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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水漾甜心

[都市言情] [言妍] 籐樹歌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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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4 15:12:51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章

 十二月風呼嘯過頂瓦牆簷,屋外氣溫低冷,屋內氣氛肅寒,在馮家書房談了近一小時後,紹遠和辰陽無言僵坐著,桌上的鐵觀音茶早已失去滋味。

  「對不起,無法加入你們百貨商場計劃,我個人也十分遺憾,但這件事上我只能尊重旭萱的決定。」紹遠說。

  「伯父,這麼好的多贏機會,現在放手,以後就不會再有了!」

  「我明白,但我們都贏了,唯獨旭萱覺得輸,我怎麼都不忍強迫她。人人都希望成功,但成功不能建立在家人的痛苦或犧牲上,不是嗎?」

  怎麼會輸?以商業眼光看,兩家都獲利,兩家都贏了,哪裡有犧牲?馮家人想法一個比一個怪,寵女兒到沒有原則,女兒竟可做生意上的決策,這在顏家是不可思議的--解鈴人還需繫鈴人,辰陽按捺著煩亂情緒說;

  「伯父,我希望能單獨和旭萱談談,這畢竟還有我和她之間的事。」

  「我去看她回家沒。」紹遠遲疑一會答。

 旭萱為避開今晚,故意留在學校多聽一場演講,沒想到回家時辰陽人還在,並要求見面,被逮到了也只有硬著頭皮應付,雖然心裡沒有準備好。

  書房內佈滿沉重壓力,辰陽面色差如鬱暗寒夜,她輕手輕腳拘謹站著,怕哪兒太用力,會有什麼嘩喇喇震碎掉。

  「聽伯父說,你拒絕在合作契約上簽字?」他劈頭就問。

  「是的。」她點點頭。

  「為什麼不同意?我們已經投注大批人力心力下去,你知道這會白費多少人心血、造成多大麻煩嗎?」

  「如果你肯事先問我,我會直接對你說不,你也不必浪費精神做企畫案,也不會有今天這些麻煩了。」她聲音亦輕。

  「所以一切反要怪我?」他如籠中困獸般來回大步走說;「你根本沒把事情想透徹,我做這企畫案,全都為了你,為了與你爸爸合作來幫助你們馮家,你怎麼反將我一軍,扯我的後腿?」

  「我已經想得很透徹,請不要說為我或馮家,你顏少爺凡事精明,不容人佔半點便宜的,投資蓋百貨商場,主要還是為你們顏家自身的利益吧!」

  「我家利益或你家利益不都一樣?這是互惠雙贏的局面!」

  「是嗎?我認為,你建你的百貨商場,我蓋我的育幼院和養老院,彼此不相干涉,這才是雙贏。」她冷靜說。

  「這樣用土地叫雙輸!」他停止走動直瞪她說,「蓋育幼院和養老院,會害我們兩塊地價值一落干丈,損失不可計數,你根本不懂!」

  「怕損失的只有你,我本來就不以水塘地獲利,有什麼可輸的!」

  「那我們呢?」他聲音怒揚起來。「這企畫案流產,也等於為我們美好未來判死刑,你知道嗎?」

  「我知道。」她深吸口氣說;「你曾說過,男女交往有一半機率是分手,我們恰好是那一半,志趣不合分手了。」

  如果這不是自己的情況,而是別人的,他早笑出來,居然去輸給一個沒有談判訓練的女孩,威脅利誘都沒用,怎麼出拳都打到自己,這不可笑嗎?

  奇怪的他怒火因此壓下來,以從未有的超級耐心說;「旭萱,我知道你還在生我的氣,認為我沒事先告訴你,是一種欺騙手段,所以不肯簽字!好,你要氣多久都可以,我一定奉陪到你馮小姐開心滿意為止。但氣歸氣,也不需因你個人情緒而否決掉整個企畫案,你不是一向很顧大局嗎?」

  「我沒有生氣,也不是個人情緒,不要老以你的標準看世界,你的大局並不是我的。」旭萱回說;「不管你是事先或事後告訴我都沒差,我的心意都不變,我不會更改水塘地的用途。」

  「我的大局不是你的,那你爸爸呢?若因你的冥頑固執,阻斷馮家未來發展的機會,使你爸爸失去我這最好的佐助人選,你也不在乎?」

  「爸爸一切尊重我,在他心裡,女兒比身外的金錢名利還重要。」

  「可是,在你心裡,死了的老杜叔叔、不見影的育幼院養老院,卻比你父親還重要,你一點都不願為他和馮家犧牲。」他直殺到要害來。

  旭萱臉色略微發白,強鎮住身心,以沉默抗拒他的激將法。

  「還有,你不是宣稱愛我嗎?卻連一塊小小的地都不肯為我拿出來,又叫什麼愛!」他趁勢追擊說。

  「我們那是愛嗎?可以拿來秤斤論兩、計算談條件的,根本不是愛,那是做生意,我覺得自己只像你的一件投資企畫案……」她說得又難過了。「你已經欺騙我一次,誰知道還會不會有下一次?今天你為得到水塘用盡手段,等一旦拿到水塘地,也許就把我和爸爸一腳踢開……我無法信任你,所以不能簽字。」

  辰陽臉脹得通紅,從未如此語塞氣結過,她不但拒絕簽字,還進一步質疑他的誠信、踐踏他的人格,她難道沒去商界打聽,他豈是這種出爾反爾、不講信用的人?而馮老闆偏順著她,任由她胡來,真會被他們父女倆害慘!

  「難怪我祖母會把你列在三名之外,她老人家心清明,知道你這樣好壞不分的女孩根本不適合我,也不是做顏家長孫媳的料,我真該聽她的!」

  他憤憤說著猛跨前幾步,旭萱被逼得踉蹌後退,直頂到整面書牆無路可退為止;他接著更傾身向前,手啪地一左一右按住書架,將她困於兩掌方寸間,熱氣一波波襲來,心那麼憤怒對峙,身又那麼親密靠近,她不敢出聲也不敢挪動,怕引來更多的肢體接觸,也怕驚動外面的家人……

  他俯下臉來眸對眸,一字字低低說;「你以為你這樣就贏了嗎?你這樣擺我一道很得意嗎?你或許不知道,你錯誤無知的決定將付出多大代價。我一直以為你夠聰明理性,結果不如我想像,我太高估你了--」

  他眸中光芒太強烈,她忍不住閉上眼,就在那一秒唇被用力吻住,如火山岩熔流過無比炙熱,她驀地睜開眼睛,只見他陰陰冷笑。

  他倏地收回雙手,冷冷大步離開,只留下恫嚇的話依然在空氣中迴盪。

太不知好歹了,竟敢阻撓他的企畫案,等於是勒令一匹高速疾馳的馬煞停下來。從小誰敢擋他路?到時只怕受傷的是她,而不是他,如果他真在商言商不擇手段,她可要付出極大的代價!

  辰陽站在辦公室的大玻璃窗前,腦中不斷被這些念頭侵擾著。

  由九樓往下俯看,街道有種峽谷的感覺,只不過面對的是矗立大樓、擁塞車輛、廣告廣告牌和霓虹燈管;往上仰看,天在遠方的一角,塗覆了不知多少人間煙塵,成了曖昧不明的青灰色。

  往日,他如展翅高飛的驚鷹,以精準目光和迅速行動,在這都市叢林無往不利,天下盡在他足底,攫獲獵物從不失手,也養成他目空一切的驕態。

  今天,他翅膀累滯無力,往哪兒飛都不對勁,全都因為旭萱,這兩個字竟有千斤沉重,如鉛塊壓在心上,怎麼也移除不掉。

  內線電話響了,不想接聽,臉仍朝著窗外,直到鈴聲不死心地持續快成催命符時才按下鈕,他嗯嗯悶應幾聲,心情壞到連嘴都不想動。

  董事長召見,沒有推託之詞,他腳步跨得比平常大,捨棄電梯,從偏門樓梯上十一樓,希望不必碰到人,因為沒有社交的心情。

  當董事長辦公室在望時,不幸被堂弟佳陽逮到。

  「大哥,聽說你這次麻煩惹大了!」佳陽比辰陽小一歲,是二房大叔叔的長子。晚出生就吃點虧,從小注定當第二,這一年開始有明顯的競爭心態,本想在南郊蓋公寓立功的,卻半途殺出辰陽的百貨商場案,口氣就不免風涼些。

  「麻煩我天天有,大大小小一長串,有什麼稀罕!上頭找我,你識相點別擋路,否則連你一起宰!」辰陽閃過他。

  「這次可稀罕了!大哥花幾個月追求馮小姐,到頭來卻連一塊小小地都拐不到,這美男計失敗,豈不一世英名全毀了?」佳陽笑嘻嘻說。

  竟說他是美男計--辰陽臉色鐵青,但發脾氣沒用,確實是栽了跟頭,如不及時補救爬起,眼前這小子會立刻踩過去取而代之。身為長孫雖多幾分優勢,但也壓力更大,隨時處於備戰狀態中。

  「我估計,以你的功力追馮小姐,保證不到一星期就破功。」辰陽冷諷說,思及旭萱會給佳陽什麼樣的釘子碰,竟有一絲快意。

  「是喔?大哥這麼一說,倒引起我追馮小姐的興趣,或許本人一出馬,就能馬到成功了!」佳陽摩拳擦掌說。

  「你少亂來,事情還沒結束,水塘地我會拿到手的!」一想到堂弟色兮兮糾纏旭萱,辰陽又更不悅,用力拍他肩膀說;「你給我安份點,好好去收集百貨業資料,到時報告出不來,我第一個把你踢出企畫案!」

  擺脫掉堂弟,走進董事長辦公室,大紅木桌後掛著老花眼鏡的顏漢波表情十分難看,一出聲就獅子吼。

  「怎麼來這麼慢?火都燒到眉毛了,你還有時間拖拖拉拉的!」

  「爸,對不起,都是我失算。」辰陽低聲說。

  「跟你講過多少次,要在商界打下一片江山,字典裡沒有失算二字,失算是死路一條,只有重算,重新評估再繼續做下去。」漢波繼續罵說;「你最近是撞了什麼邪,整天失魂落魄的,你知道今天這一步錯,不管以前立多少功多少勞,都整個一筆勾銷,要再爬起得花十倍力氣嗎?尤其你那些堂弟們都搶著佔你的位置,你還敢輕心!」

  「這些我都懂,這幾天也一直在找替代方案……」

  「你也別再想了,沒什麼更好的方案,馮家既然那麼死鴨子嘴硬派,我們也只有用最後一招。我剛剛和縣政府秘書通過電話,已約好見面時間了。」

  「真要強制徵收嗎?這招會不會太狠?」辰陽脫口而出,這正是他擔心的,也是他曾警告旭萱要付出的那個大代價。

  「會狠嗎?馮家無論同不同意,他們都沒損失,但我們重資投下的黃坡地要怎麼辦?難道真給二房他們蓋公寓?」

  「那不是蓋公寓的好地段,肯定大虧……」

  「不僅大虧,我因此失面子,你因此失信用,以後你在董事會還有說話的餘地嗎?」漢波說;「縣長對百貨商場案極有興趣,即使你要收手,他現在也不見得會放手,乾脆由政府出面徵收水塘地,我們也省不少麻煩。」

  官商為利互相合作是商場上尋常手法,辰陽以前用起來眼睛不眨一下,這次卻有了遲疑。雖說馮家不識時務很可惡,旭萱頑固無知很可恨,使他事業陷入前所未有之危機,但果真強制徵收,旭萱又失錢財又失理想,打擊必然很大

  「應該還有別的辦法吧?」辰陽說;「馮老闆和我們是世交,總不能做得太絕,是我把馮家拉進企畫案的,再讓我和馮老闆商量看看。」

  「你花的時間還不夠多嗎?馮老闆連自己女兒都控制不了,難怪這些年來事業老做不大,想他二十年前在商場上還比我風光呢!」漢波直瞪長子說;「你這麼囉囉唆唆沒個氣魄,又是為了那個馮小姐嗎?」

  「當然不是,生意的事怎會扯上女人呢!」辰陽連忙否認。

  「不是最好,若連女人都管不住,你也別混了!」漢波說;「在我們顏家,女人是來養來疼來生兒育女的,乖乖安份守己,不能在外面趴趴走,更不能任意指使男人。你媽一直擔心你和馮小姐的事,如今出了這狀況,我們都小心瞞著阿嬤,就怕她生氣,你是她最鍾愛的孫子,千萬別讓她失望!」

  「我知道。」辰陽神情凝重,採拖延戰術說;「縣市府介入是可行辦法,但其中也有風險,公家一旦參與,我們很容易失去主導權,這一來損失不就大了?拜託爸爸給我幾天時間,容我再評估各方狀況,到時一定給董事會一個最完善的答案。」

  漢波面無表情,良久不吭一聲,心中其實明白辰陽正處於某個微妙且重要的關卡,愛子心切下勉強同意寬延幾天,也等於對長子的一種考驗,看多年栽培的心血是否成效,看眾人寄望的他是否有果決明斷的大將之風。

中午趕吃飯的人潮來來去去,當發現系所辦公室外那穿黑色鑲毛大衣的婦人是宜芬姨時,旭萱嚇一大跳,沒約好就突然跑來,完全不像她的行事作風。

  「我在附近參加商展,想著很久沒和你聊天,就走過來了。」宜芬說;「有沒有空一起吃飯呀?」

  旭萱這些天不甚有胃口,本想略過午飯不吃,去圖書館找論文資料,宜芬姨既然來了,也只有奉陪。

  天候陰陰濕濕的,冬風如刺,無法走太遠,她們到最近的學校自助餐廳,隨便打了幾樣菜,找個人少的角落坐下來。

  「好久沒感受校園氣氛,我大學生活都遠到像古早事了,印象最深的還是你爸爸,他是我們繫上風雲人物,我靠著我爸的關係在他身邊跟前跟後,不知多少女生羨慕,哪知他心裡只有你媽呢!」宜芬喝一口湯,細眉一挑說;「哎呀,二十年了,伙食怎麼還是一樣難吃!」

  「大鍋飯就這種味道嘛!」旭萱心想,這陰濕天氣阿姨不會專程趕來只為一頓難吃的飯吧?

  「我一直都認為你爸會很有成就,你沒見過他少年時代,多意氣風發呀!可惜你媽身體不好,他花大半時間照顧她,再有雄心壯志也被磨掉了。」宜芬話題又繞回紹遠說;「從沒見過這麼有情有義的男人,如果沒有生病的妻子,事業不知做多大呢!」

  旭萱不只一次聽見親友間類似的批評,總為母親抱屈,她如此努力為丈夫兒女活著,煎熬血淚只有自家人看見。「媽媽儘管身體不好,卻是我們全家的精神支柱。爸爸說,若沒有媽媽,再大的事業、再多的錢都沒有用。」

  「他們兩個呀,上輩子不知誰欠誰,我也不說了,幸好你們三個孩子孝順又乖巧,你爸媽在這方面也算好命了!」宜芬推開只扒幾口的飯菜,遲疑幾秒才又說;「老實講吧,我今天來是受了秀瑞表嫂的拜託,沒事先通知,是怕驚擾到你爸媽。照算起來,你和辰陽是我介紹的,我多少有媒人的責任。」

  來了,果然是心中最不願的猜測,旭萱說;「阿姨如果是受託來提水塘地的事,爸爸已做最後決定,水塘地怎麼都不會更改用途。」

  「秀瑞表嫂倒不是為這個,在他們顏家,女人不能幹預公事,她來拜託我是偷偷的,不敢讓任何人知道,純粹是做母親心裡的焦慮。」宜芬說;「她要我告訴你,辰陽因為你的事被批評得很慘,企畫案無法執行,外面話傳得很難聽,處境非常困難。」

  「沒那麼嚴重吧?辰陽精明厲害,做什麼事都仔細盤算過,絕不會讓自己落到慘的地步,他沒害別人慘就不錯了!」旭萱不信。

  「你和辰陽真奇怪,一下說不交往、一下又交往,沒多久又鬧翻,讓人頭昏眼花來不及看。」宜芬歎氣說;「如今鬧到這局面,人是我介紹的,以後見到我大姨都不知怎麼交代!」

  「阿姨對不起啦!」旭萱說;「這要怪辰陽自己,我可沒害他,是他為水塘地不擇手段欺騙在先,我鬥不過他生意人,先保護自己也沒錯吧。」

  「我其實也不懂你為什麼要放棄這賺錢的太好機會,如果是我,早就立刻同意簽字了。」宜芬繼續說;「你爸爸原可用水塘地的投資利潤來改革公司,引進最新的技術和人才,現在這計劃也沒有了。」

  「爸爸是有原則的人,不會為了私利,去動用老杜叔叔留下的慈善用地。」

  「唉!有些事你們做孩子的還想不遠……比如,你媽媽身體一年比一年差,你爸爸遲早會落單,到時有個新事業讓他操心,也才有活下去的動力呀!」宜芬欲言又止說。

  旭萱血液往腦門沖,這是馮家不許碰觸的題目,想都不願想,乍聽之下如刀割心,本能防衛說;「媽媽意志堅強,會長命百歲,會和爸爸白頭偕老,爸爸不會落單的!」 

  「世間事不能盡如人意,不是阿姨愛講不吉利的話,你媽媽一次次生病,親戚朋友誰不擔憂?我們都關心你媽媽,但也不要忘了你爸爸,他身強體健還會多活好幾年,黃馮兩家都靠他,他的需要才更迫切,不是嗎?」宜芬又說;「你的水塘地,不想幫助辰陽我能瞭解,但總不能連自己的爸爸也不幫吧?」

  連最嚴重的生死事都出來,旭萱只能沉默不語。

  宜芬一向認為旭萱像爸爸圓融識大體,如今看來心眼也不少,不由輕輕一歎說;「這有另一個聽來的消息,我還沒告訴你爸爸……外面有傳言,縣政府很可能介入百貨商場案,必要時會強制徵收你的水塘地,意思是,你不能拒絕,必須依法交出土地。」

  旭萱忽地眼前一黑,天地全變了色。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辰陽不會輕易放棄的,就像鯊魚見了血,竟用這種卑劣的手段……」

  「這不是辰陽能控制的,他也得聽『陽邦』董事會的決議,所以瑞秋表嫂才拜託我來,也是不願事情落到這種地步。」宜芬趕緊解釋。

  「請阿姨來,還不是要逼出水塘地,只不過一個明搶,一個暗奪,辰陽就等於『陽邦』,又有什麼不同呢?」旭萱咬牙切齒。怎麼去碰到這個魔王呀!

  「當然不同,辰陽明的來,你們是企畫案的合夥人,可以坐享無窮的利潤;若暗的來,讓政府強制徵收,除了少少的補償金外,你們什麼都沒有,白白丟失一塊黃金地。」宜芬加強語氣說;「聽阿姨的話,趁縣政府還沒展開行動之前,趕快在合作契約上簽字,免得慢一步就後悔莫及了!」

  「阿姨,你怎麼也一起逼我呢!」她心好亂。

  「我哪裡逼你?這企畫案我可沒分到半點好處,辛苦兩邊跑,還不是為你們馮家,我一向不都如此嗎?」宜芬不禁怨說;「你這女孩怎麼了,以前不是很懂事、很替別人著想嗎?」

  旭萱心頭湧上委屈,掙扎好久才放開心去愛一個人,下一秒就發現被他欺騙利用,那打擊非一兩字能形容。

  她堅強慣了,不會像榮美痛不欲生,也不會像以緣姐癡情苦戀,但不哭不鬧如沒事人,不表示內心沒痛苦,能不斷負荷傷害……該怎麼辦呀?

