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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瓊瑤]瓊瑤全集6--幾度夕陽紅【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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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8 13:41:23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第一部



第一章



  時間:一九六二年夏地點:台北
  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因甚斜陽留不住?翻做一天絲雨!


  黃昏。夕陽斜斜的射在那油漆斑駁的窗欞上,霞光透過了玻璃不全的窗子,染紅了那已洗成灰白色的藍布窗簾。樹影在窗簾上來來回回的擺動、搖曳。時而朦朧,時而清晰,又時而疏落,時而濃密,像一張張活動而變幻的圖案畫片。
  夢竹咬著鉛筆上的橡皮頭,無意識的凝視著窗簾上搖搖晃晃的黑影。然後,又低下頭望著桌上攤開的家用帳本:伙食、燃料、調味品、水電、零用、教育、醫藥、娛樂……預算中的項目似乎沒有一樣可以減少,而這些零零碎碎的項目加起來竟變成了那麼龐大的一個數字,收支的差額彷彿一個月比一個月大。緊咬著鉛筆,她呆呆的瞪著帳簿出神,如何能使收支平衡?這似乎是一項最難的學問,做了將近二十年的主婦,她仍然無法讓支出不超過預算。呆坐了半天,她毅然的握著鉛筆,下決心似的把娛樂那一項勾掉,勾掉的同時,她眼前彷彿立刻浮起曉白向她睜得大大的眼睛,和伸開的手。
  「媽,哈林籃球隊!」曉彤呢?那個永不會做過份要求的孩子,也偶爾會怯怯的來一句:「媽,顧德美約我去看電影!」
  這些,能夠都不管嗎?可是,又如何管呢?就算沒有娛樂這項,也還是不能平衡。她考慮了一下,把零用那項的數字重寫了一個,再看看,實在是省無可省了。除非再降低伙食的標準,她更明白,伙食已不能再降低了。曉彤有貧血的趨向,明遠的身體也不好,曉白又正是發育的年齡,每半年要衝高五公分,正需要營養。反正,算來算去,只是一句話,家用不夠,隨你怎麼改怎麼算,還是不夠。
  窗簾上的樹影變淡了,暮色卻逐漸加濃。夢竹猛然跳了起來,看看桌上那個破舊的鬧鐘。已經五點多了,怎麼一晃眼就五點多了呢?明遠和孩子們馬上就要回來了,曉白一定竄進家門就要鬧吃飯,她匆匆忙忙的把帳本收進抽屜,轉身走進廚房。廚房,狹小得不能再狹小,煤氣瀰漫全室,使人一進去就要嗆得咳嗽不止。這間廚房是就著原有的屋簷搭出來的,公家配給明遠的這棟宿舍,本來只有兩個六席的房間,後面是廚房和廁所。曉彤和曉白小的時候還無所謂,明遠夫婦住了前面一間,讓一對小兒女住後面一間。但是,孩子逐漸長大,總不能讓十八歲的女兒和十七歲的兒子擠在一間房裡。於是,迫不得已,他們花了一點錢,把原來的廚房和廁所打通,改成一間房子給曉白住,又在後面搭出一個廚房和廁所,因而,這廚房就小得簡直轉不開身子。
  剛剛把米淘好,放在煤球爐上,夢竹就聽到大門響,為了免得一趟趟開門的麻煩,全家四個人都各有開門的鑰匙。夢竹側耳傾聽,她喜歡這一刻,她喜歡憑腳步和行動的聲音,來判斷是誰回來了。這是她的一個秘密的享受,她的生命就建築在那三個人的身上,無論是哪一個的腳步,都能引起她一陣朦朧而模糊的喜悅。進來的人舉動柔和而細緻,她聽到輕輕拉開紙門的聲音,和擱置書包的聲音。然後,一串徐緩而輕俏的腳步聲向廚房門口走來,接著,一張女性的秀秀氣氣、文文靜靜的臉龐就伸進了廚房,白皙的臉上嵌著對烏黑的眼睛,對夢竹展開了一個安靜而恬然的笑。「媽,我有事跟你說。」
  「進來吧,幫我把空心菜摘一摘。」夢竹說著溫柔的掃了曉彤一眼。她高興曉彤是第一個回來的,近來,她常常渴望能有和女兒單獨相處的時間。那怕不談什麼,只是看看她,看她那日漸成熟的身段和越來越秀麗的面龐。有一個漂亮的女兒是母親的驕傲。雖然她也知道曉彤並不是真的「很」美,曉彤太纖瘦,又太安靜,不夠活潑,不夠「出眾」。但是,在一個母親的眼睛裡,她已經是夠美了。
  曉彤走了進來,端著菜籃子坐到廚房門口的小凳子上去摘,因為廚房的狹小程度是無法容納兩個人的。夢竹又看了女兒一眼,曉彤的眉毛微鎖著,薄薄的嘴唇抿得緊緊的,夢竹熟悉這個表情,這表示有什麼難以啟口的事情了。
  「曉彤,你說有什麼事要跟我說?」
  曉彤抬起頭來看看夢竹,又俯下頭去,兜著圈子說:
  「媽媽,你知道顧德美?」
  「當然了,她不是你最要好的同學嗎?」
  「嗯,就是她,這個星期六她過十八歲的生日,晚上有個小慶祝晚會,她一定要我參加。」
  夢竹看看曉彤,她知道曉彤沒有說出來的話。好朋友的生日晚會,當然要參加,十八歲的女孩子,早就該有社交經驗了,但是……她沉吟了一會兒說:
  「你是擔心沒有衣服穿,是嗎?」
  「還不止這個,我總得表示一點意思,送一個蛋糕或者什麼的。」夢竹想起了剛剛還在緊縮開支的預算,一下子就心亂了起來。她不忍潑曉彤的冷水,曉彤向來不是個愛虛榮的孩子,她能體會家裡的困難,從不敢正面要求東西,每次需要什麼,都繞著彎兒試探著說出來,如果真不給她,她也不會說什麼。不過,這次的事不同,這關係到孩子的自尊心,女兒已經不是個小娃娃了,應該讓她在朋友面前有面子。可是,面子,這兩個字就太貴重了!要多少的錢才能夠讓兒女在人前都體體面面的?想著,她不自禁的就歎了口氣。
  「媽媽,」這聲歎氣顯然使曉彤不安了,她囁嚅著說:「我想,就穿制服去也沒什麼關係,只是,好像總應該送點東西。」
  「顧德美,」夢竹困難的說:「家裡不是很有錢嗎?」
  「是呀,闊極了!」曉彤不假思索的說:「她家的佈置才豪華呢,好漂亮的洋房,落地電唱收音機、地毯、鋼琴,講究得不得了!她爸爸是泰安紡織公司的總經理!」
  「唔,」夢竹哼了一聲,切菜刀忙碌的在砧板上移動。「所以,和生活環境相差太懸殊的人交朋友,是一大負擔。」
  「媽,你在說什麼?」「哦,沒什麼。」飯開鍋了,夢竹把飯鍋架高了,關小了爐門,再沉思的望著曉彤。曉彤正低著頭摘菜,短短的頭髮拂在額前,從正面看過去,只能看到她微翹的小鼻子,和好長好長的兩排睫毛。她感到心中一陣激盪,對這女兒的一種深切的喜愛強烈的抓住了她。她停止了切菜,說:「曉彤,讓我來想想辦法,不過,」她遲疑了一下。「關於這件事,最好別告訴你爸爸!」曉彤抬起頭來注視著母親,笑了。這笑容像撥開雲層的青天,那樣清朗愉快。她站起來,把摘好的空心菜拿到水龍頭底下去洗,她深深明白,母親說「想辦法」,就是答應她的要求了,而且,一定會真的想出辦法來的。夢竹望著曉彤含笑的立在水槽旁邊,心裡卻亂得厲害,想辦法,她又能想什麼辦法呢?如果有一個童話中的聚寶盆就好了,可以把一角錢變成許許多多……大門又響了,一聲巨大的關門聲之後,是奔過兩間屋子的重重的腳步聲,書包拋在地上的重物墜地聲,和籃球擊在牆上的砰然之聲。然後,曉白竄進了廚房裡,滿頭滿臉的汗,一件白色的運動衫濕透了的貼在身上,連黃卡其布褲子的腰部,也濕了一大截,一面跑進來,一面嚷著:
  「哎呀,熱死了!給我一點水!」
  說著,他從夢竹的背後擠過去,一直衝到水龍頭前面,把頭往水龍頭下面一伸,嘩嘩的淋著水,又仰過頭來,用嘴銜住水龍頭,咕嘟咕嘟的把自來水咽進肚子裡,曉彤被他擠到廚房門外去了。夢竹嚷著說: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別喝自來水!屋子裡的冷開水瓶裡灌得滿滿的一大瓶,你不喝!就認定了喝自來水,多不衛生呀!」曉白抬起滿是水的臉來,曬成紅褐色的皮膚閃閃發光,睫毛上全掛著水珠,眼睛都睜不開了,他帶笑的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說:「全家就是我的身體最棒,你猜為什麼?就因為我喝的是自來水!」「什麼謬論!」夢竹說,一面望著那已經比她高出一個頭來的兒子:「你又是怎麼弄的?這樣一身一頭的汗!」
  「打球嘛!下學期我一定可以被選進校隊!」
  「打球?」夢竹不滿的說:「只知道打球,書也不念!」
  曉彤站在廚房門口,丟給曉白一塊毛巾說:
  「你擦乾了趕快走開吧,我洗了半天的空心菜,給你這樣一淋水,又弄髒了!」曉白接過了毛巾,站在廚房通臥室的門口,用毛巾在頭髮上一陣亂擦,夢竹皺著眉叫:
  「你還不走遠點,頭髮裡的水全掉到我菜鍋裡來了,怎麼你一舉一動都要惹人嫌呢!」
  曉白靠在廚房門上,伸頭望著洗菜盆說:
  「怎麼,又吃空心菜呀,天天都是空心菜!」
  「你想吃什麼菜?」夢竹沒好氣的說:「假如你爭氣一點,考得上省中聯考,不讀這個貴得嚇死人的私立中學,我們又怎麼會窮得天天吃空心菜?所有的錢都給你拿去繳學費,三天兩頭還要這個捐那個捐的……空心菜!別人都不說話,你還要來挑眼!」「曉白,你就走開點吧,」曉彤插進來說,對曉白擠了擠眼睛:「站在這兒礙別人的事,我聽到門響,是不是爸爸回來了?」「好好,我走開!」曉白滿不在乎的說,悄悄的對曉彤做了個鬼臉,交換了會意的一笑。「反正都嫌我,我還是去看人魔和丐仙的大戰去!」後面一句說得非常輕。
  「他說去做什麼?」夢竹沒聽清楚,問曉彤。
  「大概是說去做大代數吧。」曉彤說,暗暗的皺皺眉。
  「哼!大代數,他會那麼用功!明年高三了,接著就要考大學,看他拿什麼考去!」夢竹生氣的說,一面忙著把菜下鍋。炒著菜,又說:「如果曉白能和你一樣懂得自己用功就好了,長了這麼大的個子,就曉得吃和玩,你爸爸從不管他,只會慣他。」曉彤不說話,默默的把洗好的菜盛進盤子裡,放在爐台邊的桌上。然後整理碗筷做吃飯的準備。她心中對母親有些微微的不滿,總是這樣,曉白每次回來都要挨罵,其實曉白只是比較愛玩一點而已,這也沒有什麼太了不得的地方,考不上省中聯考,罵一次就夠了,一年前的事了,還要天天罵,幸好曉白對什麼都不在乎,要是她的話,決受不了。
  廚房裡的溫度極高,冒著藍色火苗的爐子把這間小廚房烤得如同蒸籠,油煙瀰漫全室。只一會兒,母女二人都汗流浹背,夢竹看了曉彤一眼,說:
  「你到屋裡去吧,這兒的事我來弄,你先把爸爸的茶泡好。」屋子裡,曉白正赤裸著上身,仰躺在榻榻米上,手裡拿著一本武俠小說,看得津津有味,曉彤低聲警告的說:「當心媽媽看到,又要挨罵!」
  「噓!保密!」曉白輕聲說:「姐,你試試看,這小說真棒極了,比你那些什麼傲慢與偏見,什麼小婦人、茶花女的不知道好看多少倍!包管你一拿上手連飯都不想吃!你看,百毒人魔碰上了鐵心公主,這一下有戲可看了!我非看看他們這一戰鹿死誰手!」「百毒人魔?什麼公主?」曉彤不解的問:「又是妖怪,又是公主,這不是和格林童話差不多?」
  「什麼?胡扯八道!」曉白輕蔑的掃了他姐姐一眼,對於曉彤的無知大感驚異。「告訴你,百毒人魔最慣於用毒藥,他還會驅蛇馴獸,有一種叫一線香的蛇,毒極了,他整天把這種蛇藏在袖子裡,不知不覺的下手謀害他的仇人,有一次,他碰到了邋遢書生……」「什麼書生?」曉彤沒聽清楚。
  「邋遢書生。邋遢書生有一身邪門武功,天賦異稟,他能在兩三丈遠之外,飛痰傷人……」
  「飛什麼東西?」曉彤越聽越離奇了。
  「痰。他對敵人吐一口痰,痰就會貫穿對方的五臟,一直嵌進敵人的骨頭裡去,被他吐了痰的人非死不可,碰著了他一點兒吐沫星子的人,都不死也要受重傷……」
  「哦?有這樣的人讓他到大陸上去打共產黨倒不錯,也不用發明什麼火箭飛彈的,只要他去飛飛痰就行了!」曉彤笑著說。「我可不懂這又是毒蛇又是痰的書,噁心兮兮的有什麼好看。」「哼,你是沒看,你一看就知道它的好處了!」曉白頗為不悅的說。門又響了,這次是明遠回來了。曉白一翻身坐起來,把武俠小說往書包裡一塞,順手抽出一本英文課本來翻弄。曉彤也趕快走開去給父親泡那杯永不可缺的茶。明遠走進屋來,上了榻榻米,漫不經心的走過曉白身邊,微蹙著眉,若有所思的靠進籐椅裡。曉白跳起來,報告新聞似的嚷著說:
  「爸,我們體育老師說,要選我參加籃球校隊!」
  「唔。」明遠隨意的哼了一聲,看了曉白一眼。曉彤捧著那杯茶走過去,一看到父親這副神態,就知道父親一定有什麼心事,默默的把茶放在茶几上,她輕輕的說了聲:
  「爸爸,茶。」「唔,」明遠又哼了一聲,抬起頭來,望著曉白運動衫上的圖案出神,接著,就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
  「曉白,你媽呢?」「在廚房裡。」「飯還沒有好嗎?」「就好了,」曉彤說:「我幫媽擺飯去!」
  曉彤鑽進廚房,夢竹已經把菜都炒好了,曉彤一面幫著擺飯,一面低低的說:「爸爸回來了,樣子有點特別。」
  「哦?怎麼?」夢竹問。
  「好像有什麼心事似的。」
  「是高興呢?還是不高興呢?」夢竹問。把筷子放在飯桌上去。「又像是高興,又像是不高興。」
  夢竹沉思的看看曉彤,放好碗筷,叫曉彤去請明遠來吃飯。明遠端起飯碗來,卻怔怔的望著夢竹,好半天也沒有吃一粒飯。夢竹等待的看著明遠,她知道明遠是藏不住話的,一定有事情要告訴她,但明遠遲遲不語,清懼的臉上,那對深沉的眸子裡流動著清光,有什麼事使他興奮了?升級了?加薪了?都不可能!就是可能,也不會讓他流露出這副神態。
  「怎麼了?有什麼事嗎?」終於,夢竹忍不住的問。
  「有一件你再也想不到的事。」明遠開口了,凝視著夢竹。「我今天在車站碰到一個人。」
  「誰?」夢竹本能的有些緊張,明遠的神秘態度使她困惑。
  「王孝城。」「什麼?」夢竹吃驚的說:「王孝城他也在台灣?真的是他?」
  「怎麼不是他,他還是老樣子,只是比以前起碼重了十公斤。我簡直想不到會碰到他,站在車站談了一會兒,他是四十一年從香港到台灣的。而且,還有件你更想不到的事!」
  「什麼事?」「你聽說過墨非的名字嗎?」
  「墨非?」夢竹困惑的說:「好像是個畫家嘛!」
  「不錯,」明遠點點頭:「是個畫家,很有名的畫家,也就是王孝城。」「什麼?」夢竹不信任的問:「王孝城?」
  「對了,」明遠說:「你想不到吧?你記得在重慶的時候,我們那股狂勁,放歌縱酒,豪情滿腹。那時,我總說要做個大藝術家,他呢,每次都聳聳肩瀟瀟灑灑的說一句:『藝術家,吃不飽餓不死,還是做個大企業家好,畫畫,只能學來消遣消遣而已!』結果,他卻成了個大畫家,我呢——」他注視著菜碟子,桌上,唯一的一盤葷菜,肉絲炒豆腐乾,已經被曉白整個包辦了。咬了咬嘴唇,他嗒然若失的,惘然的笑了笑:「命運是個奇怪的東西!」夢竹知道明遠這句「命運是個奇怪的東西」的言外之意,她默然的望望明遠,心裡卻有份亂糟糟的感覺。王孝城,她還記得他那股什麼都不在乎的灑脫勁兒,整天嘻嘻哈哈的,無憂無慮的拉著明遠和她遊山玩水。而今,他還是老樣子嗎?記得他的戀愛哲學是:「娶盡天下美女,要不然終身不娶!」她看看明遠,就這麼一會兒時間,明遠的情緒顯然已經低落下去了,微蹙的眉頭和沉鬱的眼睛顯示他那習慣性的憂鬱症又犯了。她小心翼翼的問:「王孝城,他結婚了嗎?」
  「是的,」明遠說,突然的蕭索和落寞起來:「結婚了。剛結婚不久,一位本省小姐,孝城還是個聰明人,事業有了基礎再結婚,現在是什麼都好了。今天在車站碰到,大家匆匆忙忙的,因為他還有應酬,沒辦法和他多談,我已經請他和太太這個星期六到我們家來便飯!」
  「噢!」夢竹輕輕的叫了一聲,在這一聲之後,卻是一種惶恐,她本能的打量了一下屋裡,破舊的紙門東一條、西一條的掛著,露出了裡面的木頭架子,榻榻米早已泛黃,紫紅的布邊全已破損,牆上水漬和油煙遍佈、屋角蛛網密結,再加上那些堆在榻榻米上無處安放的孩子們的書籍……這一切加起來,給人的印象是零亂、寒苦和窘迫。多年以來,他們家裡沒有招待過客人吃飯了,王孝城固然是灑脫不羈的老朋友,但是,他已經是個成功的大畫家,只怕他們招待不起!何況他還有個剛結婚不久的太太。
  「唔,真沒想到,」明遠絲毫沒有察覺到夢竹的心情,只陷在自己的思想中。「快二十年的朋友了!真要好好的談談,以前,我和他都那樣愛玩,你記得?哎,假如我不放棄繪畫,或者……」他的話半中央煞住了,尾音和餘味卻蒼涼的遺留在飯桌上。夢竹很快的掃了他一眼,心情卻逐漸的沉重了起來,她能體會他那份失意,當年的朋友已經成功,而他手中依然空無所有!明遠的這份失意像一副千鈞重擔,對她壓迫過來,面對著飯碗,她一點食慾都沒有了。
  「星期六,約的是晚飯,你隨便準備點什麼吧!」明遠用一句現實的話結束了那份感慨。
  「我覺得……」夢竹猶疑的說:「請吃飯,我們……好像……你知道這個月的家用,請一次客,起碼也要一兩百塊,恐怕……」「你想想辦法,把別的項目上用度省一省吧!」
  想辦法,又要想辦法!假如有一個聚寶盆就好了。除掉聚寶盆,還有什麼辦法好想呢?一個錢永遠不能當兩個錢用,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飯後,明遠回到了屋裡,往籐椅上一躺,拿起報紙,和往常一樣的看了起來。但,夢竹從他定定的眼神,和那永不翻面的報紙上,斷定他根本就不在看報紙。為了王孝城嗎?一個舊日的好友而已——可是,這好友的身上繫了過多雜亂無章的回憶,夢竹還記得他那爽朗的大叫聲:
  「怎麼,你們決定要結婚了?我是個反婚姻者,婚姻是枷鎖!但是,假若你們要結婚,我當證人吧!」
  真的,他當了證婚人,不止證婚人,婚禮的一切,幾乎由他包辦了。——一個最熱心的朋友!反婚姻者,現在也結婚了。是的,婚姻是枷鎖,但,每個人遲早都要把這個枷鎖套在自己的脖子上。曉彤靜悄悄的繞到夢竹的身邊來,在夢竹耳邊輕聲說:
  「媽媽,別忘了你答應我想辦法的哦?」
  夢竹一愣,從冥想中回復了過來。想辦法!是的,女兒要參加社交場合了,必須想辦法,丈夫要招待老朋友吃飯,也必須想辦法!她站直身子,頓時感到滿心煩躁。曉彤從父親面前走過,拉開後面的紙門,回到她自己的屋裡去了,臨關上紙門的一剎那,還對夢竹投過來一個信賴而會心的微笑。明遠放下報紙,皺著眉說:「曉彤做什麼?鬼鬼崇祟的!」
  「沒!沒有什麼。」夢竹掩飾的說。凝視著那闔攏的兩扇紙門發呆。一件比較漂亮的衣服要多少錢?無法計算,許久沒有進過綢緞莊了。如果能給曉彤做一件白紗的晚禮服,純白的,鑲著小花邊——突然間,她跳了起來,白紗的晚禮服,鑲著小花邊!記憶中有這麼一件!興奮使她振作,拋開了正預備熨的曉白的制服,她走到壁櫥旁邊。拉開壁櫥,打開一口笨重而陳舊的皮箱,明遠詫異的瞪著她:
  「你要幹什麼?」「沒,沒有什麼,」夢竹偷偷的看了明遠一眼,低聲說:「只是——要找一點東西。」
  說著,她在衣箱中一陣翻攪,拉出好幾件衣服,又塞了回去。最後,她終於找到了要找的東西,一件白紗的洋裝,上面綴著亮亮的小銀片。取出這件衣服,她鎖好箱子,關上櫥門,想不被注意的把這件衣服拿到曉彤屋裡去。可是,一抬頭,她就發現明遠正緊緊的盯著她,看著她手裡的衣服,又看看她的臉,似乎要在她身上搜索什麼。她不由自主的不安起來,期期艾艾的,解釋的說:
  「我想……給曉彤改了穿。」
  「唔,」明遠哼了一聲,眼光仍然在她臉上搜索,她的不安加深了,為了掩飾這不安,她只得裝做不介意的喊:
  「曉彤!」曉彤應聲而入,夢竹把手裡的衣服遞給她說:
  「你去試試看,能不能改了給你穿,假若大致能穿的話,我就給你改一改。」曉彤接過了那件衣服,一下子打開來,白色的輕紗如瀑布般瀉開,綴著的亮片映著燈光閃爍。曉彤抬起頭來,黑眼珠也映著燈光閃爍,喜悅的紅暈正在面頰上擴散。她凝視著母親,深吸了一口氣說:「媽媽,這是你以前的衣服嗎?怎麼我從來沒有看到過?我還以為你以前只穿旗袍呢!哦,媽媽,還是新的呢,給我穿不是太講究了嗎?」「去穿上讓我看看吧!」
  曉彤抱著衣服,帶著份難以抑制的興奮,轉身走進了自己的屋裡。夢竹望著她走開,回過頭來,立即又接觸到明遠的眼光,現在,這對眼睛是凝肅而幽冷的。
  「曉彤沒有衣服穿,」夢竹急促的說,語氣中帶著幾分祈求的味道:「她需要一件衣服,我想不出別的辦法來!」
  「當然□,」明遠酸溜溜的說:「難為你去收藏這麼多年等著她長大了來穿。」「別這樣說好不好?」夢竹的聲調已不太穩定:「曉彤已經十八歲了,同學的生日晚會,總不能讓她穿制服去!」
  「誰叫她命不好,做了我的女兒,父親窮,養不起這麼高貴的孩子!」明遠的臉色陰沉了下去。
  「明遠!」夢竹叫:「為什麼要說這種話?你這樣說,算……算什麼意思呢?」曉彤及時的進來,打斷了夫妻二人的爭吵,她已經換上了那件白紗的衣服,娉婷的腳步,勻稱的身段,緩緩走來,恍如一個下凡仙子!臉上綻開的是個朦朦朧朧的微笑,靜靜的望著母親。「媽,可以嗎?」曉彤仰著臉,微笑的問。
  夢竹望著這被煙霧般的軟紗所包圍的女兒,眼睛前面頓時一片模糊。衣服襯著曉彤那俏麗的臉龐,顯得那樣雅致脫俗!在這一刻,她才領會到曉彤那份潔淨單純的美,白色對她是這樣的合適!亭亭然的立在那兒,宛如一隻白鵝!是的,一個長成的女兒,一個美麗的女兒!她勉強壓制著內心的激動,走過去用手握了握衣服的腰,曉彤的腰肢纖細,衣服太大了一些。「你比我以前瘦些。」她輕輕的說:「這裡要收一點。」然後,她看了看那鑲著花邊的衣領:「領子已經過時了,可以改成大領口。」「哦,不要!」曉彤喊:「我喜歡這種小圓領,我也喜歡這碎碎的小花邊。哦,媽媽,這衣服真漂亮。」她轉過身子,站在明遠的面前,喜悅使她忘了一向對父親的敬畏,她微笑著拉開裙子的下擺,輕輕的旋了一圈,站定說:「爸爸,我好看嗎?」明遠蹙緊了眉頭,不耐的望著曉彤,正想說什麼,卻在一抬頭間,看到夢竹對他投過來的哀懇的眼光。於是,他嚥了口口水,艱澀的說:「唔,好看,很好看。」
  「去脫下來吧!」夢竹把曉彤推出室外:「脫下來讓我改。」
  「媽媽,你真好。」曉彤抱住母親,把頭在夢竹胸前緊緊的擠了一下,就回房去脫衣服了。
  這兒,夢竹和明遠相對注視,兩個人都呆呆的站著,一層尷尬的情緒在兩人之間移動,站了好久,明遠才掩飾什麼似的咳了一聲,無奈的笑笑說:
  「好吧,反正這件衣服就應該屬於她的。」
  「明遠,」夢竹輕聲說,聲調裡含著歉意和祈諒。「你知道,我是不得已,孩子需要衣服。」
  「當然,」明遠似笑非笑的說:「我只是不知道你把這件衣服保留了這麼多年。」「料子很好,扔掉了可惜。」
  「屬於料子以外的東西,大概也扔不掉吧!」明遠幽幽的說,仍然帶著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明遠,你是怎麼回事?」
  「沒什麼,」明遠坐回到椅子裡,又拾起報紙,遮住了臉,聲音從報紙後面透過來:「是你的女兒,當然隨你怎麼打扮。」
  夢竹怔然的立著,愣愣的看著遮在她和明遠之間的那一張報紙。忽然,她打了一個寒戰,她覺得那張報紙正逐漸加厚,加厚……厚成了一堵牆,堅固的豎在她與他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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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小瑄^_^ 於 2010-1-18 14:11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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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8 13:42:3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早上,魏如峰醒了過來,看看手錶,已經八點三十分,昨夜,為了那份增產設計,忙到深更半夜,又被霜霜衝進屋來瞎鬧一場,弄得太晚才睡,難怪醒得遲了。他伸了個懶腰,從床上坐起來,才坐起身,就看到枕頭邊放著一個折疊成四四方方的信箋,他打開一看,上面潦草的寫著:
  
