎地苦苦不捨,還是追了來?難道非擒他們師徒歸寺不可麼?」
無色道:「善哉,善哉!老僧尚分是非,豈是拘泥陳年舊規之人?老僧到此已有半夜,若要
動手,也不等到此時了。覺遠師弟,無相師弟率領達摩堂弟子正向東追尋,你們快快往西去
罷!」卻見覺遠垂首閉目,兀自不醒。張君寶上前說道:「師父醒來,羅漢堂首座跟你說
話。」覺遠仍是不動。張君寶驚慌起來,伸手摸他額頭,觸手冰冷,原來早已圓寂多時了。
張君寶大悲,伏地叫道:「師父,師父!」卻那裡叫他得醒?無色禪師合十行禮,說偈道:
「諸方無雲翳,四面皆清明,微風吹香氣,眾山靜無聲。今日大歡喜,捨卻危脆身。無嗔亦
無憂,寧不當欣慶?」說罷,飄然而去。

  張君寶大哭一場,郭襄也流了不少眼淚。少林寺僧眾圓寂,盡皆火化,當下兩人撿些枯
柴,將覺遠的法身焚化了。郭襄道:「張兄弟,少林寺僧眾尚自放你不過,你諸多小心在
意。咱們便此別過,後會有期。」張君寶垂淚道:「郭姑娘,你到哪裡去?我又到哪裡
去?」

  郭襄聽他問自己到哪裡,心中一酸,說道:「我天涯海角,行蹤無定,自己也不知道到
哪裡去。張兄弟,你年紀小,又無江湖上的閱歷。少林寺的僧眾正在四處追捕於你,這樣
罷。」從腕上褪下一隻金絲鐲兒,遞了給他,道:「你拿這鐲兒到襄陽去見爹爹媽媽,他們
必能善待於你。只要在我爹媽跟前,少林寺的僧眾再狠,也不能來難為你。」

  張君寶含淚接了鐲兒。郭襄又道:「你跟我爹爹媽媽說,我身子很好,請他們不用記
掛。我爹爹最喜歡少年英雄,見你這等人才,說不定會收了你做徒兒。我弟弟忠厚老實,一
定跟你很說得來。只是我姊姊脾氣大些,一個不對,說話便不給人留臉面,但你只須順著她
些兒,也就是了。」說著轉身而去。張君寶但覺天地茫茫,竟無安身之處,在師父的火葬堆
前呆立了半日,這才舉步。走出十餘丈,忽又回身,挑起師父所留的那對大鐵桶,搖搖晃晃
的緩步而行。荒山野嶺之間,一個瘦骨稜稜的少年黯然西去,淒淒惶惶,說不盡的孤單寂
寞。行了半月,已到湖北境內,離襄陽已不很遠。少林寺僧卻始終沒追上他。原來無色禪師
暗中眷顧,故意將僧眾引向東方,以致反其道而行,和他越離越遠。

  這日午後,來到一座大山之前,但見鬱鬱蒼蒼,林木茂密,山勢甚是雄偉。一問過路的
鄉人,得知此山名叫武當山。他在山腳下倚石休息,忽見一男一女兩個鄉民從身旁山道上經
過,兩人並肩而行,神態甚是親密,顯是一對少年夫妻。那婦人嘮嘮叨叨,不住的責備丈
夫。那男子卻低下了頭,只不作聲。但聽那婦人說道:「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不能自立門
戶,卻去依傍姐姐和姐夫,沒來由的自己討這場羞辱。咱們又不是少了手腳,自己幹活兒自
己吃飯,青菜蘿蔔,粗茶淡飯,何等逍遙自在?偏是你全身沒根硬骨頭,當真枉為生於世間
了。」那男子「嗯、嗯」數聲。那婦人又道:「常言道得好:除死無大事。難道非依靠別人
不可?」那男子給妻子這一頓數說,不敢回一句嘴,一張臉脹得豬肝也似的成了紫醬之色。
那婦人這番話,句句都打進了張君寶心裡:「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不能自立門戶……沒來
由的自己討這場羞辱……常言道得好,除死無大事,難道非依靠別人不可?」他望著這對鄉
下夫妻的背影,呆呆出神,心中翻來覆去,儘是想著那農婦這幾句當頭棒喝般的言語。只見
那漢子挺了挺腰板,不知說了幾句甚麼話,夫妻倆大聲笑了起來,似乎那男子已決意自立,
因此夫妻倆同感歡悅。

  張君寶又想:「郭姑娘說道,她姊姊脾氣不好,說話不留情面,要我順著她些兒。我好
好一個男子漢,又何必向人低聲下氣,委曲求全?這對鄉下夫婦尚能發奮圖強,我張君寶何
必寄人籬下,瞧人眼色?」

  言念及此,心意已決,當下挑了鐵桶,便上武當山去,找了一個巖穴,渴飲山泉,饑餐
野果,孜孜不歇的修習覺遠所授的九陽真經。數年之後,便即悟到:「達摩祖師是天竺人,
就算會寫我中華文字,也必文理粗疏。這部九陽真經文字佳妙,外國人決計寫不出,定是後
世中土人士所作。多半便是少林寺中的僧侶,假托達摩祖師之名,寫在天竺文字的楞伽經夾
縫之中。」這番道理,卻非拘泥不化,盡信經書中文字的覺遠所能領悟。只不過並無任何佐
證,張君寶其時年歲尚輕,也不敢斷定自己的推測必對。他得覺遠傳授甚久,於這部九陽真
經已記了十之五六,十餘年間竟然內力大進,其後多讀道藏,於道家練氣之術更深有心得。
某一日在山間閒遊,仰望浮雲,俯視流水,張君寶若有所悟,在洞中苦思七日七夜,猛地裡
豁然貫通,領會了武功中以柔克剛的至理,忍不住仰天長笑。

  這一番大笑,竟笑出了一位承先啟後、繼往開來的大宗師。他以自悟的拳理、道家沖虛
圓通之道和九陽真經中所載的內功相發明,創出了輝映後世、照耀千古的武當一派武功。後
來北遊寶鳴,見到三峰挺秀,卓立雲海,於武學又有所悟,乃自號三豐,那便是中國武學史
上不世出的奇人張三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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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寶刀百煉生玄光

  花開花落,花落花開。少年子弟江湖老,紅顏少女的鬢邊終於也見到了白髮。這一年是
元順帝至元二年,宋朝之亡至此已五十餘年。其時正當暮春三月,江南海隅,一個三十來歲
的藍衫壯士,腳穿草鞋,邁開大步,正自沿著大道趕路,眼見天色向晚,一路上雖然桃紅柳
綠,春色正濃,他卻也無心賞玩,心中默默計算:「今日三月廿四,到四月初九還有一十四
天,須得道上絲毫沒有耽擱,方能及時趕到武當山,祝賀恩師他老人家九十歲大壽。」這壯
士姓俞名岱巖,乃武當派祖師張三豐的第三名弟子。這年年初奉師命前赴福建誅殺一個戕害
良民、無惡不作的劇盜。那劇盜聽到風聲,立時潛藏隱匿,俞岱巖費了兩個多月時光,才找
到他的秘密巢穴,上門挑戰,使出師傳玄虛刀法,在第十一招上將他殺了。本來預計十日可
完的事,卻耗了兩個多月,屈指算來,距師父九十大壽的日子已經頗為逼促,因此上急急自
福建趕回,這日已到浙東錢塘江之南。他邁著大步急行一陣,路徑漸窄,靠右近海一面,常
見一片片光滑如鏡的平地,往往七八丈見方,便是水磨的桌面也無此平整滑溜。俞岱巖走遍
大江南北,見聞實不在少,但從未見過如此奇異的情狀,一問土人,不由得啞然失笑,原來
那便是鹽田。當地鹽民引海水灌入鹽田,曬乾以後,刮下含鹽泥土,化成滷水,再逐步曬成
鹽粒。俞岱巖心道:「我吃了三十年鹽,卻不知一鹽之成,如此辛苦。」

  正行之間,忽見西首小路上一行二十餘人挑了擔子,急步而來。俞岱巖一瞥之間,便留
上了神,但見這二十餘人一色的青布短衫褲,頭戴斗笠,擔子中裝的顯然都是海鹽。他知當
政者暴虐,收取鹽稅極重,因之雖是濱海之區,尋常百姓也吃不起官鹽,只有向私鹽販子購
買私鹽。這批人行動剽悍,身形壯實,看來似是一幫鹽梟,奇的是每人肩頭挑的扁擔非竹非
木,黑黝黝的全無彈性,便似一條條鐵扁擔。各人雖都挑著二百來斤的重物,但行路甚是迅
速。俞岱巖心想:「這幫鹽梟個個都有武功。聽說江南海沙派販賣私鹽,聲勢極大,派中不
乏武學名家,但二十餘個好手聚在一起挑鹽販賣,決無是理。」若在平時,便要去探視究
竟,這時念著師父的九十歲大壽,不能因多管閒事而再有耽誤,當下放開腳步趕路。傍晚時
分來到余姚縣的庵東鎮。由此過錢塘江,便到臨安,再折向西北行,經江西、湖南省才到湖
北武當。晚間無船渡江,只得在庵東鎮上找家小客店宿了。

  用過晚飯,洗了腳剛要上床,忽聽得店堂中一陣喧嘩,一群人過來投宿。聽那些人說的
是浙東鄉音,但中氣充沛,顯然是會家子,探頭向門外一瞧,便是途中所遇那群鹽梟。俞岱
巖也不在意,盤膝坐在床上,練了三遍行功,便即著枕入睡。

  睡到中夜,忽聽得鄰房中喀喀輕響,俞岱巖登時便醒了。只聽得一人低聲道:「大家悄
悄走罷,莫驚動了鄰房那客人,多生事端。」餘人輕輕推開房門,走到了院子中。俞岱巖從
窗縫中向外張望,只見那群鹽梟挑著擔子出門,想起那人那句話:「莫驚動了鄰房那個客
人,多生事端。」暗想:「這群私梟鬼鬼祟祟,顯是要去幹甚麼歹事,既教我撞見了,可不
能不管。若能阻止他們傷天害理,救得一兩個好人,便是誤了恩師的千秋壽誕,他老人家也
必喜歡。」將藏著兵刃暗器的布囊往背上一縛,穿窗而出,躍出牆外。

  耳聽得腳步聲往東北方而去,他展開輕身功夫,悄悄追去。當晚烏雲滿天,星月無光,
沉沉黑夜之中,隱約見那二十餘名鹽梟挑著擔子,在田塍上飛步而行,心想:「私梟黑夜趕
路,事屬尋常。但這干人身手不凡,若要作些非法勾當,別說偷盜富室,就是搶劫倉庫,官
兵又哪裡阻擋得住,何必偷偷摸摸的販賣私鹽,賺此微利?料來其中必有別情。」不到半個
時辰,那幫私梟已奔出二十餘里,俞岱巖輕功了得,腳下無聲無息,那幫私梟又似有要事在
身,貪趕路程,竟不回顧,因此並沒發覺。這時已行到海旁,波濤衝擊岩石,轟轟之聲不
絕。正行之間,忽聽得領頭的一人一聲低哨,眾人都站定了腳步。領頭的人低聲喝問:「是
誰?」黑暗中一個嘶啞的聲音說道:「三點水旁的朋友麼?」領頭那人道:「不錯。閣下是
誰?」俞岱巖心下嘀咕:「三點水旁的朋友,那是甚麼?」一轉念,登時省悟:「嗯,果然
是海沙派,『海沙派』這三個字都是水旁的。」那嘶啞的聲音道:「屠龍刀的事,我勸你們
別插手啦。」領頭那人道:「尊駕也是為屠龍刀而來?」語音中頗有驚怒之意。那嗓子嘶啞
的人一聲冷笑,黑夜中但聽他「嘿嘿嘿」幾聲,卻不答話。俞岱巖隱身於海旁岩石之後,繞
到前面,只見一個身材高瘦的男子攔在路中。黑暗中瞧不清他的面貌,只見他穿一襲白袍,
夜行人而身穿白衣,則顯然於自己武功頗為自負。只聽海沙派的領頭人道:「這屠龍刀已歸
本派,既給宵小盜去,自當索回。」那白袍客又是「嘿嘿嘿」三聲冷笑,仍是大模大樣的攔
在路中。那領頭人身後一人厲聲喝道:「快些讓開,惡狗攔路,你不是自己找死……」他話
聲未畢,突然「啊」的一聲慘叫,往後便倒。眾人一驚,但見黑暗中白袍晃了幾晃,攔路惡
客已然不見。

  海沙派眾私梟瞧那跌倒的同伴時,但見他蜷成一團,早已氣絕。各人又驚又怒,有幾人
放下擔子向白袍客去路急追,但那人奔行如飛,黑暗之中哪裡還尋得到他的蹤影。俞岱巖心
道:「這白袍客出手好快,這一抓是少林派的『大力金鋼抓』,但黑暗之中,卻不大瞧得清
楚。聽這人的口音腔調,顯是來自西北塞外。江南海沙派結下的仇家可遠得很哪!」他縮身
在岩石之中,一動也不敢動,生怕給海沙派的幫眾發見了,沒來由的招惹禍端。只聽那領頭
人道:「將老四的屍首放在一旁,回頭再來收拾,將來總查究得出。」眾人答應了,挑上擔
子,又向前飛奔。

  俞岱巖待他們去遠,走近屍身察看,但見那人喉頭穿了兩個小孔,鮮血兀自不住流出,
傷口顯是以手指抓出,他覺此事大是蹊蹺,當下加快腳步,再跟蹤那幫鹽梟。

  一行人又奔出數里,那領頭人一聲呼哨,二十餘人四下散開,向東北一座大屋慢慢逼
近。俞岱巖心想:「他們說的甚麼屠龍刀,難道便是在這屋中麼?」只見那大屋的煙囪中一
柱濃煙沖天而起,久聚不散。眾鹽梟放下了擔子,各人拿起一隻木杓,在蘿筐中抄起甚麼東
西,四下撒播。俞岱巖見所撒之物如粉如雪,顯然便是海鹽,心道:「在地下撒鹽幹甚麼?
當真古怪,日後說給師兄弟們知道,他們定是不信。」但見他們撒鹽時出手既輕且慢,似乎
生怕將鹽粒濺到身上,俞岱巖登時恍然,知道鹽上含有劇毒,這批人用毒鹽圍屋,當是對屋
中人陰謀毒害。暗想:「我固不知雙方誰是誰非,但這批人如此搗鬼,太不光明。無論如何
須得通知屋中之人,好教他不致為宵小所害。」眼見海沙派眾鹽梟尚在屋前撒鹽,於是兜個
大圈子繞到屋後,輕輕跳進圍牆。

  大屋前後五進,共有三四十間,屋內黑沉沉的沒一處燈火。俞岱巖心想:「濃煙從中間
一進屋中冒出,該處想必有人。」抬頭認明濃煙噴出之處,快步走去,只聽得廳中傳出火焰
猛烈燃燒的畢剝之聲。他轉過一道照壁,跨步進了正廳,突然光亮耀眼,一股熱氣撲面而
來,只見廳心一隻岩石砌成的大爐子,火焰升騰,爐旁分站三人,分拉三隻大風箱,向爐中
搧火。爐中橫架著一柄四尺來長、烏沉沉的單刀。那三人都是六十來歲老者,一色的青布袍
子,滿頭滿臉都是灰土,袍子上點點斑斑,到處是火星濺開來燒出的破洞。只見那三人同時
鼓風,火焰升起來五尺高,繞著單刀,嗤嗤聲響。俞岱巖站立之處和那爐子相距數丈,已然
熱得厲害,爐中之熱,可想而知,但見火焰由紅轉青,由青轉白,那柄單刀卻始終黑黝黝
地,竟沒起半點暗紅之色。

  便在此時,屋頂上忽有個嘶啞的聲音叫道:「損毀寶刀,傷天害理,快住手!」俞岱巖
一聽,知道途中所遇的那個白袍客到了。那三個鼓風煉刀的老者卻恍若不聞,只是鼓風更
急。但聽得屋頂「嘿嘿嘿」三聲冷笑,簷前一聲響,那白袍客已閃身而進。這時廳中爐火正
旺,俞岱巖瞧得清楚,見這白袍客四十左右年紀,臉色慘白,隱隱透出一股青氣,他雙手空
空,冷然說道:「長白三禽,你們想得屠龍寶刀,那也罷了,卻何以膽敢用爐火損毀這等寶
物?」說著踏步上前。

  三名老者中西首一人探身而前,左手倏出,往白袍客臉上抓去。白袍客側首避過,搶上
一步。東首那位老者見他逼近身來,提起爐子旁的大鐵錘,呼的一聲,向他頭頂猛擊下去。
白袍客身子微側,鐵錘擊空,砰的一聲響,火星四濺,原來地下鋪的不是尋常青磚,卻是堅
硬異常的花岡石。西首老者自旁夾攻,雙手猶如雞爪,上下飛舞,攻勢凌厲。俞岱巖見那白
袍客的武功根基無疑是少林一派,但出手陰狠歹毒,與少林派剛猛正大的名門手法殊不相
同。斗了數合,那使鐵錘的老者大聲喝道:「閣下是誰?便要此寶刀,也得留個萬兒。」白
袍客冷笑三聲,只不答話。猛地裡一個轉身,兩手抓出,喀喀兩響,西首老者雙腕齊折,東
首老者鐵錘脫手。大鐵錘向上疾飛,穿破屋頂,直墮入院中,響聲猛惡之極。這老者當即俯
身提起一柄火鉗,便向爐中去挾那單刀。站在南首的老者手中扣著暗器,俟機傷敵,只是白
袍客轉身迅速,一直沒找著空子,這時眼見東首老者用火鉗去挾寶刀,突然伸手入爐,搶先
抓住刀柄,提了出來,一握住刀柄,一股白煙冒起,各人鼻中聞到一陣焦臭,他手掌心登時
燒焦。但他兀自不放,提著單刀向後急躍,跟著一個踉蹌,便要跌倒。他左手伸上,托住了
刀背,這才站定身子,似乎那刀太過沉重,單手提不起一般,但這麼一來,左手手掌心也燒
得嗤嗤聲響。餘人皆盡駭然,一呆之下,但見那老者雙手捧著單刀,向外狂奔。白袍客冷笑
道:「有這等便宜事?」手臂一長,已抓住了他背心。那老者順手回掠,將寶刀揮了過來。
刀鋒未到,便已熱氣撲面,白袍客的鬢髮眉毛都捲曲起來。他不敢擋架,手上勁力一送,將
老者連人帶刀擲向洪爐。

  俞岱巖本覺得這干人個個凶狠悍惡,事不關己,也就不必出手。斯時見老者命在頃刻,
只要一入爐中,立時化成焦炭,終究救命要緊,當即縱身高躍,一轉一折,在半空中伸下手
來,抓住那老者的髮髻一提,輕輕巧巧的落在一旁。白袍客和長白三禽早見他站在一旁,一
直無暇理會,突然見他顯示了這手上乘輕功,盡皆吃驚。白袍客長眉上揚,問道:「這一手
便是聞名天下的『梯雲縱』麼?」俞岱巖聽他叫出了自己這路輕功的名目,先是微微一驚,
跟著不自禁的暗感得意:「我武當派功夫名揚天下,聲威遠播。」說道:「不敢請教尊駕貴
姓大名?在下這點兒微末功夫,何足道哉?」那白袍客道:「很好很好,武當派的輕功果然
是有兩下子。」口氣甚是傲慢。

  俞岱巖心頭有氣,卻不發作,說道:「尊駕途中一舉手而斃海沙派高手,這份功夫神出
鬼沒,更令人莫測高深。」那人心頭一凜,暗想:「這事居然叫你看見了,我卻沒瞧見你
啊。不知你這小子當時躲在何處?」淡淡的道:「不錯,我這門武功,旁人原是不易領會,
別說閣下,便是武當派掌門人張老頭兒,也未必懂得。」

  俞岱巖聽那白袍客辱及恩師,這口氣如何忍得下去?可是武當派弟子自來講究修心養性
的功夫,心想:「他有意挑釁,不知存著甚麼心?此人功夫怪異,不必為了幾句無禮的言語
為本門多樹強敵。」當下微微一笑,說道:「天下武學無窮無盡,正派邪道,千千萬萬,武
當派所學原只滄海一栗。如尊駕這等功夫,似少林而非少林,只怕本師多半不識。」這句話
雖說得客氣,骨子中含義,卻是說武當派實不屑懂得這些旁門左道的武功。那人聽到他「似
少林而非少林」那七字,臉色立變。他二人言語針鋒相對。那南首老者赤手握著一柄燒得熾
熱的單刀,皮肉焦爛,幾已燒到骨骼,東首西首兩個老者躬身蓄勢,均想俟機奪刀。突然間
呼的一聲響,南首那老者揮動單刀,向外急闖。他這一刀在身前揮動,不是向著何人而砍,
但俞岱巖正站在他身前,首當其衝。他沒料到自己救了這老者的性命,此人竟會忽施反噬,
急忙躍起,避過刀鋒。那老者雙手握住刀柄,發瘋般亂砍亂揮,衝了出去。白袍客和其餘兩
個老者忌憚刀勢凌厲,不敢硬擋,連聲呼叱,隨後追去。那提刀老者跌跌撞撞的衝出了大
門,突然間腳下一個踉蹌,向前仆跌,跟著一聲慘呼,似乎突然身受重傷。

  白袍客和另外兩個老者一齊縱身過去,同時伸手去搶單刀,但不約而同的叫了出來,似
乎猛地裡被甚麼奇蛇毒蟲所咬中一般。那白袍客只打個跌,跟著便躍起身來,急向外奔,那
三個老者卻在地下不住翻滾,竟爾不能站起。俞岱巖見了這等慘狀,正要躍出去救人,突然
一凜,想起海沙派在屋外撒鹽的情景,此時屋周均是毒鹽,自己也無法出去了,遊目四顧,
見大門內側左右各放著一張長凳,當即伸手抓起,將兩凳豎直,一躍而上,雙腳分別勾著一
只長凳,便似踩高蹺一般踏著雙凳走了出去。但見三個老者長聲慘叫,不停的滾來滾去。俞
岱巖扯下一片衣襟裹在手上,長臂抓起了那懷抱單刀的老者後心,腳踩高蹺,向東急行。這
一下大出海沙派眾人意料之外,眼見便可得手,卻斜刺裡殺出個人來將寶刀搶走,眾人紛紛
湧出,大聲呼叱,鋼鏢袖箭,十餘般兵器齊向俞岱巖後心射去。

  俞岱巖雙足使勁,在兩張長凳上一蹬,向前竄出丈許,暗器盡皆落空。他腳上勾了長
凳,雙足便似加長了四尺,只跨出四五步,早將海沙派諸人遠遠拋在後面,耳聽得各人大呼
追來,俞岱巖提著那老者縱身躍起,雙足向後反踢,兩張長凳飛了出去。但聽得砰砰兩響,
跟著三四人大聲呼叫,顯是為長凳擊中。就這麼阻得一阻,俞岱巖已奔出十餘丈外,手中雖
提著一人,卻越奔越遠,海沙派諸人再也追不上了。俞岱巖急趕一陣,耳聽得潮聲澎湃,後
面無人追來,問道:「你怎樣了?」那老者哼了一聲,並不回答,跟著呻吟一下。俞岱巖尋
思:「他身上沾滿毒鹽,先給他洗去要緊。」於是走到海邊,將他在淺水處浸了下去。海水
碰上他手中燙熱的單刀,嗤嗤聲響,白煙冒起。那老者半昏半醒,在海水中浸了一陣,爬不
起來。俞岱巖正要伸手去拉他,忽然一個大浪打來,將那老者衝上了沙灘。

  俞岱巖道:「現下你已脫險,在下身有要事,不能相陪,咱們便此別過。」那老者撐起
身來,說道:「你……怎地……不搶這把寶刀?」俞岱巖一笑,道:「寶刀縱好,又不是我
的,我怎能橫加搶奪?」那老者心下大奇,不能相信,道:「你……你到底有何詭計,要怎
樣炮製我?」俞岱巖道:「我跟你無怨無仇,炮製你幹麼?我今夜路過此處,見你中毒受
傷,因此出手相救。」那老者搖了搖頭,厲聲道:「我命在你手,要殺便殺。若想用甚麼毒
辣手段加害,我便是死了,也必化成厲鬼,放你不過。」俞岱巖知他受傷後神智不清,也不
去跟他一般見識,只是微微一笑,正要舉步走開,海中又是一個大浪打上海灘。那老者呻吟
一聲,伏在海水之中,只是發顫。

  俞岱巖心想,救人須救徹,這老者中毒不輕,我若於此時捨他而去,他還得葬身海底,
於是伸手抓住他背心,提著他走上一個小丘,四下眺望,見東北角一塊突出的山巖之上有一
間屋子,瞧模樣似是一所廟宇,當下抱著那老者奔了過去,凝目看屋前扁額,隱約可見是
「海神廟」三字。推門進去,見這海神廟極是簡陋,滿地塵土,廟中也無廟祝。於是將那老
者放在神像前的木拜墊上,他懷中火折已被海水打濕,當下在神台上摸索,找到火絨火石,
燃點了半截蠟燭,看那老者時,只見他滿面青紫,顯是中毒已深,從懷中取出一粒「天心解
毒丹」來,說道:「你服了這粒解毒丹藥。」

  那老者本來緊閉雙目,聽他這麼說,睜眼說道:「我不吃你害人的毒藥。」俞岱巖脾氣
再好,這時也忍不住了,長眉一挑,說道:「你道我是誰?武當門下豈能幹害人之事?這是
一粒解毒丹藥,只是你身中劇毒,這丹藥也未必能夠解救,但至少可延你三日之命。你還是
將這把刀送去給海沙派,換得他們的本門解藥救命罷。」那老者陡然間站起身來,厲聲道:
「誰想要我的屠龍刀,那是萬萬不能。」俞岱巖道:「你性命也沒有了,空有寶刀何用?」
那老者顫聲道:「我寧可不要性命,屠龍刀總是我的。」說著將刀牢牢抱著,臉頰貼著刀
鋒,當真是說不出的愛惜,一面卻將那粒「天心解毒丹」吞入了肚中。

  俞岱巖好奇心起,想要問一問這刀到底有甚麼好處,但見這老者雙眼之中充滿著貪婪凶
狠的神色,宛似饑獸要擇人而噬,不禁大感厭惡,轉身便出。忽聽得那老者厲聲喝道:「站
住!你要到哪裡去?」俞岱巖笑道:「我到哪裡去,你又管得著麼?」說著揚長便走。

  沒行得幾步,忽聽那老者放聲大哭,俞岱巖轉過頭來,問道:「你哭甚麼了?」那老者
道:「我千辛萬苦的得到了屠龍寶刀,但轉眼間性命不保,要這寶刀何用?」俞岱巖「嗯」
了一聲,道:「你除了以此刀去換海沙派的獨門解藥,再無別法。」那老者哭道:「可是我
捨不得啊,我捨不得啊。」這神態在可怖之中帶著三分滑稽。俞岱巖想笑,卻笑不出來,隔
了一會,說道:「武學之士,全憑本身功夫克敵制勝,仗義行道,顯名聲於天下後世。寶刀
寶劍只是身外之物,得不足喜,失不足悲,老丈何必為此煩惱?」那老者怒道:「『武林至
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這話你聽見過麼?」

  俞岱巖啞然失笑,道:「這幾句話我自然聽見過,下面還有兩句呢,甚麼『倚天不出,
誰與爭鋒?』那說的是幾十年前武林中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又不是真的說甚麼寶刀。」那
老者問道:「甚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俞岱巖道:「那是當年神雕大俠楊過殺死蒙古皇帝蒙哥,大大為我漢人出了一口胸中惡
氣。自此楊大俠有甚麼號令,天下英雄『莫敢不從』。『龍』便是蒙古皇帝,『屠龍』便是
殺死蒙古皇帝。難道世間還真有龍之一物麼?」

  那老者冷笑道:「我問你,當年楊過大俠使甚麼兵刃?」俞岱巖一怔,道:「我曾聽師
父說,楊大俠斷了一臂,平時不用兵刃。」那老者道:「是啊,楊大俠怎生殺死蒙古皇帝
的?」俞岱巖道:「他投擲石子打死蒙哥,此事天下皆知。」那老者大是得意,道:「楊大
俠平時不用兵刃,殺蒙古皇帝用的又是石子,那麼『寶刀屠龍』四字從何說起?」

  這一下問得俞岱巖無言可答,隔了片刻,才道:「那多半是武林中說得順口而已,總不
能說『石頭屠龍』啊,那豈不難聽?」那老者冷笑道:「強辭奪理,強辭奪理!我再問你,
『倚天不出,誰與爭鋒?』這兩句話,卻又作何解釋?」俞岱巖沉吟道:「我不知道。『倚
天』也許是一個人罷?聽說楊大俠的武功學自他的妻子,那麼『倚天』或許便是他夫人的名
字,又或是死守襄陽的郭靖郭大俠。」

  那老者道:「是嗎?我料你說不上來了,只好這麼一陣胡扯。我跟你說,『屠龍』是一
把刀,便是這把屠龍刀,『倚天』卻是一把劍,叫做倚天劍。這六句話的意思是說,武林中
至尊之物,是屠龍刀,誰得了這把刀,不管發施甚麼號令,天下英雄好漢都要聽令而行。只
要倚天劍不出,屠龍刀便是最厲害的神兵利器了。」俞岱巖將信將疑,道:「你將刀給我瞧
瞧,到底有甚麼神奇?」那老者緊緊抱住單刀,冷笑道:「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嗎?想騙我的
寶刀。」他中毒之後,本已神疲力衰,全仗服了俞岱巖的一粒解毒丹藥,這才振奮了起來,
這時一使勁,卻又呻吟不止。俞岱巖笑道:「不給瞧便不給瞧,你雖得了屠龍寶刀,卻號令
得動誰?難道我見你懷裡抱著這樣一把刀,便非聽你的話不可嗎?當真是笑話奇談。你本來
好端端地,卻去信了這些荒誕不經的鬼話,到頭來枉自送了性命,還是執迷不悟。你既號令
我不得,便可知這刀其實無甚奇處。」那老者呆了半晌,做聲不得,隔了良久,才道:「老
弟,咱們來訂個約,你救我性命,我將寶刀的好處分一半給你。」俞岱巖仰天大笑,說道:
「老丈,你可把我武當派瞧得忒也小了。扶危濟困,乃是我輩分內之事,豈難道是貪圖報
答?你身上沾了毒鹽,我卻不知鹽中放的是甚麼毒藥,你只有去求海沙派解救。」那老者
道:「我這把屠龍刀,是從海沙派手中盜出來的,他們恨我切骨,豈肯救我?」俞岱巖道:
「你既將刀交還,怨仇即解,他們何必傷你性命?」

  那老者道:「我瞧你武功甚強,大有本事到海沙派去將解藥盜來,救我性命。」俞岱巖
道:「一來我身有要事,不能耽擱;二來你去偷盜人家寶刀,是你的不是,我怎能顛倒是
非?老丈,你快快去找海沙派的人罷!再有耽擱,毒性發作起來,那便來不及了。」那老者
見他又是舉步欲行,忙道:「好罷,我再問你一句話,你提著我身子之時,可覺到有甚麼異
樣?」俞岱巖道:「我確有些兒奇怪,你身子瘦瘦小小,卻有二百來斤重,不知是甚麼緣
故,又沒見你身上負有甚麼重物。」

  那老者將屠龍刀放在地下,道:「你再提一下我的身子。」俞岱巖抓住他肩頭向上一
提,手中登時輕了,只不過八十來斤,心下恍然:「原來這小小一柄單刀,竟有一百多斤之
重,確是有點古怪,不同凡品。」將老者放下,說道:「這把刀倒是很重。」那老者忙又將
屠龍刀牢牢抱住,說道:「豈僅沉重而已。老弟,你尊姓俞還是姓張?」俞岱巖道:「敝姓
俞,草字岱巖,老丈何以得知?」那老者道:「武當派張真人收有七位弟子,武當七俠中宋
大俠有四十來歲,殷莫兩位還不到二十歲,餘下的二三兩俠姓俞,四五兩俠姓張,武林中誰
人不知。原來是俞三俠,怪不得這麼高的功夫。武當七俠威震天下,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
傳。」俞岱巖年紀雖然不大,卻也是老江湖了,聽他這般當面諂諛,知他不過有求於己,心
中反生厭惡之感,說道:「老丈尊姓大名?」那老者道:「小老兒姓德,單名一個成字,遼
東道上的朋友們送我一個外號,叫作海東青。」那海東青是生於遼東的一種大鷹,凶狠鷙
惡,捕食小獸,是關外著名的猛禽。俞岱巖拱手道:「久仰,久仰。」抬頭看了看天色。德
成知他急欲動身,若非動以大利,不能求得他伸手救命,說道:「你不懂得那『號令天下,
誰敢不從』這八個字的含義,只道是誰捧著屠龍刀,只須張口發令,人人便得聽從。不對,
不對,這可全盤想錯了。」他剛說到這裡,俞岱巖臉上微微變色,右手伸出一揮,噗的一聲
輕響,搧滅了神台上的蠟燭,低聲道:「有人來啦!」德成內功修為遠不如他,卻沒聽見有
何異聲,正遲疑間,只聽得遠處幾聲呼哨,有人相互傳呼,奔向廟來。德成驚道:「敵人追
來啦,咱們快從廟後退走。」俞岱巖道:「廟後也有人來。」德成道:「不會罷……」俞岱
巖道:「德老丈,來的是海沙派人眾,你正好向他們討取解藥。在下可不願趕這淌渾水
了。」德成伸出左手,牢牢抓住他的手腕,顫聲道:「俞三俠,你萬萬不能捨我而去,你萬
萬不能……」俞岱巖只覺他五根手指其寒如冰,緊緊嵌入了自己手腕肉裡,當下手腕一翻,
使半招「九轉丹成」,轉了個圈子,登時將他五指甩落。這時只聽得一路腳步之聲,直奔到
廟外,跟著砰的一響,有人伸足踢開了廟門,接著刷刷聲響,有甚麼細碎物事從黑暗中擲了
進來,俞岱巖身子一縮,縱到了海神菩薩的神像後面。但聽得德成「啊」的一聲低哼,跟著
刷刷數聲,暗器打中了他身上,接著又落在地下。那些暗器一陣接著一陣,毫不停留的撒進
來。俞岱巖心想:「這是海沙派的毒鹽。」接著聽得屋頂上喀啦、喀啦幾聲,有人躍上屋頂
揭開瓦片,又向下投擲毒鹽。俞岱巖曾眼見那白袍客和長白三禽身受毒鹽之害,那白袍客武
功著實了得,但一沾毒鹽,立即慘呼逃走,可見此物極是厲害。毒鹽在小廟中瀰空飛揚,心
知再過片刻,非沾上不可,情急之下,數拳擊破神像背心,縮著身子溜進了神像肚腹之中,
登時便如穿上了一層厚厚的泥土外衣,毒鹽雖多,卻已奈何他不得。只聽得廟外海沙派人眾
大聲商議起來:「點子不出聲,多半是暈倒了。」「那年輕的點子手腳好硬,再等一回,何
必性急?」「就怕他溜了,不在神廟裡。」只聽得有人喝道:「喂,吃橫樑的點子,乖乖出
來投降罷。」

  正亂間,忽聽得遠處馬蹄聲響,十餘匹快馬急馳而來。蹄聲中有人朗聲叫道:「日月光
照,鷹王展翅。」廟外海沙派人眾立時寂靜無聲,過了片刻,有人顫聲道:「是天……天鷹
教,大夥兒快走……」話猶未畢,馬蹄聲已止在廟外。海沙派有人悄聲道:「走不了啦!」

  只聽得腳步聲響,有數人走進廟來。俞岱巖藏身神像腹中,卻也感到有點光亮,想是來
人持有火把燈籠。過了一會,有人問道:「大家知道我們是誰了?」海沙派中數人同聲答
道:「是,是,各位是天鷹教的朋友。」那人道:「這位是天鷹教天市堂李堂主。他老人家
等閒也不出來,今兒算你們運氣好,見到他老人家一面。李堂主問你們,屠龍刀在哪裡,好
好獻了出來,李堂主大發慈悲,你們的性命便都饒了。」只聽海沙派中一人道:「是他……
他盜去了的,我們正要追回來,李……堂主……」

  天鷹教那人道:「喂,那屠龍刀呢?」這句話顯然是對著德成說的了,德成卻不答話,
跟著噗的一聲響,有人倒在地下。幾個人叫了起來:「啊喲!」

  天鷹教那人道:「這人死了,搜他身邊。」但聽得衣衫悉率之聲,又有人體翻轉之聲。
天鷹教那人道:「稟報堂主,這人身邊無甚異物。」海沙派中領頭的人顫聲道:「李堂……
堂主,這寶刀明明是……是他盜去的,我們決不敢隱瞞……」聽他聲音,顯是在李堂主威嚇
的眼光之下,驚得心膽俱裂。俞岱巖心想:「那把刀德成明明握在手中,怎地會不見了?」
只聽天鷹教那人道:「你們說這刀是他盜去的,怎會不見?定是你們暗中藏了起來。這樣
罷,誰先把真相說了出來,李堂主饒他不死。你們這群人中,只留下一人不死,誰先說,誰
便活命。」廟中寂靜一片,隔了半晌,海沙派的首領說道:「李堂主,我們當真不知,是天
鷹教要的物事,我們決不敢留……」李堂主哼了一聲,並不答話,他那下屬說道:「誰先稟
報真相,就留誰活命。」過了一會兒,海沙派中無一人說話。突然一人叫道:「我們前來奪
刀,還沒進廟,你們就到了。是你們天鷹教先進海神廟,我們怎能得刀?你既然一定不信,
左右是個死,今日跟你拚了。這又不是天鷹教的東西,這般強橫霸道,瞧你們……」一句話
沒說完,驀地止歇,料是送了性命。只聽另一人顫聲道:「適才有個三十歲左右的漢子,救
了這老兒出來,那漢子輕功甚是了得,這會兒卻已不知去向,那寶刀定是給他搶去了。」李
堂主道:「各人身上查一查!」數人齊聲答應。只聽得殿中悉率聲響,料是天鷹教的人在眾
鹽梟身上搜檢。李堂主道:「多半便是那漢子取了去。走罷!」但聽腳步聲響,天鷹教人眾
出了廟門,接著蹄聲向東北方漸漸遠去。俞岱巖不願捲入這樁沒來由的糾紛之中,要待海沙
派人眾走了之後這才出來,但等了良久,廟中了無聲息,海沙派人眾似乎突然間不知去向。
他從神像後探頭出來一望,只見二十餘名鹽梟好端端的站著,只是一動不動,想是都給點了
穴道。他從神像腹中躍了出來,這時地下遺下的火把兀自點燃,照得廟中甚是明亮,只見海
沙派眾人臉色陰暗可怖,暗想:「那天鷹教不知是甚麼教派,怎地沒聽說過?這些海沙派的
人眾本來也都不是好相與的。一遇上天鷹教卻便縛手縛腳。當真是惡人尚有惡人磨了。」伸
手到身旁那人的「華蓋穴」上一推,想替他解開穴道。哪知觸手僵硬,竟是推之不動,再一
探他鼻息,早已沒了呼吸,原來已被點中了死穴。他逐一探察,只見海沙派二十餘條大漢均
已死於非命,只一人委頓在地,不住喘氣,自是最後那個說話之人,得蒙留下性命。俞岱巖
驚疑不定:「天鷹教下毒手之時,竟沒發出絲毫聲息,這門手法好不陰毒怪異。」扶起那沒
死的海沙派鹽梟來,問道:「天鷹教是甚麼教派?他們教主是誰?」一連問了幾句,那人只
翻白眼,神色癡癡呆呆。俞岱巖一搭他手腕,只覺脈息紊亂,看來性命雖然留下,卻已給人
使重手震斷了幾處經脈,成了白癡。這時他不驚反怒,心想:「何物天鷹派,下手竟這般毒
辣殘酷?」但想對方武功甚高,自己孤身一人,實非其敵,該當先趕回武當山請示師父,查
明天鷹教的來歷再說。

  但見廟中白茫茫一片,猶似堆絮積雪,到處都是毒鹽,心想:「遲早會有不知情由的百
姓闖了進來,非遭禍殃不可。毒鹽和屍首收拾為難,不如放一把火燒了這海神廟,以免後
患。」當下將那給震斷了經脈之人拉到廟外,回進廟內,只見二十餘具屍首僵立殿上,模樣
甚是詭異,卻見神台邊一屍俯伏,背上老大一灘血漬。俞岱巖微覺奇怪,抓住那屍體後領,
想提起來察看,突然上身向前微微一俯,只覺這人身子重得出奇,但瞧他也只是尋常身材,
並非魁梧奇偉之輩,卻何以如此沉重?提起他身子仔細看時,見他背上長長一條大傷口,伸
手到傷口中一探,著手冰涼,掏出一把刀來,那刀沉甸甸的至少有一百來斤重,正是不少人
拚了性命爭奪的那把屠龍刀。一凝思間,已知其理:德成臨死時連人帶刀撲將下來,砍入海
沙派一名鹽梟的後心。此刀既極沉重,又是鋒銳無比,一跌之下,直沒入體。大鷹教教眾搜
索各人身邊時,竟未發覺。俞岱巖拄刀而立,四顧茫然,尋思:「此刀是否真屬武林至寶,
那也難說得很,看起來該算不祥之物,海東青德成和海沙派這許多鹽梟都為它枉送了性命。
眼下只有拿去呈給師父,請他老人家發落。」於是拾起地下火把,往神幔上點火,眼見火頭
蔓延,便即出廟。

  他將屠龍刀拂拭乾淨,在熊熊大火之旁細看。但見那刀烏沉沉的,非金非鐵,不知是何
物所制,先前長白三禽鼓起烈火鍛煉,但此刀竟絲毫無損,實是異物,又想:「此刀如此沉
重,臨敵交手之時如何施展得開?關王爺神力過人,他的青龍偃月刀也只八十一斤。」將刀
包入包袱,向德成的葬身處默祝:「德老丈,我決非貪圖此刀。但此刀乃天下異物,如落入
惡人手中,助紂為虐,勢必貽禍人間。我師父一秉至公,他老人家必有妥善處置。」他將包
袱負在背上,邁開步子,向北疾行。不到半個時辰,已至江邊,星月微光照映水面,點點閃
閃,宛似滿江繁星,放眼而望,四下裡並無船隻。沿江東下,又走一頓飯時分,只見前面燈
火閃爍,有艘漁船在離岸數丈之處捕魚。俞岱巖叫道:「打漁的大哥,費心送我過江,當有
酬謝。」只是那漁船相距過遠,船上的漁人似乎沒聽見他的叫聲,毫不理睬。俞岱巖吸了一
口氣,縱聲而呼,叫聲遠遠傳了出去。過不多時,只見上流一艘小船順流而下,駛向岸邊,
船上艄公叫道:「客官可是要過江麼?」俞岱巖喜道:「正是,相煩艄公大哥方便。」那艄
公道:「請上來罷。」俞岱巖縱身上船,船頭登時向下一沉。那艄公吃了一驚,說道:「這
般沉重。客官,你帶著甚麼?」俞岱巖笑道:「沒甚麼,是我身子蠢重,開船罷!」那船張
起風帆,順風順水,斜向東北過江,行駛甚速。航出里許,忽聽遠處雷聲隱隱,轟轟之聲大
作。俞岱巖道:「艄公,要下大雨了罷?」那艄公笑道:「這是錢塘江的夜潮,順著潮水一
送,轉眼便到對岸,比甚麼都快。」

  俞岱巖放眼東望,只見天邊一道白線滾滾而至。潮聲愈來愈響,當真是如千軍萬馬一
般。江浪洶湧,遠處一道水牆疾推而前,心想:「天地間竟有如斯壯觀,今日大開眼界,也
不枉辛苦一遭。」正瞧之際,只見一艘帆船乘浪沖至,白帆上繪著一隻黑色的大鷹,展開雙
翅,似乎要迎面撲來。他想起「天鷹教」三字,心下暗自戒備。

  突然之間,那艄公猛地躍起,跳入江心,霎時間不見了蹤影。小船無人掌舵,給潮水一
沖,登時打起圈了來,俞岱巖忙搶到後梢去把舵,便在此時,那黑鷹帆船砰的一聲,撞正小
船。帆船的船頭包以堅鐵,一撞之下,小船船頭登時破了一個大洞,潮水猛湧進來。俞岱巖
又驚又怒:「你天鷹教好奸!原來這艄公是你們的人,賺我來此。」眼見小船已不能乘坐,
縱身高躍,落向帆船的船頭。

  這時剛好一個大浪湧到,將帆船一拋,憑空上升丈餘。俞岱巖身在半空,帆船上升,他
變成落到了船底,危急中提一口真氣,左掌拍向船邊。一借力,雙臂急振,施展「梯雲縱」
輕功,跟著又上竄丈餘,終於落上了帆船船頭。但見艙門緊團,不見有人。俞岱巖叫道:
「是天鷹教的朋友嗎?」他連說兩遍,船中無人答話。他伸手去推艙門,觸手冰涼,那艙門
竟是鋼鐵鑄成,一推之下,絲毫不動。俞岱巖勁貫雙臂,大喝一聲,雙掌推出,喀喇一響,
鐵門仍是不開,但鐵門與船艙邊相接的鉸鏈卻給他掌力震落了。鐵門搖晃了幾下,只須再加
一掌,便能擊開。

  只聽得艙中一人說道:「武當派梯雲縱輕功,震山掌掌力,果然名下無虛。俞三俠,請
你把背上的屠龍刀留下,我們送你過江。」話雖說得客氣,語意腔調卻十分傲慢,便似發號
施令一般。俞岱巖尋思:「不知他如何知道我的姓名。」那人又道:「俞三俠,你心中奇
怪,何以我們知道你的大名,是不是?其實一點也不希奇,這梯雲縱輕功和震山掌掌力,除
了武當高手,又有誰能使得這般出神入化?俞三俠來到江南,我們天鷹教身為地主,沿途沒
接待招呼,還得多多擔代啊。」俞岱巖倒覺不易回答,便道:「尊駕高姓大名,便請現身相
見。」那人道:「天鷹教跟貴派無親無故,沒怨沒仇,還是不見的好。請俞三俠將屠龍刀放
在船頭,我們這便送你過江。」俞岱巖氣往上衝,說道:「這屠龍刀是貴教之物嗎?」那人
道:「這倒不是。此刀是武林至尊,天下武學之士,哪一個不想據而有之。」俞岱巖道:
「這便是了,此刀既落入在下手中,須得交到武當山上,聽憑師尊發落,在下可作不得
主。」那人細聲細語說了幾句話,聲音低微,如蚊子叫一般,俞岱巖聽不清楚,問道:「你
說甚麼?」

  艙裡那人又細聲細氣的說了幾句話,聲音更加低了。俞岱巖只聽到甚麼「俞三俠……屠
龍刀……」幾個字,他走上兩步,問道:「你說甚麼?」這時一個浪頭打來,將帆船直拋了
上去,俞岱巖胸腹間和大腿之上,似乎同時被蚊子叮了一口。其時正當春初,本來不該有蚊
蚋,但他也不在意,朗聲說道:「貴教為了一刀,殺人不少,海神廟中遺屍數十,未免下手
太過毒辣。」艙中那人道:「天鷹教下手向來分別輕重,對惡人下手重,對好人下手輕。俞
三俠名震江湖,我們也不能害你性命,你將屠龍刀留下,在下便奉上蚊須針的解藥。」

  俞岱巖聽到「蚊須針」三字,一震之下,忙伸手到胸腹間適才被蚊子咬過的處所一按,
只覺微微麻癢,明明是蚊蟲叮後的感覺,轉念一想,登時省悟:「他適才說話聲音故意模糊
細微,引我走近,乘機發這細小的暗器。」想起海沙派眾鹽梟對天鷹教如此畏若蛇蠍,這暗
器定是歹毒無比,眼下只有先擒住他,再逼他取出解藥救治,當下低哼一聲,左掌護面,右
掌護胸,縱身便往船艙中衝了進去。

  人未落地,黑暗中勁風撲面,艙中人揮掌拍出。俞岱巖右掌擊出,盛怒之下,這一掌使
了十成力。兩人雙掌相交,砰的一聲,艙中人向後飛出,喀喇喇聲響,撞毀不少桌椅等物。
俞岱巖但覺掌中一陣劇痛。原來適才交了這掌,又已著了道兒,對方掌心暗藏尖刺利器,雙
掌一交,幾根尖刺同時穿入他掌中。對方雖在他沉重掌力下受傷不輕,但黑暗中不知敵人多
寡,不敢冒險逕自搶上擒人,又即躍回船頭。只聽那人咳嗽了幾下,說道:「俞三俠掌力驚
人,果是不凡,佩服啊佩服。不過在下這掌心七星釘也另有一功,咱們倒成了半斤八兩,兩
敗俱傷。」

  俞岱巖急忙取幾顆「天心解毒丹」服下,一抖包裹,取出屠龍寶刀,雙手持柄,呼的一
聲,橫掃過去,但聽得擦的一下輕響,登時將鐵門斬成了兩截,這刀果然是鋒銳絕倫。他橫
七豎八的連斬七八刀,鐵鑄的船艙遇著寶刀,便似紙糊草扎一般。艙中那人縱身躍向後梢,
叫道:「你連中二毒,還發甚麼威?」俞岱巖舞刀追上,攔腰斬去。

  那人見來勢兇猛,順手提起一隻鐵錨一擋,擦的一聲輕響,鐵錨從中斷截。那人向旁躍
開,叫道:「要性命還是要寶刀?」俞岱巖道:「好!你給我解藥,我給你寶刀。」這時他
腿上中了蚊須針之處漸漸麻癢,料知「天心解毒丹」解不了這毒,這把屠龍刀他是無意中得
來,本不如何重視,於是將刀擲在艙裡。那人大喜,俯身拾起,不住的拂拭摩挲,愛惜無
比。那人背著月光,面貌瞧不清楚,但見他只是看刀,卻不去取解藥。俞岱巖覺得掌中疼痛
加劇,說道:「解藥呢?」那人哈哈大笑,似乎聽到了滑稽之極的說話。俞岱巖怒道:「我
問你要解藥,有甚麼好笑?」那人伸出左手食指,指著他臉,笑道:「嘻嘻!你這人怎地這
般傻,不等我給解藥,卻將寶刀給了我?」俞岱巖怒道:「男兒一言,快馬一鞭,我答應以
刀換藥,難道還抵賴不成?先給遲給不是一般?」那人笑道:「你手中有刀,我終是忌你三
分。便說你打我不過,將刀往江中一拋,未必再撈得到。現下寶刀既入我手,你還想我給解
藥麼?」