 炭火燒得正旺紅,那葫蘆形狀的炭籠於是秀裡竹子編成的,氣味佳、防煙效果好,又有親切的古意,在冬夜裡散著煦煦的溫暖。

  敏貞坐在鋪放軟墊的寬椅內,膝上覆著厚毛毯,只要不住醫院或療養院的日子,她都這樣陪孩子們唸書,沒有一日輟息,或幫忙解答書上習題、或純粹侍湯奉水伴讀,能和三個寶貝平安家常在一起,是她內心最珍惜的時光。

  這一年來她精神明顯差很多,往往坐沒多久,薄白的臉堆生紅暈,有種奇異的美感,卻是體溫功能失常的現象,加上藥物副作用,頭會慢慢垂頓下來,不知不覺昏困過去。

  今晚她膚溫極高,骨子裡又特別寒,咳嗽更加頻繁,已昏了又醒許多次。

  牆上老鍾指著十點整,旭萱輕輕碰醒母親說;「媽,會累就上床睡吧!」

  「在床上反而不好睡,我坐這兒等你爸爸。」紹遠仍在公司忙。敏貞對大圓桌旁的兒子說;「東東,功課寫完就快點去睡覺,睡眠足夠才能長個子。」

  「媽,旭東的問題不是個子,而是長相太秀氣,怕太娘娘腔了!」旭晶故意說,想逗出母親一點笑容和元氣。

  「別說我娘娘腔,女生哪有我這麼黑的!」旭東為洗刷秀氣之說,整個夏天又打球又游泳的,脫了幾層皮,的確除去不少稚氣。

  「你也可以回罵我男人婆呀,我不介意的。」旭晶笑瞇瞇說。

  「我才不會那麼無聊。」旭東酷酷回答。

  母親想笑卻很無力,旭萱看出那濃濃的倦意,對弟妹說;「聽媽媽的話,去準備睡覺,明天還要上學呢!」

  弟妹各自收拾書包回房就寢;旭萱一邊陪伴母親,一邊繼續將家庭代工進出貨物賬本算完,夜更深了,不自覺歎口氣。

  「怎麼啦?」敏貞睜開垂閉的雙眼。女兒這幾日仍笑臉迎人,有痛苦也藏得很好,看了很心疼。「是不是還為辰陽的事煩?過來坐坐,我們說說話。」

  「沒什麼,我……」旭萱吞吐著,由大圓桌移坐到母親身邊。

  「有委屈不要藏在心裡,對媽媽什麼都可以說,這就是有媽媽的好處呀!」敏貞輕咳兩下說;「你爸爸和我都擔心你,這畢竟不是一個容易的決定。」

  「我是媽媽的小太陽,又明又亮的,怎麼會有委屈呢!」旭萱想想又說;「媽,我考慮再三,想同意百貨商場案,把水塘地投資出去,你說好不好?」

  「怎麼突然改變主意了?」敏貞驚訝。

  「這幾天我心情太亂,一心只想保住老杜叔叔的地。這幾天冷靜下來,仔細想爸爸的話也沒錯,老人院和孤兒院到哪兒都可以蓋,水塘地既然商業價值高,不如就投資出去,我們再另外買便宜的地完成老杜叔叔的遺願。」旭萱不敢提宜芬姨來訪的事。「媽,老杜叔叔倘若在世,會不會也這麼做呢?」

  「我猜是吧!」敏貞希望自己???神更好些,能幫女兒解更多惑。「我們尊重你的任何決定,能投資水塘地,爸爸當然很高興……但你自己要想清楚,若我們加入這企畫案,有段時間會和顏家密切往來……你真受得了看到辰陽嗎?」

  「受不了就避開,我又不和他做生意,應該不會太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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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4 15:13:03 |顯示全部樓層
 「理論上是,但感情事很微妙,實際去做,又不是黑白二就分清楚的,像當年我和你爸爸--當年他在你外公那兒做學徒--」敏貞想提自己少女時那段煎熬心情給女兒參考,但氣不夠用,不小心岔掉,還爆出一連串大咳。

  「媽,你還好吧?今天的藥吃了嗎?」旭萱見母親神色不對,緊張問。

  「好像忘了--」敏貞面色赤紅用力深呼吸,慢慢把大咳強壓下來。

  「怎麼會呢?我們好幾個人一起記的……」旭萱立刻火速拿藥包倒開水,輕拍媽媽背讓她順利把藥吞下去。「媽,吃過藥別等爸爸了,先去睡吧!」

  敏貞點點頭,移開厚毛毯站起來,還沒跨出一步,整個人就軟倒下去。

  「媽媽--」

  旭萱急急喊著,及時撐住那輕如一片薄葉的身體。

 深夜兩點,加護病房燈慘白亮著,幾台儀器呼呵--呼呵--此起彼落響。

  敏貞心跳至一分鐘一百七十下,是年輕健康男子強度運動下的記錄,對左肺已割掉一半、右肺感染發炎的瘦弱女子,等於非人之極刑,隨時會致命。

  她眼白不斷向上翻,渾身火焚般高燒,每隔一陣腰腹即抽搐躬起,如世間之煉獄,看得人心痛且碎。

  經最初急救,情形並未好轉,病人無法自行呼吸,需輸入人工氧氣,偏偏加護病房的幾台呼吸器,故障的故障,沒故障的都有重病患使用。

  轉院已來不及,只有先用手壓式的呼吸球,暫時苦撐一下;紹遠十分熟悉呼吸球的運作,不放心交給別人,要求親自來,累了就由旭萱接手。

  這是極專注且費力的工作,父女倆緊盯著儀器上變化的心跳數字一刻都不敢停歇,反覆用力已近兩小時,也幾乎成了機器。

  「該換人壓了吧?他們看來好累!」辰陽在隔離窗外問走出來的護士。

  「馮先生和馮小姐不肯。」護士說。

  「真瘋了!」辰陽又問;「還沒有機器嗎?」

  「正在調,江主任也很急。」護士答。

  等待室裡坐著馮、黃兩家的幾個親人,方才趕來的還有紀仁和惜梅夫婦,因他們剛由美國回來,時差仍在又加年紀大了,已先勸回家休息。

  辰陽會在這裡,是因馮家打緊急電話到「遠成」辦公室時,他正和馮老闆密談水塘地的事,就一路飛車送他過來。

  照理說,人送到醫院,就該轉身離去,因為非親非故,又和旭萱鬧翻,實在沒有理由留下!但辰陽彷彿雙腳黏住,就是莫名其妙沒定掉。

  加護病房內起了小小騷動,護士出來喊馮先生昏倒了!突來之意外,大家七手八腳擡人,擔架車推來,醫生對紹遠又翻眼皮又聽胸腔,說是心臟問題,得去急診室觀察,幾個親人慌忙跟過去。

  辰陽特別注意紹遠雙手,已烏青淤血,表示旭萱一樣慘,於是不等允許擅自闖入隔離區,穿上隔離衣,未等裡麵人反應,奪過旭萱手上的呼吸球。

  「你做什麼?」被從位置上擠走的旭萱叫。

  「看看你的手,是不是準備報廢了?」辰陽頭也不回說。

  「這是我媽媽,我得繼續壓,她才能活下去!」她要搶回球,被他擋掉。

  「你去休息,輪到我來,這不是逞強的時候!」

  「你以為你是什麼人?不是親也不是友,呼吸球還我!」她生氣抗議,卻奈何不了力氣大的他。

  「你跟護士小姐去擦藥,別像你爸爸昏倒了!」他又下命令。

  「不!我不能離開媽媽,至少要等爸爸回來。」旭萱堅持說,雙手一直沒閒著,用棉花棒霑水潤著媽媽乾裂的嘴唇,用濕紗布擦拭她高熱的手、臉、脖子,輕撫著那翻白痛苦的眼睛,俯在她耳旁不斷低喊媽媽加油呀!

  辰陽盯著旭萱腫傷青紫的手,想必很痛,因為不時微微顫抖著,但她仍細心熟練護理著母親,看出是長期訓練的--想到此,他更使勁壓入氧氣,雖然病床上躺的不是自己的母親,他也乖乖做了一回孝子,算史無前例了。

  這時有人開門進來,開口便說;「對不起,剛動完一場手術,得到消息立刻趕來。你母親狀況如何……啊!你的手受傷了,得立刻包紮冰敷!」

  那不尋常的熟絡聲音令辰陽回頭,一個樣子斯文穿白袍的年輕醫生,正抓起旭萱的手診視。

  「別管我的手,你見過我爸了嗎?他好不好?醒來沒有?」旭萱著急問。

  「這沒醒來,但初步看來沒事,只是太疲累,心臟有點受不住。」年輕醫生溫柔說;「你也是,臉色很不好,小心下一個倒的是你。」

  辰陽眼角餘光冷冷掃過白袍上的名字,簡宗霖--難道是那個剪什麼刀,馮家中意的另一個女婿人選?那種親匿態度,已超過職業該有的分界。

  「這位醫師,現在不是聊天的時候,病人需要大量氧氣,你們到底什麼時候調機器來?」辰陽冷冷插嘴。

  「這位是……」簡宗霖問。

  「我是馮家親戚。」辰陽說完,立刻感覺旭萱的瞪視。「你們那麼大的一家醫院,竟連最基本的救命配備都沒有,還叫人用手工的,真太荒謬了!」

  「也實在剛巧,這幾天寒流來襲,呼吸道病人一下多起來,又正好有幾台機器固障維修,才會出現供應不足的情形。」簡宗霖耐心解釋。

  「醫院經費有限,醫療器材不足已不是一兩天的事,顏先生在賺錢之餘或許可以捐些善款給醫院,就不會有今晚的情況發生了。」旭萱加一段說。

  真是!三句不離本行,這節骨眼還不忘掏他的錢,還故意喊他顏先生!

  簡宗霖離開後,旭萱要求接過呼吸球。「你壓夠久了,換我來吧!」

  辰陽不吭聲給了她,她一壓球竟是鑽心疼痛,早先用意志力撐著還不覺得,一旦放手所有敏感神經都回來,現在竟使不上力。

  「還是我來吧,馮小姐沒忘了我是工人粗手,比你強好幾倍,再壓三小時都沒問題!」他接回呼吸球,發現能和旭萱再這樣親近鬥嘴是多麼快樂的事。

  三點以後,敏貞眼睛不再翻白,心跳慢慢變和緩,可以不用人工氧氣了。

  五點左右,敏貞度過危險期,又一次逃離索命鬼門關。

冬季天亮得晚,即使已過六點,街上人群已開始一天的活動,地平線那端的晨曦仍只窄窄一線,讓黑暗繼續籠罩著。醫院內經一夜生死掙扎的人們,猶自恍惚,像作了一場耗盡心神的夢。

  紹遠清醒過來,顧不得身體不適,又趕回加護病房照顧妻子;馮家親人在放下一顆懸蕩的心後,向熱心幫忙的辰陽道謝。

  「最辛苦的還是伯父和旭萱,手都傷成那樣,我用的力氣還不到他們一半,沒什麼好謝的。」辰陽轉向旭萱說;「我得走了,九點鐘還有會議。」

  她輕點頭沒表示什麼,就在辰陽瘧到長廊盡頭快轉彎時,又突然追上去。

  「喂,你等一下!」

  他回過身來等她。

  一宿未眠,他衣皺發亂,下巴有細渣,眼神不若平日炯炯銳利,而是睡不足後的矇矓柔軟;她則一張昏倦素白臉,未曾梳洗,眸子微微青腫,雙手裹紗布,有種脆弱的小女兒態。若非在醫院,換在其它場合,兩人對望的樣子,倒像是纏綿到天亮要告別的情侶。

  「什麼事?」他聲音不自覺低柔。

  「我已經決定……要加入你的百貨商場企畫案,不保留水塘地了。」

  「怎麼突然同意?」辰陽太驚訝,直覺反應說;「就因為我陪了一夜幫忙壓呼吸球,感動到你嗎?」

  旭萱的確有感動,媽媽能逃過一劫,一切身外之物都不想再計較。最主要的,她一直認為媽媽會發病,都是因操心她的事到連吃藥這等大事都忘記,心裡非常難過自責。如果強制徵收令下來,只會讓爸媽憂惱更多,不如水塘地早丟早了,速速送走辰陽這魔王,也保全家清靜平安。

  「我們大家都很感動,你等於救了我媽媽的命。」她回答說;「另外誠如你說的,我爸爸比已不在人世的老杜叔叔重要,只要對馮家好的事,我都願意做。」

  「我就知道你會同意,這企畫案的前景和利益好到難以拒絕,不是嗎?」辰陽興奮極了,以為終於軟化旭萱那顆頑強的心,伸出手想觸碰她。「很高興你終於想通,願意信任我,讓我們兩邊雙贏,還有我們共同美好的未來……」

  「你準備好文件通知我,我隨時可以簽字。」旭萱打斷他,並退後好幾步,匆匆說;「你趕開會,我也要趕回家,弟妹在等我,再見!」

  沉浸在勝利喜悅中的辰陽,目送她和親人離去,笑容久久不散。

  昨晚他和馮老闆密談時,曾討論如何委婉告訴旭萱強制徵收的事,沒想到今早峰迴路轉,不必用這招險棋,她就主動妥協了!

  他終於贏了,百貨商??得以順利實現,他的事業踏出另一大步;在醫院的良好表現,也讓他和旭萱和好如初……不能說馮伯母病來得正是時候……不過一切將按原來計劃進行,他又可以再度擁有旭萱,人生快意莫過於此!

  走出醫院,天色已大亮,東方曦日由窄窄一線延展成大片金燦,辰陽公私兩得意,一時躊躇滿志,又恢復他目空一切的驕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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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4 15:13:25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章

簡宗霖送來三樣東西--一袋為媽媽配製好的藥包、一疊影印裝訂好的論文資料、一盅香溢滿室的紅棗桂圓粥。

  立刻打發人走,有點說不過去,雖忙得天昏地暗,旭萱仍放下滿桌待讀的書本筆記,陪這意外訪客短聊幾句說;「抱歉不能請你坐,前陣子媽媽生病,報告落後一大截,正在趕進度中。」

  「我瞭解,所以才特別送過來,反正醫院離你研究室不遠,當作散步。」簡宗霖微笑說;「最主要是這碗桂圓紅棗粥,我母親拿手的甜點,以前我唸書時常靠這個提神醒腦,很有用的,你試試看,不希望你累壞了!」

  「你們太多禮了,以後千萬別再麻煩伯母。」她不安說。

  「一點都不麻煩,說要為你煮,她特別高興呢!」

  「她人真的很好,請代我謝謝她,呃--」很難接下去,她轉移話題說;「謝謝你送來的資料,相當完整,沒想到你對傳染病學也有研究。」

  「都是受你姨公邱教授的影響,他教學極認真,這科就特別強。」

  「是呀,姨公認真到每次家族聚會,都要考問我,三句不離本行。」

  聊著,已走完研究室外的長廊。這星期開始放寒假,校園一下冷清起來,入了夜只剩星點燈火,散佈在遠近各樓問,更顯久、夜的寂寥,陪到此也差不多,她停下來準備說再見。

  「我對你們的研究很有興趣,關於重病患低收入家庭的追蹤工作,我這兒也有不少案例,你要的話,我很樂意提供。」他還不想走的樣子。

  「當然好呀,但還是要先徵求陳老師的同意,他是總召集人。」

  「我想……旭萱小姐常在學校夜讀,我也常在醫院值班,兩邊很近,休息的時候不妨一起喝杯咖啡或吃點消夜,一定更精神百倍。」

  「有空的話,應該是我請你才對,這次媽媽從住院到出院,你幫了很多忙,也該表示一點謝意。」她禮貌回答,看看手錶說;「啊,真不能再聊下去,否則到過年報告都趕不完!」

  「我瞭解,你快回去,外面滿冷的。」簡宗霖體貼說。

  他要追求她,旭萱可感覺出來,尤其媽媽住院期間,江醫師出國開會一個星期,把後續醫療交給他,相處和熟稔的機會增加,他表現就愈明顯。

  和簡宗霖在一起,是心平氣和的,如坐在綠草如茵的河岸,看著潺緩流水,彼此倒映,不相干擾,一幅安然悠靜的風景畫。

  和辰陽就複雜太多了,如莽林中糾結的兩棵巨木,權蚜互繞根節交纏,每個擺動都砥觸不已,痛苦時迷失,快樂時也迷失,一幅色彩濃烈看不見自己的畫。

  而她最忌諱看不見自己的狀況……

 客人步下階梯離去,旭萱轉身踱回研究室,毫無預警的,辰陽突然從長廊陰暗處走出來,一身黑色禮服和晶亮皮鞋,英挺的架勢,面色卻如灰土,乍看之下以為是鬼魅幻影,她差點尖叫出來。

  「十八相送結束了?」他聲音平板無生氣,掩飾內心高漲的怒意。

  「你今晚不是有宴會嗎?現在才八點……」旭萱知道,因為收到燙金華麗的請帖,百貨商場的開工招待會,政商各界名流雲集,足具宣傳效果。

  「沒錯,是還沒結束。」他聲調逐漸上揚。「你爸爸、舅舅、叔叔都來了,我以為你會出席,沒想到卻在這裡約會!」

  「我沒說我會去,招待會不關我的事。」

  「你這女人在搞什麼鬼?」他吼著說;「不是才簽了合約,開始我們合作事宜,怎麼不關你的事?」

  「合作的是我爸爸,不是我。」她??想爭吵。

  「水塘地是你的,契約是你簽的,怎麼不是你?我本來計劃今晚要將你正式介紹給大家,讓『陽邦』各層員工和我顏家各房親戚認識你,同時也讓他們明白你在企畫案中的重要地位,你卻沒現身,害我放著宴會不管,還得浪費時間來找你--你到底在想什麼?」

  「我從沒有答應要參加宴會,簽約時也表明得很清楚,水塘地交出,就和我沒任何關係,那是爸爸的事業,不是我的,我沒有必要出席。」

  事實上,表明不只一次了--簽完約的半個月來,她謹守不相往來的決心,未曾單獨見面過,他幾次約她出去,都被她以各種藉口閃避掉。他已經得到水塘地,不該再來吵她了吧?

  偏辰陽過於忙碌,對旭萱的避不見面,只單純當成她照顧母親太累,不曾往斷絕交往方向想,仍在一廂情願的喜悅中。

  「你真不懂嗎?這場宴會表面上是為事業合作而舉行,但也是第一次在社交場合上正式公開我們的關係,告訴大家你是我的女朋友,我本以為你會早早準備好,今晚盛裝出席,結果沒有--」

  「慢著!」她驚說;「正式公開我們的關係?我們不是已經分手了嗎?」

  「分手?是誰說的?」他態度稍緩和。「先前我們是有些爭執,但那天早上在醫院,你同意讓出水塘地,支持企畫案後,我們不就和好如初,一切又回復原狀了嗎?」

  「我並沒有支持企畫案……我會讓出水塘地是被逼的,你們已官商相通,我再不簽字讓出,就要強制徵收,我還有其它選擇嗎?」她糾正。

  這次輪到他吃驚,眉毛慢慢擰成一條。「是誰告訴你強制徵收的事?」

  「宜芬姨。」她照實回答;「是你母親拜託她來的,說都是為了你。」

  有節外生枝這一段,他竟不知情?母親護子心切,卻有可能愈幫愈忙,把一切小心策畫的預設和安排全打亂了!

  「所以,那天在醫院你主動開口妥協,是怕被強制徵收,不是因為感動,或為你爸爸,或為我們共同的未來?」他急問。

  「一個強制徵收就夠了,我怎麼鬥得過你們龐大的宮商勢力呢?總之,你已經得到水塘地,我這裡再也沒有你要的東西,拜託以後別再來找我!」她宣稱完畢,一腳跨入研究室。「對不起,我很忙,你請回吧!」

  「等一下,我要解釋,強制徵收不是我的主意,我甚至從頭反對到底,並努力阻止,你不該為這件事生我的氣!」他擋著不讓她關門。

  「你不必解釋,我也沒生氣,再說那些都沒意義了。」

  「不!你不明白,我的計劃是顏馮兩家一旦合作,我們之間交往就更順理成章,等百貨商場完工開幕,我們就舉行婚禮……」他是在求婚嗎?他從沒向任何女人求過婚,自己都吃驚!

  「你又來了!拜託你公歸公、私歸私,不要把個人感情和事業混淆在一起好不好?」她完全不領情,還懊惱說;「你若不是真愛一個女人,就別隨便提結婚的事,婚姻可不是你利益交換、桌面談判的遊戲!」

  他正在求婚,而她竟是這種態度?二十八年來第一次想娶一個女孩回家,連婚期都已講明,卻被教訓太隨便,猶如一頭冷水強強澆下來。她以為她是誰?天仙美女下凡來也不敢這麼囂張,何況她不是,只是一個不解風情、不知感恩的古怪女孩,還以為是天下稀珍嗎?