  「表哥:
  你睡得太香,不忍心鬧醒你,我去上課了。今天是顧德美的生日,請幫我選購一件新奇的生日禮物(可別把自己廠裡的出品帶去)。晚上,她家裡要開個生日舞會,你務必要陪我去,不許賴皮!生日禮物選得不好當心我找你算帳!
                       霜霜」
  
  魏如峰笑了笑,把紙條丟在床上,起身去梳洗,梳洗之後,換了衣服,他走下那寬敞的樓梯,到了樓下的飯廳裡。才走進飯廳,就看到他的姨夫何慕天正坐在飯桌上,抽著香煙看報紙,從桌上的杯碟看起來,何慕天顯然已吃過早餐。魏如峰招呼著說:「早,姨夫。」何慕天放下報紙來,對魏如峰笑笑。
  「你今天遲了。」「昨夜在趕那份增產計劃,睡晚了。」
  「趕出來沒有?」「已經好了,我去拿來給你看!」魏如峰說著,轉身就向門外走。「別忙,如峰!」何慕天喊:「你先吃飯,吃完飯再看。」
  魏如峰又回到桌前坐下。下女阿金已經捧了一個托盤進來,裡面是魏如峰的早餐。這個家庭裡一家三口,對早餐的要求卻完全三個樣子,每天早上各吃各的,誰也不等誰。何慕天是純中式的早餐,稀飯,小菜。菜是每天換花樣的,香腸,皮蛋,花生米,醬菜,鹹魚等,一天四小碟。何慕天的女兒霜霜卻正相反,是純西式的;一杯牛奶,一個雞蛋,一片牛油烤麵包,每天如此,看起來倒挺簡單,實際上卻極麻煩,因為霜霜要求苛刻,麵包要烤得恰到好處,不能焦一點,也不能有任何地方沒烤透,雞蛋煮得老了不吃,嫩了也不吃。牛奶要溫的,要不濃不淡。全家裡,就屬她的早餐最難侍候。魏如峰中西合併,一杯牛奶,兩根油條,四個小包子,或煮四個蟹殼黃的小燒餅,倒是最簡單的一份,只是派人到巷口去買就行了。而魏如峰對吃也不太講究,冷一點熱一點都不在乎。早餐送了來,魏如峰一面吃著,一面對何慕天說:
  「我仔細的想過了,現在外銷的情況很好,我們應該在香港也設一個門市部……」「如峰,」何慕天打斷了他,靜靜的凝視著他說:「吃飯吧,飯桌上別談公事,否則,容易消化不良。」
  魏如峰看了看何慕天,只得把說了一半的話暫時嚥了回去。對於何慕天,魏如峰有份奇異的感情,倒並不因為他是何慕天從大陸上帶出來的,而因為何慕天本人的個性。他總覺得何慕天不像個生意人,反更像個學者,那份儒雅的氣質,從容不迫的風度,和待人處世的那股誠摯,都不是一個生意人所能做到的。有時,魏如峰覺得何慕天在商業上的成功簡直是運氣。因為,他既不夠「狠」,也不夠「准」。但是,他卻一帆風順的成功了。紡織業在台灣是頗受歡迎的,而私人企業能做到像何慕天這樣大,也實在不容易。
  「如峰,」何慕天吸了口煙說:「昨晚霜霜又去鬧你了,是不是?」「噢,」魏如峰笑了笑:「她的英文文法根基太差,題目答不出來瞎發脾氣。」「你有時間就多教教她吧!這孩子太野,不是塊讀書的料,我對她很瞭解,高中畢業後,我看她大學是進不去的;為她的前途,我也仔細想過,最好……」
  「嫁人!」魏如峰衝口而出的說。
  「唔,」何慕天哼了一聲,深深的望了魏如峰一眼。「嫁人?誰能駕馭得了她?問題大著呢!」
  這倒是真的,魏如峰想起霜霜那種任性和倔強的脾氣,還真有點代她未來的丈夫吃不消。但是追究起責任來,霜霜的壞脾氣也全是何慕天慣出來的,如果以前多管管,多教訓教訓,現在不是可以少操一點心嗎?不過,如果霜霜有個母親,或者就會好多了。他注視著何慕天,奇怪像何慕天這樣有錢有身份的男人,為什麼一直不續娶一個妻子?何況,何慕天又是個相當漂亮的男人!年齡和養尊處優的生活都沒有使他發胖,依然頎長挺拔,眉目之間,怎麼都看不出已超過四十五歲,那份沉著雅致,更具有種成年人的吸引力。魏如峰知道公司裡許多女職員,都對這位「老闆」感興趣,但何慕天居然無動於衷。當魏如峰正沉思著他的姨夫的事時,何慕天也正默默的打量著前面這個年輕人。魏如峰並不算是個非常漂亮的青年,但,何慕天欣賞他的穩重沉著,更欣賞他做起事來那股不顧一切的幹勁。他這個內侄,跟著他從大陸出來時,才只有十二三歲。但,一轉眼間,長大了,成人了,不但大學畢了業,竟然還成了他事業上的一條膀臂。如果他的想法不太自私,他一直有個秘密的希望,希望一件戀愛能夠發生。雖然,他也自知霜霜有些配不上魏如峰,霜霜太任性,太野,太放縱,可是,霜霜到底是他唯一的女兒。霜霜的缺點固然多,也有兩個極大的優點,一是美麗,二是在那倔強的外表下,還有一顆善良的心。這些再加上何家的財富,對魏如峰也不算太委屈了吧?早餐吃完了,魏如峰照例要喝一杯茶。何慕天站起身來說:「如峰,晚上那個會議,你最好參加一下。」
  「好,不過……」魏如峰遲疑了一會兒。
  「怎麼,有事嗎?」「沒什麼,只有一件小事,霜霜要我陪她到顧正家去參加她女兒的生日舞會!」「顧正的女兒過生日嗎?幫我也備一份禮吧!」何慕天說,又沉了一下,笑笑說:「那麼,我看你還是陪霜霜去參加舞會吧,否則,我真有點拿她的脾氣吃不消。」
  魏如峰一笑,他很瞭解何慕天對霜霜的寵愛和無可奈何。站起身來,正想上樓去拿那份增產計劃,電話鈴響了,接著,阿金在客廳裡喊:「表少爺,電話。」魏如峰走進客廳,握起了聽筒,對方是個女性做作的、嬌媚的聲音:「如峰嗎?猜猜我是誰?」
  魏如峰皺皺眉,不用猜了,準是她。
  「杜妮,對不對?」「嗯哼,還好,你沒忘記我!怎麼了?你?忙些什麼?今天晚上來,怎麼樣?」「今晚不行,有事!」「那麼,明晚,不許告訴我你又有事!」
  魏如峰望著電話機,內心迅速的在做著一番交戰,去?不去?終於,他爽快的說:「好,我明晚來!」掛斷了電話,他轉過身子,一眼看到何慕天正靠在一張沙發上,抽著煙,安閒的望著他。他微微的有點不自在,何慕天的神情是研究性的,深思的。他走過去,掩飾什麼似的說:「該到公司去了吧,姨夫?」
  「走吧!」何慕天站起身子來把煙蒂在煙灰缸裡揉滅,眼睛仍然研究的望著魏如峰。
  走出客廳,司機老劉把汽車開了過來,老劉是個山東人,跟隨何慕天已經多年,為人十分憨直,爽快忠耿,深得何慕天喜愛。他們一同上了車,何慕天仍然沉默的深思著,魏如峰也默然不語。何慕天在想著杜妮的事,他知道杜妮是何許人,冷靜的打量著魏如峰,他可以看出後者那份堅定和理智——這不是一個容易動心的男人。他明白他不必對杜妮的事說什麼,魏如峰是絕不會在歡樂場中沉溺太久的。
  魏如峰注視著車窗外的台北街道,他心中在想同一個問題——杜妮。他不喜歡明晚那個約會,但他會去。「人生幾何?逢場作戲!」他也不喜歡自己給自己找的這個藉口,那個女人有什麼?三六、二四、三六!他對自己輕蔑的微笑起來。
  顧德美家的客廳,佈置得十分漂亮,顯然大人們有意要讓年輕的一輩痛痛快快的玩玩,都避了出去。於是,客廳裡佈滿了年輕的孩子們,地毯撤開了,打蠟的地板光可鑒人,落地電唱機中播放著一張保羅安卡的唱片,茶几上放著大瓶大瓶的冷飲。顧德美是個略嫌矮胖的女孩子,扁臉,圓眼睛,細細的眉毛和睫毛,長得不怎麼漂亮,但有一股少女的甜勁,還很逗人喜歡。今晚,她穿著件翠綠色的大領口的洋裝,被尼龍硬襯裙撐得鼓鼓的大圓裙子,顯得她更加胖了。周旋在客人之間,她對每一個人笑,小圓臉紅通通的,看起來比她實際的年齡彷彿還小了一兩歲。她的三個哥哥顧德中、顧德華、顧德民幫她招待著客人,室內擁擠嘈雜,笑語喧嘩。
  魏如峰和何霜霜的出現,掀起了一片歡呼。何霜霜穿著件大紅的緞裙,衣襟上面綴著一枝黑紗做的玫瑰花,頭髮雖然也是短短的,卻蓬鬆而鬈曲。須邊也戴了朵玫瑰,一朵真的紅玫瑰。袒露著細長而白皙的脖子和肩膀,頸上戴著一串黑寶石的項鏈,打扮得極盡華麗之能事。論相貌,何霜霜確實相當美,濃黑的眉毛像歐黛麗赫本,大眼睛既黑且亮,兩排濃密而微鬈的睫毛如同人工裝上去的。唯一美中不足,是嘴太大,使她不夠秀氣,而且牙齒不太整齊。但是,就這樣,她的美也足以使她出盡風頭了。
  走進客廳,在大家的叫嚷,還有男孩子的口哨聲中,何霜霜像一團火似的在人群中轉了一圈,和每一個她認得的人打招呼,顧德美飛快的趕了過來,何霜霜大叫著:
  「生日快樂!」一面把生日禮物交給她。顧德美的三個哥哥都搶了過來,把何霜霜擁在中間,有人播大了電唱機,有幾對已經開始跳起舞來,何霜霜在男孩子群中高談闊論,旁若無人,魏如峰反而被冷落了。魏如峰看了看週遭混亂的情況,找了一個不受人注意的角落中的沙發上坐了下來。偌大的客廳中,只亮著一盞吊燈,而且被紅色玻璃紙包著,光線幽暗極了。靠在沙發裡,他冷靜的打量著這些十八、九歲的孩子,自覺比他們成熟得太多了,看他們那樣子叫嚷笑鬧,他感到絲毫都引不起興趣。假如不是為了陪霜霜,他才不願意來參加這種娃娃舞會呢!
  霜霜開始跳舞了,擁著她的是個瘦高條的男孩子,他們跳得十分野,霜霜在轉著圈子,紅色的裙子飛舞成水平狀態,一面跳著,還一面笑著。看的人在拍手,在狂喊狂笑。電唱機響得人頭發昏。一個舞曲結束,另一個開始。居然是「藍色多瑙河」,優美的音樂一瀉出來,魏如峰就覺得頭腦一清,閉上眼睛,他想好好的欣賞一下音樂,但是,有人捲到他的身邊,猛烈的搖著他,叫著說:「表哥!表哥!來來來,我們表演一手華爾滋。」
  魏如峰皺皺眉,怎麼就不能讓他安靜呢?正想說什麼,霜霜已不由分說的把他拉了起來,看到眾目所矚,拉拉扯扯的也不好看,他只得無可奈何的站起身,帶著霜霜翩然起舞。魏如峰的舞步很紳士派,霜霜跳舞更是內行,身輕如燕,帶起來十分舒服。因此,他們這「快華爾滋」,倒是名副其實的「表演」,大家都不跳,圍成一圈,看他們跳。霜霜輕聲說:
  「跳花步,表哥,帶花步!」
  魏如峰再皺了一下眉,只得跳花步,各種舊式的花步,由於現在跳的人少,反而變得新奇了,魏如峰不喜歡最新流行的扭扭、恰恰這些,他認為舞步中還是華爾滋和探戈最優美,旋律也來得最自然。一曲既終,大家鼓掌叫好,他乘機退了下來,顧德中已經搶上前去,拉著霜霜又跳了起來,唱片換成了一張「吉特巴」。他感到有些氣悶,屋子裡雖裝了冷氣,卻被大家鬧得熱烘烘的。現在許多人都跳起舞來了,衣香、人影、和那快節拍的旋轉看得他眼花撩亂。他向窗口走去,卻看到窗前正亭亭玉立著一個纖細苗條的白色人影,像個遺世獨立的小星星。他略微遲疑,就向那銀白色的小亮光走去。可是,還沒有等他走近,那女孩就抬起一對大而不安的眸子,對他很快的掃了一眼,然後,白色的裙子微微擺動,只一瞬間,就像條小銀魚般的溜開了。他走到剛才那女孩子站過的窗口去站著,莫名其妙的有幾分惋惜。下意識的,他在人群中搜索那顆小星星,但,就這麼短短的時間內,這女孩彷彿已經隱沒到地底下去了,偌大一個房間,竟然再找不到她的影子。他斜倚在窗口,望望窗外的夜,夜很美好,很柔和,是個適宜於編織夢想的夜。朦朧中,他陷進一種虛虛幻幻,空空靈靈的思想中。商業,不是他的興趣,只是一種需要,他真正的興趣是文學,可是,人就往往不能向自己的興趣走,他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投身在商業界?只單純為了對姨夫的愛?怕他被大魚吞噬?還是本能的對利慾有份下意識的追求?夜色裡,研究分析一下自我是好的。他突然覺得自己比霜霜好不了多少,也是渾渾噩噩的在混日子。這思想使他不安,轉過身子來,他又被那些大鼓小鼓喇叭笛子的聲浪包圍了。霜霜正在客廳的中央,和一個男孩子表演跳扭扭舞。在這熱鬧的空氣裡,他越來越覺得寥落起來,用手指輕輕的敲著窗欞,他百無聊賴的望著那發瘋似的一群。不知怎麼,他的情緒一經低落下去,就很難再提起來,而他每次分析自我都會引起一陣困惑和迷茫。扭扭舞曲告終,不知他們鬧些什麼,有個男孩子高歌了一曲英文歌詞的「青春偶像」,這顯然刺激了霜霜的表演欲,居然也高歌了一曲。魏如峰聽她唱的是什麼:
  