  俞岱巖一聽,一股涼氣從心底直冒上來,自忖武當派和天鷹教無怨無仇,這人武功不
低,也當是頗有身份之人,既取了屠龍刀,怎能說過的話不算話?他向來行事穩重,原不致
輕易上當,只是此番一上來便失了先機,孤身陷於敵舟,料想對方既有備而來,舟中自必另
行伏有幫手,又兼身中二毒,急欲換取解藥,竟爾低估了對方的奸詐凶狡,當下沉住了氣,
哼了一聲,問道:「尊駕高姓大名?」

  那人笑道:「在下只是天鷹教中一個無名小卒,武當派要找天鷹教報仇,自有本教教主
和眾位堂主接著。再說,俞三俠今晚死得不明不白,貴教張三豐祖師便真有通天徹地之能,
也未必能知俞三俠是死於何人之手。」他這般說,竟如當俞岱巖已然死了一般。俞岱巖只覺
得手掌心似有千萬隻螞蟻同時咬噬,痛癢難當,當即伸手抓住了半截斷錨,心想:「我今日
便是不活,也當和你拚個同歸於盡。」但聽那人嘮嘮叨叨,正自說得高興,俞岱巖猛地裡一
聲大喝,縱起身來,左手揮起斷錨,右手推出一掌,往那人面門胸口,同時擊了過去。那人
「啊喲」一聲,橫揮屠龍刀想來擋截,百忙中卻沒想到那刀沉重異常,他順手一揮,只揮出
半尺,手腕忽地一沉。以他武功,原非使不動此刀,只是運力之際沒估量到這兵刃竟如此沉
重,力道用得不足,那刀直墮下去,砍向他膝蓋。那人吃了一驚,臂上使力,待要將刀挺舉
起來,只覺勁風撲面,半截斷錨直擊過來。這一下威猛凌厲。決難抵擋,當下雙足使勁,一
個觔斗,倒翻入江。

  那人雖然避開了斷錨的橫掃,但俞岱巖右手那一掌卻終於沒有讓過,這一掌正按在他小
腹之上,但覺五臟六腑一齊翻轉,撲通一聲跌入潮水之中,已是人事不知。俞岱巖吁了一口
長氣,見他雖然中掌,兀自牢牢的握住那屠龍刀不放,冷笑一聲,心道:「你便是搶得了寶
刀,終於葬身江底。」驀地裡白影閃動,一道白練斜入江心,捲住那人腰間,連人帶刀一起
捲上船來。俞岱巖吃了一驚,順著白練的來路瞧去,只見船頭站著一個青衫瘦子,雙手交
替,急速扯動白練。俞岱巖待欲縱向船頭擊敵,身上毒性發作,倒在船梢,眼前一黑,登時
昏了過去。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睜開眼來時,首先見到的是一面鏢旗,旗上繡著一尾金色
鯉魚,俞岱巖閉了閉眼,再睜開來時,仍是見到這面小小的鏢旗。這旗插在一隻青花碎瓷的
花瓶之中,花繡金光閃閃,旗上的鯉魚在波浪中騰身跳躍,心道:「這是臨安府龍門鏢局的
鏢旗啊。我到底怎麼了?」其時腦子中兀自昏昏沉沉,一片混亂,沒法多想,略一凝神,發
覺自己是睡在一張擔架之上,前後有人抬著,而所處之地似乎是在一座大廳。他想轉頭一瞧
左右,豈知項頸僵直,竟然不能轉動。他大駭之下,想要躍下擔架,但手足便似變成了不是
自己的,空自使力,卻一動也不能動了,這才想到:「我在錢塘江上中了七星釘和蚊須針的
劇毒。」

  只聽得兩個人在說話。一人聲音宏大,說道:「閣下高姓?」另一人道:「你不用問我
姓名,我只問你,這單鏢接是不接?」俞岱巖心道:「這人聲音嬌嫩,似是女子!」

  那聲音宏大的人怫然道:「我們龍門鏢局難道少了生意,閣下既然不肯見告姓名,那麼
請光顧別家鏢局去罷。」那女子聲音的人道:「臨安府只龍門鏢局還像個樣子,別家鏢局都
比不上。你若作不得主,快去叫總鏢頭出來。」言下頗為無禮。那聲音宏大的人果然很不高
興,說道:「我便是總鏢頭。在下另有別事,不能相陪,尊客請便罷。」

  那女子聲音的人說道:「啊,你便是多臂熊都大錦……」頓了一頓,才道:「都總鏢
頭,久仰久仰,我姓殷。」都大錦胸中似略感舒暢,問道:「尊客有甚麼差遣?」那姓殷的
客人道:「我得先問你,你是不是承擔得下。這單鏢非同小可,卻是半分耽誤不得。」

  都大錦強抑怒氣,說道:「我這龍門鏢局開設二十年來,官鏢、鹽鏢,金銀珠寶,再大
的生意也接過,可從來沒出過半點岔子。」俞岱巖也聽過都大錦的名頭,知道他是少林派的
俗家弟子,拳掌單刀,都有相當造詣,尤其一手連珠鋼鏢,能一口氣連發七七四十九枚鋼
鏢,因此江湖上送了他一個外號,叫作多臂熊。他這「龍門鏢局」在江南一帶也是頗有名
聲。只是武當、少林兩派弟子自來並不親近,因此雖然聞名,並不相識。只聽那姓殷的微微
一笑,說道:「我若不知龍門鏢局名聲不差,找上門來幹麼?都總鏢頭,我有一單鏢交給
你,可有三個條款。」都大錦道:「牽扯糾纏的鏢我們不接,來歷不明的鏢不接,五萬兩銀
子以下的鏢不接。」他沒聽對方說三個條款,自己先說了三個條款。

  那姓殷的道:「我這單鏢啊,對不起得很,可有點牽扯糾紛,來歷也不大清白,值得多
少銀子,那也難說得很。我這三個條款也挺不容易辦到。第一,要請你都總鏢頭親自押送。
第二,自臨安府送到湖北襄陽府。必須日夜不停趕路,十天之內送到。第三,若有半分差
池,嘿嘿,別說你總鏢頭性命不保,叫你龍門鏢局滿門雞犬不留。」

  只聽得砰的一聲,想是都大錦伸手拍桌,喝道:「你要找人消遣,也不能找到我龍門鏢
局來!若不是我瞧你瘦骨伶仃的,身上沒三兩肉,今日先叫你吃些苦頭。」

  那姓殷的「嘿嘿」兩聲冷笑,砰彭砰彭幾下,將一些沉重的物事接連拋到了桌上,說
道:「這裡二千兩黃金,是保鏢的費用,你先收下了。」俞岱巖聽了,心下一驚:「二千兩
黃金,要值好幾萬兩銀子,做鏢局的值百抽十,這幾萬兩鏢金,不知要辛苦多少年才掙得
起。」俞岱巖項頸不能轉動,眼睜睜的只能望著那面插在瓶中的躍鯉鏢旗,這時大廳中一片
靜寂,唯見營營青蠅,掠面飛過。只聽得都大錦喘息之聲甚是粗重,俞岱巖雖不能見他臉
色,但猜想得到,他定是望著桌上那金光燦爛的二千兩黃金,目瞪口呆,心搖神馳,料想他
開設鏢局,大批的金銀雖然時時見到,但看來看去,總是別人的財物,這時突然見到有二千
兩黃金送到面前,只消一點頭,這二千兩黃金就是他的,又怎能不動心?過了半晌,聽得都
大錦道:「殷大爺,你要我保甚麼鏢?」那姓殷的道:「我先問你。我定下的三個條款,你
可能辦到?」都大錦頓了一頓,伸手一拍大腿,道:「殷大爺既出了這等重酬,我姓都的跟
你賣命就是了。殷大爺的寶物幾時來?」那姓殷的道:「要你保的鏢,便是躺在擔架中的這
位爺台。」此言一出,都大錦固然「咦」的一聲,大為驚訝,而俞岱巖更是驚奇無比,忍不
住叫道:「我……我……」不料他張大了口,卻不出聲音,便似人在噩夢之中,不論如何使
力,週身卻不聽使喚,此時全身俱廢,僅餘下眼睛未盲,耳朵未聾。只聽都大錦問道:
「是……是這位爺台?」

  那姓殷的道:「不錯。你親自護送,換車換馬不換人,日夜不停的趕道,十天之內送到
湖北襄陽府武當山上,交給武當派掌門祖師張三豐真人。」俞岱巖聽到這句話,吁了一口長
氣,心中一寬,聽都大錦道:「武當派?我們少林弟子,雖和武當派沒甚麼梁子,但是……
但是,從來沒甚麼來往……這個……」那姓殷的冷冷的道:「這位爺台身上有傷,耽誤片
刻,萬金莫贖。這單鏢你接便接,不接便不接。大丈夫一言而決,甚麼這個那個的?」都大
錦道:「好,衝著殷大爺的面子,我龍門鏢局便接下了。」那姓殷的微微一笑,說道:
「好!今日三月廿九,到四月初九,你若不將這位爺台平平安安送上武當山,我叫你龍門鏢
局滿門雞犬不留!」但聽得嗤嗤聲響,十餘枚細小的銀針激射而出,釘在那只插著鏢旗的瓷
瓶之上,砰的一響,瓷瓶裂成數十片,四散飛迸。這一手發射暗器的功夫,實是駭人耳目。
都大錦「啊喲」一聲驚呼。俞岱巖也是心中一凜。只聽那姓殷的喝道:「走罷!」抬著俞岱
巖的人將擔架放在地上,一湧而出。過了半晌,都大錦才定下神來,走到俞岱巖跟前,說
道:「這位爺台高姓大名,可是武當派的麼?」俞岱巖只是向他凝望,無法回答。但見這都
總鏢頭約莫五十來歲年紀,身材魁偉,手臂上肌肉虯結,相貌威武,顯是一位外家好手。都
大錦又道:「這位殷大爺俊秀文雅,想不到武功如此驚人,卻不知是哪一家哪一派的?」他
連問數聲,俞岱巖索性閉上雙眼,不去理他。都大錦心下嘀咕,他自己是發射暗器的好手,
「多臂熊」的外號說出來也甚響亮,但這姓殷的少年袖子一揚,數十枚細如牛毛的銀針竟將
一隻大瓷瓶射得粉碎,這份功夫,實非自己所及。都大錦主持龍門鏢局二十餘年,江湖上的
奇事也不知見過多少,但以二千兩黃金的鏢金來托保一個活人,別說自己手裡從未接過,只
怕天下各處的鏢行也是聞所未聞。當下收起黃金,命人抬俞岱巖入房休息,隨即召集鏢局中
各名鏢頭,套車趕馬,即日上道。各人飽餐已畢,結束定當,趟子手抱了鏢局裡的躍鯉鏢
旗,走出鏢局大門,一展旗子,大聲喝道:「龍門鯉三躍,魚兒化為龍。」俞岱巖躺在大車
之中,心下大是感慨:「我俞岱巖縱橫江湖,生平沒將保鏢護院的瞧在眼內,想不到今日遭
此大難,卻要他們護送我上武當山去。」又想:「救我的這位姓殷朋友不知是誰,聽他聲音
嬌嫩,似是個女子,那都總鏢頭又說他形貌俊雅,但武功卓絕,行事出人意表,只可惜我不
能見他一面,更不能謝他一句。我俞岱巖若能不死,此恩必報。」一行人馬不停蹄的向西趕
路,護鏢的除了都、祝、史三個鏢頭外,另有四個年輕力壯的青年鏢師。各人選的都是快
馬,真便如那姓殷的所說,一路上換車換馬不換人,日夜不停的趲程趕路。當出臨安西門之
時,都大錦滿腹疑慮,料得到這一路上不知要有多少場惡鬥,哪知道離浙江、過安徽、入鄂
省,數日來竟是太平無事。這一日過了樊城,經太平店、仙人渡、光化縣,渡漢水來到老河
口,離武當山已只一日的路程。次日未到午牌時分,已抵雙井子,去武當山已不過數十里
地,一路上雖然趕得辛苦,總算沒誤了那姓殷的客人所定的期限,剛好於四月初九抵達武當
山。這些日來埋頭趕路,大夥兒人人都擔著極重的心事。直到此時,一眾鏢師方才心中大
寬。其時正當春末夏初,山道上繁花迎人,殊足暢懷。都大錦伸馬鞭指著隱入雲中的天柱
峰,說道:「祝三弟,近年來武當派聲勢甚盛,雖還及不上我少林派,然而武當七俠名頭響
亮,在江湖上闖下了極渲赫的萬兒。瞧這天柱峰高聳入雲,常言道人傑地靈,那武當派看來
當真有幾下子。」祝鏢頭道:「武當派近年聲威雖大,畢竟根基尚淺,跟少林派千餘年的道
行相比,那可萬萬不及了。就憑總鏢頭這二十四手降魔掌和四十九枚連珠鋼鏢,武當派中的
人便決不能有如此精純的造詣。」史鏢頭接口道:「是啊。江湖上的傳言,多半靠不住。武
當七俠的聲名響是響的,但真實功夫到底如何,咱們都沒見過。只怕是江湖上一些未見過世
面的鄉下佬加油添醬,將他們的本領吹上了天去。」都大錦微微一笑,他見識可比祝史二人
都高得多,心知武當七俠盛名決非幸致,人家定有驚人藝業,只是他走鏢二十餘年,罕逢敵
手,對自己的功夫卻也十分信得過,聽祝史二人一吹一唱的替自己捧場,這些話已不知聽了
多少遍,仍是不自禁的得意。行得一程,山道漸窄,三騎已不能並肩,史鏢頭勒馬退後幾
步。祝鏢頭道:「總鏢頭,待會見到武當派張三豐老道,怎生見禮啊?」都大錦道:「大家
不同門派,本來都是平輩。只是張老道快九十歲啦,當今武林之中數他年紀最長。咱們尊重
他是武林前輩,向他磕幾個頭,也沒甚麼。」祝鏢頭道:「依我說嘛,咱們躬身說道:『張
真人,晚輩們跟你磕頭啦!』他一定伸手攔住,說道:『遠來是客,不用多禮。』咱們這幾
個頭便省下啦。」都大錦微微一笑,心中卻是在琢磨大車中躺著那人到底是甚麼來歷。這人
十天來不言不動,飲食便溺全要鏢行的趟子手照料。都大錦和眾鏢師談論了好幾次,總是摸
不准他的身份,到底他是武當派的弟子呢?是朋友呢?還是武當派的仇敵,給人擒住了這般
送上山去?都大錦離武當山近一步,心中的疑慮便深一層,尋思不久便可見到張三豐,這疑
團見面就可剖明,但不知是禍是福,卻也不免惴惴。正沉吟間,忽聽得西首山道上馬蹄聲
響,數匹馬奔馳而至。祝鏢頭縱馬衝上去察看。過不多時,只見斜刺裡奔來六乘馬,馳到離
鏢行人眾十餘丈處,突然勒馬,三乘前,三乘後,攔在當路。都大錦心下嘀咕:「真不成到
了武當山下,反而出事?」低聲對史鏢頭道:「小心保護大車。」拍馬迎上前去。趟子手將
躍鯉鏢旗一卷一揚,作個敬禮的姿式,叫道:「臨安府龍門鏢局道經貴地,禮數不周,請好
朋友們原諒。」都大錦看那攔路的六人時,見兩人是黃冠道士,其餘四人是俗家打扮。六人
身旁都懸佩刀劍兵刃,個個英氣勃勃,精神飽滿。都大錦心念一動:「這六人豈非便是武當
七俠中的六俠?」縱馬上前,抱拳說道:「在下臨安府龍門鏢局都大錦,不敢請問六位高姓
大名?」前邊三人中右首的是個高個兒,左頰上生著顆大黑痣,痣上留著三莖長毛,冷冷的
道:「都兄到武當山來幹甚麼?」都大錦道:「敝局受人之托,送一位傷者上貴山來。要面
見貴派掌門張真人。」那人道:「送一個傷者?那是誰啊?」都大錦道:「我們受一個姓殷
的客官所囑,將這位身受重傷的爺台護送上武當山來。這位爺台是誰,如何受傷,中間過
節,我們一概不知。龍門鏢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至於客人們的私事,我們向來不加過
問。」他闖蕩江湖數十年,幹的又是鏢行,行事自然圓滑,這番話把干係推得乾乾淨淨,俞
岱巖是武當派的朋友也好,仇人也好,都怪不到他頭上。那臉生黑痣之人向身旁兩個同伴瞧
了一眼,問道:「姓殷的客人?是怎生模樣的人物?」都大錦道:「那是一位俊雅秀美的年
輕客官,發射暗器的功夫大是了得。」那生黑痣之人問道:「你跟他動過手了?」都大錦忙
道:「不,不,是他自行……」一句話沒說完,攔在前面的一個禿子搶著問道:「那屠龍刀
呢?是在誰的手中?」

  都大錦愕然道:「甚麼屠龍刀?便是歷來相傳那『武林至尊,寶刀屠龍』麼?」那禿子
似乎性子暴躁,不耐煩多講,突然翻身落馬,搶到大車之前,挑開車簾,向內張望。都大錦
見他身手矯捷,一縱一落,姿式看來隱隱有些熟悉,心想:「武當創派祖師張三豐曾在我少
林寺住過,他武當派功夫果然未脫我少林派的範圍,說是獨創,卻也不見得。」當下更無懷
疑,問道:「各位便是名播江湖的武當七俠麼?哪一位是宋大俠?小弟久聞英名,甚是仰
慕。」那面生黑痣的人道:「區區虛名,何足掛齒?都兄太謙了。」

  那禿子回身上馬,說道:「他傷勢甚重,耽誤不得,我們先接了去。」那臉生黑痣的人
抱拳道:「都兄遠來勞頓,大是辛苦,小弟這裡謝過。」都大錦拱手還禮,說道:「好說,
好說。」那人道:「這位爺台傷勢不輕,我們先接上山去施救。」都大錦巴不得早些脫卻干
系,說道:「好,那麼我們在這裡把人交給武當派了。」那人道:「都兄放心,由小弟負責
便是。都兄的余金已付清了麼?」都大錦道:「早已收足。」那人從懷中取出一隻金元寶,
約有二十兩之譜,長臂伸出,說道:「些些茶資,請都兄賞給各位兄弟。」都大錦推辭不
受,說道:「二千兩黃金的鏢金,說甚麼都夠了,都某並不是貪得無厭之人。」那人道:
「嗯,給了二千兩黃金!」他身旁二人縱馬上前,一人躍上車伕的座位,接過馬韁,趕車先
行,其餘四人護在車後。那面生黑痣的人手一揚,輕輕將金元寶擲到都大錦面前,笑道:
「都兄不必客氣,這便請回臨安去罷!」都大錦見元寶擲到面前,只得伸手接住,待要送
還,那人勒過馬頭,急馳而去。只見五乘馬擁著一輛大車,轉過山坳,片刻間去得不見了影
蹤。都大錦看那金元寶時,見上面捏出了五個指印,深入數分。黃金雖較銅鐵柔軟得多,但
如此指力,卻也令人不勝駭異。都大錦呆呆的望著,心道:「武當七俠的大名,果然不是僥
幸得來。我少林派中,只怕只有幾位精研金剛指力的師伯叔方有如此功力。」祝鏢頭見他瞪
視金錠上的指印呆呆出神,說道:「總鏢頭,武當門下的子弟,未免太不明禮數,見了面也
不通名道姓,咱們千里迢迢的趕來,到了武當山腳下,又不請上山去留膳留宿。大家武林一
脈,可太不夠朋友啦。」

  都大錦心中早就不滿,只是沒說出口,當下淡淡一笑,道:「省了咱們幾步路,那不好
麼?少林子弟進了武當派的道觀之中,原是十分尷尬。兩位賢弟,打道回府去罷!」這一趟
走鏢,雖然沒出半點岔子,但事事給人蒙在鼓裡,而有意無意之間又是處處給人折辱,武當
七俠連姓名也不肯說,顯是絲毫沒將他放在眼內,都大錦越想越是不忿,暗自盤算如何方能
出這一口惡氣。一行人眾原路而回,都大錦心中不快,眾鏢師和趟子手卻人人興高采烈,想
起十天十夜辛苦,換來了二千兩黃金的鏢金,總鏢頭向來出手慷慨,弟兄們定可分到一筆豐
厚的花紅謝禮。

  行到向晚,離雙井子已不過十餘里路,祝鏢頭見都大錦神情鬱鬱,說道:「總鏢頭,今
日此事,那也不必介懷,山高水長,江湖上他年總有相逢之時,瞧武當七俠的威風又能使得
到幾時?」都大錦歎道:「有一件事,我心中好生懊悔。」祝鏢頭道:「甚麼事?」說到此
處,忽聽得身後馬蹄聲響,一乘馬自後趕來,蹄聲得得,行得甚是悠閒,但說也奇怪,那馬
卻越追越近。眾人回頭瞧時,原來那馬四腿特長,身子較之尋常馬匹高了一尺有餘,腿一
長,自然走得快了。那馬是匹青驄,遍體油毛。祝鏢頭讚了句:「好馬!」又道:「總鏢
頭,咱們沒甚麼幹得不對啊?」都大錦黯然道:「我是說二十五年前的事。那時我在少林寺
學藝滿師。恩師留我再學五年,把一套大韋陀掌學全了。當時我年少氣盛,自以為憑著當時
的本事,已足以在江湖上行走,不耐煩再在寺中吃苦,不聽恩師之言。唉,當年若能多下五
年苦功,今日又怎會把甚麼武當七俠放在眼內,也不致受他們這番羞辱了……」正說到此
處,那青馬從鏢隊身旁掠過,馬上乘者斜眼向都大錦和祝鏢頭打量了幾眼,臉上大有詫異之
色。都大錦見有生人行近,當即住口,見馬上乘者是個二十一二歲的少年,面目俊秀,雖然
略覺清懼,但神朗氣爽,身形的瘦弱竟掩不住一股剽悍之意。那少年抱拳道:「借光,借
光。」他胯下青驄馬邁開長腿,越過鏢隊,一直向前去了。都大錦望著那人後影,道:「祝
賢弟,你瞧這是何等樣的人物?」祝鏢頭道:「他從山上下來,說不定也是武當派的弟子
了。只是他沒帶兵刃,身子又這般瘦弱,似乎不是練家子的模樣。」剛說了這句話,那少年
突然圈轉馬頭,奔了回來,遠遠抱拳道:「勞駕!小弟有句話動問,請勿見怪。」都大錦見
他說得客氣,便勒馬說道:「尊駕要問甚麼事?」那少年望了望趟子手中高舉著的躍鯉鏢
旗,道:「貴局可是臨安府龍門鏢局麼?」祝鏢頭道:「正是!」那少年道:「請問幾位高
姓大名?貴局都總鏢頭可好?」祝鏢頭雖見他彬彬有禮,但江湖上人心難測,不能逢人便吐
真言,說道:「在下姓祝。朋友貴姓?和敝局都總鏢頭可是相識?」

  那少年翻身下鞍,一手牽韁,走上幾步,說道:「在下姓張,賤字翠山。素仰貴局都總
鏢頭大名,只是無緣得見。」他這一報名自稱「張翠山」,都大錦和祝、史二鏢頭都是一
驚。張翠山在武當七俠中名列第五。近年來武林中多有人稱道他的大名,均說他武功極是了
得,想不到竟是這樣一個文質彬彬、弱不禁風的少年。都大錦將信將疑,縱馬上前,道:
「在下便是都大錦,閣下可是江湖上人稱『銀鉤鐵劃』的張五俠麼?」那少年微笑道:「甚
麼俠不俠的,都總鏢頭言重了。各位來到武當,怎地過門不入?今日正是家師九十壽誕之
期,倘若不耽誤各位要事,便請上山去喝杯壽酒如何?」都大錦聽他說得誠懇,後想:「武
當七俠人品怎地如此大不相同?那六人傲慢無禮,這位張五俠卻十分的謙和可親。」於是也
躍下馬來,笑道:「倘若令師兄也如張五俠這般愛朋友,我們這時早在武當山上了。」張翠
山道:「怎麼?總鏢頭見過我師兄了?是哪一個?」都大錦心想:「你真會做戲,到這時還
在假作癡呆。」說道:「在下今日運氣不差,一日之間,武當七俠人人都會遍了。」張翠山
「啊」的一聲,呆了一呆,問道:「我俞三哥你也見到了麼?」都大錦道:「俞岱巖俞三俠
麼?我可不知哪一位是俞三俠。只是六個人一起見了,俞三俠總也在內。」張翠山道:「六
個人?這可奇了?是哪六個啊?」都大錦怫然道:「你這幾位師兄弟不肯通名道姓,我怎知
道?閣下既是張五俠,那六位自然是宋大俠以至莫七俠六位了。」他說到每個「俠」字,都
頓了一頓,聲音拖長,頗含譏諷之意。但張翠山正自思索,並沒察覺,又問:「都總鏢頭當
真見了?」都大錦道:「不但是我見了,我這鏢行一行人數十對眼睛,齊都見了。」張翠山
搖頭道:「那決計不會,宋師哥他們今日一直在山上紫霄宮侍奉師父,沒下山一步。師父和
宋師哥見俞三哥過午還不上山,命小弟下山等候,怎地都鏢頭會見到宋師哥他們?」

  都大錦道:「那位臉頰上生了一顆大黑痣,痣上有三莖長毛的,是宋大俠呢?還是俞二
俠?」張翠山一楞,道:「我師兄弟之中,並無一人頰上有痣,痣上生毛。」

  都大錦聽了這幾句話,一股涼氣從心底直冒上來,說道:「那六人自稱是武當六俠,既
在武當山下現身,其中又有兩個是黃冠道人,我們自然……」張翠山插口道:「我師父雖是
道人,但他所收的卻都是俗家弟子。那六人自稱是『武當六俠』麼?」都大錦回思適才情
景,這才想起,是自己一上來便把那六人當作武當六俠,對方卻並無一句自表身份的言語,
只是對自己的誤會沒加否認而已,不禁和祝史二鏢頭面面相覷,隔了半晌,才道:「如此說
來,這六人只怕不懷好意,咱們快追!」說著翻身上馬,撥過馬頭,順著上坡的山路急馳。
張翠山也跨上了青驄馬。那馬邁開長腿,不疾不徐的和都大錦的坐騎齊肩而行。張翠山道:
「那六人混冒姓名,都兄便由得他們去罷!」都大錦氣喘喘的道:「可是那人呢?俺受人重
囑,要將那人送上武當山來交給張真人。這六人假冒姓名,接了那個人去,只怕……只怕事
情要糟……」張翠山道:「都兄送誰來給我師父?那六人接了誰去?」

  都大錦催馬急奔,一面將如何受人囑托送一個身受重傷之人來到武當山之事說了。張翠
山頗為詫異,問道:「那受傷之人是甚麼姓名?年貌如何?」都大錦道:「也不知他姓甚名
誰,他傷得不會說話,不能動彈,只剩下一口氣了。這人約莫三十左右年紀。」跟著說了俞
岱巖的相貌模樣。張翠山大吃一驚,叫道:「這……這便是我俞三哥啊。」他雖心中慌亂,
但片刻間隨即鎮定,左手一伸,勒住了都大錦的馬韁。那馬奔得正急,被張翠山這麼一勒,
便即硬生生的斗地停住,再也上前不得半步,嘴邊鮮血長流,縱聲而嘶。都大錦斜身落鞍,
刷的一聲,拔出了單刀,心下暗自驚疑,瞧不出此人身形瘦弱,這一勒之下,竟能立止健
馬。張翠山道:「都大哥不須誤會,你千里迢迢的護送我俞三哥來此,小弟只有感激,決無
別意。」都大錦「嗯」了一聲,將單刀刀頭插入鞘中,右手仍是執住刀柄。

  張翠山道:「我俞三哥怎會受傷?對頭是誰?是何人請都大哥送他前來?」對這三句問
話,都大錦卻是一句也答不上來。張翠山鄒起眉頭,又問:「接了我俞三哥去的人是怎生模
樣?」史鏢頭口齒靈便,搶著說了。張翠山道:「小弟先趕一步。」一抱拳,縱馬狂奔。青
驄馬緩步而行,已然迅疾異常,這一展開腳力,但覺耳邊風生,山道兩旁樹木不住倒退。武
當七俠同門學藝,連袂行俠,當真情逾骨肉,張翠山聽得師哥身受重傷,又落入了不明來歷
之人手中,心急如焚,不住的催馬,這匹駿馬便立時倒斃,那也顧不得了。

  一口氣奔到了草店,那是一處三岔口,一條路通向武當山,另一條路東北而行至鄖陽。
張翠山心想:「這六人若是好心送俞三哥上山,那麼適才下山時我定會撞到。」雙腿一挾,
縱馬向東北追了下去。這一陣急奔,足有大半個時辰,坐騎雖壯,卻也支持不住,越跑越
慢,眼見天色漸漸黑了下來,這一帶山上人跡稀少,無從打聽。張翠山不住思索:「俞三哥
武功卓絕,怎會被人打得重傷?但瞧那都大錦的神情,卻又不是說謊?」眼看將至十偃鎮,
忽見道旁一輛大車歪歪的倒臥在長草之中。再走近幾步,但見拉車的騾子頭骨破碎,腦漿迸
裂,死在地下。張翠山飛身下馬,掀開大車的簾子,只見車中無人,轉過身來,卻見長草中
一人俯伏,動也不動,似已死去多時。張翠山心中怦怦亂跳,搶將過去,瞧後影正是三師兄
俞岱巖,急忙伸臂抱起。暮色蒼茫之中,只見他雙目緊閉,臉如金紙,神色甚是可怖,張翠
山又驚又痛,伸過自己臉頰去挨在他的臉上,感到略有微溫。張翠山大喜,伸手摸他胸口,
覺得他一顆心尚在緩緩跳動,只是時停時跳,說不定隨時都能止歇。張翠山垂淚道:「三
哥,你……你怎麼……我是五弟……五弟啊!」抱著他慢慢站起身來,卻見他雙手雙足軟軟
垂下,原來四肢骨節都已被人折斷。但見指骨、腕骨、臂骨、腿骨到處冒出鮮血,顯是敵人
下手不久,而且是逐一折斷,下手之毒辣,實令人慘不忍睹。

  張翠山怒火攻心,目眥欲裂,知道敵人離去不久,憑著健馬腳力,當可追趕得上,狂怒
之下,便欲趕去廝拚,但隨即想起:「三哥命在頃刻,須得先救他性命要緊。君子報仇,十
年未晚。」偏偏下山之際預擬片刻即回,身上沒帶兵刃藥物,眼看著俞岱巖這等情景,馬行
顛簸、每一震盪便增加他一分痛楚。當下穩穩的將他抱在手中,展開輕功,向山上疾行。那
青驄馬跟在身後,見主人不來乘坐,似乎甚感奇怪。這一日是武當派創派祖師張三豐的九十
壽辰。當天一早,紫霄宮中便喜氣洋洋,六個弟子自大弟子宋遠橋以下,逐一向師父拜壽。
只是七弟子之中少了個俞岱巖不到。張三豐和諸弟子知道俞岱巖做事穩重,到南方去誅滅的
那個劇盜也不是如何厲害的人物,預計當可及時趕到。但等到正午,仍不見他人影。眾人不
耐起來,張翠山便道:「弟子下山接三哥去。」哪知他這一去之後,也是音訊全無。按說他
所騎的青驄馬腳力極快,便是直迎到老河口,也該回轉了,不料直到酉時,仍不見回山。大
廳上壽筵早已擺好,紅燭高燒,已點去了小半枝。眾人都有些心緒不寧起來。六弟子殷梨
亭、七弟子莫聲谷在紫霄宮門口進進出出,也不知已有多少遍。張三豐素知這兩個弟子的性
格,俞岱巖穩重可靠,能擔當大事,張翠山聰明機靈,辦事迅敏,從不拖泥帶水,到這時還
不見回山,定是有了變故。宋遠橋望了紅燭,陪笑道:「師父,三弟和五弟定是遇了甚麼不
平之事,因之出手干預。師父常教訓我們要積德行善,今日你老人家千秋大喜,兩個師弟干
一件俠義之事,那才是最好不過的壽儀啊。」張三豐一摸長鬚,笑道:「嗯嗯,我八十歲生
日那天,你救了一個投井寡婦的性命,那好得很啊。只是每隔十年才做一件好事,未免叫天
下人等得心焦。」五個弟子一齊笑了起來。張三豐生性詼諧,師徒之間也常說笑話。四弟子
張松溪道:「你老人家至少活到二百歲,我們每十年幹樁好事,加起來也不少啦。」七弟子
莫聲谷笑道:「哈哈,就怕我們七個弟子沒這麼多歲數好活……」

  他一言未畢,宋遠橋和二弟子俞蓮舟一齊搶到滴水簷前,叫道:「是三弟麼?」只聽得
張翠山道:「是我!」聲音中帶著嗚咽。只見他雙臂橫抱一人,搶了進來,滿臉血污混著汗
水,奔到張三豐面前一跪,泣不成聲,叫道:「師父,三……三哥受人暗算……」眾人大驚
之下,只見張翠山身子一晃,向後便倒。他這般足不停步的長途奔馳,加之心中傷痛,終於
支持不住,一見到師父和眾同門,竟自暈去。

  宋遠橋和俞蓮舟知張翠山之暈,只是心神激盪,再加疲累過甚,三師弟俞岱巖卻是存亡
未卜,兩人不約而同的伸手將俞岱巖抱起,只見他呼吸微弱,只剩下游絲般一口氣。張三豐
見愛徒傷成這般模樣,胸中大震,當下不暇詢問。奔進內堂取出一瓶「白虎奪命丹」。丹瓶
口本用白蠟封住,這時也不及除蠟開瓶,左手兩指一捏,瓷瓶碎裂,取出三粒白色丹藥,喂
在俞岱巖嘴裡。但俞岱巖知覺已失,哪裡還會吞嚥?張三豐雙手食指和拇指虛拿,成「鶴嘴
勁」勢,以食指指尖點在俞岱巖耳尖上三分處的「龍躍竅」,運起內功,微微擺動。以他此
時功力,這「鶴嘴勁點龍躍竅」使將出來,便是新斷氣之人也能還魂片刻,但他手指直擺到
二十下,俞岱巖仍是動也不動。張三豐輕輕歎了口氣,雙手捏成劍訣,掌心向下,兩手雙取
俞岱巖「頰車穴」。那「頰車穴」就在腮上牙關緊閉的結合之處,張三豐陰手點過,立即掌
心向上,翻成陽手,一陰一陽,交互變換,翻到第十二次時,俞岱巖終於張開了口,緩緩將
丹藥吞入喉中。殷梨亭和莫聲谷一直提心吊膽,這時「啊」的一聲,同時叫了出來。

  但俞岱巖喉頭肌肉僵硬,丹藥雖入咽喉,卻不至腹。張松溪便伸手按摩他喉頭肌肉。張
三豐隨即伸指閉了俞岱巖肩頭「缺盆」、「俞府」諸穴,尾脊的「陽關」、「命門」諸穴,
讓他醒轉之後,不致因四肢劇痛而重又昏迷。

  宋遠橋和俞蓮舟平素見師父無論遇到甚麼疑難驚險大事,始終泰然自若,但這一次雙手
竟然微微發顫,眼神中流露出惶惑之色,兩人均知三師弟之傷,實是非同小可。過不多時,
張翠山悠悠醒轉,叫道:「師父,三哥還能救麼?」張三豐不答,只道:「翠山,世上誰人
不死?」只聽得腳步聲響,一個小童進來報道:「觀外有一干鏢客求見祖師爺,說是臨安府
龍門鏢局的都大錦。」張翠山霍地站起,滿臉怒色,喝道:「便是這廝!」縱身出去,只聽
得門外嗆啷啷幾聲響,兵刃落地。殷梨亭和莫聲谷正要搶出去相助師兄,只見張翠山右手抓
住一條大漢的後心,提了進來,往地下重重一摔,怒道:「都是這廝壞的大事!」莫聲谷聽
是這人害得三師哥如此重傷,伸腳便往都大錦身上踢去。宋遠橋低喝:「且慢!」莫聲谷當
即收腳。只聽得門外有人叫道:「你武當派講理不講?我們好意求見,卻這般欺侮人麼?」
宋遠橋眉頭微皺,伸手在都大錦後肩和背心拍了幾下,解開張翠山點了他的穴道,說道:
「門外客人不須喧嘩,請稍待片刻,自當分辨是非。」這兩句話語氣威嚴,內力充沛。祝史
兩鏢頭聽了,登時氣為之懾,只道是張三豐出言喝止,哪裡還敢羅皂?

  宋遠橋道:「五弟,三弟如何受傷,你慢慢說,不用氣急。」張翠山向都大錦狠狠瞪了
一眼,才將龍門鏢局如何受托護送俞岱巖來武當山、卻給六個歹人冒名接去之事說了。宋遠
橋見都大錦這等功夫,早知決非傷害俞岱巖之人,何況既敢登門求見,自是心中不虛,當下
和顏悅色的向都大錦詢問經過。都大錦一一照實而說,最後慘然道:「宋大俠,我姓都的辦
事不周,累得俞三俠遭此橫禍,自是該死。我們臨安滿局子的老小,此時還不知性命如何
呢。」

  張三豐一直雙掌貼著俞岱巖「神藏」「靈台」兩穴,鼓動內力送入他體內,聽都大錦說
到這裡,忽道:「蓮舟,你帶同聲谷,立即動身去臨安,保護龍門鏢局的老小。」俞蓮舟答
應了,心中一怔,但即明白師父慈悲之心,俠義之懷,那姓殷的客人既然說過,這件事中途
若有半分差池,要殺得他們龍門鏢局滿門雞犬不留,這雖是一句恫嚇之言,但都大錦等好手
均出外走鏢,倘若鏢局中當真有甚麼危難,卻是無人抵擋。張翠山道:「師父,這姓都的胡
塗透頂,三師哥給他害成這個樣子,咱們不找他麻煩,也就是了,怎能再去保護他的家
小?」張三豐搖了搖頭,並不答話。宋遠橋道:「五弟,你怎地心胸這般狹窄?都總鏢頭千
裡奔波,為的是誰來?」張翠山冷笑道:「他還不是為了那二千兩黃金。難道他對俞三哥還
存著甚麼好心?」都大錦一聽,登時滿臉通紅,但拊心自問,所以接這趟鏢,也確是為了這
筆厚酬。

  宋遠橋喝道:「五弟,對客人不得無禮,你累了半天,快去歇歇罷!」武當門中,師兄
威權甚大,宋遠橋為人端嚴,自俞蓮舟以下,人人對他極是尊敬,張翠山聽他這麼一喝,不
敢再作聲了,但關心俞岱巖的傷勢,卻不去休息。宋遠橋道:「二弟,師父有命,你就同七
弟連夜動程,事情緊急,不得耽誤。」俞蓮舟和莫聲谷答應了,各自去收拾衣物兵刃。都大
錦見俞莫二人要趕赴臨安去保護自己家小,心中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抱拳向張三豐道:「張
真人,晚輩的事,不敢驚動俞莫二俠,就此告辭。」

  宋遠橋道:「各位今晚請在敝處歇宿,我們還有一些事請教。」他說話聲音平平淡淡,
但自有一股威嚴,教人無法抗拒。都大錦只得默不作聲,坐在一旁。

  俞蓮舟和莫聲谷拜別師父,依依不捨的望了俞岱巖幾眼,下山而去。兩人心頭極是沉
重,也不知道這一次是生離還是死別,不知日後是否還能和俞岱巖相見。

  這時大廳中一片寂靜,只聽得張三豐沉重的噴氣和吸氣之聲,又見他頭頂熱氣繚繞,猶
似蒸籠一般。約莫過了半個時辰,突然俞岱巖「啊」的一聲大叫,聲震屋瓦。都大錦嚇了一
跳,偷眼瞧張三豐時,見他臉上不露喜憂之色,無法猜測俞岱巖這一聲大叫主何吉凶。

  張三豐緩緩的道:「松溪、梨亭,你們抬三哥進房休息。」張松溪和殷梨亭抬了傷者進
房,回身出來。殷梨亭忍不住問道:「師父,三哥的武功能全部復原嗎?」張三豐歎了一口
長氣,隔了半晌,才道:「他能否保全性命,要一個月後方能分曉,但手足筋斷骨折,終是
無法再續。這一生啊,這一生啊……」說著淒然搖頭。殷梨亭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張
翠山霍地跳起,拍的一聲,便打了都大錦一個耳光。這一下出手如電,都大錦忙伸手擋格,
但手臂伸出時,臉上早已中掌。張翠山怒氣難以遏制,左肘彎過,往他腰眼裡撞去。這一下
仍是極快,但張松溪伸掌在張翠山肩頭一推,張翠山這肘槌便落了空。都大錦向後一讓,當
的一聲,一隻金元寶從他懷中落下地來。張翠山左足一挑,將金元寶挑了起來,伸手接住,
冷笑道:「貪財無義之徒,人家送你一隻金元寶,你便將我三哥送給人家作踐……」話未說
完,突然「咦」的一聲,瞧著金元寶上所捏出的五個指印,道:「大師哥,這……這是少林
派的金剛指功夫啊。」宋遠橋接過金元寶,看了片刻,遞給師父。張三豐將金元寶翻來覆去
看了幾遍,和宋遠橋對望一眼,均不說話。張翠山大聲道:「師父,這是少林派的金剛指功
夫。天下再沒有第二個門派會這門功夫。你說是不是,你說是不是啊?」在這一瞬之間,張
三豐想起了自己幼時如何在少林寺藏經閣中侍奉覺遠禪師,如何和崑崙三聖何足道對掌,如
何被少林僧眾追捕而逃上武當,數十年間的往事,猶似電閃般在心頭一掠而過。他臉上一陣
迷惘,從那金元寶上的指印看來,明明是少林派的金剛指法,張翠山說得不錯,方今之世,
確是再無別個門派會這一項功夫。自己武當的功夫講究內力深厚,不練這類碎金裂石的硬
功,而其餘外家門派,盡有威猛凌厲的掌力、拳力、臂力、腿力,以至頭槌、肘槌、膝槌、
足槌,說到指力,卻均無這般造詣。聽得張翠山連問兩聲,若是說出真相,門下眾弟子決不
肯和少林派甘休,如此武林中領袖群倫的兩大門派,相互間便要惹起極大風波了。張翠山見
師父沉吟不語,已知自己所料不錯,又問:「師父,武林中是否有甚麼奇人異士,能自行練
成這門金剛指力?」張三豐緩緩搖頭,說道:「少林派累積千年,方得達成這等絕技,決非
一蹴而至,就算是絕頂聰明之人,也無法自創。」他頓了一頓,又道:「我當年在少林寺中
住過,只是未蒙傳授武功,直到此時,也不明白尋常血肉之軀如何能練到這般指力。」宋遠
橋眼中突然放出異樣光芒,大聲說道:「三弟的手足筋骨,便是給這金剛指力捏斷的。」殷
梨亭「啊」的一聲,眼中淚光瑩瑩,忍不住又要流下淚來。

  都大錦聽說殘害俞岱巖的人竟是少林派弟子,更是驚惶,張大了口合不攏來,過了一陣
才道:「不……決計不會的,我在少林寺中學藝十餘年,從未見過這個臉生黑痣之人。」宋
遠橋凝視他雙眼,不動聲色的道:「六弟,你送都總鏢頭他們到後院休息,預備酒飯,囑咐
老王好好招呼遠客,不可怠慢。」殷梨亭答應了,引導都大錦一行人走向後院。都大錦還想
辯解幾句,但在這情景之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殷梨亭安頓了眾鏢師後,再到俞岱巖
房中去,只見三哥睜目瞪視,狀如白癡,哪裡還是平時英爽豪邁的模樣,不由得一陣心酸,
叫了聲「三哥」,掩面奔出,衝入大廳,見宋遠橋等都坐在師父身前,於是挨著張翠山肩側
坐下。張三豐望著天井中的一棵大槐樹出神,搖頭道:「這事好生棘手,松溪,你說如何?」

  武當七弟子中以張松溪最是足智多謀。他平素沉默寡言,但潛心料事,言必有中,自張
翠山抱了俞岱巖上山,他雖心中傷痛,但一直在推想其中的過節,這時聽師父問起,說道:
「據弟子想,罪魁禍首不是少林派,而是屠龍刀。」張翠山和殷梨亭同時「啊」的一聲。宋
遠橋道:「四弟,這中間的事理,你必已推想明白,快說出來再請師父示下。」張松溪道:
「三哥行事穩健,對人很夠朋友,決不致輕易和人結仇。他去南方所殺的那個劇盜,是個下
三濫,為武林人物所不齒,少林派決不致為了此人而下手傷害三哥。」張三豐點了點頭。張
松溪又道:「三哥手足筋骨折斷,那是外傷,但在浙江臨安府已身中劇毒。據弟子想,咱們
首先要去臨安查詢三哥如何中毒,是誰下的毒手?」

  張三豐點了點頭,道:「岱巖所中之毒,異常奇特,我還沒想出是何種毒藥。岱巖掌心
有七個小孔,腰腿間有幾個極細的針孔。江湖之上,還沒聽說有哪一位高手使這般歹毒的暗
器。」宋遠橋道:「這事也真奇怪,按常理推想,發射這細小暗器而令三弟閃避不及,必是
一流好手,但真正第一流的高手,怎又能在暗器上餵這等毒藥?」

  各人默然不語,心下均在思索,到底哪一門哪一派的人物是使這種暗器的?過了半晌,
五人面面相覷,都想不起誰來。張松溪道:「那臉生黑痣之人何以要捏斷三哥的筋骨?倘若
他對三哥有仇,一掌便能將他殺了,若是要他多受些痛苦,何不斷他脊骨,傷他腰肋?這道
理很明顯,他是要逼問三哥的口供。他要問甚麼呢?據弟子推想,必是為了屠龍刀。那都大
錦說:那六人之中有一人問道:『屠龍刀呢?是在誰的手中?』」殷梨亭道:「『武林至
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這句話傳了幾百年,難道時
至今日,真的出現了一把屠龍刀?」

  張三豐道:「不是幾百年,最多不過七八十年,當我年輕之時,就沒聽過這幾句話。」

  張翠山霍地站起,說道:「四哥的話對,傷害三哥的罪魁禍首,必是在江南一帶,咱們
便找他去。只是那少林派的惡賊下手如此狠辣,咱們也決計放他不過。」

  張三豐向宋遠橋道:「遠橋,你說目下怎生辦理?」近年來武當派中諸般事務,張三豐
都已交給了宋遠橋,這個大弟子處理得井井有條,早已不用師父勞神。他聽師父如此說,站
起身來,恭恭敬敬的道:「師父,這件事不單是給三弟報仇雪恨,還關連著本派的門戶大
事,若是應付稍有不當,只怕引起武林中的一場大風波,還得請師父示下。」

  張三豐道:「好!你和松溪、梨亭二人,持我的書信到嵩山少林寺去拜見方丈空聞禪
師,告知此事,請他指示。這件事咱們不必插手,少林門戶嚴謹,空聞方丈望重武林,必有
妥善處置。」宋遠橋、張松溪、殷梨亭三人一齊肅立答應。張松溪心想:「倘若只不過送一
封信,單是差六弟也就夠了。師父命大師哥親自出馬,還叫我同去,其中必有深意,想是還
防著少林寺護短不認,叫我們相機行事。」果然張三豐又道:「本派與少林派之間,情形很
是特殊。我是少林寺的逃徒,這些年來,總算他們瞧我一大把年紀,不上武當山來抓我回
去,但兩派之間,總是存著芥蒂。」說到這裡莞爾一笑,又道:「你們上少林寺去,對空聞
方丈固當恭敬,但也不能墮了本門的聲名。」宋張殷三弟子齊聲答應。

  張三豐轉頭對張翠山道:「翠山,你明兒動身去江南,設法查詢,一切聽二師哥的吩
咐。」張翠山垂手答應。張三豐道:「今晚這杯壽酒也不用再喝了。一個月之後,大家在此
聚集,岱巖倘若不治,師兄弟也可和他再見上一面。」他說到這裡,不禁淒然,想不到威震
武林數十載,臨到九十之年,心愛的弟子竟爾遭此不幸。殷梨亭伸袖拭淚,抽抽噎噎的哭了
起來。張三豐袍袖一揮,道:「大家去睡罷。」宋遠橋勸道:「師父,三師弟一生行俠仗
義,積德甚厚,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老天爺有眼,總不該讓他……讓他夭折……」但說到
後來,眼淚已滾滾而下,知道若再相勸,只有徒增師父傷感,於是和諸師弟向師父道了安
息,分別回房。


註:據舊籍載,張三豐之七名弟子為宋遠橋、俞蓮舟、俞岱巖、張松溪、張翠山、殷利亨、莫聲谷七人。殷利亨之名當取義於《易經》「元亨利貞」,但與其餘六人不類,茲就其形似而改名為「梨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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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阿~

好讚喔~

我也喜歡這種小說~

還在看~

先回文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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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級版主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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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字作喪亂意彷徨

  張翠山滿懷傷痛惱怒,難以發洩,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時辰,悄悄起身,決意去打都大錦
一頓出口氣。他生怕大師兄、四師兄干預,不敢發出聲息,將到大廳時,只見大廳上一人背
負著雙手,不停步地走來走去。

  黑暗朦朧中見這人身長背厚,步履凝重,正是師父。張翠山藏身柱後,不敢走動,心知
即令立刻回房,也必為師父知覺,他查問起來,自當實言相告,不免招一場訓斥。只見張三
豐走了一會,仰視庭除,忽然伸出右手,在空中一筆一劃的寫起字來。張三豐文武兼資,吟
詩寫字,弟子們司空見慣,也不以為異。張翠山順著他手指的筆劃瞧去,原來寫的是「喪
亂」兩字,連寫了幾遍,跟著又寫「荼毒」兩字。張翠山心中一動:「師父是在空臨『喪亂
帖』。」他外號叫做「銀鉤鐵劃」,原是因他左手使爛銀虎頭鉤、右手使鑌鐵判官筆而起,
他自得了這外號後,深恐名不副實,為文士所笑,於是潛心學書,真草隸篆,一一遍習。這
時師父指書的筆致無垂不收,無往不復,正是王羲之「喪亂帖」的筆意。這「喪亂帖」張翠
山兩年前也曾臨過,雖覺其用筆縱逸,清剛峭拔,總覺不及「蘭亭詩序帖」、「十七帖」各
帖的莊嚴肅穆,氣象萬千,這時他在柱後見師父以手指臨空連書「羲之頓首:喪亂之極,先
墓再離荼毒,追惟酷甚」這十八個字,一筆一劃之中充滿了拂郁悲憤之氣,登時領悟了王羲
之當年書寫這「喪亂帖」時的心情。

  王羲之是東晉時人,其時中原板蕩,淪於異族,王謝高門,南下避寇,於喪亂之餘,先
人墳墓慘遭毒手,自是說不出滿腔傷痛,這股深沉的心情,盡數隱藏在「喪亂帖」中。張翠
山翩翩年少,無牽無慮,從前怎能領略到帖中的深意?這時身遭師兄存亡莫測的大禍,方懂
得了「喪亂」兩字、「荼毒」兩字、「追惟酷甚」四字。

