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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靈異] [九把刀]拼命去死[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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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用陰莖聽MP3的偉大神跡”

第二章 “悲罪者的命運之逆”

第三章 “第五號監獄裡的大洞”

第四章 “去你的我媽是琳賽汪達”

第五章 “一百年只屬於自己的快樂”

第六章 “火山吹笛人”

後序“舉杯朝天大笑的十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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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級版主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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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31 02:05:5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用陰莖聽MP3的偉大神跡”

上帝的概念是被發明來作為生命的敵對概念。來世的概念是被發明來貶低生存者的價值。
——尼采《瞧!這個人!》


如你所知。

這件事發生後的第十七天,我上了時代雜誌,被稱為傳奇。

這件事發生後的第三百六十七天,我完全失去新聞價值。

“布拉克先生,你……你已經死了?”

就是從醫生這句話開始。

當時我正坐在看診間裡,對這句莫名其妙的宣判有點迷惘。

“我死了,怎麼坐在這裡跟你說話?”我不覺得很好笑,嘴裡還含著溫度計。

“可是……你的心跳……”醫生拿著聽診器的手還在顫抖。

一旁的護士也張大了嘴巴,不曉得該怎麼處理我的狀況。

我皺眉,頗有不滿。

雖然沒什麼感覺,但我都已經靠自己的力量走來急診室了,絕對是個奇跡。現在這種節骨眼,無論再怎麼沒醫學常識,都得先將插在我背上的那把刀拔出來吧?!

醫生拿起微型手電筒,對著我的眼睛猛照。

護士從我的嘴裡抽出溫度計。

從他們的表情,我感覺不妙。

很不妙很不妙。

“瞳孔對光線沒有反應。”醫生試圖鎮定下來,語氣卻支支吾吾。

真是個爛醫生,就算我傷得再重,也該說點什麼鼓勵的話吧?

“醫生?”護士眯著眼睛,歪著臉貼近溫度計。

“嗯?”醫生眼神空洞地看著我。

“攝氏二十五度,布拉克先生的情況非常不樂觀啊。”護士的表情就像是吃壞了肚子。

醫生像是壓抑許久地抓頭大叫:“什麼不樂觀!這個人分明就是死了啊!”

這一吼,急診室裡所有的醫生護士都看了過來。

這種場面讓我覺得被嚴重冒犯了,我拍著吼回去:“去你媽的!叫一個願意幫我拔掉背上刀子的醫生過來!”

“沒有心跳!嚴重失溫!瞳孔沒有反應!你這不是死掉是什麼!”醫生崩潰。

“什麼爛醫院!等我出去一定開記者會踢爆你們!”我氣炸了。

接下來的五分鐘,我的衣服被剪開,胸前被貼上涼涼的小圓形鐵片,啟動開關,機器上的心電圖只剩下水平的一條線。

搞屁啊,連一台像樣的機器都沒有嗎?

“死透了。”一個痴肥的護士不由自主往後退了一步。

“一點生命跡象都沒有。”一個權威模樣的醫生假裝咳嗽:“要好好研究。”

一個在四十分鐘前跌斷腿的工人坐在急診室病床上,眼神迷離地結論:“我不要跟這個人待在同一問房,我要立刻出院……”

即使他們都在比賽胡說八道,我還是相當堅持要將背上的刀子給拔出來。

拗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有一個猜拳輸了的實習醫生走過來,在好心護士的幫忙下、手忙腳亂將那把刀子慢慢抽出。

刀子拔出來的瞬間,並沒有像我演過的B級黑道電影一樣,血噴得到處都是。

老實說,我甚至一點感覺也沒有。

幾個醫生不約而同圍了過來,議論紛紛。

“血已經變成黑色的了。”

“很濃稠,像是……停止流動很久似的。”

“依照這把刀子的長度跟剛剛拔出來的角度,應該確實刺破心臟才對啊!”

“確實是刺破了,因為完全沒有心跳啊。”

“受了這種傷,別說走來醫院,連開口拼單字都有問題了。”

“要研究病人受到什麼感染嗎?”

“呸,你當他生化僵屍啊?”

這些一點也不尊重我的對話持續了幾分鐘,根本就無視我的存在。

就在我進一步要求他們替我包紮傷口時,兩個醫生交換了眼神,迅速將我壓在床上。另一個眼睛發紅的醫生著魔似的拿起電擊器,大叫:“通電!”

我慌張大叫:“你們要幹什麼!”

護士訓練有素地在我胸口涂上厚厚一層涼膏,一瞬間電擊器就這麼壓了下來!

轟!

我聽到電流在體內吱吱作響的恐怖聲音,但除了恐懼,並沒有想像中的痛。

心電圖依然是安安靜靜的一條水平線。

“再通電!”另一個醫生換手,高高舉起電擊器。

“等一下!你們沒有權力……”我又急又氣。

要命的電擊器狠狠壓住了我的胸口,我的身體又是一陣呼應式的狂震。

這些電紅了眼的醫生像是在比賽誰的手氣好,每個人至少輪流電了我一次。

我覺得這家醫院的設備真是太差勁了,一點作用都沒有。

電久了,我不禁很想笑。

身為一個演員,我根本沒有上過任何媒體版面,然而光是剛剛半小時之內發生的事,就可以讓我上一次歐普拉的專訪,還可以分兩個禮拜播出。

不,不不不,那得看賴瑞金跟歐普拉誰出的價錢高些。

加油添醋一番,甚至可以寫一本書。我那許久不見的經紀人一定會這麼建議。

最後一個試手氣的醫生,高高舉起冒著焦煙的電擊器。

“心臟完全壞死了。”他鄭重宣布。

我冷笑:“……真是稀奇啊。”

若電擊器沒壞,我才真的會被你們電死咧!

抱著看好戲的心態,不再抗拒的我被推去做各式各樣的精密檢查。

從頭到尾十幾個醫生亦步亦趨地跟著我,用許多我聽不懂的醫學名詞大聲討論為什麼我竟然還沒死。

當我照完X光,還有一個白目醫生要求跟我、還有沒有心跳反應的心電圖一起用手機合照。

我記住他的臉,打定主意一離開這裡就找律師告死他,削一筆大錢。

事情的演變相當符合好萊塢電影的邏輯。

不知道是誰報的警,在我被推出核磁共振的機器洞穴後,幾個竊竊私語的警 察走了過來,SJTXT小說下載-整理-提供下載圍著躺在病床上的我問話。

例如昨天晚上我人在哪裡、目擊者有誰、記不記得是誰殺了一把刀在我背上、怎麼不叫救護車而是自己走來醫院之類的。

“因為醫院就在我住的地方,半條街的距離。”我淡淡地說。

“但是你傷得那麼重……”拿著錄音筆的警 察遲疑地說。

“我這個人就是勇敢,勇敢犯法嗎?”我沒好氣。

原本那些警 察想帶走我,但被醫院強力阻止了。

“如果他離開醫院,沒有專業的醫療照顧,隨時都會死的。”醫生義正詞嚴。

“真好笑,你們不是一直強調我早就死了嗎?”我哈哈大笑起來。

這些警 察並沒有盤問我太久。

筆錄做到一半,幾個穿白色隔離衣的傢伙大吼大叫衝了進來,有的還拿著衝鋒槍還是機關槍之類的武器,神秘兮兮地將我綁在擔架上推了出去,不管我怎麼問話都不回答我。

我看見黃色的封鎖線在擔架推行的路徑上一條封過一條,煙霧狀的消毒粉像噴農藥一樣漲滿了整條走廊。排場真大,害我不禁有點緊張起來。

理所當然,那些穿白色隔離衣的傢伙來自軍方。

但沒太大差別,只是裝模作樣的人換了一批。

我被扔進軍用救護車後,立刻被透明塑膠簾給包圍住,緊急送往軍事基地。

軍事基地對待我之不友善,如同對待外星人。

不想寫得太流水帳,總之軍方毫不理會我的冷嘲熱諷,重新對我做了很多檢查,還用針筒從我身體裡抽出一些黑色的液體跟刮了一些碎片,大概是要搞實驗。過程中有很多儀器我根本看都沒看過,想必是奇怪的尖端科技。

檢查告一段落,我被“安排”住進一間四周都是強化玻璃的大房間。

房間裡除了一亞白開水跟一隻空寶特瓶外,什麼都沒有。

但房間外面可就多采多姿了,十幾個荷槍實彈的陸戰隊對著我站崗,幾個醫生模樣的人拿著一堆報表手舞足蹈,還有一個將軍模樣的人不斷皺著眉頭說話。

到了這種地步,我想不是機器失誤還是醫生發瘋可以說得通了。

我自己摸著胸口,的確沒有感覺到心跳,將手指放在鼻子下,也沒有呼吸。

我開始發慌,對著玻璃拳打腳踢鬼吼鬼叫:“檢查結果呢!我有權利知道我身體的檢查結果!美國是講法律講人權的地方!我要聽報告!”

過了很久才有一個醫生在陸戰隊的戒護下,走進玻璃屋跟我對談。

他們想從我背上那把刀說起。

但對於那把刀,我已經解釋了幾十遍。

“你是說,殺害你的人疑似一個流浪漢?”

“是,當時我在酒吧裡喝醉了,記得不是那麼清楚。”

“你還記得流浪漢長什麼樣子嗎?”

“我沒印象。不過只要我再看見他,應該可以指認出他吧。”

“你被殺了這一刀後,還自己走回家去睡覺?”

“想必我醉得太厲害。”

“可這一刀不是淺淺的傷口,它直接損破了你的心臟。”醫生用剛剛從冰箱裡拿出來的語氣說:“布拉克先生,你不可能是走回家才死的,你是當場暴斃。”

“死?”我兩眼無神。

“你沒有心跳,沒有呼吸,腦細胞也因為缺氧徹底壞死了,淋巴系統跟血液循環系統都沒有流動,瞳孔對光線也沒有反應,不管死亡在各個國家的法律裡屬於哪一種定義,布拉克先生,你都完全符合。”

“那我是活僵屍嗎?”

“不確定,因為我們從未發現過所謂的活僵屍。”

“那我是體質突變嗎?”

“醫學上沒這種名詞,至少我們還沒發明出來。”

“我遭到了感染嗎?”

“這是我們正在懷疑的事,未來幾個小時都會持續觀察你的狀況。”

“能否簡潔扼要地說明一下……我究竟是怎麼回事?”

醫生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很多疑點,但有件事是千真萬確的。”

“?”

“你是個死人。”

我勃然大怒,整個人撲了上去!

突然我聽見一聲轟然巨響,那巨響在我的腦袋後方炸開,扯動了我的頸子。

我呆呆地看著醫生後面的陸戰隊隊員。

那個戴面罩的陸戰隊眼神散亂,喃喃自語:“對不起!我……我平常打電視遊戲機……我……我一時反應太快!我只是盡了保護醫官的責任啊!”

那步槍槍口還對著我,冒著淡淡的白煙。

我不由自主摸著我的雙眉之間,上面多了一個小小的圓孔。

再反手一撈,我的後腦勺整個碎開,亂七八糟地流出一大堆東西。

“不要緊,殺了布拉克先生的不是你,是那個流浪漢。”

醫生慢慢站了起來,用很遺憾的眼神穿透我的身體。

我的額頭冒著煙。

但我沒有幽默感噗哧一聲笑出來。

他們離開,依舊留下我一個人。

這下我什麼都清楚,也什麼都搞糊塗了。

除了每隔一個小時就會有人穿隔離衣進來抽我的血、量我的體溫、叫我吐舌頭翻眼珠給他們拍照。空盪蕩的玻璃屋內外,無人真正理會過我。

摸著破了一個大洞的後腦勺,我有很多時間回憶自己的人生。

後來事實也證明如此。

我是個演員。

沒名氣,連二線演員都談不上,參與過許多排不上院線的錄影帶電影的演出,演的都是一些不可能讓任何人產生印象的小角色。

例如被連續殺人魔宰掉的第二個犧牲者。只有兩個鏡頭的電梯服務生。幫黑社會老大提皮箱的小弟。在賭桌上發脾的荷官。圍毆男主角的四個打手之一。

雖然沒有名氣更毫無地位,但我完全不計較演出的角色。

我的身手不錯,有時還會擔任任務簡單的特技演員。很多導演都樂於找我軋一角,幾年下來也攢了點錢,但主要還是靠著三年前刮中了一次樂透彩三獎的獎金維生,付清了一間位於紐約曼哈頓的小公寓貸款。

我有兩個維持穩定性關係的女友,一個沒住在一起的老婆,一個偶爾還一起睡的前妻,一條走失多年的沙皮狗。

我平時有練拳健身的習慣,維持隨時可以擔綱男主角的身材,雖然我壓根不認為自己會有那麼一天,但人沒有夢想對自己交代不過去。比起大多數超過四十歲的中年男子,有練拳習慣的我體力算是出類拔萃,性能力更是超強!!由於我的工作有點特殊,我這方面的機會不少,這也是我當初選擇踏入這一行的原因之一。

偶爾我會在威利開的酒吧裡看球賽,賭場球,順便看看有沒有搞頭。

酒吧裡的常客都認識我,即使不認識也看熟了臉。在酒吧,大家偶爾一口不合打個架也沒什麼大不了,有時候我們還會彼此介紹幾個比較好上的貨色,算是個好地方。

那晚洋基隊奇跡似連七勝擠進季後賽,整個酒吧裡的人喝醉了。

我醉到抱不動一個醉倒在沙發上的金髮美女,只好草草拖著她在廁所裡完事。

拉上拉鏈後,我獨自打著酒嗝回家。

事情呢,就是在那條我走了上萬次的小巷子裡發生的。

巷子很暗,總有幾個流浪漢在裡面鬼鬼祟祟,我從不以為意,畢竟他們都是一些連動手行搶都覺得很累、才會墮落至此的懶惰蟲。

該死的例外像隕石一樣擊中那條暗巷。

不知道是哪個流浪漢中了邪,竟然勤奮地趁我摔倒在垃圾桶旁邊的時候動手動腳,想從我的身上摸出錢來。

我大概是揮了幾拳,還是沒有?我記不清楚了。

那把刀一定就是在那個時候插在我的背上。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我的大床上,被我踢到床下的鬧鐘顯示下午一點。

對於我是如何從遇襲的暗巷走到五分鐘腳程外的公寓、再搭電梯上到七樓、從十一把鑰匙中拿出對的那把插進鎖孔開門,完全沒有一點印象。

床上並沒有很多血,我也不感覺痛,對暗巷遇襲那件事可說一時沒想起來。

雖然不累也不倦,但我還是想如往常洗個熱水澡,外套一脫,發現脫不下來。莫名其妙走到鏡子前一看,才發現一把狗娘養的刀穿過外套,插進了我的背。

“見鬼了。”

我對著鏡子嗤之以鼻,還有閒情逸致拿手機自拍了一張。

此後的事你便很清楚,我卻很糊塗。

我是死了。

即使一個小時前我“還算活著”,現在我的腦袋正中了一槍,肯定也死了。

我究竟被搞了什麼,怎麼死到這程度還活著,而且意識他媽的無比清醒呢!

我看了很多電影,也演了很多你沒看過的爛電影。但我想我們一定同時想到了“惡靈古堡”、“28天毀滅倒數”、“活人生吃”、“芝加哥打鬼”、“活死人之夜”、“活屍禁區”、“生人迴避”、“活屍日記”這些僵屍橫行的片子。加上只發行影碟不上戲院的C級片就更多了。

在那些片子裡,一大堆行動遲緩的僵屍在大街小巷裡走來走去,口中不時發出沒有意義的喃喃聲。遇到人就咬,看見會動的東西就想吃,被打爛腦袋才會“死掉”。

我現在意識清晰,但可不保證幾個小時、甚至幾分鐘後我還會如此。畢竟我的腦袋有一半都摔在地上涂得亂七八糟,要說我還有腦,實在說不過去。

過不久,我可能也會變成其中之一。像蛆蛆一樣意義不明地活著。

想到這裡,那些軍人把我囚禁在這裡似乎合情合理。

按照電影邏輯,我很快就會發狂咬住一個倒霉的路人,將他咬成下一個僵屍。變成僵屍的他也會咬住一個倒霉的便利商店店員,或許還一口氣咬了兩個。大家咬來咬去,不亦樂平。

或許不只是被咬,光是被血噴到的人也會發病。

如果演變成空氣傳染就更糟糕不過。

若是空氣傳染,要下了二十八天,整個曼哈頓都會變成僵屍之城。

“要是有很多人陪著我一起變成僵屍,也不錯。”

人類最大的特色,就是別人幸運就想分一杯羹,自己倒霉就想拖所有人下水。

此時此刻,那些軍醫一定夥同一批科學家,窩在實驗室裡分析我的血液跟唾液,還有那一把插在我背上的刀上到底有什麼細菌。

對,一定是那把刀有問題。

沒可能是我自己無端端變成僵屍,那些專家可得將刀子上的細菌還是病毒好好調查清楚才行。雖然我心知肚明,即使研究結果出來了,真相大白了,我也沒辦法回到一個真正的活人狀態。

……一切都怪把我腦袋轟爛的那一槍。

這間除了一亞水、一隻寶特瓶外什麼都沒有的玻璃屋,就連最極端的自閉症都會待到發瘋。時間越來越難消磨,我越來越無聊,連自暴自棄都沒個方法。

我想乾脆躺在地板上睡覺,暫時什麼也不用想,最簡單。

但闔上眼,一點睡意也沒有。好像我的身體不再需要睡眠似的。

理性上我覺得我該補充水分了,於是我喝了半壺水。

但其實我一點也不渴,也感覺不到水的滋味。

喝水後,我的肚子鼓起來一點點,過了很久卻沒有尿意。

我也不餓。

完全沒有食慾,也沒有血糖降低的暈眩感。

為了找事做,我只有不停地胡思亂想。但效果有限。

再這樣無聊下去,我就得被迫面對……害怕。

趁著一次他們進來抽我血的機會,我趕緊抱怨。

“喂,拿本書……小說還是雜誌的,給我打發打發時間吧。”我懇切地說。

“這種事我沒辦法做決定。”負責抽血采樣的醫生小聲地說。

“那就麻煩你向上面通報一下,別讓我只是窮無聊,看本書又不會怎樣。”我熱切地看著他,絕不放棄:“如果你們怕我摸過的東西會感染病毒,大不了我一看過,你們立刻就燒掉不就行了?”

“我試試看。”

或許他們也想看看一個活僵屍是不是有腦力看書,過一陣子,他們送了幾本連小學生也不屑看的圖畫書給我,還有一本單字習作簿。這簡直就是污辱死者。

但無聊透頂的我還是忍不住地翻了它們好幾次。

不過真正瞧不起人的還在後頭。

“咬他。”

“我為什麼要咬他?”

五個陸戰隊員將一個穿著囚衣的老人扔在地上,老人驚恐地看著我。

兩支槍對著他,三支槍卻對著我。

“別裝傻了,你我都看過電影,我們要試試你的能耐。”軍醫雙手叉腰。

“你在污辱我嗎!”我咆哮。

“沒這樣的事,我們軍方本著保護老百姓的責任,得對你做各式各樣的實驗。布拉克先生,你想看一些大人看的書,就得好好配合我們。”

“我有人權!”

“活人才有人權,布拉克先生,你現在只是一具恰巧會說話的屍體。”

“……”我無話可說。

穿著囚衣的老人大叫不要、乾脆斃我了吧這樣的話,但其實連我自己都想知道,被我咬了到底會不會變成僵屍?

眼前這老囚犯不知道是何方混混,但會被抓來這裡讓我咬,想必也是個被咬成僵屍也罪有應得的壞蛋吧?

於是我裝作無可奈何,勉為其難地抓住老囚犯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大力點。”軍醫皺眉。

“少命令我!”我斜眼瞪了他一眼。

“痛死我了!快點拿開!”老囚犯慘叫。

“至少咬出血來,別忘了抹一點口水在上面啊。”軍醫不厭其煩地騷擾我。

“……”咬著手臂,我用舌頭來回在傷口上抹了兩下。

我永遠不知道那個老囚犯的下場。不過應該與我無關吧。

在這之後,我得到了一本《湯姆歷險記》。

這個軍事基地的軍醫很多,但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不懂得尊重死人。

這次陸戰隊的五支槍全都對著我。

我的面前擺了一盤生牛肉、一隻裝在玻璃盒子裡的活老鼠、一盤義大利面。

“你覺得,我有可能吃老鼠嗎?”我冷笑。

“這三種食物,哪一種最能引起你的食慾?”軍醫無動於衷。

“也許我死了,但我可沒瘋。”我將看了兩遍的《湯姆歷險記》扔在地上。

“如果你好好配合,或許我們會換新的一本書給你。”

“不,從現在開始由我主導。”

“布拉克先生,你這麼不配合,我們很難辦事。”這個軍醫也沒有露出為難的表情,連假裝都懶得假裝,說:“不配合我做事,最後吃虧的還是你自己。”

“省省吧。”我蹺起腿。

“……”

“除了不給我小說看,我倒很好奇你們能威脅我什麼?”我豎起中指,用曾經飾演過黑幫份子的演技回嗆:“開槍打我,我不會死。對我用刑,我不會痛。不給我東西吃,我又不餓。如果你們可以找到一個方法讓我永遠安息,也許我還會感謝你們!”

接著又僵持了幾分鐘;陸戰隊的步槍使勁頂著我的太陽穴,我都冷眼以對。

就這樣,軍醫只有無可奈何離開的份。

我躺在地板上,又試著睡了一下。

不冷,不硬,可還是睡不著。

我想我失去了很多感覺。

不過對艾琳與我溫存的滋味,還記憶猶新。

艾琳是我的女友。兩個女友之一。

十七個月前我們相識在片場,她擔任場記,是個新手。

我飾演一個販賣毒品的黑幫混混,總共只有三場零零碎碎的戲,所以我有很多時間跟艾琳抬槓。

艾琳是個不聰明但很細心的女人,笑的時候左邊有一個不完整的酒窩,看起來很性感。出了片場我們就上床,還假情假意交換了聯絡方式,事後誰也沒打過誰的電話。

再一次見到艾琳已是半年後,還是在片場。

這次天雷勾動地火一發不可收拾,還沒出片場,我們就偷用湯姆克魯斯的保母車翻雲覆雨一番。完事後,一頭亂發的艾琳說想跟我永遠搞在一起,我說我有一個女友、一個老婆,跟一個偶爾會上床的前妻,她說不介意,因為愛情不談如何跟其他人分享,只要我們在一起的時間都能獨占彼此就行了。

艾琳太上道了。

比起一直吃我老婆跟前妻的醋的另一個女友,辛琳娜,要懂事多了。

辛琳娜思想陳腐,老是要我跟我老婆離婚,但她不明白所謂的我的老婆,不過就是有婚姻契約的炮友,而且有了這種契約的炮友關係通常都不會好。至於前妻,就是拿了我一筆錢就同意讓我擁有豐富性關係的另一個炮友。

我的床上生活多采多姿,正多虧了愛情同樣多采多姿,辛琳娜如果再想不透這一點,恐怕我們也無法繼續維持關係下去。

我躺在地上,想著我生命裡的這四個女人。

一個想過一個,還是艾琳最惹人憐愛。

如果我能夠離開這裡,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艾琳,約她到我住的公寓裡狠狠做一場愛奇#書*網收集整理,然後再一邊喝酒一邊跟她笑談發生在我身上的事。

我可以想像半裸的艾琳坐在床邊,一邊喝著紅酒一邊大笑:“賽門,至少你可以要到每一部僵屍片的演出機會了!”

我會撲向她,大笑:“跟僵屍來一場吧!”

許多人對自己的人生頗有定見,規劃下一步跟下下一步該怎麼走是很多人的習慣。但肯定沒有人計晝在人生的某個階段變成一個活僵屍,畢竟當僵屍未免也太沒有前途。

這顯然也不是我要的人生。

現在,我人生的剩餘價值,註定要在這個軍事基地裡接受永無止盡的實驗,躺在砧板上被解剖、被研究我體內的器官是如何運作,軍方一定很想知道我死不掉的秘密,再用這個秘密複製出一支所向無敵的僵屍陸戰隊!!電影都是這麼演的,全世界都知道美國軍方就是這麼白痴地運作。

時間變得空洞。

也許過了四天,還是五天,我躺在地上滾來滾去,走來走去,做點其實我根本不需要的運動。折騰我的還是窮極無聊,不曉得做什麼打發時間,無聊就反覆讀著《湯姆歷險記》,最後我甚至開始朗誦它,自己製造一點聲音。

我將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想得很透徹。

比起僵屍片,我想到了一部更貼切現況的好萊塢電影“捉神弄鬼”,由我見過兩次面的布魯斯威利、見過一次面的歌蒂韓、沒見過面的梅莉史翠普合演。

很多人都看過這部電影,重點是,裡面兩個大美女在飲用了長生不死藥之後,身體不管被獵槍轟爛、還是腦袋被鏟子砸歪,通通都不會死——只會僵硬腐敗。

我現在的處境,跟電影裡形容的“死不了、卻也無法好好活下去”的黑色幽默如出一轍。但這種黑色幽默落在自己身上,可就一點也不好笑。

“賽門布拉克啊,你別想逃離這些軍人了,光靠一個僵屍是不夠的,你得鼓起勇氣多咬幾個才行啊。”我自己對著自己說話。

絕望這種感覺,竟沒有隨著饑餓與口渴遠離我的身體。

在我被從醫院帶定的第七天,玻璃屋一口氣涌進了五個軍醫。

這次他們連衛生口罩都懶得戴,大剌剌地坐在我對面,一個陸戰隊也沒跟著。

“你還是不想吃東西嗎?”