  「自從相思河畔見了你,
  就像那春風吹進心窩裡,
  我要輕輕的告訴你,不要把我忘記……」
  
  俗不可耐!魏如峰聳聳肩,看看手錶,才九點半鐘,看樣子,他們非玩到十一、二點不會散,何慕天曾交代要他務必陪霜霜一起回來,那麼,他還得在這兒受上兩小時的罪。四面張望了一下,他忽然想起顧正家裡有一間做樣子的書房,裡面藏著些永遠無人翻弄的書籍。記起這書房就在客廳的旁邊,有一扇門相通。他找了一下,找到了那扇門,於是,他不受人注意的走了過去,推開門,閃身進內,再關上房門。
  一瞬間,他愣了愣,那個失蹤的小星星正拿著本書,站在書房的中央,受驚而窘迫的望著他,彷彿她是個犯了過失而被捉到的孩子。他定了定神,對她笑笑。
  「嗨!」他竭力使自己顯得溫和,因為她看起來已經受驚不小。她的嘴唇輕輕的蠕動了一下,卻並沒有發出聲音來。魏如峰打量著她,那小小的臉龐清秀雅致,小小的腰肢楚楚可人,清亮的眼睛裡盈盈的盛滿了不屬於這個時代的寂寞和惶惑,和她那件過時的衣服一樣只屬於她而不屬於目前這年輕的一代。他感到心中掠過一陣奇怪的激盪,不由自主的走近她,問:「你姓什麼?」「楊。」「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曉彤。」大眼睛輕輕的瞬了瞬他,自動的又加了一句解釋:「早上的紅顏色。」他凝視她,她不像早上絢麗的紅顏色,只像暗夜裡一顆寂寥的小星星。他微笑著說:
  「我叫魏如峰。」「我知道。」她輕聲說。
  「你知道?」他有些疑惑。
  「顧德美告訴我的,」她羞澀的笑笑。「你是泰安紡織公司董事長的內侄,那位紅衣服的小姐是董事長的女兒,是嗎?」
  「不錯,」他也笑笑,這就是他的煩惱,別人介紹他總要說他是人的內侄,好像他就不是他自己似的。「你是顧德美的同學?」「是的。」「為什麼不到外面去玩?去跳舞?」
  「噢!」輕輕的一聲感慨,夾帶著微微的不安。「我不會跳舞,」頓了頓,她抬頭注視著他。逐漸擺脫了那份羞澀和拘束。「我事先不知道是這樣的場合,顧德美告訴我『晚會』,而沒有說『舞會』,我不喜歡人太多的地方,那些人我都不認識,很——彆扭。」「顧德美的主人也當得真糟,她應該給你介紹一下。」
  「噢,」又是那樣一聲輕微的感慨:「還是不介紹的好,我——很怕見生人。」「是嗎?」她引起魏如峰強烈的興趣。「你不常見生人的吧?」「嗯,」她再笑笑,「事實上,這是我第一次參加這種晚會。」
  「很用功?大部份的時間都躲在書房裡?是嗎?」他調侃的說。「噢!」她的臉紅了,紅得很可愛,有幾分像早上的紅顏色了。「那音樂使我心慌。」
  「剛剛我走近你,為什麼你一下子就溜開了?」
  「我以為——」她囁嚅著,臉更紅了。「你要來請我跳舞。」
  他心中一動。「真的你不會跳舞?」「真的,」她認真的說:「那麼多人,如果你請我,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現在沒有人,你願不願意試一試?」
  「噢!」她驚慌的看看他。
  「我教你,跳舞並不難,普通的三步四步,跳起來都很優雅和舒服的。來,試試看,你總有一天要參加正式的舞會,要被人請去跳舞的!」「我——」她猶豫著。
  「來吧,跳跳看!」他不容她有時間抗議,就輕輕的拉過她來,很紳士派的擁住她,開始教她三步的基本步伐,她跟著他的指示,生硬的移動著腳步。可是,跳舞天生對女孩子不會是一件難事,只一會兒,她已經跳得很好了。魏如峰攬著她,那纖細的身子在他懷中輕巧的移動,那細緻的臉上漾著紅暈,看起來柔弱動人。「你是家裡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個嗎?」他一面帶她滑著步子,一面問,看她那份嬌柔,應該是最小的一個。
  「不!最大。」「是嗎?兄弟姐妹幾個?」
  「我還有一個弟弟,」她說,因為分了心,腳步錯了,一腳踩在魏如峰的鞋子上,她停下來,脹紅了臉。
  「沒關係,再來過。」魏如峰低頭看著她的腳,一張不大的腳,穿著的卻是一雙平底舊式的學生皮鞋。他重新帶她跳,一面打量她那件綴著亮片片的衣服,一眼斷定不是台灣出的料子,在紡織工廠裡打滾了這麼幾年,對於衣料他是內行極了。那鑲著小花邊的衣領,那有著縐縐綢的袖口……這件衣服應該是有很長遠的歷史了。那麼,看樣子,家境不會很好,帶著種微妙的憐惜的心情,他注視著那短短的齊耳短髮,和低俯的眼睛上那兩排細長的睫毛。
  透過書房的厚實的檜木門,客廳裡喧囂的音樂仍清晰可聞,笑鬧的聲音也不斷傳來。他們在書房中怡然自得的跳著華爾滋,這氣氛卻是非常奇異的寧靜和雅致。沒一會,魏如峰就發現曉彤的本身就是寧靜氣氛的發源處,那含羞的微笑,怯怯的眼光,都像個超脫出這世界的小幽靈,別有一股說不出的韻致。室外有一陣喧囂,他們都沒有怎麼注意。但是,接著,書室的門突然被推開了,放進一道紅色的光線,他們同時吃了一驚,不約而同的停下腳步,於是,他們看到門口站著好一些人,最前面的是,把嘴張成一個O形的顧德美,和張大了眼睛的何霜霜。「哦,我正在教楊小姐跳舞呢!」魏如峰笑著說,好像必須解釋什麼,同時放開了曉彤。
  「表哥,」霜霜揚了揚眉,笑了起來:「我以為你開溜了呢,原來你躲在這兒。」說著,她用那對明亮的眼睛對曉彤直視過來,肆無忌憚的打量著她。曉彤顯然十分發窘,有點兒緊張和失措,只怔怔的站著,一語不發的望著門口的人。
  魏如峰看出情況有幾分尷尬,就乾脆一拉曉彤說:
  「楊小姐,來吧,我們來正式跳跳!」說著,他把曉彤拉出房門,回進客廳裡,親自走到電唱機旁邊,換上一張「田納西圓舞曲」,然後過來請曉彤跳。曉彤看起來十分不自在,尤其霜霜那對眼睛只管在她身上上上下下的溜,使她更形不安。他們跳了起來,顧德美和另一個男孩子也跳了起來,霜霜卻靠在沙發上看他們跳。曉彤錯了好幾次腳步,跳得非常糟糕,舞曲一結束,她就匆匆忙忙的說:
  「我該回家了。」然後,她找到顧德美,不顧對方的挽留,堅決要回家。魏如峰望著她,很想用汽車送她回去,可是,一轉眼間,他看到霜霜正看著他,一面抿著嘴角,對他很含蓄的微笑著,好像看透了他的心事,他就有些訕訕的,不好意思開口了。結果,是顧德美的三哥負責送曉彤回去。
  這天深夜,魏如峰自己開車,和霜霜一起回家。霜霜坐在魏如峰的身邊,打了個哈欠,微笑的說:
  「表哥,今天晚上玩得痛快吧?」
  聽出她話中有話,魏如峰就乾脆不予置答。
  「如果你真有興趣哦,我可以打聽出那位楊小姐的地址來,只是先說說,你用什麼來謝我?」
  魏如峰轉了一個彎,加快了速度,頭也不回的說:
  「一場電影。」霜霜瞇起眼睛來,仔細的審視了魏如峰一會兒,但魏如峰臉上一無表情。「一場電影,太少了吧?」
  「那麼,兩場。」「哼,」霜霜哼了一聲:「小兒科!」
  「開出你的價錢來吧!」魏如峰不動聲色的說。
  「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下次你陪我參加舞會的時候,不要把我丟在一邊做電燈泡,自己去陪別的小姐,讓我面子上下不了台。」
  「哦?」魏如峰看了霜霜一眼,霜霜臉上已沒有笑容了,看樣子還是真的生了氣。「怎麼?你還會缺少人陪嗎?我看你早已應接不暇了!」「但是,你是我的Partner呀!」
  魏如峰猛然把車煞住,寂靜的街道闃無一人,他把手腕支在方向盤上,扭過頭來帶笑的盯著霜霜看,看得霜霜直瞪眼睛,叫著說:「你看什麼?」「我看——」魏如峰慢條斯理的說:「你是不是愛上了我?」
  霜霜濃眉一掀,大眼睛一瞪,大嚷著說:
  「活見你的大頭鬼!」魏如峰噗哧一笑,踩動油門,把車子向坐落在中山北路的大廈中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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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在巷子口,曉彤就吩咐車伕停車,然後跨下了計程車,對顧德美的三哥——顧德民擺了擺手,說了聲再見。目送那計程車揚長而去,她才整整衣服,四面望了望,慢慢的向巷子裡走去。今晚的經歷,對她是完全嶄新的一頁。當她緩緩的向家中走去時,顧家客廳中的人影燈光,書室內的初試舞步,以及那喧囂的音樂,雜沓的笑話……種種種種,都還在腦中紛紛亂亂的充塞著。低著頭,她心不在焉的向前走,才走了幾步,驀然間,一個黑影從巷子的暗處直竄了出來,同時爆出一聲低吼:「站住!不要走!」曉彤大吃一驚,嚇得心臟往口腔裡跳,她停住步子,定睛一看,才看出原來是曉白在開她的玩笑。她用手摸摸胸口,抱怨的說:「你做什麼嘛?這樣裝神弄鬼的嚇唬人!」
  曉白不說話,先在路燈下對曉彤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才笑嘻嘻的說:「你這麼晚回家,還有男朋友送回來,我可發現你的秘密了!」「別胡說八道,那是顧德美的三哥!」
  「那還不是一樣!」曉白聳聳肩,把手插在褲子口袋裡,無聊的踢著地下的石子。「反正是個男的!」
  「胡扯!」「胡扯?」曉白抬起了眉毛:「他不是男的是女的呀?」
  「你亂說些什麼嘛,」曉彤跺跺腳:「我是說,他才不是我的男朋友呢!」說著,她奇怪的看著曉白:「你為什麼待在巷子裡?」「哼!」曉白哼了一聲,再聳聳肩。「家裡!你去看看去,那個王伯伯和他的石膏美人坐在房子裡就是不走,高談闊論的也不知說些什麼,看他們那股談勁,恐怕再談三小時也談不完。可是,媽媽把你的房間和通外面爸爸媽媽的房間中的紙門取下來,兩間打通成一間,為了招待這對貴賓。我的房間就成了堆積倉庫,床啦,書啦,破椅子啦,竹書架啦,全堆在我房子裡,連一寸的空地都沒有,你想,我能待在哪裡?」
  「王伯伯是個怎麼樣的人?」曉彤問,她今天晚上出去得很早,沒有見到那個王孝城。
  「你去看吧,人滿和氣的,很會說話,喝酒跟喝水一樣方便,我們準備的清酒就給他一個人喝光,酒喝得越多,話就越多。他那個太太呀,和他正相反,三拳打不出一個悶屁來,問一句,答一句,別彆扭扭的,不過很漂亮。」
  曉彤走到家門口,門虛掩著,她推開門,和曉白走進去,大門內有一小塊空地,然後就是正房的門。走進玄關,還沒有上榻榻米,就聽到一個男性沙啞的喉嚨,正在長篇的談著什麼。她的出現使房內的人突然停了口,她望著室內,今天,房子裡佈置得很漂亮,兩間六席的房間打通後就顯得很寬敞了,小茶几上鋪著她在學校裡家事課上的作業——一條雅致的十字繡的桌布,幾上還有一瓶名貴的玫瑰花。玻璃窗都抹拭過了,潔淨明亮,使那藍布窗簾也不太難看了。她的目光落在室內的客人身上——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年輕的女人。那男人穿著身米色的西裝,打著條深紅的領帶,微胖的身材和奕奕有神的眼睛,給人一種親切感。並不像曉彤預料中的藝術家的樣子,他沒有蓬亂的頭髮和滿臉的鬍子,看起來是乾淨清爽的。至於他的妻子,正像曉白所形容的,是個石膏美人,大眼睛,高鼻子,卻給人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感覺。
  「曉彤,來,見見王伯伯和王伯母。」夢竹一眼看到曉彤的出現,就招呼著說。曉彤走進了房裡,銀色的衣衫裹著裊娜的小身子,盈盈的立在室內,靦腆的對王孝城點了個頭,輕輕喊了聲「王伯伯」和「王伯母」。王孝城顯然是愣住了,他一瞬也不瞬的盯著曉彤看,從她的臉看到她小巧的腳。半天才「哦」了一聲說:「哦,這就是曉彤?記得我們分手那年,她才只有兩三歲,曉白還抱在手裡,時間多快,一轉眼間,她已經長成個小婦人了!」他調開眼光,注視著夢竹,瀟灑的一笑說:「記得以前嗎?在黃桷樹茶館裡比賽吃擔擔面,我,明遠,還有小羅,一口氣吃掉了二十碗擔擔面,你急得拚命叫:『何苦何苦,這樣吃法非撐死不可!』哈,多快!那時你不過比曉彤現在大一兩歲罷了,最喜歡芽白顏色的洋裝,我還記得大家給你取的外號——小粉蝶兒。」
  夢竹「唔」了一聲,臉上浮起一個無奈的、惘然的微笑。曉彤走到母親身邊,坐在夢竹的椅子扶手上。王孝城依然注視著夢竹,又看看依偎著夢竹的曉彤,似乎想衡量一下母女二人的相似之處,接著,就高興的說:
  「又是一隻小粉蝶兒!清秀雅麗,一如你當年。不過,她這對眼睛,長得可真——」他突然愣了一下,把話嚥了回去,呆呆的注視著曉彤。曉彤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得避開眼光,去看茶几上那瓶玫瑰花。室內有短暫的幾秒鐘的沉寂,空氣彷彿有點莫名其妙的滯重。曉彤感到情況似乎很特別。就詫異的抬起眼睛來,正好和坐在王孝城不遠處的明遠的眼光接了個正著。立即,她不知所以的打了個寒噤,父親的眼光深沉幽冷,正陰鬱的盯著她,好像她是個陌生的、突然撞進來的人物似的。「哈,」說話的又是王孝城,似乎在竭力提起大家的興致,又像在掩飾什麼:「看到孩子成長,真是大樂事!」接著,他就把眼光從曉彤身上挪開,注視著明遠,大概想轉換室內由於曉彤出現而造成的一種奇妙的不安,他又熱心的換了一個談話題目:「明遠,我總覺得你不應該放棄繪畫,我記得當年你在同學裡面,是最有天份的一個,在國立藝專的時候,教授也說你將來的成就會最大,為什麼你要放棄藝術呢?干公務員這一行,不是你當初最不願意幹的嗎?」
  明遠往後一靠,靠進椅子裡,像從個夢中醒來一般,抬起眼睛來,對王孝城看看,苦笑了一下。
  「不願意幹,也干了十三四年了。」他振作了一下,卻依然有些寥落。「你想,剛到台灣的時候,人地生疏,又拖兒帶女的,能混口飯吃就好了,管他什麼工作呢。辦公廳一坐,等因奉此,公文上磨光了當年的豪情壯志。孩子們日漸成長,衣食住行外帶教育費,處處都需要錢,再也無法拋下穩定的工作去冒險從事繪畫了,一年年下來,年紀也大了,畫筆也生銹了,還談什麼藝術呢!所以,還是你行,先立了業,再成家,現在是功成名就……」
  「算了,算了,」王孝城打斷了明遠的話:「談什麼功成名就,現在藝術界也是一團糟,學了三天半畫的人都可以開畫展,只要你關係夠,人事上處得好,有來頭,你就能成畫家!還有人拿老師的畫來開畫展,只要給老師錢就行了,你想,藝術還有什麼價值呢?有時,我還真想改行,你記得我以前一直要做商人的……」「你們這叫吃那一行,怨那一行,」夢竹笑著說,竭力想調和室內的低氣壓。「像你,孝城,可真不該抱怨了,做個名畫家,弟子滿天下,還有那麼多牢騷!」
  「你別談弟子還好些,談了弟子更氣人,」王孝城笑著說:「我有個學生,為了要出國而找我學國畫,學了三天半就出去了,畫得是其糟無比,結果居然在國外大開起畫展,用的全是我的畫稿,一張畫的標價有高到五百美金的,比我的畫還高出好幾倍!你想,這不就明放著欺侮外國人嗎?怪的是居然有人向他買!」「外國人怎能懂中國的藝術!」明遠說。
  「那又不然了,」王孝城說:「我有個外國學生,比中國人畫得還好,他還讀中國歷史,學中國詩呢!這些我們自己的青年不屑於學的,外國人還重視得不得了呢!」說著,他突然沉吟了一下,對明遠說:「明遠,我倒是有個意見,你重拾畫筆如何?」「怎麼——」明遠遲疑的問。
  「我告訴你,」王孝城坐正了身子說:「現在,一些畫得亂七八糟的人都窮開畫展,學了三天半畫的人也有勇氣開畫展,你這個正規藝專出來的怎麼反而埋沒在公文裡面?以你的程度,開個畫展一定可以轟動!至於人事宣傳方面,我可以全力幫你忙,你何不試試看,畫出六、七十幅畫來,就足夠開次畫展了。只要畫展成功,你就出頭了,你拿手的工筆人物,現在非常吃香,你知不知道?」
  「可是——」明遠凝視著王孝城,不由自主的有些興奮起來,他俯向王孝城,猶豫的說:「可是,我已經太久沒有碰畫筆了。」「那有什麼關係,你那份天份絕不會使你下不了筆,你要是多參觀人家的畫展,你就會有勇氣了。明遠,你試試看、畫出幾十幅來,讓我幫你開個畫展,包你成功!」
  「只怕丟得太久了!」明遠說,臉上的興奮卻在逐漸加深。「而且,這麼久沒畫,恐怕已經沒有畫畫的情緒……」
  「情緒,」王孝城叫著說:「培養呀!」
  明遠沉默了。在沉默中,卻顯然對王孝城的話十分感興趣,因而情緒有些激動。夢竹也默默的沉思著。王孝城看了看表,這才驚覺的跳了起來:
  「哎呀,十一點多了,一談就談了這麼久,好了,告辭,告辭。改天再詳談。明遠,你好好的考慮一下吧!」
  石膏美人站起身來了,明遠和夢竹也站起身來送客,他們向玄關走去,王孝城又竭力邀請明遠夫婦到他們家去玩。走到玄關,曉白正坐在穿鞋的地方,捧著一本小冊子看得津津有味,一看到他們出來,就慌忙跳起身來,把書藏在身後。夢竹眼尖,已經看到是一本什麼「劍氣珠光」,她無暇來責備曉白,只瞪了他一眼說:「曉白,去叫一輛三輪車來!」
  「哎呀,不用了,不用了,」王孝城說:「我們自己散步到巷口去叫!」「不不,」明遠說:「讓曉白去叫。」
  曉白跑出去叫車了,明遠想到曉白身上沒有錢,就溜進房裡去取錢,王孝城一看明遠走開了,就抓住這個空隙,對夢竹說:「夢竹,說實話,你們的生活情況如何?」
  夢竹勉強的笑笑說:「混日子而已,明遠那份脾氣你是知道的,對上不賣帳,對下又不拉攏,混了十幾年,還只是個小職員。」
  王孝城點點頭,望著夢竹,似乎想說什麼,又遲疑著。夢竹看著他說:「有什麼事?」「你——知不知道——」王孝城欲言又止。
  「什麼東西知不知道?」夢竹詫異的問。
  「有個人也在台灣——」
  王孝城的話說了一半,明遠出來了。王孝城立即住了口。夢竹狐疑的看著王孝城,「有個人也在台灣——」誰?為什麼他要說得這樣神秘兮兮的?猛然問,她的心狂跳了起來,有個人也在台灣,難道是——?她像挨了一棍,頓時愣愣的發起呆來。車子來了,夢竹驚醒過來,和明遠把王孝城夫婦送上車子,站在門口,看著三輪車走遠,才慢慢的轉身回房。
  回到房裡,還有一大堆的善後工作要做,裝紙門,把傢具搬回原位,鋪床,整理弄亂的原有秩序。夢竹忙碌的清理著,命令曉白和曉彤搬這搬那。她竭力用忙碌來禁止自己思想。可是,王孝城最後的那句話使她心情大亂。一面鋪著床,一面又禁不住停下來發呆,這是不可能的!但是,現在還是不要去想吧,她寧可不想!當一切恢復了原狀,她就急急的叫兩個孩子去睡覺。曉彤詫異的望著母親,不知道有什麼事讓母親如此不安?她正有許多話想和母親說,她要告訴她今晚的經過,告訴她那個顧家的舞會,和那個奇妙的遭遇。但是,她才開口喊了一聲:「媽媽!」夢竹就不耐的對她揮揮手說:
  「去吧,這麼晚了,快些去睡覺,有話明天再說。」
  曉彤滿腹猜疑的回到自己屋裡,奇怪母親何以與往日大不相同。可是,她有太多事情要思想,她沒有時間去想母親的事了。夢竹看到孩子們都回房了,才深深的吐出一口氣,在梳妝台前坐下來。面對著鏡子裡的自己,又愣愣的陷入了沉思之中。「有個人也有台灣!」會是誰?她拿著發刷,有心沒心的刷著頭髮。這世界會這麼小嗎?不,一定不會,王孝城不知道說的是誰?決不是——她摔摔頭,似乎想摔走一個可怕的陰影。明遠走到她身後來了,把一隻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她猛然吃了一驚,發刷從手上落到地下去了。明遠俯身拾起發刷,從鏡子裡凝視她,懷疑的問:
  「你在想什麼?」「沒,沒什麼。」夢竹有點口吃的說,她覺得明遠已經洞燭了她的思想,而且,她猜測明遠或者已經聽到了王孝城最後那句話,這樣一想,她的臉色就變白了。而明遠站在她身後,握著那發刷,也悶不開腔。從鏡子裡,她可以看到他那凝肅而深沉的臉色,她更加不安了。好半天,兩人都默然不語,夢竹瞭解明遠的個性,她知道在他心中的一個角落裡,始終對一件事耿耿於懷,連一件衣服尚且會引起他的不快,何況是——「夢竹!」明遠一開口,夢竹就又吃驚的一跳,明遠瞪著她問:
  「你怎麼了?」「哦,沒,沒什麼。你要說什麼話?」夢竹醒覺的問。
  「對於王孝城的話,你有什麼意見?」明遠問。
  王孝城的話?夢竹腦中紛亂成一團,到底,他是聽到那句話了,他一定也猜出王孝城所說的人是誰了。她瞠目結舌的望著明遠在鏡子裡的臉,對於明遠那份沉著的臉色,突然冒出一股怒火。總是這樣,有什麼話他從不直接了當的說出來,而要做出那股陰陽怪氣的臉色給她看,他是在折磨她,還是在窺探她?他希望知道什麼?他想要她告訴他什麼?突來的不滿使她勇敢的揚揚頭,用一種近乎生氣的聲音,冷冰冰的說:「我沒有什麼意見!」「怎麼,」明遠的眼睛掠過一抹困惑。「你不贊成我重拾畫筆嗎?」「哦,哦,」夢竹如夢初覺,突然明白過來,才知道明遠指的是畫畫的事,不禁感到一陣像解放似的輕鬆。在輕鬆之後,又為自己的失態感到一些微微狼狽,和類似歉疚的情緒。為了彌補自己胡思亂想所造成的錯誤,她給了明遠一個嫣然的微笑,用幾乎是高興的口吻說:「當然,我完全贊成,他的話很對,你不該放棄你的本行。」
  明遠詫異的看著夢竹,他不瞭解她為什麼忽悲忽喜的?她的神態看起來那麼奇怪。「你今天晚上怎麼了?」他問。
  「沒有怎麼呀!」夢竹微笑著說:「只是有點累,而且,見著了多年沒見的朋友,總有點興奮。」
  這倒是真的,明遠釋然了。他拿起發刷,下意識的在夢竹頭髮上刷了一下。這舉動使夢竹心底掠過一陣痙攣的柔情,她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把頭靠在他身上,突然渴望能夠被人保護,被人憐惜,帶著一份莫名其妙的激動,她說:
  「明遠,從今天起,做一切你所愛做的事吧,那怕辭了職去畫畫。我已經拖累你得夠了。」
  明遠愣了愣,他低頭注視著夢竹說:
  「怎麼了?你?為什麼要這樣說?我從沒有嫌你拖累了我!」
  「事實上是我拖累了你,如果我們不那麼早結婚……」「可是,是我要求你結婚的,是不?」明遠打斷了她的話:「你怎麼會講起這些?」「因為我對你抱歉,假如你不結婚,你現在可能比王孝城更有名,本來你的畫就比他畫得好,可惜你放棄了,否則,你一定已成功了,都因為……」
  「夢竹!」明遠低低的喊,撫摩著她的頭髮:「你今天是太累了,太興奮了,早些睡吧!」
  「我常想,或者你後悔娶了我……」夢竹繼續說,在自己的思潮中掙扎。「夢竹!你真的是怎麼回事?」
  夢竹猛的縮了口,鏡子裡的她有種奇異的激動的表情。她用手摸摸面頰,惘然的笑了笑,說:
  「真的,我是太累了。」
  同一時間,曉彤正獨自呆坐在她的房內,面對著書桌上的台燈,雙手托著下巴,怔怔的凝思著。父母談話的聲浪隔著一扇紙門,隱隱約約的飄了進來。可是,她並沒有去聽,她正陷在自己的思想中。在她身上,依然穿著那件銀白色的衣服,她懶得去脫,也懶得移動。今晚的舞會,使她自覺成為了一個大人,尤其,她已經和一個男人共舞過,一想起那男人,她就禁不住有點臉紅心跳。可是,奇怪,如今她回想起來,魏如峰的臉竟像飄在霧裡,她怎麼也想不起他長的是個什麼樣子,甚至記不起他穿的是什麼顏色衣服,只模糊的記得他有對似關懷一切,又似對一切都不關懷的眼睛,這感覺多麼抽像而不具體,她甚至記不得他的眼睛是大還是小,他是漂亮還是醜陋!她不知道自己呆坐了多久,直到看見父母房裡的燈光滅了,才驚覺的坐正身子,從抽屜裡拿出日記本,打開鋼筆的筆套。但,面對著日記本的空白紙頁,她竟無法寫下一個字,這一天的感覺是混亂的,是茫無頭緒的,好久好久之後,她才寫下一句話:
  「我度過了一個奇妙的晚上,邂逅了一個奇異的男孩子。」
  
  她的臉紅了紅,把邂逅兩個字塗掉了,改成「遇到」,可是,接著,她又把整句都塗掉了,在日記本上歪歪斜斜,胡亂的塗著:
  