  張三豐寫了幾遍,長長歎了口氣,步到中庭,沉吟半晌,伸出手指,又寫起字來。這一
次寫的字體又自不同。張翠山順著他手指的走勢看去,但看第一字是個「武」字,第二個寫
了個「林」字,一路寫下來,共是二十四字,正是適才提到過的那幾句話:「武林至尊、寶
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想是張三豐正自琢磨這二十四個字
中所含的深意,推想俞岱巖因何受傷?此事與倚天劍、屠龍刀這兩件傳說中的神兵利器到底
有甚麼關連?只見他寫了一遍又是一遍,那二十四個字翻來覆去的書寫,筆劃越來越長,手
勢卻越來越慢,到後來縱橫開闔,宛如施展拳腳一般。張翠山凝神觀看,心下又驚又喜,師
父所寫的二十四個字合在一起,分明是套極高明的武功,每一字包含數招,便有數般變化。
「龍」字和「鋒」字筆劃甚多,「刀」字和「下」字筆劃甚少,但筆劃多的不覺其繁,筆劃
少的不見其陋,其縮也凝重,似尺蠖之屈,其縱也險勁,如狡兔之脫,淋漓酣暢,雄渾剛
健,俊逸處如風飄,如雪舞,厚重處如虎蹲,如象步。張翠山於目眩神馳之際,隨即潛心記
憶。這二十四個字中共有兩個「不」字,兩個「天」字,但兩字寫來形同而意不同,氣似而
神不似,變化之妙,又是另具一功。近年來張三豐極少顯示武功,殷梨亭和莫聲谷兩個小弟
子的功夫大都是宋遠橋和俞蓮舟代授,因此張翠山雖是他的第五名弟子,其實已是他親授武
功的關門弟子。從前張翠山修為未到,雖然見到師父施展拳劍,未能深切體會到其中博大精
深之處。近年來他武學大進,這一晚兩人更是心意相通,情致合一,以遭喪亂而悲憤,以遇
荼毒而拂郁。張三豐情之所至,將這二十四個字演為一套武功。他書寫之初原無此意,而張
翠山在柱後見到更是機緣巧合。師徒倆心神俱醉,沉浸在武功與書法相結合、物我兩忘的境
界之中。這一套拳法,張三豐一遍又一遍的翻覆演展,足足打了兩個多時辰,待到月湧中
天,他長嘯一聲,右掌直劃下來,當真是星劍光芒,如矢應機,霆不暇發,電不及飛,這一
直乃是「鋒」字的最後一筆。張三豐仰天遙望,說道:「翠山,這一路書法如何?」張翠山
吃了一驚,想不到自己躲在柱後,師父雖不回頭,卻早知道了,當即走到廳口,說道:「弟
子得窺師父絕藝,真是大飽眼福。我去叫大師哥他們出來一齊瞻仰,好麼?」張三豐搖頭
道:「我興致已盡,只怕再也寫不成那樣的好字了。遠橋、松溪他們不懂書法,便是看了,
也領悟不多。」說著袍袖一揮,進了內堂。

  張翠山不敢去睡,生怕著枕之後,適才所見到的精妙招術會就此忘了,當即盤膝坐下,
一筆一劃、一招一式的默默記憶,當興之所至,便起身試演幾手。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
將那二十四字二百一十五筆中的騰挪變化盡數記在心中。他躍起身來,習練一遍,自覺揚波
搏擊,雁飛雕振,延頸協翼,勢似凌雲,全身都是輕飄飄的,有如騰雲駕霧一般,最後一掌
直劈,呼的一響,將自己的衣襟掃下一大片來。張翠山心下驚喜,驀回頭,只見日頭曬在東
牆。他揉了揉眼睛,只怕看錯了,一定神之下,才知日已過午,原來潛心練功,不知不覺的
已過了大半天。張翠山伸袖抹額頭汗水,奔至俞岱巖房中,只見張三豐雙掌按住俞岱巖胸
腹,正自運功替他療傷。張翠山出來一問,才知宋遠橋、張松溪、殷梨亭三人一早便去了,
各人見他靜坐默想,都不來打擾他用功。龍門鏢局的一干鏢師也已下山。張翠山這時全身衣
履都浸濕了汗水,但急於師兄之仇,不及沐浴更衣,帶了隨身的兵刃衣服,拿了幾十兩銀
子,又至俞岱巖房中,說道:「師父,弟子去了。」張三豐點了點頭,微微一笑,意示鼓
勵。張翠山走近床邊,只見俞岱巖滿臉灰黑之氣,顴骨高聳,雙頰深陷,眼睛緊閉,除了鼻
中尚在微微呼吸之外,直與死人無異。他心中酸痛,哽咽道:「三哥,我便粉身碎骨,也要
為你報仇。」說著跪下向師父磕了個頭,掩面奔出。他騎了那匹長腿青驄馬,疾下武當,這
時天時已晚,只行了五十餘里天便黑了。他剛投店,天空烏雲密佈,接著便下起傾盆大雨
來。這一場雨越下越大,直落了一晚竟不停止。次日清晨起來,但見四下裡霧氣茫茫,耳中
只聽到殺殺雨聲。張翠山向店家買了蓑衣笠帽,冒雨趕路。虧得那青驄馬極是神駿,大雨之
中,道路泥濘滑溜,但仍是奔馳迅捷。趕到老河口過漢水時,但見黃浪混濁,江流滾滾,水
勢極是凶險,一過襄樊,便聽得道路傳言,說道下游水溝決了堤,傷人無數。這一日來到宜
城,只見水災的難民拖兒帶女的逃了上來,大雨兀自未止,人人淋得極是狼狽。張翠山正行
之間,只見前面有一行人騎馬趕路,鏢旗高揚,正是龍門鏢局的眾鏢師。張翠山催馬上前,
掠過了鏢隊,回馬過來,攔在當路。都大錦見是張翠山追到,心下驚惶,結結巴巴的道:
「張……張五俠有何見教?」張翠山道:「水災的難民,都總鏢頭瞧見了麼?」都大錦沒料
到他會問這句話,怔了一怔,道:「怎麼?」張翠山冷笑道:「要請善長仁翁,拿些黃金出
來救濟災民啊。」都大錦臉上變色,道:「我們走鏢之人,在刀尖子上賣命混口飯吃,有甚
麼力量賑濟救災?」張翠山低沉著嗓子道:「你把囊中那二千兩黃金,都給我拿出來。」都
大錦手握刀柄,說道:「張五俠,你今日硬找上我姓都的了?」張翠山道:「不錯,我吃定
你啦。」

  祝史兩鏢頭各取兵刃,和都大錦並肩而立。張翠山仍是空著雙手,嘿嘿冷笑,說道:
「都總鏢頭,你受人之祿,可曾忠人之事?這二千兩黃金,虧你有臉放在袋中。」都大錦一
張臉脹成了紫醬色,說道:「俞三俠不是已經到了武當山?當他交在我們手中之時,他早便
身受重傷,這時候可也沒死。」張翠山大怒,喝道:「你還強辯,我俞三哥從臨安出來時,
可是手足折斷麼?」都大錦默然。史鏢頭插口道:「張五俠,你到底要怎樣,劃下道兒來
罷。」張翠山道:「我要將你們的手骨腳骨折得寸寸斷絕。」這句話一出口,倏地躍起,飛
身而前。史鏢頭舉棍欲擊,張翠山左手一揮一掠,使出新學的那套武功,卻是「天」字訣的
一撇。史鏢頭棍棒脫手,倒撞下馬。祝鏢頭待要退縮,卻哪裡來得及?張翠山順手使出
「天」字的一捺,手指掃中他腰肋,砰的一聲,將他連人帶鞍,摔出丈餘。原來祝鏢頭雙足
牢牢鉤在鞍鐙之中,但張翠山這一捺勁道凌厲之極,馬鞍下的肚帶給他一掃迸斷,祝鏢頭足
不離鐙,卻跌得爬不起來。都大錦見他出手如此矯捷,一驚之下,提韁催馬向前急衝。張翠
山轉身吐氣,左拳送出,卻是「下」字訣的一直,拍的一聲,已擊中他的後心。都大錦身子
一晃,他武功可比祝史二鏢頭高得多了,並不摔下馬來,惱怒之下,正欲下馬放對,突然間
喉頭一甜,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他腳下一個踉蹌,吸一口氣,只覺胸口又有熱血湧
上,雖是要強,卻也支持不住,雙膝一軟,坐倒在地。

  鏢行中其餘三名青年鏢師和眾趟子手只驚得目瞪口呆,哪敢上前相扶?張翠山初時怒氣
勃勃,原想把都大錦等一干人個個手足折斷,出一口胸中惡氣,待見自己隨手一掌一拳,竟
將三個鏢師打得如此狼狽,都大錦更身受重傷,不禁暗暗驚異,自己事先絲毫沒想到,這套
新學的二十四字「倚天屠龍功」竟有如此巨大威力。心中這麼一喜,便不想再下辣手,說
道:「姓都的,今日我手下容情,打到你這般地步,也就夠了。你把囊中的二千兩黃金,盡
數取將出來救濟災民。我在暗中窺探,只要你留下一兩八錢,我拆了你的龍門鏢局,將你滿
門殺得雞犬不留。」最後這兩句話是他聽都大錦轉述的,這時忽然想到,隨口說了出來。都
大錦緩緩站起,但覺背心劇痛,略一牽動,又吐出一口鮮血。史鏢頭卻只受了些皮肉外傷,
自知決非張翠山的對手,嘴頭上再也不敢硬了,說道:「張五俠,我們雖然受了人家的鏢
金,但這一趟道中出了岔子,須得將金子還給人家。再說,那些金子存在臨安府鏢局子中,
我們身在異鄉,這當口哪裡有錢來救濟災民啊。」

  張翠山冷笑道:「你欺我是小娃娃嗎?你們龍門鏢局傾巢而出,臨安府老家中沒好手看
守,這黃金自是隨身攜帶。」他向鏢隊一行人瞧了幾眼,走到一輛大車旁邊,手起一掌,喀
喇喇幾聲響,車廂碎裂,跌出十幾隻金元寶來。眾鏢師臉上大變,相顧駭然,不知他何以竟
知道這藏金之處。原來張翠山年紀雖輕,但隨著眾師兄行俠天下,江湖上的事見得多了。他
見這輛大車在爛泥道中輪印最深,而三名青年鏢師眼見都大錦中拳跌倒,並不上前救助,反
而齊向這輛大車靠攏,可想而知車中定是藏著貴重之物,眼見黃金跌得滿地,冷笑幾聲,翻
身上馬,逕自去了。適才這件事做得甚是痛快,料想都大錦等念著家中老小,不敢不將這二
千兩黃金拿來救濟災民。張翠山一面趕路,一面默想那二十四字中的招數變化。他在那天晚
上依樣模學,只覺得師父所使的招數奇妙莫測而已,豈知一經施展,竟具如斯神威,真比撿
獲了無價之寶還要快活十倍,然一想到俞岱巖生死莫測,不自禁的又是一聲長歎。

  大雨中連接趕了幾日路,那青驄馬雖然壯健,卻也支持不住了,到得江西省地界,忽地
口吐白沫,發起燒來。張翠山愛惜牲口,只得緩緩而行。這麼一來,到得臨安府時已是四月
三十傍晚。張翠山投了客店,尋思:「我在道上走得慢了,不知都大錦他們是否回了鏢局?
二哥和七弟不知落腳何處?我已跟鏢局子的人破了臉,不便徑去拜會,今晚且上鏢局去一
探。」用過晚膳,向店伴一打聽,得知龍門鏢局坐落在裡西湖畔。他到街上頭了一套衣巾,
又買一把杭州城馳名天下的折扇,在澡堂中洗了浴,命待詔理髮梳頭,週身換得煥然一新,
對鏡一照,儼然是個濁世佳公子,卻哪裡像是個威揚武林的俠士?借過筆墨,想在扇上題些
詩詞,但一拿到筆,自然而然的便寫下了那「倚天屠龍」的二十四字,一筆一劃,無不力透
紙背,寫罷持扇一看,自覺得意,心道:「學了師父這套拳法之後,竟連書法也大進了。」
輕搖折扇,踱著方步,逕往裡西湖而去。此時宋室淪亡,臨安府已陷入元人之手。蒙古人因
臨安是南宋都城,深恐人心思舊,民戀故君,特駐重兵鎮壓。蒙古兵為了立威,比在他處更
是殘暴,因此城中十室九空,居民泰半遷移到了別處。百年前臨安城中戶戶垂楊、處處笙歌
的盛況,早已不可復睹。張翠山一路行來,但見到處是斷垣殘瓦,滿眼蕭索,昔年繁華甲於
江南的一座名城已幾若廢墟。其時天未全黑,但家家閉戶,街上稀見行人,唯見蒙古騎兵橫
沖直撞,往來巡邏。張翠山不欲多惹事端,一聽到蒙古巡兵鐵騎之聲,便縮身在牆角小巷相
避。往昔一到夜晚,便是滿湖燈火,但這時張翠山走上白堤,只見湖上一片漆黑,竟無一個
遊人。他依著店小二所言途徑,尋覓龍門鏢局的所在。那龍門鏢局是一座一連五進的大宅,
面向裡西湖,門口蹲著一對白石獅子,氣象威武。張翠山遠遠便即望見,慢慢走近,只見鏢
局門外湖中停泊著一艘遊船,船頭掛著兩盞碧紗燈籠,燈光下依稀見有一人據案飲酒。張翠
山心道:「這人倒有雅興!」只見鏢局外懸著的大燈籠中沒點燃蠟燭,朱漆銅環的大門緊緊
關閉,想是鏢局中人都已安睡。張翠山走到門前,心道:「一個月之前,有人送三哥經這大
門而入,卻不知那人是誰?」心中一酸,忽聽得背後有人幽幽歎了口氣。這一下歎息,在黑
沉沉的靜夜中聽來大是鬼氣森森,張翠山霍地轉身,卻見背後竟無一人,遊目環顧,除了湖
上小舟中那個單身遊客之外,四下裡寂無人影。張翠山微覺驚訝,斜睨舟中遊客,只見他青
衫方巾,和自己一樣,也是作文士打扮,朦朧中看不清他的面貌,只見他側面的臉色極是蒼
白,給碧紗燈籠一照,映著湖中綠波,寒水孤舟,冷冷冥冥,竟不似塵世間人。但見他悄坐
舟中,良久良久,除了風拂衣袖,竟是一動也不動。張翠山本想從黑暗處越牆而入鏢局,但
見了舟中那人,覺得夜逾人垣未免有些不夠光明正大,於是走到鏢局大門外,拿起門上銅
環,噹噹噹的敲了三下。靜夜之中,這三下擊門聲甚是響亮,遠遠傳了出去。隔了好一陣,
屋內無人出來應門。張翠山又擊三下,聲音更響了些,可是側耳傾聽,屋內竟無腳步聲。他
大是奇怪,伸手在大門上一推,那門無聲無息的開了,原來裡面竟沒上閂。他邁步而入,朗
聲道:「都總鏢頭在家麼?」說著走進大廳。

  廳中黑沉沉地並無燈燭,便在此時,忽聽得砰的一聲響,大門竟然關上了。張翠山心念
一動,躍出大廳,只見大門已緊緊閉上,而且上了橫閂,顯是屋中有人。張翠山嘿嘿冷笑,
心想:「鬧甚麼玄虛?」索性便大踏步闖進廳去。

  一踏進廳門,只聽得前後左右風聲颯然,共有四人搶上圍攻。張翠山斜身躍開。黑暗中
白光微閃,見這四人手中都拿兵刃。他一個左拗步,搶到了西首,右掌自左向右平平橫掃,
拍的一聲,打在一人的太陽穴上,登時將那人擊暈,跟著左手自右上角斜揮左下角,擊中了
另一人的腰肋。這兩下是「不」字訣的一橫一撇。他兩擊得手,左手直鉤,右拳砰的一
「點」,四筆寫成了一個「不」字,登時將四名敵人盡數打倒。他不知暗伏廳中忽施襲擊的
敵手是何等樣人,因此出手並不沉重,每一招都只使上了三分勁力。第四個給他一「點」中
拳的敵人退出幾步,喀喇一響,壓碎了一張紅木椅子,喝道:「你如此狠毒,下這等辣手,
是男兒漢大丈夫便留下姓名。」張翠山笑道:「我若真施辣手,你哪裡還有命在?在下武當
張翠山便是。」那人「咦」的一聲,似乎甚是驚異,說道:「你當真是武當派的張五……張
五……銀鉤鐵劃張翠山?可不是冒名罷?」張翠山微微一笑,伸手到腰間摸出兵刃,左手爛
銀虎頭鉤,右手鑌鐵判官筆,兩件兵刃相交一擊,嗆啷啷一陣響亮,爆出幾點火花。這火花
一閃之間,張翠山已看清眼前跌倒的四人身穿黃色僧衣,原來都是和尚。那四個僧人中有兩
個人面向著他,也見到了他的相貌。張翠山見這兩個僧人滿臉血污,眼光中流露出極度的怨
毒,真似恨不得食己之肉、寢己之皮一般,奇道:「四位大師是誰?」只聽一個僧人叫道:
「這血海深仇,非今日能報,走罷!」說著四僧站起身來,往外便走,其中一人腳步踉蹌,
走了幾步,摔倒在地,想是給張翠山擊得重了。兩個僧人返身扶起,奔出廳外。張翠山叫
道:「四位慢走!甚麼血海……」話未說完,四個僧人已越牆而出。張翠山覺得今晚之事大
是蹊蹺,沉思半晌,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怎麼龍門鏢局之中竟埋伏著四個和尚?自己一進
門便忽施突襲,又說甚麼「血海深仇」?心想:「此事只有詢問鏢局中人,方能釋此疑
團。」提聲又問:「都總鏢頭在家麼?都總鏢頭在家麼?」大廳空曠,隱隱有回聲傳來,但
鏢局中竟無一人答應。他心道:「決不能都睡得死人一般。難道是怕了我,都躲了起來?又
難道是人人出去避難,鏢局中沒了人?」當下從身邊取出火折晃亮了,見茶几上放著一枝燭
台,便點亮蠟燭,走向後堂,沒走得幾步,便見地下俯伏著一個女子,僵臥不動。張翠山叫
道:「大姐,怎麼啦?」那女子仍是不動。張翠山扳起她肩頭,將燭台湊過去一照,不禁一
聲驚呼。只見這女子臉露笑容,但肌肉僵硬,早已死去多時。張翠山手指碰到她肩頭之時,
已料到這女子或許已死,然而死人臉上竟是一副笑容,黑夜中陡然見到,禁不住吃了一驚。
他站直身子,只見左前柱子後又僵臥著一人,走過去一看,卻是個僕役打扮的老者,也是臉
露傻笑,死在當地。張翠山心中大奇,左手從腰間拔出虎頭鉤,右手高舉燭台,一步步的四
下察看,但見東一個、西一個,裡裡外外,一共死了數十人,當真是屍橫遍地。恁大一座龍
門鏢局,竟沒留下一個活口。張翠山行走江湖,生平慘酷的事也見了不少,但驀地裡見到這
等殺滅滿門的情景,禁不住心下怦怦亂跳,只見自己映在牆上的影子不住抖動,原來手臂發
戰,燭火搖晃,映照得影子也顫慄起來。他橫鉤悄立,心中猛地想起了兩句話:「路上若有
半分差池,我殺得你龍門鏢局滿門雞犬不留。」眼前龍門鏢局人人皆死,顯是因都大錦護送
俞岱巖不力之故,尋思:「那人下此毒手,皆因三哥而起,由此推想,他該當是三哥極要好
的朋友。此人本領既高出都大錦甚多,又知此行途中可能會遇上凶險,然則他何不親自送來
武當?三哥仁俠正直,嫉惡如仇,又怎能和這等心如蛇蠍之人交上朋友?」越想疑團越多,
舉步從西廳走出。燭光下只見兩個黃衣僧人,背靠牆壁,瞪視著自己露齒而笑。張翠山急退
兩步,按鉤喝道:「兩位在此何事?」只見兩個僧人一動也不動,這才醒悟,原來兩人也早
死了,突然心下一涼,叫道:「啊喲,不好,血海深仇,血海深仇……」適才那四名僧人說
甚麼「你如此狠毒,下這等辣手,是男兒漢大丈夫便留下姓名。」又說:「這血海深仇,非
今日能報。」看來龍門鏢局這筆數十口的血債,都要寫在自己頭上了。當時自己不明就裡,
不但親報姓名,還露出仗以成名的銀鉤鐵劃兵刃。那四名黃衣僧人卻是甚麼來歷?

  適才自己出手太快,只使了「不」字訣的四筆,便將四僧一一擊倒,沒來得及察看對方
武功家數,但四僧撲擊時勁力剛猛,顯是少林派外家的路子。都大錦是少林子弟,這些少林
僧多半是應龍門鏢局之邀前來赴援的,卻不知俞二哥和莫七弟到了何處,師父命他們前來保
護龍門鏢局的老小,怎地以二哥之能,還是給人下了手去?

  張翠山沉吟半晌,解開了若干疑團,尋思:「這四名少林僧一去,少林派自非找上我不
可,但此事總有水落石出的一日,真兇到底是誰,少林武當兩派聯手,決無訪查不出之理。
這裡一切且莫移動,眼下是找到二哥和七弟要緊。」吹滅燭火,走到牆邊,一躍而出。人未
落地,突聽得呼的一聲巨響,一件重兵刃攔腰橫掃而來,跟著聽得有人喝道:「張翠山,躺
下了。」張翠山人在半空,無法閃避,敵人這一擊又是既狠且勁,危急之中,伸左掌在敵人
兵刃上一按,一借力,輕輕巧巧的翻上了牆頭,這一招乃是「武」字訣中的一「戈」,正所
謂:「差池燕起,振迅鴻飛,臨危制節,中險騰機」,當千鈞一髮之際,轉危為安。他在無
可奈何中行險僥倖,想不到新學的這套功夫重似崩石,輕如游霧,竟絕不費力的便化解了敵
人雷霆般的一擊。他左足踏上牆頭,右手的判官筆已取在手中,敵人適才這攔腰一擊,剛猛
勁狠,實是不可輕視的好手。

  那出手襲擊之人見張翠山居然能如此從容的避開,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忍不住「咦」的
一聲,喝道:「好小子,當真有兩下子。」張翠山左鉤右筆,橫護前心,鉤頭和筆尖都斜向
下方,這一招叫做「恭聆教誨」,乃是與武林前輩對敵之時的謙敬表示。對方如此驀地裡出
手,張翠山若不是無意間跟師父學了一套從書法中化出來的武功,早已腰斷骨折,身受重
傷,他心中雖然氣惱,但謹守師訓,對武林好手不敢失禮。黑暗中但見牆下一左一右分站兩
名身穿黃袍的僧人,每人手中都執著一根粗大禪杖。左首那僧人將禪杖在地下一頓,當的一
聲巨響,說道:「張翠山,你武當七俠也算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如何行事這等毒辣?」

  張翠山聽他直斥己名,既不稱「張五俠」,也不叫一聲「張五爺」,心頭有氣,冷冷的
道:「大師不問情由,不問是非,躲在牆下偷偷摸摸的忽施襲擊,這也算是英雄好漢的行徑
嗎?素聞少林派武功馳名天下,想不到暗算手段也另有獨得之秘。」那僧人怒吼一聲,橫挺
禪杖,躍向牆頭,人未到,杖頭已然襲到。張翠山但覺一股勁風點至胸口,當下虎頭鉤一
帶,封住了禪杖的來勢,判官筆疾點而出,噹的一聲,筆尖斜砸杖身。那僧人只覺手臂一
震,竟爾站不上牆頭,重又落在地下。但此招一交,張翠山只覺雙臂發麻,原來這僧人膂力
奇大,當下喝道:「兩位是誰,請通法號!」

  右首那僧人緩緩的道:「貧僧圓音,這是我師弟圓業。」張翠山倒垂鉤筆,拱手道:
「原來是少林派『圓』字輩的兩位大師,小可久仰清名,不知有何見教?」

  圓音說話似乎有氣沒力,呼呼喘急,說道:「這事關少林武當兩派的門戶大事,貧僧師
兄弟乃少林派的小輩,沒份說甚麼話,只是今日既撞上了這件事,只想請問,龍門鏢局男女
數十口,還有我兩個師侄,都死在張五俠手下。常言道人命關天,如何善後,要請張五俠的
示下。」他說話似乎辭意謙抑,其實咄咄逼人,為人顯是比圓業厲害得多。張翠山冷笑道:
「龍門鏢局中的命案是何人所為,小可也正大感奇怪。大師一口咬定是小可下的毒手,可是
大師親眼所見麼?」圓音叫道:「慧風,你來跟張五俠對質。」樹叢後走出四名黃衣僧人,
正是適才在鏢局中給張翠山一招「不」字訣擊倒的四僧。那法名慧風的僧人躬身道:「啟稟
師伯,龍門鏢局數十口性命,還有慧通、慧光兩位師弟,都是……這姓張的惡賊下的手。」
圓音道:「你們可是親眼所見?」慧風道:「確是親眼所見,若不是弟子等四人逃得快,也
都已死在這惡賊的手下。」圓音道:「佛門弟子可不能打誑,此事關連我少林和武當兩大門
派,你千萬胡說不得。」慧風雙膝跪地,合十說道:「我佛在上,弟子慧風所云,實是真
情,決不敢欺蒙師伯。」圓音道:「你將眼見的情景,一一說來。」張翠山聽到這裡,從牆
頭上飄身而下。

  圓業只道張翠山要加害慧風,揮動禪杖疾向他頭頸間掃去。張翠山頭一低,搶步上前,
已轉到了慧風身後。圓業一擊不中,按著這伏魔杖的招數,本當帶轉禪杖,回擊張翠山的肩
頭,但他此時已站在慧風身後,禪杖若是回轉,勢須先擊到慧風,一驚之下,硬生生的收住
禪杖,喝道:「你待怎地?」張翠山道:「我要仔仔細細的聽一聽,聽他說怎生見到我殺害
鏢局中人。」慧風眼見張翠山欺近自己身旁,相距不過兩尺,他只須手中兵刃一動,自己立
時喪命,雖有兩位師伯在旁,卻也相救不及,但他心中憤怒,竟是凜然不懼,朗聲說道:
「圓心師叔在江北接到都大錦師兄求救告急的書信,當即派慧通、慧光兩位師兄星夜啟程赴
援,其後又傳來號令,命弟子帶同三名師弟,趕來龍門鏢局。我們一進鏢局,慧光師兄就說
今夜恐有強敵到來,命我們四人埋伏在東邊照牆之下應敵,又說小心別中了敵人的調虎離山
之計,不可隨便走動。」圓音道:「後來怎樣?說下去!」慧風道:「天黑之後沒多久,便
聽得慧通師兄呼叱喝罵,與人在後廳動手,接著他長聲慘呼,似乎身受重傷。我忙奔過去,
只見他……他……已然圓寂,這姓張的惡賊……」他說到這裡,霍地站起,伸著手指,直點
到張翠山的鼻尖上,跟著道:「我親眼見你一掌把慧光師兄推到牆上,將他撞死。我自知不
是你這惡賊的敵手,便伏在窗上,只見你直奔後院殺人,接著鏢局子的八個人從後院逃了出
來,你跟蹤追到,伸指一一點斃,直至鏢局中滿門老少給你殺得精光,你才躍牆出去。」張
翠山一動也不動的站住,慧風講得口沫橫飛,許多水珠都濺到他臉上。他既不閃避,也不出
手,只冷冷的道:「後來怎樣?」慧風憤然道:「後來麼?後來我回至東牆,和三位師弟商
量,都覺你武功太強,我們四人敵你不過,只有瞧瞧情形再說。哪知等不了多久,你居然又
破門而入,這次卻是指名道姓的找都總鏢頭來著。我們四人明知是送死,卻也要跟你一拚。
我問你姓名,你不是自報名號,叫做『銀鉤鐵劃張翠山』麼?我初時還不能相信,只道你名
列『武當七俠』,不該做出這等殺人不眨眼的邪惡勾當來,但你自露兵刃,那難道是假的
麼?」張翠山道:「我自報姓名,露出兵刃,此事半點不假,你們四位確也是我出手打倒。
但你再說一遍:這鏢局中數十口的命案,確是你親眼瞧見我姓張的所幹!」

  便在此時,圓音衣袖一揮,將慧風身子帶起,推出數尺,森然道:「他便再說一遍,要
教這位名震天下的張五俠無可抵賴。」他揮袖將慧風推開,是使他身離險地,免得張翠山惱
怒之下,突然間殺人滅口,那可是死無對證了。慧風道:「好,我便再說一遍,我親眼目
睹,見到你出掌擊死慧光、慧通兩位師兄,見到你出指點死鏢局的八個人。」張翠山道:
「你瞧清楚了我的面貌麼?我是穿這一身衣服麼?」說著晃亮火折,在自己臉上照一照。慧
風瞪視著他的面容,狠狠地道:「你就是穿這身衣服,長袍方巾,不錯,你那時左手拿著一
把折扇,這把折扇,現下你插在頭頸裡啦。」張翠山惱怒如狂,不知他何以要誣陷自己,高
舉火折,走上兩步,喝道:「你有種便再說一遍,殺人者便是我張翠山,不是旁人!」

  慧風雙眼中突然發出奇異的神色,指著他道:「你……你……你不……」猛地裡身子翻
倒,橫臥在地。圓音和圓業同聲驚呼,一齊搶上扶起,只見他雙目大睜,滿臉惶惑驚恐之
色,卻已氣絕而死。圓音叫道:「你……你打死他了?」這一下變起倉卒,圓音和圓業固然
驚怒交集,張翠山也大出意料之外,急忙回頭,只見身後的樹叢輕輕一動。張翠山喝道:
「慢走!」縱身躍起,明知樹叢中有人隱伏,竄下去極是危險,但勢逼處此,若不擒住暗箭
傷人的兇手,自己難脫干係。

  哪知他身在半空,只聽得身後呼呼兩響,兩柄禪杖分從左右襲到,同時聽到兩僧喝道:
「惡賊休逃!」張翠山筆鉤下掠,反手使出一記「刀」字訣,銀鉤帶住圓業的禪杖杖頭,判
官筆的一撇在圓音禪杖一點,身子借勢竄起,躍上了牆頭,凝目瞧樹叢時,只見樹梢兀自輕
晃,隱伏之人早已影蹤不見。圓業怪吼連連,揮動禪杖便要躍上牆來拚命。張翠山喝道:
「追趕正凶要緊,兩位休得阻攔。」圓音氣喘喘的道:「你……你在我眼前殺人,還想抵賴
甚麼?」張翠山揮動虎頭鉤,逼得圓業無法上牆。圓音道:「張五俠,咱們今日也不要你抵
命,你拋下兵刃,隨我們去少林寺罷。」張翠山怒道:「你二人阻手礙腳,放走了兇手,還
在這裡纏夾不清。我跟你們去少林寺幹麼?」圓音道:「去少林寺聽由本寺方丈發落,你連
害本寺三條人命,這樣的大事,我也做不得主。」張翠山冷笑道:「枉你身為少林派『圓』
字輩好手,兇手在你眼前逃走,居然毫無知覺。」圓音道:「善哉,善哉!你傷害人命,決
計不容你逃走。」

  張翠山聽他口口聲聲硬指自己是兇手,心下愈益惱怒,一面跟他鬥口,一面和圓業見招
拆招,鬥得極是猛烈,冷笑道:「兩位大師有本事便擒得我去!」

  只見圓業禪杖在地下一撐,借力竄躍起來,張翠山跟著縱起,他的輕功可比圓業高得多
了,凌空下擊,捷若御風。圓業橫杖欲擋,張翠山虎頭鉤一轉,嗤的一聲,圓業肩頭中鉤,
鮮血長流,負痛吼叫,摔下地來。這一下還是張翠山手下留情,否則鉤頭稍稍一偏,鉤中他
的咽喉,圓業當場便得送命。圓音叫道:「圓業師弟,傷得重嗎?」圓業怒道:「不礙事!
你還不出手,婆婆媽媽的幹甚麼?」圓音咳嗽一聲,運杖上擊。圓業極是悍勇,竟不裹紮肩
頭傷口,舞杖如風,雙雙夾擊。張翠山見這兩僧膂力甚強,使的又是極沉重的兵刃,倘若給
他們躍上牆頭,自己以一敵二,倒是不易取勝,當下門戶守得極是嚴密,居高臨下,兩僧始
終無法攻上。「慧」字輩的三僧武功低得多了,眼見兩位師伯久戰無功,雖欲上前相助,卻
怎有插手足處?張翠山心道:「為今之計,須得查明真兇,沒來由跟他們糾纏不清。」筆鉤
橫交,封閉敵招來勢,一聲清嘯,正要躍起,忽聽得牆內一人縱聲大吼,聲若霹靂,跟著背
後有一股巨力推到。張翠山飄身下牆,只見一個身材魁梧的僧人翻過牆頭,伸出兩手,便來
硬奪他手中兵刃。黑暗中瞧不清他的面貌,但見他十指如鉤,硬抓硬奪,正是少林派中極厲
害的「虎爪功」。圓業叫道:「圓心師兄,千萬不能讓這惡賊走了。」張翠山自藝成以來,
罕逢敵手,半月前學得「倚天屠龍功」,武功更高,此時見這少林僧來得威猛,反而起了敵
愾之心,將虎頭鉤和判官筆往腰間一插,叫道:「你三個少林僧便聯手齊上,我張翠山又有
何懼?」眼見圓心的左手抓到,他右掌疾探,回指反抓,嗤的一聲響,已撕下了他僧袍的一
片衣袖。圓心手抓剛欲搭上他的肩頭,張翠山左足飛起,正好踢中了他的膝蓋。豈知圓心的
下盤功極是堅實,膝蓋上受了這重重的一腳,只是身子一晃,卻不跌倒,虎吼一聲,右手跟
著便抓了過來。同時圓音、圓業兩條禪杖一點腰肋,一擊頭蓋,同時襲到。那圓音說話氣喘
吁吁,似乎身患重病,其實三僧之中武功以他最高,一根數十斤重的精銅禪杖,在他使來竟
如尋常刀劍一般靈便,點打挑撥,輕捷自如。

  張翠山乍逢好手,尋思:「我武當和少林近年來齊名武林,到底誰高誰低,卻始終沒較
量過,今日裡正好一試少林高僧的手段。」當下展開一對肉掌,在兩根禪杖、一對虎爪之間
縱橫來去,斬截擒拿、指點掌劈,雖是以一敵三,反而漸漸佔了上風。少林和武當兩派武功
各有長短,武當派中出了一位蓋世奇才張三豐,可是少林寺千餘年的浸潤傳授,究竟非同小
可,只不過張翠山此時功夫在武當派中已是第一等高手,而圓音、圓心、圓業三僧雖然武功
也算頗為了得,在少林寺中總不過是二流角色。時候一長,張翠山越戰越是神定氣足,揮灑
自如,驀地裡右手倏出,使個「龍」字訣中的一鉤,抓住了圓業的禪杖,順手一拉,往圓音
的禪杖上碰了過去。這一下借力打力,但聽得當的一下巨響,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作響。圓
音和圓業力氣均大,再加上張翠山的力道,兩人只震得虎口血流。圓心一驚之下,撲上相
救。張翠山伸足一鉤,反掌在他背心拍落,又是借力打力,便以他自己向前一撲的勁道,將
他摔了一交。張翠山冷笑道:「要擒我上少林寺去,只怕還得再練幾年。」說著轉身便行。
圓心縱身躍起,叫道:「兇徒休逃!」跟著圓音和圓業也追了上來。張翠山心道:「這三個
和尚糾纏不清,總不成將他們打死了。」提一口氣,腳下展開輕功便奔。圓心和圓業大呼趕
來。他們輕功不及張翠山,只是大叫:「捉殺人的兇手啊!惡賊休得逃走!」沿著西湖的湖
邊窮追不捨。張翠山暗暗好笑,心想你們怎追得上我?忽聽得身後圓心和圓業不約而同的大
叫一聲:「啊喲!」圓音卻悶哼一聲,似乎也是身上受了痛楚。張翠山一驚回頭,只見三僧
都伸手掩住了右眼,似乎眼上中了暗器,果然聽到圓業大聲罵道:「姓張的,你有種便再打
瞎我這只左眼!」張翠山更是一楞:「難道他的右眼已給人打瞎了?到底是誰在暗助我?」
心念一動,叫道:「七弟,七弟,你在哪裡?」武當七俠中以七俠莫聲谷發射暗器之技最
精,因此張翠山猜想是莫七弟到了。他叫了幾聲,卻無人答應。張翠山急步繞著湖邊幾株大
柳樹一轉,也不見半個人影。

  圓業一目被射瞎後,暴怒如狂,不顧性命的要撲上來再和張翠山死拚到底。但圓音知道
便是雙目完好,自己三人也不是他的敵手,忙拉住圓業,說道:「圓業師弟,報仇之事,何
必急在一時?這事就算你我肯罷休,老方丈和兩位師叔能放過麼?」張翠山見三僧不再追
來,滿腹疑團:「暗中隱伏之人出手助我,卻不知是誰。」當下不敢在湖畔多所逗留,急步
趕回客店,急奔出十餘丈,只見湖邊蘆葦不住擺動。此時湖上無風,蘆葦自擺,定是藏得有
人,張翠山輕輕走近,正要出聲喝問,蘆葦中猛地躍出一人,舉刀向他當頭疾砍,喝道: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張翠山斜身出腳,踢在他的右腕,那人鋼刀脫手,白光一閃,那刀撲通一聲,落入了湖
中,看那人時,僧袍光頭,又是個少林僧。張翠山喝道:「你在這裡幹甚麼?」只見蘆葦叢
中躺著三人,不知是死是傷。他見那少林僧武功平平,對他也不顧忌,走上幾步俯身看時,
只見躺著的三人卻是龍門鏢局的都大錦和祝史二鏢頭。

  張翠山一驚,叫道:「都總鏢頭,你……你怎地……」一言未畢,都大錦倏地躍起,雙
手牢牢揪住了張翠山胸口衣服,咬牙切齒的道:「惡賊,我不過留下三百兩黃金,你……你
便下這毒手!」張翠山道:「你幹甚麼?」待要施擒拿法掙脫,只見他眼角邊、嘴角上都是
鮮血,此時雖在黑夜,但和他相距不過半尺,看得甚是清楚,驚問:「你受了內傷麼?」都
大錦向那少林僧叫道:「師弟,你認清楚了,這人叫作銀鉤鐵劃張翠山,便是……便是害人
的兇手。你快走,快走,別要被他追上……」突然間雙手一緊,將額頭往張翠山額頭上猛撞
過去,要跟他撞個頭骨齊碎,同歸於盡。張翠山急忙雙手翻轉,在他臂上一推,只聽得嗤的
一聲響,都大錦摔了出去,自己胸口衣襟卻也被扯下了一大片。張翠山雖然大膽,但今晚迭
見異事,都大錦的神情又大是令人生怖,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俯首看時,只見都大錦雙眼
翻白,已然氣絕,自是早受極重的內傷,自己在他臂上這麼輕輕一推,決不能就此殺了他。

  那少林僧失聲驚呼:「你……你又殺了都師兄……」轉身沒命的奔逃,又慌又急,只奔
出數步,便摔了一交。張翠山搖了搖頭,見祝史兩鏢頭雙足浸在湖水之中,已死去多時。瞧
著三具屍體,不禁憮然,他和都大錦並無交情,而龍門鏢局護送俞岱巖出了差池,更一直惱
恨在心,但眼見他忽而不明不白的死去,不免頓有傷逝之感,在湖畔悄立片刻,忽想:「都
大錦說道:『惡賊,我不過留下三百兩黃金,你便下這毒手!』我叫他將二千兩黃金都救濟
災民,想是他捨不得,暗中留下了三百兩。別說我並不知情,便是知道,也只一笑了之,豈
有因此而跟你為難之理?」

  一提都大錦的背囊,果然重甸甸地,撕開包袱,囊中跌出幾隻金元寶,滾在都大錦的臉
旁。便在這霎時之間,心中忽感人生無常,這總鏢頭一生勞累,千里奔波,在刀尖子上拚
命,只不過為了一些黃金,眼前黃金好端端的便在他身旁,可是他卻再也無法享用了。再想
自己此刻力戰少林三僧,大獲全勝,固英雄一時,但百年之後,和都大錦也無所分別,想到
此處,不由得歎了口長氣。

  忽聽得琴韻冷冷,出自湖中,張翠山抬起頭來,只見先前在鏢局外湖中所見的那個少年
文士正在舟中撫琴。張翠山眼見腳下是三具屍體,遊船若是搖近,給那人瞧見了聲張起來,
驚動蒙古巡兵,不免多惹麻煩。正要行開,忽聽那文士在琴弦上輕撥三下,抬起頭來,說
道:「兄台既有雅興子夜遊湖,何不便上舟來?」說著將手一揮。後梢伏著的一個舟子坐起
身來,蕩起雙槳,將小舟划近岸邊。

  張翠山心道:「此人一直便在湖中,或曾見到甚麼,倒可向他打聽打聽。」於是走到水
邊,待小舟划近,輕輕躍上了船頭。舟中書生站起身來,微微一笑,拱手為禮,左手向著上
首的座位一伸,請客人坐下。碧紗燈籠照映下,這書生手白勝雪,再看他相貌,玉頰微瘦,
眉彎鼻挺,一笑時左頰上淺淺一個梨渦,遠觀之似是個風流俊俏的公子,這時相向而對,顯
是個女扮男裝的妙齡麗人。

  張翠山雖然倜儻瀟灑,但師門規矩,男女之防守得極緊。武當七俠行走江湖,於女色上
人人律己嚴謹,他見對方竟是個女子,一愕之下,登時臉紅,站起身來,立時倒躍回岸,拱
手說道:「在下不知姑娘女扮男裝,多有冒昧。」那少女不答。忽聽得槳聲響起,小舟已緩
緩蕩向湖心,但聽那少女撫琴歌道:「今夕興盡,來宵悠悠,六和塔下,垂柳扁舟。彼君子
兮,寧當來游?」舟去漸遠,歌聲漸低,但見波影浮動,一燈如豆,隱入了湖光水色。

  在一番刀光劍影、腥風血雨的劇鬥後,忽然遇上這等縹緲旖旎的風光,張翠山悄立湖
畔,不由得思如潮湧,過了半個多時辰,這才回去客店。

  次日臨安城中,龍門鏢局數十口人命的大血案已傳得人人皆知。張翠山外貌蘊藉儒雅,
自然誰也不會疑心到他身上。

  午前午後,他在市上和寺觀到處閒逛,尋訪二師兄俞蓮舟和七弟莫聲谷的蹤跡,但走了
一天,竟找不到武當七俠相互連絡的半個記號。到得申牌時分,心中不時響起那少女的歌
聲:「今夕興盡,來宵悠悠,六和塔下,垂柳扁舟。彼君子兮,寧當來游?」那少女的形
貌,更在心頭拭抹不去,尋思:「我但當持之以禮,跟她一見又有何妨?倘若二師哥和七師
弟在此,和他二人同去自是更好,但此刻除了從她身上之外,更無第二處可去打聽昨晚命案
的真相。」用過晚飯,便向錢塘江邊的六和塔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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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皓臂似玉梅花妝

  錢塘江到了六和塔下轉一個大彎,然後直向東流。該處和府城相距不近,張翠山腳下雖
快,得到六和塔下,天色也已將黑,只見塔東三株大柳樹下果然繫著一艘扁舟。錢塘江中的
江船張有風帆,自比西湖裡的遊船大得多了,但橋頭掛著兩盞碧紗燈籠,卻和昨晚所見的一
般模樣。張翠山心中怦怦而跳,定了定神,走到大柳樹下,只見碧紗燈下,那少女獨坐船
頭,身穿淡綠衫子,卻已改了女裝。

  張翠山本來一意要問她昨晚的事,這時見她換了女子裝束,卻躊躇起來,忽聽那少女仰
天吟道:「抱膝船頭,思見嘉賓,微風波動,惘焉若醒。」張翠山朗聲道:「在下張翠山,
有事請教,不敢冒昧。」那少女道:「請上船罷。」張翠山輕輕躍上船頭。那少女道:「昨
晚烏雲敝天,未見月色,今天雲散天青,可好得多了。」聲音嬌媚清脆,但說話時眼望天
空,竟沒向他瞧上一眼。張翠山道:「不敢請教姑娘尊姓。」那少女突然轉過頭來,兩道清
澈明亮的眼光在他臉上滾了兩轉,並不答話。張翠山見她清麗不可方物,為此容光所逼,登
覺自慚,不敢再說甚麼,轉身躍上江岸,發足往來路奔回。

  奔出十餘丈,陡然停步,心道:「張翠山啊張翠山,你昂藏七尺,男兒漢大丈夫,縱橫
江湖,無所畏懼,今日卻怕起一個年輕姑娘來?」側頭回望,只見那少女所坐的江船沿著錢
塘江順流緩緩而下,兩盞碧紗燈照映江面,張翠山一時心意難定,在岸邊信步而行。人在岸
上,舟在江上,一人一舟並肩而行。那少女仍是抱膝坐在船頭,望著天邊新升的眉月。

  張翠山走了一會,不自禁的順著她的目光一看,卻見東北角上湧起一大片烏雲。當真是
天有不測風雲,這烏雲湧得甚快,不多時便將月亮遮住,一陣風過去,撒下細細的雨點來。
江邊一望平野,無可躲雨之處,張翠山心中惘然,也沒想到要躲雨,雨雖不大,但時候一
久,身上便已濕透。只見那少女仍是坐在船頭,自也已淋得全身皆濕。張翠山猛地省起,叫
道:「姑娘,你進艙避雨啊。」那少女「啊」的一聲,站起身來,不禁一怔,說道:「難道
你不怕雨了?」說著便進了船艙,過不多時,從艙裡出來,手中多了一把雨傘,手一揚,將
傘向岸上擲來。

  張翠山伸手接住,見是一柄油紙小傘,張將開來,見傘上畫著遠山近水,數株垂柳,一
幅淡雅的水墨山水畫,題著七個字道:「斜風細雨不須歸。」杭州傘上多有書畫,自來如
此,也不足為奇,傘上的繪畫書法出自匠人手筆,便和江西的瓷器一般,總不免帶著幾分匠
氣,豈知這把小傘上的書畫竟然甚為精緻,那七個字微嫌勁力不足,當是出自閨秀之手,但
頗見清麗脫俗。張翠山抬起了頭看傘上書畫,足下並不停步,卻不知前面有條小溝,左足一
腳踏下,竟踏了個空。若是常人,這一下非摔個大觔斗不可。但他變招奇速,右足向前踢
出,身子已然騰起,輕輕巧巧的跨過了小溝。只聽得舟上少女喝了聲彩:「好!」張翠山轉
過頭來,見她頭上戴了頂斗笠,站在船頭,風雨中衣袂飄飄,真如凌波仙子一般。

  那少女道:「傘上書畫,還能入張相公法眼麼?」張翠山於繪畫向來不加措意,留心的
只是書法,說道:「這筆衛夫人名姬帖的書法,筆斷意連,筆短意長,極盡簪花寫韻之
妙。」那少女聽他認出自己的字體,心下甚喜,說道:「這七字之中,那個『不』字寫得最
不好。」張翠山細細凝視,說道:「這『不』字寫得很自然啊,只不過少了含蓄,不像其餘
的六字,餘韻不盡,觀之令人忘倦。」那少女道:「是了,我總覺這字寫得不愜意,卻想不
出是甚麼地方不對,經相公一說,這才恍然。」她所乘江船順水下駛,張翠山仍在岸上伴舟
而行。兩人談到書法,一問一答,不知不覺間已行出里許。這時天色更加黑了,對方面目早
已瞧不清楚。那少女忽道:「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多謝張相公指點,就此別過。」她
手一揚,後梢舟子拉動帆索,船上風帆慢慢升起,白帆鼓風,登時行得快了。張翠山見帆船
漸漸遠去,不自禁的感到一陣悵惘,只聽得那少女遠遠的說道:「我姓殷……他日有暇,再
向相公請教……」張翠山聽到「我姓殷」三個字,驀地一驚:「那都大錦曾道,托他護送俞
三哥的,是個相貌俊美的書生,自稱姓殷,莫非便是此人喬裝改扮?」他想至此事,再也顧
不得甚麼男女之嫌,提氣疾追。帆船駛得雖快,但他展開輕功,不多時便已追及,朗聲問
道:「殷姑娘,你識得我俞三哥俞岱巖嗎?」那少女轉過了頭,並不回答。張翠山似乎聽到
了一聲歎息,只是一在岸上,一在舟中,卻也聽不明白,不知到底是不是歎氣。張翠山又
道:「我心下有許多疑團,要請剖明。」那少女道:「又何必一定要問?」張翠山道:「委
托龍門鏢局護送我俞三哥赴鄂的,可就是殷姑娘麼?此番恩德,務須報答。」那少女道:
「恩恩怨怨,那也難說得很。」張翠山道:「我三哥到了武當山下,卻又遭人毒手,殷姑娘
可知道麼?」那少女道:「我很是難過,也覺抱憾。」

  他二人一問一答,風勢漸大,帆船越行越快。張翠山內力深厚,始終和帆船並肩而行,
竟沒落後半步。那少女內力不及張翠山,但一字一句,卻也聽得明白。

  錢塘江越到下游,江面越闊,而斜風細雨也漸漸變成狂風暴雨。張翠山問道:「昨晚龍
門鏢局滿門數十口被殺,是誰下的毒手,姑她可知麼?」那少女道:「我跟都大錦說過,要
好好護送俞三俠到武當,若是路上出了半分差池……」張翠山道:「你說要殺得他鏢局中雞
犬不留。」那少女道:「不錯。他沒好好保護俞三俠,這是他自取其咎,又怨得誰來?」張
翠山心中一寒,說道:「鏢局中這許多人命,都是……都是……」那少女道:「都是我殺
的!」張翠山耳中嗡的一響,實難相信這嬌媚如花的少女竟是殺人不眨眼的兇手,過了一會
兒,說道:「那……那兩個少林寺的和尚呢?」那少女道:「也是我殺的。我本來沒想和少
林派結仇,不過他們用歹毒暗器傷我在先,便饒他們不得。」張翠山道:「怎麼……怎麼他
們又冤枉我?」那少女格格一聲笑,說道:「那是我安排下的。」