為首的軍醫看了一下我的肚子:“這幾天你就只喝了半壺水,卻一直沒有排泄出來。”眼睛又瞥向地上那隻空無一物的寶特瓶。

“一滴也沒。”有人可以交談,我打起精神。

“比起單純的死而復生,許多細節更令人想不透。你理當沒有視力,卻看得見。聽覺神經也死了,你卻聽得見。料想你的嗅覺也沒喪失。”為首的軍醫將一疊厚厚的影印報告放在我面前,示意我可以自由翻閱。

“不,我聞不到任何味道。”

“是嗎?這真是令人費解。”

我接過,隨意翻翻看看起來:“我的大腦被你們轟掉半顆,卻還可以看完一整本的《湯姆歷險記》,看來這件事也教你們很費解。”

報告裡充滿很多我看不懂的數據,但有用的結論都以紅筆反覆圈畫起來。

“的確。你的腦波根本沒有一點振幅,卻可以產生思想,我想就算把你整個腦袋都挖掉,按照這件事的發展邏輯,你十之八九還是會說話。”軍醫坦承不諱。

大有可能,但我可不想當個沒腦的僵屍。

“我的血液裡沒有未知的病毒?”我注意到一行用紅筆圈起來的字。

“沒有,只是輕微程度的腐敗。”軍醫繼續說:“布拉克先生,你的皮膚由於缺乏血液循環顯得有些蒼白,除此之外你的血液沒有特殊之處,一周來持續保持在剛剛死掉約半小時的狀態。這個部分也很奇怪!你的身體每一寸地方都缺乏活的細胞,但是卻沒有按照自然法則腐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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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時間在你的身體裡失去了作用。”

“這種現象會持續多久?”

“沒個準,在你之前沒有類似的案例。”

“完全沒人跟我一樣嗎?我是指,在我被抓進來之後沒有別的案例通報嗎?”

“就只有你。”

這真是離譜了,難道這不是傳染病還是大規模的詛咒嗎?

我深呼吸,雖然沒有真的深呼吸。

“有一天我會突然死掉嗎?我是說,像一般死人一樣的那種死掉。”

“我們沒有準備這種官方答案給你。”醫生表情漠然。

“也是,即使你們說了我也不打算采信。”

這個問題其實我有想過。

既然我會莫名其妙“死而不死”,在某個時間點我會恍恍惚惚地正確死掉,也不足為奇。問題是,我對死亡的恐懼並沒有因為“我已經死了”而停止,可能的話我想盡量延長保持意識的時間。

我繼續翻著厚厚的資料。

真不愧是軍事基地等級的醫院,鉅細靡遺地對我做了完整的診斷,密密麻麻陳述了種種實驗數據帶來的結論,卻沒有解答任何一個問題。

“布拉克先生,等一下我們要對你的腦部進行免費的整修,最低程度可以維持你後腦勺的美觀,讓你在離開軍事基地後不會在第一時間內驚嚇路人,不過這個整修不提供保固,往後你得自己好好照料。”

帶頭的軍醫話一說完,另外四個醫生圍著我,立刻對我的後腦動起手來。

“離開軍事基地?”我愣住,脫口而出:“你們要放我走?”

“我們非常想對你做更多的實驗,例如把你的手鋸掉再接回去,看看手是不是還會動之類的——我猜你自己也對這個問題感到興趣。可惜事情已經曝光,從你一進來這裡,媒體就一直追問你的事情,我們軍方承受了很龐大的壓力。如果再不讓你出去,讓大家看看你死得好好的,據說你的經紀人要控告我們軍方綁架。”

帥啊!

這個世界上已沒有一種力量可以壓製得了媒體,我早該猜想到的!

“你們不怕我出去以後,爆你們虐待我的料?”我的頭有些顛晃。

他們粗魯地在我的頭上使用小型電鋸跟手術刀,切來割去的,還激射出火花。

“如果市立醫院出現一個活死人,我們軍方卻一點處理也沒有,爆出來才會被全民炮轟吧。”軍醫像是不關己事地說:“再說,大家都希望政府至少可以做到檢查這種情況是否跟傳染病有關,不是嗎?”

“有點道理,不過我們走著瞧吧。”

我嘴上不肯認輸,強硬地說:“你們對著我的腦袋近距離開槍這件事,遲早我的律師會寄信給你們,等一會兒別忘了給我你們這裡的地址。”

“也是,我們已經軍法處置那個開槍的孩子關禁閉十二天。”

“關禁閉十二天?槍殺良好市民的處分,竟然只是!!”

“他犯的罪行,是非故意毀損他人屍體。”

“……”

我幹笑了幾聲,但軍醫沒有笑。

那個白痴的後腦勺修建手術只簡單進行了一個多小時就搞定,還動用到焊槍。

我對著鏡子一看,真不愧是軍事基地,連假發的顏色都預先設想好了,就算仔細觀察也不一定看得出來我的後腦勺曾經開了一個大洞,

至於子彈鑽開了我眉心的那個黑色小孔,他們也用一塊肉色塑膠幫我補好,不過我還是抓了一下瀏海掩蓋。出去後我得找個膽量夠的整形醫生。

“如果你突然想起了什麼,請務必告訴我們。”軍醫打開玻璃門。

“記得收看歐普拉的脫口秀吧。”我整理了一下衣領。

“那麼,你可以離開了。”

“就這麼簡單?”

“對我們來說是。對布拉克先生你呢,我想事情才正要開始。”

我沒有揮手,只是豎起中指轉身。

原先我還以為身為一個僵屍,在軍事基地裡受盡種種非人道的實驗合情合理,時間無上限也是合情合理。即使國家秘密焚化我也是合情合理。

但我居然大大方方走出來了。

美國啊美國,你真是一個太了不起的國家。

我到了外面,但並沒有回到正常的世界。

這個世界因我陷入巨大的瘋狂。

迎接我的是來自全世界各地的媒體。

我的瞳孔對光線沒有反應,但我卻能將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媒體的鎂光燈在我面前此起彼落,也想將我拍得清清楚楚。

“布拉克先生!請問這一切都是惡作劇,還是你真的死了!”

“據醫院方面表示,醫生們曾經電擊你十三次,那是真的假的?”

“你可以讓記者摸摸你的胸口,確認心跳停止嗎!”

“布拉克先生,你有辦法在鏡頭前證明你確實已經死去了嗎?”

“請問軍方對你所做的實驗有哪些項目?你知道軍方即將召開記者會嗎?”

“布拉克先生!請你在鏡頭前展示一下你背上的傷口!”

麥克風排山倒海而來,我竭力保持冷靜與微笑。再怎麼說我都是個演員。

該來分一杯羹的也不會少。只見我的經紀人頂著一個大肚子,從一大堆麥克風中擠了出來,對著我大叫:“賽門!什麼都別講!一個字也不要說!我已經安排好你上歐普拉的節目啦!”

我的經紀人很少理會我,問題不是我已經過氣了,而是我根本就沒紅過。

我不怪他,我原本就不是可造之材。他現在急急忙忙想辦法壓榨我,更證明之前的我的確沒有什麼錢途。

“賽門,先上車!”經紀人猛一吹口哨,車子也來了。

在軍方的人墻護衛下,我上了經紀人為我準備好的黑色勞斯萊斯。

一分鐘後,就像電影裡常出現的畫面,我手裡拿著一杯剛剛從車內冰箱裡拿出的香檳,雖然我無法排泄它也無法感覺它,但還是象徵性地啜了一口。

“敬自由。”我說。

經紀人抽著雪茄,咧開鑲著金牙的大嘴:“賽門,軍方正在準備記者會,他們會回答很多問題,等於是幫你做免費的宣傳。你現在最重要的,就是保持神秘性,不是拿錢的訪問就不要說話,你的熱潮才會變成錢潮。”

哈!這個錢鬼一點也不怕我。

“記者全都知道了,是市立醫院向外界透漏的消息嗎?”我想弄明白。

“有個護士用手機錄下你被一群醫生輪流電擊的影像檔,放上YouTube,才能把你從軍方那邊救出來哩。另外很多宗教團體也使了不少力,他們把你當作神跡。”

“神跡?”

“或是神本身。”

不管是上帝還是魔鬼出的手,我一點也沒有感覺。

“歐普拉的訪談預計分成上中下三集,一集一百萬美金,扣掉抽成你可以淨拿兩百一十萬,忘了多恭喜你,由於你已經死了,死人是不用繳稅的!”經紀人看著金光閃閃的勞力士表,說:“總之你好好休息一下,三個小時後我們直接到攝影棚大幹一場,聊聊你的不死遭遇。”

“我不累,也不想睡……應該說我睡也睡不著。”我嘆氣。

接下來的半小時,我簡要地向經紀人說明我死也死不成的狀況。

經紀人裝出很有興趣的模樣,但演技有點拙劣。

“我說賽門,你真是太了不起了,居然可以死成這樣。”經紀人表演大為嘆服的表情,用力拍手:“當初簽下你,真的是走運了。”

“……你真是天生的經紀人。”我只能這麼讚嘆。

節目攝影棚早就準備好了各式各樣的問題,以及因應各式各樣問題而衍生出來的道具。

好一點的有溫度計、心電圖機、聽診器、手電筒之類的。

不大友善的有急救電擊器、兩公尺高的大水箱、電鋸、十三條眼鏡蛇。

除了電鋸,每一樣我都很配合。我雖然死了,但可不想斷手斷腳地生活下去。

我在大水箱裡發呆,輕輕鬆松就在裡面待了二十分鐘,不過我沒有打破任何人的憋氣世界紀錄,因為我早就死了。

玻璃箱裡的十三隻眼鏡蛇一直攻擊我,即使我死了,也感覺不到痛,但還是很不喜歡被蛇咬,所以我幹脆用最快的速度將它們全部都綁在一起,打成七個環環相拙的結。

我這麼“賣命”,節目現場尖叫聲連連,尤其當我承受電擊器直到胸口著火的瞬間,歐普拉第一次錄節目錄到昏倒,我們足足等了她二十分鐘才繼續往下錄。

“收視率一定破紀錄!”經紀人熱烈地擁抱我。

下了節目,我在經紀人的安排下住進了大飯店的總統套房。

住大飯店很好,此刻我在紐約的小公寓樓下,一定塞滿了各種目的的人潮。

我衝了個意義不明的熱水澡,濕淋淋地站在落地鏡前好好看了自己一下。

……這個強制時間靜止的軀殼不知道還要陪我多久。

兩隻手臂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眼鏡蛇咬痕,背上的致命刀傷怵目驚心得像一場鬧劇,我敲了敲腦袋,裡面發出叩叩叩的空心回音。

未來我還可能當眾服下劇毒,或者被人群裡放出的冷槍命中!!如果我是個旁觀者,也一定很想知道這頭活屍可以捱得起多大的攻擊而不死。

“這一定有什麼道理。”我嘆氣,卻連鼻酸都沒有。

此刻終於沒有人打擾,沒有採訪,沒有白痴的人體實驗,沒有越來越剌耳的尖叫聲,只有客廳傳來的電視新聞聲。

“耶穌花了三天才復活,賽門布拉克只花了十八個小時!”電視裡,ABC新聞網的主播兩手一攤說。

“除了神跡,這件事完全沒有合理的解釋。”另一個主播用絲毫不像開玩笑的語氣搭腔:“也許梵蒂岡的神父應該啟程到紐約,看看是否該給布拉克先生一個正式的神跡認證。”

我豈敢跟耶穌相提並論,不過我之所以是現在的樣子,上帝一定脫不了關係。

如果我的人生是一部電影,很肯定遵循著好萊塢模式。

電影“扭轉奇跡”裡,飾演頂尖財務專家的尼可拉斯凱吉在神奇的耶誕節裡突然擁有截然不同的人生,成為小鎮的汽車零件銷售員,還跟原本分手的女友成了家,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生活並不優渥,卻多了以往單身的他所沒有的家庭生活。

為什麼?因為上帝想讓尼可拉斯凱吉重新思考人生的意義。

電影“王牌天神”裡,飾演採訪小鎮新聞的記者金凱瑞,某日借走了上帝無所不能的能力,他可以拉近月亮製造浪漫,可以令隕石墜落小鎮製造大新聞,卻也讓他變得更汲汲營營於事業,反而讓深愛他的女友離他而去。

為什麼?因為上帝想讓金凱瑞重新思考人生的意義,

我呢?

上帝讓我暫時不死,必然是恩典我額外的時間將我還沒有做完的事情做完。

那我應該做完、卻還沒有做完的事情是什麼?

為了避免我突然生出過於悲觀的想法,我決定暫時不去思考這個太嚴肅的問題。此時此刻我滿腦子只想找個真正知道我是誰的人講話,於是立刻打電話給艾琳。

艾琳早就等著我的電話,一秒就通。

“我剛剛看完歐普拉的訪談秀。”艾琳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剛哭過。

“嗯。”我無法像平常一樣嘻皮笑臉。

“賽門,你真的不是在變魔術嗎?”

“……我的確是死透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半分鐘。

“我去找你。”她說。

充滿感激的我說了飯店地址,艾琳立刻掛上電話。

我松了一口氣,然後有股莫名的激動。

在等待艾琳的一個多小時裡,穿著浴袍的經紀人敲了我的門。

“他是誰?”我狐疑地看著經紀人背後的一個華裔胖子。

那個華裔胖子穿著正式西裝,拎著皮箱,眼神謙和地看著我。

經紀人打了個呵欠:“別擔心,他付了錢的,十萬美金買你三十分鐘。”

我還來不及反應,同樣剛洗完澡的經紀人就逕自離開了。

我只好讓胖子進房。

這個出得起私下談話費用的傻子沒有浪費時間自我介紹,一坐下,就迫不及待朝我丟出問題:“布拉克先生,我想知道上帝都跟你說了什麼?”

胖子的英文有點腔調,顯然不是在美國土生土長的。

我聳聳肩:“上帝沒跟我說什麼……至少還沒有跟我說。”

“你死的時候有沒有看到黑色的隧道,一望無際的!!”

“然後黑色的隧道外有光亮嗎?沒有。我沒有書裡描述的瀕死經驗。”

胖子的表情古怪,顯然是半信半疑。

“雖然這麼說很古怪,不過,你能傳授我死而復生的秘訣嗎?”

“我在脫口秀裡不是說了嗎,我什麼都不明白,它發生就是發生了。”

“我可以支付你相當於威爾史密斯片酬的費用。”

“是嗎?”我覺得真好笑。

“再加上一個布萊德彼特的片酬怎樣?”胖子一本正經。

我認真地看著這個似乎是億萬富翁的華裔胖子,傾身向前:“如果我真有辦法傳授其他人不死的秘訣,那麼,這個秘訣的價值肯定不只一個威爾史密斯加一個布萊德彼特。應該是一筆足以買下一個小國的天價吧!”

被識破了,胖子也只有皺著眉同意。

“布拉克先生,你有信仰嗎?”

“上帝。”我在胸前劃十字。

“你的信仰堅定嗎?”

“事到如今,不堅定一點也沒辦法了。”

無法買到我的不死,胖子提出更驚人的要求:“布拉克先生,我想請你擔任我們的神。”

我啞口無言。

“我了解你一時之間無法接受,但聽我慢慢解釋。我說,一個死不了的人所帶起的娛樂潮能支持多久呢?那些人不過是在看你的笑話,你死不了,一直猛上脫口秀,最後只會被當成各種畸形實驗下的小丑。”胖子眼神發亮,語氣卻異常誠懇:“比起娛樂,宗教才是真正長遠的事業。”

“事業?”

“我現在是天主降光明教派的教主,信眾約有六乾多人,規模不算大,但也絕對不小了。”胖子從皮箱裡拿出一本不算厚的教派法典,說:“為了分食傳統基督教的大餅,我們選擇相信上帝,但為了展現氣度,我們也承認阿拉,為了充滿潛力的亞洲市場,在哲理上我們也採納釋迦牟尼的思考與輪迴觀,兼容並蓄是我們天主降光明教派的優點。”

“那不就是亂七八糟了嗎?”

“不,遠遠不是那樣。喏,你有時間一定要看一看,就會理解我在說什麼。”胖子放了一本教派法典跟幾本教派的月刊在我的床上。

後來胖子走後,我還真仔細看了。

這本宗教法典充滿了似是而非、東拼西湊的思想,要不是這個一直想跟我合作的胖子曾經大刺刺地在我面前吹噓他的計劃,單單看這本法典裡的宗教理論,我很可能會大受影響。

能夠編寫出這些教義的人一定是個天才,卻肯定是一個心術不正的天才。

我也就直說了:“……你想用宗教斂財?”

“是。”

當時胖子完全沒有閃躲我的攻擊,我倒是怔了一下。

肯定是訓練有素,胖子慢慢分析說:“用宗教斂財並不代表詐騙,尤其在布拉克先生加盟我們的教派後,最關鍵的差別是,只有我們可以展現真正的神跡,展現死而復生,展現不死永生,其他的宗教卻只能說一些……抽出時間陪孩子就是奇跡就是上帝恩典之類的蠢話。你就像是限量,不,獨家販售的神跡商品。但神跡是上帝的傑作,不是上帝本身,要永續投資就得將神跡提升層次……來到神的位置。”

“……”

“如果你願意當我們教派的神,我保證,我們天主降光明教派絕對可以在三年之內成為世界第四大宗教,與基督教、回教、佛教並駕齊驅。”

雖然我的心跳已經停止,但我承認我還是心動了。

“我很好奇,你要怎麼做?”

“雖然現在告訴你對我毫無益處,不過為了取得你對我的信任,開誠布公就當作是我的誠意……這樣說好了,第一步,我得先在五年前預言五年後的今天,會有一個人死而復生,而死而復生的這個人將從上帝帶來祂的口信,而這個口信就是重要的天主降光明教派的基本數義之一。”

在五年前預言五年後?我聽得一頭霧水。

“你要怎麼無中生有那些你根本沒說過的預言?”我不解。

“幾年前我在中國買下一間快倒閉的印刷廠,就是為了應付類似的重大事件。我可以在市面上大量收購五年前特定月份的舊雜誌,時代、經濟學人、科學人、國家地理頻道……越知名的越好,然後將剛剛印製好的預言特刊裝訂在這些舊雜誌的內頁,做出我在五年前的雜誌裡就曾夾過這樣的預言廣告的假象。最後,我再慢慢將舊雜誌回衝到市場,變成證據。要不了多久,自然就會有人注意到原來舊雜誌上早有這樣的預言,人們會很驚訝預言居然實現了,舞台也完成。接下來——就輪到布拉克先生你登場。”

這種操作時間的唬人技術,還真有點道理。

“不過,真的有人會上當嗎?”我承認有點動搖了。

“放心,我這麼做已經三次了,第一次是預言阪神大地震,第二次是預言卡崔納風災,第三次是預言中國四川大地震。人類是很容易受恐懼控制的,每一次大災難都讓我收穫了上千名忠實的信徒。就這一次來說,就算有媒體質疑也只是小亂流,重點是,只要布拉克先生你願意擔綱演出,所有的懷疑都算不了什麼。”

時間到了。

分秒不差,我的經紀人在外面敲敲我的門,示意胖子該走了。

臨走前,胖子再三交代我務必好好思考他的建議:“我是教主,你是神,我們攜手共創價值數百億美元的宗教市場。”

“……我會仔細想一想的。”

關上門,我坐在沙發上翻著胖子留下的幾本教派月刊跟法典。這肯定是一個邪惡的考驗,只不過,也許我該投靠魔鬼的那一方。

如果上帝遲遲不給我指示,而魔鬼卻準備好了答案給我的話,有何不可呢?

華裔胖子走後一小時,我已快速將那些以圖片為主的天主降光明教派的雜誌翻了一遍。很快我接到飯店保全的確認電話。

“讓她上來。”我的聲音肯定顫抖了。

我的眼睛貼著門上的窺孔,熱切地看著走廊盡頭的電梯。

一分鐘後,“登”地一聲,走廊盡頭的電梯打開,我也立刻將門打開。

穿著性感火辣的艾琳站在門口,她的脣滋潤得閃閃發光。

“賽門。”她的高跟鞋輕輕觸碰著我的腳。

“快進來。”我一把將她抱了起來,一鼓作氣推倒在床上。

就跟以前一樣,我用最熟練的野獸手法將艾琳剝得精光,衣服凌亂地散在床上地上沙發上。

一頭金髮亂了的艾琳抱著我,哆嗦了一下。

“賽門,你的身體有些發冷呢,不要緊嗎?”她的指甲刮著我的背。

“不要緊嗎?哈哈,我已經死了呢。”我用力捏著她渾圓的雙乳,深情地說:“為了再搞你幾次,我可是拼命從地獄重新爬出來了。”

“怎麼不是從天堂逃出來呢?”艾琳捧著我蒼白的臉。

我大笑,她也咯咯笑了起來。

我們熱烈擁吻,用嘴快速復習一遍對方的身體。

死不掉,真好。

這肯定是我該做而未做的幾件事之一。

艾琳很投入親吻我這一具屍體,我親著她這個活人卻越親越著急。

女人終究是女人,艾琳慢慢感覺到了我心中的不安,因為我沒有“稍微硬一點的東西”可以放進她的身體裡。出糗了。

“不要緊的,賽門,也許你只是太累了。”全裸的艾琳躺在我胸口。

“也許吧,我這幾天經歷的事太多太可怕了。”我選擇了自我辯解。

艾琳似笑非笑,幽幽說:“真的沒有聽見心跳呢。”

我苦笑:“真想為你心動一下,只好等下輩子吧。”

我聊起我所發生的事,鉅細靡遺。我甚至讓艾琳敲敲我的腦袋。

艾琳說,警方已經開始對案發地點附近的流浪漢群展開地毯式的調查,務必要找出到底是誰殺了我那一刀,軍方也交出從刀上採集到的指紋,一有可疑對象就要進行比對。她也聽說我的前妻跟我的現任妻子同時在動作,不過好像不是什麼好事。

我對到底是誰殺我的並不感興趣,應該說,就算逮到了又能怎樣,第六感告訴我,那個勤勞行搶的流浪漢也不會曉得他為什麼可以將我殺掉、又沒有殺掉我;對我的前妻跟我的現任妻子到底在做什麼,也提不起勁。

我們聊了很多。我幾乎沒有跟一個女人在床上聊過天,這真是奇妙的經驗。

我的身體感覺不到累,但精神上卻很疲憊。

許久,艾琳翻身而起,露出神秘的笑。

——這個笑,我認得。

“賽門,送你一個禮物。”她隨即低下頭。

我抓著她的頭髮,感動地看著她為我上上下下的畫面。

三分鐘過去了,也許不只三分鐘,有五分鐘吧。

艾琳表情古怪地拾起頭來,抹了抹嘴巴,重新躺回我的胸膛。

難以忍受的尷尬,我幹脆閉上眼睛。

我原以為我在軍事基地裡的玻璃屋度過的寂寥時光,已讓我將所有的事想得很透徹。事實上,那段時間缺乏刺激,我除了乾耗著回憶,真正有用的思考幾乎完全停頓下來。

我一直很用力地迴避最悲觀的想像。

直到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我比想像的還要慘。

那晚艾琳並沒有留下來過夜。

畢竟我們找不到事情可做。

我從窺孔裡,看著艾琳頭也不回地走向長廊盡頭的電梯。

如果這是部電影,到了此時就是我該流淚的鏡頭。

可我連悲憐自己都無能為力。

我收到我的前妻跟現任妻子的聯合律師信。

為了瓜分我的遺產,她們堅持我已經死了,遺產分配要按照當初訂立的遺囑執行,標的物為我的銀行存款、幾張蘋果電腦跟思科公司的股票,以及我好不容易付清房貸的十八坪紐約小公寓。

兩年前我在泰國拍片時,原先講好的特技演員頸椎受傷,為了打好關係,我硬著頭皮臨時擔任麥特戴蒙的特技替身。那個畫面頗有危險性,我要吊鋼絲從十一樓跳到四樓前,一邊在保險合約書上簽名,一邊在保險公司免費附贈的遺囑備忘錄上寫明遺產分配,約定這份遺囑每五年更動一次,不隨著保險合約權利消失而消逝。

遺囑內容簡單扼要,就是將我所有的財產都分給我的前妻跟現任妻子。

“現在就想跟我拿錢?”我將那封律師信扔進飯店的冰箱裡。

這實在是太可笑了,比起那個陸戰隊隊員朝著我大腦開了一槍還要好笑。

我氣急敗壞打電話給住在樓下的經紀人,向他借用了他的專屬律師,請他幫我處理掉那兩個女人可笑的要求。

第二天,律師金先生帶著他的小助理登門來訪。

一開口,律師金先生就很遺憾地告訴我壞消息。根據現行法律的規範,我恐怕連我最喜歡的地毯都無法保住。原因太清楚,就是我符合每一項法律中對死人的定義:心臟死、肺髒死,以及腦死。

“可是我還有意識!”我咆哮:“需要我從A背到Z給你聽嗎!”