  「但願今夜無夢,一覺睡到明朝,
  醒來重拾書本,把今宵諸事都拋掉!」
  
  寫完,覺得詩不像詩,詞不像詞,不禁自嘲的微微一笑,又提起筆來,全體塗掉了。不想再記下去,她把日記本丟進抽屜裡,解衣預備就寢。剛剛換上睡衣,就聽到曉白房裡有一陣奇怪的聲音,她拉開門,看到曉白房裡還透著燈光,她走過去,把曉白的房門拉開一條縫,一眼看到曉白躬著背仆伏在床上,手腳亂動,彷彿得了羊癲瘋,不禁吃驚得低叫了起來,曉白一翻身坐起來,對曉彤「噓」了一聲說:
  「別叫!」「你在做什麼?」曉彤低低的問。
  「蛤蟆功。」曉白說。「什麼玩意?」曉彤沒聽懂。
  「蛤蟆功,」曉白有點訕訕的說:「我只是要試試看蛤蟆功到底有沒有用,這是書上寫的武功的一種。」
  「蛤蟆功?」曉彤歪歪頭問:「有沒有泥鰍功?」
  「胡鬧!」曉白說,接著又突然想起來說:「泥鰍功雖然沒有,可是有壁虎功。」「大概還有蝸牛功呢!」
  曉彤笑著說,搖搖頭,悄悄的走回了自己的房間。關了燈,她躺在床上,對著黑暗的窗子沉思,多奇妙的一天!顧德美家的舞會,教她跳舞的男人,家裡的客人,和曉白的蛤蟆功!她微笑了起來,很快的入了睡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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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夜深了,何霜霜緩緩的駕駛著車子,向中山北路的家中駛去。深夜的街道上是一片寂靜,連十字路口的警察崗亭裡都已空無一人,紅綠燈無人操縱,冷冰冰的孤立在街頭。現在,空曠的街道上沒有車輛和她爭前搶後了,可是,她反而不想開快車,只輕緩的讓車子在夜色裡向前滑行。風從開得大大的窗子裡灌進來,撩起了她的短髮。在車燈照射下的街道,寂寞得連小貓小狗的影子都沒有。
  一個星期天,又過去了。何霜霜疲倦的扶著方向盤,倦意正在她體內和四肢中流竄。想想看,一清早和顧氏三兄弟開車上陽明山,三兄弟,一個賽一個的寶氣。顧德中,外表活像只大狗熊,說起話來,舌頭在口腔裡繞半天的圈子,才吐得出一聲清楚的話。「我……我……我從小有音樂天才,學小提琴,才……才三星期,就能拉莫札特的小步舞曲。」見他的鬼!莫札特的小步舞曲!她就想像不出狗熊拉小提琴是副什麼樣子。顧德華,油頭粉面,整天頭髮梳得光光的,衣服上還要噴點他母親的夜巴黎香水。「我哦,我的名字是顧德華,你猜什麼意思?就是照顧得了花,你就是花,哈哈,」哈哈,下你的地獄去,噁心得夠受!顧德民,三兄弟中唯一看得過去的,論外表,文質彬彬、秀秀氣氣,鼻樑上架副近視眼鏡,似乎勉強能算美男子。但是,說上一句話就要臉紅,哼哼唉唉半天,也聽不清他哼些什麼,大概前輩子是蚊子轉世來的。和這三個寶氣游陽明山,就別說有多氣人了,三個大男人,圍在你身邊,礙手礙腳,一轉身,不是碰著這個的鼻子,就是挨著了那個的肩膀……到中午回台北午餐,吃完了午飯,趁早把三兄弟打發回去。然後又去找了小趙,小趙別無所長,猴兒巴唧的,就是會說笑話,做鬼臉,標準的小丑典型。和小趙去跳了茶舞,趕了一場六點鐘的電影,電影散場時碰到小陸那一群男男女女,又去跳舞,舞廳打烊,出來再吃點消夜,然後趕走小趙,自己獨自的開車回家。一天,就是這樣,瘋狂的,盡興的,玩玩玩!「春天的花,是多麼的香,秋天的月,是多麼明亮,少年的我,是多麼快樂……」快樂嗎?無論如何,總是在追尋著快樂。舞廳裡那些人,綠的酒,紅的燈,瘋狂的旋律!那個歌女唱的歌:「舞步輕燕,舞態如天仙,青春少年,歡樂無限……」歡樂無限,是嗎?歡樂無限!……她猛烈煞住車,有點眼花撩亂,車子彷彿碰到了什麼,她向前面看看,撳撳喇叭,什麼東西都沒有。她摔了摔頭,用手揉揉眼睛,頭裡昏昏然,眼睛發澀,疲倦仍然在四肢中流竄。她閉了閉眼睛,重新發動了車子。
  車子停在家門口,她撳撳喇叭,沒有人來應門,她再撳撳喇叭,依然沒人應門,老劉一定已經睡成個死豬了。她不知道何慕天和魏如峰為什麼都喜歡老劉,粗裡粗氣的。她把頭僕在方向盤上,乾脆壓在喇叭上,震耳欲聾的喇叭聲在夜空裡播送,尖銳的聲音劃破了寂靜的夜,附近的人家有人推開窗子詛咒,但喇叭聲仍然清越的傳送著。
  大門開了,霜霜抬起頭來,一面懶懶散散的跨下車子,一面睡意朦朧的說:「把車子開到車房裡去!」
  「唔,夜遊的女神終於回來了!」
  霜霜抬起眼睛,這才看清面前的人,她聳聳肩說:
  「原來是你!表哥,你還沒睡?」
  「就是睡了也被你吵醒了,你什麼時候能學會不打擾別人?」「不要說教!表哥,我今天玩了一整天,累極了。」霜霜說著,向房子走去,一面對魏如峰擺擺手,「麻煩你把車子送到車房裡去!」魏如峰皺皺眉頭目送霜霜蹣跚的走進屋去,不禁深深的搖了搖頭。霜霜搖搖晃晃的走上了樓,回到自己的臥室,往床上一僕,彈簧床墊立即迎著她的身子,把她軟軟的包了起來。拖過一個枕頭,她把臉埋在枕頭裡,昏昏噩噩的躺了一陣。然後,她站起身來,取了睡衣,到浴室裡去。放上一缸冷水,她把自己泡在涼涼的水中,皮膚驟然接觸到冷水,引起一陣痙攣和緊張,然後就鬆弛了下來。冷水使人清醒,她最喜歡冷水浴,每當她疲倦或煩惱的時候,她總以冷水浴來治療自己。在水中浸了一個夠,她拭乾身子,穿上那件她最喜愛的鵝黃色綢睡衣,站在鏡子前面,梳了梳頭髮,頭腦清醒多了。她瞠目注視著鏡子,奇怪的看著鏡子裡那對漂亮而困惑的眼睛,她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子,對鏡子裡的人影傻傻的問了一句:「這是我嗎?這就是我嗎?多無聊的我!」
  無聊!對了,就是這個名詞,她找了許久的名詞,無聊!生活中全是無聊,陽明山,跳舞,看電影,顧氏三兄弟,小趙,小陸,吃消夜!全是無聊!她對著鏡子皺眉,突然湧上心頭的空虛和落寞感使她鼻中酸楚。生活,就是這樣的嗎?她並不想要這種生活!可是,她要什麼生活呢?鏡子裡的眼睛更困惑了,她對鏡子挑挑眉,噘噘嘴,發出一聲微喟:
  「我竟然不瞭解自己,多可怕!」
  走出浴室,她沿著寬闊的走廊向自己的臥室走去。經過魏如峰門前的時候,她看到門縫裡還透著燈光,她略微遲疑了一下,就推開門走了進去。
  魏如峰穿著睡衣,半躺半坐的倚在床上,床頭櫃上亮著一盞台燈,他手中握著本英文小說,正在看得出神。聽到門響,他抬起頭來,望著霜霜。霜霜順手關上門,走到床邊來,坐在床沿上。魏如峰默默的看了她一眼說:
  「你知道幾點了?」霜霜噘噘嘴,眨眨眼睛,什麼話都不說。
  「你玩得還不累?為什麼不去睡覺?」
  「剛剛好像很累,現在又一點睡意都沒有了。」霜霜說,倚著床欄,沒來由的歎了口氣。
  魏如峰深深的打量著霜霜,那兩道挺秀而濃密的眉毛微鎖著,長睫毛半掩了那對平時充滿野性,而現在充滿困惑的眼睛。有什麼事使這個不知憂愁的女孩煩惱了?愛情嗎?他闔上看了一半的英文小說,用手托著下巴,做出一副準備長談的姿態來。說:「怎麼了?霜霜,和誰嘔氣了?」
  霜霜沉默的搖搖頭,一綹黑髮從耳邊垂了下來,拂在面頰上。她用牙齒輕咬著下唇,眉頭鎖得更緊了。魏如峰詫異的望著她,好半天、她才摔了摔頭,把那綹不聽話的頭髮摔到腦後去,直視著魏如峰說:
  「表哥,你很快樂嗎?」
  魏如峰愣了一下,說:
  「怎麼想起問這樣一個問題?難道你不快樂?」
  「唔,」霜霜垂下了眼睛,「瘋狂的玩的時候,可以有短時間的快樂,但是玩過了,又什麼都沒有了。你懂嗎?表哥?就像現在,想起來,好像什麼都沒意思,非常的……非常的……」她凝思著,想找出個適當的字眼來描寫她的心情。
  「空虛?」魏如峰試著代她接下去。
  「對了!」霜霜高興的拍拍床墊說:「就是這兩個字!」
  魏如峰坐正了身子,審視著霜霜,不由自主的微笑了起來。「你笑什麼?」霜霜瞪著眼睛說。「我和你談正經的,有什麼好笑?」「我笑你覺得空虛,」魏如峰說:「大概你是生活太優越了,整天在外面瘋呀鬧呀玩呀,回到家裡來還喊空虛,不是很有趣嗎?」「我一點也不覺得有趣!」霜霜沒好氣的說。
  「不過,」魏如峰收住了笑,深思的說:「能感到空虛,總是一件好事。」「好事?你是什麼意思?」「這證明你長大了,成熟了,懂得用思想了。」
  霜霜困惑的望著魏如峰。
  「你看,」魏如峰解釋的說:「你最喜歡跳舞,和男孩子開車兜風,到小吃店大吃大鬧,把人家的醬油倒到醋瓶子裡,覺得很開心。現在呢,你感到空虛了,換言之,你也就是對於那種玩法不能滿足了。這,充分表示你在進步。唔,」他笑嘻嘻的看著霜霜:「看樣子,大小姐快要改邪歸正了,可喜可賀!」
  「呸!」霜霜一唬的跳起身來,站在床前面,瞪大了眼睛說:「什麼改邪歸正?是誰邪誰正?你也不是好東西,不要以為我不知道……」「好好好,你知道,」魏如峰打斷了她,把她拉下來,讓她仍然坐在床沿上。收起了嘻笑的態度,誠摯的說:「告訴我,霜霜,這次月考的成績如何?」
  「哼,」霜霜凝視著自己的手指甲,心不在焉的說:「誰知道!」「準備明年不畢業了嗎?」魏如峰問。
  「表哥!」霜霜喊:「我不喜歡你這種冒充大人的味道!」
  「冒充大人?」魏如峰失笑的說:「我已經二十七歲了,還不算大人嗎?什麼叫冒充大人的味道?」
  「我是說,冒充長輩的態度!」
  「長輩?」魏如峰笑笑:「我沒有要冒充你的長輩呀,我是以一個哥哥的身份和妹妹談話,你不是我的小妹妹嗎?剛到台灣的時候,你才三四歲,話都說不清,把『哥哥』念成『多多』,成天跟在我後面喊『多多』,要我背你到街上去買棒棒糖。哼,現在呀,你長大了,『多多』只配給你送汽車進車房的了。」「哎喲,」霜霜叫:「別那麼酸溜溜的,好不好?」
  「那麼,聽我講幾句正經話,」魏如峰說:「霜霜,這種昏天黑地胡鬧胡玩的生活該結束了吧?你是真不愛唸書也好,假不愛唸書也好,最起碼,你總應該把高中混畢業!是不是?你剛剛說不快樂,我建議你收收心,安安靜靜在家裡過幾天日子,好好的用用思想,或者會幫你找到寧靜和快樂。你現在彷彿一個找不著家的小兔子,迷失在這繁華時代的濃霧裡,整天尷尷惶惶,東奔西竄,自己也不知道目的何在,這樣,怎麼會快樂呢?……」「我不聽你講這些!」霜霜再度跳了起來,把睡衣帶子系繫好,向房門口走去:「你又不是我的訓導主任,誰來找你訓話的?還不如睡覺去!」她走出房門,又回過頭來,對魏如峰笑了笑,拋下一聲:「再見!」
  房門帶上了,魏如峰望著那砰然闔攏的房門,發了一陣呆,才蹙著眉,搖了搖頭。
  重新拿起那本英文小說,他想繼續看下去,可是,頁數弄亂了,翻了半天,也找不到原來的那頁,卻從書裡翻落出一張照片來,拾起照片,上面是個女子的半身照,畫得很濃的眉毛,厚嘟嘟的嘴唇,和一對大而充滿媚力的眼睛。他又皺皺眉,翻過照片的背面,有幾行女性的筆跡:
  「給如峰:別忘了那些濃情蜜意的夜晚,
  更別忘了那些共同迎接的清晨。杜妮
  他凝視著這兩行字,眉頭皺得更緊了。他記得這張照片是杜妮兩星期前給他的,不知怎麼夾到這本書裡來了。望著這兩行字,他感到非常的刺心。剛剛,他還義正辭嚴的教訓霜霜:「這種昏天黑地胡鬧胡玩的生活該結束了吧?」可是,自己呢?這兒就有墮落的證據!迷失,是霜霜在迷失,還是自己在迷失?把照片夾回書裡,書丟在床頭櫃上,他關了燈,躺在床上,用手枕著頭,眼睜睜的望著黑暗的空間,自言自語的低聲說:「或者,是該我來仔細的用用思想。」
  瞪著天花板,他真的沉思了起來。
  霜霜回到了自己的屋裡,慢慢的走到床邊,躺了下去,用手枕著頭,她沒有立即關燈。床頭櫃上是一盞淺藍色的台燈,燈影下亭亭玉立著一座小小的維納斯石膏像。這石膏像還是去年她過十七歲生日時魏如峰送她的,當時,魏如峰說:
  「我發現這石膏像的側影像極了你的側影,所以買給你。」
  結果,害她天天對著鏡子研究自己的側影,說真話,除了自己也有個較高的鼻子外,她可找不出自己與維納斯有什麼相像的地方。不過,無論如何,她很喜歡這座平凡的小石膏像,尤其因為,這石膏像有種沉靜恬然的味道,這是霜霜一輩子也無法具有的。凝視著這石膏像,她是更加沒有睡意了。「我建識你收收心,安安靜靜在家裡過幾天日子,好好的用用思想,或者會幫你找到寧靜和快樂。」
  魏如峰的話在她耳邊輕輕的迴響,像一條小溪流般淋淋然的流過。她眩惑的瞪著石膏像,是的,昏天黑地胡鬧胡玩的日子!即將來臨的高中畢業和大專聯考!該結束了,遊蕩的日子!該結束了,胡鬧的歲月!魏如峰的「說教」也不是沒有幾分道理,只是,「改邪歸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收收心,如何收法?大代數、解析幾何、物理、化學……要命!生來與書本無緣,又怎麼辦呢?她一動也不動的望著燈光下石膏像的影子,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她始終瞪著對大大的眼睛。終於,疲倦來臨了,一日的縱情遊樂使她筋肉酸痛,眼皮上的鉛塊向下拉扯,她懶洋洋的伸手去關燈,一面輕輕的,對自己許諾似的說:
  「明天,一切從明天開始。」
  燈滅了,她把頭深深的倚在枕頭裡,闔上了眼睛。
  何慕天吃完了他的早餐,燃上一支煙,靠進椅子裡。壁上的大鐘已七點半,霜霜還沒有下樓,看樣子,她今天又要遲到了。深吸了一口煙,他望著煙霧擴散,心中在打著腹稿,怎樣等霜霜一下樓就教訓她一頓。近來,霜霜的任性、冶遊、放浪形骸,已經一天比一天厲害。這樣下去,這孩子非墮落不可。他只有這一個女兒,再也不能繼續縱容下去了。他板了板臉,竭力使自己顯得冷靜和嚴肅。這一次,他一定要厲厲害害的罵她一頓,決不心軟。雖然他從沒罵過霜霜,可是,如今已經到了令人忍無可忍的地步了。
  霜霜下樓了,穿著得很整齊。白襯衫,黑裙子,頭髮梳得好好的,滿臉帶著股清新的朝氣,看起來竟然一反平日的飛揚浮躁,而顯得文靜安詳。她對父親揚了揚眉毛,用近乎愉快的聲調說:「早,爸爸。」何慕天嚥了一口口水,盡力壓制自己內心想原諒霜霜的情緒。吐出一大口煙霧,他坐正了身子,沉著臉,用自己都陌生的,冷冰冰的語氣說:
  「霜霜,昨晚幾點鐘回來的?」
  霜霜愣了愣,今天父親是怎麼回事?情緒不好嗎?她從阿金手上接過麵包,好整以暇的抹上牛油,慢吞吞的說了一句:「我沒有看表。」「你沒有看表,我倒看了,午夜一點正。」何慕天說,口氣是嚴厲的,責備性的。霜霜咬了口麵包,望了何慕天一眼,默默不語。看樣子,今天是大不吉利,一清早就要觸霉頭!有誰給父親吃了火藥嗎?從來也不管她的行動,怎麼今天大管特管起來了?
  「你看,你把車子開走,事先也不告訴我一聲,等我要用車子的時候找不到車子,出去一整天,到深更半夜回來,還要死命撳喇叭,弄得四鄰不安!霜霜,你未免太過份了,這樣下去,你準備做太妹是不是?」
  霜霜停止了吃麵包,瞪著一對大大的眼睛,呆呆的望著何慕天。她不相信父親會用這種口氣對她說話,這似乎是不可能的。尤其在今天!今天,一清早,起來晚了,但她仍然振作精神,梳洗、穿衣,對著鏡子發誓:「從今天起,何霜霜要改頭換面了。」然後跑下樓梯,以為接待自己的是個光輝燦爛的、嶄新的一天。但是,什麼都不對勁了,沒有陽光,沒有朝氣,沒有活力,所有的,是父親冷冰冰的臉和無情的責備!「你出去玩玩也罷了,」何慕天一鼓作氣,把要說的話都乘自己沒有心軟的時候全部傾出來:「你卻這麼小小年紀,就學會了泡舞廳!十八、九歲的女孩子,別人都唸書準備考大學,你呢?糊糊塗塗的過些什麼日子!我問問你,你對未來有些什麼打算?你這樣混下去,就是要嫁人,都沒有人敢娶你!你那群不三不四的男朋友,全是些不務正業的小太保,你呢——」「是個太妹!是吧?」沉默已久的霜霜陡的爆發了,她憤然的接了下去,一面從餐桌上跳了起來,把吃了一半的一塊麵包扔在桌上。受傷的自尊心,與願望相違的這個早晨,使她又傷心,又激怒。昂著頭,她直視著何慕天,叫著說:「我的朋友都是太保,你罵他們好了,你看不起他們好了,但是他們會陪我玩,會照顧我,會愛我,崇拜我!除了他們,我還有什麼?這個家,從樓上跑到樓下,經常連人影都抓不到一個!你有你的事業,表哥有他的這個妮,那個妮。我就有我的太保朋友!我要他們,我喜歡他們,怎麼樣?你一點都不懂我!……」何慕天愕然了,把煙從嘴裡取了出來,他怔怔的望著霜霜,已經忘了要責備她的初衷,他結舌的說:
  「可是,我——我並沒有忽略你呀,我愛你,重視你,給你一切你需要的東西……」
  「需要的東西,」霜霜垂下眼睛,突然湧上心頭的傷心使她聲音哽咽:「你根本不知道我需要些什麼東西!」「那麼,」何慕天無助的說,霜霜泫然欲涕的樣子使他心慌意亂:「你需要什麼呢?」
  霜霜瞪視著何慕天,衝口而出的說:
  「母親!」像是挨了迎頭一棒,何慕天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他呆呆的望著霜霜,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霜霜喊出了這兩個字之後,也猛的吃了一驚,卻又無法收回這兩個字,看著父親的臉色轉變,她心慌的低下了頭。母親,母親在何方?這是她從小就有的疑惑。「媽媽在哪裡?」小時候,攀著何慕天的脖子問。「死了!」何慕天垮下臉來,把她從膝上推下去,怫然的轉身走開,但她知道母親沒有死。母親,母親在何方?她用手指劃著桌子,低低的說:
  「我希望我有媽媽,如果她已經死了,我希望知道她是什麼樣子,家裡,連一張她的照片都沒有!假若有她的照片,最起碼,我可以把我心底裡的話,對著她的照片訴說。」她的聲音是哽塞的,她觸及了自己真正的痛楚,眨了眨淚水迷濛的眼睛,她繼續說:「有許多事情,是女兒需要對母親說的,不是父親!如果我有個媽媽,我一定很乖,很知道該怎麼做,可是,我沒有!」淚水流下了她的面頰,她用手背拭了拭眼睛。忽然間,千萬種酸楚都齊湧心頭,她控制不住,痛哭著轉過身子,奔出了餐廳。何慕天仍然一動也不動的坐著,他聽到霜霜跑過迴廊的腳步聲,和奔下台階的聲音,然後,是一陣汽車引擎的喧囂和風馳電掣般開遠的聲音。他漠然的聽著這一切。霜霜的話把他拖進了一圈逝去的洄漩中,他只感到思潮澎湃而情感激盪,那些久遠的往事像浪潮般對他衝擊翻滾過來,一個浪頭又接一個浪頭,打得他頭腦昏沉而冷汗淋淋。他把煙塞進嘴裡,吃力的從椅子裡站起身,邁著不穩定的步子,走出餐廳,向樓上走去,在樓梯上,他和迎面下來的魏如峰碰了個正著,魏如峰頓時一驚,他被何慕天的臉色嚇住了。
  「怎麼?姨夫?你不舒服嗎?」
  「沒有什麼,」何慕天很疲倦似的說:「有點頭暈,你給我帶個信給顧總經理,我今天不去公司了。」
  「哦,好的。」魏如峰說:「不過,要不要請個醫生來?」
  「不,不要,什麼都不要!」何慕天揮揮手,逕直向樓上走去。「叫人不要來打擾我,我要好好的躺一躺。」
  魏如峰狐疑的望著何慕天的背影,不解的搖搖頭。下了樓,他走進餐廳,阿金送上他的早餐,他吃著包子,阿金壓低了聲音,報告新聞般的說:
  「老爺發了脾氣。」「為什麼?」魏如峰問。阿金是個十七歲的小姑娘,長得還很白淨,就可惜有兩顆台灣少女特有的金門牙。
  「他罵小姐,小姐哭了。」
  「什麼?」魏如峰嚇了一跳,何慕天罵霜霜已屬不平常,霜霜會哭就更屬不平常。「不知道為什麼,」阿金吊胃口似的說:「我只聽到小姐說想她媽媽。」魏如峰怔了怔,問:「小姐呢?上學去了?」
  「沒有,」阿金搖搖頭:「她沒有拿書包,開了汽車走了。」「哦。」魏如峰皺著眉。試著去思想分析,卻一點眉目也想不出來。匆匆的結束了早餐,他騎著他的摩托車到公司裡去,平常,他和何慕天一起去公司就坐汽車,他自己去就騎摩托車,他有一輛非常漂亮的司各脫摩托車。
  騎著摩托車,他向衡陽路馳去,這正是學生上學和公務員上班的時刻,街上十分擁擠,各種不同的車輛在街上爭先恐後的馳著、喇叭聲此起彼落的長鳴不已。他經過火車站,在公共汽車總站上,每一路的站牌下都站滿了等車的人和學生。他不經心的看了那些人一眼,摩托車從那長龍般的隊伍前滑過去。忽然,他覺得有種第六感牽掣了自己一下,那隊伍中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吸引了他。他掉轉車子,再騎回頭,於是,他發現有一對似曾相識的眼睛正悄悄的注視著他,一對迷濛的黑眼睛,帶著股超然世外的韻味。他捉住了這對眼睛,一面迅速的在記憶中搜尋,那兒見過?猛然間,他腦中如電光一閃,他想起了!那顆小星星!那顆已被他遺忘了的小星星!他頓時有種意外的驚喜,彷彿無意間拾到了一粒被自己失落的鑽石。他徑直向她騎過去,她站在一大排等車的女學生中間,纖細,瘦小,而稚弱。那樣沉靜安詳的站著,雜在吱吱喳喳的學生群中,顯得那麼特出和卓卓不群。自從上次舞會中見過一次,已經一個多月了,他奇怪自己怎麼會忘懷了這顆小星星?在她面前停下車子,他愉快的招呼著:
  「早,楊小姐!」對方似乎有些侷促和不自然,但,接著,她就還了他一個寧靜的微笑,輕聲的說:
  「早。」「我一直想去看你,但不知道你的地址。」他直截了當的說,因為他看到公共汽車已經來了,而他不想再放過這顆小星星。「你的地址是——?」
  曉彤有些猶豫,她不知道該不該把地址告訴這個男人,而隊伍已向車門口移動,許多同校的同學又用好奇的眼光望著他們,使她情緒緊張。魏如峰不等她回答,就肯定的說:
  「這樣吧,下午你放學的時候我到你的校門口去接你!」說完,他跳上摩托車,對曉彤笑著揮揮手,說了聲:「下午見!」就發動車子,向馬路上直馳而去。他沒有管曉彤同意與否,在他說這句話時,他敏感的覺得曉彤百分之八十會拒絕他,像她這樣的女孩,一定把約會看得十分嚴重,因而,他必須在她可能拒絕的話出口前先跑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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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8 13:44:52 |只看該作者
  下午,魏如峰提前回到家裡,他一直惦記著下午那個約會,卻又記掛著何慕天和霜霜。家中一切靜悄悄的,據阿金的報告,何慕天一天沒有走出他的房間,而霜霜也一天沒有回家。他有些不安了,這情況未免太不尋常。上了樓,他敲敲何慕天的房門,半天,才聽到何慕天的一聲:
  「進來!」他推開門走進去,室內的窗簾垂著,顯得暗沉沉的,何慕天坐在書桌前的安樂椅中,桌上的煙灰碟裡堆滿了煙蒂,整個房間都煙霧騰騰。何慕天的臉色看來憔悴而寥落,他望望魏如峰,疲倦的問:「霜霜呢?」「阿金說還沒有回來。」
  何慕天不安的蹙著眉:「她沒有去上學?」「我想是沒有。」何慕天更加不安了。他移動了一下身子,說:
  「打電話到顧家去問問看!」
  魏如峰正準備去打電話,何慕天又叫住了他:
  「如峰,」他沉吟的說:「我有點話想和你談,」他指指椅子,示意魏如峰坐下。魏如峰不安的坐了下來,心中在為那個小星星的約會而焦灼。何慕天噴了一口煙,吐了口長氣,又沉思了好久,才說:「今天,我想了一整天,關於霜霜。她是個失去母愛的孩子,我又不大會做父親,我只注意到物質方面滿足她,而忽略了她的精神生活。說起來,是我對不住她,我到今天才明白她內心的寂寞,而我又沒有力量彌補她心底的空虛。如峰,坦白說,我一直有個願望……」
  何慕天的話沒有說完,樓下的電話鈴驀的急響了起來,他們同時傾聽著,接著,就聽到阿金接電話和驚呼的聲音:
  「老爺,不好了,小姐出事了,警察局來了電話!」
  何慕天和魏如峰同時跳了起來,魏如峰立即衝出房門,三步並作兩步的跑下樓梯,從阿金手中接過電話,問清了是第×分局打來的,他聽完了,才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對蒼白著臉站在樓梯上的何慕天說:
  「沒什麼嚴重,姨夫。只是闖紅燈,超速,和沒有駕駛執照,具個保就行了。」「霜霜在哪裡?」「現在被扣在第×分局。」
  「那麼,你趕快去接她回來吧!」「我現在就去!」魏如峰話才出口,就猛想起和那顆小星星的約會,看看手錶,四點正。他知道曉彤大約四點半放學,他希望把霜霜接回來後還趕得及去赴約。於是,他衝出去,跳上摩托車,風馳電掣的向第×分局趕去。
  到了第×分局,一眼就看到門口那輛淺灰色的汽車,走進分局的大門,霜霜正坐在一條長椅子上,大眼睛失神的瞪著門口,頭髮零亂,臉色蒼白,平日的張狂跋扈已一掃而空,反顯得十分孤苦無告。看見了魏如峰,她就像個迷途的孩子突然找到了親人一樣,撇了撇嘴,紅著眼圈,想哭又竭力忍住。魏如峰走過去,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就和辦案人員交涉具保的事。誰知,那些手續竟非常麻煩,辦案的警員又絮絮不停的述說霜霜怎樣拒捕,連闖三次紅燈,出動了他們的摩托車隊才把她捉住。又怎樣拒絕說出父親的名字,不肯和警員合作……講了一大堆牢騷,最後,還憤憤的說:
  「我知道何小姐是有錢人家的女兒,超速闖紅燈都不在乎,反正有她父親付罰款,我們也莫奈她何!只是,這樣的年紀,整天開著汽車在街上橫衝直撞,將來出了事,送到少年組去管訓可不是好玩的!現在這些不良少年全是有錢人家的子弟,吃飽了沒事幹就在外面招搖生事,給我們找麻煩!我們費了大勁去抓,抓了來,家長一個電話,付了罰款,具個保就算了事,明天又要去抓了!我真不明白,家長為什麼不好好教訓一下他們呢!如果是我的孩子,我就狠揍一頓,關上三個月……」魏如峰知道這警員說的也是實情,只得苦笑著不加以辯白,霜霜卻氣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好不容易,具了保,付了罰款,魏如峰才帶著霜霜走出來。把摩托車放在汽車的後座,魏如峰坐在駕駛位上,霜霜坐在他的身邊。他發動了汽車,霜霜一直不說話,魏如峰知道她也受了一肚子的委屈,平常誰要對她說了一句重話,她都受不了,今天警員那樣的口氣,怎麼是她能忍受的?何況她一早和父親嘔了氣出去,本來就有滿腔心事。這一來,一定更加難過了。於是,他騰出右手來,攬住霜霜,輕輕的拍拍她說:
  「好了,沒事了,霜霜,都過去了,別放在心裡。」
  誰知,他這樣一說,霜霜反而「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她把頭僕在魏如峰的肩上,哭得傷心透頂。魏如峰只得攬住她,拍她,勸她,一面想把車子快些開回家裡。可是,霜霜哭著喊:「我不要回家!我不要回家!」
  魏如峰把車子停在路邊,用手托起霜霜的臉來,霜霜一臉的淚痕,又一臉的倔強,長睫毛上掛著淚珠,黑眼睛浸在水霧裡,反有一股平日所沒有的楚楚動人的勁兒。他掏出手帕來,拭去了她臉上的眼淚,安慰的低低的說:
  「霜霜,你爸爸在等你,不要讓他傷心,好嗎?你知道他多愛你,他難得說你幾句,你就要生氣?」
  「我不是生氣,」霜霜噘著嘴,慢吞吞的說:「是——為了媽媽的事,我不好回去,我不知道對爸爸說了些什麼。」
  「姨夫決不會怪你的,你知道。」