  張翠山氣往上衝,大聲道:「你安排下叫他們冤枉我?」那少女嬌聲笑道:「不錯。」
張翠山怒道:「我跟姑娘無怨無仇,何以如此?」只見那少女衣袖一揮,鑽進了船艙之中,
到此地步,張翠山如何能不問個明白?眼見那帆船離岸數丈,無法縱躍上船,狂怒之下,伸
掌向岸邊一株楓樹猛擊,喀喀數聲,折下兩根粗枝。他用力將一根粗枝往江中擲去,左手提
了另一根樹枝,右足一點,躍向江中,左足在那粗枝上一借力,向前躍出,跟著將另一根粗
枝又拋了出去,右足點上樹枝,再一借力,躍上了船頭,大聲道:「你……你怎麼安排?」
船艙中黑沉沉地寂然無聲,張翠山便要舉步跨進,但盛怒之下仍然頗有自制,心想:「擅自
闖入婦女船艙,未免無禮!」正躊躇間,忽見火光一閃,艙中點亮了蠟燭。那少女道:「請
進來罷!」

  張翠山整了整衣冠,收攏雨傘,走進船艙,登時不由得一怔,只見艙中坐著一個少年書
生,方巾青衫,折扇輕搖,神態甚是瀟灑,原來那少女在這頃刻之間又已換上了男裝,一瞥
之下,竟與張翠山的形貌極其相似。他問她如何安排使得少林派冤枉自己,她這一改裝,不
用答覆,已使他恍然大悟,昏暗之際,誰都會把他二人混而為一,無怪少林僧慧風和都大錦
都一口咬定是自己下的毒手。

  那少女伸折扇向對面的座位一指,說道:「張五俠,請坐。」提起几上的細瓷茶壺斟了
一杯茶,送到他面前,說道:「寒夜客來茶當酒,舟中無酒,未免有減張五俠清興。」她這
麼斯斯文文的斟一杯茶,登時張翠山滿腔怒火發作不出來,只得欠身道:「多謝。」那少女
見他全身衣履盡濕,說道:「舟中尚有衣衫,春寒料峭,張五俠到後梢換一換罷。」張翠山
搖頭道:「不用。」當下暗運內力,一股暖氣由丹田升了起來,全身滾熱,衣服上的水氣漸
漸散發。那少女道:「武當派內功甲於武林,小妹請張五俠更衣,真是井底之見了。」張翠
山道:「姑娘是何門何派,可能見示麼?」

  那少女聽了他這句話,眼望窗外,眉間登時罩上一層愁意。張翠山見她神色間似有重
憂,倒也不便苦苦相逼,但過了一會,忍不住又問:「我俞三哥到底為何人所傷,盼姑娘見
示。」那少女道:「不單都大錦走了眼,連我也上了大當。我早該想到武當七俠英姿颯爽,
怎會是如此險鷙粗魯的人物。」張翠山聽她不答自己的問話,卻說到「英姿颯爽」四字,顯
然當面讚譽自己的丰采,心頭怦的一跳,臉上微微發燒,卻不明白她說這幾句話是甚麼意
思。

  那少女歎了口氣,突然捲起左手衣袖,露出白玉般的手臂來。張翠山急忙低下頭來,不
敢觀看。那少女道:「你認得這暗器麼?」張翠山聽到她說到「暗器」兩字,這才抬頭,只
見她左臂上釘著三枚小小黑色鋼鏢,膚白如雪,中鏢之處卻深黑如墨。三枚鋼鏢尾部均作梅
花形,鏢身不過一寸半長,卻有寸許深入肉裡。張翠山吃了一驚,霍地站起,叫道:「這是
少林派梅花鏢,怎……怎地是黑色的?」那少女道:「不錯,是少林派梅花鏢,鏢上喂得有
毒。」

  她晶瑩潔白的手臂上釘了這三枚小鏢,燭光照映之下又是艷麗動人,又是詭秘可怖,便
如雪白的宣紙上用黑墨點了三點。張翠山道:「少林派是名門正派,暗器上決計不許喂毒,
但這梅花小鏢除了少林弟子之外,卻沒聽說還有哪一派的人物會使,你中鏢多久了?快些設
法解毒要緊。」那少女見他神色間甚是關切,說道:「中鏢已二十餘日,毒性給我用藥逼住
了,一時不致散發開來,但這三枚惡鏢卻也不敢起下,只怕鏢一拔出,毒性隨血四走。」張
翠山道:「中鏢二十餘日再不起出,只怕……只怕……將來治癒後,肌膚上會有極大……極
大的疤痕……」其實他本來想說:「只怕毒性在體內停留過久,這條手臂要廢。」那少女淚
珠瑩然,幽幽地道:「我已經盡力而為……昨天晚上在那些少林僧身邊又沒搜到解藥……我
這條手臂是不中用了。」說著慢慢放下了衣袖。

  張翠山胸口一熱,道:「殷姑娘,你信得過我麼?在下內力雖淺,但自信尚能相助姑娘
逼出臂上的毒氣。」那少女嫣然一笑,露出頰上淺淺的梨渦,似乎心中極喜,但隨即說道:
「張五俠,你心中疑團甚多,我須先跟你說個明白,免得你助了我之後,卻又懊悔。」張翠
山昂然道:「治病救人,原是我輩當為之事,怎會懊悔?」

  那少女道:「好在二十多天也熬過來啦,也不忙在這一刻。我跟你說,我將俞三俠交託
給了龍門鏢局之後,自己便跟在鏢隊後面,道上果然有好幾起人想對俞三俠下手,都給我暗
中打發了,可笑都大錦如在夢中。」張翠山拱手道:「姑娘大恩大德,我武當弟子感激不
盡。」那少女冷然道:「你不用謝我,待會兒你恨我也來不及呢。」張翠山一呆,不明其
意。那少女又道:「我一路上更換裝束,有時裝作農夫,有時扮作商人,遠遠跟在鏢隊之
後,哪知到了武當山腳下出了岔子。」張翠山咬牙道:「那六個惡賊,姑娘親眼瞧見了?可
恨都大錦懵懵懂懂,說不明白這六賊的來歷。」

  那少女歎了口氣道:「我不但見了,還跟他們交了手,可是我也懵懵懂懂,說不明白他
們的來歷。」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說道:「那日我見這六人從武當山上迎下來,都大錦
跟他們招呼,稱之為『武當六俠』,那六人也居之不疑。我遠遠望著,見他們將俞三俠所乘
的大車接了去,心想此事已了,於是勒馬道旁,讓都大錦等一行走過,但一瞥之下,心中起
了老大疑竇:『武當七俠的同門師兄弟,情同骨肉,俞三俠身受重傷,他們該當一擁而上,
立即看他傷勢才是。但只有一人往大車中望了一眼,餘人非但並不理會,反而頗有喜色,大
聲忽哨,趕車而去,這可不是人情之常。」

  張翠山點頭道:「姑娘心細,所疑甚是。」那少女道:「我越想越覺不對,於是縱馬追
趕上去,喝問他們姓名。這六人眼力倒也不弱,一見面就看出我是女子。我罵他們冒充武當
子弟,劫持俞三俠存心不良。三言兩語,我便衝上去動手。六人中出來一個三十來歲的瘦子
跟我相鬥,一個道士在旁掠陣,其餘四人便趕著大車走了。那瘦子手底下甚是了得,三十餘
合中我勝他不得,突然間那道人左手一揚,我只感臂上一麻,無聲無息的便中了這三枚梅花
鏢,手臂登時麻癢。那瘦子出言無禮,想要擒我,我還了他三枚銀針,這才脫身。」說到這
裡,臉上微現紅暈,想來那瘦子見她是個孤身的美貌少女,竟有非禮之意。

  張翠山沉吟道:「這梅花小鏢用左手發射?少林派門下怎地出現了道人,莫非也是喬裝
的?」那少女微笑道:「道士扮和尚須剃光頭,和尚扮道士卻容易得多,戴頂道冠便成。」
張翠山點了點頭。那少女道:「我心知此事不妙,但那瘦子我尚自抵敵不過,那道人似乎更
厲害得多,何況他們共有六人?這可沒了計較。」張翠山張口欲言,但終於忍住了。那少女
道:「我猜你是想問:『幹麼不上武當山來跟我們說明?』是不是?我可不能上武當山啊,
倘若我自己能出面,又何必委託都大錦走這趟鏢呢?我徬徨無計,在道上悶走,恰好撞到你
跟都大錦他們說話。後來見你去找尋俞三俠,我想武當七俠正主兒已接上了手,不用我再湊
熱鬧,憑我這點微末本領,也幫不了甚麼忙。那時我急於解毒,便即東還,不知俞三俠後來
怎樣了?」張翠山當下說了俞岱巖受人毒害的情狀。那少女長歎一聲,睫毛微微顫動,說
道:「但願俞三俠吉人天相,終能治癒,否則……否則……」張翠山聽她語氣誠懇,心下感
激,說道:「多謝姑娘好心。」說著眼眶微濕。那少女搖了搖頭,說道:「我回到江南,叫
人一看這梅花鏢,有人識得是少林派的獨門暗器,說道除非是發暗器之人的本門解藥,否則
毒性難除。臨安府除了龍門鏢局,還有誰是少林派?於是我夜入鏢局,要逼他們給解藥,豈
知他們不但不給,還埋伏下了人馬,我一進門便對我猛下毒手。」張翠山「嗯」了一聲,沉
吟道:「你說故意安排,教他們認作是我?」那少女臉有靦腆之色,低下了頭,輕輕的道:
「我見你到衣鋪去買了這套衣巾,覺得穿戴起來很是……很是好看,於是我跟著也頭了一
套。」張翠山道:「這便是了。只是你一出手便連殺數十人,未免過於狠辣,鏢局中的人跟
你又沒怨仇。」那少女沉下臉來,冷笑道:「你要教訓我麼?我活了一十九歲,倒還沒聽人
教訓過呢。張五俠大仁大義,這就請罷。我這般心狠手辣之輩,原沒盼望跟你結交。」

  張翠山給她一頓數說,不由得滿臉通紅,霍地站起,待要出艙,但隨即想起已答應了助
她治療鏢傷,說道:「請你捲起手袖。」那少女蛾眉微豎,說道:「你愛罵人,我不要你治
了。」張翠山道:「你臂上之傷延誤已久,再耽誤下去只怕……只怕毒發難治。」那少女恨
恨的道:「送了性命最好,反正是你害的。」張翠山奇道:「咦,那少林派的惡人發鏢射
你,跟我有甚麼相干?」那少女道:「倘若我不是千里迢迢的護送你三師哥上武當山,會遇
上這六個惡賊麼?這六人搶了你師哥去,我若是袖手旁觀,臂上會中鏢麼?你倘若早到一
步,助我一臂之力,我會中鏢受傷麼?」除了最後兩句有些強辭奪理,另外的話卻也合情合
理,張翠山拱手道:「不錯,在下助姑娘療傷,只是略報大德。」那少女側頭道:「那你認
錯了麼?」張翠山道:「我認甚麼錯?」那少女道:「你說我心狠手辣,這話說錯了。那些
少林和尚、都大錦這干人、鏢局中的,全都該殺。」張翠山搖頭道:「姑娘雖然臂上中毒,
但仍可有救。我三師哥身受重傷,也未斃命,即使當真不治,咱們也只找首惡,這樣一舉連
殺數十人,總是於理不合。」那少女秀眉一揚,道:「你說我殺錯了人?難道發梅花鏢打我
的不是少林派的?難道龍門鏢局不是少林派開的?」張翠山道:「少林門徒遍於天下,成千
成萬,姑娘臂上中了三枚鏢,難道便要殺盡少林門下弟子?」

  那少女辯他不過,忽地舉起右手,一掌往左臂上拍落,著掌之處,正是那三枚梅花鏢的
所在,這一掌下去,三鏢深入肉裡,傷得可就更加重了。

  張翠山萬料不到她脾氣如此怪誕,一言不合,便下重手傷殘自己肢體,她對自身尚且如
此,出手隨便殺人自是不在意下了,待要阻擋,已然不及,急道:「你……你何苦如此?」
只見她衫袖中滲出黑血。張翠山知道此時鏢傷甚重,她內力已阻不住毒血上流,若不急救,
立時便有性命之憂,當下左手探出,抓住了她的左臂,右手便去撕她衫袖。忽聽得背後有人
喝道:「狂徒不得無禮!」呼的一聲,有人揮刀向他背上砍來。張翠山知是船上舟子,事在
緊急,無暇分辯,反腿一腳,將那舟子踢出艙去。

  那少女道:「我不用你救,我自己愛死,關你甚麼事?」說著拍的一聲,清清脆脆的打
了他一個耳光。她出掌奇快,張翠山事先又毫無防備,一楞之下,放開了她手臂。那少女沉
著臉道:「你上岸去罷,我再也不要見你啦!」張翠山給她這一拳打得羞怒交進,道:
「好!我倒沒見過這般任性無禮的姑娘!」跨步走上船頭。那少女冷笑道:「你沒見過,今
日便要給你見見。」張翠山拿起一塊木板,待要拋在江中,踏板上岸,但轉念一想:「我這
一上去,她終究性命不保。」當下強忍怒氣,回進艙中,說道:「你打我一掌,我也不來跟
你這不講理的姑娘計較,快捲起袖來。你要性命不要?」

  那少女嗔道:「我要不要性命,跟你有甚麼相干?」張翠山道:「你千里送我三哥,此
恩不能不報。」那少女冷笑道:「好啊,原來你不過是代你三哥還債來著。倘若我沒護送過
你三哥,我受的傷再重,你也見死不救啦。」

  張翠山一怔,道:「那卻也未必。」只見她忽地打個寒戰,身子微顫,顯是毒性上行,
忙道:「快捲起袖子,你當真拿自己性命開玩笑。」那少女咬牙道:「你不認錯,我便不要
你救。」她臉色本就極白,這時嬌嗔怯弱,更增楚楚可憐之態。張翠山歎了口氣,道:
「好,算我說錯了,你殺人沒有錯。」那少女道:「那不成,錯便是錯,有甚麼算不算的。
你為甚麼歎了口氣再認錯,顯然不是誠心誠意的。」

  張翠山救命要緊,也無謂跟她多作口舌之爭,大聲道:「皇天在上,江神在下,我張翠
山今日誠心誠意,向殷……殷……」說到這裡,頓了一頓。那少女道:「殷素素。」張翠山
道:「嗯,向殷素素姑娘認錯。」

  殷素素大喜,嫣然而笑,猛地裡腳下一軟,坐倒在椅上。張翠山忙從懷中藥瓶裡取出一
粒「天心解毒丹」給她服下,捲起她衣袖,只見半條手臂已成紫黑色,黑氣正自迅速上行。
張翠山伸左手抓住她上臂,問道:「覺得怎樣?」殷素素道:「胸口悶得難受。誰教你不快
認錯?倘若我死了,便是你害的。」張翠山當此情景,只能柔聲安慰:「不礙事的,你放
心。你全身放鬆,一點也不用力運氣,就當自己是睡著了一般。」殷素素白了他一眼,道:
「就當我已經死了。」張翠山心道:「在這當口,這姑娘還是如此橫蠻刁惡,將來不知是誰
做她丈夫,這一生一世可有苦頭吃了。」想到此處,不由得心中怔然而動,臉上登時發燒,
生怕殷素素已知覺了自己的念頭,向她望了一眼。只見她雙頰暈紅,大是嬌羞,不知正想到
了甚麼。兩人眼光一觸,不約而同的都轉開了頭去。

  殷素素忽然低聲道:「張五哥,我說話沒輕重,又打了你,你……你別見怪。」張翠山
聽她忽然改口,把「張五俠」叫作「張五哥」,心中更是怦怦亂跳,當下吸一口氣,收攝心
神,一股暖氣從丹田中升上,勁貫雙臂,抓住她手臂傷口的上下兩端。過了一會,張翠山頭
頂籠罩氤氳白氣,顯是出了全力,汗氣上蒸。殷素素心中感激,知道這是療毒的緊要關頭,
生恐分了他的心神,閉目不敢和他說話。忽聽得波的一聲,臂上一枚梅花小鏢彈了出來,躍
出丈餘,跟著一縷黑血,從傷口中激射而出。黑血漸漸轉紅,跟著第二枚梅花鏢又被張翠山
的內力逼出。便在此時,忽聽得江上有人縱聲高呼:「殷姑娘在這兒嗎?朱雀壇壇主參
見。」張翠山微覺怪異,但運力正急,不去理會。那人又呼了一聲。卻聽自己船上的舟子叫
道:「這裡有個惡人,要害殷姑娘,常壇主快來!」那邊船上的人大聲喝道:「惡賊不得無
禮,你只要傷了殷姑娘一根寒毛,叫你身受千刀萬剮。」這人聲若洪鐘,在江面上呼喝過
來,大是威猛。殷素素睜開眼來,向張翠山微微一笑,對這場誤會表示歉意。第三枚梅花鏢
給她一拍之下,入肉甚深,張翠山連運了三遍力道,仍是逼不出來。但聽見槳聲甚急,那艘
船飛也似的靠近,張翠山只覺船身一晃,有人躍上船來,他只顧用力,卻也不去理會。那人
鑽進船艙,但見張翠山雙手牢牢的抓住殷素素左臂,怎想得到他是在運功療傷,急怒之下,
呼的一掌便往張翠山後心拍去,同時喝道:「惡賊還不放手?」

  張翠山緩不出手來招架,吸一口氣,挺背硬接了他這一掌,但聽彭的一聲,這一掌力道
奇猛,結結實實的打中了他背心。張翠山深得武當派內功的精要,全身不動,借力卸力,將
這沉重之極的掌力引到掌心,只聽到波的一聲響,第三枚梅花鏢從殷素素臂上激射而出,釘
在船艙板上,餘勢不衰,兀自顫動。發掌之人一掌既出,第二掌跟著便要擊落,見了這等情
景,第二掌拍到半路,硬生生的收回,叫道:「殷姑娘,你……你沒受傷麼?」但見她手臂
傷口噴出毒血,這人也是江湖上的大行家,知道是打錯了人,心下好生不安,暗忖自己這一
掌有裂石破碑之勁,看來張翠山內臟已盡數震傷,只怕性命難保,忙從懷中取出傷藥,想給
張翠山服下。

  張翠山搖了搖頭,見殷素素傷口中流出來的已是殷紅的鮮血,於是放開手掌,回過頭來
笑道:「你這一掌的力道真是不小。」那人大吃一驚,心想自己掌底不知擊斃過多少成名的
武林好手,怎麼這少年不避不讓的受了一掌,竟如沒事人一般,說道:「你……你……」瞧
瞧他臉色,伸手指去搭他脈搏。張翠山心想:「索性開開他的玩笑。」暗運內勁,腹膜上
頂,霎時間心臟停止了跳動。那人一搭上他手腕,只覺他脈搏已絕,更嚇了一跳。張翠山接
過殷素素遞來的手帕,給她包紮傷口,又道:「毒質已然隨血流出,姑娘只須服食尋常解毒
藥物,便已無礙。」殷素素道:「多謝了。」側過頭來,臉一沉,道:「常壇主不得無禮,
見過武當派的張五俠。」那人退後一步,躬身施禮。說道:「原來是武當七俠的張五俠,怪
不得內功如此深厚,小人常金鵬多多冒犯,請勿見怪。」

  張翠山見這人五十來歲年紀,臉上手上的肌肉凹凹凸凸、盤根錯節,當下抱拳還禮。

  常金鵬向張翠山見禮已畢,隨即恭恭敬敬的向殷素素施下禮去。殷素素大剌剌的點一點
頭,不怎麼理會。張翠山暗暗納罕,只聽常金鵬說道:「玄武壇白壇主約了海沙派、巨鯨幫
和神拳門的人物,明日清晨在錢塘江口王盤山島上相會,揚刀立威。姑娘身子不適,待小人
護送姑娘回臨安府去。王盤山島上的事,諒來白壇主一人料理,也已綽綽有餘。」殷素素哼
了一聲,道:「海沙派、巨鯨幫、神拳門……嗯,神拳門的掌門人過三拳也去嗎?」常金鵬
道:「聽說是他親自率領神拳門的十二名好手弟子,前去王盤山赴會。」殷素素冷笑道:
「過三拳名氣雖大,不足當白壇主的一擊,還有甚麼好手?」常金鵬遲疑了一下,道:「聽
說崑崙派有兩名年輕劍客,也去赴會,說要見識見識屠……屠……」說到這裡,眼角向張翠
山一掠,卻不說下去了。殷素素冷冷的道:「他們要去瞧瞧屠龍刀嗎?只怕是眼熱起
意……」張翠山聽到「屠龍刀」三字,心中一凜,只聽殷素素又道:「嗯,崑崙派的人物倒
是不可小覷了。我手臂上的輕傷算不了甚麼,這麼著,咱們也去瞧瞧熱鬧,說不定須得給白
壇主助一臂之力。」轉頭向張翠山道:「張五俠,咱們就此別過,我坐常壇主的船,你坐我
的船回臨安去罷!你武當派犯不著牽連在內。」

  張翠山道:「我三師哥之傷,似與屠龍刀有關,詳情如何,還請殷姑娘見示。」殷素素
道:「這中間的細微曲折之處,我也不大瞭然,他日還是親自問你三師哥罷!」

  張翠山見她不肯說,心知再問也是徒然,暗想:「傷我三哥之人,其意在於屠龍寶刀。
常壇主說要在王盤山揚刀立威,似乎屠龍刀是在他們手中,那些惡賊倘若得訊,定會趕
去。」說道:「發射這三枚梅花小鏢的道士,你說會不會也上王盤山去呢?」殷素素抿嘴一
笑,卻不答他的問話,說道:「你定要去趕這份熱鬧,咱們便一塊兒去罷!」轉頭對常金鵬
道:「常壇主,請你的船在前引路。」常金鵬應道:「是!」彎著腰退出船艙,便似僕役廝
養對主人一般恭謹。殷素素只點了點頭。張翠山卻敬重他這份武功修為,站起身來,送到艙
口。殷素素望了望他長袍後心被常金鵬擊破的碎裂之處,待他回入船艙,說道:「你除下長
袍,我給你補一補。」張翠山道:「不用了!」殷素素道:「你嫌我手工粗劣嗎?」張翠山
道:「不敢。」說了這兩個字,默不作聲,想起她一晚之間連殺龍門鏢局數十口老小,這等
大奸大惡的兇手,自己原該出手誅卻,可是這時非但和她同舟而行,還助她起鏢療毒,雖說
是謝她護送師兄之德,但總嫌善惡不明,王盤山島上的事務一了,須得立即分手,再也不能
和她相見了。殷素素見他臉色難看,已猜中他的心意,冷冷的道:「不但都大錦和祝史兩鏢
頭,不但龍門鏢局滿門和那兩個少林僧,還有那慧風和尚,也是我殺的。」張翠山道:「我
早疑心是你,只是想不到你用甚麼手段。」殷素素道:「那有甚麼希奇?我潛在湖邊水中聽
你們說話。那慧風突然發覺咱們兩人相貌不同,想要說出口來,我便發銀針從他口中射入,
你在路上、樹上、草裡尋我的蹤跡,卻哪裡尋得著?」張翠山道:「這麼一來,少林派便認
定是我下的毒手了,殷姑娘,你當真好聰明,好手段!」他這幾句話中充滿憤激,殷素素假
作不懂,盈盈站起,笑道:「不敢,張五俠謬讚了!」

  張翠山怒氣填膺,大聲喝道:「姓張的跟你無怨無仇,你何苦這般陷害於我?」殷素素
微笑道:「我也不是想陷害你,只是少林、武當,號稱當世武學兩大宗派,我想要你們兩派
鬥上一鬥,且看到底是誰強誰弱?」張翠山悚然而驚,滿腔怒火暗自潛息,卻大增戒懼之
意,心道:「原來她另有重大奸謀,不只是陷害我一人而已。倘若我武當派和少林派當真為
此相鬥,勢必兩敗俱傷,成為武林中的一場浩劫。」殷素素折扇輕揮,神色自若,說道:
「張五俠,你扇上的書畫,可否供我開開眼界?」

  張翠山尚未回答,忽聽得前面常金鵬船上有人朗聲喝道:「是巨鯨幫的船嗎?哪一位在
船上?」右首江面上有人叫道:「巨鯨幫少幫主,到王盤山島上赴會。」常金鵬船上那人叫
道:「天鷹教殷姑娘和朱雀壇常壇主在此,另有名門貴賓。貴船退在後面罷!」右首船上那
人粗聲粗氣的道:「若是貴教教主駕臨,我們自當退讓,是旁的人,那也不必了。」張翠山
心中一動:「天鷹教?那是甚麼邪教?怎地沒聽說過,眼見他們這等聲勢,力量可當真不小
啊。想是此教崛起未久,我們少在江南一帶走動,是以不知。巨鯨幫倒是久聞其名,可不是
甚麼好腳色。」推開船窗向外望去,只見右首那船船身雕成一頭巨鯨之狀,船頭上白光閃
閃,數十柄尖刀鑲成巨鯨的牙齒,船身彎彎,便似鯨魚的尾巴。這艘巨鯨船帆大船輕,行駛
時比常金鵬那艘船快得多。

  常金鵬站到船頭,叫道:「麥少幫主,殷姑娘在這兒,你這點小面子也不給嗎?」巨鯨
船艙中鑽出一個黃衣少年,冷笑道:「陸上以你們天鷹教為尊,海面上該算是我們巨鯨幫了
罷?好端端的為甚麼要讓你們先行?」張翠山心想:「江面這般寬闊,數百艘大船也可並
行,何必定要他們讓道,這天鷹教也未免太橫。」這時巨鯨船上又加了一道風帆,搶得更加
快了,兩船越離越遠,再也無法追上。常金鵬「哼」的一聲,說道:「巨鯨幫……屠龍
刀……也……屠龍刀……」大江之上,風急浪高,兩船相隔又遠,不知他說些甚麼。

  那麥少幫主聽他連說了兩句「屠龍刀」,心想事關重大,命水手側過船身,漸漸和常金
鵬的座船靠近,大聲問道:「常壇主你說甚麼?」常金鵬道:「麥少幫主……咱們玄武壇白
壇主……那屠龍刀……」張翠山微覺奇怪:「怎麼他說話斷斷續續?」眼見巨鯨船靠得更加
近了,相距已不過數丈,猛聽得呼的一聲,常金鵬提起船頭巨錨擲將出去,錨上鐵鏈嗆啷啷
連響,對面船上兩個水手長聲慘叫,大鐵錨已鉤在巨鯨船上。麥少幫主喝道:「你干甚
麼?」常金鵬手腳快極,提起左邊的大鐵錨又擲了出去。兩隻鐵錨擊斃了巨鯨船上三名水
手,同時兩艘船也已連在一起。麥少幫主搶到船邊,伸手去拔鐵錨。常金鵬右手揮動,鏈聲
嗆啷,一個碧綠的大西瓜飛了出去,砰的一聲猛響,打在巨鯨船的主桅之上。張翠山才知道
這大西瓜是常金鵬所用兵器,眼見是精鋼鑄成,瓜上漆成綠黑間條之色,共有一對,系以鋼
鏈,便和流星錘無異,只是兩個西瓜特大特重,每個不下五六十斤,若非膂力驚人,如何使
得他動?右手的鐵西瓜擊出,巨鯨船的主桅喀啦啦響了兩聲,常金鵬拉回右手鐵西瓜,跟著
左手鐵西瓜又擊了出去,待到右手鐵西瓜三度進擊,那主桅喀啦、喀啦連響,從中斷為兩
截。巨鯨船上眾海盜驚叫呼喝。常金鵬雙瓜齊飛,同時擊在後桅之上,後桅較細,一擊便
斷。

  這時兩船相隔兩丈有餘,那麥少幫主眼睜睜的瞧著兩根桅桿一一折斷,竟是無法可施,
只有高聲怒罵。常金鵬喝道:「有天鷹教在此,水面上也不能任你巨鯨幫稱雄!」右臂揚
處,鐵瓜又是呼的一聲飛出,這一次卻擊在巨鯨船的船舷之上,砰的一聲,船旁登時破了一
個大洞,海水湧入,船上眾水手大聲呼叫起來。

  麥少幫主抽出分水蛾眉刺,雙足一點,縱身躍起,便往常金鵬的船頭撲來。常金鵬待他
躍到最高之時,左手鐵瓜飛出,逕朝他迎面擊去,這一招甚是毒辣,鐵瓜到時,正是他人在
半空,一躍之力將衰未衰。麥少幫主叫聲:「啊喲!」伸蛾眉雙刺在鐵瓜上一擋,便欲借力
翻回,猛覺胸口氣塞,眼前一黑,翻身跌回船中。常金鵬雙瓜此起彼落,霎時之間巨鯨船上
擊了七八個大洞,跟著提起錨鏈,運勁回拉。喀喇喇幾聲響,巨鯨船船板碎裂,兩隻鐵錨拉
回了船頭。

  天鷹教船上眾水手不待壇主吩咐,揚帆轉舵,向前直駛。張翠山見到常金鵬擊破敵船的
這等威勢,暗自心驚:「我若非得恩師傳授,學會了借力卸力之法,他那巨靈神掌般的一掌
擊在我背心,卻如何經受得起?這人於瞬息間誘敵破敵,不但武功驚人,而且陰險毒辣,十
分工於心計,實是邪教中一個極厲害的人物。」回眼看殷素素時,只見她神色自若,似乎這
類事司空見慣,絲毫沒放在心上。

  只聽得雷聲隱隱,錢塘江上夜潮將至。巨鯨幫的幫眾雖然人人精通水性,但這時已在江
海相接之處,江面闊達數十里,距離南北兩岸均甚遙遠。巨鯨幫幫眾聽到潮聲,忍不住大叫
呼救。常金鵬和殷素素的兩艘座船向東疾駛,毫不理會。張翠山探首窗外,向後望去,只見
那艘巨鯨船已沉沒了一小半,待得潮水一沖,登時便要粉碎。他耳聽得慘叫呼救之聲,心下
甚是不忍,但知殷素素和常金鵬都是心狠手辣之輩,若要他們停船相救,徒然自討沒趣,只
得默然不語。殷素素瞧了他的神色,微微一笑,縱聲叫道:「常壇主,咱們的貴客張五俠大
發慈悲,你把巨鯨船中那些傢伙救起來罷!」這一著大出張翠山的意外。只聽得前面船上常
金鵬應道:「謹尊貴客之命!」船身側過,斜搶著向上游駛去。常金鵬大聲叫道:「巨鯨幫
的幫眾們聽著,武當派張五俠救你們性命,要命的快游上來罷!」諸幫眾順流游下。常金鵬
的船逆流迎上,搶在潮水的頭裡,將巨鯨船上自麥少幫主以下救起十之八九,但終於有八九
名水手葬身在波濤之中。張翠山心下大慰,喜道:「多謝你啦!」殷素素冷冷的道:「巨鯨
幫殺人越貨,那船中沒一個人的手上不是染滿血腥,你救他們幹麼?」張翠山茫然若失,答
不出話來。巨鯨幫惡名素著,是水面上四大惡幫之一,他早聞其名,卻不知今日反予相救。
只聽殷素素道:「若不將他們救上船來,張五俠心中更要罵我啦:『哼!這年輕姑娘心腸狠
毒,甚於蛇蠍,我張翠山悔不該助她起鏢療毒!』」這句話正好說中了張翠山的心事,他臉
上一紅,只得笑道:「你伶牙俐齒,我怎說得過你?救了那些人,是你自己積的功德,可不
跟我相干。」

  就在這時,潮聲如雷,震耳欲聾,張翠山和殷素素所乘江船猛地被拋了起來。說話聲盡
皆掩沒。張翠山向窗外看時,只見巨浪猶如一堵透明的高牆,巨鯨幫的人若不獲救上船,這
時都被掩沒在驚濤之中了。

  殷素素走到後艙,關上了門,過了片刻出來,又已換上了女裝。她打個手勢,要張翠山
除下長袍。張翠山不便再行峻拒,只得脫下。他只道殷素素要替自己縫補衫背的破裂之處,
哪知她提起她自己剛換下來的男裝長袍,打手勢叫他穿上,卻將他的破袍收入後艙。

  張翠山身上只有短衫中衣,只得將殷素素的男裝穿上。那件袍子本就寬大,張翠山雖比
她高大得多,卻也不顯得窄小,袍子上一縷縷淡淡的幽香送入鼻端。張翠山心神一蕩,不敢
向她看去,恭恭敬敬的坐著,裝作欣賞船艙板壁上的書畫,但心事如潮,和船外船底的波濤
一般洶湧起伏,卻哪裡看得進去?殷素素也不來跟他說話。

  忽地一個巨浪湧來,船身傾側,艙中燭火登時熄了。張翠山心道:「我二人孤男寡女,
坐在船艙之中,雖說我不欺暗室,卻怕於殷姑娘的清名有累。」於是推開後艙艙門,走到把
舵的舟子身旁,瞧著他穩穩掌著舵柄,穿波越浪下駛。半個多時辰之後,上湧的潮水反退出
海,順風順水,舟行更遠,破曉後已近王盤山島。

  那王盤山在錢塘江口的東海之中,是個荒涼小島,山石嶙峋,向無人居。兩艘船駛近島
南,相距尚有數里,只聽得島上號角之聲嗚嗚吹起,岸邊兩人各舉大旗,揮舞示意。座船漸
漸駛近,只見兩面大旗上均繡著一頭大鷹,雙翅伸展,甚是威武。兩面大旗之間站著一個老
者。只聽他朗聲說道:「玄武壇白龜壽恭迎殷姑娘。」聲音漫長,綿綿密密,雖不響亮,卻
是氣韻醇厚。片刻間坐船靠岸,白龜壽親自鋪上跳板。殷素素請張翠山先行,上岸後和白龜
壽引見。

  白龜壽見殷素素神氣間對張翠山極為重視,待聽到他是武當七俠中的張五俠,更是心中
一凜,說道:「久仰武當七俠的清名,今日幸得識荊,大是榮幸。」張翠山謙遜了幾句。殷
素素笑道:「你兩個言不由衷,說話太不痛快。一個心想:『啊喲,不好,武當派的人也來
啦,多了個爭奪屠龍刀的棘手人物。』另一個心中卻說:『你這種左道邪教的人物,我才犯
不著跟你結交呢。』我說啊,你們想說甚麼便說甚麼,不用口是心非的。」白龜壽哈哈一
笑。張翠山卻道:「不敢!白壇主武功精湛,在下聽得白壇主這份隔海傳聲的功夫,心下好
生佩服。在下只是陪殷姑娘來瞧瞧熱鬧,決無覬覦寶刀之心。」殷素素聽他這般說,面溢春
花,好生喜歡。白龜壽素知殷素素面冷心狠,從來不對任何人稍假詞色,但這時對張翠山的
神態卻截然不同,知道此人在她心中的份量實是不輕,又聽得他稱讚自己的內功,當下敵意
盡消,說道:「殷姑娘,海沙派、巨鯨幫、神拳門那些傢伙早就到啦,還有兩個崑崙派的年
輕劍客。這兩個小子飛揚跋扈,囂張得緊,哪如張五俠揚名天下,卻這麼謙光。可見有一分
本事,便有一分修養……」他剛說到這裡,忽聽得山背後一人喝道:「背後鬼鬼祟祟的譭謗
旁人,這又算是甚麼行徑了?」話聲一歇,轉出兩個人來。兩人均穿青色長袍,背上斜插長
劍,都是二十八九歲年紀,臉罩寒霜,一副要惹事生非的模樣。

  白龜壽笑道:「說起曹操,曹操便到。來來來,我跟各位引見引見。」那兩個崑崙派的
青年劍客本來就要發作,但陡然間見到殷素素容光照人,艷麗非凡,不由得心中都是怦然一
動。一個人目不轉瞬的呆瞧著她,另一個看了她一眼,急忙轉開了頭,但隨即又偷偷斜目看
她。

  白龜壽指著呆看殷素素的那人道:「這位是高則成高大劍客。」指著另一人道:「這位
是蔣濤蔣大劍客。兩位都是崑崙派的武學高手。想崑崙派威震西域,武學上有不傳之秘,高
蔣兩位更是崑崙派中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矯矯不群的人物。這一次來到中原,定當大顯身
手,讓我們開開眼界。」他這番話中顯是頗含譏嘲,張翠山心想這兩人若不立即動武,也必
反唇相稽,哪知高蔣二人只唯唯否否,似乎並沒有聽見他說些甚麼,再看二人的神色,這才
省悟,原來他二人一見殷素素,一個傻瞪,一個偷瞧,竟都神不守舍的如癡如呆。張翠山暗
暗好笑,心道:「崑崙派名播天下,號稱劍術通神,哪知派中弟子卻這般無聊。」

  白龜壽又道:「這位是武當派張翠山張相公,這位是殷素素殷姑娘,這位是敝教的常金
鵬常壇主。」他說這三人姓名時都輕描淡寫,不加形容,對張翠山更只稱一聲「張相公」,
連「張五俠」的字眼也免了,顯是將他當作極親近的自己人看待。殷素素心中甚喜,眼光在
張翠山臉上一轉,秋波流動,梨渦淺現。高則成見殷素素對張翠山神態親近,胸頭也不知從
哪裡來的一叢怒火,狠狠的向張翠山怒目橫了一眼,冷冷的道:「蔣師弟,咱們在西域之
時,好像聽說過,武當派算是中原武林中的名門正派啊。」蔣濤道:「不錯,好像聽說
過。」高則成道:「原來耳聞不如目見,道聽途說之言,大不可信。」蔣濤道:「是嗎?江
湖上謠言甚多,十之八九原本靠不住。高師哥說武當派怎麼了?」高則成道:「名門正派的
弟子,怎地和邪教人物廝混在一起,這不是自甘墮落麼?」二人一吹一唱,竟向張翠山叫起
陣來。他們可不知殷素素也是天鷹教中人物,「邪教」二字,只指白常二人而言。

  張翠山聽他二人言語如此無禮,登時便要發作,但轉念一想,自己這次上王盤山來,用
意純在查察傷害俞岱巖的兇手,這兩個崑崙弟子年紀雖較自己為大,卻是初出茅廬的無名之
輩,犯不著跟他們一般見識,何況天鷹教行事確甚邪惡,觀乎殷素素和常金鵬將殺人當作家
常便飯一事可知,自己決不能與他們牽纏在一起,於是微微一笑,說道:「在下跟天鷹教的
這幾位也是初識,和兩位仁兄沒甚麼分別。」這兩句話眾人聽了都是大出意外。白常兩壇主
只道殷素素跟他交情甚深,原來卻是初識。殷素素心中惱怒,知道張翠山如此說,分明有瞧
不起天鷹教之意。高蔣兩人相視冷笑,心想:「這小子是個膿包,一聽到崑崙派的名頭,心
裡就怕了咱們啦。」白龜壽道:「各位貴賓都已到齊,只有巨鯨幫的麥少幫主還沒來,咱們
也不等他啦。現下各位到處隨便逛逛,正午時分,請到那邊山谷飲酒看刀。」常金鵬笑道:
「麥少幫主座船失事,是張相公命人救了起來,這時便在船中,待會請他赴宴便了。」張翠
山見白常兩位壇主對己執禮甚恭,殷素素的眼光神色之間更是柔情似水,但想跟這些人越疏
遠越好,說道:「小弟想獨自走走,各位請便。」也不待各人回答,一舉手,便向東邊一帶
樹中走去。王盤山是個小島,山石樹木亦無可觀之處。東南角有個港灣,桅檣高聳,停泊著
十來艘大船,想是巨鯨幫、海沙派一干人的座船。張翠山沿著海邊信步而行,他對殷素素任
意殺人的殘暴行徑雖然大是不滿,但說也奇怪,一顆心竟念茲在茲的縈繞在她身上:「這位
殷姑娘在天鷹教中地位極是尊貴,白常兩位壇主對她像公主一般侍候,但她顯然不是教主,
不知是甚麼來頭?」又想:「天鷹教要在這島上揚刀立威,對方海沙派、神拳門、巨鯨幫等
都由首要人物赴會,天鷹教卻只派兩個壇主主持,全沒將這些對手放在心上。瞧那玄武壇白
壇主的氣派,似乎功力尚在朱雀壇常壇主之上。看來天鷹教已是武林中一個極大的隱憂,今
日須當多摸清一些他們的底細,日後武當七俠只怕要跟他們勢不兩立。」正沉吟間,忽聽得
樹林外傳來一陣陣兵刃相交之聲,他好奇心起,循聲過去,只見樹蔭下高則成和蔣濤各執長
劍,正在練劍,殷素素在一旁笑吟吟的瞧著。張翠山心道:「師父常說崑崙派劍術大有獨到
之處,他老人家少年之時,還和一個號稱『劍聖』的崑崙派名家交過手,這機緣倒是難
得。」但武林人士學習武功之時極忌旁人偷看。張翠山雖極想看個究竟,終是守著武林規
矩,只望了一眼,轉身便欲退開。但他這麼一探頭,殷素素已見到了,向他招了招手,叫
道:「張五哥,你過來。」張翠山這時若再避開,反落了個偷看的嫌疑,於是邁步走近,說
道:「兩位兄台在此練劍,咱們別惹人厭,到那邊走走罷。」還沒聽到殷素素回答,只見白
光一閃,嗤的一響,蔣濤反劍掠上,高則成左臂中劍,鮮血冒出。張翠山吃了一驚,只道是
蔣濤失手誤傷。哪知高則成哼也不哼,鐵青著臉,刷刷刷三劍,招數巧妙狠辣,全是指向蔣
濤的要害。張翠山這才看清,原來兩人並非練習劍法,竟是真打真鬥,不禁大是訝異。

  殷姑娘笑道:「看來師哥不及師弟,還是蔣兄的劍法精妙些。」高則成聽了此言,一咬
牙,翻身回劍,劍訣斜引,一招「百丈飛瀑」,劍鋒從半空中直瀉下來。張翠山忍不住喝
彩:「好劍法!」蔣濤縮身急躲,但高則成的劍勢不到用老,中途變招,劍尖抖動,
「嘿!」的一聲呼喝,刺入了蔣濤左腿。殷素素拍手道:「原來做師兄的畢竟也有兩手,蔣
兄這一下可比下去啦。」蔣濤怒道:「也不見得。」劍招忽變,歪歪斜斜的使出一套「雨打
飛花」劍法來。這一路劍走的全是斜勢,飄逸無倫,但七八招斜勢之中,偶爾又挾著一招正
勢,教人極難捉摸。高則成對這路本門劍法自是爛熟於胸,見招拆招,毫不客氣的還以擊削
劈刺。兩人身上都已受傷,雖然非在要害,但劇鬥中鮮血飛濺,兩人臉上、袍上、手上都是
血點斑斑。師兄弟倆越鬥越狠,到後來竟似性命相撲一般。殷素素在旁不住口的推波助瀾,
贊幾句高則成,又贊幾句蔣濤,把兩人激得如癲如癡,恨不得一劍將對方刺倒,顯得自己劍
法高強,好討得殷素素歡喜。這時張翠山早已明白,他師兄弟倆忽然捨命惡鬥,全是殷素素
從中挑撥,以報復兩人先前出言輕侮了天鷹教。眼見兩人越打越狠,初時還不過意欲取勝,
到後來均已難以自制,竟似要致對方死命一般,再鬥下去勢將闖出大禍。看這二人劍法確然
頗為精妙,然變化不夠靈動,內力也嫌薄弱,劍法中的威力只發揮得出一二成而已。

  殷素素拍手嘻笑,甚是高興,說道:「張五哥,你瞧崑崙派的劍法怎樣?」不聽張翠山
回答,一回頭,見他眉頭微皺,頗有厭惡之色,說道:「使來使去這幾路,也沒甚麼看頭,
咱們到那邊瞧瞧海景去罷!」說著拉著張翠山的左手,舉步便行。張翠山只覺一隻溫膩軟滑
的手掌握住自己的手,心中一動,明知她是有意激怒高蔣二人,卻也不便掙脫,只得隨著她
走向海邊。殷素素瞧著一望無際的大海,出了一會神,忽道:「《莊子·秋水篇》中說道:
『天下之水,莫大於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然而大海卻並不驕傲,只說:
『吾在於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莊子真是了不起,胸襟如此博大!」張翠山
見她挑動高蔣二人自相殘殺,引以為樂,本來甚是不滿,忽然聽到這幾句話,不禁一怔。
《莊子》是道家修真之士所必讀,張翠山在武當山時,張三豐也常拿來跟他們師兄弟講解。
但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突然在這當兒發此感慨,實大出於他意料之外。他一怔之下,說
道:「是啊,『夫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殷素素聽他以
《莊子·秋水篇》中形容大海的話相答,但臉上神氣,卻有不勝仰慕欽敬之情,說道:「你
想起了師父嗎?」張翠山吃了一驚,情不自禁的伸出右手,握住了她另外一隻手,道:「你
怎知道?」當年他在山上和大師兄宋遠橋、三師兄俞岱巖共讀《莊子》,讀到「夫千里之
遠,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這兩句話時,俞岱巖說道:「咱們跟師父學
藝,越學越覺得跟他老人家相差得遠了,倒似每天都在退步一般。用《莊子》上這兩句話來
形容他老人家深不可測、高無盡頭的功夫,那才適當。」宋遠橋和張翠山都點頭稱是。這時
他想起《莊子》這兩句話,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師父。殷素素道:「你臉上的神情,不是心中
想起父母,便是想起了師長,但『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云云,當世除了張三豐道長,
只怕也沒第二個人當得起了。」張翠山甚喜,道:「你真聰明。」驚覺自己忘形之下握住了
她的雙手,臉上一紅,緩緩放開。殷素素道:「尊師的武功到底是怎樣出神入化,你能說些
給我聽聽麼?」張翠山沉吟半晌,道:「武功只是小道,他老人家所學遠不止武功,唉,博
大精深,不知從何說起。」殷素素微笑道:「『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馳亦馳;夫
子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後矣。』」張翠山聽她引用《莊子》中顏回稱讚孔子的話,而自己
心中對師父確有如此五體投地的感覺,說道:「我師父不用奔逸絕塵,他老人家趨一趨,馳
一馳,我就跟不上啦。」殷素素聰明伶俐,有意要討好他,兩人自是談得十分投機,久而忘
倦,並肩坐在石上,不知時光之過。忽聽得遠處腳步聲沉重,有人咳了幾聲,說道:「張相
公、殷姑娘,午時已到,請去入席罷。」張翠山回過頭來,只見常金鵬相隔十餘丈站著,雖
然神色莊敬,但嘴角邊帶著一絲微笑。神情之中,便似一個慈祥的長者見到一對珠聯璧合的
小情人,大感讚歎歡喜。殷素素一直對他視作下人,傲不為禮,這時卻臉含羞澀,低下頭
去。張翠山心中光明磊落,但見了兩人神色,禁不住臉上一紅。

  常金鵬轉過身來,當先領路。殷素素低聲道:「我先去,你別跟著我一起。」張翠山微
微一怔,心道:「這位姑娘怎地避起嫌疑來啦?」便點了點頭。殷素素搶上幾步,和常金鵬
並肩而行,只聽她笑著問道:「那兩個崑崙派的呆子打得怎麼啦?」張翠山心中似喜非喜,
似愁非愁,直瞧著他二人的背影在樹後隱沒,這才緩緩向山谷中走去。

  進得谷口,只見一片青草地上擺著七八張方桌,除了東首第一席外,每張桌旁都已坐了
人。常金鵬見他走近,大聲說道:「武當派張五俠駕到!」這八個字說得聲若雷震,山谷鳴
響。他一說完,和白龜壽快步迎了出來,每人身後跟隨著本壇的五名舵主,十二人在谷口一
站,並列兩旁,躬身相迎。白龜壽道:「天鷹教殷教主屬下,玄武壇白龜壽、朱雀壇常金
鵬,恭迎張五俠大駕。」殷素素並不走到谷口相迎,卻也站起身來。張翠山聽到「殷教主」
三字,心頭一震,暗想:「那教主果然姓殷!」當下作揖說道:「不敢當,不敢當!」舉步
走進谷中,只見各席上坐的眾人均有憤憤不平之色,微感不解,卻也不去理會。他不知海沙
派、巨鯨幫、神拳門各路首領到來之時,天鷹教只派壇下的一名舵主引導入座,絕不似對張
翠山這般恭敬有禮,相形之下,顯是對之意含輕視。白龜壽引著他走到東首第一席上,肅請
入座。這張桌旁只擺著一張椅子,乃是各桌之中最尊貴的首席。張翠山一瞥眼,見其餘各席
大都坐了七八人,只第六席上坐著高則成和蔣濤二人。他朗聲辭道:「在下末學後進,不敢
居此首席。請白兄移到下座去罷。」白龜壽道:「武當派乃方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張五俠
威震天下,若不坐此首席,在座的無人敢坐。」張翠山記著師父平時常說的「寧靜謙抑」之
訓,心想:「倘若師父或大師哥在此,這首座自可坐得,我卻是不配。」堅意辭讓。高則成
和蔣濤使個眼色,蔣濤忽地提起自己座椅,凌空擲了過來。他這一席和首席之間隔開五張桌
子,但他這一擲勁力甚強,只聽呼的一聲響,那椅子飛越五張桌旁各人頭頂,在第一席邊落
了下來,端端正正的擺好,與原有的一張椅子相距尺許,這一手巧勁,確是造詣不凡。蔣濤
一擲出椅子,高則成便大聲道:「嘿嘿,泰山北斗,不知是誰封的泰山北斗?姓張的不敢
坐,咱師兄弟還不致於這般膿包。」兩人身法如風,搶到椅旁。原來先前殷素素問他二人到
底誰的武功高些,說想學幾招崑崙派的劍法,準擬向劍法高明的人求教。二人毫不推辭,便
拔劍喂招。初時也只是想勝過了對方,但越打越狠,漸漸收不住手,殷素素又在旁挑撥,兩
人竟致一齊受傷。待見她和張翠山神情親密的走開,才知上了她當,兩人收劍裹傷,又惱又
妒,卻不敢向殷素素發作,這時乘機搶奪張翠山的席位,想激他出手,在群雄面前狠狠的折
辱他一番。常金鵬伸手攔住,說道:「且慢!」高則成伸指作勢,便欲往常金鵬臂彎中點
去。張翠山道:「兩位坐此一席,最是合適不過。小弟便坐那邊罷!」說著舉步往第六席走
去。殷素素忽然伸手招了招,叫道:「張五哥,到這裡來。」

  張翠山不知她有甚麼話說,便走近身去。殷素素隨手拉過一張椅子,放在自己身旁,微
笑道:「你坐這裡罷。」張翠山萬料不到她會如此脫略形跡,在群豪注目之下,頗覺躊躇,
若跟她並肩同席,未免過於親密,倘不依言就坐,又不免要使她無地自容。殷素素低聲道:
「我還有話跟你說呢!」張翠山見她臉上露出求懇之色,不便推辭,便在椅上坐了下來。殷
素素心花怒放,笑吟吟的給他斟了杯酒。