  「你認為我不是真愛你?」他陰沉問。也許她說的對,這樣不溫柔不順從的個性,活該讓人寵不起也愛不起來。

  怕他少爺脾氣發作沒完沒了,她稍委婉說;「以你顏家長孫身份,肩負家族重任,要全心愛一個人也很難吧!這點我能理解,我也是家人和學業優先,不把愛情看那麼重,這沒什麼錯,只是……沒碰到真正的愛,就不該談結婚。」

  「你所謂真正的愛又是什麼?」他瞪著她。

  她不想談這些,又被逼得不得不回答說;「真正的愛是無條件的,貧賤富貴病苦都不改其心……比如,我出身微寒,你仍會愛我;我沒有水塘地,你也會愛我。但你做不到,對不對?因為你的愛充滿條件和利用。」

  「怎麼又是這些假設性東西?我說過好多次了,不可能發生的事,我不浪費時間討論。」他不耐煩說。

  「這就是我的愛情觀,愛一個人僅僅就為他本身,不因任何外在附加條件,條件變了亦矢志不移,也可以說是無條件的,一種絕對的愛。」

  他繼續瞪她,消化她怪異的念頭,諷刺說;「好,我瞭解了,可惜你出身並不微寒,也擁有水塘地,那些條件永遠消失不了,叫我怎麼『絕對』愛你?」

  「很簡單,就是愛我本來的樣子,不會嫌我家財薄勢弱不如你家;不會弄什麼企畫案要我和柯家小姐一樣;不會奪走對我意義重大的水塘地,甚至會幫我蓋養老院和育幼院……」

  他聽著,表情愈來愈難看。她把他當成什麼了?不但是冤大頭,還是那種白癡無能到祖宗十八代都會跑出來踹他一腳的窩囊廢,這還算男人嗎?真太越界了,她不知道什麼叫適而可止嗎?

  「這不可能!」他話由齒縫進出。

  「我知道。」她說。

  「我腦袋沒壞,不可能放棄讓顏家事業興旺的企畫案,去玩你小女孩的慈善家家酒!」他反擊說;「世上沒有所謂的無條件的愛,所有關係都包含條件和利用,你也不例外。我若不是財勢雄厚的顏家金孫,我沒有最優秀的能力,我不能幫助馮家走下坡的事業,你也不會愛我!」

  「那你就錯了,我從沒有因你是顏家金孫而愛你,反而因此討厭過你。」她說;「我最欣賞的你,是在以緣姐家的你,沒有金錢名利、沒有富貴地位,只是一個平凡男人,過著平凡百姓生活,回到真正的人我本性。」

  「什麼人我本性?那才不是我,那只是為了討好你,要你簽字所偽裝出來的蠢男人,根本不是我。」他說;「我要我的女人愛我,正是因我的名利地位、我的經商才幹、我的耀眼成功,其餘不值一提!」

  「所以你要的我,也不是本來的我,而是必須經一番包裝改造的馮旭萱。」她終於澈悟了,輕歎口氣說;「我們真的很不適合。」

  「那個家世普通、沒財沒勢的簡宗霖就很適合?」他寒著臉問。

  「嗯。」除了點頭,她什麼都不能做。

  「你打算和簡宗霖交往?」他又問。

  「嗯。」繼續點頭

  「他會絕對、無論貧賤富貴、無條件的愛你?」

  「這不關你的事。」她準備關門。「你該走了,你的重要宴會快結束了!」

  四週突然變得極靜,靜到燈管內的燈絲嗶剝聲都能聽到,門裡和門外膠著的兩個人,寒風穿縫吹過,夜燈明滅迷離,一直到走廊另一端響起人聲,辰陽才整個人後退。

  有一點心酸,他畢竟專程跑一趟來找她,她忍不住說;「還是祝你百貨商場順利成功,並娶到像柯小姐一樣的妻子……」

  他沒有回應,消失在黑暗中,和來時一樣突兀。

一連幾日綿濕春雨,今日放晴,院子裡的草葉一夕鮮明起來,旭萱窩在後廊的籐椅,全神貫注讀著手中的書本。

  「怎麼躲在這裡?放客人在前頭,自己卻跑來讀書了!」找女兒的敏貞說。

  「有姨公在,哪有我說話的份!簡宗霖一見到姨公,就把我忘了。」

  「好啦,姨公已經回家,宗霖要到醫院值班,你就送送客吧!」

  真快,竟然五點了,整個下午晃眼已過。她走到客廳,爸爸和簡宗霖已下前廊玄關,正站在院子一排紫紅杜鵑花旁,談話聲音隱約傳來。

  「……未來幾年,台北南郊人口會急速大增,你想私人開業,那是很好的起點,我喜歡企圖心強又具前瞻性的年輕人。」紹遠說。

  「南郊一帶我不常去,並不太熱。」簡宗霖說。

  「那你更該去『陽邦』土地參觀,光是設計藍圖還看不出來,地基全面開挖後才知道氣勢有多大,我每次開車經過,都忍不住要繞下去欣賞,『陽邦』少東顏辰陽,年紀輕輕就主掌這大計劃,真不得了……」紹遠說。

  正彎腰將室內鞋換成外出鞋的旭萱,一聽那名字,心倏然一緊,腦中又不禁浮現那少年得志、意氣風發的身影。

  自從開工宴那晚決裂後,她避開一切可能碰到辰陽的場合,這還算容易;但兩家生意往來,想不聽他名字就很困難,那三個字傳到耳裡,像高頻尖波般刺在心上……為何還會受影響?要多久才能完全免疫無感覺呢?

  簡宗霖轉頭發現她,先喊出聲,她定定神,回一個微笑。

  「媽媽正找你,看到她了嗎?」紹遠問女兒。

  「看到了,她叫我出來送客人。」旭萱回答。

  三月春陽柔柔斜射,原本希望地面仍是濕的,在大門口說再見就好,但外面馬路已幹大半,只好陪他鄉走幾步到停車處。

  「真對不起,本來今天下午講好請你看電影,和邱教授、馮伯父一聊,竟忘了時間,我該怎麼補償你呢?」簡宗霖一臉歉意說。

  「要補償什麼?我一點都不介意,姨公滿腹才學,與他一席話勝讀十來書,比看電影好,能得長輩賞識,我還替你高興呢!」這是真心話,趁他們聊天,她讀完下星期課堂要討論的一本書。

  「真的不生氣?」他小心問。

  「我生氣就說生氣,沒有就是沒有,不拐彎抹角。」

  「你真的很特別,永遠不慍不火,行止得宜。」他出言讚美說;「我去年第一次見到你時,以為你出自望族家庭,大概很嬌生慣養,可望而不可及;進一步接觸後才發現,你不僅聰明漂亮,且善良可愛,早知如此,我那時就追求你,不會等到今年了。」

  「不,我一點都不特別,很普通的一個人,有很多惹人厭的部分。」

  「你太謙虛了,我只看到令人心儀的美好部分,大家都對你讚不絕口。」

  「別聽大家的,我不謙虛,好就好,不好就不好,我知道自己,沒什麼好隱瞞的。」走到他車子旁,她趕緊說告別話。「不耽誤你回醫院的時間,很高興我們有個愉快的下午。」

  「你說愉快,我就更內疚。」他又一臉懊惱相。「以後絕不會這樣,下次一定要看成那場電影,我們就約在這個星期五晚上,好嗎?」

  「我得看看時間表,再說吧!」她不置可否。

  「我再打電話給你!」他給她一個保證的微笑。

  旭萱很想直接拒絕,但卻未能出口。簡宗霖是好人,媽媽覺得他誠懇認真,沒有辰陽咄咄逼人的霸氣,反而更能融入馮家好靜保守的氛圍。偏偏她對他沒太多感覺,不似對辰陽不由自己的情愫,這算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嗎?

  愛的人不適合,適合的人又不愛,往往有理說不清,她逐漸瞭解榮美和以緣姐在愛情中失去方向的崩解,理智在其中,渺小如危船。

  她不該和簡宗霖繼續交往下去,給他錯誤的期待,但目前還需暫時委屈他做防衛盾牌,假裝她有男朋友,以防辰陽又來糾纏,這是她最怕的。

  簡宗霖車子駛離後,旭萱走回家門口,發現信箱塞了一個牛皮紙袋。

  「奇怪,星期天怎麼有人送信呢?」她自言自語。

  前後看看空巷無人,她取出可疑紙袋,上面寫著她的名字,其餘住址、送件人、郵票全無,方才出門並未看到,是這十分鐘有人私遞來的嗎?

  掂量了幾下,打開封口,裡面整齊裝著一疊彩色照片,逐一翻看過去二十幾張,都是簡宗霖和一名陌生的年輕女子,在不同地方以不同角度拍攝,不少牽手搭肩的親密姿態,沒有文宇解釋,但分明是一對情侶。

  是誰?誰將這些照片像黑函般寄給她?

  旭萱呆了一會,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反應。該生氣嗎?原來每個人都比表面所見的複雜,簡宗霖也不是以為的單純老實人,她又有一種荒謬無奈感。

  內心亂哄鬨地閃過幾個模糊念頭,沒有一個具體……屋內傳來響聲,她迅速將照片放回紙袋,先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吧。

三天後,照片中的女子活生生出現在眼前。午餐時間剛過的學校餐廳,人潮散了大半,旭萱有些驚訝,但也不完全意外,像一直在等這件事發生。

  「馮小姐嗎?我叫李蕙明,是簡宗霖的女朋友……應該說,交往四年的女朋友。」那女子麵色蒼白、神情緊張,開門見山便說;「我能坐下來談嗎?」

  「請坐。」她點頭。

  「這有點冒昧,但我又非來不可。」李蕙明語氣急切說;「我今天來,是想拜託馮小姐放過宗霖,請馮小姐高拾貴手,不要毀了我和宗霖多年的感情。」

  「李小姐別緊張,也不必拜託。」旭萱直接說;「我以前不知道簡醫師有女朋友,曾和他出去過幾次,現在知道,自然就不來往了。」

  「真的?你真答應不和宗霖來往?」李蕙明微愕,沒想到對方那麼爽快,辛苦準備好的談判招式都還沒用到,脫口即問:「馮小姐不喜歡宗霖嗎?」

  「我和簡醫師只算初識,還談不上喜不喜歡,這種情況下當然要迴避。你放心,你們有四年感情,我不會介入的。」

  李蕙明欲言又止,看得出仍無法釋懷,心中還是充滿疑慮。

  「簡醫師明明有女朋友,又和別人約會,是滿過分的。」見她苦惱,旭萱也抱個不平說;「你該好好和他談談,如有必要,我也可以幫你質問他。」

  「不!不!既然沒事,就不要讓宗霖知道我找過你,免得事情變複雜。」李蕙明急急說完,又覺得需要解釋,「宗霖也不是故意的,我很瞭解他的脾氣,他會和你約會,都是因為邱教授和江主任的關係,他向來很尊敬醫學界的師長,你是他們介紹的,又是邱教授的甥孫女,他心裡不願意,也不敢推辭……」

  簡宗霖是被迫的?旭萱楞在那兒,姨公和江醫師豈是這種人?隱瞞有女友和積極追求的都是簡宗霖,看不出一點不願意的樣子--但她沒點破,戮破別人美夢是很殘忍的事,她做不到,只忍不住小小暗示。

  「簡醫師以前有這樣嗎?師長介紹的女生,就跑去追求?」

  「沒有,他不是這種人。」李蕙明立刻搖頭。

  「保證他以後都不會嗎?」

  「我想你只是一個例外,你的醫界背景太強了……」李蕙明護衛愛人說;「真謝謝你……其實我很害怕,尤其以為那些照片是你送來向我示威的,如果你要搶宗霖,我還真不知該怎麼辦呢!」

  「什麼照片?」旭萱警覺問。

  「你和宗霖約會的照片呀!我因此才知道你。」

  「也有人送照片給我,不過,是你和簡醫師的,我還以為送的人是你--」

  「不是我……」李蕙明瞪大眼睛。

  「不是你,也不是我,那又是誰?」旭萱皺眉。

  「我信封上有個公司的名字。」李蕙明從皮包翻找出帶在身上的照片。

  一個較小的牛皮紙袋。旭萱收到的那個沒有任何寄件人線索;而李蕙明的這個蓋著「陽邦建設」的深藍色大印。

  旭萱臉倏地刷白,是辰陽,還故意留個印,可以按印找到他!

  照片不到十張,沒有她收到的多,但已經夠了--裡面的人是她和簡宗霖,在研究室外、馮家大門前……取景角度甚為曖昧,分明是設計過的。那些模糊念頭終於變清楚,她渾身起雞皮疙瘩感覺快吐了!

  「你知道是誰嗎?他們是針對宗霖來的嗎?」李蕙明見她神色不對問。

  「不,是針對我的,是我這邊的事,與你們無關……」

  正說著,一道亮光啪喳閃過,循視線看去,有個男人拿相機對準她們,拍完了迅速離開,旭萱反應過來後立刻追出去。

  「慢著,你別走!」她喊。

  出了餐廳,她猛然停住,因為那人並未走遠,還好整以暇等她的樣子。

  「是顏辰陽叫你來的,對不對?」她發抖著問。

  「是的,顏先生說馮小姐問起,就照實回答。」那人禮貌十足說;「平時我是不會被發現的,但今天是最後一次,我的任務已經完成,顏先生說正面和馮小姐打聲招呼比較好。」

  太過分了,連這等枝微末節都算到,把她當成放大鏡下的螞蟻,看她無處可逃的狠狽……想到辰陽得意的笑,怒氣由腳底直衝腦門,人都昏茫了。

  「你知道跟蹤偷拍是侵犯他人隱私,會觸犯法律嗎?」她努力不失控。

  「顏先生是僱主,負一切責任。他有特別交代,馮小姐有任何不滿,歡迎找他吵架理論,他隨時奉陪。」那人順溜回答並遞出一張紙片。「這是我的名片,若有任何需要,本人二十四小時服務到家。」

  旭萱沒接,反是隨後而來的李蕙明拿過去,叫道;「你是私人徵信社?」

  「是的,請多多指教!」那人鞠個大躬。

  人家只是拿錢辦事,對他發一百遍火也沒用。旭萱臉繃得死緊,牙咬得快斷掉,一言不發轉身往校園走,想甩掉這所有的羞辱和傷害。

  「馮小姐!」李蕙明追過來。「這到底怎麼回事?顏辰陽又是誰?」

  「一個可惡透頂、惹不起的人!」旭萱進出一句。

  「惹不起?那……這些照片會影響到宗霖的工作嗎?」李蕙明又緊張了。

  「別擔心,你們不會有事的,照片交給我,我一起銷毀。」旭萱停下腳步,對這癡心女子說;「李小姐,我真心祝福你和簡醫師,希望他是值得你託付終生的人,如果不是,就趁早脫身,以免將來傷害更大。」

  不能說得更明白了,感情事人人體悟不同,能接受和不能接受的,也各有差異,她自己都處理得一團亂,又如何點醒別人呢?

  辰陽果然又來糾纏,又用卑劣手段,把簡宗霖這塊她特意找來的防衛盾牌打得落花流水且面目全非。

  這糾纏與愛情無關,是辰陽的商人性格,錙銖必較和精明冷酷,絕不肯吃半點虧,在基隆初見時就已領教,水塘地一事更打得她無招架之力,可憐簡宗霖被她拖累連底牌被掀了都還不知……看來,要送走這魔王,還真難呀!

旭萱從陳老師的研究室出來,談了很多事情,頭腦裝滿滿的,但在長廊上仍機警地左右看看,怕有什麼???該出現的人。

  自從徵信社事件後,她變得疑神疑鬼老覺有人跟蹤,當然不會再是那個徵信社老闆,而是辰陽本人。

  他歡迎她去吵架理論好炫耀他的勝利,她當然不會笨到自己送上門,只有忍氣吞聲,一方面防他突然從背後冒出來。

  每日出入緊張兮兮的,一股從未有的疲累感油然而生,看著手裡馬里蘭州艾琳教授寄來的信,突然好想離開台北這城市。

  旭萱曾申請到艾琳教授的研究小組,但因媽媽不捨而放棄。意外的,今年又收到詢問信函,並附上一個極吸引入的題目!「探討傳染病的心理行為」,陳老師很鼓勵她去,說很少人有兩次機會,表示艾琳教授對她印象很深刻。

  媽媽因看她為辰陽的事鎮日心神不寧,也改變以往不捨的態度,說年輕女孩應到世界看看,不要被家羈絆住……但她是長女負責慣了,真能安心走嗎?

  因太專注於自己的思緒,下樓梯後差點撞到一個人,不--應該說是那個人故意擋她的路,沒錯,就是想避又避不開的顏辰陽。

  旭萱直覺動作,是往一條僻靜小路彎去,並迅速把艾琳教授的信塞入口袋,彷彿那是最後一個他觸不到她的安全處所,不想讓他看到。

  「怎麼?輸了就想逃?」他緊跟著說,那一身世故的商人模樣在校園內很引人注目。他一直等她來理論,她卻靜悄無聲息,他只好放下身段來找她,這件事拖太久了必須做個了結。

  「輸了?」她被迫停下來,低斥說;「誰輸了?」

  「這會有誰,就是簡宗霖--你教訓我一頓,說他是會絕對、無條件愛你的人,事實證明大錯特錯。」辰陽直視她說;「他對你也是條件和利用,因為你姨公的醫界地位和你父親殷實的家業,讓他拋棄交往多年家世不如你的女友,轉而追求你,這就是你所謂的真愛嗎?」

  「我說過了,我和簡宗霖的一切不關你的事。」她回說;「你找私人徵信社來跟蹤我,侵犯個人隱私,這才是大錯特錯,你堂堂顏少爺為什麼要做這種沒格調的事?」

  「你有太多事不懂,在商場上這是本事和手腕,知此知彼才能百戰百勝。事實上,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我也曾用私人徵信社調查過你爸爸公司,我對你們馮家有幾斤幾兩重可比你還清楚。」他冷冷說。

  不要生氣,不要失去理智,對付這魔王不能來硬的,否則舊仇不去,新怨又來。旭萱憶起對他最初的印象!把眾弟妹壓得日月無光的嫡長子,若身為次子以下,是趨兄逐弟竄上皇寶座之人--果然太真了!

  「好,你贏了,我輸了,可以嗎?」她說,知道他是不能失去面子的人,他的面子比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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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4 15:13:36 |顯示全部樓層
  「我從小到大最不容別人說我錯,因為我都是對的,我所思考、所決策的一切都對,所以才能坐穩顏家接班人的位置,把顏家事業帶入蒸蒸日上的新局,我怎麼可能錯?」他唯一的錯是選擇她,差點毀掉南郊投資,這必須糾正。「關於愛情我也是對的,你的無條件論只會被人欺騙利用,才會有簡宗霖的事發生;我的有條件論才是理性實際,才能讓愛情長久穩固。」

  「好,這你也對,夠了吧?拜託不要再浪費你寶貴的時間在我身上,我已經沒有另一塊水塘地可以給你了。」她加快腳步,在校園小道穿梭。

  「提到水塘地,商場工程進行得很順利,我和你爸爸也合作愉快。」辰陽依舊跟著,自顧自說下去。「這企畫案是源子我們交往才有的,也等於見證我們之間的……種種,我原本打算以你我名字中的一個字叫『旭陽百貨商場』,並在開幕日同時舉行盛大婚禮……當然,如今這一切都沒有了,沒有旭陽、沒有婚禮,也沒有你我,是你自己放棄了。」

  「沒錯,是我沒福份放棄了。」她本想閉嘴,又沉不住氣說;「你應該快去找柯小姐,她才是那個配得上你的人。」

  「別急著趕我,我會眾望所歸去找柯小姐。」他太陽穴青筋微微爆起,但仍面無表情說;「記得我們曾在海鮮宴談過分手,說男女交往要拿得起放得下,彼此之間好聚好散,絕不拖泥帶水。」

  「我沒有哭哭啼啼糾纏不清。」她說。

  「是的,你沒有。」他停頓一下,把一直手握的牛皮紙袋遞給她,語帶諷刺說;「別嚇成那樣,我今天來的主要目的,是要還給你這個。你不是說過,你只像我的一件投資企畫案嗎?現在,這案子正式結束了。」

  安靜,又更安靜,一瞬間,葉子停止寒牽擺動,鳥兒不再振翅啾叫,辰陽的臉變成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然後,他大步越過她向前定,逼人寒氣足以凍結十個她。

  喂,弄錯方向了,校園大門在另一邊,你愈走愈裡面了--但她無法開口,狀況實在慘烈,所有力氣都用完。隨便他,他那精明人永遠不會迷路的。

  顫抖著手打開紙袋,是徵信社跟蹤偷拍的所有底片膠卷,其它什麼都沒有,也才明白什麼叫案子正式結束了。

  不但正式結束,還必須由他來結束,這是顏家少爺比天還大的面子。

  疲累感又更深了,不自覺握著口袋的信,她疼痛的心才有一絲絲安慰,突然好希望此刻人已在馬里蘭州,一個沒有辰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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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4 15:14:00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章

  一年後,夏末。

  荷蘭隧道,由紐約曼哈頓穿鑽入哈德遜河底,到對岸的紐瓦克,此刻因出口處發生車禍而整個堵塞,逶迤著長長不見尾的車陣,已在河底困半小時了。

  身子龐漫水域中央,進不能也退不得,若發生爆炸或崩塌,無處可逃,只有死路一條吧。

  前座司機碎碎念著想像的災難,辰陽並非神經質之人,僅嗯哈幾聲,閃出一個念頭來--這趟行程是因旭萱而來的,若真有致命之禍,竟成了他為旭萱而死,對已絕交分手的他們,豈不是諷刺加荒謬,這筆恩怨帳又要如何算?