  「可是——」霜霜抬起睫毛來。看了魏如峰一眼:「我說了許多亂七八糟的話,爸爸罵了我,我就想要他難過,他——」她嚥住了說了一半的話,望著駕駛盤發呆。然後,又突然抬起頭來問:「表哥,你見過我媽媽?」
  「當然了。」「她是什麼樣子的?」霜霜癡癡的問。
  「很美,是當時著名的美女,你長得非常像她。」魏如峰說,接著就振作了一下說:「好了,這些事就別再去管它了,現在,你好些了嗎?來,擤擤鼻涕,振作起來,像你平常那種樣子,看你這樣眼淚鼻涕哭哭啼啼的,使我都不認得你了。」
  霜霜嫣然了,真的在魏如峰的大手帕裡擤了擤鼻涕,擦擦眼睛,摔了摔頭。魏如峰欣賞的看著她,他喜歡她這股灑脫勁兒。他們相對注視著,都微笑了起來。魏如峰踩動油門,把車子開到馬路上。霜霜一直注視著他,大眼睛裡逐漸升起一團朦朧的薄霧,她定定的望著魏如峰的側影,用手拉住他的手腕,輕聲說:「我餓了,我們先到什麼地方去吃點東西,好不好?」
  魏如峰望著她那淚痕猶新的臉,不忍拒絕。偷偷的看了看手錶,五點半!那顆小星星不會等他了。他又失去了一個機會,看樣子,和這顆小星星是沒有緣份的了。暗暗的歎了口氣,他把車子向中華路開去,一面說:
  「好吧!不過,我們應該先打一個電話給姨夫,免得他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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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8 13:45:2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夏日的午後,悶熱,冗長,而睏倦。
  教室裡靜悄悄的,五十幾個學生竟沒有一些兒聲音,只有一隻蒼蠅在盲目的撲著窗玻璃,發出單調的、嗡嗡的輕響。除去這蒼蠅聲,就是那個戴眼鏡的王老師像催眠似的講書聲,那樣平穩的,沒有高低的,懶洋洋的在室內擴散開來。
  「為要研究這些問題,我們將每單位時間內速度所生的改變,即速度改變的時間率,稱為加速……」
  曉彤換了一個坐的姿勢,拿著一支鉛筆,在筆記本上胡亂的塗著,縱的線條,橫的線條,長的,短的,佈滿在一張紙上。老師的聲音輕飄飄的從她耳邊掠過去,她竟捉不住任何一個聲浪。筆記本上被線條佈滿了,她又重疊著畫上去,一條加一條,她腦中是昏昏沉沉的,視線迷離而模糊。都怪這窗外的陽光,那麼強烈,刺激得人不舒服。她換了一支紅鉛筆,在原有的黑色線條上,又用紅鉛筆加上去,粗大的紅色線條掩蓋了黑色的,只一會兒,一頁又被塗滿了。再換一支藍鉛筆,繼續畫下去,她似乎沉迷於這些亂七八糟的線條中,而樂此不倦了。在那些雜亂的線條裡,逐漸浮起一張男性的臉來!寬寬的前額,有著異樣神采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和那略嫌方正的下巴。這張臉浮動在紙頁的上面,那對眼睛似乎略帶點嘲弄味道,正調侃的望著她。她心裡一陣煩躁,用鉛筆狠狠的、重重的畫下幾道,彷彿想把那浮動的人影也一齊畫掉。「下午你放學時我到你校門口來接你!」結果呢,連鬼影子都沒有一個!他大概就是以這種方式,來廣交女友的,然後呢,隨隨便便一約,自己又弄忘了。他有多少女友?哼!管這個幹什麼?那只是一個舞會中見過一面的、不相干的人而已!他會跳華爾滋舞,會探戈花步,一定是個歡場中的浪子……可是,想這個做什麼?她再狠狠的用鉛筆畫著紙頁,「嗤」的一聲輕響,那不勝負荷的紙被畫破了,鉛筆心折斷。同時,坐在她隔壁的顧德美不動聲色的,偷偷的,推了一張小紙條到她面前來,她看上面寫的是:
  「小心!老師已經注意了你好半天了,他正講到等加速度,在三十五頁上。」她一驚,慌忙正襟危坐,把課本挪到面前,悄悄的翻到第三十五頁,剛剛找到等加速度的字樣,老師就叫出了她的名字:「楊曉彤!」她站了起來,老師果然問了一個問題:
  「你說說看,何謂等加速度?」
  好險!幸好已經看到了!她朗聲說了一遍,老師點點頭,她坐了下去,和顧德美交換了神秘而會心的一瞥。這才收住了心,真的聽起書來了。下了課,顧德美用鉛筆敲敲她的手背,笑著說:
  「你呀,三魂少了兩魂半,不知在想些什麼鬼,給老師抓到才好呢!」曉彤苦笑了一下,什麼話都沒有說。她的心緒又回到剛才的思想中去了,魏如峰,他是泰安紡織公司董事長的內侄!顧德美家裡和他很熟嗎?他是怎樣的一個人?那對眼睛倒有點像一個電影明星,誰?對了,脫埃唐納荷!她拿起鉛筆來,在練習簿的背面,無意識的寫上「脫埃唐納荷」幾個字。顧德美在她身邊,一直嘰嘰咕咕,不知道講些什麼,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直到顧德美推著她喊了聲:
  「喂!你怎麼回事?」她才驚覺過來,不解的望著顧德美說:
  「你在說什麼?」「我問你,你對我三個哥哥的印象怎麼樣?」
  「你哥哥?」曉彤愣愣的問,老實說,她對她三個哥哥分都分不清楚,至於印象,就更別提了。顧德美向曉彤坐近了一些,微微的噘著嘴說:「我這三個哥哥呀,簡直要命!追起女朋友來,總是一條陣線,你說笨不笨,一個女孩子又不能嫁給他們三個人!其實,我並不認為何霜霜有什麼大了不起,除了長得漂亮之外。我媽那天說,何霜霜配我大哥或二哥倒不錯,至於三哥呀,唔——」她鼓著圓圓的腮幫子,笑著說:「德美的同學,叫楊曉彤的倒挺合適!」「呸!」曉彤脹紅了臉,死命的瞪了顧德美一眼,罵著說:「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怎麼,」顧德美天真的揚起頭來:「我三哥有美男子之稱呢!你做了我嫂嫂,我們不是就可以天天在一塊兒了嗎?」「那麼,你何不嫁給我弟弟呢?我弟弟才真漂亮呢!」
  「胡說八道!」顧德美喊。
  曉彤笑了。笑了一會兒,她想起來說:
  「何霜霜就是泰安紡織公司董事長的女兒,是不是?」
  「嗯,脾氣壞得很,是獨生女。」
  「你哥哥追上了沒有?」
  顧德美聳聳肩,搖搖頭。
  「我看呀,」她慢吞吞的說:「希望渺茫!人家那個表哥,和霜霜是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的,我的三個哥哥實在有點傻瓜兮兮的,不自量力!何況魏如峰又是台大外文系畢業的學生,我的哥哥們誰有這麼好的資歷?你看吧,我話講在前面,霜霜百分之八十是嫁給魏如峰!」
  「魏如峰?」曉彤怔怔的問。
  「你的記憶力真好!」顧德美吱吱喳喳的叫著,像只多話的小麻雀。「你忘了?就是那天在我家書房裡教你跳華爾滋的那個人,高個子,外表挺帥的,跳起舞來很有紳士派頭,霜霜總說他長得像約翰蓋文!」
  約翰蓋文?脫埃唐納荷?曉彤呆呆的瞪著筆記本,又下意識的在本子上亂畫起來,縱橫交錯的線條越積越多,像一大堆理不清的苧麻。「喂喂,」顧德美的聲音似乎從好遠的地方傳來:「你今天怎麼了,這樣失魂落魄的?我和你講話你聽到沒有?」
  「嗯?」曉彤神智迷離的哼了一聲,一把撕下了那頁畫得亂七八糟的紙,連同自己紊亂的情緒,揉成了一團,對著屋角的字紙簍拋去。然後收回眼光來,靜靜的望著顧德美說:「上課鐘響了,這節是地理課吧?」
  放學了,曉彤背著書包,在校門口和顧德美說了再見,然後向公共汽車站走去。她每天上學和放學都要轉兩次車,先搭車到火車站,再轉車回家。剛剛走了幾步,她就聽到身後一陣摩托車的響聲,接著,一輛司各脫嘎然的停在她身邊,攔住了她的去路。車上,那個困擾了她一整天的男人正含笑的扶著車把,望著她。「楊小姐,」他歉意的笑笑說:「昨天真對不起,臨時發生了一件事,結果分不開身來。」
  曉彤在一陣吃驚的心跳後冷靜了下來,她望了魏如峰一眼,就是這個男人?約翰蓋文、脫埃唐納荷,何霜霜理想丈夫的人選?他來做什麼?他的目的何在?「昨天真對不起,臨時發生了一件事,結果分不開身來。」怎樣的口氣!彷彿是她要求他來似的,他來不來與她何關?可是,這對含笑的眼睛有他動人的力量,她也喜歡那薄薄的嘴。漂亮嗎?未見得,只是有股——磁力。她的臉微微的發熱了,自己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從紛亂的思想中回復過來,她發現魏如峰正默默的望著她。她閃動著睫毛,不知該說什麼好,心裡仍然亂糟糟的。魏如峰不等她表示意見,就拍了拍身後的坐墊,說:
  「上來吧,楊小姐!」「噢!」她有些遲疑。這算什麼?邀請嗎?他想帶她到哪兒去?她不安的看看四周,已經有許多同學在好奇的注視著他們了。「別怕,」魏如峰不知是真的誤會她的意思還是假的誤會她的意思:「我帶得很穩,絕對不會摔了你。」
  似乎不容她有反對的餘地,他已發動了車子,喧囂的馬達聲引起了更多目光的投視。在這種情況下,她幾乎是無法思索的,慌忙跳上車子,她只想趕快離開學校門口,脫離那些同學的注視。魏如峰把她的手拉到自己的腰上,叫著說:
  「抱牢一點!」接著,車子跳了跳,向前疾行而去。由於車子顛簸得很厲害,曉彤不由自主的抱緊了魏如峰的腰,小小的身子緊貼在魏如峰的背上。心臟卻和車子跳得同樣厲害,這是怎麼回事呢?自己居然會和一個僅見過兩次面的男人,共坐在一輛摩托車上!媽媽知道了會怎麼說呢?那個向來最規矩,最安靜的曉彤!也會交起男朋友來了!男朋友,這就叫做「交男朋友」嗎?當然啦,他總不會是一個「女朋友」呀!她情緒紛亂到極點,直覺的感到自己正在做錯事,而且有份模糊的罪惡感,因為學校裡向來不許學生交男朋友的!或者,她在校門口跳上他的摩托車這一幕已經被老師們看見了,那麼,明天訓導處一定會傳她去大罵特罵,同學們會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楊曉彤,最規矩的楊曉彤,最聽話的楊曉彤,最膽小的楊曉彤……在校外交男朋友。品行不端……她更加心慌意亂了。車子猛然煞住了,她一驚,這才發現車子正停在距火車站不遠的一家咖啡館前面,咖啡館闔著兩扇玻璃門,裡面垂著白紗的簾幔。玻璃門上畫著一枝鈴蘭,旁邊有很漂亮的幾個藝術字:「鈴蘭咖啡廳」。她錯愕的張望著,魏如峰已下了車,把她也拉下車來,說:
  「進去坐坐。」
  她身不由己的跟著他走了進去,撲面而來的冷氣和低柔的光線使她愣了愣,犯罪感仍然緊緊的壓迫著她。這是什麼地方?在她的道德觀念裡,一面正派的女孩子是不能和男人走進咖啡館這種地方的,而她居然穿著學校制服,背著書包,和一個幾乎是全然陌生的男人來到了咖啡廳,這事情實在太荒謬!但,她的不安並沒有維持多久,新奇感就掩蓋了罪惡感。壁上有玲瓏剔透的小燈,全廳三分之一的位置是一個水池,裡面栽著叫不出名字的闊葉植物,綠蔭蔭的覆蓋在水池上,池中養著五彩斑斕的熱帶魚,正活潑的在水草和石縫中來往穿梭。他們找了一個靠著水池的位子坐下。曉彤不由自主的伸頭去望著池中那些閃閃爍爍、五顏六色的小魚,和壁上那些十分藝術的圖案,唱機裡在播送著一張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樂聲在室內輕緩的流動。整個廳內,充滿了一份寧靜幽雅的藝術氣息。曉彤收回了四面瀏覽的眼光,和正凝視著她的魏如峰的眼光接了個正著,魏如峰立即對她微微一笑:
  「還不錯,是嗎?」他輕輕的問:「我認為這是全台北市最好的一家咖啡館。」曉彤微笑了,周圍寧靜的氣氛使她心情放鬆,而面對那個男人柔和的眼光更引起她一層朦朧的喜悅。「全台北市最好的一家咖啡館,」她微笑的思索著,那麼,他一定跑過全台北每一家咖啡館了?悄悄的從睫毛下凝視他,她感到這男人像一個謎,是她所不瞭解的那一類人,而正由於是她所不瞭解的那類人,所以,他身上具有一種強大的,耐人尋味的吸引力。
  咖啡送來了,魏如峰幫曉彤放下了牛奶和方糖,又幫她用小匙攪著。很長久的一段時間,他們默默凝視,又都不發一語。曉彤仍然在微笑,她覺得魏如峰對她已不再是個陌生人,而變成一個很親近,又很密切的朋友了。
  「你今年幾歲?」好半天,魏如峰才開口。
  「十八。」曉彤靜靜的回答。
  「你和我表妹同年。」表妹?何霜霜?曉彤腦子裡迅速的浮起霜霜穿著艷麗的紅衣服,大跳扭扭舞的樣子來,又聯想起在學校裡顧德美的話。她望著魏如峰,他也追求著霜霜嗎?這樣一想,她又臉紅了,「也追求」這三個字,好像已肯定魏如峰是「在追求」她了。「你在想什麼?」魏如峰的話打斷了她的思想,同時,他的手忽然落在桌子上,蓋在她的手上面。這「大膽」的動作使她一跳,接著就有股電流般力量從她手上貫穿了全身。她驚惶的抬起眼睛來,注視著魏如峰。他太大膽了,太隨便了,這還只是他們第三次見面!她想說什麼,卻又什麼都說不出來。魏如峰的手悄悄的挪開了,他對她溫和的笑笑,親切而懇摯的說:
  「沒有人會傷害你,你彷彿有點怕我。」
  她垂下眼睛,望著咖啡杯,又微微一笑。魏如峰的聲調撼動著她,她感到心旌蕩漾而情緒恍惚,這種奇異的感應,是她生平沒有感到過的。她抬抬眼睛,看了魏如峰一眼,低低的說:「我向來很膽小。」「你父母一定十分寵你。」
  「噢!」她笑了,感到四肢鬆散而興趣盎然。「有一點。尤其是我媽媽,她總把我看成很小很小,這個也不放心,那個也不放心。她是個最好的媽媽,總想給我許多好東西,可是我們家環境不太好,她就想方法變出東西來給我,就像那次顧德美家的舞會……」她忽然住了口,覺得自己正傻傻的把家裡的底牌揭給別人看,而這些談話的題材,彷彿也有點不對勁,就不想再說下去了。可是,魏如峰正專心的傾聽著,問:
  「怎麼不說了?」她又搖搖頭,笑笑。「你不會感興趣。」她說。
  「可能我很感興趣。」但她已不再想說了。她看了看窗外,問:
  「你住在哪裡?」「中由北路×段×號。」他很快的說,從口袋裡掏出筆和記事本,把地址寫在上面,撕下來遞給曉彤說:「歡迎你來玩,下面是我的電話號碼,有事可以打電話給我。」
  會有什麼事呢?她看看他,接過紙條,收進制服的口袋裡。他反問:「你的住址呢?不必保密了吧?」
  她嫣然一笑,說出了地址,又有些猶疑的說:
  「不過,你最好——不要來找我。」
  「怎麼?」魏如峰望著她:「你父母反對你交朋友?」
  「我——不知道。」她囁嚅的說:「反正,你最好不要來,我爸爸很嚴肅。」「是嗎?那麼,我到校門口找你!」
  「噢,」她急急的說:「那更不行,同學看到了要說話的,給老師看到更糟。」「那麼,我怎樣和你聯絡?」魏如峰無奈的問:「寫信給你行嗎?」「也不好!」她又否決了。「我打電話給你好了。」
  「唔,」他端著杯子,啜了一口咖啡,凝視著她說:「如果你不打電話來呢?而且,整天守著電話機等電話也不是滋味。」
  她又笑了,他的話使她感到心懷蕩漾。
  「我會打電話給你。」她允諾似的說。
  「我覺得不保險。」他皺皺眉:「這樣吧,星期六下午你們幾點放學?」「三點。」「三點半我在這兒等你。」
  「噢!」又是這樣類似歎息的一個音符。「不行的,我回家晚了媽媽要擔心。」「還是事事依賴著媽媽嗎?」他調侃的問:「你已經十八歲,應該有自己的天地了。」「你怎麼知道我沒有自己的天地?」她突然反問,睫毛向上微翹,眼睛生動的盯著他。「我有一個自己的天地,在這兒和這兒,」她用手指指心和頭。「這是連媽媽都不知道的。」
  「哦,」他頗感興趣的望著她:「這裡面藏些什麼東西呢?」
  「各種希奇古怪的東西!」她笑著說:「不能說的,說出來你會笑。我很喜歡幻想,常常躺在床上,幻想自己成了另外一個人,幻想許多發生在這個人身上的故事,我就去分擔她的苦與樂。這是一個很好的遊戲,思想裝在你的腦子裡,別人看不見也感不到,不管你想得多荒誕無稽,也沒有人會笑你。於是,你就可以去想各種各樣的事情。」
  「聽起來很不錯!」他點點頭,凝視著曉彤,試著去領略她的境界。那一對眼睛明澈清瑩,微微轉動的眼珠流露著一層夢似的光彩。他無法把自己的眼光從她臉上收回,那微翹的小鼻子,那修長秀氣的眉毛,那薄薄的,帶著點兒稚氣和天真的小嘴,以及那時時刻刻,籠罩在她整個臉龐上的一種寧靜、悠然和純潔的氣質。這是怎樣的一個女孩子!還只是朵被綠萼所包裹著的小蓓蕾!可是,她卻那樣的使人心動,使人情不自禁的要憐愛她。他為蠢動在自己胸中的那份熱情而驚異,多年以來,他和好幾個女人周旋過,來往過。說實話,那些女人都比曉彤女性化,比她成熟,比她夠味。可是,當他凝視著曉彤的時候,他無法想像自己竟會喜歡過那種女人,這是顆高懸的小星星,那些是俯拾皆是的塵土!
  「哎呀!」曉彤忽然驚呼了一聲,跳了起來。
  「怎麼了?」魏如峰嚇了一跳。
  「天都黑了,我要回家了!」曉彤匆匆忙忙的拿起書包,「媽媽一定急壞了。」「等一下!」魏如峰看了看表:「已經快六點了,乾脆吃了飯再回去!」「噢,不行,不行!」曉彤的頭搖得像博浪鼓,眼睛裡的驚謊之色更加深了,不安的望著玻璃門:「已經六點了?真糟糕,爸爸要罵了!」「好吧,我送你回去。」魏如峰站起身來,心中在暗暗的歎息,時間,溜得多快!付了帳,魏如峰和曉彤走出了「鈴蘭」,暮色正緩慢的在台北市的上空張開,幾家大些的商店已亮起了霓虹燈,街道上,擁擠的車輛仍然爭先恐後的飛馳,車聲和喇叭聲組成了喧囂的音樂。曉彤坐上了摩托車的後座,用手勾著魏如峰的腰,現在,她已沒有來時那份拘束和恐慌,一面指示路徑,一面催促魏如峰加快速度。魏如峰巴不得這條路出奇的長,他喜歡曉彤的胳膊繞在他腰間的滋味,更喜歡她那溫熱的呼吸吹拂著自己後腦的味道。可是,只一會兒,已經到了目的地,曉彤在巷口下了車,指著巷子說:
  「右面倒數第三家就是我的家,可是你千萬不能來找我,記住!」「好,我答應。」魏如峰說:「星期六怎麼樣?」
  「不一定!」魏如峰深深的望著她,說:
  「來不來是你的事,反正我每個星期六的三點半都在那兒等你。」「你等到幾點鐘?」曉彤遲疑的問。
  「等到鈴蘭關門逐客的時候。」
  曉彤咬咬嘴唇,不安的看看魏如峰,然後倉卒的喊了一聲「再見」,就跑進巷子裡了。魏如峰沒有馬上離去,他目送著曉彤小小的身子被暮色蒼茫的小巷所吞噬,才帶著滿懷異樣的情緒跨上車子,緩緩的向街頭馳去。
  曉彤走進家門的時候,心臟在猛烈的跳動著,預計將有一場責備在等著自己,而在心裡迅速的打著謊話的腹稿。可是,家中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兒聲音,她有些詫異,走進了母親的房間,才看到室內只有夢竹一個人。夢竹正坐在梳妝台前面,面對著鏡子,臉上有著隱約的淚痕,眼睛遲滯的望著前方。室內是一片混亂,地上全是打碎的顏色碟子,和撕掉的畫稿,許多泡好的顏料,像胭脂、籐黃、靛青都流了一地,窗玻璃也破了一塊,畫筆扔得到處都是,曉彤被嚇住了,書包從她肩上滑到地下,她驚呼了一聲:
  「媽媽!」夢竹如夢初覺的抬起眼睛來,在鏡子裡看到吃驚的曉彤,就緩緩的轉過身子,用手拭拭眼睛,疲倦的問:
  「怎麼這麼晚回來?」曉彤已忘掉她編好的謊話了。但是,夢竹並沒有追問下去,只乏力的說:「你爸爸畫不好畫,發了脾氣。來,曉彤,幫我把這個房間收拾一下。」曉彤走過去,一面俯身拾起榻榻米上的碎玻璃,一面擔心的問:「爸爸呢?」「出去了。」「到哪裡去了?」「我也不知道。」夢竹說,歎了口氣,跪在榻榻米上,細心的把那些顏料能用的再裝起來,為了購買這些顏料,他們整整吃了一個月的素!她用紙片把泡過的顏料兜起來,再傾進碟子裡,曉彤插嘴說:「媽媽,那些顏料已經髒了,還能用嗎?」
  夢竹呆了呆,看著地下的顏料,是的,髒了,已不能用了。她咬住嘴唇,突然用手蒙住了臉,失聲的痛哭了起來。曉彤大吃一驚,立即撲了過去,抱住母親,叫著說:
  「媽媽!不不不!媽媽!不!」
  夢竹支撐著站起來,走到床邊去躺下,她仍然在哭,心底的鬱結一旦得到宣洩,就一發而不可止。曉彤跪在母親床前,不住的搖著母親,驚懼的叫著:
  「媽媽!不要!媽媽!不要!」她不大明白髮生過了什麼,不過,自從父親重拾畫筆,脾氣就出奇的壞,他沒畫好過一張畫,卻發過無數次的脾氣。她是深深瞭解母親最近所受的折磨和委屈,看到母親傷心,使她自己也鼻中酸楚而眼淚汪汪了。她哀求的說:「媽媽,不要哭,哦,媽媽!」她把頭僕在母親身邊,幾乎也要哭了。
  「曉彤,」夢竹止住了眼淚,從淚霧中凝視著逐漸長成的女兒,幽幽的說:「一個人怎樣能彌補以前的錯誤呢?當你年輕時不慎做錯一件事,你就必須用你這一生來做代價嗎?」
  曉彤愣住了,說:「媽媽,你在說什麼?」
  「哦,」夢竹醒悟了過來:「沒什麼,曉彤,我太疲倦了,我想躺一躺,你把房子收拾一下,自己到廚房去弄點東西吃吧!」曉彤點了點頭,注視著母親,夢竹已經閉上了眼睛,眼角還殘餘著眼淚。在夢竹的鬢邊,曉彤發現了一根白髮,這使她心中一陣酸楚,因為母親還不到該有白髮的年齡,她才只有三十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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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8 13:46:20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魏如峰仰臥在床上,用手枕著頭,呆呆的望著天花板上凹凸的圖案出神。午後的陽光從玻璃窗中射進來,照在屋角上方的白牆上。光線所經之處,無數塵埃的小粒在陽光中閃熠。室內靜悄悄的,只有魏如峰的呼吸沉緩而規律的起伏著,空氣中似乎充塞了一份頗不尋常的孤寂和鬱悶。魏如峰把眼光從天花板上調向陽光絢爛的窗子,過久的凝視使他的眼睛發澀,枕在頭下的雙臂也微感酸痛。把手從頭下抽了出來,他翻了一個身,側面而臥,順手拿起床頭櫃上的一本小說,翻開來,想定下心來細看。可是,書上的字浮動著,扭曲著,每一個字都變幻成那清瑩如水的眼睛,和一朵朵稚氣的,雅致的,寧靜的微笑。他拋下了書,近乎憤怒的自語了一句:
  「不過是個小娃娃而已,我打賭她是什麼都不懂的!」
  但,這句話並無助於他煩躁的心情,反而使他更加鬱悶,從床上坐起來,他看了看手錶,三點鐘正。去?還是不去?這麼多個星期六,都是白等了,他實在不相信這個星期六她就會去。每個星期六下午,孤坐在「鈴蘭」的老位子上,像個傻瓜般從午後等到天黑。這種傻氣的行為簡直不像他魏如峰會做出來的!那個女孩子有什麼了不起?論容貌,比她漂亮得多的女人他也不知道結交過多少,論吸引力,她根本就還是個沒有成熟的小女孩。一襲學生制服所裹著的瘦弱的身子,一對迷茫的,什麼都不懂的眼睛!到底有什麼地方值得他如此拋擲不下?值得他每個星期六一次又一次的去碰釘子?這麼多年來,混跡於商業場中,在社會及商場的習俗下,他也有過許多不同的經驗!可是,他總以自己的堅強和定力而自負,他永遠那樣灑脫不羈,從不被任何一個女性所折服!而現在,為了這樣一個小女孩,竟弄得如此神魂不定,簡直近乎不可解的滑稽!他為自己這份牽腸縈懷,拋擲不下的感情而生氣,想想看,僅僅見過三次面而已,一個讀中學的女學生!在床沿上坐了半天,煩躁卻越來越厲害了,到底為了什麼,她居然不肯到「鈴蘭」去?有一份少女的矜持?還是看不起他?沒想到他魏如峰,竟然追不上這個小女孩!咬了咬牙,他猛的跳了起來,他不能永遠處在被動地位,株守著三點半「鈴蘭」之約!「到她的學校門口等她去!」他下決心的說,從衣櫥裡拿出一件乾淨襯衫,「要不然,乾脆闖到她家裡去!」他解開襯衫鈕扣,預備換上乾淨的。但,才解了兩個鈕扣,他又廢然的停下手來,把那件乾淨襯衫往床上一扔,歎了口氣,重新落坐在床沿上,自言自語的說:「魏如峰,魏如峰,你不是十八、九歲,輕舉妄動的年齡了,別再做些幼稚的傻事吧!」
  用手托著下巴,他又怔怔的發起呆來。
  「表少爺!電話!」樓下阿金的一聲叫喊,把他從沉思裡喚醒過來,他從床沿上猛跳起來,一種直覺的念頭閃電般的來到他的腦中:「是她!」衝出房門,帶著種反常的興奮,他三級並作兩級的衝下樓梯,竄進客廳裡。一跑進客廳,他就看到何慕天正坐在沙發裡看剛剛送來的晚報,聽到他急促的腳步聲,何慕天抬起頭來,詫異的望望他。他有些為自己失常的態度感到不好意思,放慢了腳步,他故示從容的走到電話機旁,握起了聽筒。
  「喂?」他詢問的喂了一聲,竟不能抑制自己的心跳和微顫的聲音。「喂,」女性的聲音,嬌媚而帶磁性:「如峰嗎?猜猜我是誰?」「哦,」他噓出一口氣,失望使他的心臟往地底下沉。又是她!該死!對著聽筒,他沒好氣的說:「你的聲音誰還聽不出來?有事沒有?」「怎麼,沒事就不能打電話給你呀?」
  「我最近忙得要死,」他厭煩的說:「到底有什麼事?」
  「別這樣打官腔好不好?」對方在大撒其嬌:「你忙些什麼嘛,一個月都看不到人影!今天晚上……」
  「我沒空,對不起,」他打斷了對方:「等我忙完這一陣再說!」不等對方再說話,他立即掛斷了電話。回過頭來,他看到何慕天正把一對審視著他的眼光調回到報紙上。他有些赧然,卻有更多的失望。無精打采的扶著樓梯的扶手,走上了樓,回進自己的房中。關上房門,他又和衣往床上一躺。今天絕不再去「鈴蘭」當傻瓜了,讓別人看著都莫名其妙。楊曉彤,去她的吧!天下女人多著呢,她算得了什麼?閉上眼睛,他試著去排除自己腦中紛雜的思想。一聲門響,有人推開了房門,來到床邊,他睜開眼睛,霜霜正含笑的立在床前,低頭望著他。
  「哈!」霜霜叫著說:「真難得,大少爺這個星期六居然會在家裡!」「唔,」魏如峰哼了一聲:「同樣難得,你居然也會在家裡。」
  「你每個星期六下午都跑出去,你怎麼知道我星期六下午在不在家呢?」霜霜搶白的問:「其實,我近來最乖了,你問爸爸,我是不是很少跑出去了?」
  「是嗎?」魏如峰問,望著霜霜。真的,霜霜好像有些改變。穿著件淺綠的秋裝,頭髮上繫了根同色的髮帶,安安靜靜的站在那兒,竟有股溫柔沉靜的味道。「不錯!」他讚美似的說:「很有進步。」「別那麼老氣橫秋的!」霜霜說。在魏如峰床前蹲了下來,研究的審視著他說:「氣色不太好,生病了嗎?」
  「沒有呀!」「看你近來魂不守舍的,怎麼回事?我會看相,知道你心情不好,為什麼?」「沒有呀!」「和誰生氣了嗎?」「沒有呀!」「有心事嗎?」「沒有呀!」「沒有呀,沒有呀!」霜霜學著他說:「那麼,為什麼不高興?可別再對我說沒有呀,我看得出你不高興。是為了公司裡的事嗎?爸爸昨天還在說,要把你的位置再提高呢!他說你對商業有天才。」「商業!」魏如峰感慨的說:「我正準備改行呢!」
  「改行?為什麼?公司裡有人得罪了你嗎?」
  「別胡思亂想了!」魏如峰坐起身來:「只是我對商業沒興趣,想去教書!」「教書!好奇怪的想法!」霜霜站起來,走到魏如峰的書桌前面,桌上正有一張攤開的紙,上面潦草的寫著字,她拿起來一看,字跡是魏如峰的,雜亂無章的寫著些詩詞中片段的句子,如: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
  「撩亂春愁如柳絮,依依夢裡無尋處!」
  「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除了這些句子以外,還有兩個希奇古怪的句子:
  