  這邊高則成和蔣濤雖然搶到了首席,但見這等情景,只有惱怒愈增。白龜壽伸手在椅子
上拂了幾下,掃去灰塵,笑道:「崑崙派的兩位大劍客要坐個首席,那真不錯啊,請坐,請
坐!」說著和常金鵬及十名舵主各自回歸主人席位就座。高則成和蔣濤均想:「這膿包不敢
坐首席,武當派的威風終究給崑崙派壓了下去。」兩人對望一眼,大剌剌的坐下。只聽得喀
喇、喀喇兩聲,椅腳斷折,兩人一起向後摔跌。總算兩人武功不弱,不待背心著地,伸手在
地上一撐,已自躍起,但饒是如此,神情已異常狼狽。各席上的豪客都哈哈大笑起來。高蔣
二人均知是白龜壽適才用手拂椅,暗中作下了手腳,暗想這份陰勁著實厲害,自己可沒如此
功力。他二人本來十分自負,把天鷹教當作是下三濫的旁門左道,毫沒瞧在眼裡,這才在王
盤山上如此飛揚跋扈,此刻見到白龜壽顯示了這般功力,不由得銳氣大挫。

  卻聽白龜壽冷冷的道:「崑崙派的武功,大家都知道是高的,兩位不用尋這兩張椅子的
晦氣。說到坐爛椅子這點粗淺功夫,在座諸君沒一位不會罷?」說著右手一揮,指著坐在末
席的十名舵主,道:「你們也練一練罷!」

  但聽得喀喇喇幾聲猛響,十張椅子一齊破裂。那十名舵主有備而發,坐碎椅子後笑吟吟
的站著,神定氣閒,可比高蔣二人狼狽摔倒的情形高明得太多了。在座群豪大都是見多識廣
之士,自瞧出白龜壽故意作弄他二人,只是這情景確實有趣,忍不住都放聲大笑。

  笑聲中只見天鷹教的兩名舵主各抱一塊巨石,走到第一席之旁,伸足踢去破椅,說道:
「木椅單薄,無力承當兩位貴體,請坐在這石頭上罷!」這兩人是天鷹教中出名的大力士,
武功平平,但身軀粗壯,天生神力,每人所抱的巨石都有四百來斤,托起巨石便遞給高蔣二
人,要他們接住。高蔣二人劍法精妙,要接住這般巨石卻萬萬不能。高則成皺眉道:「放下
罷!」兩名大力舵主齊聲「嘿」的一聲猛喝,雙臂挺直,將巨石高舉過頂,說道:「接住
罷!」這麼一來,逼得高蔣二人只有縮身退開,只怕兩個大力士中有一個力氣不繼,稍有失
閃,那四五百斤的大石壓將下來,豈不給壓得筋折骨斷?他二人心中氣惱,卻又不敢出手襲
擊這兩個大力士,巨石橫空,誰也不敢靠近,自履險地。白龜壽朗聲道:「兩位崑崙劍客不
敢坐首席啦,還是請張相公坐罷!」張翠山坐在殷素素身旁,香澤微聞,心中甜甜的,不禁
神魂飄蕩,忽地聽得白龜壽這麼一喝,登時警覺:「我千萬不能自墮魔障,和這邪教女魔頭
有甚麼牽纏。」當即站起身來,走了過去。

  白龜壽聽常金鵬贊張翠山武功了得,他卻不曾親眼得見,這時有心要試他一試,向兩名
手托巨石的大力舵主使個眼色。兩名舵主會意,待張翠山走近。齊聲喝道:「張相公小心,
請接住了!」喝聲一停,兩人身子一矮,雙臂下縮,隨即長身展臂,大叫一聲,兩塊巨石齊
向張翠山頭頂壓將下來。群豪見了這等聲勢,情不自禁的一齊站起。白龜壽本意只是要一試
張翠山的武功,絕無惡意,一來「武當七俠」的名頭在江湖上太響,今日眼見他不過是個溫
文蘊藉的青年書生,頗出意料之外,二來殷姑娘向來沒把誰瞧在眼裡,對這位「張五俠」卻
顯是十分傾倒,此人日後與天鷹教必有極大干連。但忽見這兩名大力舵主莽莽撞撞的擲出巨
石,登時好生後悔,暗叫:「糟糕!」心想張翠山是名門弟子,當然不致為巨石所傷,但縱
躍閃避之際,情景也必狼狽,倘若不幸竟爾小小的出了些丑,不但張翠山見怪,殷姑娘更要
大為恚怒。他頃刻間便打定了主意,倘若情勢不妙,立時便要嫁禍於那兩名舵主,寧可將兩
人立斃於掌下,也不能開罪了殷姑娘。張翠山忽見巨石凌空壓到,也是吃了一驚,假如後躍
避開,便和崑崙派的高蔣二人一般無異,未免墮了師門的威望,這時候也不容細想,練武之
人到了緊迫關頭,本身蓄積著的功夫自然而然的使將出來。當下左手使一招「武」字訣中的
右鉤,帶動左方壓下來的巨石,右手使一招「刀」字訣中的左撇,帶動右方壓下來的巨石。
那兩塊巨石本身各有四百來斤,再加上凌空一擲之勢,更是非同小可。張翠山不以膂力見
長,要他空手去托,那是一塊巨石也舉不起的。可是張三豐這套從書法中化出來的招術,實
是奪造化之功的神奇。要知武當一派的武功,原不求力大,亦不求招快。只要力道運用得
法,四兩尚可撥千斤。這時張翠山使出師門所授最精深的功夫,藉著那兩名舵主的一擲之
勢,帶著兩塊巨石直飛上天。這兩塊巨石飛擲之力,其實出自兩名舵主,只是他以手掌稍加
撥動,變了方向。他長袖飛舞,手掌隱在袖中,旁人看來,竟似以衣袖捲起巨石,擲向天空
一般。兩塊巨石一高一低,先後跌落。張翠山輕飄飄的縱身而起,盤膝坐在較高的那塊石
上。但聽得騰的一響,地面震動,一塊巨石落了下來,一大半深陷泥中,第二塊跟著落下,
平平穩穩的擺在第一塊巨石之上,兩石相碰,火花四濺,只震得每一席上碗碟都叮叮噹噹的
亂響。張翠山不動聲色的坐在石上,笑道:「兩位舵主神力驚人,佩服,佩服!」那兩名舵
主卻驚得目瞪口呆,呆呆的站在當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片刻之間,山谷中寂靜無聲,隔
了片晌,才爆出轟雷價一片彩聲,良久不絕。殷素素向白龜壽瞪了一眼,笑靨如花,得意之
極。白龜壽大喜,自己險些做了錯事,幸好張翠山武功驚人,卻將此事變成了自己討好殷姑
娘之舉。於是走到首席之旁,斟了一杯酒,朗聲說道:「久聞武當七俠的威名,今日得見張
五俠的武功,當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小人敬張五俠一杯。」說著一飲而盡。張翠山道:
「不敢!」陪了一杯。

  白龜壽站起身來,朗聲說道:「敝教新近得了一柄寶刀,叫作屠龍刀。有道是:『武林
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晶亮閃爍的眼光從左
至右,掃視全場。他身形並不魁梧,但語聲響亮,目光銳利,威嚴之氣懾人,又道:「敝教
殷教主原擬柬請天下各路英雄大會天鷹山,展示寶刀,只是此舉籌劃費時,須得暇以時日。
誠恐天下英雄不知寶刀已為敝教所得,因此上就近奉請江南諸幫會各位朋友駕臨,瞧一瞧寶
刀的面目。」說著揮了揮手。教下八名弟子大聲答應,轉身走進西首一個大山洞中。眾人只
道這八名弟子去取寶刀,目光都凝望著他們,哪知八人出來時上身都脫光了,從山洞中抬出
一隻大鐵鼎來。鐵鼎中燒著熊熊烈火,火焰衝起一丈來高。八個人離得遠遠的,用長桿肩抬
而來,吆吆喝喝,將鐵鼎放在廣場之中。眾人被火焰一逼,登時大感炙熱。那八人之後,又
有四人,兩人抬著一座打鐵用的大鐵砧,另外兩人手中各舉一個大鐵錘。白龜壽道:「常壇
主,請你揚刀立威!」

  常金鵬道:「遵命!」轉身叫道:「取刀來!」適才挺舉巨石的那兩名神力舵主走進山
洞,回出來時,一人手中橫托一個黃綾包裹,另一人在旁護衛。那舵主將包裹交給常金鵬,
兩人站在他的左右兩旁。常金鵬打開包裹,露出一柄單刀。他托在手裡,舉目向眾人一望,
刷地拔刀出鞘,說道:「這一把便是武林至尊的屠龍寶刀,各位請看仔細了!」說著托刀齊
頂,為狀甚是恭敬。

  群豪久聞屠龍寶刀之名,但見這刀黑黝黝的毫不起眼,心下都存了一個疑團:「怎知此
刀是真是假?」只見常金鵬緩緩的將刀交給左首舵主,說道:「試鐵錘!」

  那舵主接過單刀,將刀擱在鐵砧之上,刀口朝天,另一名神力舵主提起大鐵錘,便往刀
口上擊落。只聽得嗤的一聲輕響,鐵錘的錘頭中分為二,一半連在錘桿,另一半跌落在地。
群豪一驚之下,都站了起來,均想:斷金切玉的寶劍利刃雖然罕見,卻也不是絕無僅有,但
這柄屠龍刀削鐵錘如切豆腐,連叮噹之聲也聽不到半點,若非神物,便是其中有弊。神拳門
和巨鯨幫中各有一人走到鐵砧之旁,撿起那半塊鐵錘來看時,但見切口處平整光滑、閃閃發
光,顯是新削下來的。那神力舵主提起另一個鐵錘擊在刀上,又是輕輕削裂。這一次群豪皆
盡大聲喝彩。張翠山心想:「如此寶刀,當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常金鵬緩步走到場
中,提起寶刀,使一招「上步劈山」,嗤的一聲輕響,將大鐵砧中劈為二。突然間搶到左
首,橫刀一揮,從一株大松樹腰間掠了過去,跟著縱躍奔走,舉刀連揮,接連掠過了一十八
棵大樹。群豪但見他連連揮動寶刀,那些大樹卻好端端地絕無異狀,正自不解,忽聽得常金
鵬一聲長笑,走到第一株大松樹旁,衣袖拂出,擊在松樹腰間,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那松
樹向外倒去。原來這松樹早已被寶刀齊腰斬斷,只是那刀實在太過鋒利,常金鵬使的力道又
極均衡,上半截松樹斷了之後,仍穩穩的置在下半截之上,直至遇到外力推動,這才倒塌。
那大松樹一斷,帶起了一股烈風,但聽得喀喇、喀喇之聲不絕,其餘的大樹都一棵棵的倒了
下來。

  常金鵬哈哈一笑,手一揮,將那屠龍寶刀擲進了烈焰沖天的大鐵鼎中。大樹倒塌之聲尚
未斷絕,忽然遠處跟著傳來喀喇、喀喇的聲音,似乎也有人在斬截大樹。白龜壽和常金鵬都
是一愕,循聲望去,只見聳立的船桅一根根倒將下去。那些桅桿上都懸有座旗。天鷹教、巨
鯨幫、海沙派、神拳門各門各派的首腦見自己座旗紛紛隨著旗桿倒落,無不大為驚怒,各遣
手下前去查問。但聽得砰彭之聲不絕,頃刻之間,眾桅桿或倒或斜,無一得免,似乎停在港
灣中的船隻突然遇到風暴還是海怪,一艘艘的破碎沉沒。聚在草坪上的群豪斗遭此變,一時
說不出話來,初時還疑心是天鷹教佈置下的陰謀,但見天鷹教的船隻同時遭劫,看來卻又不
是。

  第二批人跟著奔去查問。草坪和港灣相距不遠,奔去的十餘人卻無一回轉。眾人面面相
覷,驚疑不定。白龜壽向本壇的一名舵主道:「你去瞧瞧。」那舵主應命而去。白龜壽強作
鎮定,笑道:「想是海中有甚變故,各位也不必在意。就算船隻盡數毀了,難道咱們不能坐
木筏回去嗎?來來來,大家乾一杯!」群豪心中嘀咕,可不能在人前示弱,於是一齊舉杯,
剛沾到口唇,忽聽得港灣旁一聲大呼,叫聲慘厲,劃過長空。白龜壽和常金鵬聽出這慘呼是
適才去查問的那舵主所發,一怔之間,只聽得騰騰騰的腳步聲落地甚重,漸奔漸近,跟著一
個血人出現在眾人之前,正是那個舵主。

  他雙手按住臉孔,手指縫中滲出血來,頂門上去了一塊頭皮,自胸口直至小腹、大腿,
衣衫盡裂,一條極長的傷口也不知多深,血肉模糊,慘聲叫道:「金毛獅王,金毛獅王!」
白龜壽道:「是隻獅子?」他聽到是隻猛獸,反而寬心了。那舵主道:「不,不!是個人。
人都被抓死啦,船都被打沉啦!」說到這裡,已然支持不住,俯身摔倒,便此氣絕。白龜壽
道:「我去瞧瞧。」常金鵬道:「我和你同去。」白龜壽道:「你保護殷姑娘。」他知那死
去的舵主武功不弱,在天鷹教中算得是個硬手,但一轉眼被人傷得這般厲害,對手自是非同
小可。常金鵬點頭道:「是!」

  忽聽得有人咳嗽一聲,說道:「金毛獅王早在這裡!」眾人吃了一驚,只見大樹後緩步
走出一個人來。那人身材魁偉異常,滿頭黃髮,散披肩頭,眼睛碧油油的發光,手中拿著一
根一丈六七尺長的兩頭狼牙棒,在筵前這麼一站,威風凜凜,真如天神天將一般。張翠山暗
自尋思:「金毛獅王?這諢號自是因他的滿頭黃髮而來了,他是誰啊?可沒聽師父說起
過。」

  白龜壽上前數步,說道:「請問尊駕高姓大名?」那人道:「不敢,在下姓謝,單名一
個遜字,表字退思,有一個外號,叫作『金毛獅王』。」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了一眼,均
想:「這人神態如此威猛,取的名字卻斯文得緊,外號倒適如其人。」白龜壽聽他言語有
禮,說道:「原來是謝先生。尊駕跟我們素不相識,何以一至島上,便即毀船殺人?」

  謝遜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閃閃發光,說道:「各位聚在此處,所為何來?」

  白龜壽心想:「此事也瞞他不得。這人武功縱然厲害,但他總是單身,我和常壇主聯
手,再加上張五俠、殷姑娘從旁相助,定可除他得了。」朗聲說道:「敝教天鷹教新近得了
一柄寶刀,邀集江湖上的朋友,大夥兒在這裡瞧瞧。」謝遜瞪目瞧著大鐵鼎中那柄正被烈火
鍛燒著的屠龍刀,見那刀在烈焰之中不損分毫,確是神物利器,便大踏步走將過去。常金鵬
見他伸右手便去抓刀,叫道:「住手!」謝遜回頭淡淡一笑,道:「幹甚麼?」常金鵬道:
「此刀是敝教所有,謝朋友但可遠觀,不可碰動。」謝遜道:「這刀是你們鑄的?是你們買
的?」常金鵬啞口無言,一時答不出話來。謝遜道:「你們從別人手上奪來,我便從你們手
上奪去,天公地道,有甚麼使不得?」說著轉身又去抓刀。

  嗆啷啷一響,常金鵬從腰間解下西瓜流星錘,喝道:「謝朋友,你再不住手,我可要無
禮了。」他言語中似是警告,其實聲到錘到,左手的鑌鐵大西瓜向他後心直撞過去。謝遜更
不回頭,將狼牙棒向後揮出,噹的一聲巨響,那鑌鐵大西瓜給狼牙棒一撞,疾飛回來,迅速
無倫。常金鵬大驚,右手鐵西瓜急忙揮出,雙瓜猛碰。不料謝遜神力驚人,雙瓜同時飛轉,
撞在常金鵬胸口。常金鵬身子一晃,倒地斃命。他在錢塘江中錘碎麥少幫主的座船時何等神
威,這時卻禁不起謝遜狼牙棒的一撞。朱雀壇屬下的五名舵主大驚,一齊搶了過去。兩人去
扶常金鵬,三人拔出兵刃,不顧性命的向謝遜攻去。謝遜左手抓住屠龍刀,右手中的狼牙棒
在鐵鼎下一挑,一隻數百斤重的大鐵鼎飛了起來,橫掃而至,將三名舵主同時壓倒。大鐵鼎
餘勢未衰,在地下打了個滾,又將扶著常金鵬的兩名舵主撞翻。五名舵主和常金鵬屍身身上
衣服一齊著火,其中四名舵主已被鐵鼎撞死,餘下的一名在地下哀號翻滾。眾人見了這等聲
勢,無不心驚肉跳,但見謝遜一舉手之間,連斃五名江湖上的好手,餘下那名舵主看來也是
重傷難活。張翠山行走江湖,會見過的高手著實不少,可是如謝遜這般超人的神力武功,卻
是從未見過,暗忖自己決不是他的敵手,便是大師哥、二師哥,也頗有不如。當今之世,除
非是師父下山,否則不知還有誰勝得過他。

  只見謝遜提起屠龍刀,伸指一彈,刀上發出非金非木的沉鬱之聲,點頭讚道:「無聲無
色,神物自晦,好刀啊好刀!」抬起頭來,向白龜壽身旁的刀鞘望了一眼,說道:「這是屠
龍刀的刀鞘罷?拿過來。」白龜壽心知當此情勢,自己的性命十成中已去了九成,倘若將刀
鞘給他,不但一世英名化於流水,而且日後教主追究罪責,是死得極為慘酷,但此刻和他硬
抗,那也是有死無生,當下凜然說道:「你要殺便殺,姓白的豈是貪生怕死之輩?」謝遜微
微一笑,道:「硬漢子,硬漢子!天鷹教中果然還是有幾個人物。」突然間右手一揚,那柄
一百多斤的屠龍刀猛地向白龜壽飛去。白龜壽早在提防,突見他寶刀出手,知道此人的手勁
大得異乎尋常,不敢用兵器擋格,更不敢伸手去接,急忙閃身避讓。哪知這寶刀斜飛而至,
刷的一聲,套入了平放在桌上的刀鞘之中,這一擲力道甚是強勁,繼續激飛出去。謝遜伸出
狼牙棒,一搭一勾,將屠龍刀連刀帶鞘的引了過來,隨手插在腰間。這一下擲刀取鞘,準頭
之巧,手法之奇,實是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他目光自左而右,向群豪瞧了一遍,說道:「在下要取這柄屠龍刀,各位有何異議?」
他連問兩聲,誰都不敢答話。忽然海沙派席上一人站起身來,說道:「謝前輩德高望重,名
揚四海,此刀正該歸謝前輩所有。我們大夥兒都非常贊成。」謝遜道:「閣下是海沙派的總
舵主元廣波罷?」那人道:「正是。」他聽得謝遜知道自己的姓名,既是歡喜,又是惶恐。
謝遜道:「你可知我師父是誰?是何門何派?我做過甚麼好事?」元廣波囁嚅道:「這
個……謝前輩……」他實是一點也不知道。謝遜冷冷的道:「我的事你甚麼也不知,怎說我
德高望重,名揚四海?你這人謅媚趨奉,滿口胡言。我生平最瞧不起的,便是你這般無恥小
人。給我站出來!」最後這幾句話每一字便似打一個轟雷。元廣波為他威勢所懾,不敢違
抗,低著頭走到他面前,身子不由自主的不停打戰。謝遜道:「你海沙派武藝平常,專靠毒
鹽害人。去年在余姚害死張登雲全家,本月初歐陽清在海門身死,都是你做的好事罷?」元
廣波大吃一驚,心想這兩件案子做得異常隱秘,怎會給他知道?謝遜喝道:「叫你手下裝兩
大碗毒鹽出來,給我瞧瞧,到底是怎麼樣的東西。」海沙派幫眾人人攜帶毒鹽,元廣波不敢
違拗,只得命手下裝了兩大碗出來。謝遜取了一碗,湊到鼻邊聞了幾下,說道:「咱們每個
人都吃一碗。」將狼牙棒往地下一插,一把將元廣波抓了過來,喀喇一響,捏脫了他的下
巴,使他張著嘴無法再行合攏,當即將一大碗毒鹽盡數倒入他肚裡。

  余姚張登雲全家在一夜間被人殺絕,海門歐陽清在客店中遇襲身亡,這是近年來武林中
的兩件疑案。張登雲和歐陽清在江湖上聲名向來不壞,想不到竟是海沙派的元廣波所為,張
翠山見他被逼吞食毒鹽,不自禁的頗有痛快之感。謝遜拿起另一大碗毒鹽,說道:「我姓謝
的做事公平。你吃一碗,我陪你吃一碗。」張開大口,將那大碗鹽都倒入了肚中。這一著大
出眾人意料之外。張翠山見他雖然出手狠毒,但眉宇間正氣凜然,何況他所殺的均是窮兇惡
極之輩,心中對他頗具好感,忍不住說道:「謝前輩,這種奸人死有餘辜,何必跟他一般見
識?」謝遜橫過眼來,瞪視著他。張翠山微微一笑,竟無懼色。謝遜道:「閣下是誰?」張
翠山道:「晚輩武當張翠山。」謝遜道:「嗯,你是武當派張五俠,你也是來爭奪屠龍刀
麼?」張翠山搖頭道:「晚輩到王盤山來,是要查問我師哥俞岱巖受傷的原委,謝前輩如知
曉其中詳情,還請示知。」謝遜尚未回答,只聽得元廣波大聲慘呼,捧住肚子在地下亂滾,
滾了幾轉,蜷曲成一團而死。張翠山急道:「謝前輩快服解藥。」謝遜道:「服甚麼解藥?
取酒來!」天鷹教中接待賓客的司賓忙取酒杯酒壺過來。謝遜喝道:「天鷹教這般小器,拿
大瓶來!」那司賓親自捧了一大壇陳酒,恭恭敬敬的放在謝遜面前,心中卻想:「你中毒之
後再喝酒,那不是嫌死得不夠快麼?」只見謝遜捧起酒罈,骨都骨都的狂喝入肚,這一罈酒
少說也有二十來斤,竟給他片刻間喝得乾乾淨淨。他撫著高高凸起的大肚子拍了幾拍,突然
一張口,一道白練也似的酒柱激噴而出,打向白龜壽的胸口。白龜壽待得驚覺,酒柱已打中
身子,便似一個數百斤的大鐵錘連續打到一般,饒是他一身精湛的內功,也感抵受不住,晃
了幾晃,昏暈在地。謝遜轉過頭來,噴酒上天,那酒水如雨般撒將下來,都落在巨鯨幫一干
人身上。自幫主麥鯨以下,人人都淋得滿頭滿臉,但覺那酒水腥臭不堪,功力稍差的都暈了
過去。原來謝遜飲酒入肚,洗淨胃中的毒鹽,再以內力逼出,這二十多斤酒都變成了毒酒,
他腹中留存的毒質卻已微乎其微,以他內功之深,這些微毒質已絲毫不能為害。

  巨鯨幫幫主受他這般戲弄,霍地站起,但轉念一想,終是不敢發作,重又坐下。謝遜說
道:「麥幫主,今年五月間,你在閩江口搶劫一艘遠洋海船,可是有的?」麥鯨臉如死灰,
道:「不錯。」謝遜道:「閣下在海上為寇,若不打劫,何以為生?這一節我也不來怪你。
但你將數十名無辜客商盡數拋入海中,又將七名婦女輪姦致死,是否太過傷天害理?」麥鯨
道:「這……這……這是幫中兄弟們幹的,我……我可沒有。」謝遜道:「你手下人這般窮
兇惡極,你不加約束,與你自己所幹何異?是哪幾個人幹的?」麥鯨身當此境,只求自己免
死,拔出腰刀,說道:「蔡四、花青山、海馬胡六,那天的事,你們三個有份罷!」刷刷刷
三刀,將身旁三人砍翻在地。這三刀出手也真利落快捷,蔡四等三人絕無反抗餘地,立時中
刀斃命。

  謝遜道:「好!只是未免太遲了,又非你的本願。倘若你當時殺了這三人,今日我也不
會跟你來比武了。麥幫主,你最擅長的功夫是甚麼?」麥鯨見仍是不了,心道:「在陸上跟
他比武,只怕走不上三招。但到了大海之中,卻是我的天下了。便算不濟,總能逃走,難道
他水性能及得上我?」說道:「在下想領教一下謝前輩的水底功夫。」謝遜道:「好,咱們
到海中去比試啊。」走了幾步,忽道:「且慢,我一走開,只怕這些人都要逃走!」

  眾人都是心中一凜,暗想:「他怕我們逃走,難道他要將這裡的人個個害死?」麥鯨忙
道:「其實便到海中比試,在下也決不是謝前輩對手,我認輸就是。」謝遜道:「噫,那倒
省事。你既認輸,這就橫刀自殺罷。」麥鯨心中怦的一跳,道:「這個……這個比武,勝負
原是常事,也用不著自殺……」

  謝遜喝道:「胡說八道!諒你也配跟我比武?今日我是索債討命來著。咱們學武的,手
上豈能不沾鮮血?可是謝某生平只殺身有武功之人,最恨的是欺凌弱小,殺害從未練過武功
的婦孺良善。凡是幹過這種事的人,謝某今日一個也不能放過。」張翠山聽到這裡,情不自
禁的向殷素素偷瞧了一眼,心想她殺害龍門鏢局滿門老幼數十口,其中自有不少是絲毫不會
武功的,謝遜若是知道此事,也當找她算帳,只見殷素素臉色蒼白,嘴唇微微顫動。張翠山
又想:「謝遜若要殺她,我是否出手相救?我若出手,只不過白饒上自己一條性命,何況她
也可說是罪有應得,但是……但是……我難道眼睜睜的瞧著人行兇,袖手不理?」

  只聽謝遜又道:「只是怕你們死得不服,這才叫你們一個個施展平生絕藝,只要有一技
之長能勝過我的,便饒了你的性命。」他說了這番話,從地下抓起兩把泥來,倒些酒水,和
成了兩團濕泥,對麥鯨道:「水性優劣,端瞧你能在水底支持多久,我和你各用濕泥封住口
鼻,誰先忍耐不住伸手揭泥,誰便橫刀自盡。」當下也不問麥鯨是否同意,將左手中的濕泥
貼在自己臉上,封住了口鼻,右手一揚,拍的一聲,另一塊泥飛擲過去,封住了麥鯨的口
鼻。

  眾人見了這等情景,雖覺好笑,但誰都笑不出來。麥鯨在濕泥封住口鼻之前,早已深深
吸了口氣,當下盤膝坐倒,屏息不動。他從七八歲起,便常鑽到海底摸魚捉蟹,水性極高,
便一炷香不出水面,也淹他不死,因此這般比試他自信決不能輸了,焦慮之心既去,凝神靜
心,更能持久。謝遜卻不如他這般靜坐不動,大踏步走到神拳門席前,斜目向著掌門人過三
拳瞪視。

  過三拳給他看得心中發毛,站起身來,抱拳說道:「謝前輩請了,在下過三拳。」謝遜
嘴巴被封,不能說話,伸出右手食指,在酒杯中蘸了些酒,在桌上寫了三個字。過三拳登時
臉如死灰,神色恐怖已極,宛似突然見到勾魂惡鬼一般。跟他同席的弟子垂目向桌上看去,
只見謝遜所寫的乃是「崔飛煙」三字。那弟子茫然不解,心想「崔飛煙」似是一個女子名
字,何以師父見了這三個字如此害怕?過三拳自然知道崔飛煙是自己的嫡親嫂子,自己逼姦
不遂,將她害死,心想:「反正他饒我不過,還不如乘他口鼻上濕泥未除,全力進攻,他若
運氣發拳,勢必會輸給了麥鯨。」當下朗聲道:「在下執掌神拳門,平生學的乃是拳法,向
你討教幾招。」也不待謝遜有猶豫餘地,呼的一拳向他小腹擊去,一拳既出,第二拳跟著遞
了出去。過三拳這名字的由來,乃因他拳力極猛,一拳可斃牯牛,尋常武師萬萬擋不住他三
拳的轟擊,江湖上傳揚開來,他本來的名字反而沒人知道了。他心知眼前之事,利於速攻,
倘若麥鯨先忍不住而揭去鼻上的濕泥,那麼謝遜自可跟著揭去,但此刻自己卻佔著極大的便
宜,對方不能喘氣運力,武功自是大大的打了個折扣。他兩拳擊出,謝遜隨手化解。過三拳
只覺對方的勁力頗為軟弱,和適才震死常金鵬、噴倒白龜壽的神威大不相同,大叫一聲「第
三拳來了!」他這第三拳有個囉唆名目,叫作「橫掃千軍,直摧萬馬」,乃是他生平所學之
中最厲害的一招,在這一招拳法之下,傷過不少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好漢。這時麥鯨面紅耳
赤,額頭汗如雨下,勢難再忍,麥少幫主見父親情勢危急,而謝遜卻正在和過三拳比拳,靈
機一動,伸手到鄰座本幫一個女舵主頭髮上拔下一根銀釵,拗下釵腳寸許來的一截,對準麥
鯨的嘴巴伸指彈出。這半截銀釵刺到麥鯨口中,雖不免傷及他的咽喉齒舌,但在濕泥上刺了
一個小孔,稍有空氣透入,這場比試便立於不敗之地。半截銀釵離麥鯨身前尚有丈許,謝遜
斜目已然瞥見,伸足在地下一踢,一粒小石子飛了起來,正好打中那半截銀釵。銀釵嗤的一
聲飛回,勢頭勁急異常,麥少幫主「啊」的一聲慘叫,按住右目,鮮血涔涔而下,斷釵已將
他一眼刺瞎。

  麥鯨伸手欲抹開口鼻上的濕泥,謝遜又踢出兩塊石子,拍拍兩聲,分別打在他雙肩,左
右肩骨碎裂,手臂再也無法動彈。便在此時,過三拳的第三拳已擊中了謝遜的小腹之上。這
一拳勢如風雷,拳力未到,已是極為威猛,過三拳料想對方不敢硬接硬架,定須閃避,但不
論避左避右、竄高縮後,他都預伏下異常厲害的後著。豈知謝遜身子竟是不動,過三拳大
喜,這一拳端端正正的擊中了他的小腹。人身的小腹本來極是柔軟,但他著拳時如中鐵石,
剛知不妙,已狂噴鮮血而死。謝遜回過頭來,見麥鯨雙眼翻白,已氣絕而死。他先除去麥鯨
口鼻上的濕泥,探了探他的鼻息,這才抹去自己口上的濕泥,仰天長笑,說道:「這兩人生
平作惡多端,到今日遭受報應,已是遲了。」陡然間雙目如電,射向崑崙派的兩名劍客,從
高則成望到蔣濤,又從蔣濤望到高則成,良久不語。高蔣兩人臉面蒼白,但昂然持劍,都向
他瞪目而視。張翠山見謝遜頃刻間連斃四大幫會的首腦人物,接著便要向高蔣兩人下手,站
起身來,說道:「謝前輩,據你所云,適才所殺的數人都是死有餘辜,罪有應得。但若你不
分青紅皂白的濫施殺戮,與這些人又有甚麼分別?」

  謝遜冷笑道:「有甚麼分別?我武功高,他們武功低,強者勝而弱者敗,便是分別。」
張翠山道:「人之異於禽獸,便是要分辨是非,倘若一味恃強欺弱,又與禽獸何異?」謝遜
哈哈大笑,說道:「難道世上真有分辨是非之事?當今蒙古人做皇帝,愛殺多少漢人便殺多
少,他跟你講是非麼?蒙古人要漢人的子女玉帛,伸手便拿,漢人若是不服,他提刀便殺,
他跟你講是非麼?」

  張翠山默然半晌,說道:「蒙古人暴虐殘惡,行如禽獸,凡有志之士,無不切齒痛恨,
日夜盼望逐出韃子,還我河山。」謝遜道:「從前漢人自己做皇帝,難道便講是非了?岳飛
是大忠臣,為甚麼宋高宗殺了他?秦檜是大奸臣,為甚麼身居高位,享盡了榮華富貴?」張
翠山道:「南宋諸帝任用奸佞,殺害忠良,罷斥名將,終至大好河山淪於異族之手,種了惡
因,致收惡果,這也就是辨別是非啊。」謝遜道:「昏庸無道的是南宋皇帝,但金人、蒙古
人所殘殺虐待的卻是普天下的漢人。請問張五俠,這些老百姓又作了甚麼惡,以致受此無窮
災難?」張翠山默然。殷素素突然接口道:「老百姓無拳無勇,自然受人宰割。所謂人為刀
俎,我為魚肉,那也事屬尋常。」

  張翠山道:「咱們辛辛苦苦的學武,便是要為人伸冤吐氣,鋤強扶弱。謝前輩英雄無
敵,以此絕世武功行俠天下,蒼生皆被福蔭。」謝遜道:「行俠仗義有甚麼好?為甚麼要行
俠仗義?」張翠山一怔,他自幼便受師父教誨,在學武之前,便已知行俠仗義是須當終身奉
行不替的大事,所以學武,正便是為了行俠,行俠是本,而學武是末。在他心中,從未想到
過「行俠仗義有甚麼好?為甚麼要行俠仗義?」的念頭,只覺這是當然之義,自明之理,根
本不用思考,這時聽謝遜問起,他呆了一呆,才道:「行俠仗義嘛,那便是伸張正義,使得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了。」謝遜淒厲長笑,說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嘿嘿,胡說八
道!你說武林之中,當真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麼?」張翠山驀地想起了俞岱巖來,三師哥
一生積善無數,卻毫沒來由的遭此慘禍,這「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八個字,自己實再難以
信之不疑,慘然歎道:「天道難言,人事難知。咱們但求心之所安,義所當為,至於為禍是
福,本也不必計較。」謝遜斜目凝視,說道:「素聞尊師張三豐先生武功冠絕當世,可惜緣
慳一面。你是他及門高弟,見識卻如此凡庸,想來張三豐也不過如此,這一面不見也罷。」

  張翠山聽他言語之中對恩師大有輕視之意,忍不住勃然發作,說道:「我恩師學究天
人,豈是凡夫俗子所能窺測?謝前輩武功高強,非後學小子所及,但在我恩師看來,也不過
是一勇之夫罷了。」殷素素忙拉了拉他衣角,示意他暫忍一時之辱,不可吃了眼前虧。張翠
山心道:「大丈夫死則死耳,可決不能容他辱及恩師。」哪知謝遜卻並不發怒,淡淡的道:
「張三豐先生開創宗教,想來武功上必有獨特造詣。武學之道,無窮無盡,我及不上尊師那
也不足為奇。總有一日,我要上武當山去領教一番。張五俠,你最擅長的是甚麼功夫,姓謝
的想見識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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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浮槎北溟海茫茫

  殷素素聽謝遜向張翠山挑戰,眼見白龜壽、常金鵬、元廣波、麥鯨、過三拳等人個個屍
橫就地,和他動手過招的無一得以倖免,張翠山武功雖強,顯然也決非敵手,說道:「謝前
輩,屠龍刀已落入你手中,人人也都佩服你武功高強,你還待怎地?」謝遜道:「關於這把
屠龍刀,故老相傳有幾句話,你總也知道罷?」殷素素道:「聽人說起過。」謝遜道:「據
說這刀是武林至尊,持了它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到底此刀之中有何秘密,能使普天下群雄
欽服?」殷素素道:「謝前輩無事不知,晚輩正想請教。」謝遜道:「我也不知道。我要找
個清靜所在,好好的想上些時日。」殷素素道:「嗯,那妙得緊啊。謝前輩才識過人,倘若
連你也想不通,旁人就更加不能了。」謝遜道:「嘿嘿,我姓謝的還不是自大狂妄之輩。說
到武功,當世勝過我的著實不少。少林派掌門空聞大師……」說到這裡,頓了一頓,臉上閃
過一絲黯然之色,「……少林寺空智、空性兩位大師,武當派張三豐道長,還有峨嵋,崑崙
兩派的掌門人,哪一位不是身負絕學?青海派僻處西疆,武功卻實有獨到之秘。明教左右光
明使者……嘿嘿,非同小可。便是你天鷹教的白眉鷹王殷教主,那也是曠世難逢的人才,我
未必便勝他得過。」殷素素站起身來,說道:「多謝前輩稱譽。」謝遜道:「我想得此刀,
旁人自然是一般的眼紅。今日王盤山島上無一人是我的敵手,這一著殷教主可失算了。他想
憑白壇主、常壇主二人,對付海沙派、巨鯨幫各人已綽綽有餘,豈知半途中卻有我姓謝的殺
了出來……」殷素素插口道:「並不是殷教主失算,乃是他另有要事,分身乏術。」謝遜
道:「這就是了,倘若殷教主在此,一來我自忖武功最多跟他半斤八兩,二來念著故人的交
情,總也不能明搶硬奪,這麼一想,姓謝的自然不會來了。殷教主向來自負算無遺策,但今
日此刀落入我手,未免於他美譽有損。」殷素素聽他說與殷教主有故人之情,心中略寬,於
是繼續跟他東拉西扯,要分散他的心意,好讓他不找張翠山比武,說道:「人事難知,天意
難料,外物不可必。正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謝前輩福澤深厚,輕輕易易的取了此刀而
去,旁人千方百計的使盡心機,卻反而不能到手。」謝遜道:「此刀出世以來,不知轉過了
多少主人,也不知曾給它的主人惹下了多少殺身之禍。今日我取此刀而去,焉知日後沒有強
於我的高手,將我殺了,又取得此刀?」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一眼,均覺他這幾句話頗含深
意。張翠山更想起三師哥俞岱巖只因與此刀有了干連,至今存亡未卜,而自己不過一見寶
刀,性命便操於旁人之手。謝遜歎了一口氣,說道:「你二人文武雙全,相貌俊雅,我若殺
了,有如打碎一對珍異的玉器,未免可惜,可是形格勢禁,卻又不得不殺。」殷素素驚問:
「為甚麼?」謝遜道:「我取此刀而去,若在這島上留下活口,不幾日天下皆知這口屠龍刀
是在我姓謝之手。這個來尋,那個來找,我姓謝的又非無敵於天下,怎能保得住沒有閃失?
旁的不說,單是那位白眉魔王,姓謝的就保不定能勝得過他。何況他天鷹教人多勢眾,謝某
卻只孤身一人?」說著搖了搖頭,說道:「殷天正內外功夫,剛猛無雙,謝某好生佩服。想
當年……唉……」歎了一口長氣,又搖了搖頭。

  張翠山心想:「原來天鷹教主叫作白眉魔王殷天正。」當下冷冷的道:「你是要殺人滅
口。」謝遜道:「不錯。」張翠山道:「那你又何必指摘海沙派、巨鯨派、神拳門這些人的
罪惡?」謝遜哈哈大笑,說道:「這是叫你們死而無冤,臨死時心中舒服些。」張翠山道:
「你倒很有慈悲心。」

  謝遜道:「世人孰能無死?早死幾年和遲死幾年也沒太大分別。你張五俠和殷姑娘正當
妙齡,今日喪身王盤山上,似乎有些可惜。但在百年之後看來,還不是一般。當年秦檜倘若
不害死岳飛,難道岳飛能活到今日麼?一個人只須死的時候心安理得,並非特別痛苦萬分,
也就是了。咱們學武之人,真要死而無憾,卻也不是易事。因此我要和兩位比一比功夫,誰
輸誰死,再也公平不過。你們年紀輕些,就讓你們佔個便宜。兵刃、拳腳、內功、暗器、輕
功、水功,隨便哪一樁,由你們自己挑,我都奉陪。」

  殷素素道:「你倒口氣挺大,比甚麼功夫都成,是不是?」她聽了謝遜的說話,知道今
日的難關看來已無法逃過。王盤山島孤懸海中,天鷹教又自恃有白常兩大壇主在場,決無差
池,因此不會再有強援到來。她話雖說得硬,語音卻已微微發顫。謝遜一怔,心想她若要跟
我比賽縫衣刺繡,梳頭抹粉,那怎麼成?朗聲道:「當然以武功為限,難道還跟你比吃飯喝
酒嗎?不過就算跟你比吃飯喝酒,你也勝不了我這酒囊飯袋。咱們以一場定勝負,你們輸了
便當自殺。唉,這般俊雅的一對璧人,我可真捨不得下手。」

  張翠山和殷素素聽他說到「一對璧人」四字,都是臉上一紅。殷素素隨即秀眉微蹙,說
道:「你輸了也自殺麼?」謝遜笑道:「我怎麼會輸?」殷素素道:「此試便有輸贏。這位
張五俠是名家子弟,說不定有一門功夫能勝過了你。」謝遜笑道:「憑他有多大年紀,便算
招數再高,功力總是不深。」張翠山聽著他二人口舌相爭,心下盤算:「甚麼功夫我能僥倖
和他鬥成平局?輕功麼?新學的這套拳法麼?」突然間靈機一動,說道:「謝前輩,你既逼
在下動手,不獻醜是不成的了。要是我輸於前輩手下,自當伏劍自盡,但若僥倖鬥成個平
手,那便如何?」謝遜搖頭道:「沒有平手。第一項平手,再比第二項,總須分出勝敗為
止。」張翠山道:「好,倘若晚輩勝得一招半式,自也不敢要前輩如何如何,只是晚輩請前
輩答允一件事。」謝遜道:「一言為定,你劃下道兒來罷。」

  殷素素大是關懷,低聲道:「你跟他比試甚麼?有把握麼?」張翠山低聲道:「說不
得,盡力而為。」殷素素低聲道:「若是不行,咱們見機逃走,總勝於束手待斃。」

  張翠山苦笑不答,心想:「船隻已盡數被毀,在這小小島上,又能逃到哪裡去?」整了
整衣帶,從腰間取出鑌鐵判官筆。謝遜道:「江湖上盛稱銀鉤鐵劃張翠山,今日正好讓我的
兩頭狼牙棒領教領教。你的爛銀虎頭鉤呢?怎地不亮出來?」張翠山道:「我不是跟前輩比
兵刃,只是比寫幾個字。」說著緩步走到左首山峰前一堵大石壁前,吸一口氣,猛地裡雙腳
一撐,提身而起。他武當派輕功原為各門各派之冠,此時面臨生死存亡的關頭,如何敢有絲
毫大意?身形縱起丈餘,跟著使出「梯雲縱」絕技,右腳在山壁一撐,一借力,又縱起兩
丈,手中判官筆看準石面,嗤嗤嗤幾聲,已寫了一個「武」字。一個字寫完,身子便要落
下。

  他左手揮出,銀鉤在握,倏地一翻,鉤住了石壁的縫隙,支住身子的重量,右手跟著又
寫了個「林」字。這兩個字的一筆一劃,全是張三豐深夜苦思而創,其中包含的陰陽剛柔、
精神氣勢,可說是武當一派武功到了巔峰之作。雖然張翠山功力尚淺,筆劃入石不深,但這
兩個字龍飛鳳舞,筆力雄健,有如快劍長戟,森然相同。

  兩個字寫罷,跟著又寫「至」字,「尊」字。越寫越快,但見石屑紛紛而下,或如靈蛇
盤騰,或如猛獸屹立,須臾間二十四字一齊寫畢。這一番石壁刻書,當真如李白詩云:「飄
風驟雨驚颯颯,落花飛雪何茫茫。起來向壁不停手,一行數字大如斗。恍恍如聞鬼神驚,時
時只見龍蛇走。左盤右蹙如驚雷,狀同楚漢相攻戰。」

  張翠山寫到「鋒」字的最後一筆,銀鉤和鐵筆同時在石壁上一撐,翻身落地,輕輕巧巧
的落在殷素素身旁。謝遜凝視著石壁上那三行大字,良久良久,沒有作聲,終於歎了一口
氣,說道:「我寫不出,是我輸了。」要知「武林至尊」以至「誰與爭鋒」這二十四個字,
乃張三豐意到神會、反覆推敲而創出了全套筆意,一橫一直、一點一挑,儘是融會著最精妙
的武功。就算張三豐本人到此,事先未曾有過這一夜苦思,則既無當時心境,又乏凝神苦思
的餘裕,要驀地在石壁上寫二十四個字,也決計達不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境地。謝遜哪想得到
其中原由,只道眼前是為屠龍寶刀而起爭端,張翠山就隨意寫了這幾句武林故老相傳的言
語。其實除了這二十四字,要張翠山另寫幾個,其境界之高下、筆力之強弱,登時相去倍蓰
了。

  殷素素拍掌大喜,叫道:「是你輸了,可不許賴。」謝遜向張翠山道:「張五俠寓武學
於書法之中,別開蹊徑,令人大開眼界,佩服佩服。你有甚麼吩咐,請快說罷。」迫於諾
言,不得不如此說,心下大是沮喪。

  張翠山道:「晚輩末學後進,僥倖差有薄技,得蒙前輩獎飾,怎敢說得『吩咐』兩字?
只是斗膽相求一事。」謝遜道:「求我甚麼事?」張翠山道:「前輩持此屠龍刀去,卻請饒
了島上一干人的性命,但可勒令人人發下毒誓,不許洩露秘密。」謝遜道:「我才沒這麼
傻,相信人家發甚麼誓。」殷素素道:「原來你說過的話不算數。說道比試輸了,便要聽人
吩咐,怎地又反悔了?」謝遜道:「我要反悔便反悔,你又奈得我何?」轉念一想,終覺無
理,說道:「你們兩個的性命我便饒了,旁人卻饒不得。」張翠山道:「崑崙派的兩位劍士
是名門弟子,生平素無惡行……」謝遜截住他話頭,說道:「甚麼惡行善行,在我瞧來毫無
分別。你們快撕下衣襟,緊緊塞在耳中,再用雙手牢牢按住耳朵。如要性命,不可自誤。」
他這幾句話說得聲音極低,似乎生怕給旁人聽見了。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一眼,不知他是何
用意,但聽他說得鄭重,想來其中必有緣故,於是依言撕下衣襟,塞入耳中,再以雙手按
耳。突見謝遜張開大口,似乎縱聲長嘯,兩人雖然聽不見聲音,但不約而同的身子一震,只
見天鷹教、巨鯨幫、海沙派、神拳門各人一個個張口結舌,臉現錯愕之色;跟著臉色變成痛
苦難當,宛似全身在遭受苦刑;又過片刻,一個個先後倒地,不住扭曲滾動。崑崙派高蔣二
人大驚之下,當即盤膝閉目而坐,運內功和嘯聲相抗。二人額頭上黃豆般的汗珠滾滾而下,
臉上肌肉不住抽動,兩人幾次三番想伸手去按住耳朵,但伸到離耳數寸之處,終於又放了下
來。突然間只見高蔣二人同時急躍而起,飛高丈許,直挺挺的摔將下來,便再也不動了。謝
遜閉口停嘯,打個手勢,令張殷二人取出耳中的布片,說道:「這些人經我一嘯,盡數暈
去,性命是可以保住的,但醒過來後神經錯亂,成了瘋子,再也想不起、說不出已往之事。
張五俠,你的吩咐我做到了,王盤山島上這一干人的性命,我都饒了。」張翠山默然,心
想:「你雖然饒了他們性命,但這些人雖生猶死,只怕比殺了他們還更慘酷些。」心中對謝
遜的殘忍狠毒直是說不出的痛恨。但見高則成、蔣濤等一個個暈倒在地,滿臉焦黃,全無人
色,心想他一嘯之中,竟有如此神威,實是可駭可畏。倘若自己事先未以布片塞耳,遭遇如
何,實在難以想像。謝遜不動聲色,淡淡的道:「咱們走罷!」張翠山道:「到哪兒去?」
謝遜道:「回去啊!王盤山之事已了,留在這裡幹麼?」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一眼,均想:
「還得跟這魔頭同舟一日一夜,這十二個時辰之中,不知還會有甚麼變故?」謝遜引著二人
走到島西的一座小山之後。只見港灣中泊著一艘三桅船,那自是他乘來島上的座船了。謝遜
走到船邊,欠身說道:「兩位請上船。」殷素素冷笑道:「這時候你倒客氣起來啦。」謝遜
道:「兩位到我船上,是我嘉賓,焉能不盡禮接待?」三人上了船後,謝遜打個手勢,命水
手拔錨開船。船上共有十六七名水手,但掌舵的艄公發號令時,始終是指手劃腳,不出一
聲,似乎人人都是啞巴。殷素素道:「虧你好本事,尋了一船又聾又啞的水手。」

  謝遜淡淡一笑,說道:「那又有何難?我只須尋了一船不識字的水手,刺聾了他們耳
朵,再給他們服了啞藥,那便成了。」張翠山忍不住打了個寒戰。殷素素拍手笑道:「妙極
妙極,既聾且啞,又不識字,你便有天大的秘密,他們也不會洩露。可惜要他們駕船,否則
連他們的眼睛也可以刺瞎了。」張翠山橫了她一眼,責備道:「殷姑娘,你好好一位姑娘,
何以也如此殘忍?這是人間的大慘事,虧你笑得出?」殷素素伸了伸舌頭,想要辯駁,但一
句話說到口邊,瞧了瞧他的面色,又縮了回去。謝遜淡淡的道:「日後回到大陸,自會將他
們的眼睛刺瞎。」張翠山向幾名舟子瞧了幾眼,心下惻然:「再過一日一夜,你們便連眼睛
也沒有了。」

  眼見風帆升起,船頭緩緩轉過,張翠山道:「謝前輩,島上這些人呢?你已將船隻盡數
毀了,他們怎能回去?」謝遜道:「張相公,你這人本來也算不錯,就是婆婆媽媽的太喜多
事。讓他們在島上自生自滅,乾乾淨淨,豈不美哉?」張翠山知道此人不可理喻,只得默
然,但見座船漸漸離島,心想:「島上這些人雖然大都是作惡多端之輩,但如此遭際,總是
太慘,倘若無人來救,只怕十日之內無一得活。」又想:「崑崙派的兩名弟子這般死在島
上,他們師長定要找尋,看來中原武林中轉眼便是一場軒然大波。」

  這幾年來武當七俠縱橫江湖,事事佔盡上風,豈知今日竟縛手縛腳,命懸他人之手,毫
無反抗餘地。張翠山又是氣悶,又是惱怒,當下低頭靜思,對謝遜和殷素素都不理睬。過了
一會,他轉頭從窗中望出去觀賞海景,見夕陽即將沒入波心,照得水面上萬道金蛇,閃爍不
定,正出神間,忽地一驚:「夕陽怎地在船後落下?」回頭向謝遜道:「掌舵的艄公迷了方
向啦,咱們的船正向東行駛。」謝遜道:「是向東,沒錯。」殷素素驚道:「向東是茫茫大
海,卻到哪裡去?你還不快叫艄公轉舵?」謝遜道:「我不早已跟你們說清楚了?我得了這
柄屠龍寶刀,須得找個清靜的所在,好好思索些時日,要明白這寶刀為甚麼是武林至尊,為
甚麼號令天下,莫敢不從。中原大陸是紛擾之地,若有人知我得了寶刀,今日這個來搶,明
日那個來偷,打發那些兔崽子也夠人麻煩的了,怎能靜得下心來?倘若來的是張三豐先生、
天鷹教主這些高手,我姓謝的還未必能勝。因此要到汪洋大海之中,找個人跡不到的荒僻小
島定居下來。」殷素素道:「那你把我們先送回去啊。」謝遜笑道:「你們一回中原,我的
行蹤豈不就此洩漏?」張翠山霍地站起身來,厲聲道:「你待如何?」謝遜道:「只好委曲
你們兩位,在那荒島上陪我過些逍遙快樂的日子。」張翠山道:「倘若你十年八年也想不出
刀中的秘密呢?」謝遜笑道:「那你們就在島上陪我十年八年,我一輩子想不出,就陪我一
輩子。你兩位郎才女貌,情投意合,便在島上成了夫妻,生兒育女,豈不美哉?」張翠山大
怒,拍桌喝道:「你快別胡說八道!」斜眼一睨,只見殷素素含羞低頭,暈紅雙頰。