  他生意在紐約,本來不必走這一遭,全因紹遠從台北打來的一通電話。

  「辰陽,能不能拜託你到紐瓦克看看旭萱,我這幾天試著找她,她住處電話都不通,我怕發生什麼事了!」

  「旭萱在紐瓦克?」辰陽並不知道,只知她去年暑假到美國讀書,非常突然的決定,聽說去了馬里蘭州,怎麼會跑到紐瓦克來?

  「是呀,她跟教授在那兒做一項研究。」

  「我去找她不太適合吧?」

  「這件事本不該麻煩你,但你在紐約,是我唯一想到離她最近的人。」

  「她不會高興看到我的。」

  「這由不得她……實在是,旭萱的母親狀況不太好,我們急著找她,請你務必幫這個忙。」

  如果不是紹遠聲音中有隔大洋也掩不住的濃重憂意,辰陽會以為又是一次想湊合他和旭萱的詭計,微微觸及痛處,本能就要拒絕。說到幫忙,他對馮家已經夠寬厚了--

  在把旭萱「正式結束」後,他便全心專注於百貨商場的工程,也幾次「眾望所歸」跟柯小姐約會,完全否認有失敗戀情這回事,人前人後絕口不提旭萱,假裝沒有這個人存在,正所謂不拖泥帶水。

  但極私底下還是有情緒控制不住的時候,那一刻腦袋就會陷入亂想,想玩點小伎倆把馮家踢出百貨商場案,想耍個大陰謀使馮家基業崩墜,到時旭萱將懊悔莫及痛哭流涕--沒錯,他希望她哭哭啼啼來求他,明白她的損失有多大。

  當然這些都是想來自爽的,不能真的做,因為顏家家大業大,發展至今自有一套嚴格商規,所謂簽約之前機關算盡各憑本事,簽約之後握手言歡依約行事,做生意永遠信用第一。

  再說,為個女人做商場報復行動也太無聊,等於擡舉她,她有那麼偉大重要嗎?不過是一個女人而已。

  果然隨著時間流逝,他的「亂想」愈來愈少,終至完全平靜,只是每每望著美輪美奐的百貨商場,心中就有一塊缺角老填不滿;本來百貨商場是和旭萱同時存在的,如今得到它,卻沒有她,似乎喜悅也跟著消失了。

  總之,今年元旦百貨商場正式開幕時,紹遠仍是坐上賓的大股東,而辰陽只痲木地繼續趕下一個沒完沒了的企畫,他和紹遠仍維持著忘年交情。

  這趟紐瓦克之行,純是為了馮老闆夫婦。

「顏先生確定是這個地方嗎?」司機狐疑不安問。

  辰陽表情淡漠,目光冷冷掃過荒涼破落的街道、塗鴉噴漆的牆壁、水污蚊聚的草叢、種族雜混的居民……都市的罪惡之窟。

  沒什麼好意外的,旭萱在台灣就專跑這種地方,他回答說;「如果住址沒抄錯的話,是的。」

  車子慢慢開過去,一間間對號碼,最後找到的竟是一棟燒得半焦黑的危樓,外面還圍著幾重黃色警戒線,確定了好幾次,辰陽表情不得不變了。

  「這屋子怎麼了?」他隔窗問人。

  「兩天前午夜發生一場大火,有人在床上吸煙引起的。」路人說。

  「這裡有沒有住著一個亞裔女孩呢?」他又問。

  「有呀,很甜美的女孩,她每天發維他命和鈣片給孩子們。」

  「她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不清楚,火災後就一直沒見到她,你得到醫院或警察局查查看!」

  辰陽臉色變蒼白,嘴角微微抽搐,這就是馮家聯絡不上旭萱的原因嗎?她出事了,或躺在醫院無法言語,或有更壞的情況發生……

  接下去一小時,他奔波在八月烈陽塵土下,因為旭萱不是當地居民,資料不很清楚,害他從警察局問到醫院,又從醫院問回警察局,弄得汗流浹背、灰頭土臉的,還罵了不少髒話,才終於打聽到她的下落。

  她目前借住在幾條街外的一所教堂內。

  「我們現在就去找她嗎?」也很累的司機問。

  「當然!」辰陽沒好氣說。

  知道她人平安,他緊繃的神經頓時鬆懈,接著怒氣爆起,一年多未見,她任性古怪的毛病仍不改,一個女孩專往危險地方跑,發生什麼事都是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但連累他在外國街道像一條累死狗般到處找她就太不應該了--這次意外再度證明,碰到旭萱準沒好事,他得牢牢記住,她已無舉足輕重,她的安危一切都與他無關。

  用力抹臉,重新整衣,辰陽又變回原先那個表情淡漠的商人,目光更冷。

 「萱,你有訪客,在前面大廳等你。」教堂牧師喊她的英文名說。

  剛工作回來的旭萱,疲憊的臉掩不住訝異,實在想不出會是誰。拖著才換過藥的傷腳,來到大廳,石砌的牆陰涼涼的,落地窗前列著十來盆長青植物,幾套舊沙發椅任意散置著,當看見站在鋼琴旁的辰陽時,她一度以為是幻覺。

  「你看來很淒慘。」他雙手抱在胸前說。

  的確,她曬黑了,變瘦了,頭髮剪得短短直勾耳後,洗舊的棉短衫、牛仔裙、白布鞋,額頭貼一塊繃帶,小腿纏一圈紗布,簡直是流落異鄉的小孤女,完全看不出她有把他弄得人仰馬翻的能耐。

  旭萱極吃驚,既會說話,那就不是幻覺了!

  「你……呃,怎麼會在這裡?」她目光呆呆定在辰陽久違的臉上。

  「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明明在紐約出差談生意,偏被你爸爸叫過來。」他聲音不帶感情。「他說好幾天聯絡不到你,怕你發生什麼意外,如果你有打電話回家,我就不用浪費時間跑這一趟了。」

  「我星期天才打過的。發生什麼事了?」她緊張問。她和爸爸都在週末通電話,平常爸爸不會打來,除非是緊急事……

  「你爸爸說你母親情況不太好。」他答。

  有多不好?今年初媽媽一次不小心感冒又再度發病,左肺嚴重感染,為保住好的右肺,這半年來一直住在醫院裡。旭萱曾請假回去看媽媽,但媽媽很堅強,說不過是另一次發作,一直催她回美國完成課業。

  見媽媽病情穩定,旭萱才又回來用整個暑假補趕研究進度,打算一結束再回台灣一趟。算算還有兩星期就見面,星期天電話裡也好好的,難道媽媽病情又有什麼變化?老天保祐,千萬不要呀……

  向牧師借電話,走進教堂小辦公室,辰陽搶先撥馮家號碼,和紹遠通上話。

  「馮老闆,我把旭萱帶到了,她很安全,向你報告一下。」他說。

  「爸,是我啦,媽媽還好嗎?」旭萱搶過話筒,心裡好害怕。

  「媽媽……她還好,還是老樣子,只是非常想念你。我打電話到你公寓怎麼都不通呢?」紹遠聲音疲累。台北是清晨六點,他在醫院陪妻子過夜才回家。

  「爸,你真嚇壞我了!」旭萱撫撫胸,鬆了口氣說;「我臨時換了住處,想這週末再告訴爸爸,你就先緊張了。」

  「我沒有緊張,只是突然想和我的小太陽說說話,結果電話打不通,你一個人在外地,做父母的總會著急……嗯,辰陽真在旁邊呀?」

  「你真不該麻煩他的,他做生意忙,美國不比台灣,跑這一趟很費時間,他的時間就是金錢,真沒必要……」她瞄了辰陽一眼。

  辰陽聽出他們在談他,轉身走出去。

  他一從視線內消失,旭萱就小聲抱怨說;「爸,你害我好尷尬,你沒看到辰陽現在的臉色,比刮颱風還可怕,我們已經分手,你怎能拜託他!」

  「有誰規定分手的人不能見面?」紹遠帶淡淡笑意。「我也只順口說你人在紐瓦克,請他去看看,他如果嫌路遠麻煩不想去,大可以拒絕,又沒人拿槍頂在他頭上……但他去了對不對,而且動作還比我想的還快。」

  「你用媽媽情況不太好,我失去聯絡這種嚴重藉口,逼得他不來都不行。」她突然瞭解,爸爸是故意的,只因辰陽在紐約,才會連著兩天打電話找她,不禁歎說;「爸,拜託別再玩那些湊對的老把戲,沒有用的!」

  「萱萱,我不是玩把戲,也沒有心力玩了。」他喊女兒小名說;「我觀察過的,這一年來儘管顏老夫人催婚急切,辰陽都沒有動靜,連那個柯小姐上個月都嫁給辰陽的堂弟佳陽,或許你們還有機會……」

  「什麼?柯小姐嫁給佳陽?」她沒聽錯吧?

  「是呀,大家都很意外。」紹遠說。

  旭萱太過震驚,在電話這頭久久無法平復。

  「唔,辰陽還在旁邊嗎?」紹遠又問。

  「他在外面大廳。」

  「代我謝謝他,這孩子???然有幾分狂妄自大,對我還算敬重,他辛苦跑這一趟,也該請他吃頓飯,這是基本禮貌。」

  「他不會去的。」

  「你沒試怎麼知道?就當幫我還人情,一定要請,我這個星期天聽報告!.」

  那恐怕會是世上最難的邀請,長途電話裡不好爭論,她只有胡亂虛應。

 旭萱隨著隱約的談話聲走回大廳,愈來愈清楚,低沉平穩的是辰陽,昂揚明快的是她的指導教授艾琳。

  走到轉角處暫停,前面兩棵綠葉繁茂的萬年青正好擋住她身影,讓她能由葉縫問觀察大廳的一切,想該怎麼以平常心來面對他,尤其知道柯小姐嫁給佳陽的消息。他怎麼可能連柯小姐都失敗了?

  眼前的他一身輕簡便衣,因是名家設計,仍不脫富家子弟氣,可是又似有些不同,頭髮有些零亂、面色略顯蒼白、呈疲態的坐姿……不像記憶中那永遠神采奕奕的辰陽,若非旅行時差關係,就是因為柯小姐,所以才到紐約散心吧?

  身後有腳步聲,不好在角落鬼鬼祟祟,旭萱由萬年青後走出來。

  「萱,快過來!」艾琳喊著。她是位身材嬌小的女子,金中帶灰的髮梳成一條粗辮,身上慣穿藍布工作服,個性爽朗。「我正對陽介紹我們的研究計劃,說你是我最認真聰慧的學生,又有無比的愛心和耐心。」

  陽?旭萱微笑說;「看來你們已經彼此介紹過了。」

  「陽很幽默,說是你的前任男朋友。」艾琳說;「已是前任,還特別從紐約趕來關心你的狀況,很不錯的男人呀!」

  這種私事也說出來?旭萱不置一詞,保持沉默,以免要解釋更多。

  「我很瞭解萱的愛心,以前在台灣我們連約會都跑去採訪貧困家庭,她優秀和熱忱兼俱,專業棒得沒話說。」辰陽還真扮起紳士來。

  「唔?這麼好的女孩子,你怎麼會放棄?」艾琳半開玩笑問。

  「教授,你弄錯了,我求過婚的,是你的愛徒萱小姐拒絕我。」說英文隔了一層,像談別人的故事,難堪話比較容易出口。

  「咦?又為什麼?」艾琳轉向旭萱。

  「這很明顯吧!」旭萱回答。「他是成功生意人,我是社會工作者;他穿波羅名牌,我穿二手衣裙;他努力把錢放進自己口袋裡,我努力把錢分送給別人,我們活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中。」

  辰陽瞪著她,幾乎忘了她的伶牙俐齒,不禁笑出聲說;「教授你看,你這位認真聰慧的學生是不是很難纏呢?她表面如陽光般開朗,內心卻如黑夜般陰暗,我至今仍無法瞭解她。你現在相信我們分手的原因在她了吧?」

  艾琳望著面前的兩位年輕人,有好奇神色說;「陽,我剛才提過我們的研究計劃,如果不介意的話,我想問你,你熟悉肺結核嗎?」

  「算是熟悉,書上有教過,是一種會吐血致命的傳染病,台灣的小孩自幼都要打卡介苗,我有,萱也有。」辰陽答。

  「呃,我應該問你是不是熟悉肺結核病人才對。」艾琳又說;「像有名的蕭邦、濟慈、雪萊、梭羅……還有小仲馬書裡淒美的茶花女,都是得到這種病,他們有什麼共同特色?」

  「陽是生意人,怕沒聽過這些人吧!」旭萱不知艾琳的用意。

  「我沒那麼孤陋寡聞,我妹妹彈過蕭邦的曲子,其它都是詩人文豪一類吧!」辰陽頗有興致說;「教授要問共同特色,呃,他們都很有才華、都多愁善感,也都很短命?」

  「生命都不長沒錯,天份因人而異。基本上,肺結核病人常在安靜中緩慢耗盡生命,他們疲倦易累,精神抑鬱又敏感多愁,因被迫隔離,又會產生一種孤絕感,個性往往傾向偏執,恨不能孤注一擲要把自己燃到一點都不剩。」艾琳笑笑說;「我講得太嚴肅了,有點像在教室裡上課,希望你們聽得懂。」

  「我懂,因為我媽媽就是這樣,非常脆弱細緻,總是輕聲細語,意志力卻強得驚人;一次次瀕臨死亡,又一次次活過來,都是為了丈夫孩子,即使病重,仍努力把我們姐弟照顧得無微不至,看我們長大成人。」旭萱有點哽咽。

  一旁的辰陽有點驚異望著她,在他們交往半年中,她從沒提過這些事。

  旭萱心情稍一平靜後又說;「艾琳,你描述得真精確,我可以把這些想法放入論文進一步討論嗎?」

  「當然可以,要再多讀一些參考書就是了。」艾琳又說;「我會描述精確,是因我父親也是結核病患者,那種寂靜、充滿藥味、死亡隨時會來的環境,一切講求乾淨無菌且安靜無聲,孩子們就這樣小心翼翼長大。因此,你的申請自傳裡寫你母親是十幾年結核病患者,我就決定非收你當學生不可,這也是我第二年又找你的原因,我通常不這麼做的。」

  「真的嗎?你從來沒告訴過我……」旭萱動容說。

  「因為你也是我研究的對象呀--呵,開玩笑的。我主要想說的是,這種環境下長大的孩子,也大部分有敏感、偏執、孤絕的氣質,像身上永遠的傷疤,很難去除掉。」艾琳微笑說;「陽,你聽完這些,有比較瞭解萱嗎?要愛她,就只能全盤接受她,不是只有陽光那一面,還包括黑夜的陰暗面。」

  「艾琳!」話題竟會引到這邊來,旭萱窘迫極了,連忙說;「我和陽之間什麼都沒有,他不需要聽這些,也不會對結核病或陰暗面有興趣。」

  「誰說我沒興趣?這很可以解釋萱許多令我困惑的古怪行為。」辰陽說。

  「我也不是愛插手別人事,只因萱和我有類似的童年經驗,結核病菌不分人種,疾病感受也是跨國界的。」艾琳說;「生意人和社會工作者又如何?看我丈夫愛德華吧,他是政治圈人,複雜度就不必說了,和愛單純生活的我竟也維持了二十年婚姻,在朋友中還堪稱絕配呢!」

  「你和愛德華是世間少有的恩愛,無人能比。」旭萱說。這討論的私密度也太過了些,剛才她和爸爸打電話時,辰陽和艾琳到底談了什麼?

  幸好此時牧師有事過來找艾琳商量,才結束這段不尋常的談話。

  艾琳離去後,旭萱暗鬆一口氣,但擡頭見到對面的辰陽,兩人單獨相處又是一道難題,真要遵從爸爸的意思,開口請他吃飯嗎?

 艾琳這番話,在辰陽心裡掀起了不小的波瀾。

  以他的環境,從小在自我中心和眾人專寵下長大,除了自己家族外,很少去想像別的家庭,不懂得設身處地,也就無從培養出同情心或同理心。

  即使是喜歡的旭萱,也只注意她家世背景、外在條件是否配得上他,是否適任顏家長孫媳的角色,其餘她內心的想法意見需求等等都不重要,落得不歡而散的下場,他至今一古腦責怪她,認為錯在她。

  他也終於明白她的古怪處從哪裡來了,出自堪稱病態的家庭,完全不同於他家族那些活潑開朗等著嫁好人家的姐妹們,所以有一堆詭異想法,弄得他們交往三波四折不斷,也害他以為自己哪裡有問題。

  旭萱是對的,他們真的不適合--她敏感、偏執、孤絕的氣質,像身上永遠的傷疤,很難去除掉;而他天生生意人,血液中流著金錢和利益,也是身上永遠的印記,也除不掉的,兩種性格如同油和水,永遠無法調合在一起。

  他內心長久的一塊大石砰然落下,也彷彿由某個執念中醒來,既是天生不適合,又何必為這一切煩惱自亂呢?

  奇怪的是,當把旭萱由正常的名媛淑女隊伍抽離出來後,再度看她,那纖瘦的身形甚是薄弱,但望進那眸子,又深濃得不見底,如黑晶玉經千年霜萬年雪堅硬而不摧。

  這是辰陽第一次略過皮相外表,真正去貼近一個人的靈魂,但他未察覺,只是心情忽如浩蕩之水無邊化開,溫柔且平靜,問出的第一句話是;

  「你身上的傷還好嗎?」

  「哦,都是些小傷,過幾天就好了。」被他突來的關懷嚇一跳,她說;「這要拜託一下,火災和受傷的事,千萬別告訴我爸爸。」

  「報喜不報憂?」他擡眉。

  「他煩心事已經夠多,我不要他再為我擔憂。」她又說;「這有,別介意艾琳剛才的話,我們研究這些心理行為,難免見什麼都套上去,沒什麼意義。」

  「我覺得很有意義,且受益良多,也因此更瞭解你。」

  「不是我,是這一類型的人。」她心念一轉到柯小姐,自然不敢提,又有點想安慰他說;「爸爸說百貨商場蓋得富麗堂皇,人氣財氣都旺,非常成功,是媽媽住院後少數令他心情好的事。很謝謝你,沒有把馮家一腳--」

  「一腳踢開?你應該去研究商人心理學,才能更瞭解我,我不是會為個人私事破壞商譽的人。」他曾經非常想,但咬牙忍耐過去了。「雖然我不如你博愛大眾,你嫌我銅臭味重,但我們顏家信用第一,法律契約白紙黑字定下的就絕對遵守。當你說我會欺騙背信時,是很傷人的,也許你看不慣我的某些作為,但我一旦承諾的事,就不會毀諾。」

  沒想到一句感謝,卻惹來那麼多不平和牢騷!他為什麼還記得如此清楚?他要她怎麼回應,說對不起嗎?她以為???早不在乎了!