  「早上的一朵小小的紅雲,
  早上的一顆小小的孤星!」
  
  霜霜舉起這張紙,挑著眉毛說:
  「表哥,這是一張什麼玩意?你那裡跑出來這麼多閒愁呀?」魏如峰走過去,一把奪下那張紙來,揉成一團,往字紙簍一丟說:「我愁我的,你別管閒事!」
  「告訴我,」霜霜坐在書桌上,凝視著魏如峰說:「是不是想要個女朋友?爸爸那天在說,你該成家了!」
  「哦?」魏如峰望了霜霜一眼:「你想給我介紹嗎?」
  「我試試看,把你的條件告訴我!」
  「算了,」魏如峰說:「你那些朋友,一個賽一個的野,沒興趣!」「怎麼樣的就有興趣?」
  魏如峰咧咧嘴,托起霜霜的下巴,開玩笑的說:
  「像你!」樓下電話鈴又響了,何慕天在叫魏如峰聽電話,魏如峰閃身出房,跑下樓梯,躲開了霜霜的掀眉瞪眼。電話機旁,何慕天正若有所思的望著聽筒,微蹙著眉。這電話顯然是何慕天接聽的。魏如峰一看何慕天的神色,就猜到百分之八十又是杜妮打來的,握起聽筒,他沒好氣的喊:
  「喂!什麼事?」對方一陣沉默,他不耐的連喊了兩聲「喂喂」,對方才有個清脆而細嫩的聲音,怯怯的問:
  「是——是——魏——如峰嗎?」
  「我就是,你是哪一位?」魏如峰皺起了眉,驚異的問。
  「我——等了你好半天了,你不是說三點半嗎?」
  「什麼?」他的心狂跳了起來,握緊了聽筒,他緊張的喊:「你是——」「楊曉彤。」「喂喂,」他嚷著說:「你在哪兒?」
  「鈴蘭。」魏如峰屏住了氣,握著聽筒的手竟有些發顫。霜霜已經下了樓,靠在茶几上看魏如峰接電話,一面玩著茶几上的一隻玻璃小馬。魏如峰還沒有回過氣來,對方又怯怯的開了口:
  「這幾個星期,我都不能出來,先是該我辦壁報,後來又考月考……」「喂!你聽著!」魏如峰已恢復了精神,他對著聽筒大叫著說:「我三分鐘之內就趕到,你千萬別離開!」
  摔下了聽筒,他顧不得再去換衣服,摸摸口袋,派司套裡還有錢,就放心的向門口衝去。一面嚷了聲:
  「姨夫,別等我吃晚飯!」
  霜霜一把拉住了魏如峰,急急的問:
  「什麼事?發生了什麼事嗎?」
  魏如峰掙脫了霜霜的拉扯,笑著說:
  「什麼事都沒有!只是要出去一會兒,」說著,他揚著眉毛,用手擰擰霜霜的面頰,帶著難以抑制的興奮說:「再見!好妹妹,別為我的閒愁擔心了,現在什麼都好了。你要我晚上給你帶什麼回來嗎?巧克力?怎樣?好,再見!」揮揮手,他迫不及待的衝出房去,奔下台階。立即就響起喧囂的摩托車馬達聲,呼嘯著走遠了。
  霜霜愣愣的站在客廳中央,一隻手撫摩著被魏如峰擰痛了的面頰,眼睛呆呆的望著魏如峰跑出去的門口,心裡佈滿了疑惑和不解。這是怎麼回事?從來沒有看到魏如峰如此失常過,和如此興奮過。他碰到什麼事了,剛剛還躺在床上無精打采的,現在一個電話就又精神大振,簡直是發神經!好半天,她才回過神來,轉過身子,她看到何慕天正坐在沙發裡,默默的望著她,眼睛裡有一抹深思而悵惘的神情。她聳聳肩,對何慕天說:「你看表哥是怎麼回事?大概是神經失常了,什麼事值得他那麼緊張?平常天塌下來他也愛管不管的。」
  何慕天沒有說話,仍然望著霜霜出神。他在想著他接電話時所聽到的那個細細的,嫩嫩的聲音,清脆嬌柔,還帶著點兒軟軟的童音。一個女孩子,一個少女,不會比霜霜更大,卻有力量使魏如峰擺脫掉杜妮的糾纏?這事有點不可思議而耐人尋味了。但是,事實擺在這兒,何慕天自己是過來人,他知道什麼事情發生在魏如峰的身上,這是不容人不相信的。
  「爸爸,你在想什麼?」
  霜霜打斷了他的思潮,他看看霜霜,俏麗的濃眉,神采奕奕的大眼睛,難道不夠美,不夠可愛嗎?但是,人生的事情並不是件件都能預先安排好的,更不是件件都能如人意的。他輕輕的歎息了一聲,說:
  「我在想如峰的事。」「他怎麼了?」霜霜問:「近來他不是挺奇怪的嗎?一忽兒唉聲歎氣,一忽兒興高采烈,還寫些怪裡怪氣的紙條,什麼這個愁,那個愁的……」「奇怪?」何慕天搖搖頭,有些悵惘的笑笑:「一點也不奇怪,這是陷入情網的青年男女都會害的病。」
  「爸爸,你說什麼?」「我說,如峰一定在戀愛。」「戀愛?」霜霜瞪著何慕天,不信任的張大了眼睛:「表哥在戀愛?和誰?」「和剛剛打電話來的那個女孩子。」
  「那是誰?」「我怎麼知道?」何慕天抬了抬眉毛,燃起一支煙,望著煙頭上繚繞的青煙,沉思的說:「聽聲音,年紀一定很輕,大概只有十七、八歲。」霜霜蹙起眉頭,怔怔的望著父親,腦子中是紛紛亂亂的一團,好像有人在她頭腦裡塞進許多棉花似的,脹得很滿而又全是空白。魏如峰戀愛了?和一個不知名的女孩子!她隨手摸了一張椅子,慢慢的坐了下去。憑著小几,用手托住下巴,她必須好好的想一想。想什麼?她又抓不住任何具體的東西,腦中只有一個比較成形的思想:魏如峰戀愛了!這是可能的嗎?魏如峰?不,這並不可能。他曾和許多女人玩過,卻從不動真情!這只是父親的臆測而已,魏如峰不會如此容易墮入情網!不,不,絕不會,反正她不信……
  有一隻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一驚,抬起頭來,發現何慕天正站在她的面前,深深的望著她。
  「霜霜,」何慕天用一對了然一切的眼睛凝視她,低沉的說:「對付這種事情最好的辦法,就是看淡一點,你是個灑脫的孩子,自會處理自己。你要知道,在人生的路上,你總會遇到一些打擊的。」「爸爸!」霜霜怔了一下,頓時帶著一臉受傷的倔強喊了起來:「你說這些話是甚麼意思?你以為我愛上了表哥?我從來就沒有愛過他,我的男朋友那麼多,他算得了什麼?而且——我也不相信他是在戀愛!」
  何慕天默默的搖搖頭,說:
  「他是在戀愛,我可以肯定這一點。如峰這兩天失魂落魄的,我早就懷疑了!」霜霜咬咬嘴唇,突然想起了魏如峰桌上的那張紙條,有些什麼句子?「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這不是寫明了嗎?她瞪視著牆上的一幅畫,手指發冷,心臟迅速的向地底下沉去。
  「霜霜,」何慕天眼望著臉色越來越蒼白的女兒,心中隱隱作痛,女兒的失意比他自己失意更讓他難過。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期望著的事終成泡影,霜霜竟沒有力量繫住這個年輕人的心?面對著漂亮的霜霜,他為她不平!魏如峰太沒有眼光了!又歎了口氣,他無奈的說:「別難過,霜霜,如峰並不是天下唯一可愛的男孩子,而且,事情也不見得就絕了望……」顯然,何慕天安慰的方式太笨拙了,霜霜猛的跳了起來,雙手緊握著拳,暴跳著對何慕天狂叫了起來:
  「爸爸!你說這些做什麼?誰告訴你我愛上了表哥?我根本不愛他,一絲一毫都不愛他!他愛上誰與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為什麼要難過?為什麼要絕望?他愛娶誰就娶誰,我一點都不關心!不關心!不關心!你知不知道?我根本不關心!」喊著喊著,眼淚湧出了她的眼眶,她的臉色由白轉紅,呼吸急促,頭髮搖得零亂的披散了下來。終於,喉頭哽住了,再也喊不出聲音。她發狂的踢翻了一張椅子,掉頭向樓上跑去,奔進了自己的房裡,「砰」的碰上房門,就撲進床裡,把頭埋在枕頭中,氣塞喉堵的痛哭了起來。
  何慕天木立在客廳裡,樓上,霜霜不可壓抑的哭泣聲透過了門,一直傳到樓下。何慕天的心收緊了,絞痛了,他慢慢的扶起了那張被霜霜踢翻的椅子,呆呆的站了好一會兒。霜霜的哭聲沒有平定,反而越來越沉痛了,他無法忍受,慢慢的走上樓,走到霜霜的門口,推開了房門,他看到霜霜正發狂的撕咬著枕頭,捶打床墊。他走過去,才把手放到霜霜的身上,就被她摔了開去,同時哭叫著說:
  「你不要管我!你不要管我!你不要管我!」
  何慕天默然的立在床邊,無可奈何的望著痛哭的霜霜,然後,他歎了口氣,走出霜霜的房間,帶上了房門。疲乏的回到自己的房裡,在安樂椅上坐了下來,他用手指揉了揉額角,喃喃的自語的說:「如果她有個母親就好了!」
  母親,一想起她的母親,那些連鎖著的回憶又一串串的浮到眼前,他閉上眼睛,仰靠在椅子裡,臉上的肌肉全被痛苦的思潮所扭曲了。他不知道坐了多久,然後,他聽到霜霜有了動靜,她的腳步穿過走廊,到樓下去了。他站起身,走到窗口去張望,只一忽兒,他就看到他那輛灰色的小轎車如箭離弦般向街頭狂馳而去。他歎息著坐回椅子裡,他知道這以後會是什麼:闖紅燈、超速、沒有駕駛執照。他又該為她準備罰款和具保了。
  燃起一支煙,他按鈴叫來了阿金,吩咐著說:
  「魏少爺回來的時候,讓他到我房裡來一趟!」
  無論如何,他要為霜霜做一番努力,他必須盡量挽回這件事,必要時,他不惜恩威並重,對如峰稍稍施一些壓力,他深深瞭解,魏如峰對他這位姨夫,是十分敬愛和順從的,為了霜霜,他顧不得其他了。
  魏如峰回來的時候並不太晚,只有九點多鐘,他吹著口哨走上樓梯,阿金叫住了他,轉告了何慕天的話。
  「OK!」他說。回到臥室,他先取了睡衣,到浴室去洗了一個澡,一面洗,一面不停的吹著口哨。曉彤,多麼惹人憐愛的孩子!那水盈盈的眼睛,那怯生生的表情,那一雙柔若無骨的小手。
  「喔,別碰我,記住,我們才是第四次見面!」
  「第四次!」他迷糊的問:「我覺得,我們已經認識四十年了。」她笑了。「你一定有很多的女朋友!」
  「不錯,」他坦白承認:「我曾經有過很多的女朋友!」
  「是你眼光太高嗎?」「或者是她們眼光太高。」
  「包括何霜霜在內?」「霜霜?」他一愣,盯著她問:「你聽到些什麼流言?」
  她又笑了,黑眼珠生動而活潑。
  「是『流言』嗎?」她問。
  「霜霜是我的小妹妹。」
  就這樣,好像已經解釋清楚了什麼,她不再把手從他手中抽出來,不再保持兩人座位中那一尺寬的距離,當他用手攬住她的腰的時候,她也沒有退縮,只抬起她那兩排長長的睫毛,用那對黑濛濛的眼睛凝視他。這凝視使他那樣心動,他竟想在眾目昭彰的燈光下吻她,但他畢竟沒有那樣做。她的頭倚在他的肩上,細細的髮絲輕輕的拂著他的面頰,她低低訴說的聲音像潺潺的流水般在他耳邊輕響:
  「我騙了媽媽,我告訴她我是到顧德美家裡去做功課,媽媽相信我一切的話,因為她永遠把我看成一個小女孩,一個單純得一無所知的小女孩。我本不長於說謊話,可是,在我向她說謊的時候,我說得那麼自然,就好像是真的一樣,我不明白我怎麼會如此?這使我對自己懷疑。」她停下來,把一隻手放在他手腕上,仰頭注視著他:「你也曾對自己懷疑過嗎?你覺不覺得每個人都有矛盾的性格?好的與壞的思想,堅強與懦弱的個性,常會集中在同一個人身上,於是你就沒有辦法清晰的分析你自己。」他凝視她那跳動的睫毛下藏著的黑眼珠。
  「你常常分析你自己嗎?」
  「有時,我試著去分析。」她又笑了,用兩隻手交叉著枕在腦後,靠在沙發椅裡,那股慵散勁兒更其動人。「可是,不分析還好,越分析就越糊塗。」
  「每個人都是如此,」他說:「分析自己和瞭解自己都是一件難事,」他凝望她:「你是不必分析自己的,一切最單純,最完美的事物都集中在你身上……」
  「你錯了,」她的黑眼睛深深的回望著他:「世界上沒有一件單純的東西!」他沉默了,他們對望著,時間在雙方恆久的注視下凝住了。半晌,他眩惑的托起她的下巴,迷茫的說:「我奇怪,在你這小小的腦袋裡,怎麼容得下這麼多的思想?而我一直都認為,女人是最現實的動物,你這小腦袋裡的東西,好像還非常複雜和豐富哩!」
  「你想發掘嗎?」「你讓我發掘嗎?」「如果你是個好的發掘工人。」
  「我自信是個好工人,只要你給我發掘的機會和時間。」
  「你有發掘的工具嗎?」
  「有。」「是什麼?」他捉住她的手,把那隻手壓在他激動而狂跳著的心臟上。幾度夕煙紅15
  「在這兒,」他緊緊的望著她:「行嗎?」
  她的大眼珠在轉動著,像電影上的特寫鏡頭,慢慢的,將眼光在他的臉上來回巡逡,最後,那對轉動的眼珠停住了,定定的直視著他的眼睛。小小的鼻翼微翕著,呼吸短而急促,溫熱的吹在他的臉上。他對她俯過頭去,又中途停住了,他不敢碰她的唇,怕會是對她的褻瀆。拿起了那隻手,他把它貼在自己的面頰上,額頭上,最後,緊貼在自己的嘴唇上。他無法再抬起眼睛來看她,因為,在自己充滿幸福和激動的心懷裡,他忽然覺得要流淚了。而當他終於能抬起眼睛來看她的時候,他只看到一張蒼白而凝肅的小臉,隱現在一層莊嚴而聖潔的光圈裡。懷著這些溫馨如夢的回憶,他在浴盆中浸得已經太久了。洗過了澡,穿上睡衣,他走出浴室,直接來到何慕天的房間裡。房裡又是煙霧沉沉,何慕天正坐在他的安樂椅中,那神情看來又遭遇了問題。他對魏如峰仔細的審視了兩眼,指指前面的椅子說:「坐下來,如峰。」魏如峰坐了下去,注視著何慕天,等著他開口。何慕天先燃上了一支煙,慢慢的抽了一口,然後從容的說:
  「昨天公司裡開了董事會議,關於你那份增產計劃,大致是通過了,預備明年一月份實施。至於在香港成立門市部一節,也預備明年春天再考慮。最近,胡董事說業務部的施主任有紕漏,我想要你去注意一下,必要時,就把施主任調到別的部門去。」「好,我盡量注意。」魏如峰說。其實,泰安紡織公司的股份百分之七十都在何慕天手中,其他的董事不過握著一些散股,所謂董事會議,也就是形式上的而已。事實上,只要何慕天有所決定,會議開不開都無所謂。
  何慕天噴了一口煙,沉思了一下,微笑著說:
  「公事交代清楚了,我們也該談談私事了。」
  「私事?」魏如峰愣了愣。
  「嗯,」何慕天點點頭,親切的說:「如峰,有沒有出國的計劃?」「怎麼?」魏如峰有些困惑。「公司裡想派人出去嗎?我並不合適,我學的不是紡織,又不是商業。」
  「我知道,我只是問你對未來的計劃。你已經二十—六?還是二十七?」「二十七。」「對了,二十七歲,我像你這個年齡,已經有霜霜了。」「姨夫是在問我的終身大事?」
  「也有一點是,我聽說你和一個交際花過從很密,有這回事嗎?」「哦,」魏如峰笑了笑,這並不是他的秘密。「那大概指的是杜妮。她死纏住我,我可沒對她動感情。」
  「雖然沒有動真情,一定也有來往吧?」何慕天銳利的盯住魏如峰問。魏如峰點點頭,笑著說:
  「假如我說和她沒有關係,就未免太虛偽了,是嗎?姨夫,你一定瞭解,和這種歡場女人來往,如同交易,誰都不會動真情的。而且,對於送上門來的女人,只要她長得不錯,我也不會像柳下惠一樣坐懷不亂。」
  「唔,」何慕天把煙從嘴裡拿出來:「我喜歡你這股坦率勁兒。那麼,告訴我,為什麼最近一個月以來,你把這些女人全斷絕了?」魏如峰一怔,接著就脹紅了臉,他不安的在椅上蠕動了一下身子,伸了伸腿,說:
  「姨夫,你對我的事好像清楚得很呢!」
  「當然清楚,」何慕天微笑著,深思的說:「你想,你將來會繼承泰安,這麼大的一個公司即將落在你的肩上,對你的事,我怎能不關心?」「什麼?」魏如峰吃了一驚。「我?繼承泰安?為什麼?」
  「你是我的親人,又有商業天才,公司在你手裡,比在我手裡更安全。而且,近來我對商場中的追逐傾軋,已經覺得疲倦了,很想把這個重擔交卸下來,然後過幾天清靜日子。假如你沒有什麼出國讀書的計劃,我就希望你把時間多放在公司裡一些,工廠裡也去跑跑。兩三年後,你就可以變成實際的負責人了。」「姨夫,」魏如峰皺皺眉頭,深深的望了何慕天一眼:「你要把公司給我,我應該感激你,可是,說實話,姨夫,我並不想負責泰安。」「為什麼?」「我和你一樣,我厭倦商場的這些競爭和欺詐。我自己是學文的,商業和紡織都不是我的興趣,也不是我的本行,我之所以留在公司裡,完全是因為你需要我。有一天,霜霜會結婚,那時候……」「慢慢來,如峰,」何慕天打斷了他。「你對這筆財產一點不動心嗎?」魏如峰苦笑了。「當然動心,」他說:「如果我說對財產金錢不動心,我就太矯情了。但是,我不願繼承泰安,這應該屬於霜霜……」
  「屬於霜霜——」何慕天沉吟著說:「和屬於你,這不是一樣嗎?」「什麼意思?」「我是說——」何慕天噴了一口濃煙:「如果你和霜霜結婚的話。」魏如峰陡的愣住了,他瞠目結舌的望著何慕天,後者正平靜而從容的吐著煙霧。他站了起來,盯著何慕天的臉,詫異的說:「你開玩笑嗎?姨夫?」「一點也不開玩笑,你們是表兄妹,從小在一塊兒長大,彼此瞭解,又彼此親愛……」
  「但是,我不愛霜霜,霜霜也不愛我!」
  「愛情是可以慢慢培養的。」
  「我覺得你的想法有些荒謬,這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不可能?」「因為——」魏如峰深吸了口氣說:「我一直把霜霜當親妹妹看,而且,我現在也正在戀愛。」
  何慕天震動了一下,在煙灰缸裡揉滅了煙蒂,故意輕描淡寫的問:「是嗎?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像杜妮那樣的嗎?你預備和這女人『戀愛』多久?」魏如峰的臉色變得蒼白了,他做夢也沒想到何慕天會用這樣的語氣來侮辱他的戀愛,而且還連帶侮辱了曉彤。這使他無法忍耐,他用手指抓緊了椅背,竭力控制自己沸騰的怒火。半天後,才顫抖著嘴唇,冷冰冰的說:
  「姨夫,我明白了,你想用泰安去給霜霜買一個丈夫?你找錯了對象了,街上的男人多得很,你隨便去拉一個,告訴他你那優厚的條件,他們一定會趨之若鶩的!至於我,你罵我不識好歹吧!」說完這幾句極不禮貌的話,他掉頭就向門口走,何慕天呆了幾秒鐘,然後猛然惱怒的大聲喊:
  「站住!如峰!」魏如峰站住了,慢慢的回過頭來,何慕天面對著一張倔強而堅定的臉。他逐漸洩了氣,怒容從他臉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層深切的落寞和失意,怎樣的一個青年!霜霜何其無緣!他歎了口氣,對魏如峰擺擺手,乏力的說:
  「好,你去吧!」魏如峰遲疑了一下,向門口走去,何慕天又叫住了他:
  「等一下,如峰!」魏如峰再度站住,何慕天凝視著他,慢吞吞的問:
  「告訴我,你的女朋友叫什麼名字?」
  「楊曉彤。早晨的那個曉字,彤雲的彤。」
  「很漂亮嗎?」「哦,」魏如峰怒火已消,熱心的說:「不是漂亮,而是可愛,漂亮這兩個字多少有點人工美的成分在內,曉彤是完全自然的美,真實的美,由內在到外表,無一處不美。」
  何慕天淒苦的一笑。「好,你去吧,如峰,希望有機會能見到這個神奇的女孩子。」魏如峰也笑了。「你一定很快就會見到她,我會帶她到家裡來玩。」他說,望著何慕天,他知道,他們之間的不快已經過去了。
  樓下,突然間,尖銳的喇叭聲又劃破了寂靜的長空,在夜色中銳利的狂鳴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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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8 13:46:5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明遠面對著自己那張「浣紗圖」,看了又看,越看越心煩,這已經是今晚畫的第三張了,竟連個美人臉都畫不好!「天才」早已是過去的東西了,他在自己的畫裡找不到一絲才氣,別說才氣,連最起碼的工力都看不出來。他皺皺眉,「重拾畫筆」,多荒謬的想法,徒然浪費時間精力和金錢!一陣煩亂之下,他抓起那張紙,揉成一團,用力的對牆角扔過去,紙團擊中了正坐在牆角補衣服的夢竹身上,她一驚,抬起頭來,接觸到明遠的一對怒目。「又畫壞了?」夢竹柔聲問,小心翼翼的。「慢慢來,別煩躁,現在就算是練練筆,筆練順了,就可以畫好了!」
  「廢話!」明遠叫:「我告訴你,我根本就不該聽王孝城的話,畫畫!他以為我還是以前的明遠呢!殊不知我早已變了一個人,藝術家的夢只有留到下輩子去做了!從明天起,我發誓不再畫了!把這些畫筆顏料全給我丟進垃圾箱去!」
  夢竹帶著幾分怯意站起身來,她實在怕極了明遠的砸顏色碟子和摔筆摔東西。她走過去,代他把顏料收拾好,笑著說:「今晚別畫了,明遠。你也太累了,白天要上班,晚上又要畫畫,休息一晚吧!明遠,我們也好久沒出去走走了,乾脆今晚去看看朋友好不好?」
  「看朋友?去看王孝城嗎?看他有多成功,弟子滿天下,一小張橫幅賣個兩三千,大家還求爹爹告奶奶似的去求他的畫……」「明遠,」夢竹鎖緊了眉:「你變了!孝城是我們多年的老朋友,但是,你說起他來口氣中充滿了嫉妒和刻薄,他待我們不錯……」「是的,他待我們不錯!」明遠乾脆大叫了起來:「每隔兩三天,他就送奶粉衣料罐頭什麼的來,他現在闊了,他送得起東西,他的東西使你對他五體投地……」
  「明遠!」夢竹叫。「他對我們施捨,表示他的慷慨!我呢?我就得受著!他闊了,他不在乎,但是,我楊明遠的一家子就在接受他的救濟,我告訴你,夢竹!你不許再接受他的禮物……」
  「我並沒有要他的禮物,只是他的誠意使人難以拒絕,每次提了東西來,還陪盡笑臉,又怕給我們難堪,又怕我們拒絕!人家是一片好心。」「好心!」明遠咆哮著:「我楊明遠就要靠別人的好心生活嗎?是的,我窮,你嫁給我了,你就要跟我過苦日子!我的運氣不好,我倒霉,你就只好跟了我倒楣!……」
  「明遠,你別把話扯得太遠好不好?難道我嫌你窮了嗎?收孝城的禮是不得已,你為什麼一定要把別人的好意當惡意呢?人家又沒有嘲笑你或看不起你的意思!」
  「他沒有惡意,可是我受不了!他使我覺得壓迫,你懂不懂?無時無刻,他都用他的成功,他的富裕的生活,他的身份地位來壓迫我!而以前,任何教授對我的評價都比他高!現在呢?他成功了,他用禮物,用那些同情的憐憫的眼光來堆積在我身上,他使我受不了,你懂嗎?我受不了他那種把我當作病人膏盲的人的那副樣子……」
  「他成功了,這並不就是他的過失,是不是?」夢竹問。「你不能因為他的成功,就抹煞掉你們的友誼呀!」
  「友誼!」明遠嗤之以鼻:「這是世界上最不值錢的東西!」
  夢竹呆呆的站著,沉痛的望著明遠,好半天,才幽幽的說:「明遠,你變得太多了。」
  「是嗎?我變得太多了?」夢竹的話更加勾起了明遠的怒火,他逼視著夢竹說:「是的,我變了,你知道是什麼讓我變?你知道我一點都不愛這份生活嗎?你知道我厭倦得想死嗎?你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夢竹叫著說,被明遠逼迫得忍無可忍:「就因為我知道得太清楚,所以我忍受你一切的壞脾氣,忍受你的囂張和無理,忍受你的怪僻!你還要我怎麼樣呢?」「你後悔了嗎?後悔嫁我了嗎?」
  「我有什麼資格後悔!」夢竹神經緊張的大叫了起來:「你娶我是你對我的恩惠,我還有什麼資格後悔!十幾年來,我必須時時記住這一點,楊明遠,你是個偉人!你偉大!你在我落魄的時候——」猛然間,她縮住了口,瞪視著房門。在門口,曉彤正張皇的站在那兒,恐懼的望著爭吵中的父母。夢竹洩了氣,她費力的把溢出眼眶的淚水逼了回去,用手摸了摸自己激動得發燙的面頰,低低的對明遠說:
  「對不起,我,我是太激動了!」
  明遠沒說話,沉默了片刻,才用陰沉的眼光,掃了曉彤一眼,冷冰冰的說:「你下了課,怎麼到現在才回家?」
  「我,我,我在學校做功課。」曉彤囁囁嚅嚅的說。
  「曉白呢?」明遠又問。
  「我,我沒有看到。」明遠調回眼光來,冷漠的看了夢竹一眼,說:
  「我們的兩個孩子,都連家都不要了!放了學不回家,吃晚飯也不回家!」他的口氣,好像孩子們不回家,都應該是夢竹的責任似的,夢竹想說什麼,又忍耐的嚥了回去。孩子們是最敏感的小動物,家裡的氣氛一不對,他們就會最先領略到。近來,明遠的壞脾氣籠罩著全家,動不動就要咆哮罵人,連小鳥都知道巢裡是否溫暖,又怎能怪孩子不願回家呢?家系不住孩子,這不是孩子的過失,而是父母的過失。怎麼能讓正在求學的孩子在一個充滿火藥味的家中做功課?準備考大學?
  在夢竹的沉默中,明遠換了一件襯衫,準備出門。
  「你到哪裡去?」夢竹問。
  「看電影去!」明遠沒好氣的說。
  夢竹的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話來,只睜大了眼睛,目送明遠走出房門。
  聽到大門闔上的聲音後,夢竹渾身無力的坐回椅子裡,用手支撐著疼痛的頭。疲倦、懊喪,和絕望的情緒像潮水般對她湧了過來,她感到自己像只無主的小船,正眩暈的飄蕩在這潮水之中。曉彤遠遠的望著母親,看到夢竹一直不動也不說話,她走了過去,把手放在夢竹的手腕上,怯怯的喊了一聲:「媽媽!」夢竹抬起頭來,接觸到曉彤一對不安的、關懷的眼睛。她不願讓女兒分擔她的煩惱,勉強提起精神,她坐正了身子,深吸了口氣說:「你吃過飯沒有?」
  「吃,吃過了。」「在那裡吃的?」「學校福利社。」曉彤說著,臉微微的發起燒來,由於說了謊話而不安。福利社?那些地方和福利社簡直差了十萬八千里!近半個月來,魏如峰帶著她,幾乎跑遍了全台北市的小吃店,每天,他們都要換一個新的地方,他總是笑著說:
  「我要讓你見識見識台北市,領略各種不同的情調!」
  有時,她的一襲學生制服,出現在比較大的餐廳裡,顯得那麼不倫不類。而他卻豪放如故,驕傲得如同伴著他的是天下絕無僅有的貴婦人,這種種作風,使曉彤既感動又心折。她常常想,魏如峰是個最懂得美化生活和享受生活的人。今天的晚餐,在一家不知名的餐廳裡,傍著一個大的熱帶魚的玻璃櫃子,他告訴她每種魚的名稱:電光、孔雀、黑裙、紅劍、神仙……他笑了,亮晶晶的眼睛深深的盯著她,一股調皮的神情,說:「神仙魚是取神仙伴侶的意思,因為這種魚總是捉對兒來來往往,不肯分離。有一天,我們也會像她們一樣嗎?」
  「曉彤,在想什麼?」夢竹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路。
  曉彤吃了一驚,惶恐的說:
  「沒,沒有什麼呀!」「曉彤,」夢竹歎了口氣:「從明天起,回家來做功課吧,不要在外面逗留,也別三天兩頭的往顧德美家跑。而且,天天晚上在福利社吃飯總不是辦法。你爸爸的心情不好,你們就別再惹他不高興了。」「噢!」曉彤悵悵的應了一聲,頓感若有所失。下了課就回家,放棄那兩小時的歡聚?兩小時,每次都是一眨眼就過去了,但,這兩小時卻是她每日生活的中心!早上起床,睜開眼睛迎接新的一天,因為想到有放學後的那兩小時,而覺得歡欣鼓舞。坐在教室裡,聽著老師冗長而乏味的講述,因想起不久之後,就可以有那兩小時而心情振奮。放學前的清潔掃除,握著掃把,在揚起的灰塵中,看到的是他扶著摩托車,倚在路口轉彎處的電線桿下的神情!背著書包,和顧德美跨出校門,一聲「再見」,難得會有那麼輕快的口吻!向路口走去,腳底下踏著的是雲是霧,整個身子都那麼輕飄飄的。心裡面懷著的是夢是情,全心靈都那樣蕩悠悠的。然後,一張充斥著生氣的臉,一對期待而狂熱的眸子,一聲從心靈深處竄出來的呼喚:「嗨!」這就是一切!這就是每日生活的重心所在!而現在,必須放棄這兩小時?生活將變得何等空虛和乏味!「曉彤,你怎麼了?發什麼呆?」夢竹詫異的望著冥想中的曉彤。「哦,沒——沒有怎麼。」曉彤一驚,回復過心神來。
  夢竹凝視著曉彤,這孩子有些不對勁,那對眼睛朦朧得奇怪,那張小小的臉龐上有些什麼嶄新的東西,使她看起來那樣煥發著夢似的光彩——這變化是從何時開始的?她無法確定——但她能確定一點,這孩子渾身都散放著青春的氣息。她有些眩惑,一個小小的女孩子,怎麼會忽然在一夜間就長大了?除了眩惑外,還有更多的,類似感動的情緒:曉彤,一個多麼美麗而可愛的女孩!母性保護及愛惜的本能,使她又叮嚀了幾句:「以後,還是一下課就回家的好,一個女孩子,回來太晚,讓人擔心。現在社會風氣越來越壞,晚上摸著黑回家,如果遇到壞人怎麼辦?」「噢,不會的,媽媽顧慮太多了。」曉彤說,有些不安。
  「唉,」夢竹又歎了口氣:「所有的媽媽都是嚕囌的,所有的女兒也都厭倦聽這些話。在你做女兒的時候厭倦聽,等你做了母親卻又不厭其煩的去說了。如果每一個母親,都能知道她孩子的未來是怎樣的,那不知道可以少操多少心……」
  有人在敲門,夢竹停止了說了一半的話,說:
  「去看看,大概曉白又把他那份鑰匙弄丟了!」
  曉彤高興這敲門聲打斷了母親長篇的感慨。走下榻榻米,開了大門,出乎意料之外的竟是王孝城,曉彤叫了聲「王伯伯」,一面揚著聲音喊:「媽,王伯伯來了!」王孝城提著一大堆奶粉牛油罐頭等東西,走上了榻榻米,夢竹迎上來,一看到孝城手裡的東西,就皺起眉頭,埋怨的說:「孝城,你怎麼又帶東西來?你這樣子實在讓人不安,我說過……」「好了好了,夢竹,」王孝城打斷她說:「以前在重慶的時候,你也和我這麼見外嗎?我常在你們家一住多日,也不在乎,現在我給孩子們帶點東西,你就叫得像什麼似的,時間沒有加深彼此的友誼,倒好像弄得更生疏了——咦,明遠呢?」
  「出去了。」夢竹說,一面接過王孝城手裡的東西,拿到後面交給曉彤,低聲對曉彤說:「找個地方藏起來,別給你爸爸看到。」再走出來,王孝城已經坐在籐椅中,正在看牆上用圖釘撳著的一張明遠畫了一半的畫,看到夢竹,他問:
  「明遠最近怎麼樣?畫得很多?」
  夢竹默默的搖搖頭,遞給王孝城一杯茶。
  「沒完成過一張,都是畫了一半就撕了。」
  「脾氣好些了嗎?」夢竹苦笑了一下,又搖搖頭。
  王孝城深深的看著夢竹,想說什麼,又沒說出口。把眼光在室內轉了一圈,啜了兩口茶,終於,忍不住的開了口:
  「夢竹,你無法改善你們的生活嗎?」
  「改善?」夢竹迷惘的抬起眼睛來:「都是你建議他畫畫,想改善。結果,更弄得閤家不安,畫沒畫出來,整天聽他發脾氣,最近,連孩子們都往外面躲,改善!又談何容易!明遠的個性是……」「我覺得,」王孝城插嘴說:「你有點過份對明遠讓步了,才會弄得他要發脾氣就發脾氣,他以前也不是這樣不近情理的,你處處讓他,他就會越來越跋扈……」
  「這都是因為——」夢竹頓了頓,才又輕聲說:「你是知道的,這麼多年來,我總覺得有些對不起他,何況,他又一直不得意,他學了藝術,卻當了十幾年的公務員。這些,好像都是我牽累了他。」「你的思想就不對!」王孝城說:「你想,當初——」
  「噓!」夢竹警告的把手指壓在嘴唇上,指了指後面的房間低聲說:「別談了,當心給曉彤聽見。」
  王孝城嚥回了那句已衝到嘴邊的話,卻仍然默默的望著夢竹發呆。好半天,夢竹抬起頭來問:
  「你第一次來的時候,曾經提起有個人在台灣,是——
  誰?」「哦,」王孝城一怔,接著,就有點惶然和不安,咬了咬嘴唇,他偷偷看了夢竹好幾眼,才吞吞吐吐的說:「沒,沒有誰。只是聽——聽人說,小羅現在在南部,不知是屏東還是嘉義,在做生意。」「哦——」夢竹拉長聲音「哦」了一聲,幾個月來壓在心上的一副重擔突然卸下了,於是一種解脫感和輕鬆感包圍住了她,揚起頭來笑笑,用近乎愉快的聲音說:「是小羅?他好嗎?在做什麼生意?」「唔,大概——大概是五金生意吧,」王孝城支吾著:「我也不太清楚,有機會可以托人打聽一下看。」
  「噢,如果他也在台灣,那真不錯,是不是?應該找機會大家聚聚。他怎麼會做起五金生意來的?」「唔,唔,這個……」王孝城有些出汗了,站起身來,他看看手錶,大發現似的說:「哦!差點忘了,我八點鐘還有一個約會,不多坐了,你代我問候明遠!」
  夢竹有些詫異,但她也沒有久留王孝城,王孝城走了之後,她在椅子中坐了下來,長長的吐出一口氣。用手托著下巴,她默默沉思,多傻!她一直以為王孝城說的是另外一個人,原來是小羅,只怪自己太容易胡思亂想,什麼都要和那件事纏在一起。她坐了許久,才驚覺的站起身來,八點半了,曉白怎麼還不回家?她推開曉彤的紙門,曉彤正在書桌前做功課,聽到門響,她似乎猛吃了一驚,迅速的拖過一本書來,蓋在自己的練習本上。夢竹並沒有注意她這個小動作,只擔心的問:「曉彤,你知道曉白這兩天在搞什麼鬼?每天都弄得那麼晚回家?」曉彤定了定心,說:「不清楚,大概在練籃球吧,他好像被選進校隊了。」
  「籃球!籃球!」夢竹不滿的說:「只知道打籃球,功課怎麼辦?靠籃球來考大學嗎?」說著,她憤憤的拉上紙門,回進自己的房中。曉彤目送母親的影子消失,才又悄悄的推開蓋在練習本上的書,看了看寫了一半的那頁,就不滿的撕掉了,提起筆來,她重新寫:「如峰:告訴你一個不太好的消息,我們的『黃昏聚會』要
  結束了。今天,媽媽限制我放學就回家,不許在外多事
  停留,我……」信又只寫了一半,一聲巨大的門響使她嚇了一跳,準是曉白!她想。預備繼續寫信,可是,夢竹的驚呼聲就傳了過來:「明遠!你怎麼了?你從哪兒回來?誰灌你喝酒了?」
  再拖過一本書來,遮在筆記本上。她打開紙門跑出去,一眼看到明遠正搖搖晃晃的走上榻榻米,襯衫扣子散著,滿頭亂髮,臉紅得像豬肝,酒氣逼人。他一面打著酒噎,一面扶著牆,跌跌衝衝的向前走,在門口的榻榻米上,他差點被紙門絆倒,夢竹慌忙扶住了他,同時叫曉彤:
  「曉彤!快來幫我扶扶爸爸!」
  曉彤跑上前去,和夢竹一邊一個攙住了明遠。明遠醉眼迷糊的看著夢竹,又轉頭看著曉彤,露出一臉神秘兮兮的表情,接著,就傻傻的笑了起來。曉彤被父親的樣子嚇住了,她知道父親向來是滴酒不沾的,今天是怎麼回事?夢竹滿臉的惶惑和緊張,焦急的說:「你到哪兒去喝了酒?明明不會喝,你這是何苦嘛?」
  明遠瞪著夢竹,不停的傻笑,等夢竹說完,他就摔摔頭,用手托起夢竹的下巴來,斜睨著夢竹的臉,笑嘻嘻的說:
  「別多說話,小粉蝶兒!哈哈,小粉蝶兒,沙坪壩之花,我楊明遠何等運氣!窮書生一個,卻娶到了著名的小粉蝶兒!」
  「明遠,你怎麼醉成這樣子?」夢竹皺緊了眉頭,和曉彤合力把明遠扶到椅子上坐下。明遠倒進椅子裡,卻一伸手抓住了夢竹的胳膊,乜斜著醉眼,盯著夢竹說:
  「那麼美,那麼沉靜,那麼溫柔,追求的人起碼有一打,我楊明遠是走了什麼運?桃花運!哈哈!桃花運!他們告訴我:『那是個小妖精,你娶了她一定會倒楣!』哈哈,小妖精,現在已經變成老妖精了……」
  夢竹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曉彤惶恐的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明遠一轉頭發現了曉彤,就伸手把她拉了過來,一隻手抓一個,瞪著眼睛輪流在她們臉上看,然後就點頭晃腦的說:「反正女人都是妖精,老妖精和小妖精!」他縱聲大笑了起來,拉住曉彤說:「你是個小妖精,是不是?有一天,總會有一個男人為你著迷,記住!小妖精小姐,抓一個有錢的,要抓牢一點,別上了當,富人沒嫁著,嫁一個窮人來受苦……」「明遠!」夢竹喊:「你說些什麼?你醒一醒好不好?」
  「醒一醒?」明遠打了個酒呃,點點頭說:「該醒一醒了,我楊明遠該醒時不醒,該睡時不睡!呃!」又是一個酒呃。
  「你為什麼要喝醉嘛?」夢竹說,試著想走開去給明遠弄一個冷毛巾來,但明遠抓著她不放。
  「醉?我才沒有醉呢!」明遠打著酒呃說:「是那一個作家說過的話?『世界上沒有一種酒能叫人醉,除非人自願用痛苦來醉自己!世界上沒有一種酒能讓人糊塗,除非人自願糊塗!一個真正糊塗的人,就是一個真正清楚明白的人!』我不醉,我不糊塗,所以我也不清楚明白!」
  夢竹凝視著明遠,聽著他這幾句似糊塗卻清楚的話,她有些懷疑他的酒醉是裝出來的,懷疑他在借酒裝瘋來罵人。但是,明遠才說完這幾句話,就直僵僵的,像根木棍似的從椅子裡向前撲倒下來。夢竹伸手沒扶住,他已經躺倒在榻榻米上了,立即,就響亮的打起鼾來。夢竹蹲下去,喊了兩聲,又推推他,他卻紋風不動。無可奈何的,夢竹歎了口長氣,從床上拿一條毯子蓋住了他,對站在一邊發愣的曉彤說:
  「你去做功課吧,爸爸沒什麼,只是喝醉了,讓他就這樣睡睡好了。」曉彤「嗯」了一聲,迷惑而不解的望了望地上的父親,轉身回進了自己的房裡。夢竹望著通曉彤屋裡的紙門拉攏了,就跌坐在榻榻米上,用手蒙住了臉,喃喃的說:
  「天哪!這是什麼生活?什麼日子?」
  把頭深深的埋在自己的臂彎裡,她有一份強烈的,想大哭一場的衝動,好半天才又低低的自語了一句:
  「但願我也有一杯酒,可以醉得人事不知!但是,是真的沒有一種酒能讓人醉嗎?」
  曉彤回到房裡,再也寫不下信,更做不下功課,面對著台燈,她怔忡的發著呆。父親喝醉酒的樣子使她受驚不小,尤其是那些醉話,老妖精與小妖精!這是什麼話?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忽然聽到有人在輕敲後門,豎起了耳朵,她側耳傾聽,於是,她聽到曉白在低聲的叫:
  「姐,姐!給我開一下後門!」
  她詫異的站起身來,走到廚房裡去,打開了後門。曉白一閃而入,立即,曉彤差一點驚叫起來,曉白的左眼下腫了一大塊,又青又紫,制服上全是污泥,袖子從袖口一直撕破到肩膀上,手腕上也是傷痕纍纍。曉彤正要叫,曉白就一把蒙住了曉彤的嘴,低聲說:
  「別叫!不要給爸爸媽媽知道!」
  「你,你是怎麼弄的?」曉彤瞪大了眼睛,低低的問。
  「和人打了一架。」「為什麼?」「那個人欺侮我們的小兄弟。」
  「小兄弟?」曉彤皺著眉說:「什麼小兄弟?」
  「結拜的。」曉白簡單的說:「我們有十二個人,結拜為兄弟,我是老三。」「啊呀,」曉彤變了色:「你是不是加入什麼太保組織了?」
  「胡扯八道!」曉白說:「我們正派極了,就是看不慣那些太保,才組織的。我們就專打那些太保,那些無事生非的人,看他們還敢不敢橫行霸道!」
  「可是……」曉彤覺得這事總不大對勁,又講不出來不對勁的地方,看了看曉白,她暫時無法管那些事,而回到現實的問題上來了:「你受傷沒有?」
  「才沒有呢!我的身體那麼棒,怎麼會受傷!那小子又不經打,才那麼兩拳,就躺在地下直哼哼……」
  「你沒有打出人命來吧?」曉彤提心吊膽的問。
  「沒有,我只是要小小的懲戒他一下!」
  「你的衣服——」曉彤看看那撕破的袖子,咬著嘴唇考慮了半天說:「怎麼辦呢?給媽媽看到怎麼說呢?一定要罵死——
  這樣吧,脫下來給我,晚上我悄悄的補好,洗乾淨晾起來,下次媽媽發現的時候,就說打球的時候撕的,媽媽看到已經補好了,一定不會太怎麼樣。」
  曉白立即把制服脫了下來,交給曉彤,一面悄悄的在曉彤耳邊問:「姐,帶你騎摩托車的那個男人是誰?」
  曉彤迅速的抬起頭來。
  「你怎麼知道?」她盯住他問。
  「我看到你們的!在西門町。那人挺帥的,是你的男朋友嗎?比顧德美那個哥哥漂亮多了。」
  「噓!說低一點,」曉彤說:「你可要保密哦!」
  「你放心好了。」曉白說著,對曉彤會心的笑笑。一面向自己的房間溜去。曉彤抓住了他叮囑的說:
  「記住,一進房間就蒙頭大睡。今天爸爸喝醉了酒,媽媽如果問起你來,我就說你是在爸爸說醉話的時候回來的,反正我會應付。明天見著爸爸,別忘了說你臉上的傷痕是打球摔的。」曉白一個勁的點頭,又問:
  「爸爸怎麼會喝醉酒?」
  「我不知道,」曉彤搖搖頭。「都是王伯伯不好,提議他畫畫,從他畫畫以來,就天下不太平了。」
  曉白輕輕的溜進了他的房間。曉彤眼望著他回房了,就關好了後門,幫母親把煤球爐接上一個新煤球,再關掉廚房裡的燈,躡手躡腳的向自己房間走去。經過曉白的房間時,想來想去,覺得有件事還是不對頭。輕輕拉開曉白的房門,她伸進頭去,對正在鑽被窩的曉白警告的說:「曉白!你以後不可以再和人打架,真受了傷怎麼辦?要是再打架哦,我就要告訴媽媽了。」
  曉白挑挑眉毛,望著曉彤走開了,聳聳肩,對自己滿不在乎的一笑,自語的說:「女孩子!總是膽小一些。」
  翻開床墊,取出一本薄薄的武俠小說「原野俠蹤」,他躺在床上聚精會神的看了起來。
  曉彤拿著曉白撕破的衣服,進了自己的房間,坐在書桌前面,對著一燈熒然,她忽然感到心中充滿了各種複雜的問題:爸爸的、媽媽的、曉白的,和她的。人生!何等的不簡單!她愣愣的陷入了沉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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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8 13:47:35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王孝城從明遠家出來,迎著秋夜涼爽的晚風,心頭似乎輕鬆了不少。夢竹的幾個問題,差點使他洩了底,生平,他最怕的是撒謊,每次撒一點小謊都會弄得自己面紅耳赤,冷汗淋淋。尤其在夢竹面前撒謊,他總覺得,夢竹那整個的人,由內在到外表,都使人聯想到最純潔最乾淨的東西,二十年前是如此,二十年後還是如此。可是,命運對夢竹,卻未免太殘忍了!他眼前浮起明遠家中那份寒傖貧苦的陳設,浮起夢竹忍耐和沉默的眼光。又浮起二十年前夢竹模樣;大而無邪的眼睛,烏黑的兩條長髮辮,和那輕快的跳蹦的小身子,以及經常如流水般輕洩出來的笑聲。如今呢,只有在曉彤的身上,還可以發現當年夢竹的影子,夢竹自己已經渾身都刻滿了困苦、悲愴的痕跡。他搖搖頭,自語的說:
  「不應該是這樣的!根本不應該是這樣的!她嫁給明遠就是個錯誤,假如當初……」
  假如當初怎麼樣?他站在巷口,瞪視著街頭來往的車輛。假如當初是他娶了夢竹呢?會有怎樣的結果?又搖了搖頭,他喃喃的說了聲:「荒謬!」
  真的有些荒謬,這麼多年前的事情了,還想它做什麼呢?可是,那另一個人呢?這世界實在有些不公平,為什麼夢竹該獨自承擔一切痛苦,而夢竹又是那樣一個善良而無辜的人!另一個人呢?生活得那麼舒適,事業那麼成功,這世界上的事簡直無法可解釋!一輛流動三輪車從他面前經過,他揮手叫住了,跨上車子,憑著一時的激動,大聲的說:
  「中山北路!」何慕天靠在沙發裡,深深的吸了一口煙,望著從樓梯上慢慢走下來的霜霜。霜霜穿著件黑紅相間的條子襯衫,和一條緊身的牛仔褲,頭髮燙過了,亂蓬蓬的拂在額前。下了樓,她走到何慕天身邊,從何慕天嘴裡,把香煙拿了下來,擺出一副電影中學來的派頭,吸了一口煙,再對著何慕天的臉噴出去。何慕天皺皺眉,躲開了一些說:
  「好,煙也學會抽了,什麼時候學的?」
  「哼!」霜霜哼了一聲,老練的吐出一個大煙圈,又吐出一連串的小煙圈,笑笑說:「大概所有的父母,都對於孩子的長大感到奇怪,是不是?」
  「這叫做『長大』嗎?」何慕天問。
  「這叫做『成熟』。」霜霜說。
  「成熟?」何慕天搖搖頭:「你下錯定義了!」
  「別說教,爸爸!」霜霜再噴出一口煙:「如果你覺得抽煙不好,你自己為什麼要抽?」
  「我是男人……」「那麼,我是女人!」霜霜搶白著說,對何慕天擺了擺手向門口走去:「再見,爸爸!」
  「霜霜!」何慕天叫:「你又要出去?」
  「不出去,做什麼呢?」霜霜站住問:「和你一樣,坐在沙發椅子裡吐煙圈?或者,你有許多值得回憶的事情,所以你可以僅僅靠思想來打發空餘的時間,我不行!爸爸,我年輕,我必須及時行樂!」「及時行樂?」何慕天怔了一下說:「霜霜,這四個字太重了,你可能要為這四個字付出極大的代價!」
  「別——說——教!」霜霜一個字一個字的說,走到了大門口,扶著玻璃門,她又停住了,慢慢的回過頭來望著父親,大眼睛裡逐漸升起一抹困惑和痛楚之色,幽幽的問了一句:「爸爸,告訴我,如何可以找到快樂?」
  何慕天愣住了,呆呆的凝視著霜霜,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霜霜似乎也並不真想獲得答案,轉過身子,她走下了台階,只一會兒,一陣汽車喇叭響,她又駕車出去開始了每晚定時的夜遊。何慕天用手支著頤,沉坐在沙發深處。「如何可以找到快樂?」誰能回答這問題?燃上一支煙,他在煙霧中尋找答案,快樂,他曾有過,但是,已失落得太久了。
  一陣門鈴響,阿金帶進一個意外的客人——王孝城。何慕天站起身來,有些詫異,也有份薄薄的驚喜,無論如何,在台灣,老朋友並不多。雖然他不喜歡「話舊」,但他卻欣賞王孝城——一個熱情而灑脫的藝術家,絲毫不沾染時下的市儈氣息。又不是一個喜歡沉湎於舊日生活中的人,應該屬於半現實半夢想的人物,時而灑脫不羈,時而又深沉含蓄。但,不管怎樣,聽他豪放的談談藝術界的趣事,或默坐片刻,抽上兩支煙都是很愉快的事。「是你?孝城,好久沒看到你了。」何慕天說,招呼王孝城坐下,一面遞上一支煙。
  「是有好久沒來了,讓我想看看,大概三個多月吧。」王孝城說著,燃上了煙。最後一次來,還是和明遠重逢之前,不是已有三個月了嗎?透過煙霧籠罩的空間,他下意識的打量著何慕天;英挺的眉毛,深邃而朦朧的眼睛,清瘦的臉龐,其漂亮和神韻一如往年!只是,當年的他豪放熱情,愛喝酒,幾杯下肚,則擊築高歌,詩思泉湧,經常即席為詩。所以,那時大家稱他作「小李白」。而現在的他,神情舉止,已經完全是中年人的沉穩持重了。將近二十年來,他的改變也相當的大,那時是世家才子,現在是商業鉅子,他不知道如今的他還作不作詩?面對著他,王孝城又不由自主的想起明遠和夢竹。時間,無情的踐踏著一切,每一個人,都已不再是往日的那個人了。「你最近忙些什麼?想開畫展?」何慕天問。
  「畫展,沒興趣了。」王孝城搖搖頭,又陷入沉思中。
  何慕天看了王孝城一眼:
  「你今天有點特別,有心事嗎?」
  「沒有。」王孝城深思的說:「剛剛從一個老朋友家裡出來,頗生感觸。」「老朋友?」「唔,二十年的交情了,」王孝城深深的看了何慕天一眼,「三個月前在街上碰到的,世界真小!」
  何慕天沒說話,他對於王孝城的朋友不感興趣,世界真小!本來嗎,轉來轉去也轉不出天地之間。
  「人生最可悲的事,莫過於做一個落魄的藝術家!」王孝城頓了一下說:「凡藝術家,都有太多的夢想,和太敏銳的感性,假如這份夢想硬被現實毫不留情的打破,實在是件殘忍的事情!」何慕天再度沉默的望了望王孝城,今天是怎麼回事?為什麼王孝城會有這麼多的牢騷?
  「無論如何,」何慕天笑笑說:「你總不是一個落魄的藝術家!」「我不同,我原不是個完全的藝術家,所以,我真落魄,也不會像——」他猛的縮住了口,望著何慕天發呆,半天後,才沒來由的長歎了一聲,說:「撫今追昔,總給人一種不勝滄桑之感。」「你嗎?」何慕天不解的問:「你還有什麼感慨?」
  「我懷念重慶。」王孝城幽幽的說:「和那一段雖貧困卻有歡笑的日子。我還記得你在沙坪壩的小茶館中喝醉了酒,然後拿筷子敲著茶壺,大念那首羅貫中的詞:『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現在,才真是青山依舊在,而幾度夕陽紅了!」何慕天凝視著王孝城,兩縷煙蒂上的青煙在裊裊上升,依依繚繞。他微微的瞇起眼睛:沙坪壩,小茶館,酒、瓜子、花生米、嘻嘻哈哈笑鬧著的一群,還有——還有——那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靜靜悄悄的跟蹤著他,而等他略一注意,這眼睛就迅速的被兩排長睫毛所遮蓋……煙蒂上的火燒痛了他的手指,他一驚,醒了過來。把煙蒂丟進煙灰缸裡,他勉強的笑笑,說:「那麼久以前的事了,提它做什麼?那還是尋夢的年齡。」
  是的,尋夢的年齡!現在呢?已經是夢想幻滅的年齡了。而今,「夢」該屬於霜霜和魏如峰那一群了!霜霜和魏如峰!何慕天咬咬牙,站了起來,在室內無意義的兜了一個圈子,再走回到沙發旁邊,重新燃起一支煙。有門鈴響,然後是摩托車駛進院子的聲音,「尋夢者」之一回來了,另一個還不知在何處瘋狂呢!「慕天,」沉思中的王孝城又猶豫的開了口,吞吞吐吐的說:「有個人——你——你還記得嗎?」
  「誰?」何慕天不經心的問。
  「楊——」王孝城剛吐出一個字,魏如峰吹著口哨,輕快的跑了進來,一看到王孝城和何慕天,他立即展開了個愉快的笑容,叫著說:「嗨!王伯伯,好久沒看到你!你好像又重了兩公斤!」
  王孝城也笑了,說:「就是你!專挑人忌諱的說!你怎麼知道我又重了兩公斤?你稱過我嗎?」「用不著稱,我的眼睛最准!」魏如峰笑著說,吸了吸鼻子:「當心點兒,你和姨夫碰到一起,香煙店就開心了,今天報上才登的,抽煙會使人害癌症……」
  「得了,如峰,你一回來就給人精神威脅,」王孝城說:「挑人愛聽的說說行不行?你有女朋友了?」
  「哈!」魏如峰笑了一聲,向樓梯口跑去,一連衝上了三四級樓梯,才又回過頭來。笑著說了一句:「姨夫,你不是想見曉彤嗎?我已經約了她下個星期天來玩!」說著,他逕自吹著口哨,隱沒在樓梯盡處了。
  何慕天吐出一口煙,帶著個似笑非笑的表情,搖搖頭說:
  「說實話,我欣賞這孩子,多年以來,我一直希望他和霜霜會……」聳了聳肩,他歎了口氣:「唉!反正兒女的事,父母也操不了心!」「他——他——」王孝城發怔的說:「他剛剛說——有誰星期天要來?」「楊曉彤,一個女孩子,他的女朋友。」
  「什麼?你——再說一遍。」王孝城跳了起來。
  「怎麼了?這有什麼希奇?」何慕天詫異的說:「他愛上了一個女孩子,聽說是×女中高三的學生,如峰似乎非常為她傾倒。這並沒有什麼奇怪呀,你幹嘛那麼緊張?」
  「一個女孩子?楊——」
  「是的,楊曉彤。」王孝城愣愣的瞪著何慕天,半晌,才以一副古怪的神情慢吞吞的說:「曉——當早晨解釋的那個曉字,彤——是彤雲的彤,是這兩個字嗎?」「大概是吧,」何慕天說:「你認識這個女孩子?」
  「可能——可能——是一個朋友的女兒。」王孝城口吃的說,猝然的站了起來:「我還有點事,要告辭了。」「那麼忙幹什麼?再坐坐。」
  「不,不,不,」王孝城一疊連聲的說,逃難似的向門口走去。「我要——我有——我還有事。」
  何慕天把王孝城送到門口,目送王孝城的影子急急的穿過院子,走出大門。他迷惑的默立了片刻,才轉回身子來,帶著幾分錯愕,自語的問了一句:
  「這人是怎麼回事?」晚上,窗外有很好的月亮。
  曉彤靠著窗子站著,胳膊支在窗台上,雙手托著下巴,默默的凝視著掛在椰樹梢頭的那輪明月。柔和的夜風正輕拂過來,椰樹上闊大的葉片在風中搖擺。窗口近處,有一棵鳳凰木,細碎的小葉子合成一片片雲狀的大葉,篩落了風,也篩落了夜。她幾乎可以聽到樹葉在風中的低吟,那樣柔和,那樣旖旎。似乎是他的聲音,在反覆的輕喚:
  「曉彤,你在哪兒?」「四天沒有見面了,你知道嗎?曉彤,曉彤?」
  四天?是的,好漫長的四天!為了媽媽苛刻的命令,她就只有停止那黃昏的約會。現在,在等待星期六的「鈴蘭」之約的過程中,時間變得多麼緩慢和冗長!
  秋天的夜風,夾帶著涼意,片刻佇立,已有瑟縮之感。她戀戀的離開窗子,回到書桌前面坐下。桌上攤著數學練習簿,一本大代數橫放在台燈之前,用手托著頭,她又對著燈悶悶沉思,好久好久,才無情無緒的歎息一聲,勉強振作著把那本大代數拉到面前來。懶懶的翻開書頁,在今天教到的那頁上,有她上課時心不在焉的寫上去的兩個句子: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夢見!」
  