“布拉克先生,你在歐普拉的脫口秀裡曾經提到,你不僅腦波停止,在軍事基地裡也遭到一名陸戰隊隊員用步槍射穿你的腦袋,失去了至少半個腦……這樣等同於腦死。”

“天殺的腦死!”

就算我沒有在節目裡自己爆料,如果在法庭上他們掃描我的腦袋,也會立刻就發現我真的少了一半的腦子,一個沒腦的人在技術上很難說服別人他有思考跟判斷的能力。

腦死的我對著沙發拳打腳踢,這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想聽聽真正專業的建議嗎?”律師金先生有事不關己的職業本色。

我瞪著落地窗玻璃反射的律師臉。

“我的建議是,不要理會你過去的財產。”律師金先生直截了當地說:“我問過你的經紀人了,你在過去一個禮拜所接受的商業採訪跟表演秀,為你賺進了九百二十七萬美金,遠遠超過你生前的所得。這筆收入,跟往後陸續進帳的收入,才是布拉克先生你應該全力保護的。”

“保護?”我冷笑:“難道還會被奪走嗎?”

律師金先生不疾不徐地點頭,淡淡說:“的確有這個可能。”

我愣住了。

“對方的律師如果在法學院沒有缺課太多的話,一定會引用現行法條,聲稱如果一個人生前擁有的股票與房地產,在他死後有增值或減值的狀況發生,也該一併記入遺產的行列。”律師金先生推了推眼鏡,說:“簡單說,她們下一步就會奪取你所賺的每一筆錢,這也是她們現在就提起遺囑執行的目的。”

我氣炸了:“他媽的,這完全不合理!”

“為了避免最壞的狀況發生,你所賺到的每一分錢都暫時放在經紀人的帳戶,不要存到你的私人戶頭。接下來,再由你的經紀人幫你進一步成立基金會或特殊信託管理你的收入,否則有被那兩個女人全部吸乾的危險。”

“王八蛋!我一定要殺了那兩個女人!”

律師金先生罕見地微笑。

“如果那兩個女人堅持指稱死人沒有管理財產的行為能力,至少在法律上沒有能力的話,你倒是可以嘗試直接殺了她們解決問題,因為一個人在法律上已經死亡,就是最好的不在場證明,或是無犯罪能力的證明。”律師金先生說著相當吊詭的邏輯:“就算你還是被認定一級謀殺罪名成立,遭判處死刑的話,你在毒氣室裡看完當天報紙的運動專欄,就可以換件衣服出來了。”

“……”

我試著笑,但沒有很成功。

律師金先生聳聳肩繼續說道:“布拉克先生,如果獲得你同意,就現在的狀況我會跟對方的律師,既然你們承認賽門布拉克先生已經死去,你們就只能繼承他還活著時候所賺取的財產。其餘的想都別想。”

“就交給你去辦。”我果斷地說。

他的助理拿出一份早就打好了的委託書,顯然金先生對說服我早胸有成竹。

這樣也好,我在上頭迅速簽了名。

“現在不管在任何一個國家,保護死人的法律並沒有……並沒有很完善,不過這也是因為沒有前例發生,也許我們接下來所展開的法律對抗,比如打個憲法官司,情節之豐富也足夠拍成一部電影。”律師金先生起身,同我握手:“布拉克先生,我會盡一切努力讓這部電影的結局屬於我們。”

“萬事拜託。”

我送走律師金先生後,內心煩悶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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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級版主勳章

狀態︰ 離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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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31 02:09:47 |只看該作者
打開酒櫃我拿出一瓶高級紅酒,憎恨地看了它幾眼,又憤怒地放了回去。我對任何食物都沒有能力感覺與消化,吃喝進去只會讓肚子白白鼓起來,我得貼著墻倒立、搖晃一個多小時才能讓那些東西逆流出我的身體。

是很慘,但我畢竟有錢。

如果沒有錢,死亡這件事就會變得更棘手,我可不想窮到下個世紀。

更沮喪地說,我已經沒有辦法勃起了,褲子裡的東西比蒟蒻還軟,生存的尊嚴也就可有可無。東扣西扣,扞衛我的錢就成為現在最重要、也是唯一重要的事。

“賽門!”

經紀人突然在門外大叫,連續按門鈴的速度就像手指抽筋。

我開門,迎面而來就是一個熊抱。

經紀人在我耳邊哈哈大笑:“賽門!我們要開拍你的傳記電影啦!光是昨天跟今天我就接到了米高梅、環球、迪士尼、華納四間電影公司的電話,問題是……我們該選哪一家合作呢!”

“選給錢最多的那個。”我想都不想。

“一點也沒錯!”經紀人大樂,高舉雙手。

我們用力擊掌。

連電影改編都上門了,權利金一定非常豐厚,律師金先生得快馬加鞭才行。

我上了時代雜誌的封面,當選了無數雜誌舉辦的年度風雲人物。

標題包羅萬象,諸如:

“賽門,拒絕再死一次的男人!”

“他的身上藏有永生的密碼。”

“總有一天,這個男人將見證地球的滅亡。”

“全世界最有錢的死人。”

“令全球魔術師集體失業的禍首,賽門!”

我在洋基球場開球,旋即到日本兩國國技館擔任相撲大賽的開幕人。

我在賈斯汀的演唱會上擔任神秘嘉賓,之後錄了一張“靈魂不滅定律”專輯,賣了兩百多萬張,唱片公司聲稱聽原版的才有潔淨靈魂的功效。

回歸本業,我在電影“神鬼傳奇”第五集裡飾演紐約僵屍王!這真是興奮,我終於可以擺脫臨時演員跟C級片演員的身分了。

“上帝被我宰了,我才是真正永生不死的王!”我面目猙獰地高舉彎刀。

“下地獄吧!”布蘭登費雪拿著長槍插進我的胸口,完全不需要特效。

比起跟莫名其妙的天主降光明教派偷偷摸摸聯手,我走的是王道路線。

幾個知名的大教派私下競標,最後由天主教以兩千萬美金得標,於是我在經紀人的陪同下親自到梵蒂岡接受教宗本人的神跡認證,隔天我奪取了全球一百七十七份報紙的頭條。

“賽門,當代最接近耶穌的男人!”這個聳動的新聞標題是我經紀人下的。

“教宗向賽門請教上帝的口信。”這個亂下的標題也不錯,令我印象深刻。

這個星球上,最不缺的就是賺錢的門道。

輝瑞藥廠付了我一筆為數不小的簽約金,獨家取得我每個月抽取十毫克的體液供他們進行研究的權利。目標,當然是製造出人類歷史上每個暴君最想獲得的珍品——不死藥。

算盤人人會打,我可不是打得最精的一個。

消息見報後,輝瑞藥廠一天之內的股價漲幅,就足以壟斷我一百年的體液。

我總算功成名就了,不過艾琳後來一次也沒來找過我。

艾琳的手機號碼還沒換之前,我打了一通電話給她,她沒接便掛斷了。

記得辛琳娜嗎?我提過的另一個女友。

她興衝衝來找過我幾次,都遭我拒見,她在飯店樓下痛哭,我則躲在衣櫃裡嘆氣。我寧願她誤以為我是個削海了就不認人的混帳,也不想她知道我現在是個硬不起來的海參。

除了以前的女人名單,所謂名人的特權,就是有很多不認識但硬要崇拜自己的女人可以任搞。

“求求你跟我做愛,讓我得到永生!”金髮碧眼的美女一絲不掛站在房門口。

“不死人,我想懷你的孩子。”知名的模特兒在電梯裡吸吮我的手指。

“我得了癌症,醫生說我撐不過半年,你可以射在我體內救救我嗎!”臉色蒼白的女病人拍打著我的跑車車窗。

“布拉克先生,你忘了嗎!我是你前世的妻子!”歇斯底裡的女明星當眾對我拉拉扯扯。

每一次,我總是神秘地笑說:“不好意思,今晚我已經有人預訂了。”

一轉身,我幾乎要發狂。

沒有任何事,比拒絕那麼多場不需負責任的一夜情還要讓男人崩潰。

不是所有的事都衰到谷底,律師金先生那邊頗有進展。

輿論一面倒站在我這邊。

許多需要我、卻又自以為是的媒體對我一直撈錢的行為,終於提出了猛烈的批判,但更不屑我的前妻跟我的妻子宣稱她們擁有支配我所有收入的權利,電視台將她們說成連死人也不放過的冷血動物。

順勢而為,幾個專家跟媒體合演了幾場精采的法庭戲,結論就是我大大方方放棄了生前一切,而後來所得一律歸我自己創立的基金會擁有,而這個基金會專門研究關於我的一切,拍點我的紀錄片等等。

雖然大家都將我跟上帝扯上關係,但我自己知道,上帝一開始就遺棄了我。

我有很多錢,但能買到的享受比一個中學生還少。

於是我盡其可能在我能享受的範圍內鋪張。

我有七輛隨傳隨到的跑車,誰叫一個禮拜有七天。

我沒有買下任何豪宅,四處受訪便四處下榻五星級飯店,免得記者跟宗教狂熱份子一天到晚堵我。要知道,連跟我說一句話經紀人都要在旁邊計時跳表。

我私下找了最權威的整形醫生,請他幫我的後腦勺重新打理一番。

“布拉克先生,你打算怎麼……怎麼裝修你的後腦勺呢?”

醫生很冷靜地研究我剛剛重新鋸開的後腦。

“我想要一個可以從外面打開的門,一開,就可以看到裡面的樣子。”

“可裡面還有半個腦,要先做一個隔墻把它擋起來嗎?還是挖個乾淨?”

“當然要留起來,但隔墻的材質要透明的,讓那剩下的半個腦被看得一清二楚。”我早就仔細設想好了:“對了,腦子裡要有一盞小燈泡,在我打開後腦勺的蓋子後立刻亮起來……不,隔個五秒再慢慢亮起來,這樣比較有戲劇效果。”

“這樣啊……”醫生思忖著。

“辦不到嗎?”

“當然可以。我建議使用LED燈泡,電源就用超薄型的耐久矽晶電池供應。”

“很好,就這麼辦。”

“背上的傷口呢?要修補嗎?”醫生若無其事地說:“小意思,我可以將傷口完全變不見。”

“那個就不作處理了,你不知道公開展示我背上的致命刀傷,每次都是受訪的一大爆點嗎?補好了我就打烊了。”我開起自己的玩笑。

即使是身經百戰的醫生也不禁莞爾:“所以之後要加入展示大腦的秀嗎?”

我豎起大拇指:“沒錯,這個全新的爆點你可不許事先透漏啊!”

四十八小時後,我擁有了鈦合金的後腦活動門,還有超炫的空腦展示燈。

這只是起步。

我還想要一條可以自動充氣的人工陰莖。

我在醫療網站上仔細研究過了現在的技術,那東西使用時只要打開幫浦裝置,矽膠製的人工陰莖就會自動勃起,幾可亂真。當然我想做多久都可以,百分之百金槍不倒。

醫生點點頭:“你這個要求太容易辦到了,人工陰莖的技術已經非常進步,我現在庫存就有好幾條,各種品牌各種顏色都有,你想現在就挑一條裝上去嗎?”

“我要一條全世界最棒的人工陰莖。”

“行,多大都行。”

“不,不只是那樣,我值得擁有更好的陰莖。”

“喔?”

“我要一條具有高速震動、多角度旋轉,還有自動抽插功能的陰莖。”

“這真是……太難辦到了,你說的可是電動按摩棒啊!”醫生一本正經。

“不,我說的是每個男人的終極夢想。”我握緊拳頭,兩眼睜大:“我不知道還要死多久,一定得要搭配一條夢想等級的陰莖才夠用。”

醫生皺眉,努力地理解我的語言。

“好吧,勉強要辦到的話,就只能做成可拆卸式的狀態,也就是平常裝在你身上的只是一般幫浦式的人工陰莖,等到你想玩點花樣,就在卡榫一扳將它拆下來,換裝上電動按摩棒。”

“哼。”我嗤之以鼻。

“哼?”

“你是說,做到一半,我得從抽屜裡面拿出另一條按摩棒裝在我胯下?”

“從枕頭下拿出來就比較不那麼難為情。”

好吧,我語重心長地強調:“醫生,我打算訂做一條,集合一般勃起與頂級按摩棒功能於一身的人工陰莖,我明白我所說的產品絕無僅有。但,價錢不是問題。”

“我會把你的要求寫下來,交給可以做出這種特殊醫療器材的公司去研發,不過研發的時間可就說不準了。一般來說,估計半年到十個月跑不掉吧。”

半年?十個月?

太久了,在十七歲以前我這輩子沒有嘗試超過四天沒做過愛的。

我在死之前的最後一炮是在威利開的酒吧裡的廁所,跟一個我完全想不起來的女人借用馬桶炒的飯,算一算,距離今天也有五個月又十四天。

破紀錄破成這個樣子我想都沒想過!

給我仔細聽好了。

不管是上帝還是魔鬼,祂們一定認為看見東西很重要,所以我的眼睛奇跡似能見光。

聽見聲音也很重要,所以我幸運地沒有失去聽覺。

思考肯定也很重要,所以我失去半個腦袋還是可以計劃下一個賺錢的行程。

但!

祂們不認為吃飯很重要,所以讓我不會感覺到肚子餓。

祂們不認為喝紅酒很重要,所以讓我不會感覺渴。

最後祂們保留了性慾給我,卻疏忽給我一條堪用的陰莖!

五個月又十四天,我不想再過一次五個月又十四天無性的草履蟲生活!

“醫生,我已經死了,身體不會有什麼器官排斥還是細胞排斥方面的問題,這樣研發速度應該不至於太慢吧。”我畢竟看過一堆“急診室的春天”之類的電視劇。

“也許。”醫生兩手攤開,不負責任地聳聳肩:“也許。”

“如果我想要在陰莖裡加入人工蛋白液的噴射功能,應該也不難才對吧?”我想像著那些畫面,意猶未盡地說:“再加上溫度控制,對!溫度控制!它得是一支讓女人瘋狂的冰火棒!”

看著我手舞足蹈,醫生露出千錘百鏈的職業笑容。

“我能說什麼呢?布拉克先生,如果你有那樣的陰莖,就又靠近了神一步。”

我一直沒有提到,關於殺了我的凶手終於找到了這件事。

幾個月前,那個勤勞搶劫的流浪漢一臉無辜地站在鏡頭前,支支吾吾地說,那天晚上他只是想跟我要點酒錢而已,沒想到我自己站不穩,醉倒中“突然撲向他手中的刀子”。

刀一插,我就一動也不動了。

“撲向?用背撲向?”檢察官嚴厲質問流浪漢。

“我也弄不清楚為什麼……總之我也嚇了一大跳。”流浪漢發抖。

這個問題流浪漢無法好好回答,法院理所當然判他強盜殺人罪成立。

不過公設律師辯稱,這個流浪漢並沒有在我倒下後繼續搜刮我身上的財物,而是急急忙忙逃走,顯然一時錯手的成分也有可以采信的空間……去你的。

陪審團決定監禁他十年。

“只是短短十年,表現良好還可以提前出獄?”我一腳踢翻了電視。

“算了賽門。算了。”經紀人點了根雪茄。

“……”我怒火中燒,再補踹了地上的電視兩腳。

“如果你對這個判決提出異議的話,社會大眾會認為你得寸進尺,你又不算真正死去,反而還過得這麼愜意,就別跟那個流浪漢計較那麼多了。”經紀人說的都是對的。

但對得真讓人不舒服。

“計較?”我冷笑。

一想到我那無法動彈、連尿尿也辦不到的陰莖,我就想吊死那個流浪漢。

經紀人當然不知道我的癥結點,自顧自提醒我:“加上你是教宗親自認證過的神跡,你不死,還真沒辦法成為神跡,所以等一下開記者會的時候,你可別說一些覺得你被殺掉以後就整天活在痛苦裡,或類似的抱怨,畢竟成為神跡是一件好事,因為——”

“因為他媽的我證明了神的存在。”我早背熟了。

我得裝作不死這件事百分之百非常快樂,不死才有高度的娛樂價值。

幸好在電視上看到判決的那晚,我要的平反也剛剛好來臨。

“布拉克先生,你要的東西來了。”

整形醫生打來了我渴望的電話,我立刻飆車去醫院的秘密VIP房報到。

五個月,整整五個月!

我幾乎要迫不及待脫下褲子,裝上那條讓我真正靠近神的人工陰莖。

醫生讚嘆不已,展示著一條不勃起時也有十五公分的特製陽具。

“七段勃起變焦,三種彎曲角度,四種自動抽插頻率的設定,旋轉、震動、溫度控制都沒有問題,所有布拉克先生你要的功能一次搞定,還多附贈了爆炸聲的功能。”醫生得意洋洋地用手指彈了彈它,發出啪搭啪搭的聲音。

這個動作真讓我不舒服,尤其……

“爆炸聲?”我傻眼。

“就是在你按下射出的時候,會發出約三十分貝的爆炸聲,來點感動。為了增加這個功能,原本四個月就可以完成的陰莖,又足足增加了一個月的時間。”

為了讓陰莖發出爆炸聲,我竟然多等了一個月?

我怒得說不出話來,這實在是有點超過了。

“有這種時間,乾脆在上面搞一個MP3功能算了!”我竭力克制怒氣。

“答對了!你的陰莖的確內建32GB的容量,可以儲存上萬首歌曲或一大堆機密檔案,在幫浦按鈕旁有個MP3的耳機孔,喏,就在這裡,你隨時想聽音樂,不管是用耳機、還是直接從蜂巢型喇叭播放都沒問題。”醫生又彈了彈啪搭啪搭的陰莖,笑說:“我已經先幫你選了幾張我最喜歡的專輯存在裡面了,試一下,音質還不錯!”

“……”

不厭其煩地,少了一根筋的醫生鉅細靡遺地介紹:“還有這裡,這裡是USB孔,可以跟電腦交換檔案,不過你不需要拔下來,只要電腦的USB線直接插在這邊就可以了。熱插拔嘛!”

“這些功能,讓我很不舒服……”我冷冷道。

我不想問有沒有手機功能,如果真的有我恐怕就要殺人了。

“最後,你的陰莖採用非記憶型鋰電池,可以充十二萬次電,持續不間斷使用的話可以讓你的女人快活三個小時,還不錯吧?快速充電模式的話,二十五分鐘就可以充到八成的電量。”醫生又是彈了彈。

我不想再看他一直彈我的陰莖下去了,果斷地說:“現在就幫我裝上去吧。”

反正麻醉也是白搭,手術全程我都瞪著醫生在我的胯下做事,感覺非常古怪。尤其醫生乾脆鋸掉了我那條等同盲腸的陰莖後,我悶透了。

看著曾經比我那間小公寓還要重要的夥伴,就這樣皺巴巴揮別我的身體、浸泡在福馬林罐子裡,這不是閹割是什麼?

我回想起我曾經擁有的那一條沙皮狗,為了防止它亂上野狗感染性病,我帶它去獸醫那裡去勢。回家後隔一周,它就因為自卑逃走了。

……是我對不起它。

“別想太多。”醫生聚精會神地進行著陽具縫合手術。

我幹脆瞪著天花板。

兩個小時後,我的雙腳終於重新踏上地面。

我重生了。

戴著一條有很多種我不想解釋的功能的人工陰莖,我又回到了男人的身分。

“走一走,看看有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醫生擦著鼻子上的汗。

我大搖大擺地在二十坪大的VIP房走著,有種不可一世的威風。

“好像偏左了點?”

“我故意的,因為我也有點偏左,偏左好。”

“……”我聽了真不舒服。

看了我剛剛走路的動作,醫生幫我做最後的細部調整。

“原本呢,你的新陰莖好是好,但副作用是胯下過度沉重,因為它足足有一點二公斤,不是一般性無能患者承受得起。不過你既然完全沒有觸覺與重量感,那也就無所謂。好了,你再活動一下,看看是不是沒問題。”

說我性無能就算了,但醫生邊說,還是邊用手指彈著我的陰莖。

我真的很難啟齒表達我的感受,於是我用最快的速度將褲子穿好。

“等等布拉克先生,你還沒試試看最要緊的勃起功能!”醫生一愣。

我戴上墨鏡,套上外套:“抱歉啊,我實在不想對著另一個男人勃起。”

“哈哈,也是,也是!”

醫生總算是回過神來,笑著刷下我的信用卡。

我沒有睡覺已經有八個多月了,每天晚上都過得異常無聊。

重獲新生的那一夜,我對著飯店陽台上的落地窗玩了很久很久。

如果我可以哭,我一定會哭,可惜我只能對著黑色的玻璃拼命按鈕。

“就算死,也要死得像個男人啊!”

我大吼大叫,這才明白這句老電影對白是什麼意思。

意想不到的是,天快亮的時候,我還真到飯店樓下的免稅商店買了一副耳機。

有個作家說:“人生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有意義。”

我在裝上超級陰莖後的第二天,還沒開葷,就按照預定的計劃跟經紀人飛到日本,參加一個才剛成立的新摔角聯盟的開幕式。

上次我到日本擔任兩國國技館相撲大賽的開幕嘉賓,招待我們的都是死氣沉沉的老人,到了晚上還叫藝妓在筵席上表演傳統藝術。

我都已經沒辦法吃喝了,還得讓整晚的三味弦糟蹋我,真的很讓人火大。

這次就不一樣了。

“賽門,相撲是相撲,摔角是摔角,這次保證讓你大開眼界!”

頭等艙裡,經紀人用一本色情雜誌蓋住臉睡覺。

我明白。

我懂。

我盯著空姐的屁股:“今天晚上有得瞧了。”

話說為了打響新摔角聯盟的金字招牌,素有“綠巨魔”之稱的美國摔角怪物也來到了日本,奉命在開幕賽裡,對抗號稱日本百年難得一見的摔角天才“鱷魚王”。

兩頭加起來超過四點五公尺的大怪物,將在武道館的擂台上一決勝負,雙方並在律師的見證下用指血簽訂“準引退狀”,輸的人,在接下來的一年裡絕對不準出賽,不比賽就沒收入,形同金錢封印。贏的人呢,就可以抱走當天票房總收入!

簡單說,就是玩真的。

武道館一片漆黑,現場數萬人的吶喊聲卻達到了沸點。

“各位觀眾!!”主持人拿著麥克風,拖長尾音大吼:“不死人,賽門!”

黑暗中一道光飛向我,我哈哈大笑跳上擂台,全場歡聲雷動。

接下來我的表演讓十分鐘後的兩怪格鬥賽相形失色。

“世界上哪有不死人!”綠巨魔面目猙獰地躍出。

按照劇本,我先讓綠巨魔打開了我的腦袋,秀出裡面閃閃發亮的半顆腦袋,全場觀眾驚呼連連,綠巨魔順勢戲劇性地震驚坐在地上,一時之間無法站起。

“就算有不死人,我照殺不誤!”鱷魚王嗤之以鼻,扛著一把武士刀翻上台。

不愧是修練過劍道的男人,面對著我,鱷魚王一刀從我的胸前堪堪刺入,又恰恰好透出我背上的傷口,沒有半點差距,我大感驚訝。

還是按照劇本,我慢慢推倒詫異不已的鱷魚王,再自行將武士刀抽出我的身體,不屑地丟在地上。

接過從天而降的麥克風,全場肅靜。

我酷酷地說:“今天晚上,你們之間得送一個人當我的祭品!”