  他也察覺自己失態,生硬轉個話題說;「你為什麼突然出國唸書呢?」

  「也不算突然,是前年申請到的學校,只是媽媽捨不得,我才留在台北念研究所。去年艾琳又再度問我意願,媽媽就同意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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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4 15:14:11 |顯示全部樓層
 「如果前年你出國唸書,我們就不會認識了--」辰陽隨即自己搖頭否定掉說;「不,以你爸爸的堅持,無論如何都會製造機會,我們注定會認識,怎麼都逃不掉!」

  逃不掉幾個宇,像挑起的琴弦,咚地一聲敲在兩人的心上。

  「連這次紐瓦克之行也是你爸爸的老詭計吧?」他繼續說。

  「爸爸的確擔心我啦!」還是要護一下。旭萱說;「以後我爸爸再有這種要求,你聽過就算了,拜託別理他,就不會覺得又中計了。」

  「我突然想起你說的那句『腳長在我身上』,沒人逼得了我。」他沒生氣。

  「有嗎?我什麼時候說的?」

  「我去桃園廟裡接你那一次。」他笑出來。

  他們真能這樣友好地聊天嗎?旭萱覺得好奇妙,也許因身在異國遠離台灣的種種人事包袱,不再有嫁娶爭土的反覆爭執,教堂內又如此寧靜,他回到了人我本性,幾乎像在以緣姐家的那個他。

  請他吃飯應該是會很愉快的事,她正要開口邀約時,有人打開大廳的門。

  「顏先生,我來提醒你的,你還有一場晚宴,必須趕回曼哈頓。」

  噢!司機,幾乎忘了還有這個人。辰陽忽然生出不捨之情,從紐約出發時的冷漠不甘,到此刻的不想離開,心情竟三百六十度大轉變,真不知該說什麼。是艾琳教授的心理學太神奇?他差不多要感謝馮老闆逼他來這一趟了。

  「是有一場晚宴,得趕回去。」他最後只吶吶說。

  兩個身影前後消失,大廳門晃動了幾下,接著是大片的寂靜,所有騷動瞬間停止,彷彿只是一場迷離的夢。她問自己,辰陽剛剛在這裡嗎?

  是的,他在,又走了。


  星期天和爸爸通電話,旭萱努力把話題集中在剛考上理想高中,讓大家很放心的旭東,但躲不掉的最後還是談到辰陽。

  「爸就那麼喜歡辰陽呀,到現在還不死心?」她萬般無奈說。

  「以男人看男人的眼光,辰陽的魄力和強悍都令人激賞。雖然你小女孩的眼光和我不同,但以辰陽年紀輕輕即扛重任,一點張狂跋扈又何妨?如果太溫吞軟弱,我還不要他做馮家女婿呢!」紹遠又叨叨接著說;「我已經告訴辰陽你回台北的時間,他比你早幾天回來,還說要親自帶你去參觀百貨商場,看來你們復合的希望很大!」

  「爸,辰陽只是客氣話!」她好為難,不知該如何解釋,她不相信一年後她和辰陽會更適合,或她有足夠條件當顏家長孫媳,怕爸爸又空期待一場。

  「萱萱,爸爸老了,也累了……」那頭紹遠忽然長歎一聲說;「媽媽苦了一輩子,我連她都快保護不了,更不用說你們姐弟三人,還有叔叔、舅舅們……我知道給你太多壓力,但我實在心裡著急,真對不起……」

  「爸別這樣說,你這樣子我好難過,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是我沒盡到做女兒的責任,我沒幫到你……」她眼眶發熱,爸爸怎麼突然感性脆弱起來?他向來堅強不倒,幾乎沒有失措慌亂的時候。

  「不!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你是我們的小太陽,因為你,媽媽才回到我的身邊,才有旭晶和旭東,我們才有完整的家,擁有那麼多年美好的歲月。」紹遠一改沮喪聲音,溫柔說;「媽媽看到你,病就會好大半。」

  「我很快就回家了,再過十天。」她說。

  「對媽媽來說還是很久,還要再念你十天,十天很久呀……」

  後來旭萱才知道,媽媽左肺已全部壞死外,上個月右肺也接著感染壞了三分之一,做了氣切手術,由喉嚨處開洞插管需全天候靠機器呼吸,還得定時人工抽痰,身體狀況在擋不住的惡化中。

  紹遠是為此失措慌亂的,但他決定先不告訴女兒,怕影響她的心情,想反正她快回家了,回家就會知道,還是讓她專心把研究做完吧。

 艾琳和五個小組成員借用教堂會議室長桌,把所有資料攤開來逐一討論,看還有什麼需要補充的,再過六天,紐瓦克的工作就要結束了。

  十一點整的時候,牧師走進來,說有旭萱電話,台北打來的。

  怎麼會?今天才星期四,不是爸爸打電話的時間,不會又是有關辰陽吧?她快步走到小辦公室。

  「哈囉,我是旭萱。」

  「旭萱嗎?」那一頭重複問,聲音吵雜且模糊。

  「我是。爸爸嗎?怎麼聽不清楚?」

  又一陣尖嘎雜波,線路終於通了,那一頭說;「我是偉聖舅舅。」

  「舅舅?怎麼是你,我爸爸呢?」她極驚訝,一時還沒想到別的念頭。

  「你爸爸……」電話又受干擾。

  「爸爸還在醫院嗎?是不是媽媽出事了?媽媽怎麼了?」她開始緊張。

  「旭萱你聽好……」偉聖停頓一下,低低說了一段話,又停頓一下。「聽明白了嗎?你一定要堅強,能夠的話,立刻搭飛機回來。」

  電話筒從旭萱的手中滑落下來,什麼聲音都發不出,黑卷的長線蕩呀蕩的。

  沒聽明白,真的不明白……是誰走了?怎麼可能?二舅說錯了吧?不相信,不相信,一定是場噩夢,非要醒過來不可……偏偏她的心像掉到一個無底深淵撈不著,眼前黑茫茫的沒天也沒地,忽然身體一軟,有人伸手扶住她。

  昏過去前,她看見牧師和艾琳哀肅的臉孔,他們都跟過來了,表示一切是真的了?在那長黑不醒的意識裡,她聽到由自己心上傳來的嚎啕大哭聲。


  旅館套房四處散著文件,侍者送來填肚的三餐,又送來醒神的咖啡,辰陽和律師、會計師、經理、弟弟瑞陽共五個人,從昨天早上一直工作到今天早上,將所有細節討論齊全,為明天銀行的簽約做最後準備。

  近午時分總算告一段落,除了累趴在沙發上不能動彈的瑞陽外,其餘人各自回去休息,房內又恢復安靜。

  辰陽也倦得眼泛紅絲,但還得完成對父親的報告。「協商過程比想像中的順利,國外銀行很樂意和我們合作。近年來台灣經濟起飛,令國際印象深刻,大大提增了信心。」

  「有你在,我很放心。」電話那頭的漢波說;「瑞陽這次表現如何?有沒有浪費我付給紐約大學的學費呀?」

  「他剛從學校畢業,理論和實際還分不清,有待磨練。」

  「想你二十歲就獨當一面,麼子畢竟嬌嫩些。」漢波又加一句說;「麼子嬌嫩無大害,長子就不行,所以我們才對你嚴厲些。」

  「我無所謂,反正扛得動。」辰陽淡淡回答。

  「事業扛得動,婚姻呢?阿嬤又在念了,念你樣樣都傑出,怎麼婚姻就特別難,本來有個柯小姐,卻被二房佳陽搶走了!」漢波又說;「同樣是孫她最偏心你,現在每天求神拜佛,說要找個比佳陽太太更好的給你。」

  「叫阿嬤別操心,我要結婚一點都不難,等我想清楚,馬上找一個給她老人家看,只怕到時嫌我太快哩!」辰陽不想談這些,接著說;「對了,爸不是有縣長的飯局嗎?那塊蓋銀行的土地談得怎麼樣?」

  「說到飯局,才要告訴你一件事。」漢波變得異常嚴肅說;「『遠成』的馮老闆出事了,他本來要和我們一起吃飯,人卻一直沒出現,打電話去問,說是心臟病突發,心臟衰竭,發現時已經沒氣了。本來健康的一個人說走就走,又還這麼年輕,大家都嚇一大跳,飯也吃不下……」

  「走?爸是說……過世了?死了?」

  「是呀,你看世事多無常,大家心裡都很難過,也很感慨……」

  「不可能,我幾天前才和馮老闆通過電話,他人好好的,聽不出有任何病痛的樣子,要走也比較可能是馮太太,生病住院的是她……」辰陽無法接受。

  「他就是照顧家庭太勞累,疏忽掉自己的健康,才會走得這麼突然。太太病了十幾年,那擔子有多沉重,我們外人很難體會。」漢波歎氣。

  辰陽以前也不懂,聽了艾琳教授一席話後,已能瞭解馮家長年在死亡陰影下的恐懼不安,更能體會旭萱那顆脆弱孤懸的心!她一直準備的是久病不愈的母親,結果命運一個大翻轉,卻先走了健康完好的父親,這種惡意且殘忍的方式,她怎麼受得了?

  幾乎是摔著掛上電話,大力搖醒弟弟,太慌亂了膝蓋撞到茶几一陣銳疼。

  「瑞陽你起來,我有事要到紐瓦克。」

  「又是紐瓦克,那個馮小姐嗎?不是已經前任了……」

  不理弟弟的質問,辰陽急急交代完幾件工作,便直奔電梯出了旅館大門。站在紐約大街上,市塵喧囂轟然穿耳,熾烈陽光逼面而來,他楞了好幾秒,彷彿才墜入真實世界般,感受死亡消息的震撼--天呀,馮老闆真的走了嗎?五十歲不到,英年猝逝,留下愛妻摯兒和未竟的事業,又豈會甘心?

  當然不甘心呀!他腦中突然浮現想像,若陰陽兩隔永不再見的是他和旭萱,他死了或她死了,那情境竟讓心莫名緊緊地揪痛起來……而他們竟輕率地分離一年多,只為了彼此不容侵犯的原則和自尊,但這一切有大過無情的生離死別嗎?

  瞇起被烈日炙著的雙眼,辰陽眼角流下濕濡的淚水。

飛亞洲最快的班機要六小時後,這麼長的時間裡,旭萱哪兒都不想去,只想在機場數著一分一秒等。

  大廳的另一頭正在擴建中,圍著大片透明塑膠簾,裡面塵上飛揚,工人的敲打聲此起彼落,她就定目在那兒一動也不動,臉色蒼白如蠟,身上披著八月下該穿的厚外套,因為好冷,冷到骨髓裡。

  辰陽由教堂又找到機場來,和一旁的艾琳低聲交談,她也恍若未覺。

  「萱就交給我了,我會負責平安送她上飛機。」他說。

  「有你在這兒,我就安心了,萱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家人和朋友。」艾琳轉向旭萱,輕輕抱住她說;「課業和論文的事你別操心,我們保持聯絡,代我向你家人致上最誠摯的心意,希望你們早日走出傷痛,上帝祝福你。」

  「謝謝。」旭萱瘖啞回答。

  艾琳離開後,旭萱又回到原先委靡放空的狀態,楞楞看著那片塑膠簾。

  「你想哭就哭吧,哭出來會比較好。」辰陽試著說。

  「為什麼哭?你大少爺受得了女人哭嗎?」她用空洞的眼神看他。

  「是你哭,我就受得了,現在你忍著不哭出來,我才擔心。」雖然言語不著邊,至少還認得他。

  「為什麼擔心?」她又重複問,隨即眸子睜亮,倏地站起來急切說;「你怎麼知道我在機場?是不是我爸爸告訴你的?我明白了,這一切都是假的,又是爸爸的老詭計,他要你來找我,對不對?」

  「我很想說對,可惜並不是。」辰陽從未如此笨拙過,他的口才是用來競標談判的,不曾訓練來安慰人。

  「怎麼不是?爸爸為了湊合我們,用了不少心計,基隆那次、桃園那次,還有紐瓦克這次也是……他心裡太急,才想到用詐死的方法讓我們再見面,是這樣的吧?」死字終於出口,她眸子淒惶又有期盼,直叫人不忍。

  「旭萱,你爸爸不會用死開玩笑,他太勞累了心臟病發,這是一場措手不及的意外,每個人都很難過。」他按住她的肩,用生平最溫柔的聲音說。

  她踉蹌向後退,跌坐回椅子上,一種夢被毀掉的絕望神情說;「不可能的,爸爸是強壯不倒的,永遠不會死,他即使捨得下我們,也捨不下媽媽,他最愛媽媽,一天都不忍分離,怎麼可能拋下她不管……我不信,我就快回家了,他不會連六天都不等我……只有六天……不會連最後一面……都不見……」

  淚水終於潰堤而出,她摀住狂湧上來的嗚咽,急奔到角落大玻璃窗前,背對著大廳,在這異國機場捶心痛哭。

  迴想四天前,竟是父女最後一次對話!爸爸說自己很累快保護不了媽媽,又謝謝她這個小太陽,她沒有多加留心和關心,也沒有陪他再多說幾句話,就輕率掛上電話……原來爸爸說十天很久呀,不是指媽媽,而是他自己覺得很久,他有預感自己等不及了……

  她為什麼不早幾天回去,這些研究有這麼重要嗎?或者根本就不該出國,如果她一直留在台北,爸爸就不會那麼累,也不會這樣走了……都是她的錯,一切都是她的錯,她太自私不幫忙爸爸,才會害他那麼累……

  「旭萱……」辰陽跟過來想擁抱她,給她力量。

  「不要理我……」她哭著說,有些痛只能獨自承擔呀!

  他歎口氣,靜靜站在她身後,原就泛血絲的眼睛現在更赤紅,畢竟一天一夜不休眠,加上奔波勞頓和哀傷心情,再健壯的人也有幾分頂不住。

  玻璃窗外是停機坪,逐漸西斜的夕陽照著各處熠熠生輝,近處有行李拖車緩緩移動,遠處有飛機依序起降,來來往往,生生死死,時間永不為任何人停留,仍快速不止地向前運轉,你只能把握眼前這一刻,努力不錯失所擁有的。

  而他眼前只有旭萱,崩潰、受創、帶傷的旭萱,她哀痛欲絕的模樣不斷刺戮他的心,他怎能放心讓她獨自一人飛行二十幾小時,一下機又要面對更大的煎熬呢?那瞬間他決定了,要補劃個機位和她一起回台北,明天的簽約儀式就交給瑞陽全權負責。

  他知道總公司一定會反對兼批罵到臭頭,瑞陽那邊也會急到哇哇大叫,但他顧不了這許多了。

  這輩子,他幾乎只為顏家事業而存在,事事以家族利益為優先,也真想不到還有什麼更重要,甘心為家族付出而無怨言。

  直到此刻,生平的第一次,終於有一樣放在家族事業的前面,那就是旭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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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4 15:14:44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章

第五天--

  加護病房外有個空曠清冷的大廳,規定的探視時間未到,已陸續有家屬坐著等待,每個人的臉色都如身後的牆壁一樣灰暗。

  「你一定要沉住氣,不可以哭出來。」惜梅姨婆和敏月姨再三叮嚀說。

  「我怕自己忍不住……」旭萱原就不佳的臉色更憔悴。

  這是爸爸離去後的第五天,旭萱回台北的第三天,沒有立刻來看媽媽,是因媽媽尚不知爸爸往生,沒有人敢承擔洩露消息的後果,只能騙說秀裡有急事需爸爸回去處理。旭萱不敢出現得太「剛巧」,加上一下飛機就持續發燒,怕傳染給媽媽,延遲到接近原歸期才來。

  「上次旭東哭出來,我騙媽媽他重感冒,媽媽還是懷疑很久。」一旁的旭晶說,本來圓潤的臉龐尖瘦下去,牙總是緊咬著,一夜之間長大很多,超乎她十七歲年齡的冷靜沉穩。

  是旭東回家先發現倒在書房躺椅旁的爸爸,立刻跑去找隔壁的紀仁姨公。

  往生的第一夜,旭晶帶著旭東睡在爸爸漸冷的遺體旁到天亮,偎著如兩個哀哀不捨的小雛鳥……旭萱聽了更淚流不止,責怪自己為逃避感情事遠定國外,成了失職的女兒和大姐,心中滿足無言的愧欠。

  加護病房門開了,每床一次只能進兩個人,先是旭萱和敏月。

  她們穿上隔離衣,走向左邊中間的小室,室內安著各式複雜的儀器,床上的敏貞似乎更形瘦小,身上的管線也更多,聽到腳步聲,凹陷的眸眼微微張開,看到了旭萱。

  她高興極了,咧嘴想笑卻十分艱難,仔細一看,喉嚨開了一個大洞,插著粗管子,做了氣切手術,表示肺部更嚴重惡化。

  看到媽媽這樣,旭萱差點爆哭出來,敏月輕扯她手臂一下。

  「你天天念女兒,女兒回來,可開心了吧!」敏月裝出笑臉對妹妹說。

  敏貞點點頭,嘴又動兩下,旭萱耳朵湊上前去。

  「有沒有……見到爸爸?」

  「……有……」旭萱拚命忍住淚水,才勉強擠出這個字。

  「怎麼沒來看我?他以前天天來,好奇怪……」

  「爸……很忙,忙完,就來……他說,很對不起……」旭萱嚥不成聲。

  「打開……看外面。」敏貞手微微擡起指著密合的窗簾。

  旭萱走過去想開窗簾。

  「現在是晚上,不能開。」護士小姐立刻阻止。

  晚上?明明是早上十一點大亮白天呀!

  「在這兒,若分白天黑夜,會覺得時間很漫長,尤其你媽媽意識清醒,讓她以為都是夜晚,日子會比較好過些。」護士小姐低聲解釋。

  聽起來更覺心酸。旭萱握住媽媽瘦如枯柴、佈滿針孔的手說;「媽,我再也不去美國了,我會留在台北,每天來陪你,直到你好起來。」

  「自由……你們自由去。」敏貞看著女兒,微微搖頭。

  旭萱無法回答這一句,怕一開口情緒崩潰,就再也瞞下住。

  還剩一點時間,必須換惜梅和旭晶進來,旭萱萬般不捨,即使下午六點又可以來探視,仍覺得將無助的媽媽遺棄,尤其爸爸已經不在。

  「阿姨,媽媽應該可以離開加護病房吧?每天只准親屬探訪兩小時,她一個人在裡面好孤單,而且住久人都有些不清楚了。」旭萱回到大廳說。

  「她以前是住一般病房,雖有請個看護,但大部分還是你爸爸親自照料,晚上你爸爸一定陪著,一天都不缺,非常辛苦呀!」敏月說;「你爸爸出事後,江醫師怕我們兩頭忙不過來,特別簽字讓你媽媽進加護病房二十四小時有人照顧,等我們忙完了再遷出來。」

  「媽愛乾淨又重隱私,一直不習慣看護,我會接替爸爸的工作。」

  「不習慣也要習慣,不要看護,家人就累了,前兩天旭晶也說要休學照顧媽媽,她才十七歲還未成年呢!」敏月歎說;「你媽媽那脾氣,從小就這樣,你爸爸明知道還一直順寵她,多少年來都一樣,結果賠上自己的性命,現在還要賠上女兒的青春嗎?」

  「阿姨--」旭萱不要她再說下去。

  敏月臉轉向一邊,拿起手帕頻頻拭淚。憶起她、敏貞、紹遠三人那段年少青春的歲月,今天竟是這結局,不知該怎麼說……怎麼說……

  頭七--

  黃昏時突然狂風大作,天地瞬間變黑,豆大的雨在屋頂疾速亂打有如萬馬行軍。旭萱睡在眠床上,雙眸倏地睜開,姿勢向內側躺著,全身僵硬不能動彈,因太過疲睏,她甚至分不清是真醒或假醒。

  房內幽冷恍若海底,樹影在窗上搖曳似巨大水草,然後,有人在她背後輕輕走動,又坐在床沿,挨靠著她的背,像迫切要探視一個病中的孩子。

  她也迫切想回頭,看看是誰,但怎麼努力都動不了,也看不到……

  「大姐,吃飯了。」旭晶的聲音響起。

  她手腳忽然一鬆,能輕易翻身坐起,楞楞問;「你剛才坐在我背後嗎?」

  「沒有呀!」

  「剛才屋內好像有人,你沒看到什麼人嗎?」

  「沒有。」旭晶搖頭說;「這場雨來得真奇怪,大姐可能做夢了。」

  做夢是合理解釋,但背上的感覺如此真切,旭萱第一個想到爸爸,是爸爸回來看她了……然而此時仍是白晝,尚未入夜,他魂魂又如何出現?是否太迫不及待,所以狂雲蔽日,天地也為他昏黑?