  這兩個句子旁邊,她發現不知何時,顧德美在上面寫了一個英文字:「Who?」面對著這個英文字,她微微的失笑了。顧德美,她是她和魏如峰認識的關鍵!但她還蒙在鼓裡呢!有好幾次,她都考慮要把這個秘密告訴顧德美,但終於缺乏勇氣,而沒有開口。有人敲門,接著夢竹就拿著一封信走進了曉彤的房間。
  「曉彤,有你一封信。」
  曉彤一看到信封上那個「魏緘」兩個字就緊張得臉色蒼白,她跳了起來,顫抖著伸手去拿那封信。可是,夢竹緊握著信封不放手,盯著她的臉問:
  「是誰寫來的?」「唔,我不知道。」這答案顯然太笨了,夢竹的懷疑加深,她握著信說:
  「既然你不知道,讓我來拆吧!」
  曉彤呻吟了一聲,無力的跌坐在椅子裡,眼睜睜的望著夢竹撕開信封。她的心狂跳著,眼前發黑,暗暗的詛咒著魏如峰的沉不住氣,寫什麼該死的信呢?夢竹撕開信封,抽出信來一看,裡面還有一個信封,她愣了愣,望了曉彤一眼,曉彤的表情如同等待死神的宣判,這使她更加疑惑了。撕開第二層信封,抽出來的又是一個信封,現在,連曉彤的眼睛都瞪大了。當第四個信封從封套裡抽出來時,夢竹已經斷定是孩子們開玩笑了。可是她仍然耐心的拆下去,這樣,她一連拆開了七個信封,這些信封顯然都是自製的,一個比一個小巧,一個比一個精緻。最後一個信封只有一張郵票那麼大,上面寫著兩行小小的字,夢竹拿近燈光細看,才看清楚,寫的是:
  