一瞬間五彩繽紛的火屑落下,流焰四射,我在近乎暴動的吶喊聲中離開擂台。

我從擂台旁的選手隧道瀟灑離開,閃光燈全都打在我的背影上。

幾個看起來就像黑道份子的黑道份子一直擋駕在我身旁,幫我一路隔開想跟我握手的群眾,他們粗魯地吆喝著,或直接將接近我的民眾手擊開。

“太棒了!你的表演還是神乎其技!”經紀人咬著雪茄大樂。

“很值得!每一分錢都花得很值得!”負責仲介這場表演的山田先生,用怪腔調的英文在我耳邊大笑。

接下來的兩頭怪物正式開打,我跟經紀人坐在煙霧繚繞的貴賓包廂裡觀看轉播,陪我們看比賽的都是一些看似牛鬼蛇神般的人物,他們用日語大聲交談,我一句都聽不懂。

稱霸美國摔角界五年的綠巨魔不愧是我們美國的驕傲,在一開始的十分鐘里幾乎以對待小動物的姿態玩弄著日本的鱷魚王,將鱷魚王打得頭破血流,還被翻摔下台五次。

第六次鱷魚王被扔下台後,還昏昏沉沉爬不起來,全場噓聲大起。

“看來雙方實力很懸殊啊。”經紀人看得有點意興闌珊。

“是相當懸殊啊,不過不是你看到的樣子。”山田先生抖弄眉毛。

“喔?難道是打假的?”我微微訝異。

“不,是打真的,只不過沒那麼真。鱷魚王擺明了在讓綠巨魔,要不,只要鱷魚王認真起來,比賽只要一分鐘就結束了。”山田先生抽著煙,很有自信地笑。

讓賽?

“是嗎?”我真看不出來,日本人就是死愛面子。

比賽到了第十五分鐘,綠巨魔一個霸王肘轟得鱷魚王頭破血流,單腳跪下。

綠巨魔不知道贏過頭髮瘋了還是怎樣,競當眾脫下褲子,露出他面貌猙獰的生殖器,朝著頭昏腦脹的鱷魚王頭上淋上熱騰騰的尿汁。

擠在武道館看美日對決的觀眾們,被極端侮辱的這一幕逼到集體咆哮。

“……美國尺寸。”經紀人尷尬地說著冷笑話。

我心想,比起功能,我的更有看頭。

只見滿頭熱尿,一直單腳跪在地上的鱷魚王大吼一聲,突然將臉上的鮮血抹去,站起來,若無其事地轉身面向以為勝券在握的綠巨魔。

像是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全場觀眾頓時沸騰起來,一齊重重踏步、踏步、踏步,節奏迅速從混亂震為協同一致,地板的震動傳到了包廂,好像隨時都會崩塌。

“說好了撐到二十分鐘,怎麼又提早了五分鐘啊?”山田先生咕噥著。

幾個牛鬼蛇神般的人物頓時鼓噪起來,有的臉色鐵青,有的破口大罵。

好像只是隨手一揮,鱷魚王便輕輕鬆松拍掉綠巨魔的攻擊,反手一掌“顏麵粉碎手刀”重重劈在綠巨魔的臉上,似乎那爆破空氣的啪搭聲也傳到了貴賓室。

綠巨魔的頸子往後一折,雙腳隱約一彎。

接下來的畫面全都是殘忍的一面倒。

三澤的猛虎螺旋坐擊91、獸神的流星撲擊、大森的斷崖利斧斷頭台坐擊、橋本的垂直落下式DDT、佐佐木的雪崩式夾頭翻摔、豬木的延髓斬、秋山的龍卷腳、蝶野的高奇式打樁機與閃光霸王腳……

“這簡直是日本摔角必殺技的示範教學嘛!”我看到痛覺仿佛又回到身上。

最後,是一記連北極熊的自尊心都可以輕易粉碎的花道鬥士炸彈摔,將一百四十公斤的綠巨魔從走道高高舉起,像炮彈一樣摔回場內。

幾乎失去意識的綠巨魔被劇烈的疼痛驚醒,但緊接著迎面而來的,是從天而降、重達一百二十公斤的巨大腦袋——跳水式野獸頭鎚!

比賽結束,就算綠巨魔沒有昏倒也不想再睜開眼睛了。

日本凶人幹掉美國王牌,武道館的歡呼聲幾乎要大暴動了。

“鱷魚王不愧是日本土產的真正凶人,好猛,好猛!”經紀人誇讚。

“原來摔角在美國只是被當成比較粗魯的運動,但說到格鬥技,還是得看日本啊。”我故意說出諂媚的話。

一個隨行翻譯立刻將我們的話翻成日語,那些牛鬼蛇神笑笑點頭稱是。

山田先生露出得意的表情,說:“鱷魚王可是在擂台外也真正殺過人的高手。如果不限於摔角招式,鱷魚王還有很多五花八門的必殺技喔!”

“是嗎?最厲害的一招是什麼啊?”我其實沒有那麼好奇。

“當然是……”山田先生說到一半又自己打住。

不回答我,欲言又止的山田先生卻將我的問題翻成日文,逗得那些牛鬼蛇神一起大笑出來。想必鱷魚王私底下拿來殺人的技術頗為招搖,一說出來就知道哪些社會案件跟鱷魚王有關吧。

“不過就算是那一招,恐怕也殺不了布拉克先生吧哈哈哈哈!”山田先生大笑。

大家不解,山田先生隨即將對話翻譯一遍,大家又笑得人仰馬翻。

從頭到尾我只能幹笑。

日本地下經濟的旺盛是世界出名的,只要嗅到一點錢味,黑道都想分一杯羹。

陽剛氣息很重的摔角界,跟黑道的掛勾當然也很深,前面提過日本的摔角天才鱷魚王就是在幫會裡占有一席之地的狠角色,想在擂台上打贏他,得先問過山口組同不同意。

長袖善舞的山田先生也有一腳踏在黑道裡,今晚既然是山田先生負責招待我們,就免不了讓我們見識日本女人的風騷。

當然了,任何人要跟我吃飯都得付錢,日本黑社會也不例外。

盛大的宴會在傳統的和式房裡舉行,長長的桌子旁的榻榻米上盤腿坐了上百名黑道弟兄,每個弟兄都抱了兩個姿色上好的女人,食桌上也躺了七個裸女,裸女的身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生魚片與食料,氣氛當然很熱烈!

經紀人大快朵頤,酒也喝個不停,懷裡的女人一個換過一個。

我吃不了東西,只好忙摸奶,偶爾用筷子亂挾躺在食桌上的裸女乳頭跟私處。

黑道大費周章請我來日本擔任摔角開幕嘉賓,我自然是宴會的焦點,許多兄弟都恭恭敬敬拿著酒杯坐過來向我說話,我一句也聽不懂。

“布拉克先生,我們幾個弟兄想向你輪流敬酒!”山田先生笑著翻譯。

“這可抱歉,我喝不了酒。”我指著肚子,說:“食道跟胃的機能停止了。”

“是這樣的,他們這些兄弟在刀槍下混日子不容易,每天都在生死邊緣打轉,他們都很羡慕布拉克先生你有不死之身,所以想輪流跟你喝同一杯酒,沾沾你從閻羅王那邊來回一遭的好運道!”

跟男人喝同一杯酒夠惡的,我勉為其難點頭:“做做樣子就可以了吧?”

我一同意,在場所有的黑道兄弟都迫不及待擠過來坐我旁邊,在碟子上斟滿清酒,跟我一起共飲。我隨便沾一下嘴,另一個人就大口將碟子裡的清酒喝乾淨,一個接一個。

即使文化不同,我還是能夠理解他們不想橫死的心理,但如果他們知道死也死不了的人其實也不能真正搞女人,不曉得會不會就不羡慕我了。

再晚一點,剛剛在武道館表演大屠殺的鱷魚王也趕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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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級版主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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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31 02:10:05 |只看該作者
剛開完記者會的鱷魚王除下了摔角時戴的鱷魚面具,本人的面貌居然沒有比較好看,一臉凶殘的橫肉,笑起來比不笑的時候還要猙獰。

他一坐下,就像一座不動明王石像,同個幫會裡卻沒什麼人看他幾眼。

山田先生在來的路上向我解釋過,雖然鱷魚王贏是贏了,但他沒有按照組織定下的規矩,過了預定的時間才發動絕地大反攻,害比賽足足少了五分鐘,將來重播的廣告收益不曉得會短少幾個億,讓組織裡的大頭非常生氣。

儘管鱷魚王平日在組織裡有不小分量,隨時都快爆裂的男子氣慨也吸引了很多崇拜者,但現在上頭的人正怒,根本沒有人敢搭理他。自知理虧的鱷魚王也只好一個人大口吃肉,一眨眼他的面前就堆了十幾個空碟子。

我很難不注意到巨大的鱷魚王,他也很難忽視身旁擠了一大堆人的我,四目相接的瞬間,即使遠遠地隔了十幾個人,有點尷尬的鱷魚王向我敬了一杯酒,我也笑笑回敬。

“跟他說,他那一刀使得很精湛。”我向滿臉通紅的山田先生說。

山田先生翻譯了,笑起來特難看的鱷魚王用力點點頭,自己乾了一大碟酒。

日本人很重視待客之道。

以款待我之名,今晚是黑道的群炮夜,由黑道經營的AV拍攝公司鼎力支援。

空氣中充滿了慾念,每個衣衫不整的兄弟都挑了兩、三個漂亮小妞回房開乾,山田先生不停拍著我的肩嚷嚷:“布拉克先生,今天晚上這裡所有的女人都是你的,想挑哪幾個,隨便!我們組織請客!”

既然都這樣說了,我也就不客氣挑了四個不同風味的女人,被我挑中的女人無不欣喜若狂,想必是誤以為被我搞了也會得到神奇的力量。

“四個啊?賽門你可不要太勉強啊!”經紀人醉醺醺地,兩手各抱了一個漂亮女人,據說都是日本知名的AV女優。

“你自己管好你自己吧,別弄得太快,丟了我們美國人的臉啊!”我得意地用力捏了一下身旁女人的屁股。

為了今天晚上的重生,我還在飛機上對著自己的陰莖充電,就怕電不夠。

接下來在房間裡發生的事就不多說了。

總而言之,別小看死人源源不絕的體力,跟我胯下那花樣百出的新朋友。

充滿了報復心態,我一個上過一個,不讓她們有休息的機會,其中一個甚至被我幹到昏死過去。一開始我還很興奮,覺得自己根本就是性神,但兩個小時過去,我發現我滿腔的慾火根本無法隨著這些AV女優的凄厲叫聲宣泄出來。

我徹底喂飽了這四個女人,但我卻越來越想扯開喉嚨大叫。

半夜我走出飯店房間的時候,那四個女人早就失去意識疊成一團。我想會有很長一段時間,那四個女人一想到性交就會陰道發痛。這是我唯一能做的。

這間年代久遠的飯店房間隔音超差,簡直毫無隱私,我在走廊上可以輕易聽見從每一問客房傳來的聲音。黑道組織包下了整間飯店,所以除了啪搭啪搭的打炮聲沒別的聲響。

聽了就煩。

十三樓電梯向下,電梯門開。

我獨自一人在飯店樓下的庭園裡吹風……雖然我感覺不到。

夜色的寂寞與我相當搭襯,這種滋味倒是一刻都沒有離開過我的身體。

原以為裝了一條電動陰莖,我死不了的人生就可以大幅逆轉勝。

現在,好像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我需要女人,上帝不可能不知道。

我是個需要女人的色情混蛋,上帝也不可能不知道。

上個星期,一個著名犧牲奉獻的非洲神父因鼻咽癌末期死了,所有叫得出名字的政客都發表了哀悼,表示上帝終於接他回去。

是嗎?

我將一瓶漂亮的清酒高高扔向遠方。

“上帝為什麼還要讓我這、樣、活、著!為什麼不讓稍微好一點的人死不了,而是要讓我這種性獸得到不死的權利呢?”

不,這顯然不是權利,而是詛咒。

一個沒有準備好任何答案的詛咒。

遠遠聽到酒瓶摔在地上破碎,還有……一個女人偷偷哭泣的聲音。

我注意到,這庭園的另一邊,有個穿著和服的女人正掩面哭泣著。

我躡手躡腳摸了過去,近距離瞧著她哭泣的模樣。

嘖嘖嘖,那女人生得真美,有著日本女人白白淨淨的臉蛋,穿著傳統和服的氣質比起剛剛那些一絲不掛的女人要勝出太多,就好像是一群廉價妓女裡完璧之身的公主。

幾個小時前在宴會上竟沒注意到這個女人,不曉得剛剛被哪個人抓去搞了?

不,還是根本沒有人選她,所以她賺不到錢只好在這裡黯然神傷?

我胡思亂想。

“真漂亮,如果我的陰莖還在就好了。”我摸著胯下。

下一個瞬間,這種念頭讓我更加忿忿不平,我泄恨地一拳捶向胯下。

正當心情惡劣的我想轉身回房的時候,我剛剛受重擊到的胯下突然冒出巨大的搖滾歌聲,那是邦喬飛的“Always”。

我嚇到了:“什麼?”

莫名其妙我的陰莖突然自己啟動,大聲唱歌唱個不停。

如果我還沒死,我一定會用臉紅脖子熱來形容我現在的窘態。我慌慌張張伸手進褲襠調整,一時錯手按到幫浦開關,我的陰莖迅速充氣翹起,並開始旋轉,還發出嗡嗡嗡嗡的震動聲。

那個美女注意到了陰莖奇怪的聲響,停止了哭泣,錯愕地看向我。

噗哧一聲,她笑了出來。

我冷笑。

“整間飯店的女人都是我的……這可是你自找的。”

頂著唱歌又旋轉的陰莖,我大刺剌走了過去,一把抱起來不及掙扎的美女。

她起先奮力掙扎了一下,急切地說了一長串我聽不懂的日文,但最後還是屈服了,垂著還沒乾的淚偎在我懷裡。

我說女人啊,我還不夠了解你們嗎?

電梯開門,向上十三樓。

回到一片狼藉的房間,用腳踢開四個持續昏睡的女人,我將這個氣質出眾的美女放在榻榻米中間。

和服真是非常累贅的發明,我連撕帶扯還是無法將美女的和服給剝光,最後還是靠美女自己含著眼淚動手才成功。

我開始用超載的快樂凌虐這個美女,她一次又一次到了我沒辦法進去的地方。

美女的浪叫聲越來越凄厲,終於吵醒了四個睡死的女人。那四個披頭散髮的女人一看到我又開始幹活,不約而同露出驚訝無比的表情,嚷嚷著我不可能聽懂的話。

“嘿,等一下再輪到你們。”我獰笑。

我一定是露出了很色的表情,那四個女人面面相覷,竟然連滾帶爬地衝出房間,連衣服都不拿,完全就是嚇壞了。

畏懼跟我再做下去的女人走光了,我繼續在詛咒上帝的情緒裡蹂躪著美女。

詛咒上帝累了就換詛咒魔鬼,一連詛咒了五首歌的時間。

美女幾乎要崩潰了,我還不肯罷手。

“別以為你夠了就夠了,我還不夠!不夠!不夠!”

關於詛咒的詞彙快要用光,房間的門毫無預警地被一股怪力撞開。

我嚇了一跳,美女也嚇了一跳。

擋在房間門口的那個大怪物,也嚇了一跳。

“鱷魚王?”我詫異不已。

他衝進來幹嘛?

鱷魚王看著我,又看著被我壓在下面的美女,一臉橫肉都在抽搐。

猛地,鱷魚王發出一聲足以叫醒整間飯店的獸吼。

雖然我已經死了,但還是可以感受到這一聲獸吼的超強魄力。

一個念頭無比雪亮——我錯搞了鱷魚王的女人!

“等等!我可以解釋!”

我抽身而起,高速旋轉又唱歌的陰莖正對著鱷魚王的臉,一時停不下來。

“……”鱷魚王瞪著它。

我死命地敲著它,手忙腳亂要它立刻給我停下。

它卻對著鱷魚王的臉抽插出不倫不類的炮擊聲。

我失神了。

緊接著又是一聲足以把我吹倒的巨吼,鱷魚王朝著我拔足暴衝。

一撞!

我雙腳離開榻榻米,背部瞬間貼上充滿歷史的墻,我在想失去意識都辦不到的情況下,連同破墻,一齊被無與倫比的衝擊力給撞出飯店。

“……”我看著即時煞車的鱷魚王,看著身旁紛飛的石屑墻塊。

在那一個所有事物都強迫靜止的瞬間,在十三層樓的恍惚高空中……

我總算知道了鱷魚王的真正必殺技是什麼。

我由衷期待,下去後再也別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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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悲罪者的命運之逆”

如果有上帝,我豈能容忍我不是那個上帝。所以沒有上帝。
——尼采《查來圖斯特拉如是說》

往事皆可埋葬。

但人不行。

最後他們還是把多年前的案子查了出來,詹姆斯被送回了維吉尼亞州。

這張椅子充滿了罪惡的氣息,他聞得到。

“詹姆斯·多納特,你可知罪?”

行刑官冷漠地看著那名叫詹姆斯的男人。

“……”詹姆斯想點點頭,但全身僵硬,什麼反應也沒有。

他該死,他真的很該死。罪有應得。

四年前一個寒冷的冬天,詹姆斯在維吉尼亞州漫無目的地流浪,一對好心的夫婦收留又餓又冷的他過夜,還給了一張厚厚的毛毯。

詹姆斯回報這對好心人的方式就是到廚房拿了一把刀,走到臥房割斷他們的喉嚨,然後把床頭邊的保險箱撬開。

那不是一場精心策劃的犯罪,現場留下了一大堆指紋跟血腳印,詹姆斯每次一回想起他一邊哭著說抱歉、一邊割開那男人的喉嚨,就覺得自己虛偽得想吐。

他知道自己隨時都可以停下來的,但他沒有。

詹姆斯甚至為了好久都沒發泄出來的性慾,在還在抽搐的男人屍體旁強暴了崩潰的女人,然後再邊哭邊說我沒有選擇地切開了女人的喉嚨。

他是人渣。

人渣是沒有資格擁有好運的。

幾個月前,詹姆斯流浪到紐約,在巷子裡搶劫了一個喝醉酒的路人。

“借點錢。”詹姆斯簡潔扼要地說,還亂裝愛爾蘭腔。

“嗝。”那男人打了一個讓他羡慕不已的酒嗝。

誰沒事想殺人?詹姆斯發誓只是想嚇嚇那男人、弄點酒錢,根本沒有要殺他的意思,但那男人卻用奇怪的姿勢將背迎向詹姆斯手中的刀子。

刀子進去了,男人不再動了。

詹姆斯可以感覺到心臟被刺破時的奇異觸感。

殺人這種事即使做了兩次,還是沒辦法習慣,他嚇壞了,丟下趴在垃圾堆裡的男人拔腿就跑。

等到詹姆斯跑了三條街回過神,才開始後悔為什麼既然殺了人、卻忘了搜搜那男人身上的錢包。那才是他原本的目的不是嗎?沒拿錢就閃人,搞得詹姆斯連買一場暫時忘記殺人的大醉都辦不到。

更可恨的是,詹姆斯甚至忘了將刀子拔出來!

人生就是這樣,那個男人成了神跡,詹姆斯被逮住。

一個案子追一個案子,原本詹姆斯以為竟然可以因為忘了搶錢幸運逃過一死,卻還是被四年前的自己親自送上了死刑台。

算了算了,這樣也好,他自我放棄地這麼想。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但詹姆斯真厭倦了流浪的日子。

在餐廳後面的垃圾桶裡找東西吃,每天在超市外徘徊等待過期的食物給扔出來,在公園樹下靜靜等待陌生人將僅剩最後一口熱狗的麵包留在長椅上。犯酒癮的時候,就像那天晚上一樣找個醉死的倒霉鬼搜刮一下,甚至得搶劫看起來有錢喝醉的其他流浪漢……

若非美國是一個富裕的國家,這種人渣早餓死了。

沒有尊嚴的卑賤人生,早點死去就是早點解脫。

“有人說,自由女神像、口香糖、電椅是美國的三大象徵。詹姆斯先生,你很幸運地躲過了現在已經不流行的電椅,我們現在處死像你這種畜生,用的是毒針。”行刑官冷酷地捏著他的臉。

詹姆斯眼神呆滯地看著他。

真不曉得,領國家薪水的行刑宮幹嘛羞辱一個快死的人?

一旁的牧師也假裝沒看見沒聽見。

是了是了,這不就是詹姆斯人生的寫照嗎?他總是被瞧不起,有記憶以來從沒有人給他真正的重視……除了那晚收留詹姆斯的好心夫婦。

該死,快點把毒針插進我的動脈吧!他心想。

見詹姆斯沒反應,行刑官繼續用非人的語氣說:“流浪漢應該將不少舊報紙當棉被蓋吧?我提醒你,在二??六年的時候,佛羅裡達州對一個叫戴安茲的犯人注射毒液,奇#書*網收集整理過程竟然持續了三十四分鐘。二??七年的時候,俄亥俄州對一個叫牛頓的犯人注射毒液,那次竟然花了兩個小時,嘖嘖,那裡的行刑官還前所未有允許牛頓中途上了一次廁所。毒液沒那麼管用,讓那兩個畜生死得很痛苦,媒體跟專家都說是意外,但我知道——這是報應。你會不會成為下一個“意外”……很讓人期待啊。”

詹姆斯的牙齒打顫,渾身發冷。

這個狗娘養的行刑官說完一些自以為正義的話後,行刑的過程才開始錄影。

牧師帶著詹姆斯讀聖經,假惺惺為他祈福。一本正經的行刑官宣讀著他的罪行及引用的法律條例時,其餘獄卒就將他雙手雙腳固定在椅子上,牢牢地綁緊,一股將死的窒息感籠罩著他。

“現在時間上午十點二十分,犯人詹姆斯·多納待,犯下一級謀殺罪,判處死刑確定——現在開始行刑。”行刑官宣布。

詹姆斯茫然地看著獄卒將針筒野蠻地刺進他的手臂,涼涼的透明液體流進靜脈。毒液一共有三管,依序流進他的體內。

後來詹姆斯才知道是麻醉用的流噴妥鈉、神經阻斷劑與肌肉麻痺劑泮庫溴銨、停止心跳的氯化鉀,每一種毒藥都能夠單獨處決犯人,搭配起來更是萬無一失。

不到半分鐘,一股寒意從腳底板麻了上來,好像有一百萬隻螞蟻同時咬著詹姆斯的雙腳,沿著他的血管跟骨頭一路往上啃著、鑽著、咬著、吸吮著。

他無法克制恐懼地流淚,不停搓著逐漸遲鈍的手指,不曉得在抵抗什麼……結果不是早就清楚了嗎?!

氣管的肌肉忽地緊繃起來,心臟像被人狠狠捏住,捏住,快要爆裂開來。

一瞬間死亡好近,好近,就在他的身體裡!那麼痛苦!

“原來這就是死亡!”詹姆斯很著急,拼命想呼吸,全身發狂似抽搐。

再怎麼想藉死亡脫離這個不喜歡他的世界,無法呼吸的詹姆斯還是本能地掙扎。

肌肉扭曲,爬滿臉的淚水像鹽酸一樣腐蝕著他的視線,皮膚好像在冒煙。

是誰說死刑裡最人道的是毒針?是誰說的!自己來試試!

真想用頭朝堅硬的任何地方猛撞猛撞,想在地板上像陀螺一樣打滾,想從高樓跳下,想拿槍朝太陽穴連捫三次扳機!!

都好!

都好!

但最後詹姆斯想張開大嘴多吸一口氣!

多吸一口氣再死!

這種極端的痛苦沒有停止,每根血管像充滿了瓦斯,隨時都在點火燃燒。

詹姆斯不想閉上眼睛墮入黑暗,他太害怕了。現在發生的一切與詹姆斯在牢房裡幻想的大相逕庭,他的意識沒有因為毒液變得遲鈍、反而異常清晰,看樣子死亡要詹姆斯徹徹底底感受它,不輕易饒過。

他想大聲求救,他不想死了,他想用所有代價重新當個好人!

一分一秒過去了,肉體持續感受著痛苦的窒息感。

他沒有閉上眼睛,卻什麼也看不到。

黑暗的盡頭會是白光嗎?傳說中接引死者到另一個世界的白色吸力?

詹姆斯在越來越囂張的痛苦中等待著地獄的使者,卻什麼也沒等到。

沒有白光。

也沒有什麼吸力。

“……”詹姆斯呆呆地看著眼前的行刑官。

地獄裡怎麼還有這個傢伙?

“行刑第十五分鐘,犯人心跳停止,瞳孔無光線反應。”

是誰?是誰在說話?