  巧的是,在旭萱走出房間時,風雨也停止,四週又恢復明亮。

  晚餐之後是頭七法事,旭萱三姐弟隨著唸經師父指示,一身縞素在靈堂前行儀式,一次又一次跪拜中,淚水落濕膝前。

  族中親人們進出幫忙,不時聽到歎息和抽噎聲。

  旭萱偶然回頭,看見辰陽坐在不遠的椅子上,不知已來多久。

  這些天來,他指派人按時送三餐和點心,在馮家走動有如其中一份子;尤其他送旭萱回台灣,兩人連袂出關時,種種分合流言又傳佈開來。親友們慢慢習慣他的存在,也就見怪不怪了。

  「你臉色還是不太好,時差調過來了嗎?」休息時,他走過來問。

  「反正累就躺下,不累就起來,也分不清楚了。」旭萱說。

  「今天是頭七,傳說往生者會回來,你一定希望見到爸爸吧!」

  「如果能夠回來,爸爸一定先到醫院看媽媽,畢竟最放心不下的是她,我已經告訴爸爸,媽媽轉到加護病房,希望他不會走錯地方。」她頓一下又說;「這有,你不要再每天送東西來,非親非戚的,外人看來很不妥……」

  「這是我對馮伯父的個人敬意,我不在乎別人怎麼說。」

  倘真是這樣,爸爸和辰陽的私人交情,比他們想像的好……可是從紐瓦克一路相陪奔喪回來,現在又參勞馮家大小事,已大大超出一個合夥股東的界線,幾乎像女婿,他難道不避諱嗎?

  啊,太疲倦了,旭萱頭脹痛著,無法再想下去了。

  是夜,旭東自願守在爸爸靈堂前,旭萱和妹妹回眠床睡,忙碌了一整天,沒說幾句話,便陷入昏睡中。

  很靜,一切都很靜,連一絲風也沒有,老屋和樹木如同沒生命的剪影。

  模糊隱約中,旭萱發現自己站著,在一片漆黑裡,只有遠方透出一個橢圓形光環,朦朧的淡灰像通向某處的路口,爸爸佇立在中間,身穿細藍格子襯衫,雙眼凝視她,有最沉重的不捨,宇宙萬方皆同悲。

  他低下頭去,注視席地而睡的旭東,包覆在鋪被中不動的幼子。

  他擡起頭來,眸內有最沉重的懇求,弟弟才十五,請替父親多照顧。

  她開口想喊爸爸,忽如舞台關燈般,瞬間一切皆消失,比雲霧更飄渺……

  天亮後,旭萱詢問宿屋裡的每個人,包括旭東在內,並沒有人看見爸爸,更無法具體證實是否爸爸返家了,或許只是她太思念爸爸,作了一場夢而已。

  下午,她去殯儀館看爸爸遺容,算遲來的最後一面。趕回台北的那日,爸爸遺體已移至殯儀館,延到今天才看,一方面因她生病怕與陰地犯沖,一方面也等由外地趕來的弘睿舅舅。

  大舅秉聖開車來接他們,在殯儀館門口,意外地辰陽和宜芬姨也來了。宜芬姨戴了一副大墨鏡,仍可看出素來用妝完美的臉落得粉漬斑斑,一定哭得很多。

  「好捨不得他走,好捨不得……」宜芬抱著旭萱又哭。

  外面炎炎暑氣仍在,他們一行五個人隨工作人員進入寒氣十足的冷凍庫,鏘地一聲拉出一格櫃子,白煙一直冒。

  他們輪流站上小踏板,依序瞻仰亡者遺容,氣氛十分凝重。

  爸爸雙眼緊緊合閉著,臉部脖子腫硬,顏色紫中帶黑。旭萱突然想,萬一爸爸沒有死,只是陷入深度昏迷,如果醫生弄錯了,他一定拚命掙扎想逃出來,天呀,誰能確定爸爸真的死了--

  「萱萱,好了,他們說不能看太久,對大體不好。」弘睿舅舅輕聲說。

  旭萱才發現自己霸著長櫃不捨不放,甚至伸手要摸爸爸的臉,聽到一旁宜芬姨的啜泣聲,她猛地大哭出來,自機場那天來,第一次失控。

  有人抱住她,把她臉輕貼在胸前,任她淚水濕透衣襟,是辰陽。

  工作人員又鏘地將櫃子鎖回,旭萱忽然停止哭泣說;「衣服,爸的衣服,他穿的是細藍格子襯衫--他昨晚有回家看我!」

  「昨晚?頭七嗎?」宜芬姨擡頭。

  「是的,就穿這件襯衫,一模一樣的襯衫!」她把如夢的過程說一次。

  「那就是你爸爸了!這件襯衫是新的,送殯儀館前我特別為他挑選的,你以前沒見過……」宜芬又掩面痛哭。「這的確是紹遠哥的脾氣呀,他不會丟下我們一聲不吭就走,一定會千方百計回來……尤其他那麼疼愛你……可是他有超強的毅力,怎麼就沒辦法讓自己活過來呢……」

  旭萱哭到不知怎麼離開殯儀館的,她想,連親朋好友都如此傷心,媽媽怎麼辦?若媽媽知道,又將會是何種景況?

  真不敢想像,就如惜梅姨婆說的「會出人命」,每個人都怕呀!

 三七--

  再過幾天是爸爸的出殯日,家族長輩認為無論如何要告訴媽媽實話;丈夫入土下葬,妻子不知道,不合倫常,萬一重要事沒交代到,更多一重遺憾。

  問題是,誰開這個口?

  爸爸回秀裡處理事情的理由早已不能使用,沒有人去那麼久的。他們只好改稱爸爸心臟出了問題,在另一家醫院做手術,目前還無法出院!比起死亡,這話容易出口多了。

  媽媽焦急萬分,心疼他強壯的人忽然倒下來。好幾天,兒女來探視,她就直揮手說;「走!走!你們來幹嘛,去照顧爸爸,他需要你們,別管我了!」

  旭萱姐弟每日辛苦編造謊言,不能把爸爸病情轉好,還要很技巧地一點點加重,期望真相揭露時,不會衝擊過大。

  時間不等人,終要面對最難的一關,誰能負「會出人命」的責任呢?

  誰都不敢,於是決定大家一起行動,敏月阿姨和兩個舅舅齊集,帶著旭萱姐弟,還有惜梅姨婆,一行人來到醫院,江醫師也親自坐鎮,以防危急狀況發生。

  加護病房另開一個時段,打破一次只能進兩個人的規矩,他們七個人穿隔離衣帽同時進入,把敏貞的小室擠得滿滿的。

  「怎麼大家都來了?」敏貞不解,但很高興,聲音比平常清楚。

  「今天是星期日,大家都放假,你……氣色不錯。」惜梅有些緊張。

  「江醫師照顧得很周到。」敏貞微笑。「你們有去看紹遠嗎?」

  「有,呃……二姐夫他……」偉聖接不下去。

  「他還好嗎?什麼時候能出院?」敏貞目光巡過每個人。

  「啊……很快,很快會出院……」秉聖被迫出聲,還是沒勇氣。

  「不能轉到這裡來嗎?分開兩個醫院,想見面都不行。」敏貞說。

  奇異的沉默,旭萱只得再度撒謊,「那邊的主治醫生說,不能隨便移載。」

  「上次不是叫你幫爸爸照相嗎?」敏貞輕皺眉。「好久沒看到他,有幾個星期了吧……不知瘦了多少,你偏一直忘記。」

  「對不起。」旭萱低下頭。唉,都沒有人敢說實話嗎?

  敏貞轉向惜梅問;「阿姨,紹遠有沒有瘦很多?」

  「沒有……紹遠他……敏貞,你自己身體養好最重要,心情放開些,病才會好得快。」惜梅又岔開主題,淚水在眼眶內打轉。

  「紹遠已經走了!」敏月先受不了,冒出這句,有崖上縱身一跳的感覺。

  四週一片死寂,全場人都靜止不動,敏貞盯著姐姐,一時不明白。

  「紹遠因心臟衰竭,急救無效,已在幾天前往生了……你要堅強……」敏月哽咽說不下去了。

  敏貞嘴巴張得好大,像要嚎哭,但受喉嚨插管限制,哭聲發不出來,全往體內斷肺裂肝狂壓下去,真正揉碎五臟六腑。儀器板的心跳數字向上衝得飛陝,抽痰器發出尖銳刺耳的嗶嗶聲,緊急紅燈直閃,江醫師奔了過來。

  敏貞臉極度扭曲,痛苦充血爆紅,嘴巴用力張合好幾次,胸腔凸起變形,仍是瘖啞無聲,嘴型看出是;「江醫師……紹遠死了……我先生死了……」

  「我知道,不要太激動。」江醫師極力安撫,加速做急救處理。

  馮黃兩家人全被請出小室,惜梅雙手合個顫抖地不斷念阿彌陀佛;旭萱緊牽妹妹弟弟的手,心裡祈求爸爸在天之靈要保祐媽媽,他們不能沒了父親,又沒了母親呀!

  不知過多久,嗶嗶聲慢慢停止,緊急紅燈熄掉,他們才感覺自己仍在呼吸,空氣仍在流動。江醫師出??時,他們屏息聆聽結果。

  「狀況暫時穩定住,我給馮太太加重了藥量,又在點滴裡加入鎮靜劑,讓她睡,現在睡覺對她最好,才不會想到傷心事。」江醫師說。

  「那醒來以後呢?她總會醒吧?」惜梅問。

  「紹遠兄的事我也非常難過,總覺得對不起老師和師母的期望和交代。」江醫師紅著眼眶說;「紹遠兄是我見過最有耐心的丈夫,和太太恩愛感情也是世間少有,我常叫我女病人的丈夫來向紹遠兄學習,哪知道他就突然走了……我只能說,大家要有心理準備,這對馮太太打擊實在太大了。」

  要有心理準備?意思是,媽媽也可能保不住?旭萱問;「我可不可以在這裡陪媽媽過夜?她剛聽到爸爸的事,一定很需要親人在身邊。」

  「規定是不可以,而且也沒必要。」江醫師說;「我打的鎮靜劑足夠讓你母親睡到明天早上,未來兩天我也會這麼做,等喪禮過後轉到普通病房,我們再來想辦法。」

  醫生都如此保證,他們也只有先離開。

  旭萱不捨地走到媽媽床邊,那緊緊閉著深凹的眼滿是淚痕,臉色慘白到血管青筋皆觸目驚心,那雙枯瘦的手因抽血打針傷痕纍纍至無完好肌膚,有時只能下針在脆弱的鼠蹊部,疼痛無比有如受刑。

  媽媽受苦活著,為爸爸為三個孩子,現在爸爸已不在,她又會如何抉擇?

  「媽媽睡了,爸爸就可以到她夢中,全世界只有爸爸能安慰她。」旭晶悄聲走過來,在姐姐身邊不停擦淚。

  旭東站在床尾嗚嗚哭著,忽像幼年那個找不到回家路的小男孩。

  四七--

  以為媽媽會哀傷逾恆以至痛不欲生,但沒有,比大家預期的要平靜多了。

  轉到普通病房後,媽媽鎮日發呆,試著與她談爸爸在家中書房猝逝的經過、喪禮的大小細節、爸爸頭七曾經回家……她都沒有特別表情,只是輕輕歎息默默流淚,不曾怨恨不甘或大哭大嚎過。

  這反應太淡然,不符合爸媽生前的恩愛情深,媽媽似乎太快就接受爸爸的死亡,令人有種奇怪的不安感。

  是不是因為藥物呢?藥物減緩身體上的痛苦,也使神經線麻痺,整日昏沉沉的,連心理上的痛苦也一併減輕了?無論如何,少一個肺又插管的媽媽,也沒有大哭大嚎的體力,再來一次乍聞爸爸死訊的狀況,怕就沒命了。

  就維持這樣,或許他們很幸運,還能保住媽媽。

  「我夢見你爸爸了。」這一天敏貞突然對女兒說。

  終於--旭萱期待又害怕,等著媽媽說下去。

  「我走到一個很奇怪的地方,天灰灰的,黃土路,有一些人走來走去,都不停下來也不交談。」敏貞斷斷續續說;「我看到你爸爸在前面,好高興叫他,他卻不回頭……一下子,人就不見了。」

  「爸爸大概沒聽見吧。」旭萱安慰說。

  「怎麼會?他以前是連我遠遠咳嗽都聽得到。」敏貞喘息一會說:「一直以為我會先走,你爸爸一次一次拉住我……沒想到先走的卻是他……他沒有預計到,我身體太弱,哪有力氣拉住他……」

  這是媽媽第一次話中對爸爸有怨懟,若有壓抑在心底的喪夫之痛,旭萱希望她能一併傾洩出來,鬧一陣哭一陣都可以,但她不再多說,只輕輕閉上眼睛,十分疲累的樣子。

  稍晚的時候辰陽來了,除了接來放學的旭晶和旭東,還帶來沖洗好的喪禮照片,是媽媽要求看的。

  「你確定適合我媽媽看嗎?」旭萱問。

  「我請的是專業攝影師,取的每個角度都很慎重,我特別交代過的。」

  辰陽正回答,小憩的敏貞張開眼皮說;「照片來了嗎?」

  被發現了,只好硬著頭皮遞過去。敏貞坐起身,一張一張放在床上看,果然照得莊嚴隆重,甚至堪稱美麗。

  當紹遠的遺照出現時,敏貞手劇烈顫抖著,這四歲即相識,生命糾葛相纏四十餘年的人,真已不在她身邊二十八天了嗎?

  「媽,我們以後再看吧!」旭萱哽咽說。

  「不,我要看完。」敏貞堅持。

  他們把話題集中在喪禮的過程和賓客,因為紹遠在商界人緣好,由南到北有不少專程趕來祭拜的朋友,把大禮堂內外擠得滿滿的。

  「很好,你們做得很好,辦得很風光,我就放心了。」敏貞點頭說。

  「是馮伯父作人好,來的人和送的花圈,比原先預計的多一倍。」辰陽說。

  「他就是這樣的人呀……」敏貞歎息說。

  依然淡淡的,沒有哀傷欲絕的哭。旭萱收好那一疊有著棺木、靈堂、遺照、墳墓、白幡、麻服的照片,彷彿死亡只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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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4 15:14:55 |顯示全部樓層
五七--

  「我又夢見你爸爸了。」敏貞說。

  旭萱忙完五七祭拜後,趕來醫院,和看護阿姨交班。

  「這是上次同樣的地方,多了一個小攤子,你爸爸坐在那兒吃麵,冒著白色的煙……」敏貞這幾天換了新藥,呼吸順暢很多,說話較不費力。

  「然後呢?」旭萱熱切問。

  「我走到他身邊,他像不認識我,繼續吃他的面。」

  「媽沒有叫他嗎?」

  「不知為什麼,我發不出聲音。」

  「也許爸爸要你安心,告訴你他很好,因為他和你已在不同世界了,所以他看不到你。」旭萱心疼說。

  「是嗎?」

  「為了讓爸爸在那邊安心,媽媽要努力把身體養好,江醫師說只要媽媽肺部夠強不再靠機器,能進步到用小氧氣筒,就可以回家了。」

  敏貞勉強笑笑,閉一閉眼,換了個話題。

  「我聽姨婆說,這些天來家裡、公司事,都是辰陽在幫忙?」

  「就這一段時間而已。」旭萱保留說。

  「看來他對你頗有心,分開一年多了,還戀著舊情。」

  「不是戀舊情,他是因為和爸爸的交情才幫忙,我還擔心叔叔、舅舅他們太過依賴他了,以後會有麻煩。」

  「你很不信任辰陽呀!」

  「不是不信任,而是他的商人性格,沒有利益的事情他不會做太久。」

  「你這脾氣真像我,當年我也不信任你爸爸,認為他要奪我黃家財產……後來證明是我多疑心。」敏貞歎氣。

  「辰陽不像爸爸,爸爸重情重義,深愛著媽媽,願意為媽媽做任何事,但辰陽不是這種人。」

  「但辰陽卻是爸爸選的人,一直是他最欣賞的後生,希望你嫁給他……他其實是怕你太累……要你有好依靠……多想想爸爸的話……」敏貞聲音愈來愈小,眼皮下垂,長時間的談話令她疲倦。

  旭萱幫媽媽抽痰、換尿袋,再喂睡前藥,為一夜好眠做準備;她自己則睡在旁邊的長折疊椅,以前爸爸用的,毛毯中彷彿還留著他的味道,常常半夜聞到,哭醒過來。

  醫院的夜透著奇異的靜,病房內只亮一盞小燈,有種青森詭幻的光影,人的氣息退得很遠,模糊似遠方的海潮聲。她忙了一天很累,但腦子都是關於辰陽的事,媽媽要她多想想爸爸的話,更令她輾轉無法入眠。

  「萱萱--」敏貞突然叫起來。「你爸爸站在門口,為什麼不進來呢?」

  旭萱驚起,揉揉眼睛,門口什麼都沒有。「媽,你做夢了。」

  「不是夢,他明明站在那裡,你怎麼沒看到?」敏貞坐起來,手伸長著指證歷歷說;「啊!他走到廁所去了,你去叫他出來,快點呀!」

  這單人病房附個小浴室,此刻門虛掩著,在半夜三更時刻說有亡魂來,語氣如此認真,令人背脊發涼。

  迅速開燈推門,浴室內空空的,旭萱屏住氣息說;「裡面沒有人。」

  「他到走廊去了,你去叫他回來!」敏貞很堅持。

  聽媽媽的話走出病房,頓時一陣陰風吹來,旭萱發現平時通亮的走廊,燈壞了幾盞,整個昏暗一半,左右皆無人跡,彷彿掉進一個異世界。

  忽然,由黑暗的那一端傳來腳步聲,很慢很慢地一聲拖沓一聲,不似正常人該有的方式,她心臟噗噗跳到胸口,全身神經嘎嘎緊繃。

  是爸爸嗎?她相信爸爸絕對有能力越過陰陽之界到醫院來……那影子愈夾愈靠近,浮白的、飄移的……然後愈來愈清楚,一個人,一個活的人,額頭和腳上纏著白紗布的病患,手上拿保溫瓶問;

  「哪裡有熱水?」

  顫抖地指出護士站的方向。那人走遠之後,旭萱整個癱軟下來,背部靠向牆壁又滑落地面,壓抑的情緒終按捺不住,嗚嗚地哭出來。

  人人都說她堅強懂事,是不出差錯的乖女兒,指望她能撐起一切;但就如爸爸說的,她其實又怕又累!那怕和累是長期累積的,多年閃躲競奔,他們終於被死神追上,爸爸是第一個被攫獲的--或者說,爸爸以己身為他們擋死神,若她盡全力仍無法護住媽媽和馮家,又該怎麼辦?