  張翠山心下一驚,隱隱覺得,若和殷素素再相處下去,只怕要難以自制,謝遜是一個強
敵,而自己內心中心猿意馬,更是一個強敵,如此危機四伏的是非之地,越早離開越好,當
下強抑怒火,說道:「謝前輩,在下言而有信,決不洩露前輩行蹤。我此刻可立下重誓,對
任誰也不吐露今日所見所聞。」謝遜道:「張五俠是俠義名家,一諾千金,言出如山,江湖
間早有傳聞。但是姓謝的在二十八歲上立過一個重誓,你瞧瞧我的手指。」說著伸出左手,
張翠山和殷素素一看,只見他小指齊根斬斷,只剩下四根手指。

  謝遜緩緩說道:「在那一年上,我生平最崇仰、最敬愛的一個人欺辱了我,害得我家破
人亡,父母妻兒,一夕之間盡數死去。因此我斷指立誓,姓謝的有生之日,決不再相信任何
一個人。今年我四十一歲,十三年來,我只和禽獸為伍,我相信禽獸,不相信人。十三年來
我少殺禽獸多殺人。」張翠山打了個寒戰,心想怪不得他身負絕世武功,江湖上卻默默無
聞,絕少聽人說起,想是他二十八歲上所遭遇的事定是慘絕人寰,以致憤世嫉俗,離群索
居,將天下所有的人都恨上了。他本來對謝遜的殘忍暴虐痛恨無比,這時聽了這幾句話,不
由得起了一些同情之意,沉吟片刻,說道:「謝前輩,你的深仇大恨,想來已經報復了?」

  謝遜道:「沒有。害我的人武功極高,我打他不過。」張翠山和殷素素不約而同「咦」
的一聲,說:「比你還厲害?這人是誰?」謝遜道:「我幹麼要說出他的名字,自取其辱?
倘若不是為了這一場深仇大恨,我又何必搶這屠龍寶刀?何必苦苦的去想這刀中的秘密?張
相公,我一見你,便跟你投緣,否則照我平日的脾氣,決不容你活到此刻。我讓你二人多活
些時日,這是大破我常例的事,只怕其中有些不妙。」殷素素道:「甚麼多活些時日?」謝
遜淡淡的道:「待我想通了寶刀中的秘密,離島之時再將你二人殺死。我遲一天想出來,你
們便多活一天。」殷素素道:「哼,這把刀不過沉重鋒利,烈火不損,其中有甚麼秘密?甚
麼『號令天下,莫敢不從』,也不過說它能在天下兵刃中稱王稱霸罷了。」謝遜歎道:「假
若當真如此,咱們三個就在荒島上住一輩子罷。」突然臉色慘然,心情沮喪,覺得殷素素這
幾句話只怕確是實情,那麼報仇之舉看來終生無望了。

  張翠山見了他的神色,忍不住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哪知謝遜噗的一聲,吹熄了蠟燭,說
道:「睡罷!」跟著長長的歎了一口氣,歎聲之中充滿著無窮無盡的痛苦、無邊無際的絕
望,竟然不似人聲,更像受了重傷的野獸臨死時悲嗥一般。這聲音混在船外的波濤聲中,張
殷二人聽來,都是暗暗心驚。海風一陣陣從艙口中吹了進來,殷素素衣衫單薄,過了一會,
漸漸抵受不住,不禁微微顫抖。張翠山低聲道:「殷姑娘,你冷麼?」殷素素道:「還
好。」張翠山除下長袍,道:「你披在身上。」殷素素大是感激,說道:「不用。你自己也
冷。」張翠山道:「我不怕冷。」將長袍遞在她手中。殷素素接了過來披在肩上,感到袍上
還帶著張翠山身上的溫暖,心頭甜絲絲的,忍不住在黑暗中嫣然微笑。

  張翠山卻只是在盤算脫身之計,想來想去,只有一條路:「不殺謝遜,不能脫身。」他
側耳細聽,在洶湧澎湃的浪濤聲中,聽得謝遜鼻息凝重,顯已入睡,心想:「此人立下重
誓,一生決不信人,但他和我同臥一船,竟能安心睡去,難道他有恃無恐,不怕我下手加
害?不管如何,只好冒險一擊。否則稍有遲疑,我大好一生,便要陪著他葬送在這荒島之
上。」輕輕移身到殷素素身旁,想在她耳畔講一句話,哪知殷素素適於此時轉過臉來。兩人
兩下裡一湊,張翠山的嘴唇正好在她右頰上碰了一下。張翠山大吃一驚,待要分辯此舉並非
自己輕薄,卻又不知如何說起。殷素素滿心喜歡,將頭斜靠在他的肩頭,霎時之間充滿了柔
情密意,但願這船在汪洋大海中無休無止的前駛,此情此景,百年如斯,忽覺張翠山的口唇
又湊在自己耳旁,低聲道:「殷姑娘,你別見怪。」殷素素早羞得滿臉如一朵大紅花一般,
也低聲道:「你喜歡我,我是很高興。」她雖然行事任性,殺人不眨眼,但遇到了這般兒女
之情,竟也如普天下初嘗情愛滋味的妙齡姑娘一般無異,心中又驚又喜,又慌又亂,若不是
在黑暗之中,連這句話也是不敢說的。張翠山一怔,沒想到自己一句道歉,卻換來了對方的
真情流露。殷素素嬌艷無倫,自從初見,即對自己脈脈含情,這時在這短短九個字中,更是
表達了傾心之忱,張翠山血氣方剛,雖然以禮自持,究也不能無動於衷,只覺得她身子軟軟
的倚在自己肩頭,淡淡幽香,陣陣送到鼻管中來,待要對她說幾句溫柔的話,忽地心中一
動:「張翠山,大敵當前,何以竟如此把持不定?恩師的教訓,難道都忘得乾乾淨淨了?便
算她和我兩情相悅,她又於我俞三哥有恩,但終究出身邪教,行為不正,須當稟明恩師,得
他老人家允可,再行媒聘,豈能在這暗室之中,效那邪褻之行?」想到此處,身子突然坐
正,低聲道:「咱們須得設法制住此人,方能脫身。」殷素素心中正迷迷糊糊地,忽聽他這
麼說,不由得一呆,問道:「怎麼?」張翠山低聲道:「咱們身處奇險之境,然而若於他睡
夢之中忽施暗襲,終究非大丈夫所當為。我叫醒他,跟他比拚掌力,你立即發銀針傷他。以
二敵一,未免勝之不武,可是咱們和他武功相差太遠,只好佔這個便宜。」

  這幾句話說得聲細如蚊,他口唇又是緊貼在殷素素耳上而說,哪知殷素素尚未回答,謝
遜在後艙卻已哈哈大笑,說道:「你若忽施偷襲,姓謝的雖然一般不能著你道兒,總還有一
線之機,現今偏偏要甚麼光明正大,保全名門正派的俠義門風,當真是自討苦吃了。」這個
「了」字剛出口,身子晃動,已欺到張翠山身前,揮掌拍向他胸前。

  張翠山當他說話之時,早已凝聚真氣,暗運功力,待他一掌拍到,當即伸出右掌,以師
門心傳的「綿掌」還擊,雙掌相交,只嗤的一聲輕響,對方掌力已排山倒海般壓了過來。張
翠山知道對方功力高出自己遠甚,早已存了只守不攻、挨得一刻便是一刻的想頭。因此兩人
掌力互擊,他手掌被擊得向後縮了八寸。這八寸之差,使他在守禦上更佔便宜,不論謝遜如
何運勁,一時卻推不開他防禦的掌力。謝遜連催三次掌力,只覺對方的掌力比自己微弱得
多,但竟是弱而不衰,微而不竭,自己的掌力越催越猛,張翠山始終堅持擋住。謝遜左掌一
起,往張翠山頭頂壓落。張翠山左臂稍曲,以一招「橫架金梁」擋住。武當派的武功以綿密
見長,於各派之中可稱韌力無雙,兩人武功雖然強弱懸殊,但張翠山運起師傳心法,謝遜在
一時之間倒也奈何他不得。兩人相持片刻,張翠山汗下如雨,全身盡濕,暗暗焦急:「怎地
殷姑娘還不出手?他此刻全力攻我,殷姑娘若以銀針射他穴道,就算不能得手,他也非撤手
防備不可,只須氣息一閃,立刻會中我掌力受傷。」

  這一節謝遜也早已想到,本來預計張翠山在他雙掌齊擊之下登時便會重傷,哪知他年紀
輕輕,內功造詣竟自不凡,支持到一盞茶時分居然還能不屈。兩人比拚掌力,同時都注視著
殷素素的動靜。張翠山氣凝於胸,不敢吐氣開聲。謝遜卻漫不在乎,說道:「小姑娘,你還
是別動手動腳的好,否則我改掌為拳,一拳下來,你心上人全身筋脈盡皆震斷。」殷素素
道:「謝前輩,我們跟著你便是,你撤了掌力罷。」謝遜道:「張相公,你怎麼說?」張翠
山焦急異常,心中只是叫:「發銀針,發銀針,這稍縱即逝的良機,怎地不抓住了?」殷素
素急道:「謝前輩快撤掌力,小心我跟你拚命。」謝遜其實也忌憚殷素素忽地以銀針偷襲,
船艙中地方既窄,銀針又必細小,黑暗中射出來時只怕無影無蹤,無聲無息,還真的不易抵
擋,倘若立時發出凌厲拳力,將張翠山打死,卻又不願,心想:「這小姑娘震於我的威勢,
不敢貿然出手,否則處此情景之下,只怕要鬧個三敗俱傷。」當下說道:「你們若不起異
心,我自可饒了你們性命。」殷素素道:「我本就沒起異心。」謝遜道:「你代他立個誓
罷。」殷素素微一沉吟,說道:「張五哥,咱們不是謝前輩的敵手,就陪著他在荒島上住個
一年半載。以他的聰明智慧,要想通屠龍寶刀中的秘密決非難事,我就代你立個誓罷!」

  張翠山心道:「立甚麼鬼誓?快發銀針,快發銀針!」卻苦於這句話說不出口,黑暗中
又無法打手勢示意,何況雙手被敵掌牽住,根本就打不來手勢。

  殷素素聽張翠山始終默不作聲,便道:「我殷素素和張翠山決意隨伴謝前輩居住荒島,
直至發現屠龍刀中秘密為止。我二人若起異心,死於刀劍之下。」

  謝遜笑道:「咱們學武之人,死於刀劍之下有甚麼希奇?」殷素素一咬牙,道:「好,
教我活不到二十歲!」謝遜哈哈一笑,撤了掌力。

  張翠山全身脫力,委頓在艙板之上。殷素素急忙晃亮火折,點燃了油燈,見他臉如金
紙,呼吸細微,心中大急,忙從懷中掏出手帕,給他抹去滿頭滿臉的大汗。謝遜笑道:「武
當子弟,果然名不虛傳,好生了得。」張翠山一直怪殷素素失誤良機,沒發射銀針襲敵,但
見她淚光瑩瑩、滿臉憂急之狀,確是發乎至情,不由得心中感激,歎了一口長氣,待要說幾
句安慰她的話,忽見眼前一黑,迷迷糊糊中只聽見殷素素大叫:「姓謝的,你累死了張五
哥,我跟你拚命。」謝遜卻哈哈大笑。

  突然之間,張翠山身子一側,滾了幾個轉身,但聽得謝遜、殷素素同時大叫,呼喝聲中
又夾著疾風呼嘯,波浪轟擊之聲,似乎千百個巨浪同時襲到。

  張翠山只感全身一涼,口中鼻中全是鹽水,他本來昏昏沉沉,給冷水一沖,登時便清醒
了,第一個念頭便是:「難道船沉了?」他不識水性,當即掙扎著站起。腳底下艙板陡然間
向左側去,船中的海水又向外倒瀉,但聽得狂風呼嘯,身周儘是海水。他尚未明白是怎麼一
回事,猛聽得謝遜喝道:「張翠山,快到後梢去掌住了舵!」這一喝聲如雷霆,雖在狂風巨
浪之中,仍然充滿著說不出的威嚴。張翠山不假思索,縱到後梢,只見黑影一晃,一名舟子
被巨浪沖出了船外,遠遠飛出數丈,迅即沉沒入波濤之中。

  張翠山還沒走到舵邊,又是一個浪頭撲將上來,這巨浪猶似一堵結實的水牆,砰的一聲
大響,只打得船木橫飛,這當兒張翠山一生勤修的功夫顯出了功效,雙腳牢牢的站在船面,
竟如用鐵釘釘住一般,紋絲不動,待巨浪過去,一個箭步便竄到舵邊,伸手穩穩掌住。

  但聽喀喇喇、喀喇喇幾聲猛響,卻是謝遜橫過狼牙棒,將主桅和前桅先後擊斷。兩條桅
桿帶著白帆,跌入海中。但風勢實在太大,這時雖只後帆吃風,那船還是歪斜傾側,在海面
上狂舞亂跳,謝遜竭力想收下後帆,饒是他一身武功,遇上了這天地間風浪之威,卻也束手
無策,那後桅向左橫斜,帆邊已碰到水面。謝遜破口大罵:「賊老天,打這鳥風!」眼見稍
有猶豫,座船便要翻轉,只得提起狼牙棒,將後桅也打斷了。三桅齊斷,這船在驚濤駭浪中
成了無主遊魂,只有隨風飄蕩。張翠山大叫:「殷姑娘,你在哪裡?」他連叫數聲,聽不到
答應,叫到後來,喊聲中竟帶著哭音。突然間一隻手攀上他的膝頭,跟著一個大浪沒過了他
的頭頂,在海水之中,有人緊緊的抱住了他腰。待那浪頭掠過艙面,他懷中那人伸手摟住了
他的頭頸,柔聲道:「張五哥,你竟是這般掛念我麼?」正是殷素素的聲音。張翠山大喜,
右手把住了舵,伸左手緊緊反抱著她,說道:「謝天謝地!」心中驚喜交集:「她好好的在
這兒,沒掉入海中。」在這每一刻都可給巨浪狂濤吞沒的生死邊緣,他忽地發覺,自己對殷
素素的關懷,竟勝於計及自己的安危。殷素素道:「張五哥,咱倆死在一塊。」張翠山道:
「是!素素,咱倆死在一塊。」若在尋常境遇之下,兩人正邪殊途,顧慮良多,縱有愛戀相
悅之情,也決不能霎時之間兩心如一。這時候兩人相擁相抱,周圍漆黑一團,船身格格格的
響個不停,隨時都能碎裂,心中卻感到說不出的甜蜜喜樂。張翠山和謝遜一番對擊,原已累
得精疲力竭,但得殷素素的柔情一加激勵,立時精神大振,任那狂濤左右衝擊,始終將舵掌
得穩穩地,絕不搖晃。船上的聾啞舟子已盡數給衝入海中,這場狂風暴雨說來就來,事先竟
無絲毫朕兆,原來是海底突然地震,帶同海嘯,氣流激盪,便惹起了一場大風暴。若非謝遜
和張翠山均是身負罕有武功,如何抵擋得住?幸好那船造得分外堅固,雖然船上的艙蓋、甲
板均被打得破碎不堪,船身卻仍無恙。頭頂烏雲滿天,大雨如注,四下裡波濤山立,這當兒
怎還分得出東南西北?其實便算分得出方向,桅檣盡折,船隻也已無法駕駛。謝遜走到後
梢,說道:「張兄弟,真有你的,讓我掌舵罷。你兩個到艙裡歇歇去。」張翠山站起身來,
將舵交給了他,攜住殷素素的手,剛要舉步,驀地裡一個巨浪飛到,將他兩人衝出船舷之
外。這個浪頭來得極其突兀,兩人全然的猝不及防。張翠山待得驚覺,已是身子凌空,這一
落下去,腳底便是萬丈洪濤,百忙中左手一勾,抓住了殷素素的手腕,當時心中唯有一念:
「和她一齊死在大海之中,不可分離。」他左手剛抓住殷素素的手腕,右臂已被一根繩套
住,只覺身子忽地向後飛躍,衝浪冒水,倒退回來。原來謝遜及時發覺,拾起腳下的一根帆
索,捲了他二人回船。砰砰兩聲,兩人摔在甲板之上。這一下死裡逃生,張殷二人固大出意
外,謝遜也暗叫一聲:「僥倖!」若不是腳邊恰好有這麼一根帆索,本事再大十倍也難以相
救了。張翠山扶著殷素素走進艙中,船身仍是一時如上高山,片刻間似瀉深谷,但二人經過
適才的危難,對這一切全已置之度外。殷素素倚在張翠山懷中,湊在他耳邊說道:「張五
哥,我倆若能不死,我要永遠跟著你在一起。」張翠山心情激盪,道:「我也正要跟你說這
一句話,天上地下,人間海底,我倆都要在一起。」殷素素喜悅無限,跟著說道:「天上地
下,人間海底,我倆都要永遠在一起。」兩人相偎相倚,心中都反而感激這場海嘯。在謝遜
心中,卻是不住價的叫苦,不論他武功如何高強,對這狂風駭浪,卻是半點法子也沒有,只
有聽天由命,任憑風浪隨意擺佈。這場大海嘯直髮作了三個多時辰方始漸漸止歇。天上烏雲
慢慢散開,露出星夜之光。

  張翠山走到船梢,說道:「謝前輩,多謝你救我二人的性命。」謝遜冷冷的道:「這話
說得太早。咱三人的性命,有九成九還在賊老天的手中。」張翠山一生中,從沒聽人在「老
天」二字之上,加上一個「賊」字,心想此人的憤世,實到了肆無忌憚的地步,但轉念一
想,這一葉孤舟飄蕩在無邊大海之上,看來多半無幸。他剛和殷素素傾心相愛,對人世正加
倍的留戀,便似剛在玉杯中嘗到一滴美酒,立時便要給人奪去,「造化弄人」這四個字的意
境,隨著謝遜「賊老天」三字這一罵,是更加深深的體會到了。

  他歎了口氣,接過謝遜手中的舵來。謝遜累了大半晚,自到艙中休息。殷素素坐在張翠
山身旁,仰頭望著天上的星辰,順著北斗的斗杓,找到了北極星,只見座船順著海流,正向
北飄行,說道:「五哥,這船是在不停的向北。」張翠山道:「是啊!最好能折而向西,咱
們便有歸家鄉之望。」

  殷素素出了一會神,道:「若是這船無止無息的向東,不知會到了哪裡。」張翠山道:
「向東是永無盡頭的大海,只須飄浮得七八天,咱們沒清水喝……」殷素素初嘗情滋味,如
夢如醉,不願去想這些煞風景的事,說道:「曾聽人說,東海上有仙山,山上有長生不老的
仙人,我們說不定便能上了仙山島,遇到了美麗的男仙女仙……」抬頭望著天上的銀河,說
道:「說不定這船飄啊流啊,到了銀河之中,於是我們看見牛郎織女在鵲橋上相會。」張翠
山笑道:「我們把船送給了牛郎,他想會織女時,便可坐船渡河,不用等到一年一度的七月
七日,方能相會。」殷素素道:「將船送給了牛郎,我和你要相會時,又坐甚麼船啊?」張
翠山微笑道:「天上地下,人間海底,咱倆都在一起。既然在一起,何必渡甚麼銀河?」殷
素素嫣然一笑,臉上更似開了一朵花,拿著張翠山的手,輕輕撫摸。

  兩人柔情蜜意,充塞胸臆,似有很多話要說,卻又覺得一句話也不必說。過了良久良
久,張翠山低下頭來,只見殷素素眼中淚光瑩然,臉有淒苦之色,訝道:「你想起了甚
麼?」殷素素低聲道:「在人間,在海底,我或許能和你在一起。但將來我二人死了,你會
上天,我……我……卻要入地獄。」張翠山道:「胡說八道。」

  殷素素歎了一口氣道:「我知道的,我這一生做的惡事太多,胡亂殺的人不計其數。」
張翠山一驚,隱隱覺得她心狠手辣,實非自己的佳偶,可是一來傾心已深,二來在這九死一
生的大海洋中,又怎能計及日後之事?安慰她道:「以後你改過向善,多積功德,常言道:
知過能改,善莫大焉。」殷素素默然,過了一會,忽然輕輕唱起歌來,唱的是一曲《山坡
羊》:「他與咱,咱與他,兩下裡多牽掛。冤家,怎能夠成就了姻緣,就死在閻王殿前,由
他把那杵來舂,鋸來解,把磨來挨,放在油鍋裡去炸。唉呀由他!只見那活人受罪,哪曾見
過死鬼帶枷?唉呀由他!火燒眉毛,且顧眼下。火燒眉毛,且顧眼下。」猛聽得謝遜在艙中
大聲喝彩:「好曲子,好曲子,殷姑娘,你比這個假仁假義的張相公,可合我心意得多
了。」殷素素道:「我和你都是惡人,將來都沒好下場。」張翠山低聲道:「倘若你沒好下
場,我也跟你一起沒好下場。」殷素素驚喜交集,只叫得一聲:「五哥!」再也說不下去
了。次日天剛黎明,謝遜用狼牙棒在船邊打死了一條十來斤的大魚。狼牙棒上生有鉤刺,用
以打魚,倒也甚是方便。三人餓了兩日。雖然生魚甚腥,卻也吃得津津有味。船上沒了清
水,擠出魚肉中的汁液,勉強也可解渴。

  海流一直向北,帶著船隻日夜不停的北駛。夜晚北極星總是在船頭之前閃爍,太陽總是
在右舷方升起,在左舷方落下,連續十餘日,船行始終不變。

  氣候卻一天天的寒冷起來,謝遜和張翠山內功深湛,還可抵受得住,殷素素卻一天比一
天憔悴。張謝二人都將外衣脫下來給她穿上了,仍然無濟於事。張翠山瞧著她強顏歡笑,奮
勇與寒風相抗,心中說不出的難受,眼看座船再北行數日,殷素素非凍死不可。哪知天無絕
人之路,一日這船突然駛入了大群海豹之中。謝遜用狼牙棒擊死幾頭海豹,三人剝下海豹皮
披在身上,宛然是上佳的皮裘,還有海豹肉可吃,三人都大為歡暢。這天晚上,三人聚在船
梢上聊天。殷素素笑問:「世上最好的禽獸是甚麼東西?」三人齊聲笑道:「海豹!」便在
此時,只聽得丁冬、丁冬數聲,極是清脆動聽。三人一呆,謝遜臉色大變,說道:「浮
冰!」伸狼牙棒到海中去撩了幾下,果然碰到一些堅硬的碎冰。這一來,三人的心情立時也
如寒冰,都知道這船日夜不停的向北駛去,越北越冷,此刻海中出現小小碎冰,日後勢必滿
海是冰,座船一給凍住,移動不得,那便是三人畢命之時了。張翠山道:「《莊子·逍遙
游》篇有句話說:『窮發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咱們定是到了天池中啦。」謝遜道:
「這不是天池,是冥海。冥海者,死海也。」張翠山與殷素素相對苦笑。這一晚三人只是聽
著丁冬、丁冬,冰塊互相撞擊的聲音,一夜不寐。

  次日上午,海上冰塊已有碗口大小,撞在船上,拍拍作響。謝遜苦笑道:「我癡心妄
想,要研究這屠龍寶刀中所藏的秘密,想不到來冰海,作冰人,當真是名副其實,作了你倆
位的冰人。」殷素素臉上一紅,伸手去握住了張翠山的手。謝遜提起屠龍刀,恨恨的道:
「還是讓你到龍宮中去,屠你媽的龍去罷!」揚手便要將刀投入大海,但甫要脫手之際,歎
了口長氣,終於又把寶刀放入船艙。

  再向北行了四天,海面浮冰或如桌面,或如小屋,三人已知定然無倖,索性不再想生死
之事。當晚睡到半夜,忽聽得轟的一聲巨響,船身劇烈震動。

  謝遜叫道:「好得很,妙得很!撞上冰山啦!」張翠山和殷素素相視苦笑,隨即張臂摟
在一起,只覺腳底下冰冷的海水漸漸浸上小腿,顯是船底已破。只聽得謝遜叫道:「跳上冰
山去,多活一天半日也是好的。賊老天要我早死,老子偏偏跟他作對。」

  張殷二人躍到船頭,眼前銀光閃爍,一座大冰山在月光下發出青紫色的光芒,顯得又是
奇麗,又是可怖。謝遜已站在冰山之側的一塊稜角上,伸出狼牙棒相接。殷素素伸手在狼牙
棒上一搭,和張翠山一齊躍上冰山。

  船底撞破的洞孔甚大,只一頓飯時分便已沉得無影無蹤。謝遜將兩塊海豹皮墊在冰山之
上,三人並肩坐下。這座冰山有陸地上一個小山丘大小,一眼望去,橫廣二十餘丈,縱長八
九丈,比原來的座船寬敞得多了,謝遜仰天清嘯,說道:「在船上氣悶得緊,正好在這裡舒
舒筋骨。」站起來在冰山上走來走去,竟有悠然自得之意。冰山上雖然滑溜,但謝遜足步沉
穩,便如在平地上行走一般。

  冰山順著風勢水流,仍是不停向北飄流。謝遜笑道:「賊老天送了一艘大船給咱們,迎
接咱們去會一會北極仙翁。」殷素素似乎只須情郎在旁,便已心滿意足,就是天塌下來也全
不縈懷。三人之中,只張翠山皺起了眉頭,為這眼前的厄運發愁。冰山又向北飄浮了七八
日。白天銀冰反射陽光,炙得三人皮膚也焦了,眼目更是紅腫發痛。於是三人每到白天,便
以海豹皮蒙頭而睡,到晚上才起身捕魚,獵取海豹。說也奇怪,越是北行,白天越長,到後
來每天幾乎有十一個時辰是白日,黑夜卻是一晃即過。

  張翠山和殷素素身子疲睏,面目憔悴,謝遜卻神情日漸反常,眼睛中射出異樣光芒,常
自指手劃腳的對天咒罵,胸中怨毒,竟自不可抑制。一日晚間,張翠山正擁著海豹皮倚冰而
臥,睡夢中忽聽得殷素素大聲尖叫:「放開我,放開我。」張翠山急躍而起,在冰山的閃光
之下,只見謝遜雙手抱住了殷素素肩頭,口中荷荷而呼,發聲有似野獸。張翠山這幾日看到
謝遜的神情古怪,早便在暗暗擔心,卻沒想到他竟會去侵犯殷素素,不禁驚怒交集,縱身上
前,喝道:「快放手!」

  謝遜陰森森的道:「你這奸賊,你殺了我妻子,好,我今日扼死你妻子,也叫你孤孤單
單的活在這世上。」說著左手*張翠山驚道:「我不是你的仇人,沒殺你的妻子。謝前輩,
你清醒些。我是張翠山,武當派的張翠山,不是你的仇人。」

  謝遜一呆,叫道:「這女人是誰?是不是你的老婆?」張翠山見他緊緊抓住殷素素,心
中大急,說道:「她是殷姑娘,謝前輩,她不是你仇人的妻子。」

  謝遜狂叫:「管她是誰。我妻子給人害死了,我母親給人害死了,我要殺死天下的女
人!」說著左手使勁,殷素素登時呼吸艱難,一聲也叫不出了。

  張翠山見謝遜突然發瘋,已屬無可理喻,當下氣凝右臂,奮力揮掌往他後心拍去。謝遜
左掌回過,還了一掌。張翠山身子一晃,冰山上太過滑溜,登時一交滑倒。謝遜飛起右足,
便往他腰間踢去。張翠山變招也快,手一撐,躍起身來,伸指便點他膝蓋裡穴道。謝遜不等
這一腳的招式使老,半途縮回,右掌往他頭頂拍落。殷素素斜轉身子,左手倏出,往謝遜頭
頂斬落。謝遜毫不理會,只是使足掌力,向張翠山腦門拍去。張翠山雙掌翻起,接了他這一
掌,霎時之間,胸口塞悶,一口真氣幾乎提不上來。殷素素這一下斬中在謝遜的後頸,只感
又韌又硬,登時彈將出來,掌緣反而隱隱生疼。但見謝遜雙目血紅,如要噴出火來,一隻大
手又向自己喉頭*一片奇異莫可名狀的光彩,無數奇麗絕倫的光色,在黑暗中忽伸忽縮,大
片橙黃之中夾著絲絲淡紫,忽而紫色愈深愈長,紫色之中,迸射出一條條金光、藍光、綠
光、紅光。謝遜一驚之下,「咦」的一聲驚呼,鬆手放開了殷素素。張翠山也覺得手掌上的
壓力陡然減輕。謝遜背負雙手,走到冰山北側,凝目望著這片變幻的光彩。原來他三人順水
飄流,此時已近北極,這片光彩,便是北極奇特的北極光了。中國之人,當時從來無人得
見。張翠山挽住殷素素,兩人心中兀自怦怦亂跳。這一晚謝遜凝望北極奇光,不再有何動
靜。次晨光彩漸隱,謝遜也已清醒,不知是否忘記了昨晚自己曾經發狂,言語舉止,甚是溫
文。張翠山與殷素素均想:「他父母妻子都是給人害死的,也難怪他傷心。卻不知他仇人是
誰?」生怕引動他瘋病再發,自是不敢提及一字。如此過了數日,冰山不住北去。謝遜對老
天爺的咒罵又漸漸狂暴起來,偶然之間,眼光中又閃耀出野獸般的神色。張翠山和殷素素雖
然互相不提,但兩人均暗自戒備,生怕他又突然間狂性大發。這一天血紅的太陽停在西邊海
面,良久良久,始終不沉下海去。謝遜突然躍起,指著太陽大聲罵道:「連你太陽也來欺侮
我,賊太陽,鬼太陽,我若是有張硬弓,一枝長箭,嘿嘿,一箭射你個對穿。」突然伸手在
冰上一擊,拍下拳頭大的一塊冰,用力向太陽擲了過去。冰塊遠遠飛出二十來丈,落入海
中。張翠山和殷素素心下駭然,均想:「這人好大的膂力,倘若是我,只怕一半的路程也擲
不到。」

  謝遜擲了一塊,又是一塊,直擲到七十餘塊,勁力始終不衰,他見擲來擲去,跟太陽總
是不知相距多遠,暴跳如雷,伸足在冰山上亂踢,只踢得冰屑紛飛。殷素素勸道:「謝前
輩,你歇歇罷,別理會這鬼太陽了。」謝遜回過頭來,眼中全是血絲,呆呆的望著她。殷素
素暗自心驚,勉強微微一笑。謝遜突然大叫一聲,跳上來一把將她抱住,叫道:「擠死你!
擠死你!你為甚麼殺死我媽媽,殺死我的孩兒?」殷素素身上猶似套上了一個鐵箍,而這鐵
箍還在不斷收緊。張翠山忙伸手去扳謝遜手臂,卻哪裡扳得動分毫?眼看殷素素舌頭伸出,
立時便要斷氣,只得呼的一掌,擊在他背心正中的「神道穴」上。哪知這一拳擊下,如中鐵
石,謝遜如野獸般呵呵而吼,雙臂卻抱得更加緊了。張翠山叫道:「你再不放手,我用兵刃
了!」但見他毫不理會,當即抽出判官筆,在他手臂彎「小海穴」中重重一點。謝遜倏地回
過右手,搶過判官筆,遠遠擲入了海中。

  殷素素但覺箍在身上的鐵臂微鬆,忙矮身脫出了他的懷抱。謝遜左掌斜削,逕擊張翠山
項頸,右手卻往殷素素肩頭抓去。嗤的一響,殷素素裹在身上的海豹皮被他五指硬生生的扯
下一塊。張翠山知道自己若是閃避,殷素素非再給他擒住不可,當下使一招綿掌中的「自在
飛花」,想要卸去他的掌力,豈知手掌和他掌緣微微一沾,登時感到一股極大的粘力,再也
解脫不開,只得鼓起內勁,與之相抗。

  謝遜一掌制住張翠山之後,拖著他的身子,逕自向殷素素撲去。殷素素縱身躍開,她雙
足尚未落地,謝遜在冰上一踢,七八粒小冰塊激飛而至,都打在她右腿之上。殷素素叫聲:
「啊喲!」橫身摔倒。謝遜突然發出掌力,將張翠山彈出數丈。這一下彈力極其強勁,張翠
山落下時已在冰山上的邊緣,冰上甚是滑溜,他右足稍稍一沾,撲通一聲,摔入了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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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誰送冰舸來仙鄉

  張翠山左手銀鉤揮出,鉤住了冰山,借勢躍回,心想殷素素勢必又落入謝遜掌中,不料
冷冷的月光之下,但見謝遜雙手按住眼睛,發出痛苦之聲,殷素素卻躺在冰上。張翠山急忙
縱上扶起。殷素素低聲道:「我……我打中了他眼睛……」一句話沒說完,謝遜虎吼一聲,
撲了過來。張翠山抱住殷素素打了幾個滾,迅即避開,但聽得砰彭、砰彭幾聲響亮,謝遜揮
舞狼牙棒猛力打擊冰山。他隨即拋下狼牙棒,雙手捧起一大塊百餘斤重的冰塊,側頭聽了聽
聲音,向張殷二人擲來。殷素素待要躍起躲閃,張翠山一按她背心,兩人都藏身在冰山的凹
處,大氣也不敢透一聲。但見謝遜擲出冰塊後,一動也不動,顯是在找尋二人藏身之所。張
翠山見他雙目中各流出一縷鮮血,知道殷素素在危急之中終於射出了銀針,而謝遜在神智昏
迷下竟爾沒有提防,雙目中針,成了盲人。但他聽覺自仍十分靈敏,只要稍有聲息,給他撲
了過來,後果難以設想,幸好海上既有浪濤,海風又響,再夾著冰塊相互撞擊的叮叮噹噹之
聲,將兩人的呼吸都淹沒了,否則決計逃不脫他的毒手。

  謝遜聽了半晌,在風濤冰撞的巨聲中始終查不到兩人所在,但覺雙目劇痛,眼前是一片
無邊無際的黑暗,狂怒之中又加上驚懼,驀地大叫一聲,在冰山上一陣亂拍亂擊,抓起冰塊
四下亂擲,只聽得砰砰之聲,響不絕耳。張翠山和殷素素相互摟住,都已嚇得面無人色,無
數大冰塊在頭頂呼呼飛過,只須碰到一塊,便即喪命。

  謝遜這一陣亂跳亂擲,約莫有小半個時辰,張翠山二人卻如是挨了幾年一般。謝遜擲冰
無效,忽然住手停擲,說道:「張相公,殷姑娘,適才我一時糊塗,狂性發作,以致多有冒
犯,二位不要見怪。」這幾句話說得謙和有禮,回復了平時的神態。他說過之後,坐在冰
上,靜待二人答話。張翠山和殷素素當此情境,哪敢貿然接口?謝遜說了幾遍,聽二人始終
不答,站起身來,歎了口氣,說道:「兩位既不肯見諒,那也無法。」說著深深吸了口氣。
張翠山猛地驚覺,當日他在王盤山島上縱聲長嘯,震倒眾人,發嘯之前也是這麼深深的吸一
口氣。他雙眼雖盲,嘯聲摧敵卻絕無分別。這時危機霎時即臨,要撕下衣襟塞住耳朵,已然
遲了,當下不及細想,抱住殷素素便溜入了海中。

  殷素素尚未明白,謝遜嘯聲已發。張翠山抱著她急沉而下,寒冷徹骨的海水浸過頭頂,
也淹住了雙耳。張翠山左手扳住鉤在冰山上的銀鉤,右手摟住殷素素,除了他一隻左手之
外,兩人身子全部沒入水底,但仍是隱隱感到謝遜嘯聲的威力。冰山不停的向北移動,帶著
他二人在水底潛行。張翠山暗自慶幸,倘若適才失去的不是鐵筆而是銀鉤,就算逃得過他的
嘯聲,也必在大海之中淹死了。

  過了良久,二人伸嘴探出海面,換一口氣,雙耳卻仍浸在水中,直換了六七口氣,謝遜
的嘯聲方止。他這番長嘯,消耗內力甚巨,一時也感疲憊,顧不得來察看殷張二人的死活,
坐在冰塊上暗自調勻內息。張翠山打個手勢,兩人悄悄爬上冰山,從海豹皮上扯下絨毛,緊
緊塞在耳中,總算暫且逃過了劫難。可是跟他共處冰山,只要發出半點聲息,立時便有大禍
臨頭。兩人愁顏相對,眼望西天,血紅的夕陽仍未落入海面。兩人不知地近北極,天時大
變,這些地方半年中白日不盡,另外半年卻是長夜漫漫,但覺種種怪異,宛若到了世界的盡
頭。殷素素全身濕透,奇寒攻心,忍不住打戰,牙關相擊輕輕的得得幾聲,謝遜已然聽得。
他縱聲大吼,提起狼牙棒直擊下來。張殷二人早有防備,急忙躍開閃避,但聽得砰的一聲,
一棒打上冰山,擊下七八塊巨大冰塊,飛入海中,這一擊少說也有六七百斤力道。二人相顧
駭然,但見謝遜舞動狼牙棒,閃起銀光千道,直逼過來。他這狼牙棒棒身本有一丈多長,這
一舞動,威力及於四五丈遠近,二人縱躍再快,也決計逃避不掉,只有不住的向後倒退,退
得幾下,已到了冰山邊緣。殷素素驚叫:「啊喲!」張翠山拉著她的手臂,雙足使勁,躍向
海中。

  他二人身在半空,只聽得砰彭猛響,冰屑濺擊到背上,隱隱生痛。張翠山跳出時已看
准一塊桌面大的冰塊,左手銀鉤揮出,搭了上去。謝遜聽得二人落海的聲音,用狼牙棒敲下
冰塊,不住擲來。但他雙目已盲,張殷二人在海中又繼續飄動,第一塊落空,此後再也投擲
不中了。冰山浮在海面上的只是全山的極小部分,水底下尚隱有巨大冰體,但張殷二人附身
其上的冰塊卻是謝遜從冰山上所擊下,還不到大冰山千份中的一份,因此在水流中漂浮甚
速,和謝遜所處的冰山越離越遠,到得天將黑時,回頭遙望,謝遜的身子已成了一個個黑
點,那大冰山卻兀自閃閃發光。二人攀著這一塊冰塊,只是幸得不沉而已,但身子浸在海水
之中,如何能支持長久?幸好一路向北,不久便又有一座小小冰山出現,兩人待得鄰近,攀
了上去。張翠山道:「若說是天無絕人之路,偏又叫咱們吃這許多苦。你身子怎樣?」殷素
素道:「可惜沒來得及帶些海豹肉來。你沒受傷罷?」兩人自管自你言我語,卻不知對方說
些甚麼,一怔之下,忙從耳中取出海豹絨毛,原來兩人顧得逃命,渾忘了耳中塞有物事。兩
人得脫大難,心中柔情更是激增。張翠山道:「素素,咱倆便是死在這冰山之上,也就永不
分離的了。」殷素素道:「五哥,我有句話問你,你可不許騙我。倘若咱們是在陸地上,沒
經過這一切危難,倘若我也是這般一心一意要嫁給你,你也仍然要我麼?」張翠山呆了呆,
伸手搔搔頭皮,道:「我想咱們不會好得這麼快,而且,而且……一定會有很多阻礙波折,
咱們的門派不同……」殷素素歎了口氣,說道:「我也這麼想。因此那日你第一次和謝遜比
拚掌力,我幾乎想發射銀針助你,卻始終沒出手。」張翠山奇道:「是啊,那為甚麼?我總
當你在黑暗中瞧不清楚,生怕誤傷了我。」殷素素低聲道:「不是的。假如那時我傷了他,
咱二人逃回陸地,你便不願跟我在一起了。」張翠山胸口一熱,叫道:「素素!」

  殷素素道:「或許你心中會怪我,但那時我只盼跟你在一起,去一個沒人的荒島,長相
聚會。謝遜逼咱二人同行,那正合我的心意。」張翠山想不到她對自己相愛竟如是之深,心
中感激,柔聲道:「我決不怪你,反而多謝你對我這麼好。」殷素素偎依在他懷中,仰起了
臉,望著他的眼睛,說道:「老天爺送我到這寒冰地獄中來,我是一點也不怨,只有歡喜。
我只盼這冰山不要回南,嗯,倘若有朝一日咱們終於能回去中原,你師父定會憎厭我,我爹
爹說不定要殺你……」張翠山道:「你爹爹?」殷素素道:「我爹爹白眉鷹王殷天正,便是
天鷹教創教的教主。」張翠山道:「啊,原來如此。不要緊,我說過跟你在一起。你爹爹再
凶,也不能殺了他的親女婿啊。」殷素素雙眼發光,臉上起了一層紅暈,道:「你這話可是
真心?」張翠山道:「我倆此刻便結為夫婦。」

  當下兩人一起在冰山之上跪下。張翠山朗聲道:「皇天在上,弟子張翠山今日和殷素素
結為夫婦,禍福與共,始終不負。」殷素素虔心禱祝:「老天爺保佑,願我二人生生世世,
永為夫婦。」她頓了一頓,又道:「日後若得重回中原,小女子洗心革面,痛改前非,隨我
夫君行善,決不敢再殺一人。若違此誓,天人共棄。」張翠山大喜,沒想到她竟會發此誓
言,當即伸臂抱住了她。兩人雖被海水浸得全身皆濕,但心中暖烘烘的如沐春風。

  過了良久,兩人才想起一日沒有飲食。張翠山提銀鉤守在冰山邊緣,見有游魚游上水
面,一鉤而上。這一帶的海魚為抗寒冷,特別的肉厚多脂,雖生食甚腥,但吃了大增力氣。
兩人在這冰山之上,明知回歸無望,倒也無憂無慮。其時白日極長而黑夜奇短,大反尋常,
已無法計算日子,也不知太陽在海面中已升沉幾回。

  一日,殷素素忽見到正北方一縷黑煙沖天而起,登時嚇得臉都白了,叫道:「五哥!」
伸手指著黑煙。張翠山又驚又喜,叫道:「難道這地方竟有人煙?」

  這黑煙雖然望見,其實相距甚遠,冰山整整飄了一日,仍未飄近,但黑煙越來越高,到
後來竟隱隱見煙中夾有火光。殷素素問道:「那是甚麼?」張翠山搖頭不答。殷素素顫聲
道:「咱倆的日子到頭啦!這……這是地獄門。」張翠山心中也早已大為吃驚,安慰她道:
「說不定那邊住得有人,正在放火燒山。」殷素素道:「燒山的火頭哪有這麼高?」張翠山
歎了口氣道:「既然到了這古怪地方,一切只有聽從老天爺安排。老天爺既不讓咱倆凍死,
卻要咱倆在大火中燒死,那也只得由他喜歡。」

  說也奇怪,兩人處身其上的冰山,果是對準了那個大火柱緩緩飄去。當時張殷二人不明
其中之理,只道冥冥中自有安排,是禍是福,一切是命該如此。卻不知那火柱乃北極附近的
一座活火山,火焰噴射,燒得山旁海水暖了。熱水南流,自然吸引南邊的冰水過去補充,因
此帶著那冰山漸漸移近。這冰山又飄了一日一夜,終於到了火山腳下,但見那火柱周圍一片
青綠,竟是一個極大的島嶼。島嶼西部都是尖石嶙峋的山峰,奇形怪樣,莫可名狀。張翠山
走遍了大半個中原,從未見過。他二人從未見過火山,自不知這些山峰均是火山的熔漿千萬
年來堆積而成。島東卻是一片望不到盡頭的平野,乃火山灰逐年傾入海中而成。該處雖然地
近北極,但因火山萬年不滅,島上氣候便和長白山、黑龍江一帶相似,高山處玄冰白雪,平
野上卻極目青綠,蒼松翠柏,高大異常,更有諸般奇花異樹,皆為中土所無。

  殷素素望了半晌,突然躍起,雙手抱住了張翠山的脖子叫道:「五哥,咱倆是到了仙山
啦!」張翠山心中也是喜樂充盈,迷迷糊糊的說不出話來。但見平野上一群梅花鹿正在低頭
吃草,極目四望,除了那火山有些駭人之外,周圍一片平靜,絕無可怖之處。但冰山飄到島
旁,被暖水一沖,又向外飄浮。殷素素急叫:「糟糕,糟糕!仙人島又去不了啦!」張翠山
眼見情勢不妙,倘若不上此島,這冰山再向別處飄流,不知何時方休?情急中鉤掌齊施,吧
吧吧一陣響,打下一大塊冰來。兩人張手抱住,撲通一聲,跳入了海中,手腳划動,終於爬
上了陸地。那群梅花鹿見有人來,睜著圓圓的眼珠相望,顯得十分好奇,卻殊無驚怕之意。
殷素素慢慢走近,伸手在一頭梅花鹿的背上撫摸了幾下,說道:「要是再有幾隻仙鶴,我說
這便是南極仙境了。」突然間足下一晃,倒在地上。張翠山驚叫:「素素!」搶過去欲扶
時,腳下也是一個踉蹌,站立不穩。只聽得隆隆聲響,地面搖動,卻是火山又在噴火。兩人
在大海中飄浮了數十日,波浪起伏,晝夜不休,這時到了陸地,腳下反而虛浮,突然地面一
動,竟致同時摔倒。兩人一驚之下,見別無異狀,這才嘻嘻哈哈的站了起來。當日疲累已
極,兩人便在這平原之上,大睡了四個多時辰。醒來時太陽仍未下山,張翠山道:「咱們四
下裡瞧瞧,且看有無人居,有無毒蟲猛獸。」殷素素道:「你只須瞧這群梅花鹿如此馴善,
這仙人島上定是太平得緊。」張翠山笑道:「但願如此。可是咱們也得去拜謁一下仙人
啊。」殷素素當身在冰山之時,仍是盡量保持容顏修飾,衣衫整齊,這時到了島上,更細心
的整理一下衣衫,又替張翠山理了理頭髮,這才出發尋幽探勝。她手提長劍。張翠山失了鐵
筆,折了一根堅硬的樹枝代替。兩人展開輕身功夫,自南至北的快跑了十來里路,此時竟有
大片土地可供奔馳,實是說不出的快活。沿途所見,除了低丘高樹之外,儘是青草奇花。草
叢之中,偶而驚起一些叫不出名目的大鳥小獸,看來也皆無害於人。兩人轉過一大片樹林,
只見西北角上一座石山,山腳下露出一個石洞。殷素素叫道:「這地方妙得緊啊!」搶先奔
了過去。張翠山道:「小心!」一言未畢,只聽得呵的一聲,眼前白影閃動,洞中衝出一頭
大白熊來。

  那熊毛長身巨,竟和大牯牛相似。殷素素猛吃一驚,急忙躍後。白熊人立起來,提起巨
掌,便往殷素素頭頂拍落。殷素素彎過長劍,往白熊肩頭削去,可是她在海上飄流久了,身
子虛弱,出手無力,這一劍雖削中了熊肩,卻只輕傷皮肉,待得第二招回劍掠去,白熊縱身
撲上,啪的一響,已將長劍打落在地。張翠山急叫:「素素退開!」躍上去用樹幹橫掃,正
打在白熊左前足的膝蓋之處。但聽得喀喇一響,樹幹折為兩截,白熊的左足卻也折斷了。白
熊受此重傷,只痛得大聲吼叫,聲震山谷,猛向張翠山撲將過來。

  張翠山雙足一點,使出「梯雲縱」輕功,縱起丈餘,使一招「爭」字訣中的一下直鉤,
將銀鉤在半空中疾揮下來,正中白熊的太陽穴。這一招勁力甚大,銀鉤鉤入數寸。那白熊驚
天動地般大吼一聲,拖得張翠山銀鉤脫手,在地下翻了幾個轉身,仰天而斃。殷素素拍手笑
道:「好輕功,好鉤法!」一言甫畢,猛聽得張翠山叫道:「快跳過來!」殷素素聽他呼聲
中頗有驚惶之意,不暇詢問,向前一竄,直撲到他懷裡,回過頭來,不禁「啊」的一聲驚
呼。原來她身後又站著一頭大白熊,張牙舞爪,猙獰可怖。張翠山手中沒了兵刃,忙拉了殷
素素躍上一株大松樹。那白熊在樹下團團轉動,不時仰頭吼叫。張翠山折下了一根松枝,對
准白熊的右眼甩了下去,波的一聲輕響,樹枝入眼。那熊痛得大叫,便欲撲上樹來。張翠山
從殷素素手中接過長劍,對準熊頭,運勁摔將下去。噗的一聲,長劍沒入了大半,那熊慢慢
軟倒,死在樹下。張翠山道:「不知洞中還有熊沒有。」撿起幾塊石頭投進洞內,過了一
會,不見動靜,於是當先進洞。殷素素緊跟在後。但見山洞極是寬敞,有八九丈縱深,中間
透入一線天光,宛似天窗一般。洞中有不少白熊殘餘食物,魚肉魚骨,甚是腥臭。殷素素掩
鼻道:「此間好卻是好,便是太臭。」張翠山道:「只須日日打掃洗刷,過得十天半月,便
不臭了。」

  殷素素想起從此要和他在這島上長相廝守,歲月無盡,以迄老死,心中又是歡喜,又是
淒涼。

  張翠山出洞來折下樹枝,紮成一把大掃帚,將洞中穢物清掃出去。殷素素也幫著收拾。
待得打掃乾淨,穢氣仍是不除。殷素素道:「附近若有溪水沖洗一番便好了。海水雖多,可
惜沒盛水的提桶。」張翠山道:「我有法子。」到山陰寒冷之處搬了幾塊大冰,放在洞中的
高巖上。殷素素拍掌叫道:「好主意!」冰塊慢慢融化成水,流出洞去,便似以水沖洗一
般,只是十分緩慢而已。張翠山在洞中清洗。殷素素用長劍剝切兩頭白熊,割成條塊。當地
雖有火山,但究在極北,仍是十分寒冷,熊肉旁放以冰塊,看來累月不腐。殷素素歎道:
「人心苦不足,既得隴,又望蜀,咱們若有火種,燒烤一隻熊掌吃吃,那可有多美。」又
道:「只怕洞中的冰塊老是不融,沖不去腥臭。」張翠山望著火山口噴出來的火焰,道:
「火是有的,就可惜火太大了,慢慢想個法兒,總能取它過來。」