“……”詹姆斯呆呆地扭動脖子,想找出說話的人。

一個醫生模樣的人嚇了一大跳。

“這是怎麼回事?還沒死嗎?”行刑官抱怨。

“心跳的確是……”那個醫生模樣的人拿著聽診器按在詹姆斯胸口。

“是劑量出了問題嗎?真糟糕啊。”行刑官背對著錄影鏡頭微笑。

那表情卻仿佛在說:真好,劑量出了問題,這個人渣果然得死兩次才夠。

醫生模樣的人一邊確認詹姆斯的身體狀況,一邊喃喃自語:“這真是難以理解,明明就沒有心跳了,怎麼會……這完全就不合理。”

一旁的獄卒沒閒著,立刻拿出三管新的毒針,等待命令。

“現在時間,早上十點三十七分,由於犯人詹姆斯·多納特尚未死去,依法繼續執行死刑確定。開始。”行刑官像是在泄欲的神情,這個變態傢伙一定很滿足自己的工作就是合法殺人。

“等等……我……”詹姆斯太害怕了,剛剛的感覺還得再體驗一次嗎?

獄卒將三管新的毒針繼續插進他的手臂,詹姆斯急切哀號:“我要上訴!我要上訴!死刑明明已經執行過了!!你們不能這樣對待我,這一點也不公平!”

行刑官笑笑看著詹姆斯。

詹姆斯越恐懼,行刑官就越得意,但詹姆斯卻孬種地停不下求饒。

“神父,救我!他們這樣對待我並不公平!”他快發狂了。

“……孩子,你得親自向上帝解釋你的罪。”神父手按著聖經。

三管毒針再次流進他的靜脈,侵蝕著他充滿罪惡的肉體。

詹姆斯只是充滿恐懼地大吼大叫,快點停手,或快點結束!

乾叫了幾分鐘,在行刑官跟醫生的錯愕沉默中,他慢慢靜了下來。

這次,詹姆斯一點感覺都沒有。

不麻不痛,也沒有最痛苦的呼吸困難。

沒有黑暗也沒有光,詹姆斯還是好好地坐在死刑房裡。

醫生左手撐開他的眼皮,右手拿著小型手電簡照著他的眼睛。

“……他已經死了。”醫生宣布。

“死了?”行刑官瞪著醫生,瞪著詹姆斯,瞪著空掉了的六管針筒。

“你聽到了我說什麼,這個人,確確實實已經死了。”醫生鄭重地說。

行刑宮瞪著協刑的獄卒:“該不會是毒液過期了吧?檢查一下。”

醫生搖搖頭,緩緩站了起來:“不,毒液即使過期了還是毒液,這個人也的確死了。沒有心跳,瞳孔沒有光線反應,既然這個人已經死了,這裡就沒我的事了。”

詹姆斯呆呆地聽著醫生的宣判,腦袋一片空白。

行刑官走了過來,搶過聽診器確認詹姆斯的心跳,用力拍打他的臉。

行刑官的動作越來越粗魯,表情越來越氣急敗壞。

不知道過了多久,行刑官兩眼無神地轉過頭:“神父?”

神父呆晌地跪了下來,拼命在胸前劃下十字,淚水爬滿了老臉。

沒錯,如你所想,一個不該屬於詹姆斯的神跡錯給了他。

繼被詹姆斯殺死的賽門布拉克之後,詹姆斯成了世界上第二個活死人。

有人說,從一個人的垃圾桶裡都丟了什麼、怎麼丟,可以了解這個人。

但詹姆斯最常乾的事,卻是在別人不要的垃圾裡尋找他需要的東西。

這麼說來,詹姆斯根本就是另一個廚餘回收桶。

現在,不被任何人需要的詹姆斯成了神跡。

……魔鬼知道了,一定很想笑。

在理所當然的軍隊抵達前,典獄長短暫接見了詹姆斯。

“孩子,你是無辜的嗎?”典獄長摸著白掉了的鬍鬚。

詹姆斯再怎麼無恥,也不可能否認自己犯下的罪,只是一直以來都抱持著如果沒被逮到、就苟且偷生下去的消極心態,反正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嗎?

“不,我有罪。”詹姆斯看著橘色的囚服,髒污的邊都卷了起來。

“在毒液注射之後,你死過了嗎?”

“是的,我非常痛苦。”

“在黑暗裡,你看見上帝了嗎?”

“也許吧……我不知道。”

“上帝將神跡降予給你,你想不出原因?”

“我不知道,我全都不知道。也許祂只是弄錯了……”

此時軍隊抵達監獄,對話也結束了。

幾個穿著隔離裝的人一邊朝監獄每個角落噴上消毒藥水,一邊將詹姆斯塞進一個透明的、圓筒狀的……“棺材”裡,大概是想徹底隔離他跟外界的接觸吧。

一路上都沒有人跟詹姆斯說話,詹姆斯問他們要送他去哪,他們也噤聲不說,雖然詹姆斯已經死了,那種氣氛還是讓他不由自主擔心了起來。

任何人在這種情勢下也只有胡思亂想。

詹姆斯暗忖……

我沒有死,不,應該說是死不像死,這應該是個禮物。

那個自己撞死在我刀上的賽門布拉克,靠著“死不像死”撈了享用不盡的名氣,每次接受訪問或公開表演都海削了一大筆錢,顯然“死不像死”有很大的好處。

現在輪到我了,我也可以跟賽門布拉克一樣,順利變成一個只有在電視跟報紙上才可以看到的那種名人,從此有著不一樣的人生。

既然“死不像死”是上帝的禮物,那麼,我憑什麼得到呢?

也許那一個寒冷的冬夜,收容我的那兩個年輕夫婦其實是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私底下做盡很多見不得人的壞事。

也許,那天晚上他們收容我,其實是要害我……對!他們幹什麼要收容一個像我一樣廢物般的流浪漢呢?

我沒錢,將來有錢也不可能報答他們,他們不可能平白無故施捨我好處吧?

說不定他們假意收留我,其實是想把一件他們幹過的壞事栽贓給我?

也許他們想要趁我睡覺迷昏我、再盜走我的腎臟去賣?

所以整件凶案都是上帝藉著我的手,殺死一對假情假意的邪惡夫婦?

是吧?

是吧?

是吧!

詹姆斯無法再掰下去了,這種縱容自己的想法令他作嘔。

但他沒辦法真地作嘔,你了解的。

到了軍事基地,這透明膠囊棺材打開,他們放詹姆斯出來自己走路。

先做了簡單的健康檢查,詹姆斯便被槍桿子一路推到一間由強化玻璃建造成的透明拘留所。那個時候,詹姆斯才發覺自己原來並不孤單。

在詹姆斯之前,已經有兩個剛剛死過,一次的死刑犯到這裡報到。

一個叫強納生,鼎鼎有名的魔鬼,強納生瑪利。

詹姆斯在報紙上看過他,就連詹姆斯這種人渣都有資格詛咒強納生下地獄。

強納生監禁了鄰居的未成年雙胞胎女兒長達五年,期間畜生般強暴她們是不必說了,最後強納生勒死其中一個、還喪心病狂打算將剩下的一個賣給另一個監禁狂的時候,案件才“意外”曝光。

怎麼曝光的非常好笑,喝醉酒的強納生將雙胞胎之一塞進後車廂後,開了四個小時的車到鄰州打算交貨,雙方碰頭,後車廂一打開,這才發現那個雙胞胎之一是個死人,還是個死了好幾天臉色發黑的臭死人……拿錯了,活下來的那個雙胞胎還關在地下室裡。

另一個監禁狂對強納生打算賣給他一個死人非常不滿,竟然打電話報警,強納生被處以死刑,而那一位監禁狂也跟在強納生的屁股後被送進監獄——原因是,那個畜生在家裡地下室囚禁了三個買來的未成年女童。

另一個死刑犯叫唐,是個矮小精壯的黑人。

唐倒霉在華盛頓州被逮捕、判決、行刑,那裡用的是所剩不多的絞刑,那一下搞得唐頸骨斷裂,整個腦袋搖來搖去的非常滑稽。第二下跟第三下,又將他脖子的肌肉扯得更松弛,像個彈簧壞掉的小丑玩具。

唐被判處死刑的原因一句話就可以打發:他殺光了全家。

也許有了賽門布拉克的前例,軍方不避諱將我們三個人關在一起,或許也有藉著用特殊儀器偷聽我們三人的對話、去了解我們的“死不像死”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的意義吧。

甩著不受控制的大舌頭,唐聽了詹姆斯的苦惱,用力拍著他的肩膀說:“嘿!聽好!你已經死了,死了!然後想想你是怎麼死的,難道你被處死的時候所受的苦,還不足以抵銷你犯下的罪嗎!”

詹姆斯心想,雖然唐殺了他全家,不過他說得對,我被毒死的時候所經歷的痛苦太劇烈了,如果不能抵銷我犯下的罪,那麼,怎麼做才可以?

只是,被毒針鍥而不捨戳了十五次的強納生冷笑:“他殺了兩個人,怎麼只死一次啊?”

唐呸了一口:“他媽的,上帝自有安排!”

強納生嗤之以鼻,這個動作惹火了唐。

唐扯著強納生的囚服衣領大聲說道:“我像殺豬一樣宰了六個人,不也只死一次嗎!我說,上帝讓我們活著,就是默認了我們幹的事是對的!要不,至少認為我們幹的……乾得挺好!”

掙脫唐的拉扯,強納生繼續他拿手的冷笑:“所以我們出去這裡,應該繼續乾我們之前乾的事羅?因為上帝自有安排?”

縱使詹姆斯認為自己的罪行已經被死刑給抵銷,但這種說法未免也太離譜,他忍不住說:“唐,你這樣說簡直是褻瀆,上帝藉著讓我們繼續活下去展現了他的偉大,肯定是要我們積極幫祂傳教,讓更多人知道上帝的存在。”

唐激動地說:“傳教?我爸就是牧師,我還不是照樣宰了他!”

跟神經病爭辯是徒勞無功的,詹姆斯不想再回應唐,而強納生根本就不屑跟唐討論任何事,詹姆斯與強納生就這麼聽著偉大的唐演講起,他如何按部就班殺死全家人的“事跡”。

唐的演講非常冗長,過程鉅細靡遺,有時唐還會深入被他殺死的家人心裡,偽造一些他家人的“內心話”。詹姆斯聽了很想笑,但即使詹姆斯死了沒什麼好畏懼的,依然不敢惹唐這種吃炸藥長大的火爆份子。

過了大半天,這個拘留所裡突然又送進來四個死人。

一個是三個小時前在黑幫火並中喪生的二十五歲白人,他的身體裡還留著尚未清除的十七個彈頭,其中一個將他一隻眼睛給打爆了,彈頭就留在腦袋裡。

他在急診室裡像是大夢初醒般坐了起來,接下來你知道、詹姆斯知道。

第二個被送進來的是被黑吃黑的老黑,他被販毒的同行朝後腦勺開了一槍,倒地後不到一分鐘就爬了起來,拿起槍,朝正要開車走的那名同行射光子彈,將殺死他的同行殺掉。

這大概是有史以來最快的復仇。

好笑的是,被殺死的老黑的同行,在倒地後一分多鐘也奇跡似“復活”。兩個“死人”面面相覷,當下放棄互相殺死對方的遊戲,一起挺著被打爛的傷勢到醫院要求急診。

接下來你知道、詹姆斯知道,軍隊也知道。

最後一個是專門替幫派試毒的西班牙裔女人,她吸毒過量死了,“屍體”被驚魂未定的拉丁幫派丟進河裡,不會游泳的她費了好一番功夫才爬上岸。她是唯一一個用自首的方式到警察局、要求政府看看她沒有心跳是怎麼一回事的死人。

詹姆斯心想……老實說,這新來的四具屍體,加上我們這三具,統統沒一個好人。

“我不懂,上帝為什麼要讓我們這些壞蛋死而復生呢?”那個身中十七槍的白鬼摳摳腦袋,一身血污狼狽。

“也許是認為我們……罪不至死吧?”詹姆斯期待有人同意他的論點。

“去你媽的放屁。”西班牙裔的試毒女指著超級畜生強納生,說:“一看到這傢伙,我就覺得上帝一定是弄錯了什麼。”

強納生竟沒有反駁,只是曖昧地微笑。

“上帝一定是有任務要交給我們。一定。”被黑吃黑的老黑一直忙著將凸出來的眼珠子塞好。

這個老黑的額頭整個爆開,醜得像低成本恐怖片裡的生化僵屍。即使大家都是死人,詹姆斯還是不敢一直盯著他的臉看。

“任務?總之上帝不會是叫你從後面放我五槍,狗屎,現在被你拖下水了!”黑吃黑老黑的那個老黑忿忿不平地說。

“拖下水?你要不偷襲我,我們現在已經在夜總會裡玩女人了!”被黑吃黑的老黑反脣相譏,說著說著好像快打起來了。

“別吵了,都已經死了還吵什麼?”試毒女厭煩地說。

“改邪歸正,上帝一定是要我們大夥兒改邪歸正。”詹姆斯歇斯底裡不斷重複這句話,希望能獲得認同,又說:“也許上帝是想向世人證明,就算是像我們這麼邪惡的壞蛋,也可以在祂的神跡底下從此變成好人吧!如果上帝讓我們復活,給我們重新再來一次的機會,我們可得好好把握。對,我們都得好好把握……”

試毒女瞪著詹姆斯:“我可不邪惡,老兄。我只是倒霉的可憐蟲。”

身中十七槍的白鬼用手指摳著左眼上的血窟窿,不屑道:“我也沒那麼壞,別看我被轟成蜂窩,我這輩子可沒殺過人啊……至少還來不及這麼幹就被幹掉了,但可別把我跟你們這些喪盡天良的死刑犯混為一談了。”

陰沉的強納生從頭到尾幾乎都沒有說話,只是冷眼旁觀這些死人的討論。

詹姆斯很希望在這些壞蛋身上看見上帝施予恩典的理由,哪怕只有一點點也好,都可以鼓勵他往後死不像死的人生。

只可惜詹姆斯馬上就看到負面教材。

“想太多也沒用,總之我們現在殺也殺不死了,管他上帝不上帝的,就算是魔鬼將我從地獄踢出來,我也不回去了哈哈哈哈!”唐開始興奮,走來走去說道:“出去這裡,我還要殺死我叔叔全家,對!一共七個人統統殺掉!”

體內有十七顆彈頭的白鬼點點頭,說:“去幹吧,反正你已經死了,至多再給你一次死刑。不,也許他們連抓你都懶得做做樣子。”

試毒女可不苟同,對著唐呸道:“這種想法真夠噁心的了,監獄應該把你的頭用斧頭砍下來,看你怎麼囂張!”

唐甩著軟溜溜的脖子,冷冷地走了過來。

不妙,詹姆斯隱隱感受到唐想乾點什麼。

“……”唐看著試毒女,那眼神就像放在冷凍庫裡放了一千年。

“看什麼?我難道還怕了你?”試毒女朝著唐的腳吐了一口。

唐慢慢地伸出雙手,一手按著試毒女的頭頂,一手抓住她的下巴。

詹姆斯大驚:“等等!”

那一瞬間,唐就這樣將試毒女的頭喀喀喀喀地扭斷。

所有人……所有死人都呆住了。

“你幹什麼!”試毒女的聲音聽起來很驚恐。

“臭三八,我要教你連死人都當不成!”唐爆發大叫。

他繼續鎖緊試毒女歪掉的腦袋,拾起膝蓋狂毆試毒女的臉,每一下膝擊都發出巨大的爆裂聲。死透了的試毒女雖然不會痛、卻還是本能地拼命掙扎,無奈唐的力氣太大,完全就是任唐宰割的局面。

透明的拘留所四周,立刻響起一陣緊張的騷動。

軍方當然不可能允許唐這麼幹,臨時拘留所內一下子就衝進了七、八個荷槍實彈的陸戰隊,拿著槍對準唐喝斥:“住手!我叫你住手!”

失控了的唐將試毒女摔在地上,持續用腳猛踢她的身體,踢!踢!踢!

直到有人對空開火,巨大的槍響才將欺善怕惡的唐驚醒。

唐訕訕地補上最後一腳,五官整個歪斜毀損的試毒女才擺脫了被死人海扁的窘境。地上好幾顆斷掉的牙齒,幾抹乾乾黑黑的血漬。

“……”嘴巴爛掉的試毒女連罵人都罵得模模糊糊。

恐怖的是,試毒女兩隻眼睛都給唐的膝蓋砸爛了。

她的臉上白白黑黑兩團稀巴爛,像漿糊一樣涎著,她東晃西晃地又跌在地上。

看到這一幕,詹姆斯完全傻了。

拿槍逼退唐的陸戰隊員也呆住了,有人的槍管還在發抖。

一直保持沉默的強納生若有所思,淡淡地結論:“眼睛一旦被砸瞎了,就算死而復生也看不見了。從現在起,我們可得好好保養自己的屍體。”

後來詹姆斯才知道,這不是死而復生。

是死不了。

死不了。

也活不成。

這些死人並不寂寞,更晚又有七個死人進來。

這次好一點,這七個人都是死於高速公路連環車禍的意外,也同時在送往醫院的救護車上“驚醒”,嚇壞一堆緊急救護人員。

“現在連好人也加入我們了嗎?真是好的開始。”詹姆斯有點高興。

“誰知道他們以前偷偷摸摸幹過什麼?”被黑吃黑的老黑潑了詹姆斯冷水。

原本這些死人以為大家都會被留置在這軍事基地裡,接受無日無夜的實驗……他們都看過賽門布拉克在歐普拉脫口秀裡描述的一切。但以結果來說,只有臉被打爛、頭被扭斷的試毒女被軍隊的醫護人員帶走進一步實驗,剩下的死人完全就只是聊天打發時間。

這些死人的現況完全印證了賽門布拉克的說法,不渴,不餓,不累,不痛,不癢,睡不著,沒有尿意,失去觸覺、嗅覺、味覺、溫度感跟重量感。

睡不著這點最折騰死人,畢竟睡覺是最方便的、逃避思考的方式。

以前詹姆斯在街頭流浪,與其說日子很苦,不如說日子過得很寂寥。

久了覺得人生毫無希望,要尋死也沒有勇氣,唯有把自己喝得爛醉,爛醉就可以睡倒在任何地方,什麼也不需要想。

如果爛醉的時候不小心被車輾死、或是被大雪凍死、或是心臟一時忘了跳動,那也很好,反正詹姆斯早就放棄出人頭地了。

無法藉由睡覺斷絕跟其他人的溝通,不想說話,不想眼神交會,就只能發呆。

發呆非常消耗精神,是詹姆斯少數擅長的事,因為發呆久了就會困,困了找個還可以的地方就睡。但混蛋啊……詹姆斯抓亂他的頭髮,翻來覆去就是一點睡意也生不出來。

不知是誰先起的頭,大家開始談起靠死不像死賺錢的事業。

“我們出去後,就可以像賽門布拉克那樣海撈一筆啦!”

“賽門布拉克只有一個人,我們有這麼多個,怎麼賺?”

“那大家就得團結啊,一起上節目,一起演講,一起表演,反正啊,沒道理賽門布拉克可以做的事我們不能做,他怎麼賺我們就怎麼賺。”

“對,他是梵蒂岡認證的神跡耶,那我們不也是嗎!”

“我認識一個廣播節目主持人,可以先從那裡開始。”

“白痴啊,你上廣播說你變成了不死人,誰信啊?要當然就要上電視!”

“或許我們該找賽門討論一下,請他當我們的經紀人。”

“我們組個合唱團,叫從地獄復活……還是鬼魅歸來之類的,一定大紅!”

大家七嘴八舌,氣氛越來越熱烈,詹姆斯對這個話題也開始有了點興趣。

詹姆斯心想,他罪有應得被判死刑成了名人,成為名人的代價就是六管毒針扎進他的手臂裡,卻從沒享受過當名人的好處。說是報應,但也不盡公平。

上帝沒有對不起詹姆斯,卻也從來沒有給過他一張好陴。

如果當名人可以讓詹姆斯從這裡出去後不用再流浪街頭,過好日子,有固定的地方住,開輛好車,受人尊敬,那……那……那他一定要好好反省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當一個對社會有貢獻的好死人。他祈禱。

只是強納生嘴角一直帶著奇妙的上揚,詹姆斯看了有說不出的煩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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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老人嘆氣:“我只想回家去,跟我的家人在一起。”說實話,以他在連環車禍中所受的傷勢,回到家,一定會把孫子嚇壞了。

一個剛剛還嚷著要上電視的家庭主婦怔了一下,也幽幽說:“是啊,連電話也不讓我打,我的三個孩子看了電視上的新聞,現在一定哭死了。我得快點回家做飯給他們吃才行。”

就在大家忙著嘆息的同時,一個腦袋毀了半邊的眼鏡仔緊張地壓低聲音:“你們覺得,那些軍人會不會就這樣把我們關在這裡,不放我們走了?”

氣氛就因為這麼一句話急轉直下。

其實大家的心裡都有同樣的懷疑,只是沒有人提,大家也就刻意忽略掉這個可能性。現在一被觸動,所有人都感到背脊發冷!雖然這隻能當作普通的形容詞來使用了。

大家不約而同圍成一個圈,背朝外,頭低低,不讓監視器將他們看得太仔細。

“如果他們沒有將不死當成神跡,而是傳染病的話,我們就會……”

“被撲殺——我們會像瘧蚊一樣被殺個精光。”

“如果軍方找得到病毒的話,當初就不會放過賽門。他們可以放過賽門,現在也沒理由不放過我們吧?”

“那可未必,賽門只有一個死人,我們這邊有十三個死人……加上被帶走的那個女的,一共有十四個。事情開始變得更大條了,不是嗎?找不到病毒,軍方一定會將我們統統殺掉,湮滅證據!”