  她好想爸爸呀,情願用自己的命,換回他的命,只要他活著……

 六七--

  「馮小姐,以後我能不能不要接晚班,快被你媽媽嚇壞了!」

  看護阿姨抱怨說,天色一黑人少時,媽媽常???然說爸爸站在病房門口,還不停對著門口微笑,活靈活現的樣子,連來打針的護士都害怕。

  「她太想念我爸爸,所以有幻覺,就拜託阿姨體諒一下。」旭萱安撫說;「等下星期忙完七七,我就可以顧晚上,這幾天還是多麻煩阿姨了。」

  「好啦,我就再忍幾天,馮先生生前也實在對我很好,只是……」看護阿姨吞吞吐吐說;「你媽媽這樣,不是好兆頭……」

  「不會呀,媽媽氣色愈來愈好,不是嗎?」

  的確,媽媽這星期特別神清氣爽,和他們姐弟話也多起來,不時講著小時候的好玩事,前兩天還要求看布料做新睡衣,旭萱請人趕製,今天提個大袋子來。

  「萱萱,你爸爸請我吃麵了!」敏貞見了她就說。

  「在那個地方嗎?」旭萱直覺問。

  「當然是同樣的地方,他吃麵吃到一半,忽然對我說一起吃吧,我好高興,他終於看見我了!」

  「然後呢?」

  「我歡歡喜喜坐在他身邊,吃第一口,就醒來了。」敏貞仍在回憶那滋味。

  眼前的媽媽,雙眸火晶明亮,兩頰泛桃花紅,像極少女時代美麗的照片,是身體好轉的跡象吧?爸爸在天之靈一定會庇佑媽媽早日康復的。

  由袋子取出新裁的衣裳,寬鬆的睡衣形式,方便身上管線纏繞,重要的是布料,淡紫的底,上面交疊小小的白蝶花,是敏貞設計銷售很好的一款花色。

  「要不要現在換上?」旭萱問。

  「我明天要重新插管,過幾天再換吧!」敏貞摩挲衣裳,輕輕緩緩說;「真希望你們能看到這白蝶花,在外公家的後山上,大樹爬滿了細籐,就開出這蝴蝶似的小白花,很淒楚纏綿……可惜二十幾年前被一場大水沖走了,本以為會在哪兒看它們又落地生根……但沒有,彷彿由這世界消失,只留在我的畫筆下……若不是你爸爸也親眼見過,我會以為是少女時的幻想,如今你爸爸走了,就再也沒有人了……」

  「媽,這屬於你和爸爸獨有的記憶,我們也會永遠珍藏在心底。」

  「是呀,能這樣去愛和被愛,是好幸福的事……可惜一切都要走的,包括大樹、白蝶花、你爸爸,還有我……都不會再有了……」

  「媽--」旭萱眉微蹙。

  「我是開心的呀,你們好能幹,把爸爸葬禮辦得風光周到,旭晶和旭東也都懂事很多,我想爸爸是安心了。」敏貞嘴裡又兀自念著說;「唉,現在頭腦變很差,有一首『籐樹歌』,想了一天都想不全。」

  「什麼『籐樹歌』?」

  「你們年輕人沒聽過,是古老的山歌……你爸爸第一次念給我聽時,已在表達愛意,我卻認為他壞心腸……有沒有紙筆,幫我記一記,或者能想完整。」

  「媽會不會太累了?」

  「不會,今天精神特別好,不想出來睡不著。」

  母女兩個忙著,一字一句拼湊填寫,彷彿又回到多年前的台南小鎮,敏貞教五歲的旭萱讀書寫字,只不過現在顛倒過來,是女兒幫媽媽拿筆寫字,直到敏貞精神不濟,閉眼睡去。

  就著燈光,旭萱再把紙上的字細細看過,想像著年輕英俊的爸爸念這首山歌時的神情和心情,如今歌在人已亡,不禁又淚流滿面。

 七七--

  子夜十二點以前要結束一切,亡者不可再留戀,需趕路到另一個世界。

  親友們都已散去,只留下葬儀社老闆和旭萱三姐弟,在深如一口井的黑夜,生靈走避恍如鬼域的巷道,生起一大桶火,燒朵朵紙蓮花、紙元寶,盼爸爸一路好走,好過關。

  金色火舌舞蹈般一下盤旋一下竄飛,照著旭萱和弟妹悲傷哭腫的臉龐。

  時辰將至,葬儀社老闆搬出祭桌、白幡、白巾、白燭……大小祭祀用品,全匡啷啷往火裡丟,火焰猛地拔高,火星劈哩啪啦四散進濺,大家往後跳開。

  「這些全要燒掉?」旭萱問。

  「是的,往生者,已沒有回頭路。」葬儀社老闆說。

  就這樣,七七四十九天一步一步難以割捨的儀式,也終將散去,只剩亡者的遺照和牌位。回到不再有靈堂的家裡,有種陌生空蕩的感覺。

  大鐘叮噹一響,十二點整,外面有夜狗淒淒低吠,旭萱吩咐弟妹說;

  「我去醫院照顧媽媽,阿好姨不在,你們怕的話,可以到隔壁姨婆家睡。」

  「我不怕,我睡家裡就好。」旭晶說。

  「我也是。」旭東說。

  唉,亡者已遠,生者仍要走下去,看著未成年的弟妹,超乎年齡的堅強,從不訴苦,只努力恢復正常的生活,又不覺心酸。旭萱已向學校辦理休學,打算以醫院為家,專心照顧媽媽,把自己的人生放一邊。

  正要出門時,電話鈴響起。

  「馮小姐,快點來,你媽媽快不行了!」看護阿姨在那頭說。

  怎麼會?竟在這時候……旭萱渾身發冷,弟妹眼中也充滿驚悸,撥了電話到隔壁,弘睿舅舅立刻開車過來,載他們姐弟三人一路飛奔到醫院,紀仁姨公、惜梅姨婆搭計程車緊隨在後。

  大家腦中不斷想,敏貞能像以往一樣,和病魔死神奮戰,再度熬過來嗎?

  趕到醫院時,敏貞的病床已被屏簾整個封圍住,醫療小組正在急救中,很清楚聽到各種儀器嗶剝響,然後是電擊心臟的聲音,一次又一次……

  「我睡到半夜突然驚醒,看見馮太太喉嚨的管子掉下來,臉都變黑了!」看護阿姨急哭說;「以前也發生過好幾次,馮太太很機警,會自己或叫人接回去,但這次沒叫我,都沒叫我……」

  惜梅把旭萱姐弟緊緊攬在懷裡,心揪結成一團,每一分秒都如度年。紀仁套上隔離衣進入病房,沒多久又隨江醫師出來。

  「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江醫師難過地宣告敏貞的死訊。

  「再急救下去,敏貞的胸骨都要碎了,就讓她好好去吧!」紀仁紅著眼說。

  惜梅一聽再撐不住,進出錐心大慟的哭聲。「天呀,這是什麼命呀,四十年前我看著寬慧姐斷氣,現在又看她女兒離世,母女倆都這樣無福短命,是我失責沒照顧好呀……」

  旭萱三姐弟也跟著泣不成聲,雖然醫生曾說要有心理準備,但一旦發生仍難以接受。過去幾天媽媽氣色精神變好,竟只是迴光返照,才失去爸爸,又沒了媽媽,他們已成孤兒了!

  「該要擦洗換衣服了,待會身體硬了不好穿。」看護阿姨說。

  「媽媽有沒有新衣服?」惜梅淚眼問。

  「有……這星期才做好一件,白蝶花的……」旭萱胃部突然痙攣,整個穿心痛。媽媽說過幾天再換,難道自己早有預感?

  醫療小組退出,女眷進入,交代好要克制哭聲,梳洗換衣動作輕輕來,別擾了尚有溫熱的亡者,但眼中淚水哪斷得了,只能一滴接著一滴擦呀……

  太平間的人來了,白佈覆蓋亡者,三個孩子拉著擔架車一起相送。那是醫院最陰暗悲傷的一條路,充滿哭泣和淒涼,輪子在地上劃出嘎嘎聲,是生死之間最後的迴音……

  「填好這些表格。」太平間管理員說;「你們有葬儀社的資料嗎?要不要我介紹一家?有二十四小時服務的喔!」

  「我們自己有,不過老闆剛回家,馬上又叫他來不好意思。」旭萱說。

  「他在我們家忙一天了,至少給他睡一覺,等天亮再叫他。」旭晶說。

  管理員一臉莫名其妙,這家人講話怪怪的,尤其面色一個比一個陰慘,有半夜撞到鬼的毛骨悚然感。

  簽完名,看上面媽媽死亡時間,凌晨十二點五十分,就在爸爸完成七七儀式後的一小時,不早也不晚,接得剛剛好,一點也不浪費時間。

  爸爸和媽媽就這樣前後走了嗎?在這寂寥空蕩的深夜,死亡之門前,旭萱忽然想起媽媽離去前猶惦念在心的那首「籐樹歌」--

  入山看見籐纏樹,

  出山看見樹纏籐,

  籐生樹死纏到死,

  樹生籐死死也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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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4 15:15:20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章

 父母相隔四十九日死亡,屬大喪,兒女們一身黑白粗衣,袖子上別兩朵白絨線花,因為陰氣太重,一年內不能隨意造訪人家。

  葬儀社老闆認為其中太多詭異不解處,連他也不安,認為屬大凶。所謂有一就有二,無三不成理,建議在敏貞棺木裡放一隻鵝陪葬以欺瞞死神雙眼,免得招出第三條人命。

  旭萱不信情深義重的爸媽會帶來任何凶煞,但家族內不少長輩年歲已大,不得不忌諱,而媽媽泉下一定不願他們殺生,最後改以惟妙惟肖的木鵝代替。

  從此,關於紹遠和敏貞一生的種種,慢慢在親朋好友中成奇談,比如敏貞之死就有三種說法。

  一,喉頭氣切處裝新管子,不太牢固而脫落,純是一場意外。

  二,敏貞自己拔掉維生管子,不願拖累兒女,願隨丈夫而去,是自絕。

  三,紹遠七七臨去之前,來醫院帶走愛妻,是生死與共,黃泉仍相伴。

  當哀傷慢慢平復,許多日子過去,馮家姐弟敢面對這段失去雙親的回憶時,連貫起前後發生的事,才漸悟出其中隱含的深意。

  敏貞纏綿病榻,多次生死交關,紹遠如何不捨不棄,大家都親眼看見的。

  但人總有鬥不過死神的一天,紹遠著慌了,他當然明白凡人終將一死,也不害怕死;只是敏貞一旦進入死境,因病體極虛又元神極弱,黃泉路上若無持助,恐立即墜入最苦萬劫而魂滅魄散,他即使隨後就到,太虛無限,也將芳蹤渺渺難再尋覓。

  於是,他選擇先走一步,以堅強靈志在彼端等待,為即將燈枯油盡的愛妻前行引路,他深情執著,她魂魄因之不滅,兩人在死後繼續相伴。

  紹遠控制了自己的生死嗎?沒有可說的答案……

  而敏貞在丈夫死後,表現也過於冷靜,沒有哭天喊地悲紹遠拋她而去,只是安靜等過每個七,等候時辰的到來,等候一個訊息,比如紹遠叫她吃麵了,彷彿只是夫妻倆的另一個約會,不過這次比較辛苦些,需跨過死亡邊境去赴約

  旭萱相信此一說法,也相信此念由來已久,自兩年前夏天設計基隆那場相親會開始,爸爸已決定,若媽媽真捱不住時,他也不願獨活,絕不捨她一人無依赴黃泉,所以特別希望辰陽當女婿,令馮家有依託,他們也去得較安心。

  甚至在他死的四天前,仍在積極拉攏她和辰陽……旭萱後來才知道,媽媽也如此遵從爸爸的遺願。

  然而,人心百樣,故事也有別種說法。有人認為紹遠和敏貞之死只是兩件單純的意外,死後萬事皆休,不必扯上生死相許共赴黃泉等話語,相隔四十九天只是巧合,一個沒有意義的數字。

  更有一派說,紹遠是操心勞累死的,敏貞個性烈,不肯放過他,唯有他先死了她才願意撒手,正是冤親債主。

 在敏貞未死之前,紹遠六七忌日前後那段時間,曾避開人耳目,密召辰陽到醫院,說要單獨談談;辰陽驚訝且不解,但也不能不來。

  他雙腳踏入病房時,敏貞已穿戴整齊坐在床頭,一見他突然啞聲說;「不要動……可不可以在門口站一下?」

  他莫名其妙摸摸頭,在半明半暗的燈光下,進不得也退不得。

  「那身材、那輪廓,猛一看還真像紹遠,真像……」敏貞不禁流下淚來。

  「馮太太別哭呀,哭多了喉嚨又積痰,抽痰又要痛。」看護阿姨說。

  「我沒事……」敏貞說;「你可以到外面轉轉,一小時後再回來。」

  「你確定?」看護阿姨不放心。

  「嗯,有辰陽在就夠了,有事他會叫護士。」敏貞說。

  辰陽極不自在--他從未和敏貞單獨相處過,印象中這瘦到不堪風一吹的女子,極柔弱多病,講話慢又少,很受家人尊寵,儘管據說曾是有才華的設計師,但在他看來就是一般溫婉順從的舊式傳統女性,不太有個人意見,一切聽從丈夫的,就像他自己的母親,真不知能談什麼。

  「謝謝你願意前來。」敏貞一字一字慢慢說;「今天請你來,是想問你,你愛我家旭萱嗎?」

  如此開門見山讓辰陽嚇一跳,遲疑幾秒後說;「呃,誠如伯母所知的,我和旭萱曾經交往過,也分手了。」

  「分手了還這麼照顧旭萱,從美國陪她回來,又幫忙喪禮的大小事,若不是還愛著旭萱,誰會那麼費心呢?」

  「這些都是為馮伯父做的,我一向敬重他,盡一份心力也是應該……」

  「辰陽,我是一個來日不多的人,沒時間也沒力氣和你繞圈子,我只要誠實的答案,你就不能滿足一個快死的人的心願嗎?」

  她說得有氣無力、輕若游絲,有時還不清楚到需要側耳聆聽,卻比任何命令都要咄咄逼人。辰陽如坐針氈,不由得回答;

  「這樣說吧,如果我娶了別人,旭萱在我心裡仍有特殊的位置。」

  「喔,那你為什麼不直接娶旭萱呢?」

  「我想娶她,也向她求過婚。」他繼續說;「但我現在才瞭解,旭萱並不適合顏家,她在顏家會有許多不快樂,像每日的金錢計較、長孫媳的壓力、妯娌之間的相互比較等等,對善良敏感的她都是折傷,我不忍心把她放在這樣的環境裡,不如讓她在婚姻之外,我會永遠關心照顧她。」

  「然後看著她嫁給別人嗎?」敏貞問。

  辰陽愣住,臉上有一種茫然,很明顯沒想過這個問題。

  「你不娶她,她當然會嫁給別人。」她又說;「你不愛她,就不介意……你愛她,就不能忍受。」

  辰陽立刻知道,他不能忍受,他會把她身邊所有男人都趕走,就像對付簡宗霖一樣,然後他們一生將成為一筆扯纏不清的大爛賬,婚姻之內行不通,婚姻之外也行不通--他一張年輕俊臉垮了下來。

  「所以,你是愛旭萱的,也才會用心為她設想。」敏貞明白了。

  「愛也沒有用,我們依然不適合,幾乎無路可走了!」他沮喪說。

  「你別太小看旭萱……她是在重重憂念下長大的孩子,心中常常會有許多疑慮……但也像她爸爸一樣聰明圓融,不輕易折傷,所以我們叫她小太陽……一旦嫁入你顏家,她會解決所有問題,做你最稱職的妻子。」

  「是嗎?可是,我現在甚至連讓旭萱嫁給我都沒辦法,她對生意人有成見,總有理由拒絕我。」辰陽發自肺腑問;「到底要怎麼做,她才會心甘情願做我的妻子呢?」

  「旭萱是個心軟的孩子,對她威脅利誘強硬來都沒用……唯有感情才能打動她,她最見不得所愛的人受苦……」

  「伯母的意思是,要我示弱擺低用苦肉計?」

  「不要以誇示財富、才幹或成功來吸引旭萱,這些對她都無效……要讓她知道你內心的痛苦挫敗,為她的煩惱憂慮,那個真實脆弱的你……」

  真實、脆弱、痛苦、挫敗?這全犯了商場大忌,等於讓敵人捉住致命七寸;再說,他從小在男性陽剛鐵律下長大,絕不能顯示任何軟弱情緒,否則就是受眾人譏笑的娘娘腔,對外表現必須是永遠的強者。

  而馮伯母竟要他以最狼狽不堪的一面給旭萱看?也是了,想想平常旭萱感興趣的都是一些孤老貧病社會畸零人,這才是最能打動她的方法嗎?

  「我不是誇自己的女兒……」敏貞非常疲累了,又盡最後一點力氣說;「旭萱有難得的忠誠品格,這點傳自她爸爸……一旦嫁給你,無論貧病富貴都至死不渝,也像她爸爸對我一樣……人生苦短如一眨眼,和相愛的人在一起,才沒有遺憾呀!」

  與敏貞交談,對辰陽是全然迥異的經驗,那種交手見無形的陰柔,竟讓他毫無保留把心事吐露出來,大概除了嬰兒時代,他還沒在女人面前那麼軟弱過。

  他才發現,以為最無聲的敏貞原來才是最強的,她心細如髮,細細密密纏繞每個人,成為馮家真正的掌控人。

  也終於明白,從認識第一天起,旭萱那始終牽繫他的力量是從哪裡來了。

敏貞走了,日日都有人到馮家探慰。

  工廠的老職員、街坊的老鄰居、婦女組織的太太們、明心育幼院長大的孩子們……來來去去的,後來這日式宅院乾脆大門不閉,管家阿好姨準備妥糕餅和茶水,供大家隨時來坐,談幾句對紹遠夫婦的感念和哀悼。

  大部分人都不訝異敏貞的死,甚至認為是更好的結局,兩人前後相隔不久離世,是注定今生來做夫妻的,再不幸也有種感人的浪漫。

  「你爸爸很疼你們,怕連累你們才把媽媽帶走,還安排得這麼剛巧,在七七之後,讓你們子女能從容不迫辦喪事。」長一輩的說。

  年輕一輩不知該說什麼,人生有太多難以理解的事,只有默默致哀和擁抱。

  旭萱如在一場醒不過來非作下去不可的奇特夢境裡,腦袋一片空白,心像鉛錘重重扯著,眼淚也似乾涸,只對每個訪客反覆說;「我媽媽的喪禮跟爸爸同一個地方辦,帖子發得不多,因為有人己忌諱連著參加兩個喪禮,最好回去問一下流年,如果有沖煞就千萬不要來。」

  這樣奇特的夢境裡,她還是注意到辰陽沒有天天來了。

  這有什麼呢?既不是女婿身份,一個喪禮就夠了,誰還會受得了第二個?

  失落感比想像的還深,難道依賴太多的不只叔叔和舅舅,還有她嗎?雖說已學會不期待和不妄念,但這兩個月來身心俱疲,大概不小心又把埋潛在心底對辰陽的感情勾湧出來了……幸好她耐力夠,心可以老到一千歲,怎麼都受得主。

  世上要找一個無條件以生命愛自己的男人--如同爸爸愛媽媽一樣!是不可能的事吧?