  「重門不鎖相思夢,隨意繞天涯。」
  
  夢竹瞪了曉彤一眼,曉彤看到母親的神情,就知道情況不妙,咬著下嘴唇,她沉坐在椅子中,一聲也不出。夢竹拆開這最後一個封套,終於抽出一張折疊得小小的紙來,打開一看,她就呆住了,上面只有寥寥數語:
  
  「彤:
  古人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們已經三日不見,請算算有多少秋了?
  峰」
  
  夢竹怔了大概足足有二十秒鐘,才回復過來,她一把抓起這些亂七八糟的信封和信紙,往曉彤面前一送,板著臉說:
  「你倒給我解釋解釋看,這是怎麼一回事?」
  曉彤怯怯的看了看那小信封上的字和信箋上的幾句話,就眨了眨眼睛,屏著氣,又要哭又要笑,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嘴唇尷尬的癟著,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夢竹生氣的說:
  「你講呀!你天天去唸書,怎麼念出這種玩意來的?這個寫信的人是哪裡來的?你說呀!今天你不說明白,就不許睡覺!」「哦,媽媽,哦,媽媽!」曉彤低低的叫,像個待決的囚犯。慚愧、惶惑,和恐懼使她面色蒼白。她用手揉了揉眼睛,眼淚卻成串的滾落了下來。
  「到底是怎麼回事?」夢竹說:「你別哭呀!我問你,你認識這個寫信的人嗎?」曉彤點了點頭。「那麼,這是你的男朋友,是嗎?」
  曉彤又點了點頭。夢竹瞪視著曉彤,在曉彤的床上坐了下來。男朋友!曉彤?那個幾年前還和鄰居的孩子們扮姑姑宴,跳橡皮筋的小女孩,那時時刻刻發生點小問題,都要叫一聲「媽媽」的小女孩!是什麼時候長大的?是什麼時候瞭解了相思之苦的?曉彤?那麼純潔、幼小、稚弱的一個孩子!有男朋友?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在她心目中,曉彤僅僅是剛離開襁褓而已,還是她的「小小的女兒」,怎麼會已經懂得戀愛了?瞪著曉彤那張年輕的臉,她無法平定自己的情緒,無法平定由於驟然發現曉彤已長大而生出的慌亂感。她的表情使曉彤嚇住了,發出一聲喊,曉彤撲進了母親的懷裡,叫著說:
  「媽媽,你生氣了嗎?媽媽,你不高興了嗎?媽媽,我錯了,我知道我錯了,你別瞪著我,你罵我好了,媽媽!」
  夢竹深呼吸了一下,意識回復了一些,她拉住曉彤,拍了拍身旁的位子,示意要她坐下。然後,她整理著自己腦中紛亂的思緒,好半天,她總算平定了下來,而決心接受這個來到的事實了。她望著曉彤,溫和的問:
  「他叫什麼名字?」「魏如峰。」「你們怎麼認得的?」「在顧德美的生日舞會上。」
  「哦!」夢竹回憶著那個日子。「他在讀書?」
  「不,已經做事了。」「在什麼地方做事?」「泰安紡織公司。」「什麼學校畢業的?」「台大,外文系。」夢竹沉思了一會兒,拿起魏如峰寄來的那封信,七個小巧玲瓏的信封,兩句小詞和那寥寥數語,何等細密,而富於幽默感!她突然興奮了起來,女兒總要長大的,你不能不讓她長大,大了總要戀愛結婚的!自古以來,這就是一定的法則!那麼,女兒有了對象總是可喜的事,聽起來,這男孩子的條件還不太壞哩!她沉吟了一下,又問:
  「他的家在台灣?」「不,他是跟著他的姨夫到台灣來的!他的父母都留在大陸沒有出來。」哦,這也不錯。基於一種母性的自私,她為曉彤設想,嫁過去不必伺候翁姑,也是一項優點!她點點頭說:
  「如果我記得不錯,你們才認識三個多月,已經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麼深的感情了嗎?」
  曉彤脹紅了臉,默然不語,夢竹想了想,又說:
  「大概所謂留在學校裡做功課啦,到顧德美家去啦,都是和男朋友約會去了吧?」「噢,媽媽!」曉彤低低的叫。
  夢竹托起了曉彤的下巴,直視著她緋紅而窘迫的臉,和清亮的水盈盈的眼睛。那不安而又煥發著光彩,羞澀而又流露著癡情的神態,竟使她心中掠過一陣激盪和感動。她用手撫摩了一下她的面頰,問:
  「你愛他嗎?曉彤?」「媽媽!」曉彤懇求似的喊。
  夢竹微笑了起來,對曉彤點點頭。
  「去通知他,下個星期天到我們家來吃晚飯!」
  「媽媽!」曉彤發狂的喊了一聲,撲過去,用手勾住夢竹的脖子,把頭埋在夢竹的胸前,不住的揉搓著。夢竹拍著曉彤的背,哄孩子似的說:「好了,好了!別鬧了。」
  但是,她自己也是那麼激動,她覺得眼眶濕潤了。「曉彤,但願她有一份最好的、最美的、最詩意的愛情!」她喃喃的在心中自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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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何霜霜緩緩的駕著車子,遠遠的跟蹤著前面那輛摩托車。在蒼茫的暮色裡,她仍可清晰的看到曉彤把面頰倚在魏如峰的背脊上。和那兩隻小小的,纏在魏如峰腰上的胳膊。她咬住嘴唇,瞇起眼睛,望定了前面的目標,手心中微微的出著汗。有個念頭像毒蛇般在她腦中盤踞。她踩動油門,加快了速度,如果她就這樣對那輛摩托車衝過去,會有怎樣的結局?輾碎那一對熱戀中的男女,也輾碎她自己的可悲的戀情!車子的速度越來越快,那輛摩托車也越來越移近,幾乎已經跳到她的車窗門口了,她猛然煞住車,把頭僕在方向盤上,一頭一身的冷汗。再抬起頭來的時候,那輛摩托車已經馳得老遠了,渾然不覺幾秒鐘前可能來臨的世界末日,那個瘦小的女孩仍然緊貼在前面的男人的背上。
  何霜霜拭去了額上的汗,重新發動了車子。感到腦中昏昏沉沉,四肢癱軟而無力。身子似乎也和她一樣的癱軟無力,那樣慢吞吞的向前面滑去。在一條巷子口,她看到魏如峰的摩托車停了,那個女孩子正跳下車來。何霜霜放慢了速度,凝視著前方。那女孩對魏如峰說了些什麼,然後擺擺手作了個再見的姿勢,但是,魏如峰突然拉住了她的手,於是,她站定了。他們就這樣拉著手彼此凝視。或者,他們只凝視了幾秒鐘,可是,在何霜霜的感覺上,他們已凝視了幾百個世紀。當曉彤終於跑進了巷子裡,何霜霜就踩動油門,把車子疾馳到前面,停在那仍然對著空巷子癡癡注視的魏如峰身邊。
  魏如峰被汽車喇叭聲驚動了,他回過頭來,何霜霜的頭伸出了車窗,正帶著個嘲諷的微笑,冷冷的看著他。
  「嗨!表哥,人已經走遠了,還看什麼?」
  魏如峰皺皺眉,問:「你到這兒來做什到?」
  「誰規定了我不可以到這裡來?」霜霜挑戰似的問。
  魏如峰聳聳肩。「你當然可以來,只是未免太湊巧了!」
  「湊巧?哈哈哈哈!」霜霜放肆的笑了起來:「由鈴蘭到這兒,車子走了二十五分鐘,你的速度真慢呀!」
  「霜霜,你在跟蹤我們嗎?」
  「只是想知道你的女友是那一號的人物。原來就是顧家舞會裡那個小土包子!表哥,你對女人的胃口越來越小了!據我看來,杜妮比她好得多了,你怎麼捨棄杜妮而找上這個鄉巴佬,真讓人笑話!」魏如峰緊盯著霜霜問:
  「你跟蹤了我們幾天了?」
  「好多天,怎麼樣?」「你想要做什麼?」「不做什麼!」霜霜滿不在乎的挑挑眉:「看她的樣子,還小得很哩,居然敢穿著制服和男朋友滿街亂跑,所謂名震台灣的女中,出來的學生也不過如此!」
  「她和你同年。」魏如峰冷冷的說,扶住車把,發動了車子。「慢著!」霜霜喊:「表哥,請我吃飯去!中國之友社,然後跳舞,怎樣?把摩托車放到車後座去。」
  魏如峰默默的看著她,搖了搖頭。
  「不行,霜霜。你可以去找顧家的三兄弟!」
  「表哥!」霜霜叫:「我不要顧家三兄弟,你陪我去!」
  「我有事!」魏如峰喊了一聲,頓時發動了車子,向前面衝去。「表哥,你敢走!」霜霜大叫著,也踩動油門,想追上去。可是,立即她又放棄了,把車子熄了火,她頹然的把頭僕在方向盤上。聽著摩托車的馬達聲越走越遠,她感到渾身被人撕裂般的痛楚著。一時間,她想狂叫狂喊,她想捉住魏如峰,撕打他,唾罵他。但,她什麼都不能做,只在方向盤上痛苦的轉著頭,痛苦的扭動著身子,像害重病般窒息的呻吟著。
  「喂,你病了嗎?」一個聲音突然在她身邊響了起來,她沒有動。接著,那聲音又響了,是個嫩嫩的男性的聲音:
  「我能不能幫你忙?」她從方向盤上抬起頭來,從睫毛下注視著他,一個高個子的男孩子,寬肩膀,長手,長腳。穿著件白襯衫,黃卡其布褲,儘管穿得不好,卻很有股帥勁,濃黑的頭髮下是張年輕的,方方正正的臉,烏黑的眼珠似曾相識,兩道濃眉有點英雄氣概。那副雙手插在口袋裡,挺立於暮色之中的樣子像一頭初長成的漂亮的公鹿。她坐正了身子,把頭髮拂向腦後,懶洋洋的說:「嗨!」「你病了嗎?」他彎下腰來問。
  她聳聳肩。「病了,又怎樣?」
  「要我幫你忙嗎?」他熱心的問。
  她瞇起眼睛來看看他。
  「你會開車嗎?」她問。
  「噢,」十分懊喪的一聲感歎:「我不會。」
  「那麼,你怎樣幫我?」她斜視他,彷彿是貓兒在逗弄一隻小老鼠。「我……」囁嚅的,半天才吐出一聲:「你可以教我!」
  她笑了,打開車門,她說:
  「進來吧!」他坐了進去,坐的是駕駛座旁邊的位子,方向盤仍然握在她的手中。「我們到哪裡去?」她扶著方向盤問。
  「哦?」他看來頗為困惑,傻兮兮的。「你不是病了?」
  「剛剛病了,現在已經好了。」她說,發動車子,駛上了街道,一面轉過頭來說:「我還沒有吃飯,你陪我吃飯去,怎麼樣?」他一驚,下意識的摸了摸口袋,終於吞吞吐吐的說:
  「我沒有錢。」她大笑了,說:「我請你!」車子迅速的向衡陽街駛去,她側過頭來望望他,有種貓捉老鼠的殘忍的快樂,她喜歡他那股「嫩」勁和「傻」勁。一個初出茅廬的小伙子,下巴上連鬍子的影子都還沒有!她問:
  「你叫什麼名字?」「楊曉白。」車子慢了一下,她頓了頓,說:
  「什麼?你再說一遍。」
  「楊曉白。木易楊,早晨的曉,白顏色的白。」
  「唔,」她瞇起眼睛,加快速度,車子平安的闖過一個紅燈:「你有姐姐或妹妹嗎?」
  「是的,有個姐姐,」「應該是早上的一朵小小的紅雲了,是嗎?」她嘴邊掛著個冷笑。「什麼?」他沒聽懂。「我在說你姐姐的名字。」
  「楊曉彤。」她點點頭。車子滑入熱鬧的衡陽街,在穿梭的車輛中,和霓虹燈的閃爍下,她把車子直駛向中華路。她的嘴唇閉得緊緊的,眼睛裡閃耀著一簇殘酷和報復的火焰。車子穿過了新生戲院前的平交道,她轉過來望著曉白說:
  「吃了飯,我們去跳舞,怎樣?」
  「哦,」他有點驚慌失措:「跳舞?我——」
  「不會?」她問,接著就大笑了起來:「唔,不會跳,是嗎?如果有書房,我們可以關起書房的門,讓我來教你跳華爾滋。」
  他注視著她,她的話使他感到莫名其妙,他有點懷疑她的神經是不是正常?可是,她那漆黑如墨的兩排睫毛和充滿野性的大眼睛讓他的脈搏加速跳動,而她那毫不拘束的談話更讓他感到刺激和興奮,一個多麼大膽和豪放的女孩子!這種女性對他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在這陌生和好奇的感覺中,他有些為之眩惑了。深夜,霜霜駕駛著車子向中山北路馳去,她已經半醉,車子在街道上左衝右撞,好幾次都差點衝上了人行道。可是,像奇跡一般,她仍然把車子平安的開回到家門口。走進家門,她嘴裡亂七八糟的哼著歌曲,高跟鞋響亮的衝上台階。一個瘋狂的晚上!想起那憨態可掬的曉白,她就想笑。那歪歪倒倒的舞步,那脹得比酒的顏色還紅的臉,那傻瓜兮兮的懵懂樣子!她笑著跨進了客廳裡。你的姐姐搶走我的愛人,不要緊,我就在你的身上報復!哈哈哈哈!她在客廳裡邁著醉步,笑著。突然間,一個人攔在她的面前,她揉揉眼睛,看清楚了,是何慕天。「站著!霜霜!」何慕天喊。
  「哈哈,爸爸!」霜霜把一隻手放在何慕天的肩膀上,笑著說:「你在這冷冰冰的房裡做什麼?你如何打發你寂寞的時光?嗯?爸爸?你為什麼待在房裡等著年華老去,等著頭髮由黑變白?嗯?爸爸?你有錢,你為什麼不去買快樂?我告訴你任何一種快樂都可以用錢買到!包括愛情在內!你應該買一個女人,我應該買一個男人……」
  「霜霜!」何慕天沉痛的搖搖頭:「你這樣混下去如何是好?你坐下來,我和你談談!」
  「別!爸爸!」霜霜警告的喊:「別和我談話!我們來跳舞吧!聽說你年輕時瀟灑風流,現在怎麼變得這樣老氣橫秋?」說著,她擁住何慕天,在屋子裡轉了起來。何慕天擺脫了她,試著要把她推進一張椅子裡,但她仍然獨自在屋子裡打圈圈,同時,用她特有的相當好的歌喉唱著:
  
  「香檳酒氣滿場飛,舞衣人影共徘徊……」
  
  「霜霜!」何慕天皺著眉叫:「你不能再這樣過下去,你懂嗎?無論如何你應該把高中念畢業……」
  「爸爸,別說教!像個老太婆!」霜霜說著,歪歪倒倒的向樓梯上走去:「爸爸,你是個老寂寞,我是個小寂寞,我們應該一起尋歡作樂,像『晨愁』裡的父女一樣!你不該動不動就想教訓人。」她把身子傾在樓梯扶手上說。然後,又繼續跨著樓梯,一面亂唱著:
  
  「……勾肩搭背,進進退退……
  你這樣對我眉眼亂飛,叫我今夜不得安睡……」
  
  她的歌還沒唱完,魏如峰出現在樓梯口了。他穿著睡衣,揉著惺忪的睡眼,皺著眉望著霜霜說:
  「半夜三更你怎麼又唱又叫,霜霜,你才真讓人無法安睡呢!」霜霜一眼看到魏如峰,就忘了唱歌,她直視著他的臉,大眼睛瞪得圓圓的,嘴唇微張著,像是突然發現了一樣希奇古怪的東西,那樣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她一瞬也不瞬的盯了他起碼五十秒鐘,才猛的揚了一下頭,如同從個夢中醒來般,忽然爆發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氣。她對他衝了過去,一把抓住他的衣服,在魏如峰還沒有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以前,她已出其不意的抽了他兩記耳光,然後又用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大嚷著說:「好呀!你來了!你這個大眾情人!交際花、舞女都玩過了,還有天上的小星星陪你!還有小小的紅雲陪你,好呀,魏如峰,你是歡場中的浪子,你有種!從交際花到女學生,你一概包攬……」「霜霜!」魏如峰喝了一聲,用力想把她纏在自己脖子上的胳臂扯下來,可是霜霜纏得更緊了。魏如峰放棄了和她掙扎,盯著她的眼睛,用一種近乎沉痛的口氣說:「你怎麼會變得這樣子?喝得這麼醉?」
  「我醉了?」霜霜斜睨著眼睛問。接著,就大笑了起來說:「我醉了?可能!我喝掉了一瓶蘭酒,整整一瓶!嚇得那個小傻瓜乾瞪眼,只敢陪我喝啤酒!哈哈,啤酒,你聽說過嗎?哈哈,那朵小紅雲也是那樣怯兮兮的嗎?唔——很公平!這世界上的事都公平,紅雲陪你,白雲陪我,哈哈哈,公平之至……」「霜霜!你在說些什麼?」魏如峰皺著眉問,想把她的身子推開。她貼緊了他,收起了笑,狠狠的說:
  「你敢推我,我就把你拉下樓梯去!我告訴你,魏如峰,你不要欺人太甚!」「我什麼時候欺侮了你?」魏如峰問。
  「你欺侮我!你從頭到尾就是欺侮我!」霜霜跺著腳大叫:「我恨你!恨透了你!我從沒有恨一個人像恨你這樣!我希望你死掉,馬上死掉!」叫著叫著,淚水溢出了她的眼眶。突然間,她俯下頭去,一口咬住魏如峰的手臂,洩憤的下死力咬住不放。魏如峰痙攣了一下,卻無法把手臂從她的牙齒下抽出來,只好站住不動。何慕天一直站在樓下的大廳裡,望著霜霜發愣,這時,他趕了上來,用手按住霜霜的肩膀,叫著說:「霜霜!你發瘋了?趕快鬆口!」
  魏如峰靠在樓梯扶手上,對何慕天搖了搖頭,一面凝視著霜霜那烏黑的頭髮。片刻之後,他用另一隻手輕輕的撫摩著霜霜的頭,低低的問:「夠了沒有?」霜霜鬆了口,沒有立即抬起頭來,她注視著魏如峰手臂上的齒痕,破皮處正滲出血來,整個被咬住的部份已成紫色。她緩緩的抬起眼睛,怔怔的仰視著魏如峰,烏黑的眼珠微微轉動,淚水逐漸淹沒了那對黑眸,縱橫的沿著面頰滾落了下來。她撲過去,用手抱住魏如峰的腰,面頰貼在魏如峰寬闊的胸膛上,哽咽的喊:「表哥!表哥!表哥!」
  魏如峰輕撫著她的背脊,自己也鼻中酸楚。半晌,他低聲說:「好些嗎?去洗個臉,怎麼樣?」
  霜霜一語不發的點了點頭。
  魏如峰牽住她的手,不費勁的把她帶進了浴室,打開水龍頭,他把她的頭撳在水龍頭下衝,然後用塊大毛巾包起她水淋淋的頭髮。托起她的下巴,他審視她。接著就歎了口氣,柔聲的說:「霜霜,清醒一些沒有?」
  霜霜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魏如峰,半天才點了點頭。
  「那麼,去洗一個冷水澡,可以使你舒服一些。我去叫阿金來伺候你。」他為她打開浴盆的水龍頭,就走了出去,到樓下喚起了睡眼朦朧的阿金。然後,他停在何慕天的前面,兩人默然對立了片刻,魏如峰說:「姨夫,我想,我應該搬出去住。」
  何慕天燃起一支煙,深思的注視著魏如峰,帶著一絲祈盼的神色說:「如峰,霜霜真比不上那位楊小姐嗎?」
  魏如峰有些失措,默然片刻才說:
  「姨夫,她們兩個是沒有辦法比較的,是完全兩種不同的典型。事實上,論相貌,可能霜霜還比曉彤漂亮,但是這種感情上的事幾乎是沒有道理可講的……」
  「我明白,如峰。」何慕天長歎了一聲說:「這種事……只是緣份罷了。」「姨夫,」魏如峰說:「我剛剛的話沒有說完,我說,我想搬出去住,而且想辭掉泰安的職位。」
  何慕天把煙從嘴裡拿出來,銳利的盯著魏如峰看,問:
  「為什麼?」「我對商業沒什麼興趣,而目前的情況,我住在這裡也有點不方便,我很想到中學去做個教員,或者到報館去做個編譯一類的工作。說實話,我現在總自覺是在倚賴著你,這使我在心理上很不安。」何慕天抽著煙,然後,他把一隻手放在魏如峰肩上,緊壓了一下說:「如峰,你是不是因為我上次說的那些話而心存芥蒂?忘了它吧。如峰,公司裡是少不了你的,而且,我從不認為能繼承泰安的人選除了你之外還會有別人。我也不贊成你搬出去,我把你帶到台灣來的時候,你才十幾歲,你等於是我的兒子,既然你不能做我女婿,我就把你當兒子吧!當然,如果你要結婚,我願意送一幢小洋房給你做結婚禮物,在你婚前,別再說搬出去的話。至於辭職一節,我想你是說著玩的。」說完,他就轉身向樓上走去。又回頭指指如峰的手臂說:「你最好去上點藥,我希望霜霜已經發洩盡了她對你的恨和愛。」站在樓梯口,他停了停,又加了一句:「如峰,我很希望能見見你的女友。」「喔,」魏如峰從沉思中醒了過來:「一定!姨夫,星期天她先到我家來,然後,」他笑了笑:「我也要闖一個大關。」
  「怎麼?」「她家裡要見我。」「緊張嗎?」「非常緊張。」「她父親做什麼的?」「在××機關做事,家裡環境似乎不太好。」
  何慕天點點頭,上了樓梯,在浴室門口,他碰到剛剛浴罷的霜霜,滿頭濕漉漉的頭髮,一對迷迷濛濛的眼睛,披著件淺藍色的睡袍,看來十分淒苦無告。
  「霜霜,」他站住,為她繫好睡衣領口的帶子:「早些去睡吧!明天起來的時候把所有的不快都忘記,你是灑脫的孩子,一次小小的打擊,應該只會使你長成,而不會使你倒下。」
  「爸爸,」霜霜輕聲的,幽幽的說:「明天還有明天,明天的明天還有明天,我每一個明天都一樣,在昏昏沉沉中醒來,又在昏昏沉沉中睡去。爸爸,我永不會快樂。」說完,她搖搖頭,頭髮上的水珠摔了何慕天一身。轉過身子,她走進自己的臥室,關上了房門。何慕天愣了愣,呆呆的站在那兒,望著霜霜的房門,一種痛苦和酸澀的感覺爬上了他的心頭,淒楚的壓迫著他。他茫然的四顧了一下,似乎想找尋什麼足以支撐他的東西,最後,他深深的抽了口氣,喃喃的說:
  「如果她有一個母親就好了!」
  閉了閉眼睛,搖了搖頭,他腳步不穩的回到了房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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