大家面面相覷。

“少蠢了,我們早就死了,怎麼把我們殺掉?”一個死掉的中學老師舉手。

“當然是用焚化爐將我們燒成灰燼,徹底抹除啊!”一個死掉的無照駕駛高中生自信滿滿,不知在得意個什麼勁。

“絞碎機也可以辦到,不一定要用焚化爐啊。”唐立刻反駁。

焚化爐跟絞碎機這兩個名詞都太驚悚了,那個家庭主婦幾乎就要哭出來,只是她辦不到。就連最陰沉的強納生都忍不住愣了一下,不安地朝監視器那邊看。

在軍方對這些死人展開進一步的行動前,所有死人自動自發說起自己的一生,以及死掉前幾個小時都做了些什麼事,想找出他們之間的共同點——每個細節都可能是造成這些人死不像死的關鍵。

十幾個小時過去了,結論是:沒有結論。

隔天一早,又有大魚入網。

竟然有三十七個死人被送到這裡,軍方手忙腳亂,原先的死人也看得眼花撩亂。這三十七個死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意外死、有病死、有被殺死。

詹姆斯感覺到,這件事絕對不是焚化爐跟絞碎機所能遮掩過去的了。

第三天,軍事基地無條件敞開大門。

這些死人之間沒有一個成為名人。

一個禮拜內,全世界一共有四千兩百七十七人復活。

那一天起,世界有了新的歷史。

時針都轉了兩圈半了。

詹姆斯還是站在市中心,看著時代廣場的巨型螢幕正播放著死人復活的新聞。

“……沒錯,晝面中您所看到的,就是新幹線出軌、造成重大交通事故的八百二十六名受害者。他們傷勢慘重,卻若無其事自行從事故現場走出來的模樣,嚇壞了許多住在附近的民眾與協助救災的消防人員,為了避免驚嚇到小朋友,事故地點附近的小學當天下午緊急宣布停課……”

“北京當局宣布,中國原本就有很複雜的人口壓力,為了嚴防不可預期的狀況,從下個禮拜起,所有的死而復生的活死人必須每天向戶籍地的警察局報到,如果有發現不從者,將強制求處極刑。關於極刑的詳細施行,當局還在緊急會商各方專家。”

“以下這則新聞有大量殘忍晝面,請家長自行判斷家中的小孩是否適合觀看。埃及這一間緊鄰尼羅河、風景優美的大飯店,在昨天晚上發生大火,在乾燥的天氣下火勢一發不可收拾,初步估計一共奪走三百多名旅客的性命。這三百多名燒成焦炭的旅客從災難現場自行走出,各位可以看見水柱都還不斷噴進大飯店,而那些死而復生的旅客身上都還冒著火,有的根本臉孔難以辨識,嚇壞了許多……可以想見埃及政府馬上就要苦惱的是,這些被燒死的旅客該怎麼搭機返回他們原本的國家牽涉到現行的飛航法規問題,許多善後問題正考驗著當局的智慧。”

一個月了,人類終於克服了數千年來都無法解決的問題:如何長生不死。

從某一天開始,不管是誰,不管死法,統統沒有人真正死成。

每個國家的政府都苦苦研究原因,科學家跟醫學家拼命提出許多專業解釋,有的你我都可以想像得到,有的連十歲小孩都不相信。

最普通的解釋如“無法死亡是一種新型的傳染病”,這個解釋獲得許多國家的醫療資源全力支持,短期內所投入的研發經費甚至超過一個國家的國防預算。專家面紅耳赤地呼籲,如果不快點處理好,這將是自愛滋病與流行性感冒面世以來對人類生存最具威脅性的傳染病。

……詹姆斯想,那句話的文法大有毛病。

“細胞停止衰老是非洲古老寄生蟲大舉侵襲”這種似是而非的言論最可怕,因為細胞停止衰老是真的,後面的古老寄生蟲什麼侵襲的,就不曉得在胡說什麼,這個長句子加上“非洲”這個特定區域,就讓這種謠言多了一點證據確鑿的可信度似的。

都是鬼扯。

類似濫用專業術語的例子還有:“太陽表面黑子活動造成地球磁力線偏軌”、“基因改造食品的惡果——人類終於破壞了上帝賜予的DNA組序!”、“盲目建造核電廠的悲哀,你看不見的輻射線將你的鄰居變成活死人!”等等。

說穿了,就是各個利益團體為了強化自己的主張,無所不用其極將奇怪的大事件掛勾在他們關心的議題上,希望藉著牽強附會的解釋,影響大多數人的看法。

詹姆斯很懷疑有誰真正被說服了。

“恐龍就是這樣滅亡的!”這一條斗大的標題怵目驚心,被不知名的團體用十幾條長白布漆上紅字,橫懸在布魯克林區的十幾條街上,恐龍滅亡是滅亡了,但幹活死人屁事卻沒說到半個相關。

也有許多第三世界國家聲嘶力竭向國際社會控訴,認為這肯定是一起由美國主導的“生化武器毒素外泄所造成的大規模感染”,或者是更惡意的“這是基督教國家的生化武器攻擊實驗”,要求美國必須立刻釋出解藥。

如果詹姆斯沒有身在事件中,恐怕也會相信這個指控就是事件的真相,但詹姆斯很清楚這一切來得莫名其妙。

在科學昌明的現代,一切講求證據,講求邏輯,但世界的巨變近乎設定失控的三流科幻小說,最後連“地球暖化造成基因突變”這種荒誕的說法都刊在專家的報紙投書裡,真的是非常好笑。

“想破頭不如直接去幹”這個觀念畢竟還是挺管用的,關於活死人的“身體能力”被許多實驗跟街頭暴力聯手給歸納出來,其結果也成了許多像詹姆斯這樣的活死人生活指標。

例如把活死人的腦袋給砍下,活死人還是死不了,但身體並無法像恐怖電影裡的疆屍一樣,自己走過去把頭撿起來再裝回去。重點來了,如果把頭給黏回身體,那——有的活死人還是可以像往常一樣操作自己的身體。

但!有的活死人卻沒有辦法控制身體,從此之後就只剩下一顆死人頭。

可以跟不可以的原因,都不明。

若是把活死人的手砍下,再接回去,也是同理。有的活死人可以照常使用縫接回去的斷手,有的活死人卻是不行。有的活死人採取精密的外科手術,裝模作樣將斷手萎縮的神經、乾癟的血管、缺乏鈣質的骨頭全部都接得好好的,卻連動一下都辦不到。

但有的活死人只是隨手用焊槍跟釘槍,硬是將被飆車族砍掉的大腿“焊接”回身體,照樣行走如常。(文′心′手′打′組′手′打′整′理)

可以跟不可以的原因,都不明。

如果你生前是個瞎子,在你死後還是個瞎子。

但也有一些不算少的例子恰恰相反,突然重見光明的活死人也大有人在。

可以跟不可以的原因,都不明。

但可以確定的是,如果活死人將眼睛戳爛,那就無論如何都看不見。

神奇的是,有些活死人可以搶劫別的活死人的眼珠裝在自己的眼窟窿上,然後就突然又看得見了……是的,如你所料,有可以的、也就有不行的。

千真萬確的是,如果你將活死人的頭砍下後,用各種隨你高興的方式碾碎、燒掉、炸成焦片,那麼這個活死人就“再也活不過來”——這是那些生化僵屍電影裡唯一說對的事。

有的人在死後,身體的活動力回到生前的巔峰,跑得快,跳得高。有的人的屍體運動力,則維持在死前的水準。當然,有的人就變差了。原因不明。

有的人在死後瞬間復生,有的則是拖拖拉拉昏睡大半天才醒,也有些少數特例會產生夢遊癥狀,過了幾小時才重回人間。原因不明。

人們很快就發現,這個大異變完全無法用科學去理解,只能在接受的過程中找到遊戲規則,越快弄明白就越能假裝出:“喔!不就是那麼一回事嗎?”

並非所有人都憂心仲仲看待這場異變。

前幾天詹姆斯正好經過一個車禍現場。

紅綠燈旁的回轉路口,一個躺在地上的女人被一台賓士撞得連腸子都流出來,左大腿也歪得翻過去,樣子無比凄慘。

詹姆斯看著女人的鼻孔一鼓一鼓冒著血泡,血泡越來越小,都快讓詹姆斯想起什麼叫做痛。

詹姆斯沒事乾,乾脆就坐在旁邊的消防柱上,跟一大堆路人圍著看發展。

不久,血泡變成了一堆碎泡,然後也不血泡了。

有個好事的路人從女人的包包裡撿了手機報信,女人在附近上班的男友趕了過來,一看到滿地的腸子,便趴在地上哭得死去活來。

那男友大叫:“依蓮!醒醒!拜託你像其他人一樣醒過來啊!求求你快點醒過來啊!”

真情至性,惹得很多圍觀的人都跟著擦眼淚。

每次都慢半拍的救護車終於到了,擔架衝出後車門的時候,被撞慘了的女人卻若無其事坐了起來,好像剛剛只是睡了場覺。

“我死了?像新聞裡說的那樣?”女人有點茫然。

現場沒有尖叫,因為很多剛剛一起圍著看熱鬧的人都將嘴巴拿來吐了。

不過詹姆斯卻很感動她的男友一點也不怕她、反而用最快的速度幫她將滿地的腸子塞進她的肚子的樣子。他邊哭邊笑,說:“感謝上帝!現在我們快點到醫院把你的肚子補好,然後再把你的腳弄回原來的位置,不怕,不怕喔!要勇敢!”

詹姆斯想,過不了多久,救護車出動的急促嗡嗡聲會變成絕響吧。

才一個月,數千年來建立的一切常識都不再管用。世界大亂。

“所謂的定義,就是要區分出誰是、誰不是。”

著名的英國哲學家兼作家阿茲克卡如此主張:“倘若依照以往哲學家笛卡兒的定義……我思故我在,那麼這個世界已沒有真正的死人了。所以我主張,死人應該分成“前死人”跟“後死人”,所謂的前死人就是死了就死的死人,後死人就是符合前死人的生理特徵、卻持續擁有思考能力的新一代死人!也就是現在引發我們重新思考死人定義的那些東西!”

這個聽起來拖拖拉拉的廢話主張,迅速淹沒在定義的大海里。

現在,就連大家要叫“那些東西”做死人還是活死人都無法決定,也有人硬是要費功夫發明新名詞如“死不像死人”、“半生不死人”、“死亡邊緣人”、“硬是不死人”、“全死不活人”等等。

每個稱呼都有媒體跟著附和,讓原本活著的人更加心煩意亂。

詹姆斯對“活死人”這個簡單的稱呼比較有好感,因為其他的新名詞聽起來都有種嘲諷的穩義,或太具娛樂效果讓死人不舒服。

這陣子除了死而復生的種種傳聞外,所有的資訊都失去了魅力。例如詹姆斯在地下鐵撿到一份八卦報紙,上面詳載了兩個禮拜前發生在俄羅斯的爆笑凶殺案。

為了爭奪姑媽的遺產,凶手偽裝成小偷潛進了豪宅,用刀刺殺了表親死者後,再將死者塞進後車廂預備開到深山裡棄屍。沒想到凶手在棄屍途中,路過高速公路休息站時下車上廁所,復活的死者就自行踢開後車廂逃走。後來忿忿不平的死者親自指控跟自己有遠親關係的凶手,凶手想賴也賴不掉,第一次開庭法官就給了死刑,連凶手自己也沒反對。

可以想見的是,這個凶手將被處死,然後一臉茫然地從極刑房裡走出去。

有什麼意義呢?

這類莫名其妙的事只會越來越多。

無名小卒有無足輕重的好處,這些稀奇古怪的事對那些努力活著的人比較困擾,但像詹姆斯這樣毫無親人朋友、完全沒有社會地位的流浪漢,根本不需要煩惱為什麼自己死不像死,更不必去思考這樣的自己對其他活著的人會產生什麼衝擊。

省省吧。

詹姆斯終日漫無目的地閑晃著。

他可以在市立圖書館的視聽間裡連續租借八個小時的電影、歌劇、演唱會的光碟,也可以在書報雜誌間裡乾耗五個鐘頭讀遍每一份報紙的每一則新聞。

今天早上詹姆斯在公園長椅上看人喂鴿子喂了三個小時,不,也許是四個小時吧。無所謂了,如果詹姆斯可以連續看人喂鴿子十個小時而不厭倦,他也一定會這麼做的。

“……”詹姆斯下意識瞧了一下路邊的垃圾桶,裡面有盒還剩一半的爆米花。

雖然多餘,但詹姆斯還是忍不住將那盒爆米花撈起來揣在懷中,然後躲到樹蔭下享受。嚼一嚼,然後吐出來,只是做個樣子回憶自己之前過的生活。

可惜吃了幾個連精神上都索然無味,只好悻悻放棄。

“……”詹姆斯在公園裡繞來繞去。

繞來繞去。他期待天快點黑,但黑了又怎樣?

詹姆斯不再乞討,因為他不需要任何東西。

肯定是犯賤,詹姆斯從來沒有不虞匱乏過,也無法習慣。

以前流浪的時候都花很多精力在找吃的,找喝的,無所不用其極。

想辦法騷擾店家勒索點好處,直到店家受不了報警為止。

在昂貴的餐廳附近苦著臉徘徊、祈禱有錢人奢侈了一頓後看到這個世界上還有人連肚子也填不飽、於是賞詹姆斯幾個銅板。

街上的熱戀情侶最容易施捨流浪漢一點零錢,因為沒有情人願意在對方的眼中是個冷血動物。

詹姆斯過去費盡心機想辦法讓自己活下去,不只吃喝,找個暖一點的角落可以窩幾天,偶爾搶劫酒錢大獲全勝把自己灌醉,這些蛆蟲般的作為,耗費了詹姆斯所有的人生。

現在則完全不必煩惱。

不必找吃找喝,也不必找醉!天殺的詹姆斯喝酒就跟喝水一樣,完全沒感覺,兩者都只會讓自己的肚子鼓了起來。就算睡在雪堆裡也不怕冷死,因為詹姆斯已經死了。

流浪到底要做什麼呢?

死不像死太容易了,讓詹姆斯完全沒事乾。

提過很多次了,過去面對寂寥最好的解決之道就是睡覺。

順利的話,一般人可以靠睡覺逃避三分之一的人生,流浪漢如詹姆斯則至少能辦到逃避二分之一。如果加上酒,全部都逃避掉也不是難事——應該說,這就是詹姆斯人生最大且唯一的願望。

但現在詹姆斯只是一直在發呆、發呆、發呆。

不發呆的時候,詹姆斯偶爾會想起那一個罪孽深重的冬夜。

或許是因為死不了並不算太壞,至少沒有壞到足以成為“報應”,詹姆斯當初殺了那對夫婦的罪惡感還在,始終揮之不去。

如果那對好心的夫婦在被詹姆斯殺了後也能復活,就像鼎鼎大名的賽門布拉克一樣,那詹姆斯的心裡肯定會舒坦多了。不,說不定一點歉疚感也沒有。

歉疚令死者也很難受,所以詹姆斯還是習慣發呆、發呆、發呆。

“真羡慕那些知道自己等一下要做什麼的人。”詹姆斯對著空氣說。

他坐在大樹下已經連續好幾個小時了,身上都是乾掉的白色鳥屎跟落葉。

沒人想靠近他,他也沒動機靠近任何人。

要站起來也找不到理由,一直坐著也不累,那便一直僵僵地坐著吧。

遠遠的。

詹姆斯看見一個流浪漢正在垃圾桶找東西吃,心中竟有說不出的羡慕。

很多事馬上就可以想像。

監獄開始大暴動。

有幾個廢除死刑的州,擁有刑期無限累積的判決慣例,很多被判了一百年、兩百年甚至是三百年的大惡棍,突然之間意識到自己當真得在監獄裡度過數個世紀之久,有志一同在監獄裡發飆了。

在美國東岸的辛坦納監獄裡,有一個被判了兩百五十年的連續姦殺犯撕爛棉被,在牢房裡上吊自殺後如預期般復活,他在早餐時間站在公共長桌上宣布自己已死、並打算就這麼大大方方走出監獄的時候,卻在走廊外被獄警攔了下來。

這段對峙的畫面被監視器捕捉,然後遭不肖的獄警賣給媒體而曝光。

“對不起勞克,你得滾回你的房間先!”一個獄警揮動電擊棍,搖搖頭。

“我可是死了!”那個叫勞克的活死人耀武揚威地說。

整個餐廳的囚犯都大聲叫好,有人鼓掌,有人拿碗敲桌子,等著好戲上演。

幾個戒備的獄警用棍子大力敲打門柱,喝令囚犯停止騷動。

“我不想跟你玩文字遊戲,勞克,你如果不回去馬上就有苦頭吃了。”為首的獄警像往日那樣,神氣地左手叉腰,右持電擊棍指著勞克的鼻子。

“哈哈!苦頭吃?我倒想知道你們可以拿我怎樣?”勞克狂笑。

氣不過的獄警一個箭步上前,手裡的電擊棒啪搭一聲就往勞克的肩膀砸下。

十五萬伏特的電流如猛虎出柙,但勞克連動都沒有動,只是站著。

“……”勞克看著劈哩啪啦冒著焦煙的肩膀,吃吃笑時,嘴巴還可以看見青色的電流在牙齒間急竄:“省省吧,你們需要先將我抬進停屍間擺個姿勢拍照,再將我送出去的話,老子也可以配合!但你們終究得讓我出去,因為我已經死了!你們沒有權力囚禁一個死人,聽懂了就快點拿擔架來!快!”

剛剛出手電擊的獄警一時呆了。

“我說——快!”只見勞克不耐煩地伸手按向那獄警的胸口。

強大的電流在勞克身體裡過水轉了一圈後、瞬間灌進獄警的身體裡。

一聲巨大的悶響,獄警往後飛倒,口吐白沫抽搐不止。

“釋放死人!”

勞克大吼,高高舉起還隱約冒著電氣的右手。

“釋放死人!”“釋放死人!”“釋放死人!”“釋放死人!”

“釋放死人!”“釋放死人!”“釋放死人!”“釋放死人!”

“釋放死人!”“釋放死人!”“釋放死人!”“釋放死人!”

“釋放死人!”“釋放死人!”“釋放死人!”“釋放死人!”

“釋放死人!”“釋放死人!”“釋放死人!”“釋放死人!”

全餐廳幾百名囚犯都興奮極了,不管其他的獄警怎麼吹哨子敲棍子,全都狂拍長桌大聲叫好,有的還當場拿塑膠餐刀做出割頸自殺的模樣。

什麼都沸騰了。

這些原本就因不受社會控制而被扔進監獄的人,全都瞬間還原成野獸。

“你們沒有權力囚禁我們幾百年!你們是什麼東西啊!上帝嗎?魔鬼嗎!”

“釋放勞克!釋放死人!世界末日到了,我們立刻就要離開這裡!”

“沒有權力!你們沒有這種權力!”

“立刻槍斃我們!然後讓我們死著出去!我們寧願死著出去!”

“法律一點也不公平!我要重新見我的律師!”

所有獄警面面相覷,不敢再吹哨子。

這種局面如果強力壓製的話,站在第一線的他們立刻就會遭殃。

上面的人當機立斷。為了平息隨時都會演變成暴動的騷動,兩個擔架立刻衝進餐廳外的走廊,一架抬走了被電暈了的獄警,一架還真的請勞克躺了上去。

“夥伴們!我先走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勞克豎起大拇指接受眾囚犯的歡呼,在吼聲與掌聲中被送往停屍間的方向。

當天晚上,又有五個人成功自殺。

五具屍體一邊聊天、一邊被獄警扔上擔架裝模作樣地抬定。

待在牢房裡的數百犯人齊聲唱著美國國歌、歡送那些死不瞑目的死者離去。

報紙上說,隔天典獄長在晨訓時公開對受刑人演講,呼籲冷靜:“我相信!死人很快又會真正死了!大家不必擔心在監獄裡度過沒有盡頭的死亡!我無法保證,但我相信,上帝終究會讓所有人安息的!”

這番演說引來底下無數的噓聲跟中指,當天又有七名重刑犯洋洋得意自殺。

原本這則監獄騷動的新聞,很快就淹沒在很多條奇奇怪怪的活死人新聞裡,同樣被列為寰宇搜奇的那幾個不斷擴張的版面。

監獄在大騷動後第三天,勞克跟那些自殺死亡的重刑犯被兩個從事勞務的囚犯意外發現,他們的“屍體”被“依法”關進了上鎖的冷凍停屍庫裡,等待遙遙無期的法醫解剖、確認死因。

就算是個死人,也有比死還可怕的刑罰足以崩潰他們。被封進連轉身都沒辦法做到的窄小空間裡,只要五分鐘就足以毀掉一個人的神智。

何況是三天。

“放我出去!我發誓我不會再想出獄了!我會乖乖待在牢房裡兩百五十年!我會的!我真的會的!”勞克在裡面幾近崩潰地大哭大叫。

其他十幾個自殺死亡的囚犯也同聲求饒,凄厲的哭喊聲震動了冷凍庫墻。

震驚於殘酷的真相後,冷凍庫立刻被憤怒的囚犯拿鐵鏟撬開,一個接一個,惡貫滿盈的勞克跟那幾個死刑犯被放了出來,個個怒不可遏。

要知道,那夥死人每一個都是犯罪的資優生,他們第一件要做的事可不是越獄,而是第一時間衝進系統控制室幹掉裡面十幾個措手不及的警衛,一邊對著廣播咆哮他們在冷凍庫裡受到的刑罰,一邊打開幾百間牢房的電子門,將所有重刑犯釋放出來。

“殺光他們!今天我們就要離開這裡!今天!我是指——今天!”勞克大吼。

幾百個擁有“無法再待下去的理由”的重刑犯不顧一切衝向警衛,看見幾個就幹掉幾個,沒被逮住的獄警為了保命別無選擇、罕見地動用了塔頂的機槍掃射。

這一掃射,上百個重刑犯當場死了……這也是最好笑的部分。

半小時後,監獄就被一大群活死人給攻破了!

死人也是有立場的。

死而復生的獄警被整得很慘,積怨已久的囚犯將他們的屍體扯得四分五裂,將他們還在尖叫的腦袋丟來丟去,有的頭顱被拿去打籃球,有的被當足球踢,有的則被敲斷牙齒……讓還活著的變態囚犯輪流泄欲。

那些囚犯最大的錯誤,就是花了太多時間在監獄裡開復仇派對。

活人的力量絕對不能小覷,監獄淪陷不到十分鐘,典獄長的頭顱才剛剛被大夥兒在大集合場中央“升旗”,浩浩蕩蕩的正規軍隊就聞風而至。

黑鷹直升機震耳欲聾的呼嘯壓製了整片天空,螺旋槳將逆光刮成恐怖的碎片。

“操!”大集合場上,幾百個囚犯不約而同抬起頭。

“會不會太誇張了?他們要用直升機對付我們?”

“要不要閃人了?現在閃人還來得及吧!”

“美國是講法治的國家,講人權的,再怎麼說也得遵守逮捕程序!”

“放心吧,我們都死了,他們能怎麼樣!”

說這話的人,似乎忘了他們剛剛是怎麼對待那些死掉的獄警。

不假惺惺浪費時間拿大聲公溝通,從天而降的軍人第一時間就用重型機槍炮,將那些自以為勝利的活死人重刑犯打成蜂窩。

先是轟爛他們的腳,打爆他們蠕動掙扎的手,再好整以暇地用大型垃圾車將亂七八糟的、還在呼吸、還在求饒的屍塊掃進去,鉅細靡遺地攪拌碾碎。

“對不起我真的不會再犯了,快點把我的身體接起來!求求你!”

勞克用他僅剩的右腳跪在地上,拼命磕頭。

“呸,你當然不會再犯了。”

一個軍人拿著發燙的衝鋒槍,叼著煙,伸腳將勞克的腦袋踏成漿糊。

後來這件事大大登上新聞頭條,連馬賽克都懶得打,主要意義還是活人想要恫嚇死人不要太囂張——這個世界畢竟還是有很多方法可以凌虐死人。

毫無疑問美國真正是一個講究人權的國家,但那是指活人。

有陰謀論說,正規軍隊之所以能夠在辛塔納監獄暴動後十分鐘立刻趕到現場“再屠殺”,是因為政府早就籌劃了一場鎮壓活死人的秀,而監獄正是這場秀上演的最佳場所——沒有人會同情那些惡貫滿盈的死人。

這起監獄大暴動只是個前奏,後來很多監獄都有類似的情況——活囚犯在攻擊獄警的過程中前仆後繼死去、再用不死之身奪取監獄的控制權,接下來軍隊便迅雷不及掩耳地出動,將占領監獄的活死人無差別地轟成碎片,碾碎再焚毀。

一連串監獄大暴動與隨之而來的大清屍,社會恐懼終於到了臨界點。

當白宮召開自波斯灣戰爭以來最大的記者會時,到處流浪的詹姆斯正坐在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公路餐廳裡,將無所事事的自己塞進一張藍色塑膠椅子。

桌子上一杯別人喝不完的咖啡,半碗生菜優格,還有一盤光是將蕃茄醬沾了亂七八糟、卻沒有認真吃掉的薯條。

在三個月前這肯定是一份隆重的大餐,但詹姆斯現在只是純欣賞。

零零落落的幾個人盯著電視看,有的神情緊張,但大多無精打采。

“不吃了嗎?”一個年邁的清潔工指著詹姆斯眼前的剩食。

“……我還想多看一下。”詹姆斯趕緊阻止。

電視機裡,美國總統在白宮前發表一份疾言厲色的緊急命令。

世界上最有權力的人嚴肅地念著稿。

“午安,美國。

“不管我們是怎麼稱呼你們的,死人?活死人?半死不活人?死亡邊緣人?夠了,你們知道這些都是在說你們,仔細聽好了。

“從此時此刻起,美國正式進入緊急戒嚴期,這段期間內所有的死人都得遵守現在的法律,每一條都得遵守,不準偷竊,不準搶劫,不準超速駕駛,不準任意穿越馬路,在商店裡拿每一樣東西都要付錢!如果你們做出任何危害活人生命的行為,警方、國民兵與正規軍有權將你們就地斬首焚毀。希望家裡有死人跟你們一起生活的活人家庭,大家能彼此約束,高道德標準地要求你們死去的家人與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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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級版主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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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31 02:13:03 |只看該作者
“同樣的,如果我們之間有任何活人,恣意對死人做出種種傷害對方的暴力行為,例如性侵害、截肢、槍擊、斬首等等,一律都不允許,否則任何執法單位都有權力將犯罪的活人扣押審訊、視情況長時間監禁。未來你們所要面臨的刑責,將不只是毀損他們屍體這麼簡單,緊急戒嚴期間的犯行,全部都適用即將修擬出來的新法律。

“沒錯,新的法律。

“在緊急戒嚴期間,我們的國會將馬不停蹄地修改美國憲法,各州的法律也會同時快馬加鞭做出大量的修改,好符合未來的需要。共體時艱,是每一個活人與死人的責任,希望在未來的法律中,偉大的美國能同時保障活人與死人的權益,包容死者,保障活人。

“天佑美國。”

美國總統低首,在胸前劃十字。

鎂光燈蜂擁而上。

一隻蒼蠅停在沾了蕃茄醬的薯條上。

詹姆斯假裝打了一個呵欠,但其實他不需要。

“你們我們的,聽起來真不舒服。”詹姆斯嘀咕。

正在拖地的老清潔工附和著:“幸好也有一些活死人在生前財大勢大,不然我們死人根本沒辦法跟活人談判。”

詹姆斯打量了一下那名老清潔工。

從他剛剛的談話內容聽來,老清潔工似乎也死了。

既然死了,但他幹什麼還在這裡拖地?

拖地做啥啊?