  辰陽沒現身的某一日,他的妹妹曉玉來了。

  「我代表阿嬤來的。」曉玉穿著白線衫和黑長褲,帶了幾盒名家點心。「阿嬤很想親自來一趟,但最近有點感冒,不敢隨便出門,特叫我送東西來,要旭萱姐和弟妹們節哀順變,別忘了身體飲食也要顧。」

  「代我謝謝老夫人。」旭萱禮貌說;「我們收禮已經很不好意思,老夫人年歲大了,千萬別再煩勞她。」

  意外的,曉玉上完香並沒有立刻離開,還自願留下來陪大家折紙蓮花。

  接下來一小時,葬儀社老闆過來討論墓地和合葬的事。

  「萱萱,你到書房找找看,上次縣長送來的輓聯還在不在。」惜梅指示說。

  旭萱走出客廳,沿著長廊來到書房,一邊望著院子裡盛茂的相思樹憶起一些哀傷回憶,一邊隔牆那頭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

  「你大哥到底怎麼回事?你媽媽昨天對我埋怨一堆,說你爸爸和兩個叔叔對他很不滿,最近他承受很大的壓力,是嗎?」問話的是宜芬姨。

  「這不就從紐約簽約那件事開始。」回答的是曉玉。「他在銀行簽約前一天放下生意不管,擅自陪旭萱姐回台灣,被家裡罵慘了,幸好生意沒弄丟,否則董事會都準備要關他『禁閉』了!」

  「辰陽向來生意至上,會出這種大錯,真是為了旭萱嗎?」

  「這不只如此,馮伯父過世後,大哥一直在馮家內外打點,我爸爸不是很高興,認為大哥又不是馮傢什麼人,這一來不但影響他自己,也為『陽邦』帶來一些困擾,兩人為這事吵了好幾次,爸爸甚至大吼要把大哥『流放』到國外,讓他遠離旭萱姐。」

  「我真不懂,你大哥早和旭萱分手了,這樣做又為什麼?」

  「分什麼手呀,說賭氣還比較貼切。大哥有大半年時間都陰陽怪氣的完全不像他,連我堂哥佳陽娶走柯家小姐,他也不在乎。」曉玉又說;「早先阿嬤拿一堆相親照片給他挑,他一眼就選中旭萱姐且堅決不改時,我就覺得事情不單純,還嘲笑過他,果然給我猜中了!」

  「你的意思是,你大哥真心喜歡旭萱?」

  「我看不出別種可能,據我觀察,大哥對旭萱姐是情有獨鍾。」曉玉特別加重這個成語說;「若旭萱姐接受大哥的感情,娶進門來,大哥從此可以收心拼事業;若旭萱姐不接受,怕大哥還要苦上一陣。想想看,佳陽堂哥都娶老婆了,大哥還形單影隻連個太太都娶不到……表姑你看,有沒有可能長孫接班人的位置都被取代呀……」

  最先聽到自己名字時,旭萱卡在原地進退都不是,又聽她們把辰陽這精明厲害的生意人形容成純情善良的可憐男子,深覺不可思議。

  說辰陽為她誤了重要生意,又和家族爭吵反目,甚至因為娶不到她而影響接班人位置,太陽打西邊出來一百次也不可能吧?

  儘管不相信,但話到心裡仍不禁恍了神,到最後,竟彷彿是她們當面講給她聽似的。為怕被發現而尷尬,她靜悄悄地退回客廳,地板是木製的,總有嘰嘰嘎嘎聲,希望她們不會察覺外面有人。

  那晚臨睡前,旭萱才又想起還沒找到縣長的輓聯,但奇怪的,惜梅姨婆並沒向她要,以後也一直沒再提這件事。

 秀裡溪有一條支流穿過鎮的大街中心,曲曲折折來到西郊低窪帶,先成一淺淺小灘,再消失在土坵中,上丘大塊隆起處是馮家祖墳地。

  紹遠事業有成後,把附近地買下來,重整風水並逐一修繕老墳,弄得井然有序、煥然一新,在晴藍的十月天空下沒有一絲陰森之氣。

  才砌好的新墳特別美麗,刻在灰白紋大理石墓碑上紹遠、敏貞名字出自書法家友人之手,雙雙秀澤靈動,映著焚燃冥錢的紅火光,有初曦流霞之美。

  敏貞的喪禮日前已在台北舉行過,來的人不亞於紹遠的喪禮,幾乎原班人馬再出動;有幾位爸媽的老友原說流年不利,有忌諱不能來,臨到那日又忍不住老淚縱橫出現,旭萱姐弟感心極了,只能泣首拜謝再拜謝。

  今天敏貞大體移回秀裡故鄉,與人上未久的丈夫合葬,這次陪伴觀禮的只有馮、黃兩家近親,大家心情尚稱平靜,有淚也只默默垂落。

  兩個月來歷經父亡和母亡,儘管內心哀痛不已,但親人的全力支持和朋友的源源慰語,處處充滿溫馨人情,旭萱不禁更感謝父母生前做人的成功,死後還能給三個孩子帶來無數護佑和庇蔭。

  日影漸漸西斜,該是回鎮上的時間了,長輩們搭汽車,年輕一輩用步行。

  臨去之前,旭萱再一次巡視墓地,在爸媽不遠處是馮家祖父母的墳,祖父亡於她五歲未歸宗之前,祖母在她高中時病逝,都只活到五十多歲。

  墳塋修得如此美麗,感覺在另一個世界真能安詳極樂,所有是非恩怨都已消失,只有留下清風明月。

  她不禁又湧起一股對爸爸的感謝,除了無可奈何的生死外,他已為這個家傾盡全力,有爸爸貼心帶領,媽媽就不怕這陌生的死亡之地了。

 曾是秀裡鎮主業的黃家茶廠早已關閉,黃家三合院在外公過世後已改建成三層西式洋房,白色牆垣和雕花門窗在花木蓊蓊中,是這一帶最闊氣的建築。

  總之,舊日景觀已找不到,唯一留下未變的是西院。

  沒錯,就是那個傳說鬧鬼的西院,問兩位舅舅這部分為什麼不一起整建,他們也說不出所以然來,某些家族禁忌很小就在心裡根深蒂固了。

  因為附近山林逐漸開發,西院比往日明亮許多,但雜枝蔓草的荒涼仍一樣,媽媽每次回娘家都要探視一下,旭萱也養成這習慣。

  離媽媽下葬已十日,這期間除了做七,她大都待在秀裡,一方面避開台北紛擾人事,一方面想找個安靜地方思考許多事。

  比如失去爸媽後她和弟妹的未來;還有她不相信但一直在耳邊嗡嗡響的宜芬姨和曉玉的對話;她同時也研究現在由叔叔和舅舅們掌管的公司,她其實不插手也可以,但事關到辰陽,連他對馮家家底都一清二楚,她豈能糊塗?

  尤其爸爸留下一封指名給她的信,彷彿是與她最後一通電話之後又意猶未盡提筆所寫下的致長女之言,字字皆語重心長,其中提到最新投資的電子科技,潮流大不可擋,叔叔和舅舅們絕控管不住,必須由具野心的辰陽來掌舵。

  唉,這就好像爸爸又給她一塊「水塘地」,辰陽又將聞利而來,爸爸真是為馮、黃兩家鞠躬盡瘁,死後還不已呀!

  想到此又哭一場。椎心事太多,今日就特別想找媽媽臨終前仍念念不忘的樹王和白蝶花,即使知道它們二十五年前已被洪水沖走,還是希望有種子埋在泥土裡,在某處偷偷開花結果,讓她能再一次貼近爸媽生前的回憶。

  深秋時分山溪細且淺,水面積浮不少落葉,由山上淙淙而下,流經西院,最後注入秀裡王溪。

  兩溪交會處的木橋已築成氣派的石橋,也是外公離奇死亡的地方,更為西院的鬼影幢幢新添了一章。

  沿著前人踏出的小徑,旭萱一步步往山蔭深處走去,沒多久氣喘吁吁到了岔路口,往右可通向爸爸老家,是爸爸童年到黃家做學徒走過的路;向左則可達黃家茶園和墓園。

  大約是這附近了,放眼望去蒼木滿林千姿百態,她小心株株審視,並沒有大到可稱王的巨樹,也沒有絲縷不絕的籐蘿,更不用說任何小白花的影子了。

  不死心又繞著圈子尋了好幾遍,忽然有沙沙聲傳到耳裡,且愈來愈靠近,是蛇嗎?已是立冬之日,蛇都進了冬眠期才對,她屏息不敢動!

  小徑處出現一個人,矯健的身姿、敏捷的步伐,正直直朝她走來。到站在她面前,仍不敢相信是辰陽,不會是心裡念他太多,遭山魔幻化吧?

  「唉!我永遠在最奇怪的地方找到你!」他開口就說。

  確定是真人後,心想,有什麼好不信的,要聞利而來,辰陽可比誰都快。但她這次完全沒生氣,還有點心酸,看他就是一個汲汲營營的辛苦爬山人。

  「這是黃家土地,一點都不奇怪。你才是不尋常,突然跑到秀裡來,這裡不會有你的生意吧?」她故意說。

  他定定望著她,擺出平常最愛的深邃難猜表情,只問;「你弟弟妹妹都隨惜梅姨婆回台北,你為什麼不回去?」

  「旭晶、旭東要上學,不得不回去。」她說;「我反正沒事,本來休學要全心照顧媽媽的,現在不需要了,也沒學校可念,就想在這兒多陪爸媽,順便思考一下未來。」

  「未來,就嫁給我,當我的妻子。」他突然冒出這一句。

  「我爸媽才剛往生,我才剛葬了他們,你怎麼敢提結婚的事?」她驚愕說,這動作未免也太快了吧!

  「這不是他們臨終的遺願嗎?我不過是努力完成他們的願望而已。」辰陽這次沒有逼人氣焰,以溫言軟語說;「依禮俗,我們百日之內不結婚就要等到三年後,這樣太久了。我本來早想提的,又碰到你媽媽的事,現在離你爸爸百日還有二十四天,這期間種種手續都要辦好,這也是我急著跑到秀裡的原因。」

  「二十四天就結婚?你在開玩笑吧?」

  「我沒開玩笑,時間是趕了些,但也是情非得已的權宜之計。」他說;「我曉得你正在父母喪中,沒心情做新娘子,我們也不行禮宴客,就提親公證,一切從簡,法律名份辦了才安心……」

  「安什麼心?告訴我你真正急著娶我的理由,是不是為了我爸爸留下的那些電子科技投資?」

  「這電子科技還是我介紹你爸爸去的,我也是其中一部分,為什麼要娶你才有呢?」他無奈又好笑說。

  「話是沒錯,但過去一年你全心在百貨商場上,是爸爸把全部精力放在電子科技業,才發現它暗藏的潛力,好到超乎意料,那是你們顏家沒有的,也是最能吸引你的部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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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4 15:15:33 |顯示全部樓層
  「我承認,我當初只是友情玩票,沒想到這一行發展如此快速,而你爸爸竟這麼認真研發,還快速搶佔一席之地,又讓我多了一個敬重他的理由。」他正色說;「老實說,我要得到這些易如反掌,因為你幾個叔叔、舅舅完全信任我,根本不必大費周章來娶你。」

  這倒是真的,她充滿戒心看著他。

  「唉,又是那種表情,信任我有這麼困難嗎?」他歎說;「難道我娶你不能因為愛嗎?我愛你,唯一想娶的是你,這就是最好的理由。」

  「你講的愛都是有條件的,和我的愛情無條件論不一樣,一旦條件改變,利益成了包袱,你很可能就不再愛我,把我一腳踢開。」

  「天呀,我們還要有條件、無條件地從頭再討論一次嗎?」他猛抓頭懊惱地說;「我看,你是恨不得我們都是三級貧戶乞丐出身,兩手空空一貧如洗,才能證明我愛你吧?」

  他頭髮亂掉的樣子真好笑,一定覺得她太執拗了吧?他從未經歷過那種「被世界遺忘了」的感覺,要墜入下車比想像的容易,比如她,看那些孤老貧病者,就彷彿看到她五歲時可能有的另一個命運……但他不會懂,激情是短暫的,和商人性格的辰陽談愛情要用別種方式,她卻懂了。

  「那你家人呢?你祖母和爸媽不反對你娶我嗎?」她忘了找樹王籐蘿的事,慢慢往岔路走去。

  「只要我堅持,他們都會接受。」他跟著她。

  「你以為你會娶柯小姐,結果被你堂弟娶走,心裡很不好受吧?」

  「一點都不會,佳陽愛她,我又不愛她。」

  「你不在乎我家財勢不如佳陽太太的?」

  「我要財勢早就娶她了,但我沒有,我寧可要你。」為了除她疑慮,他難得地掏心剖肺說;「旭萱,無論你以前怎麼看我,我現在說的都是真心話,我無法想像其它女人進入我的生活裡,只除了你……分手這一年多來,找不到一件能讓我開心的事,甚至百貨商場的成功也讓我索然無味,只因為沒有你……我沒辦法再等三年,否則我什麼事都做不了,都快變得不像我了!」

  旭萱不由得想起宜芬姨和曉玉的對話,左一句大哥情有獨鍾、右一句大哥形單影隻,加上此刻辰陽的表白,自己千端萬緒的心又更亂了。

  這真是個奇怪的相會地方,無名的山陵小丘,一邊是亂長的竹林雜樹、一邊是失耕已久的茶園,荒野中兩人渾然忘我地對視,天無限淡遠,地無邊蕭瑟,圳們可以是任何一個世代的情男癡女,在紅塵中依纏愛戀,今天是燦亮古冗的金童玉女,明日是墳塚一環,就如同她的父母……人只相守,又何需計較呀!

  淚水爬上臉頰,來不及拭去,她轉開臉越過他,繼續向前走。

  「旭萱!」他拉住她,擋住她,用身體熱烘烘地罩住她。「我已放下所有條件,順著你的無條件,你還猶豫什麼?」

  「我不習慣這個你……」

  「什麼意思?」

  「我不習慣談情說愛、滿嘴浪漫言詞的你,還是精明冷酷的商人辰陽更讓我自在。」他想反駁,她阻止並繼續說;「我嫁給你,你得一併承擔我馮家苦樂,一個孤女帶著兩個弟妹,還有叔叔和舅舅一家親戚要靠你,就像我爸爸生前做的一樣……看來你是吃虧的,我不要你一時感情衝動應允了,將來又後悔,因此必須想清楚,你能從這段婚姻得到什麼好處。」

  「你,我得到你……」

  「不要說我,我還沒有傻到以為自己魅力無邊可以讓男人為我作牛作馬一輩子。」她面對他,眸子慢慢變冷靜。「我寧可像生意人一樣,談彼此的條件,比如我爸爸電子科技的新投資,由你掌控,潛力到底是多少?」

  「如果順利發展,最大的潛力,將來在『陽邦』集團可以和土地、金融鼎足而三,這功勞就是你馮小姐的了!」他說。

  「我不敢居功,一切還要靠你。」她跳到下一項,「百貨商場的部分,若馮家和你的股份加起來,又有什麼好處?」

  「聯合馮家和我的,我將成為最大的股東,有了下一階段發展的主控權,在南郊,佳陽和他岳父也拿我沒辦法。」他微笑。

  「我外公過世後,茶園就逐漸荒廢,整片山頭都是,你一路來也看到了。」旭萱沒笑,又說下去,「不只如此,還有我們馮家的山頭,連接下去,說半個秀裡是我們的也不誇張,以你這土地開發商人,看到什麼商機?」

  「山坡地很難說,好或不好差很多,秀裡還算鄉鎮,交通不很便利,但如果公路蓋起來,這裡景色優美可做度假中心;若整片山面積夠大的話更可以多元開發,好好規畫會有驚人的利潤。」畢竟是商人,碰到喜歡的主題,眼睛比談情說愛時還明亮。

  「所以,你們顏家由基隆起家,往台北北郊發展,又進入南郊,未來再往桃園一帶至我們秀裡,這是娶我的好處,對吧?」她看著他說。

  「你是存心要打敗佳陽的太太嗎?」他笑出聲來。

  「我沒有要打敗誰。」她又說;「我只想表明,我嫁給你,近的看是我佔便宜,遠的看佔便宜的是你,誰也不欠誰。」

  他驚異地看著她,想起敏貞說女兒的話,不輕易折傷的小太陽,果真如此。

  「我早說過了,你不學商真可惜。」他眼中充滿愛戀和欣賞。「我明白自己為何那麼受你吸引了,我們本質太像,都實際理性,都精於算計,不愧是經商家族出身的,這也是我們逃不開彼此的原因。」

  「我對商業沒有興趣,我們一點都不像,你一心想賺錢獲利,我一心只想保護弟妹、叔叔、舅舅他們而已。」她反駁。

  「我已聽說馮家小姐的忠誠品格了,當你的親人真幸福。」他不以為意,極其親匿說;「那麼,你願意嫁給我,也把我納入你的保護範圍嗎?」

  她不知如何回答,說下願意已行不通,說願意又不甘心,恰巧山徑東轉西繞已來到黃家墓園,足下枯葉的憲串聲停止。

  站在親外婆朱??慧的墳前,旭萱沒見過她,因已亡故近四十年,一直像個遙遠虛幻的人物。右邊是外公黃哲夫的墓,很疼愛他們的斯文紳士,旭萱小學畢業那年猝逝;再右邊是繼外婆馮秀子,也是爸爸的姑姑,旭萱上大學那年中風惡化成植物人,在療養院捱了兩年才過世。

  都是她的血源親人,血脈仍繼續流在她身上,不管好的或壞的。

  「外公剛過六十,馮家祖父、祖母和繼外婆都不到六十,爸媽活不到五十,親外婆更只有三十三,今天才發現,我這一系都不是長壽命。」旭萱指著碑上的生卒年月,很認真問;「你願意娶一個或許命不長的妻子嗎?」

  「你胡說什麼!」

  「如果我早逝,我希望我的丈夫好好活下去,再娶個太太快樂過日子,我不在乎什麼山盟海誓或同生共死,不要像我爸爸……我知道媽媽活著很辛苦,但爸爸還可以多活幾十年的,卻寧可那樣跟媽媽走了……」說到此,她又忍不住掩面低泣。

  「不!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有我在,你就會健健康康活著!」辰陽緊擁住她,心也跟著沸騰激動,霎時明白這小太陽已屬於他,他絕不能失去她。「其實我能瞭解你爸爸的心情,在紐約初聽到他的死訊時,我突然領悟到自己無法忍受和你生離或死別,那種心痛感覺前所未有,連自己都嚇一跳。」

  「所以不顧銀行簽約,擅自陪我回台灣,還被家人罵慘了?」她哽咽問。

  「嗯。」

  「不是女婿身份卻來我家幫忙,惹你爸爸不高興,還爭吵過好幾次?」

  「嗯。」

  「去年份手後,你一直陰陽怪氣的完全不像你?」

  「嘿!我可沒陰陽怪氣,曉玉說得太誇張了!」他抗議。

  「果然是真的,我早就懷疑宜芬姨和曉玉是故意說給我聽的,惜梅姨婆也是她們那一國的,你又耍卑劣手段了!」她止住淚。

  「沒辦法,大家都支持我呀!」辰陽說;「我也實在無計可施,怎麼表明你都不相信,只好來個可憐示弱的苦肉計,這也是你媽媽教我的。」

  「我媽媽?她什麼時候教你?」非常意外。

  「她在醫院時曾找我去密談,不但逼我承認愛你,又教我絕招讓你怎麼甘心做我的妻子。」他愈說愈動容,更擁緊她說;「旭萱,你的心細如髮完全不輸給你媽媽,不但密密繫住我的心,也繫住我的事業,於公於私我們都緊密相連分不開了。」

  她臉貼在他胸前,手環住他的腰,他挺拔的姿勢像一棵樹,而且是一棵可遮風避雨的巨樹,她不就像籐蘿嗎?以千絲萬縷的心思纏繞他。

  她腦中浮現那句「籐生樹死纏到死,樹生籐死死也纏」,如今才明白個中銷魂滋味,想念出來,但字到嘴邊又煞住--不!不可以念,一切到此為止了,不要再有死亡,只要生,即使他們是樹與籐,也不許誰纏誰到死,只有共同互利的生,永遠欣欣向榮的生!

  辰陽在她耳旁輕柔地說一串話。

  「什麼?」她沒聽清楚。

  「我們兩個現在是牽一髮而動全身,動一點就全盤皆動,你不嫁給我都不行了!」他耐心重複。

  「以此解讀,我們算一場利益交換的企業婚姻嘍?」

  「別開玩笑,我們是真心心相愛。」他皺眉頭。

  「我知道,但真心相愛很不合你顏太少爺野心勃勃的形象,有溫吞軟弱容易被擊倒的感覺。」旭萱一本正經說;「企業婚姻對你的外在形象比較好,散發出冰冷無情的金光,讓你在商界更有氣勢,我顏家長孫媳的位置也坐得比較安穩,沒有人敢小看我,我也想在你虎視眈眈的眾親族裡生存下去呀!」

  辰陽又一次驚異看著她,她還記得他的話,而且已經開始保護他們的愛情和事業,可幸福呀!

  「你確定不學商做生意?你絕不輸給我的。」他溫柔問。

  「我還差得遠呢,還是蓋我的孤兒院和養老院才是正職。」她搖頭說。

  他們手牽手離開深秋蕭索的墓園。

  敏貞七七之後、紹遠百日之前的那兩天,兩人完成結婚的手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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