  當晚兩人飽餐一頓熊腦,便在樹上安睡。睡夢中仍如身處大海中的冰山之上,隨著波浪
起伏顛簸,其實卻是風動樹枝。次日殷素素還沒睜開眼來,便說:「好香,好香!」翻身下
樹,但覺陣陣清香,從樹下一大叢不知名的花朵上傳出。殷素素喜道:「洞前有這許多香
花,那可真妙極了。」張翠山道:「素素,你且慢高興,有一件事跟你說。」殷素素見他臉
色鄭重,不禁一怔,道:「甚麼?」張翠山道:「我想出了取火的法子。」殷素素笑道:
「啊,你這壞蛋,我還道是甚麼不好的事呢。甚麼法子?快說,快說!」張翠山道:「火山
口火焰太大,無法走近,只怕走到數十丈外,人已烤焦了。咱們用樹皮搓一條長繩,曬得干
了,然後……」殷素素拍手道:「好法子!好法子!然後繩上縛一塊石子,向火山口拋去,
火焰燒著繩子,便引了下來。」兩人生食已久,急欲得火,當下說做便做,以整整兩天時
光,搓了一條百餘丈長的繩子,又曬了一天,第四天便向火山口進發。那火山口望去不遠,
走起來卻有四十餘里。兩人越走越熱,先脫去海豹皮的皮裘,到後來只穿單衫也有些頂受不
住,又行里許,兩人口乾舌燥,遍身大汗,但見身旁已無一株樹木花草,只餘光禿禿、黃焦
焦的岩石。

  張翠山肩上負著長繩,瞥眼見殷素素幾根長髮的發腳因受熱而鬈曲起來,心下憐惜,說
道:「你在這裡等我,待我獨自上去罷。」殷素素嗔道:「你再說這些話,我可從此不理你
啦。最多咱們一輩子沒火種,一輩子吃生肉,又有甚麼大不了的?」張翠山微微一笑。

  又走里許,兩人都已氣喘如牛。張翠山雖然內功精湛,也已給蒸得金星亂冒,頭腦中嗡
嗡作聲,說道:「好,咱們便在這裡將繩子擲了上去,若是接不上火種,那就……那
就……」殷素素笑道:「那就是老天爺叫咱倆做一對茹毛飲血的野人夫妻……」說到這裡,
身子一晃,險些暈倒,忙抓住張翠山的肩頭,這才站穩。張翠山從地下撿起一塊石子,縛在
長繩一端,提氣向前奔出數丈,喝一聲:「去!」使力擲了出去。

  但見石去如矢,將那繩子拉得筆直,遠遠的落了下去。可是十餘丈外雖比張殷二人立足
處又熱了些,仍是距火山口極遠,未必便能點燃繩端。兩人等了良久,只熱得眼中如要爆出
火來,那長繩卻是連青煙也沒冒出半點。張翠山歎了口氣,說道:「古人鑽木取火,擊石取
火,都是有的,咱們回去慢慢再試罷!這個擲繩取火的法子可不管用。」

  殷素素道:「這法子雖然不行。但繩子已烤得乾透。咱們找幾塊火石,用劍來打火試
試。」張翠山道:「也說得是。」拉回長繩,解鬆繩頭,劈成細絲。火山附近遍地燧石,拾
過一塊燧石,平劍擊打,登時爆出幾星火花,飛上了繩絲,試到十來次時,終於點著了火。

  兩人喜得相擁大叫。那烤焦的長繩便是現成的火炬,兩人各持一根火炬,喜氣洋洋的回
到熊洞。殷素素堆積柴草,生起火來。既有火種,一切全好辦了,融冰成水,烤肉為炙。兩
人自船破以來,從未吃過一頓熱食,這時第一口咬到脂香四溢的熊肉時,真是險些連自己的
舌頭也吞下肚去了。當晚熊洞之中,花香流動,火光映壁。兩人結成夫妻以來,至此方始有
洞房春暖之樂。

  次日清晨,張翠山走出洞來,抬頭遠眺,正自心曠神怡,驀地裡見遠處海邊岩石之上,
站著一個高大的人影。這人卻不是謝遜是誰?張翠山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實指望和殷素
素經歷一番大難之後,在島上便此安居,哪知又闖來了這個魔頭。霎時之間,他便如變成了
石像,呆立不敢稍動。但見謝遜腳步蹣跚,搖搖晃晃的向內陸走來。顯是他眼瞎之後,無法
捕魚獵豹,直餓到如今。他走出數丈,腳下一個踉蹌,向前摔倒,直挺挺的伏在地下。

  張翠山返身入洞,殷素素嬌聲道:「五哥……你……」但見他臉色鄭重,話到口邊又忍
住了。張翠山道:「那姓謝的也來啦!」殷素素嚇了一跳,低聲道:「他瞧見你了嗎?」隨
即想起謝遜眼睛已瞎,驚惶之意稍減,說道:「咱們兩個亮眼之人,難道對付不了一個瞎
子?」張翠山點了點頭,道:「他餓得暈了過去啦。」殷素素道:「瞧瞧去!」從衣袖上撕
下四根布條,在張翠山耳中塞了兩條,自己耳中塞了兩條,右手提了長劍,左手扣了幾枚銀
針,一同走出洞去。

  兩人走到離謝遜七八丈處,張翠山朗聲道:「謝前輩,可要吃些食物?」謝遜陡然間聽
到人聲,臉上露出驚喜之色,但隨即辨出是張翠山的聲音,臉上又罩了一層陰影,隔了良
久,才點了點頭。張翠山回洞拿了一大塊昨晚吃剩下來的熟熊肉,遠遠擲去,說道:「請接
著。」謝遜撐起身子,聽風辨物,伸手抓住,慢慢的咬了一口。

  張翠山見他生龍活虎般的一條大漢,竟給飢餓折磨得如此衰弱,不禁油然而起憐憫之
情。殷素素心中卻是另一個念頭:「五哥也忒煞濫好人,讓他餓死了,豈不手腳乾淨?這番
救活了他,日後只怕麻煩無窮,說不定我兩人的性命還得送在他的手下。」但想自己立過重
誓,決意跟著張翠山做好人,心中雖起不必救人之念,卻不說出口來。

  謝遜吃了半塊熊肉,伏在地下呼呼睡去。張翠山在他身旁升了一個火堆。

  謝遜直睡了一個多時辰這才轉醒,問道:「這是甚麼地方?」張殷二人守在他身旁,見
他坐起開口,便各取出塞在右耳中的布條,以便聽他說些甚麼,但兩人的右手都離耳畔不過
數寸,只要一見情勢不對,立即伸手塞耳,左耳中的布條卻不取出。張翠山道:「這是極北
之處一個無人荒島。」謝遜「嗯」了一聲,霎時之間,心中興起了數不盡的念頭,呆了半
晌,說道:「如此說來,咱們是回不去了!」張翠山道:「那得瞧老天爺的意旨了。」謝遜
破口罵道:「甚麼老天爺,狗天、賊天、強盜老天!」摸索著坐在一塊石上,又咬起熊肉
來,問道:「你們要拿我怎樣?」

  張翠山望著殷素素,等她說話。殷素素卻打個手勢,意思說一切聽憑你的主意。張翠山
微一沉吟,朗聲道:「謝前輩,我夫妻倆……」謝遜點頭道:「嗯,成了夫妻啦。」殷素素
臉上一紅,卻頗有得意之色,說道:「那也可說是你做的媒人,須得多謝你撮成。」謝遜哼
了一聲,道:「你夫妻倆怎麼樣?」張翠山道:「我們射瞎了你的眼睛,自是萬分過意不
去,不過事已如此,千言萬語的致歉也是無用。既是天意要讓咱們共處孤島,說不定這一輩
子再也難回中土,我二人便好好的奉養你一輩子。」謝遜點了點頭,歎道:「那也只得如
此。」張翠山道:「我夫妻倆情深意重,同生共死,前輩倘若狂病再發,害了我夫妻任誰一
人,另一人決然不能獨活。」謝遜道:「你要跟我說,你兩人倘若死了,我瞎了眼睛,在這
荒島上也就活不成?」張翠山道:「正是!」謝遜道:「既然如此,你們左耳之中何必再塞
著布片?」

  張翠山和殷素素相視而笑,將左耳中的布條也都取了出來,心下卻均駭然:「此人眼睛
雖瞎,耳音之靈,幾乎到了能以耳代目的地步,再加上聰明機智,料事如神。倘若不是在此
事事希奇古怪的極北島上,他未必須靠我二人供養。」張翠山請謝遜為這荒島取個名字。謝
遜道:「這島上既有萬載玄冰,又有終古不滅的火窟,便稱之為冰火島罷。」自此三人便在
冰火島上住了下來,倒也相安無事。離熊洞半里之處,另有一個較小的山洞。張殷二人將之
佈置成為一間居室,供謝遜居住。張殷夫婦捕魚打獵之餘,燒陶作碗,堆土為灶,諸般日用
物品,次第粗具。

  謝遜也從不和兩人囉唆,只是捧著那把屠龍寶刀,低頭冥思。張殷二人有時見他可憐,
勸他不必再苦思刀中秘密。謝遜道:「我豈不知便是尋到了刀中秘密,在這荒島之上又有何
用?只是無所事事,這日子卻又如何打發?」兩人聽他說得有理,也就不再相勸。忽忽數
月,有一日,夫婦倆攜手向島北漫遊,原來這島方圓極廣,延伸至北,不知盡頭,走出二十
餘裡,只見一片濃密的叢林,老樹參天,陰森森的遮天蔽日。張翠山有意進林一探,殷素素
膽怯起來,說道:「別要林中有甚麼古怪,咱們回去罷。」張翠山微覺奇怪,心想:「素素
向來好事,怎地近來卻懶洋洋地,甚麼事也提不起興致來?」想到此處,心中一驚,問道:
「你身子好嗎?可有甚麼不舒服?」殷素素突然間滿臉通紅,低聲道:「沒甚麼。」張翠山
見她神情奇特,連連追問。殷素素似笑非笑的道:「老天爺見咱們太過寂寞,再派一個人
來,要讓大夥兒熱鬧熱鬧。」張翠山一怔之下,大喜過望,叫道:「你有孩子啦?」殷素素
忙道:「小聲些,別讓人家聽見了。」說了這句話,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荒林寂
寂,哪裡還有第三個人在?天候嬗變,這時日漸短而夜漸長,到後來每日只有兩個多時辰是
白天,氣候也轉得極其寒冷。殷素素有了身孕後甚感疲懶,但一切烹飪、縫補等務,仍是勉
力而行。這一晚她十月懷胎將滿,熊洞中升了火,夫妻倆偎倚在一起閒談。殷素素道:「你
說咱們生個男孩呢還是女孩?」張翠山道:「女孩像你,男孩像我,男女都很好。」殷素素
道:「不,我喜歡是個男孩子。你先給他取定個名字罷!」張翠山道:「嗯。」隔了良久,
卻不言語。殷素素道:「這幾天你有甚麼心事?我瞧你心不在焉似的。」張翠山道:「沒甚
麼。想是要做爸爸了,歡喜得糊里糊塗啦!」他這幾句話本是玩笑之言,但眉間眼角,隱隱
帶有憂色。殷素素柔聲道:「五哥,你瞞著我,只有更增我的憂心。你瞧出甚麼事不對
了?」張翠山歎了口氣,道:「但願是我瞎疑心。我瞧謝前輩這幾天的神色有些不正。」殷
素素「啊」的一聲,道:「我也早見到了。他臉色越來越凶狠,似乎又要發狂。」張翠山點
了點頭,道:「想是他琢磨不出屠龍刀中的秘密,因此心中煩惱。」殷素素淚眼盈盈,說
道:「本來咱倆拚著跟他同歸於盡,那也沒甚麼。但是……但是……」

  張翠山摟著她肩膀,安慰道:「你說得不錯,咱們有了孩子,不能再跟他拚命。他好好
的便罷,要是行兇作惡,咱們只得將他殺了。諒他瞎著雙眼,終究奈何咱們不得。」殷素素
自從懷了孩子,不知怎的,突然變得仁善起來,從前做閨女時一口氣殺幾十個人也毫不在
意,這時便是殺一頭野獸也覺不忍。有一次張翠山捕了一頭母鹿,一頭小鹿直跟到熊洞中
來,殷素素定要他將母鹿放了,寧可大家吃些野果,挨過兩天。這時聽到張翠山說要殺了謝
遜,不禁身子一顫。她偎倚在張翠山懷裡,這麼微微一顫,張翠山登時便覺察了,向著她神
色溫柔的一笑,說道:「但願他不發狂。可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殷素素
道:「不錯,倘若他真的發起狂來,卻怎生制他?咱們給他食物時做些手腳,看能找到甚麼
毒物……不,不,他不一定會發狂的,說不定只是咱倆瞎疑心。」張翠山道:「我有個計
較。咱倆從明兒起,移到內洞去住,卻在外洞掘個深坑,上面鋪以皮毛軟泥。」殷素素道:
「這法子好卻是好,不過你每日要出外打獵,倘若他在外面行兇……」張翠山道:「我一人
容易逃走,只要見情勢不對,便往危崖峭壁上竄去。他瞎了雙眼,如何追得我上?」第二日
一早,張翠山便在外洞中挖掘深坑,只是沒鐵鏟鋤頭,只得撿些形狀合適的樹枝當作木扒,
實是事倍功半。好在他內力渾厚,辛苦了七天,已挖了三丈來深。眼見謝遜的神氣越來越不
對,時時拿著屠龍刀狂揮狂舞,張翠山加緊挖掘,預計挖到五丈深時,便在坑底周圍插上削
尖的木棒。這深坑底窄口廣,他不進來侵犯殷素素便罷,只要踏進熊洞,非摔落去不可,更
在坑邊堆了不少大石,只待他落入坑中,便投石砸打。這日午後,謝遜在熊洞外數丈處來回
徘徊。

  張翠山不敢動工,生怕他聽得聲響,起了疑心,但也不敢出外打獵,只是守在洞旁,
瞧著他的動靜。但聽得謝遜不住口的咒罵,從老天罵起,直罵到西方佛祖,東海觀音,天上
玉皇,地下閻羅,再自三皇五帝罵起,堯舜禹湯,秦皇唐宗,文則孔孟,武則關岳,不論哪
一個大聖賢大英雄,全給他罵了個狗血淋頭。謝遜胸中頗有才學,這一番咒罵,張翠山倒也
聽得甚有趣味。突然之間,謝遜罵起武林人物來,自華佗創設五禽之戲起,少林派達摩老
祖,岳武穆神拳散手,全給他罵得一文不值。可是他倒也非一味謾罵,於每家每派的缺點所
在卻也確有真知灼見,貶斥之際,往往一針見血。只聽他自唐而宋,逐步罵到了南宋末年的
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罵到了郭靖、楊過,猛地裡罵到了武當派開山祖師張三
豐。他辱罵旁人,那也罷了,這時大罵張三豐,張翠山如何不怒?正要反唇相譏,謝遜突然
大吼:「張三豐不是東西,他的弟子張翠山更加不是東西,讓我捏死他的老婆再說!」縱身
一躍,掠過張翠山身旁,奔進熊洞。

  張翠山急忙跟進,只聽得喀的一聲,謝遜已跌入坑中。可是坑底未裝尖刺,他雖摔下,
並沒受傷,只是出其不意,大吃了一驚。張翠山順手抓過挖土的樹枝,見謝遜從坑中竄將上
來,兜頭一下,猛擊下去。謝遜聽得風聲,左手翻轉,已抓住了樹枝,用力向裡一奪。張翠
山把捏不定,樹枝脫手,這一奪勁力好大,他虎口震裂,掌心也給樹皮擦得滿是鮮血。謝遜
跟著這一奪之勢,又墮入了坑底。

  其時殷素素即將臨盆,已腹痛了半日,她先前見謝遜逗留洞口不去,不敢和丈夫說知此
事,只怕給謝遜聽到了,他少了一層顧忌,更會及早發難。這時見情勢危急,顧不得腹痛如
絞,抓起枕邊長劍向張翠山擲去。

  張翠山抓住劍柄,暗想:「此人武功高我太多,他再竄上來時,我出劍劈刺,仍是非給
他奪去不可。」情急之下,突然想起:「他雙目已盲,所以能奪我兵刃,全仗我兵刃劈風之
聲,才知我的招勢去向。」他剛想到此節,謝遜哈哈一笑,又縱躍而上。張翠山看準他竄上
的來路,以劍尖對住他腦門,緊握不動。謝遜這一縱躍,勢道極猛,正是以自己腦袋碰到劍
尖上去,長劍既然紋絲不動,絕無聲息,他武功再好,如何能夠知曉?只聽得擦的一聲響,
謝遜一聲大吼,長劍已刺入額頭,深入寸許。總算他應變奇速,劍尖一碰到頂門,立即將頭
向後一仰,同時急使「千斤墜」的功夫,落入坑底。只要他變招遲得一霎之間,劍尖從腦門
直刺進去,立時便即斃命。饒是如此,頭上也已重傷,血流披面,長劍插在他額頭,不住顫
動。謝遜拔出長劍,撕下衣襟裹住傷口,腦中一陣暈眩,自知受傷不輕,他狂性已發,從腰
間拔出屠龍刀急速舞動,護住了頂門,第三度躍上。張翠山舉起大石,對準他不住投去,卻
均被屠龍刀砸開,但見刀花如雪,寒光閃閃,謝遜躍出深坑,直欺過來,張翠山一步步退
避,心中一酸,想起今日和殷素素同時畢命,竟不能見一眼那未出世的孩兒。謝遜防他和殷
素素從自己身旁逸出,一出了熊洞,那便追趕不上,當下右手寶刀,左手長劍,使動大開大
闔的招數,將兩丈方圓之內盡數封住,料想張殷二人再也無法逃走。驀地裡「哇」的一聲,
內洞中傳出一響嬰兒的哭聲。謝遜大吃一驚,立時停步,只聽那嬰兒不住啼哭。張翠山和殷
素素知道大難臨頭,竟一眼也不再去瞧謝遜,兩對眼睛都凝視著這初生的嬰兒,那是個男
孩,手足不住扭動,大聲哭喊。張殷二人知道只要謝遜這一刀下來,夫妻倆連著嬰兒便同時
送命。二人一句話不說,目光竟不稍斜,心中暗暗感激老天,終究讓自己夫婦此生能見到嬰
兒,能多看得一霎,便是多享一份福氣。夫妻倆這時已心滿意足,不再去想自己的命運,能
保得嬰兒不死,自是最好,但明知絕無可能,因此連這個念頭也沒有轉。

  只聽得嬰兒不住大聲哭嚷,突然之間,謝遜良知激發,狂性登去,頭腦清醒過來,想起
自己全家被害之時,妻子剛正生了孩子不久,那嬰兒終於也難逃敵人毒手。這幾聲嬰兒的啼
哭,使他回憶起許許多多往事:夫妻的恩愛,敵人的凶殘,無辜嬰兒被敵人摔在地上成為一
團血肉模糊,自己苦心孤詣、竭盡全力,還是無法報仇,雖然得了屠龍刀,刀中的秘密卻總
是不能查明……他站著呆呆出神,一時溫顏歡笑,一時咬牙切齒。在這一瞬之前,三人都正
面臨生死關頭,但自嬰兒的第一聲啼哭起,三個人突然都全神貫注於嬰兒身上。謝遜忽問:
「是男孩還是女孩?」張翠山道:「是個男孩。」謝遜道:「很好。剪了臍帶沒有?」張翠
山道:「要剪臍帶嗎?啊,是的,是的,我倒忘了。」

  謝遜倒轉長劍,將劍柄遞了過去。張翠山接過長劍,割斷了嬰兒的臍帶,這時方始想
起,謝遜已然迫近身邊,可是他居然並不動手,心中奇怪,回頭望了他一眼,只見謝遜臉上
充滿關切之情,竟似要插手相助一般。

  殷素素聲音微弱,道:「讓我來抱。」張翠山抱起嬰兒,送入她懷裡。謝遜又道:「你
有沒燒了熱水,給嬰兒洗一個澡?」張翠山失聲一笑,道:「我真糊塗啦,甚麼也沒預備,
這爸爸可沒用之極。」說著便要奔出去燒水,但只邁出一步,見謝遜鐵塔一般巨大的身形便
在嬰兒之前,心下驀地一凜。謝遜卻道:「你陪著夫人孩子,我去燒水。」將屠龍刀往腰間
一插,便奔出洞去,經過深坑時輕輕縱身一躍,橫越而過。過了一陣,謝遜果真用陶盆端了
一盆熱水進來,張翠山便替嬰兒洗澡。謝遜聽得嬰兒哭聲洪亮,問道:「孩兒像媽媽呢還是
像爸爸?」張翠山微笑道:「還是像媽媽多些,不大肥,是張瓜子臉。」謝遜歎了口氣,低
聲道:「但願他長大之後,多福多壽,少受苦難。」殷素素道:「謝前輩,你說孩子的長相
不好麼?」謝遜道:「不是的。只是孩子像你,那就太過俊美,只怕福澤不厚,將來成人後
入世,或會多遭災厄。」張翠山笑道:「前輩想得太遠了,咱四人處身極北荒島,這孩子自
也是終老是鄉,哪還有甚麼重入人世之事?」

  殷素素急道:「不,不!咱們可以不回去,這孩子難道也讓他孤苦伶仃的一輩子留在這
島上?幾十年之後,我們三人都死了,誰來伴他?他長大之後,如何娶妻生子?」她自幼稟
受父性,在天鷹教中耳濡目染,所見所聞皆是極盡殘酷惡毒之事,因之向來行事狠辣,習以
為常,自與張翠山結成夫婦,逐步向善,這一日做了母親,心中慈愛沛然而生,竟全心全意
的為孩子打算起來。張翠山向她淒然望了一眼,伸手撫摸她頭髮,心道:「這荒島與中土相
距萬里,卻如何能夠回去?」但不忍傷愛妻之心,此言並不出口。謝遜忽道:「張夫人的話
不錯,咱們這一輩子算是完了,但如何能使這孩子老死荒島,享不到半點人世的歡樂?張夫
人,咱三人終當窮智竭力,使孩子得歸中土。」殷素素大喜,顫巍巍的站起身來。張翠山忙
伸手相扶,驚道:「素素,你幹甚麼?快好好躺著。」殷素素道:「不,五哥,咱倆一起給
謝前輩磕幾個頭,感謝他這番大恩大德。」謝遜搖手道:「不用,不用。這孩子取了名字沒
有?」張翠山道:「還沒有。前輩學問淵博,請給他取個名字罷!」謝遜沉吟道:「嗯,得
取個好名字,讓我好好來想一個。」殷素素忽然想起:「難得這怪人如此喜愛這孩子,他若
將孩兒視若己子,那麼孩兒在這島上就再不愁他加害,縱然他狂性發作,也不致驟下毒
手。」說道:「謝前輩,我為這孩兒求你一件事,務懇不要推卻。」謝遜道:「甚麼?」殷
素素道:「你收了這孩子做義子罷!讓他長大了,對你當親生父親一般奉養。得你照料,這
孩兒一生不會吃人家的虧。五哥,你說好不好?」張翠山明白妻子的苦心,說道:「妙極,
妙極!謝前輩,請你不棄,俯允我夫婦的求懇。」謝遜淒然道:「我自己的親生孩子給人一
把摔死了,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你們瞧見了沒有?」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一眼,覺得他言
語之中又有瘋意,但想起他的慘酷遭際,不由得心中惻然。謝遜又道:「我那孩子如果不
死,今年有十八歲了。我將一身武功傳授於他,嘿嘿,他未必便及不上你們甚麼武當七
俠。」這幾句話淒涼之中帶著幾分狂傲,但自負之中又包含著無限寂寞傷心。張翠山和殷素
素不覺都油然而起悔心:「倘若當日在冰山上不毀了他的雙目,咱們四人在此荒島隱居,無
憂無慮,豈不是好?」

  三人默然半晌。張翠山道:「謝前輩,你收這孩兒作為義子,咱們叫他改宗姓謝。」謝
遜臉上閃過一絲喜悅之色,說道:「你肯讓他姓謝?我那個死去的孩子,名叫謝無忌。」張
翠山道:「如果你喜歡,那麼,咱們這孩兒便叫作謝無忌。」謝遜喜出望外,唯恐張翠山說
過了後悔,說道:「你們把親生孩兒給了我,那麼你們自己呢?」張翠山道:「孩兒不論姓
張姓謝,咱們一般的愛他。日後他孝順雙親,敬愛義父,不分親疏厚薄,豈非美事?素素,
你說可好?」殷素素微一遲疑,說道:「你說怎麼便是怎麼。孩子多得一個人疼愛,終是便
宜了他。」謝遜一揖到地,說道:「這我可謝謝你們啦,毀目之恨,咱們一筆勾消。謝遜雖
喪子而有子,將來謝無忌名揚天下,好教世人得知,他父母是張翠山、殷素素,他義父是金
毛獅王謝遜。」殷素素當時所以稍一猶疑,乃是想起真的謝無忌已死,給人摔成一團肉漿,
自己的孩子頂用這個名字,未免不吉,然見謝遜如此大喜若狂,料想他對這孩兒必極疼愛,
孩兒將來定可得到他許多好處,母親愛子之心無微不至,只須於孩子有益,一切全肯犧牲,
抱了孩子,說道:「你要抱抱他嗎?」謝遜伸出雙手,將孩子抱在臂中,不由得喜極而泣,
雙臂發顫,說道:「你……你快抱回去,我這模樣別嚇壞了他。」其實初生一天的嬰兒懂得
甚麼,但他這般說,顯是愛極了孩子。殷素素微笑道:「只要你喜歡,便多抱一會,將來孩
子大了,你帶著他到處玩兒罷。」

  謝遜道:「好極,好極……」聽得孩兒哭得極響,道:「孩子餓了,你餵他吃奶罷!我
到外邊去。」實則他雙目已盲,殷素素便當著他哺乳也沒甚麼,但他發狂時粗暴已極,這時
卻文質彬彬,竟成了個儒雅君子。

  張翠山道:「謝前輩……」謝遜道:「不,咱們已成一家人,再這樣前輩後輩的,豈不
生分?我這麼說,咱三人索性結義為金蘭兄弟,日後於孩子也好啊。」張翠山道:「你是前
輩高人,我夫婦跟你身份相差太遠,如何高攀得上?」謝遜道:「呸,你是學武之人,卻也
這般迂腐起來?五弟、五妹,你們叫我大哥不叫?」殷素素笑道:「我先叫你大哥,咱們是
拜把子的兄妹。他若再叫你前輩,我也成了他的前輩啦!」張翠山道:「既是如此,小弟惟
大哥之命是從。」殷素素道:「咱們先就這麼說定,過幾天等我起得身了,再來祭告天地,
行拜義父、拜義兄之禮。」謝遜哈哈大笑,說道:「大丈夫一言既出,終身不渝,又何必祭
天拜地?這賊老天自己管不了自己的事,我謝遜最是恨他不過。」說著揚長出洞,只聽得他
在曠野上縱聲大笑,顯是開心之極。張殷兩人自從識得他以來,從未見過他如此歡喜。自此
三人全心全意的撫育孩子。謝遜少年時原是獵戶,他號稱「金毛獅王」,馴獸捕生之技,天
下無雙,張翠山詳述島上多處地形,謝遜在他指引下走了一遍,便即記住。自此捕鹿殺熊,
便由謝遜一力承擔。

  數年彈指即過,三個人在島上相安無事。那孩子百病不生,長得甚是壯健。三人中倒似
謝遜對他最是疼愛,有時孩子太過頑皮,張翠山和殷素素要加責打,每次都是謝遜從中攔
住。如此數次,孩子便恃他作為靠山,逢到父母發怒,總是奔到義父處求救。張殷二人往往
搖頭苦笑,說孩子給大哥寵壞了。到無忌四歲時,殷素素教他識字。五歲生日那天,張翠山
道:「大哥,孩子可以學武啦,從今天起你來教,好不好?」謝遜搖頭:「不成,我的武功
太深,孩子無法領悟。還是你傳他武當心法。等他到八歲時,我再來教他。教得兩年,你們
便可回去啦!」殷素素奇道:「你說我們可以回去?回中土去?」謝遜道:「這幾年來我日
日留心島上的風向水流,每年黑夜最長之時,總是刮北風,數十晝夜不停。咱們可以扎個大
木排,裝上風帆,乘著北風,不停向南,要是賊老天不來橫加搗蛋,說不定你們便可回歸中
土。」殷素素道:「我們?難道你不一起去麼?」謝遜道:「我瞎了雙眼,回到中土做甚
麼?」殷素素道:「你便不去,咱們卻決不容你獨自留著。孩子也不肯啊,沒了義父,誰來
疼他?」謝遜歎道:「我得能疼他十年,已經足夠了。賊老天總是跟我搗亂,這孩子倘若陪
我的時候太多,只怕賊老天遷怒於他,會有橫禍加身。」殷素素打了個寒噤,但想這是他隨
口說說的事,也沒放在心上。
 
  張翠山傳授孩子的是扎根基的內功,心想孩子年幼,只須健體強身,便已足夠,在這荒
島之上,決不會和誰動手打架。謝遜雖說過南歸中土的話,但他此後不再提起,看來也是一
時興到之言,不能作準。

  到第八年上,謝遜果然要無忌跟他學練武功。傳授之時他沒叫張殷二人旁觀,他夫婦便
遵依武林中的嚴規,遠遠避開,對無忌的武功進境,也不加考查,信得過謝遜所授,定是高
明異常的絕學。島上無事可紀,日月去似流水,轉眼又是一年有餘。自無忌出世後,謝遜心
靈有了寄托,再也不去理會那屠龍寶刀。有一晚張翠山偶爾失眠,半夜中出來散步,月光下
只見謝遜盤膝坐在一塊岩石之上,手中卻捧著那柄屠龍寶刀,正自低頭沉思。張翠山吃了一
驚,待要避開,謝遜已聽到他的腳步聲,說道:「五弟,這『武林至尊,寶刀屠龍』八個
字,看來終是虛妄。」張翠山走近身去,說道:「武林中荒誕之說甚多。大哥這等聰明才
智,如何對這寶刀之說,始終念念不忘?」謝遜道:「你有所不知,我曾聽少林派一位有道
高僧空見大師說過此事。」張翠山道:「啊,空見大師。聽說他是少林派掌門人空聞大師的
師兄啊,他逝世已久了。」謝遜點頭道:「不錯,空見已經死了,是我打死的。」張翠山吃
了一驚,心想江湖上有兩句話說道:「少林神僧,見聞智性」,那是指當今少林派四位武功
最高的和尚空見、空聞、空智、空性四人而言,後來聽說空見大師得病逝世,想不到竟是謝
遜打死的。謝遜歎了口氣,說道:「空見這人固執得很,他竟然只挨我打,始終不肯還手,
我打了他一十三拳,終於將他打死了。」張翠山更是駭然,心想:「能挨得起大哥一拳一腳
而不死的,已是一等一的武學高手,這位少林神僧竟能連挨他一十三拳,身子之堅,那是遠
勝鐵石了。」

  但見謝遜神色淒然,臉上頗有悔意,料想這事之中,定是隱藏著一件極大的過節,他自
與謝遜結義以來,八年中共處荒島,情好彌篤,但他對這位義兄,敬重之中總是帶著三分懼
意,生怕引得他憶及昔日恨事,當下也不敢多問。卻聽謝遜說道:「我生平心中欽服之人,
寥寥可數。尊師張真人我雖久仰其名,但無緣識荊。這位空見大師,實是一位高僧。他武功
上的名氣雖不及他師弟空智、空性,但依我之見,空智、空性一定及不上他老人家。」

  張翠山以往聽他暢論當世人物,大都不值一哂,能得他罵上幾句,已算是第一流的人
物,要他贊上一字,真是難上加難,想不到他提及空見大師時竟然如此欽遲,不禁頗感意
外,說道:「想是他老人家隱居清修,少在江湖上走動,是以武學上的造詣少有人知。」

  謝遜仰頭向天,呆呆出神,自言自語的道:「可惜可惜,這樣一位武林中蓋世奇士,竟
給我一十三拳活活的打死了。他武功雖高,實是迂得厲害。倘若當時他還手跟我放對,我謝
遜焉能活到今日?」張翠山道:「難道這位高僧的武功修為,竟比大哥還要深厚麼?」謝遜
道:「我怎能跟他相比?差得遠了,差得遠了!簡直是天差地遠!」他說這句話時,臉上神
情和語氣之中充滿了不禁敬仰欽佩之情。

  張翠山大奇,心中微有不信,自忖恩師張三豐的武學舉世所罕有,但和謝遜相較,恐怕
也只能勝他半籌,倘若空見大師當真高出謝遜甚多,說得上「天差地遠」,豈不是將自己恩
師也比下去了?但素知謝遜的名字中雖有一個「遜」字,性子卻極是倨傲,倘若那人的武功
不是真的強勝於他,他也決計不肯服輸。謝遜似是猜中了他的心意,說道:「你不信麼?
好,你去叫無忌出來,我說一個故事給他聽。」張翠山心想三更半夜的,無忌早已睡熟,去
叫醒他聽故事,對孩子實無益處,但既是大哥有命,卻也不便違拗,於是回到熊洞,叫醒了
兒子。無忌聽說義父要講故事,大聲叫好,登時將殷素素也吵醒了。三人一起出來,坐在謝
遜身旁。

  謝遜道:「孩子,不久你就要回歸中土……」無忌奇道:「甚麼回歸中土?」謝遜將手
揮了揮,叫他別打斷自己的話頭,續道:「要是咱們的大木排在海中沉了,或是飄得無影無
蹤,那也罷了,一切休提。但若真的能回中土,我跟你說,世上人心險惡,誰都不要相信。
除了父母之外,誰都會存著害你的心思。就可惜年輕時沒人跟我說這番話。唉,便是說了,
當時我也不會相信。「我在十歲那一年,因意外機緣,拜在一個武功極高之人的門下學藝。
我師父見我資質不差,對我青眼有加,將他的絕藝傾囊以授。我師徒情若父子,五弟,當時
我對我師父的敬愛仰慕,大概跟你對尊師沒差分毫。我在二十三歲那年離開師門,遠赴西
域,結交了一群大有來歷的朋友,蒙他們瞧得起我,當我兄弟相待。五妹,令尊白眉鷹王,
就在那時跟我結交的。後來我娶妻生子,一家人融融洩洩,過得極是快活。「在我二十八歲
那年上,我師父到我家來盤桓數日,我自是高興得了不得,全家竭誠款待,我師父空閒下
來,又指點我的功夫。哪知這位武林中的成名高手,竟是人面獸心,在七月十五日那日酒
後,忽對我妻施行強暴……」張翠山和殷素素同時「啊」的一聲,師奸徒妻之事,武林之中
從所未聞,那可是天人共憤的大惡事。謝遜續道:「我妻子大聲呼救,我父親聞聲闖進房
中,我師父見事情敗露,一拳將我父親打死了,跟著又打死了我母親,將我甫滿週歲的兒子
謝無忌……」

  無忌聽他提到自己名字,奇道:「謝無忌?」張翠山斥道:「別多口!聽義父說話。」
謝遜道:「是啊,我那親生孩兒跟你名字一樣,也叫謝無忌,我師父抓起了他,將他摔成血
肉模糊的一團。」

  無忌忍不住又問:「義父,他……他還能活麼?」謝遜淒然搖頭,說道:「不能活了,
不能活了!」殷素素向兒子搖了搖手,叫他不可再問。謝遜出神半晌,才道:「那時我瞧見
這等情景,嚇得呆了,心中一片迷惘,不知如何對付我這位生平最敬愛的恩師,突然間他一
拳打向我的胸口,我糊里糊塗的也沒想到抵擋,就此暈死過去,待得醒轉時,我師父早已不
知去向,但見滿屋都是死人,我父母妻兒,弟妹僕役,全家一十三口,盡數斃於他的拳下。
想是他以為一拳已將我打死,沒有再下毒手。「我大病一場之後,苦練武功,三年後找我師
父報仇。但我跟他功夫實在相差太遠,所謂報仇,徒然自取其辱,可是這一十三條人命的血
仇,如何能便此罷休?於是我遍訪名師,廢寢忘食的用功,這番苦功,總算也有著落,五年
之間,我自覺功夫大進,又去找我師父。哪知我功夫強了,他仍是比我強得很多,第二次報
仇還是落得個重傷下場。「我養好傷不久,便得了一本《七傷拳》拳譜,這路拳法威力實非
尋常。於是我潛心專練『七傷拳』的內勁,兩年後拳技大成,自忖已可和天下第一流的高手
比肩。我師父若非另有奇遇,決不能再是我敵手。不料第三次上門去時,卻已找不到他的所
在。我在江湖上到處打聽,始終訪查不到,想是他為了避禍,隱居於窮鄉僻壤,大地茫茫,
卻到何處去尋?「我憤激之下,便到處做案,殺人放火,無所不為。每做一件案子,便在牆
上留下了我師父的姓名!」

  張翠山和殷素素一齊「啊」了一聲。謝遜道:「你們知道我師父是誰了罷?」殷素素點
頭道:「嗯!你是『混元霹靂手』成昆的弟子。」原來兩年多前武林中突生軒然大波,自遼
東以至嶺南,半年之間接連發生了三十餘件大案,許多成名豪傑突然不明不白的被殺,而凶
手必定留下「混元霹靂手成昆」的名字。被害之人不是一派的掌門,便是交遊極廣的老英
雄,每一件案子都牽連人數甚眾。只要這樣一件案子,武林中便要到處轟傳,何況接連三十
余件。當時武當七俠曾奉師命下山查詢,竟不得半點頭緒。眾人均知這是有人故意嫁禍於成
昆。

  這「混元霹靂手」成昆武功甚高,向來潔身自愛,聲名甚佳,被害者又有好幾個是他的
知交好友,這些案子決計非他所為。但要查知兇手是誰,自非著落在他身上不可,可是他忽
然無影無蹤,音訊杳然。紛擾多時,三十餘件大案也只有不了了之。雖然想報仇雪恨的人成
百成千,可是不知兇手是誰,人人都是徒呼負負。若非謝遜今日自己吐露真相,張翠山怎猜
得到其中的原委。謝遜道:「我冒成昆之名做案,是要逼得他挺身而出,便算他始終龜縮,
武林中千百人到處查訪,總比我一人之力強得多啊。」殷素素道:「此計不錯,只不過這許
多人無辜傷在你的手下,在陰世間也是糊塗鬼,未免可憐。」謝遜道:「難道我父母妻兒給
成昆害死,便不是無辜麼?便不可憐麼?我看你從前倒也爽快,嫁了五弟九年,卻學得這般
婆婆媽媽起來。」殷素素向丈夫望了一眼,微微一笑,說道:「大哥,這些案子倏然而起,
倏然而止,後來你終於找到了成昆麼?」謝遜道:「沒找到,沒找到!後來我在洛陽見到了
宋遠橋。」張翠山大吃一驚,道:「我大師哥宋遠橋?」

  謝遜道:「不錯,是武當七俠之首的宋遠橋。我做下這許多大案,江湖上早已鬧得天翻
地覆,但我師父混元霹靂手成昆……」無忌道:「義父,他這樣壞,你還叫他師父?」謝遜
苦笑道:「我從小叫慣了。再說,我的一大半武功總是他傳授的。他雖然是個大壞蛋,我也
不是好人,說不定我的為非作歹也都是他教的。好也是他教,歹也是他教,我還是叫他師
父。」

  張翠山心想:「大哥一生遭遇慘酷,憤激之餘,行事不分是非。無忌聽了這些話記住心
中,於他日後立身大是有害,過幾天可得好好跟他解說明白。」

  謝遜續道:「我見師父如此忍得,居然仍不露面,心想非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案,不足
以激逼他出來。方今武林之中,以少林、武當兩派為尊,看來須得殺死一名少林派或是武當
派中第一流的人物,方能見效。那一日我在洛陽清虛觀外的牡丹園中,見到宋遠橋出手懲戒
一名惡霸,武功很是了得,決意當晚便去將他殺了。」張翠山聽到這裡,不由得慄然而懼,
他明知大師哥並未為謝遜所害,但想起當時情勢的凶險,仍是不免惴惴,謝遜的武功高出大
師哥甚多,何況一個在明,一個在暗,若是當真下手,大師哥決無倖免。殷素素也知宋遠橋
未死,說道:「大哥,想是你突然不忍加害無辜,要是你當真殺了宋大俠,咱們這位張五俠
早已跟你拚了命,再也不會成為結義兄弟了。」謝遜哼了一聲,道:「那有甚麼忍不忍的?
若在今日,我瞧在五弟面上,自不會去跟武當派為難。可是那時我又不識得五弟,別說是宋
遠橋,便是五弟自己,只要給我見到了,還不是殺了再說。」無忌奇道:「義父,你為甚麼
要殺我爹爹?」謝遜微笑道:「我是說個比方啊,並不是真的要殺你爹爹。」無忌道:
「嗷,原來這樣!」這才放心。謝遜撫著他小頭上的頭髮,說道:「賊老天雖有諸般不好,
總算沒讓我殺了宋遠橋,否則我愧對你爹爹,也不能再跟他結義為兄弟了。」停了片刻,續
道:「這天晚上我吃過晚飯,在客店中打坐養神。我心知宋遠橋既是武當七俠之首,武功上
自有過人之處,假若一擊不中,給他逃了,或者只打得他身負重傷而不死,那麼我的行藏必
致洩露,要逼出我師父的計謀盡數落空,而且普天下豪傑向我群起而攻,我謝遜便有三頭六
臂,也是無法對敵啊。我一死不打緊,這場血海冤仇,可從此無由得報了。」張翠山問道:
「你跟我大哥這場比武後來如何了結?大師哥始終沒跟我們說這件事,倒是奇怪。」

  謝遜道:「宋遠橋壓根兒就不知道,恐怕他連『金毛獅王謝遜』這六個字也從來沒聽見
過,因為我後來沒去找他。」張翠山歎了口氣,說道:「謝天謝地!」殷素素笑道:「謝甚
麼賊老天、賊老地,謝一謝眼前這個謝大俠才是真的。」張翠山和無忌都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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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6 18:15:42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窮發十載泛歸航

  謝遜緩緩的道:「那天晚上的情景,今日我還是記得清清楚楚。我坐在客店中的炕上,
暗運真氣,將那『七傷拳』在心中又想了幾遍。五弟,你從未沒有見過我的『七傷拳』,要
不要見識見識?」張翠山還沒回答,殷素素搶著道:「那定是神妙無比,威猛絕倫。大哥,
你怎地不去找宋大俠了?」謝遜微微一笑,說道:「你怕我試拳時傷了你老公麼?倘若這拳
力不是收發由心,還算得是甚麼『七傷拳』?」說著站起身來,走到一株大樹之旁,一聲吆
喝,宛似憑空打了個霹靂,猛響聲中,一拳打在樹幹之上。

  以他功力,這一拳若不將大樹打得斷為兩截,也當拳頭深陷樹幹,哪知他收回拳頭時,
那大樹竟絲毫無損,連樹皮也不破裂半點。殷素素心中難過:「大哥在島上一住九年,武功
全然拋荒了。我從來不見他練功,原也難怪。」怕他傷心,還是大聲喝彩。謝遜道:「五
妹,你這聲喝彩全不由衷,你只道我武功大不如前了,是不是?」殷素素道:「在這窮發極
北的荒島之上,來來去去四個親人,還練甚麼武功?」謝遜問道:「五弟,你瞧出了其中奧
妙麼?」張翠山道:「我見大哥這一拳去勢十分剛猛,可是打在樹上,連樹葉也沒一片晃
動,這一點我甚是不解。便是無忌去打一拳,也會搖動樹枝啊!」無忌叫道:「我會!」奔
過去在大樹上砰的一拳,果然樹枝亂晃,月光照映出來的枝葉影子在地下顫動不已。張翠山
夫婦見兒子這一拳頗為有力,心下甚喜,一齊瞧著謝遜,等他說明其中道理。

  謝遜道:「三天之後,樹葉便會萎黃跌落,半個月後,大樹全身枯槁。我這一拳已將大
樹的脈絡從中震斷了。」張翠山和殷素素不勝駭異,但知他素來不打誑語,此言自非虛假。
謝遜取過手邊的屠龍寶刀,拔刀出鞘,擦的一聲,在大樹的樹幹上斜砍一刀,只聽得砰彭巨
響,大樹的上半段向外跌落。謝遜收刀說道:「你們瞧一瞧,我『七傷拳』的威力可還在
麼?」張翠山三人走過去看大樹的斜剖面時,只見樹心中一條條通水的筋脈已大半震斷,有
的扭曲,有的粉碎,有的斷為數截,有的若斷若續,顯然他這一拳之中,又包含著數般不同
的勁力。張殷二人大是歎服。張翠山道:「大哥,今日真是叫小弟大開眼界。」謝遜忍不住
得意之情,說道:「我這一拳之中共有七股不同勁力,或剛猛,或陰柔,或剛中有柔,或柔
中有剛,或橫出,或直送,或內縮。敵人抵擋了第一股勁,抵不住第二股,抵了第二股,第
三股勁力他又如何對付?嘿嘿,『七傷拳』之名便由此來。五弟,那日你跟我比拚的是掌
力,倘若我出的是七傷拳,你便擋不住了。」張翠山道:「是。」無忌想問爹爹為甚麼跟義
父比拚掌力,見母親連連搖手,便忍住不問,說道:「義父,你把這『七傷拳』教了我好
麼?」謝遜搖頭道:「不成!」無忌好生失望,還想纏著哀求。殷素素笑道:「無忌,你不
傻嗎?你義父這門武功精妙深湛,若不是先有上乘內功,如何能練?」無忌道:「是,那麼
等我練好了上乘內功再說。」謝遜搖頭道:「這『七傷拳』不練也罷!每人體內,均有陰陽
二氣,金木水火土五行。心屬火、肺屬金、腎屬水、脾屬土、肝屬木,一練七傷,七者皆
傷。這七傷拳的拳功每練一次,自身內臟便受一次損害,所謂七傷,實則是先傷己,再傷
敵。我若不是在練七傷拳時傷了心脈,也不致有時狂性大發、無法抑制了。」張翠山和殷素
素此時方知,何以他才識過人,武功高強,狂性發作時竟會心智盡失。

  謝遜又道:「倘若我內力真的渾厚堅實,到了空見大師、或是武當張真人的地步,再來
練這七傷拳,想來自己也可不受損傷,便有小損,亦無大礙。只是當年我報仇心切,費盡了
心力,才從崆峒派手中奪得這本《七傷拳譜》的古抄本,拳譜一到手,立時便心急慌忙的練
了起來,唯恐拳功未成而我師父已死,報不了仇。待得察覺內臟受了大損,已是無法挽救,
當時我可沒想到,崆峒派既然有此世代相傳的拳譜,卻為何無人以此拳功名揚天下。我又貪
圖這路拳法出拳時聲勢渲赫,有極大的好處。五妹,你懂得其中的道理罷?」殷素素微一沉
吟,道:「嗯,是不是跟你師父霹靂甚麼的功夫差不多?」謝遜道:「正是。我師父外號叫
作『混元霹靂手』,掌含風雷,威力極是驚人。我找到他後,如用這路七傷拳功跟他對敵,
他定以為我使的還是他親手所傳武功,待得拳力及身,他再驚覺不對,可已遲了。五弟,你
別怪我用心深刻,我師父外表粗魯,可實在是天下最工心計的毒辣之人。若不是以毒攻毒,
這場大仇無法得報……唉,枝枝節節的說了許多,還沒說到空見大師。且說那晚我運氣溫了
三遍七傷拳功,便越牆出外,要去找宋遠橋。「我躍出牆外,身子尚未落地,突然覺得肩頭
上被人輕輕一拍。我大吃一驚,以我當時武功,竟有人伸手拍到我身上而不及擋架,實是難
以想像之事。無忌,你想,這一拍雖輕,但若他掌上施出勁力,我豈不是已受重傷?我當即
回手一撈,卻撈了個空,反擊一拳,這拳自然也沒打到人,左足一落地,立即轉身,便在此
時,我背上又被人輕輕拍了一掌,同時背後一人歎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無忌覺得十分有趣,笑了出來,說道:「義父,這人跟你鬧著玩麼?」張翠山和殷素素
卻已猜到,說話之人定是那空見大師。謝遜續道:「當時我只嚇得全身冰冷,如墮深淵,那
人如此武功,要制我死命真是易如反掌。他說那『苦海無邊,回頭是岸』這八個字,只是一
瞬之間的事,可是這八個字他說得不徐不疾,充滿慈悲心腸。我聽得清清楚楚。但那時我心
中只感到驚懼憤怒,回過身來,只見四丈以外站著一位白衣僧人。我轉身之時,只道他離開
我只不過兩三尺,哪知他一拍之下,立即飄出四丈,身法之快,步法之輕,實是匪夷所思。
「當時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是冤鬼,給我殺了的人來索命著!』若是活人,決不能有這
般來去如電的功夫。我一想到是鬼,膽子反而大了起來,喝道:『妖魔鬼怪,給我滾得遠遠
的,老子天不怕地不怕,豈怕你這孤魂野鬼?』那白衣僧人合十說道:『謝居士,老僧空見
合十!』我一聽到空見兩字,便想起江湖上所說『少林神僧,見聞智性』這兩句話來。他名
列四大神僧之首,無怪武功如此高強。」

  張翠山想起這位空見大師後來是被他一十三拳打死的,心中隱隱感到不安。謝遜續道:
「當時我便問道:『是少林寺的空見神僧麼?』那白衣僧人道:『神僧二字,愧不敢當。老
衲正是少林空見。』我道:『在下跟大師素不相識,何故相戲?』空見說道:『老衲豈敢戲
弄居士?請問居士,此刻欲往何處?』我道:『我到何處去,跟大師有何干係?』空見道:
『居士今晚想去殺害武當派的宋遠橋大俠,是不是?』

  「我聽他一語道破我的心意,又是奇怪,又是吃驚。他又道:『居士要想再做一件震動
武林的大案,好激得那混元霹靂手成昆現身,以報殺害你全家的大仇……』我聽他說出了我
師父的名字,更是駭異。要知我師父殺我全家之事,我從沒跟旁人說過。這件醜事我師父掩
飾抵賴也猶恐不及,自己當然更不會說。這空見和尚卻如何知道?