一個坐著輪椅、手上垂吊著點滴,手裡卻拿了一罐冰可樂的駝背老人莞爾,大表同意:“那些負責修法的國會議員,至少有一半都超過五十歲,不管他們打算什麼時候踏進棺材,他們終究也會一死……就跟我一樣,嘿嘿,嘿嘿。”

詹姆斯看著坐在輪椅上喝可樂的老人,心想,這老傢伙肯定非常期待在翹毛後,能藉著神跡擺脫屁股下的雙輪怪物吧。可以或不可以,誰也說不準。

老清潔工用力將隔壁桌子上的食物殘渣掃進垃圾袋裡,再用抹布仔細將桌面擦乾淨,說:“沒錯,這件事最矛盾的地方在於,你們這些活人遲早也會變成我們,所以法律修改之後也不見得是壞事,對死人好一點,就是為還沒死的活人鋪路。話說現在啊,到處都是對死人不利的傳聞,嘿嘿,據說外面有越來越多的瘋子到處獵殺我們死人,說是替天行道,嘿嘿,真不曉得他們有一天要是死了,會作何感想啊?”

那些仗著無法可管到處惡整死人的瘋子,指的是各式各樣的飛車黨、腎上腺無節制爆發的青少年幫派、新納粹極端份子、臨時找東西試槍的黑手黨,以及無所事事的街頭混混等,一大堆。

這些瘋子施加在死人身上的手段,比起往日的3K黨要誇張一百萬倍。

詹姆斯在八卦報紙上看過很多恐怖的新聞,所以隨身都攜帶幾支煙、一隻塑膠打火機,如果遠遠遇著了那些瘋子騎摩托車用鐵鏈拖著死人遊街,詹姆斯就得若無其事地點著煙,裝出很享受吞雲吐霧的樣子遮掩一下。

“冒昧請問一下,你是怎麼死的?”詹姆斯隨口問道。

老清潔工暫停手上的動作,指著胸口:“兩個禮拜前,心臟麻痺。你呢?”

“也是心臟麻痺,三個月了。”

詹姆斯說謊。這是他自以為還擁有羞恥心的證明。

“三個月?那不就是活死人剛開始席捲全世界的時候嗎?”輪椅上的老人打岔。

“正是,身為先驅者,當時我可是嚇了一大跳。”詹姆斯自我解嘲:“不過講難聽點,我連好好活著時都沒人關心,現在死成這樣也不算什麼。”

“既然沒有人死掉可以例外,你的確沒什麼好擔心的。”輪椅上的老人點點頭。

“我也是,一直沒事乾也不是辦法,所以我還是來拖地。”老清潔工說。

“拖地能換來什麼?錢嗎?現在你又不需要那種東西。”詹姆斯問。

“也許吧,我一死,就先請假在家裡閑耗了兩天,最後還是來打卡上班了。”

“那我呢?像我這種流浪漢,生前只求醉死在路邊……”

詹姆斯懶得再說下去。

三個月來,他已經漫無目的地閑晃了好幾個地方,跨越了兩條州界。

即便是最無欲無求、避居山野的隱士,也得花時間找東西吃。與其說詹姆斯的人生已不虞匱乏,不如說他的人生就像一望無際的砂礫曠野,不曉得要栽種什麼,反正什麼也長不出來。

“如果你不計較薪資的話,像你這種什麼也不需要的死人,應該不難找到工作才是。”老清潔工壓低聲音,說:“我聽說,沿著這條公路走,大約二十哩的地方有個購物中心工程,那兒就有一大批從東南亞招募過來的死人,他們不會累也不會想睡覺更不怕死,可以二十四小時連夜趕工。你要是想打發時間,可以過去看看。”

“未免也太麻煩了。”詹姆斯玩著手指間乾乾癟癟的薯條。

他之所以成為流浪漢不是沒有原因的。

做什麼都很累啊,詹姆斯嘆氣。

“我說朋友,如果你一直不找事情做,幾十年甚至幾百年過去了,你怎麼辦?”老清潔工不是什麼哲學家,只是就事論事:“難道一直無所事事下去嗎?”

輪椅上的老人將喝光光的可樂罐放在桌上,從口袋裡掏出一條巧克力棒,萬分珍惜地咬著。如果他的主治醫生看到罹患重度糖尿病的老人這種吃法,一定會乾脆一點,在輪椅邊的點滴包裡注射氰化鉀讓老人瞬問暴斃。

“我本來就是這麼打算的。”詹姆斯直承不諱。

“什麼意思?”老清潔工眯起眼睛。

“我是說,我活著的時候,就打算無所事事到死掉那天。唯一說得出口的人生目標,就是希望在我死掉的時候,手裡能抓著一隻空酒瓶。”詹姆斯也不是哲學家,但現在他所說的每一個字可是發自肺腑:“人生有個無論如何都會抵達的終點,讓我很安心地在路程中自我放棄啊。”

“現在呢?”老清潔工也很迷惘了。

詹姆斯聳聳肩,他不知道。

“……”

老清潔工之所以會安分守己地拖三十五年的地,就是因為有一天終究會死去。

人們常常戲稱:“永遠也不會改變的兩件事,就是繳稅與死亡。”

繳稅這件事其實相當不公平,因為富翁總是有千奇百怪的方法逃避納稅,而普通老百姓卻拿國稅局一點辦法也沒有。

但死亡就真的很公平了,人人免不了踏進棺材,當真是什麼也帶不走。

自人類尚未擁有文明之前,就有階級。

擁有文明後,階級差異就更劇烈,最簡單就是有錢跟沒錢。

錢也許買不到快樂,但卻可以買到很多可以讓人快樂的東西,窮人竭力抗拒這樣的事實,卻縮短不了彼此的差距,只好發明了很多自我安慰的說法。

例如文學家海明威曾不屑地說:“有錢人跟我們之間的差別,就是有錢人的錢比我們多。”言下之意,就是不覺得有錢有什麼了不起。

那些一輩子踩在平凡人頭頂上的所謂成功人士,一生的心血結晶在死亡發生的那一瞬間變得毫無價值,闔上眼睛,窮人富人一樣腐爛為塵土——這個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不知安慰過多少平凡人、教導過多少平凡人心靈富足比金錢勢力更為重要、催眠過多少平凡人這樣的觀念:“那些有錢人也沒什麼了不起?到頭來都是一場空。”

現在?

死亡看起來依然很公平,但,好像也沒有那麼公平。

有錢有勢的人大概會很高興,原來死後還是可以享受生前掙來的一切。

對老清潔工這個再平凡不過的平凡人來說,他一向不畏懼死亡,也不是那麼在意死亡之後是不是另外有地方可去,例如天堂還是地獄之類的。

死亡人人皆不可免,這讓他一連拖了三十年的地都沒真正發過牢騷。

可現在?

詹姆斯看出老清潔工陷入了泥沼般的迷惘,便暫時不去理會他。

這份迷惘在兩個月前也曾襲擊過詹姆斯。

詹姆斯相信每一個死人遲早都會產生同樣的焦慮。最不可能成為哲學家的人都會被自身的窘境挾持,被迫思考這樣的問題——不過最後都只有放棄思考才能“假裝擺脫窘境”。

“無法安息的感覺,真的有那麼差勁嗎?”輪椅上的老人滿嘴的咖啡色,一副討人厭的置身事外:“嘿嘿,我倒是相當期待心臟停止的那一刻呢。”

詹姆斯隨口:“既然眼巴巴想死,為什麼不幹脆自殺呢?”

享受久違糖分的輪椅老人幽幽說道:“自殺的話,就進不了天堂了呢。”

詹姆斯終於噗哧笑了出來,起身,用力拍拍輪椅老人的肩膀。

“你瞧瞧我,瞧瞧他,天堂已經客滿了。”他認真地說。

“嘿嘿,就當作我還想享受一些活著的滋味吧。”輪椅老人依舊咧嘴笑道:“我看新聞報導說,你們死人霸占了所有的優點,就是沒辦法吃喝拉撒睡,那我該怎麼做呢?我只好在心臟停止之前多幹這些以後乾不了的事啊。”

無法吃喝拉撒睡,是。

還有無法產生性慾。

這一點老人連提都沒提,顯然老人已經失去它很久了。

“老傢伙,你的作法是對的,現在能吃多少算多少。”

詹姆斯轉頭看著老清潔工,問道:“你明天還會來拖地嗎?”

“……”老清潔工再度陷入沉思。

過了很久,老清潔工緩緩地點頭。

“我已經習慣拖地了。如果不拖地的話,我怕我會瘋掉。”

“拖一百年的地才會瘋掉吧。”詹姆斯失笑。

“誰也不知道現在的情況會持續多久,也許明天我們就死了,也許後天。”

“也是。上帝在想什麼沒人清楚。”

詹姆斯想了想,提議:“也許我們可以結伴流浪。一個人實在非常無聊啊。”

“還是不了,還是不了。”老清潔工失落地拒絕。

詹姆斯走出了那間簡陋的公路餐廳,出去外面走一定,吹一吹感覺不到的風。

他打算啟程到下一個還沒決定的地方,但他暫時不打算離開。

明天跟後天,還有大後天,甚至下星期,他都打算在這附近閑晃。

有部日本電影的對白:“死亡的存在,讓人們思考生存的意義。”

真是放屁。

有了死亡,生存的方式有意義跟沒意義差別才不大咧。

反而綿綿無絕期的“活著”,更能逼迫人們認真思考生存的意義吧。

不管生存的意義是什麼,總之不會是拖地。

那個老清潔工始終會想通的,那個時候再一起流浪吧。

詹姆斯漫無目的地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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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級版主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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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31 02:14:5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第五號監獄裡的大洞”

一些人統治是由於他們願意統治;另一些人統治是因為他們不願意被人統治
——對於他們來說,統治不過是兩害中之輕者
——尼采

加油聲、鼓噪聲、無法分類的吼叫聲,都傳不進波里斯基的耳朵裡。

比數,87:91。

剩下時間,十九秒七五。

球還在湖人隊手上,而對方還有十三秒的攻擊時間。

以上都不算是大問題,最讓人頭痛的是,此刻運球負責消耗時間的正是湖人隊的年度最有價值球員,科比布蘭特。

天才中的佼佼者,讓許多天才誤認為自己打球並無天分的頂級天才。

“……”布蘭特壓低身子,運球的節奏慢慢改變。

所剩時間,十七秒四。

波里斯基腦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注意力全灌注在布蘭特運球的聲音上。

無論如何,這自命不凡的傢伙是絕對不可能窩囊地把時間耗完的。

只要布蘭特決定落井下石,逆轉就一定有機會!

左切?右切?後仰跳投?

所剩時間,十五秒三。

“!”布蘭特的身影如箭射出。

波里斯基的左手像鞭子一樣甩了出去,球從布蘭特的手中斜斜後飛。

“上!”波里斯基大叫,往球墜落的方向衝去。

布蘭特邊追邊訝異。

……剛剛是怎麼回事,完全無法看出波里斯基抄截的任何預兆。

只見波里斯基一個人帶著球快衝籃下,布蘭特跟另一名球員從兩邊追上。

“別犯規!”湖人隊教練在場邊大叫。

波里斯基高高躍起,眼角余光籠罩住左後方的布蘭特。

算了,還在安全差分裡……布蘭特努力克制住從後面冒險蓋火鍋的衝動,眼睜睜看著波里斯基在面前大跨步上籃——89:91。

時間凍結,最後十一秒二。

“MVP,怎麼變得這麼聽話?”波里斯基將發燙的球扔給邊線外的布蘭特。

“靠贏家施捨,輸家多灌進兩分沒什麼。”布蘭特淡淡將球傳給隊友。

倒數再度開始。

最後的決鬥了。

對湖人隊來說,這一場比賽過後,他們將把總冠軍戒指戴上。

對活塞隊來說,無論如何都要將下一場比賽帶回底特律,打第六場勝負!

“貼上去!貼上去!”活塞隊總教頭凄厲大叫。

十秒。

九秒。

八秒。

全場觀眾不約而同起立鼓掌。

波里斯基跟控衛同伴像三明治一樣,死命夾住持球的湖人隊控衛。

“把球拿穩!把球拿穩就好!”湖人隊總教練也跟著激動起來。

七秒。

六秒。

五秒。

上帝今晚沒有站在湖人隊的肩膀上。

四秒。

球被拍掉了。

“!”布蘭特閃電般追著無主的球。

三秒。

波里斯基左手架開布蘭特,右手將球抓住。

同時躍起。

一道黑,一道白。

半空中,兩個全聯盟最受矚目的頂級巨星身影相疊。

兩秒。

“休想得逞!”布蘭特的表情說明了一切。

“……”波里斯基露出詭異的笑。

球不在波里斯基的手上。

一秒。

——波里斯基,真不愧是號稱全聯盟“眼角余光最廣的男人”。

站在三分線外的射手艾德,穩穩接到了從黑白對決中突圍而出的傳球。

零秒出手。

今晚手氣奇差、投七中零的艾德,零秒出手後自動停格在最後的姿勢。

全場鴉雀無聲。

隨著哨聲揚起的尾音,球在半空中劃出一道讓所有人十指遮臉的軌跡。

——凌厲地刷破網。

沒有延長賽,多出的是遠離洛杉磯的第六戰。或許還有第七戰,誰知道?

滿地的嘆息聲中,活塞隊全體隊員狠狠衝抱在一起。

波里斯基跟艾德被隊員簇擁著,被英雄式地亂七八糟推擠著。

“等等。”布蘭特推開現場記者的麥克風,面無表情地走向一片瘋狂的活塞隊。

他瞪著波里斯基。

波里斯基避開布蘭特眼神裡古怪的指控,淡淡笑道:“底特律見。”

“我說,你這個死人。”布蘭特瞪著波里斯基:“你在這裡打什麼球?”

布蘭特說這句話的時候,記者正好跟了上來。

波里斯基怔住了,活塞隊其他隊友也怔住了。

“我是死人?你憑什麼這麼說?”波里斯基嗤之以鼻,但表情已不對勁。

“就憑你一點汗也沒流。”布蘭特叉著腰。

布蘭特沒說的是,他沒辦法從波里斯基的眼睛裡看出任何動作的蛛絲馬跡,完完全全,一點跡象都無法掌握。那絕對不是活人的眼神——布蘭特很肯定。

麥克風神不知鬼不覺放在布蘭特的嘴角,攝影記者也早就跟上。

球場上方的立體大螢幕將兩球星的對峙畫面放大,全場嘩然。

“我沒流汗?”波里斯基冷笑,拍拍身上的汗水:“那這些是什麼?”

“少來,你一滴汗都沒流,那些是你隊友剛剛擁抱你、無意間擦在你身上的。”布蘭特越說越大聲:“還有,整場球打下來,大家都累到快走不動,你卻完全沒有喘氣,一點喘氣都沒有!你這不是死了,是什麼!”

“別輸了就找藉口,底特律見。”波里斯基也跟著大聲起來。

但波里斯基發現了,自己的隊友不約而同向後退了一步。兩步。

波里斯基一個人孤零零站在球場中央,接受全場觀眾嚴厲的注視。

布蘭特的眼神壓得他完全無法回應。

“為了證明你的清白,我們可以聽聽你的心跳聲嗎?”

問歸問,記者立刻將麥克風放在波里斯基的胸口上。

“……”波里斯基閉上眼睛。

終於到了這一刻了嗎?

從小就喜歡打籃球,自他學會自己綁鞋帶的那一天,波里斯基就到處在大街小巷裡尋找可以挑一下的對手,從這一條街尬到第十條街、第一百條街,很快就找不到旗鼓相當的對手。因為他誕生的國家,是德國,一個用腳追球的大國。

幸好在波里斯基逐漸露出疲態的時候,被來自美國的球探選中。

第一輪第十七順位。

遠從德國來到這個籃球聖地打球,已經五年。

三十二歲,很年輕,但以籃球的計算方式,熱力四射的巔峰期將慢慢遠離。

但波里斯基很快樂,這裡特變態,遍地都是超級又更超級的好手。

一不留神球就會被抄走。手張得不夠開就會被人輕鬆切過。跳得稍微低了些就準備被蓋火鍋。根本沒有碰到對方對方卻煞有其事地摔在地上、久久站不起來。衝進禁區動不動就有種撞墻自殺的錯覺——這些黑傢伙才不怕像他這樣的瘦白鬼的衝撞。

“太有趣了,不是嗎?”每天晚上波里斯基都帶著苦笑睡著。

到了第三年才開竅,波里斯基用自己的生存之道大展身手,抄截排名全聯盟第一,助攻全聯盟第三,得分全聯盟第十。兩度入選年度第一隊的控球後衛,連續兩年都帶領球隊殺進東區冠軍賽,可惜都以些微差距鎩羽而歸。

今年,他終於帶領活塞隊重返聯盟總冠軍賽。

但就在總冠軍賽的前一天,波里斯基的人生迅速快轉,直奔盡頭。

怎麼辦?不怎麼辦。

波里斯基一如往常穿上球衣,系緊鞋帶,打了幾場好球。

他跟眼前這個質疑他、指控他的超級球星纏鬥得淋漓盡致,實在是……

果然也只有這個棋逢敵手的天才,可以在激烈的交手中發現他的異常。

沒有心跳聲。

麥克風並沒有傳來應有的怦怦跳動。

球場上方時大螢幕裡,波里斯基沉默闔眼的模樣說明了一切。

全場憤怒高漲,咆哮聲如空襲的炮彈全數引爆。

“沒收比賽!這場不算!”

“改判!改判!湖人隊勝利!”

“太噁心了,把這個擾亂比賽的活死人驅逐出場!”

“砍掉他的手!再砍掉他的頭!”

“他到底打了幾場死人球!立刻將他送去焚化爐!”

“燒死他!再燒死這個侮辱籃球的死人一次!”

“滾出去!這裡不歡迎死人!”

無數沒喝完的可樂、啤酒、爆米花、熱狗統統往球場中間砸落,丟得全體活塞隊球員一身狼狽。波里斯基一個人站在湯汁淋漓的垃圾堆中,全身都掛了彩。

“……”他落寞地看著與他一路並肩作戰的隊友。

那些被觀眾砸了滿頭包的隊友卻投以憤怒、不諒解、憎恨的眼神。

還是不行嗎?

布蘭特原本怒氣衝衝的眼神,已變成高高在上的冷淡。

92:91的比分高高懸在記分板上。

幾個裁判聚在一起討論這場比賽的結果該怎麼算。

美國通過“活死人和平法”已經五年了。

全世界各地對活死人的安置與管理,也都陸陸續續通過相關的法案,活死人有自己適用的罪責,通常較活人嚴苛許多。有的國家允許活死人繼續擁有生前的所有財產、工作機會、婚姻關係等。有的國家則強制活死人居住在條件惡劣的限制區。有的國家甚至採取“強制灰飛煙滅”的終極作法——在美國的少數幾個州,也有類似的規定。

國情不同,文化差異,對活死人的觀感與意見出現重大分歧實在不奇怪。

但少數的共識裡,所有人都同意,死人不能跟活人共同競技運動,因為死人不會累,更不需要呼吸,可以完全不換氣在水裡衝完四百公尺自由式、滿不在乎節奏地跑上八百公尺,甚至一鼓作氣飆完全程馬拉松。

當然,也包括完全不怕受傷地在籃球場上衝撞。

對活人來說,死人在運動場上的存在是最大的野蠻。

不知是哪個機靈的記者將麥克風扔在波里斯基的臉上,他本能地接住。

全場觀眾漸漸安靜下來,忿忿不平等待這個假裝還活著的死人做出解釋。

“我……”波里斯基拿著麥克風。

有生以來,他想哭卻哭不出來。

波里斯基看著布蘭特,這個可敬可畏的對手。

終有一天,這個對手一定會明白自己將要說的話。

“就算死了,我也想打籃球。”

這句話講完,全場爆出如雷的咒罵聲,沒有在場的人絕對想像不到人類的語言可以如此千變萬化。

亂七八糟的東西繼續砸在波里斯基的臉上,但說完了這句話的他並沒有低頭,只是睜大眼睛記錄下他在球場的最後畫面。

此時比分重新調整,大大的記分板上顯示“44:91”。

活塞隊減去的一大缸分數,正好是波里斯基今晚的總得分二十八分,加上他助攻給隊友所產生的二十分效益——這二十分當然也不能作數。

“總冠軍揭曉!洛杉磯湖人隊!”

史戴波中心球場上方爆出銀色火樹,鮮黃色的彩帶淹沒了觀眾席,一路噴撒向球場中央。

巨大的立體螢幕耀眼出總冠軍獎?的圖樣,環場喇叭隆隆地播出勝利的號聲。

穿著爆乳裝的美女啦啦隊有點摸不著頭緒地被管理人員推向球場,匆匆忙忙熱舞上一段。

但沒有人歡呼,沒人喝采。

就連理所當然的MVP布蘭特同樣一點喜悅都沒有。

再怎麼渴望勝利,沒有人期待總冠軍賽的龍爭虎鬥是用這種方式落幕。

波里斯基成了搞砸一年一度總冠軍賽的罪人。

幾個身材高大的警衛手持木棍走了過來,將死去多日的波里斯基團團圍住。

“對不起,我搞砸了。”波里斯基被戴上手銬的時候,看著他的隊友。

教練啐了一口痰在波里斯基的臉上。

什麼也沒說,也一次說了很多。

殺雞儆猴。

波里斯基被重判了二十年,送往專門監禁活死人的第五號監獄。

普通的監獄關不住活死人,這裡的監禁設施仿佛是粗糙科幻小說的再現。

或者應該反過來說,電影裡發生的一切終於有機會應用到現實世界。

在第五號監獄裡,不論男女,每個活死人都戴著特製合金頸圈。

如果想藉外力硬拔下來就會爆炸。

想用雷射硬切下來也會爆炸。

沒有合法解除頸圈信號就擅自離開監獄的話,只要超過獄方發送的信號範圍,頸圈還是會爆炸。

就如同每一部科幻電影裡看到的一樣,頸圈上忽明忽暗的紅色閃燈不斷提醒囚犯他們的處境。

除了高科技,一直都沒有進步的低科技也很嚇人。

監獄外有一道兩百萬伏特的超高電流網,如果想硬闖出去,即使是死人也只有被電成焦炭的份。電流網外是一大片草地,草地裡埋了密密麻麻的小型地雷,以機率計算,一百個死人硬衝出去,一百個都會被炸上半空。

如果越獄成功卻變成一塊焦炭還是一大堆屍塊,死不了也沒意思。

波里斯基一進去,遠遠就聽見掌聲。

不管男的女的都對著波里斯基吹口哨、拍手叫好。

雖然早就知道,但波里斯基在這裡看到男女囚犯雜處的盛況,還是讓他覺得怪怪的。縱使死人早已沒有性方面的功能,但男的、女的,只因為死了就統統關在一起,這種監禁的邏輯還是相當詭異。

“原來是大名鼎鼎的波里斯基啊!”活死人囚犯看見他,可是相當開心。

“你這個擾亂活人NBA的狠角色,哈哈哈哈!”一群死人勾肩搭背大吼。

“別想太多,這裡歡迎你。”一個年邁的死人囚犯拍拍他的肩膀。

波里斯基摸著自己的頸圈苦笑。至少這裡沒有歧視,他想。

“大明星,別緊張,我帶你認識一下環境。”

一個頸子也戴著項圈的“獄卒”吹著口哨,帶著波里斯基在監獄裡到處逛逛。

波里斯基所到之處,都聽得見喝采跟掌聲。

獄卒指著遠處一間白色圓頂大房子,說:“雖然我們死人不用吃喝,第五號監獄裡還是有間餐廳讓大家聊天打屁。不然悶都悶死了。”

“也是。”波里斯基點點頭,有點神經緊繃似地東看西看。

“就說別緊張了,比起活人的監獄,在這裡沒有煙、毒品、酒的私下交易,也沒有雞姦那種泯滅自尊的事,他媽的完全沒必要。反而有電視,有網路,有圖書館,有彈子房,有籃球場,基本上大家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就是不能走出這裡。被判了幾百年都一樣。”

“這麼自由?”

“大明星,我們說的可是幾百年啊。”獄卒聳聳肩說:“像我,就無聊到自動自發擔任獄卒的工作。其實在這裡活人幾乎不管我們死人,他們只在乎兩件事,其餘全靠我們自己管理自己。”

“哪兩件事?”

“第一,不可以出去。第二,洞有沒有照挖照填。”

洞?波里斯基摸不著頭緒。

“那,這裡有幫派嗎?有……階級嗎?”

“廢話,很多事人死了也不會有什麼改變,不過不要太白目的話,日子一天過一天什麼事也不會有。我們這些囚犯彼此鬥毆、毀壞對方屍體的情況屢見不鮮吶,就是沒有人負責維持正義。要這一群睡不著覺的死人完全不犯事是不可能的,如果有人太白目,被搞到“組合不起來”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怎樣才算白目?”波里斯基突然覺得自己的明星身分可能太刺眼。

“別想太多啊,這裡基本上很和氣的,大家要相處多久誰也說不準,沒有人想孤僻地待在這裡。你是大明星,一定有很多人想聽你說故事,想跟你打一場球的死人也一定很多啊。”獄卒咧嘴笑了笑。

兩個死人走著走著,來到有一個足球場那麼大的集合場。

大集合場中央,有一個怵目驚心的超級大洞,旁邊則是一大堆黑土跟石塊。

“這是幹嘛?囚犯的勞務嗎?”波里斯基不解,這是剛剛所說的“洞”了吧。

“這是活人那邊的要求,如果沒照辦的話就麻煩了。”獄卒踢著碎石。

“?”