  「我當時身子劇震,說道:『大師若肯見示他的所在,我謝遜一生給你做牛做馬,也所
甘願。』空見歎道:『這成昆所作所為,罪孽確是太大,但居士一怒之下,牽累害死了這許
多武林人物,真是罪過罪過。』我本來想說:『要你多管甚麼閒事?』但想起適才他所顯的
武功,我可不是敵手,何況正有求於他,於是強忍怒氣,說道:『在下實是迫於無奈,那成
昆躲得了無影無蹤,四海茫茫,教我到哪裡去找他?』空見點頭道:『我也知你滿腔怨毒,
無處發洩。那宋大俠是武當派張真人首徒,你要是害了他,這個禍闖得可實在太大。』我
道:『我是志在闖禍,禍事越大,越能逼成昆出來。』「空見道:『謝居士,你要是害了宋
大俠,那成昆確是非出頭不行。但今日的成昆已非昔日可比,你武功遠不及他,這場血海冤
仇是報不了的。』我道:『成昆是我師父,他武功如何,我知道得比你清楚。』

  「空見搖頭道:『他另投名師,三年來的進境非同小可。你雖練成了崆峒派的「七傷
拳」,卻也傷他不得。』我驚詫無比,這空見和尚我生平從未見過,但我的一舉一動,他卻
似件件親眼目睹。我呆了片刻,問道:『你怎麼知道?』他道:『是成昆跟我說的。』」他
說到這裡,張殷夫妻和無忌一齊「啊」的一聲。謝遜道:「你們此刻聽著尚自驚奇,當時我
聽了這句話,登時跳了起來,喝道:『他又怎麼知道?』他緩緩的道:『這幾年來,他始終
跟隨在你身旁,只是他不斷的易容改裝,是以你認他不出。』我道:『哼,我認他不出?他
便是化了灰,我也認得他。』他道:『謝居士,你自非粗心大意之人,可是這幾年來,你一
心想的只是練武報仇,對身周之事都不放在心上了。你在明裡,他在暗裡。你不是認他不
出,你壓根兒便沒去認他。』「這番話不由得我不信,何況空見大師是名聞天下的有道高
僧,諒也不致打誑騙我。我道:『既是如此,他暗中將我殺了,豈不乾淨?』空見道:『他
若起心害你,自是一舉手之勞。謝居士,你曾兩次找他報仇,兩次都敗了,他要傷你性命,
那時候為甚麼便不下手?再說你去奪那《七傷拳譜》之時,你曾跟崆峒派的三大高手比拚內
力,可是「崆峒五老」中的其餘二老呢?他們為甚不來圍攻?要是五老齊上,你未必能保得
性命罷?』「當日我打傷『崆峒三老』後,發覺其餘二老竟也身受重傷,這件怪事我一直存
在心中,是個未能得解的大疑團。莫非崆峒派忽起內鬨?還是另有不知名的高手在暗中助
我?我聽見空見大師這般說,心念一動,說道:『那二老竟難道是成昆所傷?』」張翠山和
殷素素聽他愈說愈奇,雖然江湖上的事波譎雲詭,兩人見聞均廣,甚麼古怪的事也都聽見
過,可是謝遜此刻所說之事卻實是猜想不透。兩人心中均隱隱覺得,謝遜已是個極了不起的
人物,但他師父混元霹靂手成昆,不論智謀武功,似乎又皆勝他一籌。

  殷素素道:「大哥,那崆峒二老,真是你師父暗中所傷麼?」謝遜道:「當時我這般沖
口而問。空見大師說道:『崆峒二老受的是甚麼傷,謝居士親眼得見麼?他二人臉色怎
樣?』我默然無語,隔了半晌,道:『如此說來,崆峒二老當真是我師父所傷了。』原來當
時我見到崆峒二老躺在地下,滿臉都是血紅的斑點,顯然是他二人用陰勁傷人,卻被高手以
『混元功』逼回。這樣滿臉血紅斑點,以我所知,除了被混元功逼回自身內勁之外,除非是
猝發斑症傷寒之類惡疾,但我當日初見崆峒五老之時,五個人都是好端端地,自非突起暴
病。當時武林之中,除了我師徒二人,再無第三人練過混元功。「空見大師點了點頭,歎
道:『你師父酒後無德,傷了你一家老小,酒醒之後,惶慚無地,是以你兩次找他報仇,他
都不傷你性命。他甚至不肯將你打傷,但你兩次都是發瘋般跟他拚命,若不傷你,他始終無
法脫身。嗣後他一直暗中跟隨在你身後,你三度遭遇危難,都是他暗中解救。』我心下琢
磨,除了崆峒斗五老之外,果然另有三件蹊蹺之事,在萬分危急之際,敵方攻勢忽懈。尤其
那次跟青海派高手相鬥,情勢最是凶險。空見大師又道:『他自知罪過太深,也不能求你饒
恕,只盼日子一久,你慢慢淡忘了。豈知你愈鬧愈大,害死的人越來越多。今日你若再去殺
了宋遠橋大俠,這場大禍可真的難以收拾了。』「我道:『既是如此,請大師叫我師父來見
我。我們自己算帳,跟旁人不相干。』空見大師道:『你師父沒臉見你。再說,謝居士,不
是老衲小覷你,你便是見到了他,也是枉然。』我道:『大師是有道高僧,是非黑白,自然
清楚得很。難道我滿門血仇,就此罷了不成?』他道:『謝居士遭遇之慘,老衲也代為心
傷。可是尊師酒後亂性,實非本意,何況他已深自懺悔,還望謝居士念著昔日師徒之情,網
開一面。』我怒發如狂,說道:『我若再打他不過,任他一掌擊斃便了。此仇不報,我也不
想活了。』「空見大師沉吟良久,說道:『謝居士,尊師武功已非昔比,你便是練成了七傷
拳,也傷他不得。你若不信,便請打老衲幾拳試試。』我道:『在下跟大師無冤無仇,豈敢
相傷?在下武功雖然低微,這七傷拳卻也不易抵擋。』他道:『謝居士,我跟你打一場賭。
尊師殺了你一家十三口性命,你便打我一十三拳。倘若打傷了我,老衲便罷手不理此事,尊
師自會出來見你。否則這場冤仇便此作罷如何?』我沉吟未答,心知這位高僧武功奇深,七
傷拳雖然厲害,要是真的傷他不得,難道這仇便不報了?「空見大師又道:『老實跟你說,
老衲既然插手管了此事,決不容你再行殘害無辜的武林同道。你若一念向善,便此罷手,過
去之事大家一筆勾銷。否則你要找人報仇,難道為你所害那些人的弟子家人,便不想找你報
仇麼?』「我聽他語氣嚴厲起來,狂性大發,喝道:『好,我便打你一十三拳!你抵擋不住
之時,隨時喝止。大丈夫言出如山,你可要叫我師父出來相見。』空見大師微微一笑,說
道:『請發拳罷!』我見他身材矮小,白眉白鬚,貌相慈祥莊嚴,不忍便此傷他,第一拳只
使了三成力,砰的一聲,擊在他胸口。」無忌叫道:「啊喲!義父,你使的便是這路震斷樹
脈的『七傷拳』麼?」謝遜道:「不是!這第一拳是我師父成昆所授的『霹靂拳』。我一拳
擊去,他身子晃了晃,退後一步。我想這一拳只使了三成力,他已退後一步,若將『七傷
拳』施展出來,不須三拳,便能送了他的性命。當下我第二拳稍加勁力。他仍是晃了晃,退
後一步。第三拳時我使了七成力,他也是一晃之下,再退一步。我微感奇怪,我拳上的勁力
已加了一倍有餘,但擊在他身上仍是一模一樣。依他枯瘦的身形,我一拳便能打斷他的肋
骨,但他體內並不生出反震之力,只是若無其事的受了我三拳。「我想,要將他打倒,非出
全力不可,可是我一出全力,他非死即傷。我雖為惡已久,但對他捨己為人的慈悲心懷也有
些肅然起敬,說道:『大師,你只挨打不還手,我不忍再打。你受了我三拳,我答應不去害
那宋遠橋便是。』他道:『那麼你跟成昆的怨仇怎樣?』我道:『此仇不共戴天,不是他
死,便是我亡。』我頓了一頓,又道:『但大師既然出面,謝某敬重大師,自此而後,只找
成昆自己和他家人,決不再連累不相干的武林同道。』「空見大師合十說道:『善哉,善
哉!謝居士有此一念,老衲謹代天下武林同道謝過。只是老衲立心化解這場冤孽,剩下的十
拳,你便照打罷。』

  「我心下盤算,只有用『七傷拳』將他擊傷,我師父才肯露面,好在這『七傷拳』的拳
勁收發自如,我下手自有分寸,於是說道:『如此便得罪了!』第四拳跟著發出,這一次用
的是『七傷拳』拳勁了。拳中胸膛,他胸口微一低陷,便向前跨了一步。」無忌道:「這可
奇了,這位老和尚這次不再退後,反而向前。」張翠山道:『那是少林派『金剛不壞體』神
功罷?」謝遜點頭道:「五弟見多識廣,所料果然不錯。我這拳擊出,和前三拳已大不相
同,他身上生出一股反震之力,只震得我胸內腹中,有如五臟一齊翻轉。我心知他也是迫於
無奈,倘若不使這門神功,便擋不住我的七傷拳。我久聞少林派『金剛不壞體』神功乃古今
五大神功之一,其時親身領受,果然非同小可。當下我第五拳偏重陰柔之力,他仍是跨前一
步,那股陰柔之力反擊過來,我好容易才得化解……」無忌道:「義父,這老和尚說好不還
手的,怎地將你的拳勁反擊回來?」謝遜撫著他的頭髮,說道:「我打過第五拳,空見大師
便道:『謝居士,我沒料到七傷拳威力如此驚人,我不運功回震,那便抵擋不住。』我道:
『你沒還手打我,已是深感盛情。』當下我拳出如風,第六、七、八、九四拳一口氣打出。
那空見大師也真了得,這四拳打在他身上,他一一震回,剛柔分明,層次井然。「我心下好
生駭異,喝道:『小心了!』第十拳輕飄飄的打了出去。他微微點了點頭,不待我拳力著
身,便跨上兩步,竟在這霎息之間,佔了先機。」

  無忌自然不懂跨這兩步有甚麼難處。張翠山卻深知高手對敵,能在對手出招之前先行料
到,實是極大的難事,通常只須料到一招,即足制勝,點頭道:「了不起,了不起!」謝遜
續道:「這第十拳我已是使足了全力,他搶先反震,竟使我倒退了兩步。我雖瞧不見自己的
臉色,但可以想見,那時我定是臉如白紙,全無血色。空見大師緩緩吁了口氣,說道:『這
第十一拳不忙便打,你定一定神再發罷!』我雖萬分的要強好勝,但內息翻騰,一時之間,
那第十一拳確是擊不出去。」張翠山等聽到這裡,都是甚為心焦。無忌忽道:「義父,下面
還有三拳,你就不要打了罷。」謝遜道:「為甚麼?」無忌道:「這老和尚為人很好,你打
傷了他,心中過意不去。倘若傷了自己,那也不好。」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一眼,心想這孩
子小小年紀,居然有這等見識,可說極不容易。張翠山心中更是喜慰,覺得無忌心地仁厚,
能夠分辨是非。只聽得謝遜歎了口氣,說道:「枉自我活了幾十歲,那時卻不及孩子的見
識。我心中充塞了報仇雪恨之念,不找到我師父,那是決不甘休,明知再打下去,兩人中必
有一個死傷,可也顧不了許多。我運足勁力,第十一拳又擊了出去,這一次他卻身形斗地向
上一拔,我這一拳本來打他胸口,但他一拔身,拳力便中在小腹之上。他眉頭一皺,顯得很
是疼痛。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如以胸口擋我拳力,反震之力太大,只怕我禁受不起,但小腹
的反震之力雖然較弱,他自身受的苦楚卻大得多。「我呆了一呆,說道:『我師父罪孽深
重,死有餘辜,大師何苦以金玉之體,為他擋災?』空見大師調勻了一下呼吸,苦笑道:
『只盼再挨兩拳,便……便化解了這場劫數。』我聽他說話氣息不屬,突然心念一動:『看
來他運起「金剛不壞體」神功之時,不能說話,我何不引他說話,突然一拳打出。』便道:
『倘若我在一十三拳內打傷了你,你保得定我師父定會來見我麼?』他道:『他親口跟我說
過的……』就在此時,我不等他一句話說完,呼的一拳便擊向他小腹。這一拳去勢既快,落
拳又低,要令他來不及發動護體神功。「哪知道佛門神功,隨心而起,我的拳勁剛觸到他小
腹,他神功便已佈滿全身。我但覺天旋地轉,心肺欲裂,騰騰騰連退七八步,背心在一株大
樹上一靠,這才站住。「我心灰意懶之下,惡念陡生,說道:『罷了,罷了!此仇難報,我
謝遜又何必活於天地之間?』提起手來,一掌便往自己天靈蓋拍下。」殷素素叫道:「妙
計,妙計!」張翠山道:「為甚麼?」隨即醒悟,說道:「噢,可是如此對付這位有道高
僧,未免太狠了。」原來他也已想到,謝遜拍擊自己的天靈蓋,空見自會出聲喝止,過來相
救。謝遜乘他不防,便可下手。張翠山聰明機伶本不在妻子之下,只是平素從不打這些奸詐
主意,因此想到此節時終究慢了一步。

  謝遜慘然歎道:「我便是要利用他宅心仁善,你們料得不錯,我揮掌自擊天靈蓋,雖是
暗伏詭計,卻也是行險僥倖。倘若這一掌擊得不重,他看出了破綻,便不會過來阻止。十三
拳中只剩下最後一拳,七傷拳的拳勁雖然厲害,怎破得了他的護身神功?那時要找我師父報
仇之事,再也休提。當時我孤注一擲,這一掌實是用足了全力,他若不來救,我便自行擊碎
天靈蓋而死,反正報不了仇,原本不想活了。「空見大師眼見事出非常,大叫:『使不得,
你何苦……』立即躍將過來,伸手架開我右掌,我左手發拳擊出,砰的一聲,打在他胸腹之
間。這一下他確是全無提防,連運神功的念頭也沒生。他血肉之軀,如何擋得住這一拳?登
時內臟震裂,摔倒在地。「我擊了這一拳,眼見他不能再活,陡然間天良發現,伏在他身上
大哭起來,叫道:『空見大師,我謝遜忘恩負義,豬狗不如!』」張翠山等三人默然,均想
他以此詭計打死這位有德高僧,確是大大不該。

  謝遜道:「空見大師見我痛哭,微微一笑,安慰我道:『人孰無死?居士何必難過?你
師父即將到來,你須得鎮定從事,別要魯莽。』他一言提醒了我,適才這一十三拳大耗真
力,眼下大敵將臨,豈可再痛哭傷神?於是我盤膝坐下,調勻內息。哪知隔了良久,始終不
見我師父到來。我心下詫異,望著空見大師。「這時他已氣息微弱,斷斷續續的道:
『想……想不到他……他言而無信……難道……難道甚麼人忽然絆住他麼?』我大怒起來,
喝道:『你騙人,你騙我打死了你,我師父還是不出來見我。』他搖頭道:『我不騙你,真
是對你不起。』我狂怒之下,還想罵他,忽然想起:『他騙我來打死他自己,於他有甚麼好
處?我打死他,他反而來向我道歉。』不由得萬分慚愧,跪在他的身前說道:『大師,你有
甚麼心願,我一定給你了結?』他又是微微一笑,說道:『但願你今後殺人之際,有時想起
老衲。』「這位高僧不但武功精湛,而且大智大慧,洞悉我的為人。他知道要我絕了報仇之
心,改做好人,那是決計辦不到的,他說了也不過是白說,可是他叫我殺人之際有時想起
他。五弟,那日在船中你跟我比拚掌力,我所以沒傷你性命,就是因為忽然間想起了空見大
師。」

  張翠山萬想不到自己的性命竟是空見大師救的,對這位高僧更增景慕之心。謝遜歎道:
「他氣息愈來愈弱,我手掌按住他靈台穴,拚命想以內力延續他的性命。他忽然深深吸了口
氣,問道:『你師父還沒來麼?』我道:『沒來。』他道:『那是不會來的了。』我道:
『大師,你放心,我不會再胡亂殺人,激他出來。但我走遍天涯海角,定要找到他。』他
道:『嗯,不過,你武功不及他……除非……除非……』說到這裡,聲音越來越低。我把耳
朵湊到他的嘴邊,只聽他道:『除非……能找到屠龍刀,找到……找到刀中的秘……』他說
到這個『秘』字,一口氣接不上來,便此死了。」直到此刻,張翠山夫婦方始明白,他為甚
麼苦思焦慮的要探索屠龍刀中的秘密,為甚麼平時溫文守禮,狂性發作時卻如野獸一般,為
甚麼身負絕世武功,卻是終日愁苦……謝遜道:「後來我得到屠龍刀的消息,趕到王盤山島
上來奪刀。五妹,你令尊昔年是我知交好友,親厚無比,鷹王獅王,齊名當世,後來卻翻臉
成仇。這中間的種種過節牽連到旁人,卻不能跟你說了。我在得刀之前,千方百計的要找尋
成昆,得了屠龍刀之後,卻反而怕他找上了我,因此要尋個極隱僻的所在,慢慢探尋刀中秘
密。為了生怕你們洩露我的行藏,才把你們帶同前來。想不到一晃十年,謝遜啊謝遜,你還
是一事無成!」張翠山道:「空見大師臨死之時,這番話或許沒有說全,他說:『除非能找
到屠龍刀中的秘……』,說不定另有所指。」謝遜道:「這十年之中,甚麼荒誕不經、異想
天開的情景我都想過了,但沒一件能和他的說話相符。刀中一定藏有一件大秘密,斷然無
疑。但我窮極心智,始終猜想不透。」自這晚長談之後,謝遜不再提及此事,但督率無忌練
功,卻變成了嚴厲異常。無忌此時不過九歲,雖然聰明,但要短期內領悟謝遜這些世上罕有
的武功,卻怎生能夠?謝遜又教他轉換穴道、沖解被封穴道之術,這是武學中極高深的功
夫,無忌連穴道也認不明白,內功全無根柢,又如何學得會了?謝遜便又打又罵,絲毫不予
姑息。

  殷素素常見到兒子身上青一塊、烏一塊,甚是憐惜,向謝遜道:「大哥,你武功蓋世,
三年五載之內,無忌如何能練得成?這荒島上歲月無盡,不妨慢慢教他。」謝遜道:「我又
不是教他練,是教他盡數記在心中。」殷素素奇道:「你不教無忌練武功麼?」謝遜道:
「哼,一招一式的練下去,怎來得及?我只是要他記著,牢牢的記在心頭。」

  殷素素不明其意,但知這位大哥行事處處出人意表,只得由他。不過每見到孩子身上傷
痕纍纍,便抱他哄他,疼惜一番。無忌居然很明白事理,說道:「媽,義父是要我好,他打
得狠些,我便記得牢些。」

  如此又過了大半年。一日早晨,謝遜忽道:「五弟,五妹,再過四個月,風向轉南,今
日起咱們來扎木排罷。」張翠山驚喜交加,問道:「你說紮了木排,回歸中土嗎?」謝遜冷
冷的道:「那也得瞧瞧老天發不發善心,這叫作『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成功,便回去,
不成功,便溺死在大海之中。」依著殷素素的心意,在這海外仙山般的荒島上逍遙自在,實
不必冒著奇險回去,但想到無忌長大之後如何娶妻生子,想到他一生埋沒荒島實在可惜,當
下便興高采烈的一起來紮結木排。島上多的是參天古木,因生於寒冰之地,木質緻密,硬如
鐵石。謝遜和張翠山忙忙碌碌的砍伐樹木,殷素素便用樹筋獸皮來編織帆布,搓結帆索。無
忌奔走傳遞。

  饒是謝遜和張翠山武功精湛,殷素素也早不是個嬌怯怯的女子,但沒有就手家生,紮結
這大木排實在事倍功半。紮結木排之際,謝遜總是要無忌站在身邊,盤問查考他所學武功。
這時張殷二人也不再避嫌走開,聽得他義父義子二人一問一答,都是口訣之類,謝遜甚至將
各種刀法、劍法,都要無忌猶似背經書一般的死記。謝遜這般「武功文教」,已是奇怪,偏
又不加半句解釋,便似一個最不會教書的蒙師,要小學生呆背詩雲子曰,囫圇吞棗。殷素素
在旁聽著,有時忍不住可憐無忌,心想別說是孩子,便是精通武學的大人,也未必便能記得
住這許多口訣招式,而且不加試演,單是死記住口訣招式又有何用?難道口中說幾句招式,
便能克敵制勝麼?更何況無忌只要背錯一字,謝遜便重重一個耳光打了過去。雖然他手上不
帶內勁,但這一個耳光,往往便使無忌半邊臉蛋紅腫半天。這座大木排直紮了兩個多月,方
始大功告成,而豎立主桅副桅,又花了半個多月時光。跟著便是打獵醃肉,縫製存貯清水的
皮袋。待得事事就緒,已是白日極短,黑夜極長,但風向仍未轉過。三人在海旁搭了個茅
棚,遮住木排,只待風轉,便可下海。這時謝遜竟片刻也不和無忌分離,便是晚間,也要無
忌跟他同睡。張翠山夫婦見他對兒子又是親熱,又是嚴厲,只有相對苦笑。一天晚上,張翠
山半夜醒轉,忽聽得風聲有異。他坐起來,聽得風聲果是從北而至,忙推醒殷素素,喜道:
「你聽!」殷素素迷迷糊糊的尚未回答,忽聽得謝遜在外說道:「轉北風啦,轉北風啦!」
話中竟如帶著哭音,中夜聽來,極其淒厲辛酸。次晨張殷夫婦歡天喜地的收拾一切,但在這
冰火島上住了十年,忽然便要離開,竟有些戀戀不捨起來。待得一切食物用品搬上木排,已
是正午,三人合力將木排推下海中。無忌第一個跳上排去,跟著是殷素素。

  張翠山挽住謝遜的手,道:「大哥,木排離此六尺,咱們一齊跳上去罷!」謝遜說道:
「五弟,咱們兄弟從此永別,願你好自珍重。」張翠山心中突的一跳,有似胸口被人重重打
了一拳,說道:「你……你……」謝遜道:「你心地仁厚,原該福澤無盡,但於是非善惡之
際太過固執,你一切小心。無忌胸襟寬廣,看來日後行事處世,比你圓通隨和得多。五妹雖
是女子,卻不會吃人的虧。我所擔心的,反倒是你。」張翠山越聽越是驚訝難過,顫聲道:
「大哥,你說甚麼?你不跟……不跟我們一起去麼?」謝遜道:「早在數年之前,我便與你
說過了。難道你忘了麼?」這幾句話聽在張翠山耳中猶似雷轟一般,這時他方始記得,當年
謝遜確曾說過獨個兒不離此島的言語,但此後他不再提起,張殷二人也就沒放在心上。當扎
結木排之時,謝遜也從未流露過獨留之意,不料到得臨行,他忽然說了出來。張翠山急道:
「大哥,你一個人在這島上寂寞淒涼,有甚麼好?快跳上木排啊!」說著手上使勁,用力拉
他。但謝遜的身子猶似一株大樹般牢牢釘在地下,竟是紋絲不動。

  張翠山叫道:「素素,無忌,快上來!大哥說不跟咱們一起去。」殷素素和無忌聽了也
是大吃一驚,一齊縱上岸來。無忌道:「義父,你為甚麼不去?你不去我也不去。」謝遜心
中實在捨不得和他三人分別,三人此一去,自然永無再會之期,他孤零零的獨處荒島,實是
生不如死,但他既與張翠山、殷素素義結金蘭,對他二人的愛護,實已勝過待己,而對義子
無忌之愛,更是逾於親兒。他思之已久,自知背負一身血債,江湖上不論是名門正派還是綠
林黑道,不知有多少人處心積慮的要置己於死地,何況屠龍刀落入己手,此事難免洩露出
去。若在從前,自是坦然不懼,但這時眼目已盲,決不能抵擋大批仇家的圍攻,料知張殷二
人也決不致袖手不顧,任由自己死於非命,爭端一起,四人勢必同歸於盡。一回歸大陸,只
怕四人都活不上一年半載。但這番計較也不必跟二人說明,事到臨頭,方說自己決意留下。
他聽無忌這幾句話中真情流露,將他抱起,柔聲道:「無忌,乖孩子,你聽義父的話。義父
年紀大了,眼睛又瞎,在這兒住得很好,回到中原只有處處不慣,反而不快活。」無忌道:
「回到中原後,孩兒天天服侍你,不離開你身邊。你要吃甚麼喝甚麼,我立刻給你端來,那
不是一樣麼?」謝遜搖頭道:「不行的。我還是在這裡快活。」無忌道:「我也是在這裡快
活。爹,媽,不如咱們都不去了,還是在這裡的好。」殷素素道:「大哥,你有甚麼顧慮,
還請明言,大家一起商量籌劃。要說留你獨個在這兒,無論如何不成。」謝遜心想:「這三
人都對我情義深重,要叫他們甘心捨己而去,只怕說到舌敝唇焦,也是不能。卻如何想個法
兒,讓他們離去?」張翠山忽道:「大哥,你怕仇家太多,連累了我們,是不是?咱四人回
到中原之後,找個荒僻的所在隱居起來,不與外人來往,豈非甚麼都沒事了?最好咱們都到
武當山去住,誰也想不到金毛獅王會在武當山上。」謝遜傲然道:「哼,你大哥雖然不濟,
也不須托庇於尊師張真人的宇下。」張翠山深悔失言,忙道:「大哥武功不在我師父之下,
何必托庇於他?回疆西藏、朔外大漠,何處不有樂土?盡可讓我四人自在逍遙。」謝遜道:
「要找荒僻之所,天下還有何處更荒得過此間的?你們到底走是不走?」張翠山道:「大哥
不去,我三人決意不去。」殷素素和無忌也齊聲道:「你不去,我們都不去。」謝遜歎道:
「好罷,大夥兒都不去,等我死了之後,你們再回去那也不遲。」張翠山道:「不錯,在這
裡十年也住了,又何必著急?」謝遜大聲喝道:「我死了之後,你們再沒甚麼留戀了罷?」
三人一愕之間,只見他手一伸、刷的一聲,拔出了屠龍刀,橫刀便往脖子中抹去。張翠山大
驚,叫道:「休傷了無忌!」他知以自己武功,決計阻不了義兄橫刀自盡,情急下叫他休傷
無忌。謝遜果然一怔,收刀停住,喝道:「甚麼?」

  張翠山見他如此決絕,哽咽道:「大哥既決意如此,小弟便此拜別。」說著跪下來拜了
幾拜。無忌卻朗聲道:「義父,你不去,我也不去!你自盡,我也自盡。大丈夫說得出做得
到,你橫刀抹脖子,我也橫刀抹脖子。」

  謝遜叫道:「小鬼頭胡說八道!」一把抓住他背心,將他擲上了木排,跟著雙手連抓連
擲,把張翠山和殷素素也都投上木排,大聲叫道:「五弟,五妹,無忌!一路順風,盼你們
平平安安,早歸中土。」又道:「無忌,你回歸中土之後,須得自稱張無忌,這『謝無忌』
三字,只可放在心中,卻萬萬不能出口。」無忌放聲大叫:「義父,義父!」

  謝遜橫刀喝道:「你們若再上岸,我們結義之情,便此斷絕。」張翠山和殷素素見義兄
心意堅決,終不可回,只得揮淚揚手,和他作別。這時海流帶動木排,緩緩飄開,眼見謝遜
的人影慢慢模糊,漸漸的小了下去。隔了良久良久,直至再也瞧不見他身形,三人這才轉
頭。無忌伏在母親懷裡,哭得筋疲力盡,才沉沉睡去。木筏在大海中飄行,此後果然一直刮
的是北風,帶著木筏直向南行。在這茫茫大海之上,自也認不出方向,但見每日太陽從左首
升起,從右首落下,每晚北極星在筏後閃爍,而木筏又是不停的移動,便知離中原日近一
日。最近二十餘天中,張翠山生怕木排和冰山相撞,只張了副桅上的一小半帆,航行雖緩,
卻甚安全,縱然撞到冰山,也只輕輕一觸,便滑了開去。直至遠離冰山群,才張起全帆。

  北風日夜不變,木筏的航行登時快了數倍,且喜一路未遇風暴,看來回歸故土倒有了七
八成指望。這幾個月中,張殷二人怕無忌傷心,始終不談謝遜之事。

  張翠山心想:「大哥所傳無忌那些武功,是否管用,實在難說。無忌回到中土,終須入
我武當門下。」木筏上日長無事,便將武當派拳法掌法的入門功夫傳給無忌。他傳授武功的
方法,可比謝遜高明得太多了,武當派武功入手又是全不艱難,只講解幾遍,稍加點撥,無
忌便學會了。父子倆在這小小木筏之上,一般的拆招喂招。

  這日殷素素見海面波濤不興,木排上兩張風帆張得滿滿的直向南駛,忍不住道:「大哥
不但武功精純,對天時地理也算得這般準,真是奇才。」

  無忌忽道:「既然風向半年南吹,半年北吹,到明年咱們又回冰火島去探望義父。」張
翠山喜道:「無忌說得是,等你長大成人,咱們再一起北去……」

  殷素素突然指著南方,叫道:「那是甚麼?」只見遠處水天相接處隱隱有兩個黑點。張
翠山吃了一驚,道:「莫非是鯨魚?要是來撞木排,那可糟了。」殷素素看了一會,道:
「不是鯨魚,沒見噴水啊。」三人目不轉瞬的望著那兩個黑點。直到一個多時辰之後,張翠
山歡聲叫道:「是船,是船!」猛地縱起身來,翻了個觔斗。他自生了無忌之後,終日忙忙
碌碌,從未有過這般孩子氣的行動。無忌哈哈大笑,學著父親,也翻了兩個觔斗。又航了一
個多時辰,太陽斜照,已看得清楚是兩艘大船。殷素素忽然身子微微一顫,臉色大變。無忌
奇道:「媽,怎麼啦?」殷素素口唇動了動,卻沒說話。張翠山握住她手,臉上滿是關切的
神色。殷素素歎道:「剛回來便碰見了。」張翠山道:「怎麼?」殷素素道:「你瞧那
帆。」

  張翠山凝目瞧去,只見左首一艘大船上繪著一頭黑色大鷹,展開雙翅,形狀威猛,想起
當年在王盤山上所見的天鷹教大旗,心頭一震,說道:「是……是天鷹教的?」殷素素低聲
道:「正是,是我爹爹的天鷹教的。」

  霎時之間,張翠山心頭湧起了許多念頭:「素素的父親是天鷹教教主,這邪教看來無惡
不作,我見到岳父時卻怎生處?恩師對我這婚事會有甚麼話說?」只覺手掌中素素的小手在
輕輕顫動,想是她也同時起了無數心事,當即說道:「素素,咱們孩子也這麼大了!天上地
下,永不分離。你還擔甚麼心?」殷素素吁了一口長氣,回眸一笑,低聲道:「只盼我不致
讓你為難,你一切要瞧在無忌的臉上。」

  無忌從來沒見過船隻,目不轉瞬的望著那兩艘船,心中說不出的好奇,沒理會爹媽在說
些甚麼。

  木筏漸漸駛近,只見兩艘船靠得極密,竟似貼在一起。若是方向不變,木筏便會在兩艘
船右首數十丈處交叉而過。張翠山道:「要不要跟船上招呼?探問一下你爹爹的訊息?」殷
素素道:「不要招呼,待回到中原,我再帶你和無忌去見爹爹。」張翠山道:「嗯,那也
好。」忽見那邊船上刀光閃爍,似有四五人在動武,說道:「兩邊船上的人在動手。」殷素
素凝目看了一會,有些擔心,說道:「不知爹爹在不在那邊?」張翠山道:「既然碰上了,
咱們便過去瞧瞧。」於是斜扯風帆,轉動木筏後舵。木筏略向左偏,對著兩艘船緩緩駛去。
木筏雖然扯足了風帆,行駛仍是極慢,過了好半天才靠近二船。只聽得天鷹教船上有人高聲
叫道:「有正經生意,不相干的客人避開了罷。」殷素素叫道:「日月光照,天鷹展翅,聖
焰熊熊,普惠世人。這裡是總舵的堂主。哪一壇在燒香舉火?」她說的是天鷹教的切口。船
上那人立即恭恭敬敬的道:「天市堂李堂主,率領青龍壇程壇主、神蛇壇封壇主在此。是天
微堂殷堂主駕臨嗎?」殷素素道:「紫微堂堂主。」那邊船上聽得「紫微堂堂主」五個字,
登時亂了起來。稍過片刻,十餘人齊聲叫道:「殷姑娘回來啦,殷姑娘回來啦。」張翠山雖
和殷素素成婚十年,從沒聽她說過天鷹教中的事,他也從來不問,這時聽得兩下裡對答,才
知她還是甚麼「紫微堂堂主」,看來「堂主」的權位,還是在「壇主」之上。他在王盤山島
上,已見過玄武、朱雀兩壇壇主的身手,以武功而論是在殷素素之上,她所以能任堂主,當
因是教主之女的緣故,這位「天市堂」李堂主,想必是個極厲害的人物。只聽得對面船上一
個蒼老的聲音說道:「聽說敝教教主的千金殷姑娘回來啦,大家暫且罷鬥如何?」另一個高
亮的聲音說道:「好!大家住手。」接著兵刃相交之聲一齊停止,相鬥的眾人紛紛躍開。張
翠山聽得那爽朗嘹亮的嗓音很熟,一怔之下,叫道:「是俞蓮舟俞師哥麼?」那邊船上的人
叫道:「我正是俞蓮舟……啊……啊……你……你……」

  張翠山道:「小弟張翠山!」他心情激動,眼見木筏跟兩船相距尚有數丈,從筏上拾起
一根大木,使勁一拋,跟著身子躍起,在大木上一借力,已躍到了對方船頭。俞蓮舟搶上前
來,師兄弟分別十年,不知死活存亡,這番相見,何等歡喜?兩人四手相握,一個叫了聲:
「二哥!」一個叫了聲:「五弟!」眼眶中充滿淚水,再也說不出話來。

  那邊天鷹教迎接殷素素,卻另有一番排場,八隻大海螺嗚嗚歡起,李堂主站在最前,封
程兩壇主站在李堂主身後,其後站著百來名教眾。大船和木筏之間搭上了跳板,七八名水手
用長篙鉤住木筏。殷素素攜了無忌的手,從跳板上走了過去。天鷹教教主白眉鷹王殷天正屬
下分為內三堂、外五壇,分統各路教眾。內三堂是天微、紫微、天市三堂。外五壇是青龍、
白虎、玄武、朱雀、神蛇五壇。天微堂堂主是殷天正的長子殷野王,紫微堂堂主便是殷素
素,天市堂堂主是殷天正的師弟李天垣。李天垣見殷素素衣衫襤褸,又是毛,又是皮,還攜
著一個孩童,不禁一怔,隨即滿臉堆歡,笑道:「謝天謝地,你可回來了,這十年來不把你
爹爹急煞啦。」

  殷素素拜了下去,說道:「師叔你好!」對無忌說道:「快向師叔祖磕頭。」無忌跪下
磕頭,一雙小眼卻骨溜溜望著李天垣。他陡然間見到船上這許多人,說不出的好奇。殷素素
站起身來,說道:「師叔,這是侄女的孩子,叫作無忌。」李天垣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說
道:「好極,好極!你爹爹定要樂瘋啦,不但女兒回家,還帶來這麼俊秀的一個小外孫。」
殷素素見兩艘船甲板上都有幾具屍體躺著,四下裡濺滿了鮮血,低聲問道:「對方是誰,為
甚麼動武?」李天垣道:「是武當派和崑崙派的人。」殷素素聽得丈夫大叫「俞師哥」。跟
著躍到對方船上,和一個人相擁在一起,早知對方有武當派的人在內,這時聽李天垣一說,
便道:「最好別動手,能化解便化解了。」李天垣道:「是!」他雖是師叔,但在天鷹教
中,天市堂排名次於紫微堂,為內堂之末。論到師門之誼,李天垣是長輩,但在處理教務之
時,殷素素的權位反高於師叔。只聽得張翠山在那邊船上叫道:「素素,無忌,過來見過我
師哥。」殷素素攜著無忌的手,向那艘船的甲板走去。李天垣和程封兩壇主怕她有失,緊隨
在後。

  到了對面的船上,只見甲板上站著七八個人,一個四十餘歲的高瘦漢子和張翠山手拉著
手,神態甚是親熱。張翠山道:「素素,這位便是我常常提起的俞二師哥。二哥,這是你弟
婦和你侄兒無忌。」俞蓮舟和李天垣一聽,都是大吃一驚。天鷹教和武當派正在拚命惡鬥,
哪知雙方各有一個重要人物竟是夫婦,不但是夫婦,而且還生了孩子。

  俞蓮舟心知這中間的原委曲折非片刻間說得清楚,當下先給張翠山引見船上各人。

  一個矮矮胖胖的黃冠道人是崑崙派的西華子,一個中年婦人是西華子的師妹閃電手衛四
娘,江湖中人背後稱她為「閃電娘娘」。張翠山和殷素素也都聽到過他二人的名頭。其餘幾
人也都是崑崙派的好手,只是名聲沒西華子和衛四娘這般響亮。那西華子年紀雖已不小,卻
沒半點涵養,一開口便道:「張五俠,謝遜那惡賊在哪裡?你總知道罷?」張翠山尚未回歸
中土,還在茫茫大海之中,便遇上了兩個難題:第一是本門竟已和天鷹教動上了手;第二是
人家一上來便問謝遜在哪裡。他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向俞蓮舟問道:「二哥,到底是怎麼一
回事?」

  西華子見張翠山不回答自己的問話,不禁暴躁起來,大聲道:「你沒聽見我的話麼?謝
遜那惡賊在哪兒?」他在崑崙派中輩分甚高,武功又強,一向是頤指氣使慣了的。天鷹教神
蛇壇封壇主為人陰損,適才動手時,手下有兩名弟子喪在西華子劍下,本就對他極是惱怒,
於是冷冷的道:「張五俠是我教主的愛婿,你說話客氣些。」西華子大怒,喝道:「邪教的
妖女,豈能和名門正派的弟子婚配?這場婚事,中間定有糾葛。」封壇主冷笑道:「我殷教
主外孫也抱了,你胡言亂語甚麼?」西華子怒道:「這妖女……」衛四娘早看破了封壇主的
用心,知他意欲挑撥崑崙、武當兩派之間的交情,同時又乘機向張翠山和殷素素討好,料知
西華子接下去要說出更加不好聽的話來,忙道:「師兄,不必跟他作無謂的口舌之爭,大家
且聽俞二俠的示下。」俞蓮舟瞧瞧張翠山,瞧瞧殷素素,也是疑團滿腹,說道:「大家且請
到艙中從長計議。雙方死傷的兄弟,先行救治。」這時天鷹教是客,而教中權位最高的則是
紫微堂堂主殷素素。她攜了無忌的手,首先踏進艙中,跟著便是李天垣。當封壇主踏進船艙
時,突覺一股微風襲向腰間。他經歷何等豐富,立知是西華子暗中偷襲,他竟不出手抵擋,
只是向前一撲,叫道:「啊喲,打人麼?」這一下將西華子一招「三陰手」避了開去,但這
麼一叫,人人都轉過頭來瞧著他二人。衛四娘瞪了師兄一眼。西華子一張紫膛色的臉上泛出
了隱紅。眾人均知既然來到了此間船上,封壇主等都是賓客,西華子這一下偷襲,實頗失名
門正派的高手身份。各人在艙中分賓主坐下。殷素素是賓方首席,無忌侍立在側。主方是俞
蓮舟為首,他指著衛四娘下首的一張椅子道:「五弟,你坐這裡罷。」張翠山應道:
「是。」依言就座。這麼一來,張殷夫婦分成賓主雙方,也便是相互敵對的兩邊。這十年之
中,俞岱巖傷後不出,張翠山失蹤,存亡未卜,其餘武當五俠,威名卻又盛了許多。宋遠
橋、俞蓮舟等雖是武當派中的第二代弟子,但在武林之中,已隱然可和少林派眾高僧分庭抗
禮。江湖中人對武當五俠甚是敬重,因此西華子、衛四娘等尊他坐了首席。

  俞蓮舟心下盤算:「五弟失蹤十年,原來和天鷹教教主的女兒結成了夫婦,這時當著眾
人之面詢問,他必有難言之隱。」於是朗聲說道:「我們少林、崑崙、峨嵋、崆峒、武當五
派,神拳、五鳳刀等九門,海沙、巨鯨等七幫,一共二十一個門派幫會,為了找尋金毛獅王
謝遜、天鷹教殷姑娘,以及敝師弟張翠山三人的下落,和天鷹教有了誤會,不幸互有死傷,
十年中武林擾攘不安……」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又道:「天幸殷姑娘和張師弟突然現身,
過去許多疑難不解之事,當可真相大白。只是這十年中的事故頭緒紛紜,決非片刻之間說得
清楚。依在下之見,咱們一齊回歸大陸,由殷姑娘稟明教主,敝師弟也回武當告稟家師,然
後雙方再行擇地會晤,分辨是非曲直,如能從此化敵為友,那是最好不過……」西華子突然
插口道:「謝遜那惡賊在哪兒?咱們要找的是謝遜那惡賊。」

  張翠山聽到為了找尋自己三人,中原竟有二十二個幫會門派大動干戈,十年爭鬥,死傷
自必慘重,心中大是不安。耳聽得西華子不住口的詢問謝遜下落,不禁為難之極,倘若說了
出來,不知有多少武林高手要去冰火島找他報仇,但若不說,卻又如何隱瞞?他正自遲疑,
殷素素突然說道:「無惡不作、殺人如毛的惡賊謝遜,在九年前早已死了。」俞蓮舟、西華
子、衛四娘等同聲驚道:「謝遜死了?」殷素素道:「便在我生育這孩子的那天,那惡賊謝
遜狂性發作,正要殺害五哥和我,突然間聽到孩子的哭聲,他心病一起,那胡作妄為的惡賊
謝遜便此死了。」

  這時張翠山已然明白,殷素素一再說「惡賊謝遜已經死了」,也可說並未說謊,因自謝
遜聽到無忌的第一下哭聲,便即觸發天良,自此收斂狂性,去惡向善,至於逼他三人離島,
更是捨己為人、大仁大義的行徑,因此大可說「無惡不作、殺人如毛的惡賊謝遜」已在九年
之前死去,而「好人謝遜」則在九年前誕生。西華子鼻中哼了一聲,他認定殷素素是邪教妖
女,她的說話是決計信不過的,厲聲道:「張五俠,那惡賊謝遜真的死了麼?」張翠山坦然
道:「不錯,那胡作非為的惡賊謝遜在九年之前便已死了。」無忌在一旁聽得各人不住的痛
罵惡賊謝遜,爹爹媽媽甚至說他早已死了。他雖然聰明,但怎能明白江湖上的諸般過節?謝
遜待他恩義深厚,對他的愛護照顧絲毫不在父母之下,心中一陣難過,忍不住大聲哭了起
來,叫道:「義父不是惡賊,義父沒有死,他沒有死。」這幾聲哭叫,艙中諸人盡皆愕然。
殷素素狂怒之下,反手便是一記耳光,喝道:「住口!」無忌哭道:「媽,你為甚麼說義父
死了?他不是好端端的活著麼?」他一生只和父母及義父三人共處,人間的險詐機心,從來
沒碰到過半點,若是換作一個在江湖上長大的孩子,即使沒他一半聰明,也知說謊是家常便
飯,決不會闖出這件大禍來。殷素素斥道:「大人在說話,小孩子多甚麼口?咱們說的是惡
賊謝遜,又不是你義父。」無忌心中一片迷惘,但已不敢再說。西華於微微冷笑,問無忌
道:「小弟弟,謝遜是你義父,是不是?他在哪裡啊?」無忌看了父母的臉色,知道他們所
說的事極關重要,聽西華子這麼問,便搖了搖頭,道:「我不說。」他這「我不說」三個
字,實則是更加言明謝遜並未身死。西華子瞪視張翠山,說道:「張五俠,這位天鷹教的殷
姑娘,真是你的夫人嗎?」張翠山沒料到他會突然問這句話,朗聲道:「不錯,她便是拙
荊。」西華子厲聲道:「我崑崙門下的兩名弟子,毀在尊夫人手下,變成死不死、活不活,
這筆帳如何算法?」張翠山和殷素素都是一驚。殷素素隨即斥道:「胡說八道!」張翠山
道:「這中間必有誤會,我夫婦不履中土已有十年,如何能毀傷貴派弟子?」西華子道:
「十年之前呢?高則成和蔣濤兩人被害,算來原已有十年了。」殷素素道:「高則成和蔣
濤?」西華子道:「張夫人還記得這兩人麼?只怕你害人太多,已記不清楚了。」殷素素
道:「他二人怎麼了?何以你咬定是我害了他們?」

  西華子仰天打個哈哈,說道:「我咬定你,我咬定你?哈哈,高蔣二人雖然成了白癡,
卻還能記得一件事,說得出一個人的名字,知道毀得他們如此的,乃是『殷……素……
素』!」他對「殷素素」三個字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了出來,語氣中充滿了怨毒,圓睜一對大
眼,牢牢瞪視著殷素素,似乎恨不得立時拔劍在她身上刺上幾劍。

  封壇主突然接口道:「本教紫微堂堂主的閨名,豈是你出了家的老道隨口叫得?連清規
戒律也不守,還充甚麼武林前輩?程賢弟,你說世上可恥之事,還有更甚於此的麼?」程壇
主接口道:「再沒有了。名門正派之中,居然出了這樣的狂徒,可笑啊可笑。」西華子大怒
欲狂,喝道:「你兩個說誰可恥?有甚麼可笑?」封壇主眼角也不掃他一下,說道:「程賢
弟,一個人便算學得幾手三腳貓的劍法,行事說話總得也像個人樣子,你說是嗎?」程壇主
道:「崑崙派自從靈寶道長逝世之後,那是一代不如一代,越來越不成話了。」

  靈寶道長是西華子的師祖,武功德望,武林中人人欽服。西華子紫脹著臉皮,對這句話
卻不便駁斥,若說這句話錯了,豈不是說自己還勝過當年名震天下的師祖?他閃身站到了艙
口,刷的一聲,長劍出手,叫道:「邪教的惡徒,有種的便出來見個真章!」封壇主和程壇
主所以要激怒西華子,本意是要替殷素素解圍,心想張翠山和殷堂主既是夫婦,武當派和天
鷹教的關係已大大不同,便算俞蓮舟和張翠山不便出手,至少也是兩不相助,天鷹教單獨對
付崑崙派的幾個,實可穩操勝算。

  衛四娘眉頭緊蹙,也已算到了這一節,心想憑著自己和師哥等六七個人,決難抵擋天鷹
教這許多高手,何況張翠山夫婦情重,極可能出手相助對方,說道:「師哥,人家來到我們
船上,那是賓客,我們聽俞二俠的吩咐便是。」她是用言語擠兌俞蓮舟,心想以你的聲望地
位,決不能處事偏私。哪知西華子草包之極,大聲道:「他武當派和天鷹教已結了親家啦,
同流合污,他還能有甚麼公正的話說出來?」

  俞蓮舟為人深沉,喜怒不形於色,聽了西華子的話,沉吟不語。衛四娘忙道:「師哥,
你怎地胡言亂語?別說武當派跟我們崑崙派同氣連枝,淵源極深,十年來聯手抗敵,精誠無
間,俞二俠更是鐵錚錚的好漢子,英名播於江湖,天下誰不欽仰?他武當五俠為人處事,豈
能有所偏私?」西華子哼了一聲,道:「不見得!」衛四娘心中暗罵師哥糊塗,竟聽不出自
己言中之意,大聲道:「師哥,你沒來由的得罪武當五俠,師父與掌門師叔怪罪起來,我可
不管。」她口口聲聲只說「武當五俠」,竟沒將張翠山算在其內。西華子聽她抬出師父與掌
門師叔來,才不敢再說。俞蓮舟緩緩的道:「此事關連到武林中各大門派,各大幫會,在下
無德無能,焉敢妄作主張?反正這事已擾攘了十年,也不爭再多花一年半載功夫。在下須得
和張師弟回歸武當,稟明恩師和大師兄,請恩師示下。」

  西華子冷笑道:「俞二俠這一招『如封似閉』的推搪功夫,果然高明得緊啊。」俞蓮舟
並不輕易發怒,但西華子所說的這招「如封似閉」,正是武當派天下馳名的守禦功夫,乃恩
師張三豐所創,他譏嘲武當武功,便是辱及恩師,但立時轉念:「這事處理稍有失當,便引
起武林中一場難以收拾的浩劫。這莽道人胡言亂語,何必跟他一般見識?」

  西華子見他聽了自己這兩句話後,眼皮一翻,神光炯炯,有如電閃,不由得心中打了個
突:「我師父和掌門師叔是本派最強的高手,眼神的厲害似乎還不及他。」俞蓮舟眼中精光
隨即收斂,淡淡的道:「西華道兄如有甚麼高見,在下洗耳恭聽。」西華子給他適才眼神這
麼一掃,心膽已寒,轉頭道:「師妹,你說怎麼?難道高蔣二人的事便此罷手不成?」衛四
娘尚未回答,忽聽得南邊號角之聲,嗚嗚不絕。崑崙派的一名弟子走到艙門口,說道:「崆
峒派和峨嵋派的接應到了。」西華子和衛四娘大喜。衛四娘道:「俞二俠,不如聽聽崆峒、
峨嵋兩派的高見。」俞蓮舟道:「好!」李天垣和程壇主對望了一眼,臉上均微微變色。張
翠山卻又多了一重心事:「峨嵋派還不怎樣,崆峒派卻和大哥結有深仇。他傷過崆峒五老,
奪了崆峒派的《七傷拳經》,他們自然要苦苦追尋他的下落。」

  殷素素也是轉著這樣的念頭,又想若不是無忌多口,事情便好辦得多,但想無忌從來不
說謊話,對謝遜又情義深重,忽然聽到義父死了,自是要大哭大叫,原也怪他不得,見他面
頰上被自己打了一掌後留下腫起的紅印,不禁憐惜起來。將他摟回懷裡。無忌兀自不放心,
將小嘴湊到母親耳邊,低聲道:「媽,義父沒有死啊,是不是?」殷素素也湊嘴到他耳邊,
輕輕道:「沒有死。我騙他們的。這些都是惡人壞人,他們都想去害你義父。」無忌恍然大
悟,向每個人都狠狠瞪了一眼,心道:「原來你們都是惡人壞人,想害我義父。」張無忌從
這一天起,才起始踏入江湖,起始明白世間人心的險惡。他伸手撫著臉頰,母親所打的這一
掌兀自隱隱生疼。他知道這一掌雖是母親打的,實則是為眼前這些惡人壞人所累。他自幼生
長在父母和義父的慈愛卵翼之下,不懂得人間竟有心懷惡意的敵人。謝遜雖跟他說過成昆的
故事,但總是耳中聽來,直到此時,才真正面對他心目中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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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25 2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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