“單月份所有囚犯都得把袖子卷起來、下去挖洞,挖到幾乎看到地獄為止。”

“為什麼?”

“雙月份大家就得齊心合力將大洞旁邊的土往裡面扔,直到大洞完全填平。”

波里斯基相當詫異:“那不就什麼意義也沒有嗎?”

獄卒沒否認:“反正我們死後追求什麼都很空虛,就跟這挖洞填洞一樣。”

“……”

“反正,大家挖洞你就下去挖,大家填洞你就下去填,別偷懶,否則會招人討厭的。不挖洞不填洞的時候你愛做什麼都可以,沒人會費事管你。”

“是。”

波里斯基心想,很多死人都被判了很重的刑期,綿綿無期的上百年,光是囚禁好像會關出問題。那些活人如果不想一點事給死人做,可以想像他們寢食難安的模樣。

獄卒又帶著波里斯基參觀了一些簡單的娛樂設施,跟沒有人躺在裡頭睡覺的牢房——牢房也不過是讓大家躺著聊天打屁的另一個公共場所罷了。

澡堂也有,事實上很多囚犯都滿愛洗澡的,常常一洗就是兩、三個鐘頭。

一方面不洗澡的話就更難打發時間,另一方面,這身臭皮囊還要跟自己共處無限長,將自己的屍體洗得乾乾淨淨是基本的投資與保養,不吃虧的。

“這裡好像還不壞?”波里斯基的心情好多了。

“世界很大……監獄,畢竟是監獄。”獄卒可不這麼認為。

走著走著,波里斯基遠遠聽見運球的聲音。

咚喀喀——依稀是籃球彈出籃框。

熟悉的感覺在沒有感覺的指尖上躍動著,波里斯基情不自禁搓著手。

“去吧。”獄卒笑了,他當然也想看波里斯基打一場球。

“希望能遇到高手啊。”波里斯基蹲下系緊鞋帶。

雖然是理所當然的室外,但這專關死人的監獄裡竟然有個標準大小的籃球場,讓正在運球的波里斯基驚喜不已。

剛剛一個小時裡,波里斯基已經用各種方式獨得了四十五分。不過他也很懂打球的最高樂趣!在場的每個隊友都要有所發揮,所以波里斯基也遞出去十五次漂亮的助攻,甚至還很克制抄截對手的球,顧及到了對手也需要快樂。

“注意注意,要來羅。”波里斯基壓低身子,球從左手換到右手。

“別太囂張啊,管你是不是職業的!”防守的黃種死人拼命撐開雙手。

波里斯基一晃。

死人不眨眼,但還是看不清波里斯基像一把刀子一樣的切入。

“!”

波里斯基在半空中晃過一個不成氣候的防守,漂亮的將球高拋進網!

這可不是仗著身材優勢與跳躍力的強行灌籃,而是令人嘆服的美技。

波里斯基跟著球一起落下,笑笑高舉雙手。

這一下不只是隊友,連敵隊的球員也忍不住鼓掌叫好。

“幫敵隊鼓掌?不想贏了嗎,換手。”

一個高大的黑色老傢伙站在場邊發號施令,任性地想半途加入。

但此人一說,還真的有一個人自動下場,換那個身材高大的老黑人進局。

乖乖不得了了,他還沒拿到球就惹得滿場鼓噪,氣氛沸騰到了頂點。

“注意注意!尤恩要跟波里斯基對上啦!”

“兩大巨星的對決,馬上就要在第五號監獄上演!”

“就連活人都想看到的對決啊!不售票演出的跨世紀大廝殺啊!”

波里斯基一愣。

對啊,這個老態龍鍾的高大黑人,就是自己從小看到大的NBA球星。

“前”紐約尼克隊的王牌中鋒——派崔克·尤恩。

沒想到會在這種鬼地方遇到這個,上一個世紀的籃球傳奇啊。

無所事事是死人一大特色,幾百個死人聞風而至,興高采烈跑過來圍著。

波里斯基熱血上涌,直接將球丟了過去。

“波里斯基啊,從你被判刑上新聞的那天,我就祈禱你被送來這裡。”

尤恩向籃球吹了一口氣:“你該知道,我在這裡找不到對手啊。”

“尤恩,你看起來……”波里斯基嘴角輕挑,故意說:“好老。”

“我死了的那一天,你不曉得我有多高興。”尤恩嘿嘿嘿笑著,運著球說:“很多人只會嚷嚷,什麼俠客歐尼爾是NBA有史以來最厲害的中鋒,是嗎?是嗎?等到他死了,我們兩個死中鋒就來公平地單挑一場!”

“單挑是可以,但兩個中鋒單挑,一定很難看啊。”波里斯基抖弄眉毛。

此話一出,全場的氣氛更加熱烈火爆了。

場上其他的八個人都識相地讓開空間,讓圍觀的死人們將這兩個巨星瞧仔細。

“你說什麼?”尤恩瞪著這個矮他一個頭不止的年輕後衛。

“兩個大塊頭擠在籃底下撞來撞去,有什麼好看?”

“臭小子,中鋒可以主宰比賽!”

“是嗎?你真的死太久了——”

波里斯基這句話還沒說完,尤恩手中的球就換了主人。

“臭小子!”尤恩快步狂追。

“偉大的中鋒,有本事就跟上吧!”波里斯基大跨步上籃。

波里斯基高高躍起。

正當他想輕鬆寫意地將球放進籃框時,波里斯基的眼角余光出現一道黑影。

“……”

球在剛剛離手的瞬間,竟被一隻後發先至的巨掌給揚到場外!

波里斯基重心不穩摔在地上,下意識翻了一個滾,抱著膝蓋表情疼痛。

兩秒過去,抱著膝蓋的波里斯基怔住,然後大笑。全場也跟著大笑。

“裝什麼,這裡沒有裁判。”一臉老態的尤恩得意洋洋地伸出手。

“有中鋒跑這麼快的嗎?”還坐在地上的波里斯基難以置信地伸出手。

尤恩哈哈一笑,握住這個小朋友的手,將他拉起。

“歡迎來到我的巔峰年代。”

在第五號監獄已經待了七個月。

不挖洞也不填洞的時候,波里斯基的身影常常出現在籃球場上。

他從來沒有跟尤恩同一隊過,那會使比賽變得很沒看頭。

這兩個巨星讓監獄裡的籃球人口暴增,許多死人都在他們的調教下變得挺會打的,加上原本就有一些死人曾經打過高中校隊、大學校隊候補,甚至曾參加過NBA的耐吉夏季訓練營,仔細算起來好手還不算少。

最後大家還組了十支球隊,有模有樣地打起了季賽。

就算死、也想打籃球的波里斯基很快樂,尤其他在這裡發現一個從沒打過任何校隊的控球高手,偶爾一不留神,波里斯基這個NBA最佳控衛的球還會被他給抄走。有競爭才會好玩,波里斯基面對這個街頭籃球的好手時每每全力以赴。

這個默默無聞的控球高手左邊太陽穴破了一個小洞,右邊腦袋破了一個大洞,用粗糙的手法填補起來。他叫喬伊,慢慢跟波里斯基成了好友。

又到了挖洞的月份。

今天是個陰天,早上已經下過一陣子雨,土壤有些鬆軟。

“我聽他們說,你被重判了一百五十年。”波里斯基鏟著土。

“是啊,你擾亂比賽就被判了二十年,何況是我。”喬伊同樣揮動著鏟子。

“有故事聽嗎?”波里斯基笑笑。

“不講故事的話,怎麼打發時間?”喬伊慢吞吞地鏟土,像是說了很多遍一樣熟練:“這真的很不公平,法律一面倒保障活人。我的妹妹被三個流氓給強姦了,那三個人渣還當著她的面一邊開香檳、一邊朝我的腦袋開了一槍。我當然死了,他們也知道我肯定會馬上“活”過來,於是哈哈大笑把我綁在沙發上,逼復活的我看他們污辱我妹妹一整晚。”

“結果?”

“結果隔天早上我那驚魂未定的妹妹將我鬆綁後,我沒有報警處理,而是騎著摩托車在附近一帶的酒吧亂逛,直到黃昏終於讓我在一間俱樂部找到剛剛睡醒的那些混帳。我躲在廁所,趁他們一個一個進去大便的時候,用斧頭將他們的腦袋一顆一顆砍下來。

“做得很好啊。”波里斯基豎起大拇指。

“可不是,我從來沒有後悔砍下他們的腦袋。但問題就出在順序——他們先殺死了我,我再跟著殺死他們,所以我們所違反的法律大不相同。他們違反的是強姦罪跟殺人罪,理應被處以十五到二十年的徒刑,但由於我宰掉他們的時候是個死人,所以我違反的卻是“活死人和平法”,按照法律我每殺掉一個活人至少要判五十年,殺三個就是一百五十年。”喬伊若無其事地鏟著土,說:“要不是法官念我其情可憫,殺一個活人最高可以判一百年,三個就是三百。”

“真是太不合理了。”

“誰還管你公不公平,那三個人渣被送到第七號監獄,算一算,再過十年他們就出獄了,我還得在這裡繼續蹲一百三十年……我只希望我妹妹永遠別再遇到他們。”喬伊將鏟子插在土裡,用腳重重踏了一下。

一點也不累,但往事重提,就算是死了也有很多惆悵。

法律最可以看出一個社會的不公之處。

人一死,很多感覺都會無影無蹤。

無饑無渴、千杯不醉、無力性交、冷熱無感、哭或笑都流不出眼淚。

從前幾千年,努力滿足這些感覺是人類生存的目的、各層次經濟體系交互作用的基礎,也是人類文明之所以不斷進步的強大動力。

“感覺”的重要性,在死人爆大量出現後更被凸顯。

雖然還沒有得到“驗證”,但人死後似乎有無限期的時間需要打發,比起來,還活著的人可以感受那些豐富滋味的時間,就顯得微不足道。

為了避免死人危害到活人珍貴的“感受權”,死人攻擊活人的罰則,要比活人攻擊活人還要重,而且重很多——理由是,活人認為死人仗著自己的不死狀態可以作奸犯科的事太多了,如果沒有用重典,根本不足以威嚇死人。

這個法權不平等的現象不僅出現在美國的“活死人和平法”的法規裡,同樣的概念也被其他國家仿傚。活人殘暴死人,雖然不再適用“毀損他人屍體”這麼輕的罪,但基本上都不會被嚴懲。反過來,若是死人侵犯到活人的領域,下場都特別凄慘。

在許多集權國家為了控制人口,雷厲風行地實施“強制灰飛煙滅法”。

如果死人犯下重傷害活人以上的罪,不問理由,一律送往焚化爐燒屍,確確實實燒到灰飛煙滅為止。沒有人知道,當一個死人灰飛煙滅之後還有沒有意識,因為沒有人從單薄的骨灰裡聽見聲音——

有人說,灰飛煙滅後靈魂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息。

但更多人相信,變成一堆無口難言的骨灰絕對比行屍走肉的狀態要難過百倍。

還是下雨了。

沒有人會冷,於是大家一起坐在大洞裡聊天殺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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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級版主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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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31 02:15:12 |只看該作者
一個少了半顆腦袋的活死人扛著鏟子,看著這個反覆挖來填去的大洞,說:“現在活人還是占多數,法律還是他們說了算。可他們沒想過,這個世界上每秒就有一點八個人死亡,所以每秒就有一點八個人死而復生。平均下來一年總共有五千六百多萬個被天堂拒收的活死人。現在看起來上帝還沒有停止惡搞的意思,從賽門布拉克那第一個活死人開始,五年多過去了,全世界已經有兩億七千多萬個死人,也許還更多,燒也燒不完的。”

“已經有兩億這麼多了嗎?中國那邊不是據說每年都要燒死至少一千萬?”

“印度據說燒更多。”

“別看那些集權國家,就連我們美國也燒了不少。”

“除了政府,其實那些變態的邪教私底下也燒很多,我遇過一次,這隻手就是被那些宗教狂熱份子給砍掉的。要不是我拼命掙扎殺了兩個像瘋子一樣的女人逃走,我早就被燒成灰了。不過我也就因為殺人被送到這裡來……他媽的。”

“邪教就算了,那些毛還沒長齊的小混混也把我們死人當靶子打。”

“你說的是惡靈古堡幫嗎?光聽名字就知道有多幼稚。他們會一邊大喊將死人統統送回地獄,一邊拿卡賓槍轟掉抱頭鼠竄的死人腦袋,超噁心的,我看網路說,他們有時候會靠關係封掉兩、三條街,然後在裡面獵殺死人,就地澆汽油燒屍……真希望他們自己在嗝屁後也會遇到自己同伴的追殺。”

“說起來真不好意思,我以前就是惡靈古堡幫的,哈哈,被送來這裡就是我的下場,對你們來說應該就是正義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大家七嘴八舌地討論死人在這個世界的處境。

有時一起咒罵,有時哈哈大笑。

認真說起來,這裡可是監獄,不可能每個人都是無辜或因為一點雞巴毛大的事被送進來的,當然也有一大堆貨真價實的惡棍。只不過大家的共同身分都是死人,共處無期,這點讓大家的氣氛始終很融洽。

雨持續下到半夜,大家也就坐在雨裡聊到半夜。

波里斯基看著大洞底下的積水,心想,統統都只有死人的地方,原來還挺有歸屬感的。如果這個世界的人都一起死了,也不是什麼壞事。

尤恩用手彈了彈生鏽的鐵鏟片,發出當當當響:“若不是那些活人遲早也會變成我們死人,我們所受到的待遇會更慘。”

“可不是?這就是整件事最吊詭的地方了。”一個看起來很有學問的胖女人說:“他們總有一天一定會變成我們,所以不敢對我們什麼都硬來,就像他們囚禁我們幾百年,也不敢真的逼我們太甚,胡說八道叫我們費功夫挖洞填洞、玩玩我們也就是了。但我們卻永遠也活不回去——這意味著什麼?他們一定會變成我們,我們卻永遠不再會是他們。”

“但我們曾經都是他們,就像蝴蝶都當過毛毛蟲一樣。”喬伊點頭同意。

“嘿,那些活人絕對不會認同你用毛毛蟲跟蝴蝶這段比喻的。”波里斯基笑了。

大家也都笑了。

“出去這裡以後,你們要做什麼?”不知道是誰問了這麼一句。

“我想參加死人國的武力建國計劃,也許投入戰爭也說不定。”

“我也想加入死人國的戰鬥部隊,建立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國家。”

“如果你們真的建立了死人國,我一定會去報到的。不過打仗我沒膽子。”

“我倒是希望外面那些為死人國奔波的傢伙動作能快點,積極點,不要等我們出去加入他們的建國戰爭,而是早就建好了等我們過去。”

“我想找一份不會被歧視的工作,打打雜什麼的都好。我以前是寫電腦程式的,但等到出去的時候已經過了半個世紀,技術上肯定被淘汰了。”

“醒醒,不可能那麼好找工作的,現在所有人都死不了,人越來越多,活人一定會拼命保護他們自己的工作機會的。好吧,他們也是對的,我們不必吃喝,但他們還要啊,所以立法保障他們掙錢的工作權也是合理的,只是讓我們整天犯無聊罷了。”

“聽好!聽好了!我想辦一間只收死人的學校,讓那些死掉的小朋友不必跟那些活人小朋友一起上課,白白遭到歧視。到時候我會發起募款,你們可要慷慨解囊啊。”

“呸呸呸!聽說你這個臭死人被判了兩百年,我看用不著等你出獄啊!現在還在外面的那些越來越多的死人自然會把學校弄起來,還等你的鴻圖大志?”

“我的話……先回家看看吧,看看還有哪些家人也死掉了,大家聚一聚。”

“我出去已經是八十年後的事羅,我的家族肯定擴充到上百人了,到時候來張家族大合照,一定相當有看頭。”

“被扔進這個鬼地方前,我有一小筆錢存在銀行裡,放著不動讓複利一直滾啊滾,算一算,等九十七年後我出獄,那筆存款應該滾到了八千多萬啦,到時候我會想辦法把它爽快花掉的,呵呵呵呵。”

“你這傢伙好像不曉得通貨膨脹是什麼意思吧?”

一個世紀以前的人類,絕對想像不到所謂的生涯規劃會變得這麼“有意義”。

大家嘻嘻笑笑討論著七、八十年,甚至兩百年之後要做的事的模樣,實在是太荒唐了。只是不這麼嘻嘻笑笑的話,一定會崩潰的。

淋著雨發呆的波里斯基看著星星。

出去這裡之後,想做什麼?

還要十九年又五個月的時間,這樣的刑期在這裡算是雞毛蒜皮。

但已長到波里斯基無法想像了。

又過了五年,世界變化很大。

由於對死亡已無所畏懼,自殺率節節升高,不知不覺這個世界已經有約莫十億個死人在地球上走來走去。這不吃不喝的十億死人,漸漸驗證了拿破崙說過的那句話:“正義站在大炮多的那一方。”

世界各地都有死人對政府發動大規模抗爭,要求將該國某一部分獨立出來,劃作死人自治區,或乾脆一點成立死人共和國之類的。

主權這種事很敏感的,活人怎麼可能妥協?

參與抗爭的死人們被大量逮捕,有的送去燒,有的送去關,世界各地都忙著建造社區焚化爐跟新式監獄,但都遠遠趕不上死人增加的速度。

死人越多,膽子就越大,他們用數量蠶食著支配這個世界的權力。

街頭抗爭很快就演變成零星的真正戰爭。

大多數的戰爭都由活人取得壓倒性的勝利,死人被像手指捻螞蟻一樣被幹掉。關鍵就是死人並未取得優勢武力,活人仗著高高在上的現代兵器,將不痛不癢的屍體部隊打到完全沒有回覆的可能,再投下幾顆燒夷彈一次清個乾淨。

不過也有死人靠著前仆後繼的“反正不可能更壞”的精神打贏了戰爭,在資源匱乏的貧瘠地帶成立了自己的小國,收容從各地前來投靠的死人。但那些活人政府懶得打贏要回來的死人國都不值得一提,畢竟他們的根據地都是在一些鳥不生蛋的偏遠區域。

這五年來最值得死人們朗聲歌頌的,就是關島獨立事件了。

據說事情是這樣的。

負責駐防在關島的美軍總司令,有一天晚上心臟病發作來不及吃藥便翹毛了。

他年事已高,早就考慮到這一天來了會發生什麼事——首先,他會被撤職,總司令轉交給一個年輕有為的活人上將去當,而他則在“活死人和平法”的規範下告老還鄉,除了退休金如何支配外其他的權力統統喪失,變成完全的活死人平民,他媽的還沒有投票權。

於是心跳停止的總司令很快執行起想像已久的計劃。

首先,他叫傳令兵進來,再一槍打死傳令兵。

等傳令兵大夢初醒復活後,總司令再快速曉以大義。

“聽著彼得,我要在這裡成立第一個屬於活死人的國家,成立之後我就是國父,如果你幫我做好這件事,將來這裡就會有一間以你命名的高中。”

總司令拍拍彼得的肩膀,露出慈父般的微笑。

死了便死了的彼得有什麼辦法?他甚至連困惑的時間都沒有。

“這……不會有事吧?”彼得不安地看著胸口的槍傷。

“該怎麼說呢於我們畢竟已經死了。”總司令摸摸他的頭。

彼得換了一件乾淨的軍服後,就著手進行總司令的革命計劃。

首先,他先將友好的幾個同袍給殺掉,讓同樣立場的死人變多,再聯手將一桶生化毒氣滾進總司令部軍營裡的中央空調系統,趁著大家熟睡時一口氣殺死呼呼大睡的兩百多人。

“他媽的我竟然就這樣死了!我真的就這樣死了嗎……”

“混帳,我才二十一歲啊!我打的炮根本就不夠啊!”

“誰幹的……出來!我要宰了他!宰了他!”

那些因為吸入毒氣、窒息而死的美國大兵們在寢室裡演出大暴動,最後被一連串的槍聲給壓製下來。

始作俑者的彼得一臉抱歉地站在寢室門口,與一堆持槍戒備的活死人夥伴宣布:“想宰了我……真抱歉,恐怕無法讓你如願了。”

在總司令親自演講後,這兩百多個死人在沒有選擇的情況下,拿著總司令的緊急命令分批進入其他的軍營,重複著施放生化毒氣這一個賤招,讓死人很有效率地變多。

這一場寧靜的革命順利地進行著。

一直到隔天中午越來越龐大的死人軍團,才與突然警覺的活人軍隊發生了戰爭。

但為時已晚,總司令有計劃奪取了主力軍艦的掌控權,死人占據了優勢武力,在毫不畏懼“同歸於盡”的氣魄下,十幾枚搭載生化毒氣的飛彈將抵抗的活人軍艦一一炸沉,烈焰沖天,馬上又獲得新的夥伴加入——這真是一場不公平的戰爭。

跟戰爭扯上關係的人總是倒霉的,關島上的住民全部遭受池魚之殃。

在生化毒氣的蔓延下,就在同一天,太陽都還沒落下,整個關島已活人絕跡。

遠在天邊的關島宣布成立“關島解放死人共和國”,並擁有全世界軍力最強大的死人兵團——關島成為第一個從偉大美國領土中獨立出來的國家。

從此關島成為大量死人不斷移民的根據地,明目張膽地支援著世界各地的死人獨立運動。

關島,也成了新的“恐怖主義”的代名詞。

在監獄裡匆匆晃過了十年。

外面的世界發生了上百次戰爭,獨立出了二十多個死人國。

原本的宗教已經不敷使用,跑出幾百個令人目不暇給的新興宗教。

但還是沒有人能從真正科學的角度,研究出為什麼地球上每一種動物都維持著生老病死的旅程——獨獨人類死不瞑目,用各種狀態苟延殘喘著。

十年可不短。

漫長時光中,波里斯基沒辦法整天打籃球、挖洞填洞。

跟其他死人一樣,波里斯基迷上了閱讀。

打發上百年的時間並不容易,一定得嘗試新鮮事物,許多當年錯過好好上學的死人囚犯們都因為“真的是太無聊了”,在看遍了許多電影跟電視劇影帶後,大家持續將圖書館裡的庫存小說翻爛,情不自禁地有了點活著的時候缺乏的人文氣質。

“尤恩,你出去後想幹嘛?”波里斯基在圖書館的頂樓翻著小說。

“打籃球。”尤恩翻著過期很久了的漫畫雜誌。

“怎麼打?組一個死人聯盟嗎?”波里斯基漫不經心地對話。

“據說巴克利因為一些雞巴毛的事被關在第九號監獄,被判了十五年,比你還輕。算一算再五年他就出獄了。我想他會想辦法的。”尤恩也是隨口而答。

“喬丹呢?有消息說他終於死了嗎?”

波里斯基最近沒看網路跟報紙,都在看小說跟雜文。

“他養生有道啊,看來還得過很長一段日子才會死。”尤恩的視線離開漫畫,似笑非笑地看著天空,說:“而且就算他死了,那些盲目的活人也只能說喬丹終於升華成籃球之神啊。即便喬丹犯了事,也不可能像我們這樣被關在這種地方。”

“是嗎?那他還是早一點死好了,如果要籌組死人籃球聯盟,由喬丹登高一呼是最有效的了。一枚冠軍戒指都沒有的巴克利差遠了。”

波里斯基起身,裝模作樣地做著一點也不必要的暖身運動。

“你呢?出去後除了打籃球外,要做什麼?”尤恩看著波里斯基蒼白的背。

“學中文吧?然後學日文,也許再學一點法文吧。時間那麼多,試試看自己以前從來都沒想過的事,不然怎麼打發時問?”

“是嗎,我就只想著打籃球。”

“那是你劃地自限。”

迎著陽光,波里斯基踏在頂樓的矮墻上,看著大集合場上反反覆覆的大洞。

很好笑的是,這些對話每個月總會固定發生好幾次,每個死人都很喜歡問,也都很熱衷回答,只是他們每次給出的答案也不見得相同。

下午,獄方邀請一個死人作家來到監獄演講,推薦他非常暢銷的旅遊雜記書《去你媽的無盡永生》。由於大家都很無聊,自然將演講會場塞得水泄不通。

“大家好,我叫詹姆斯·多納特,跟你們一樣,已經死去多日了。”

死人作家這番言簡意賅的開場白,引起了熱烈的掌聲。

說起來那個死人作家也是個奇葩,他曾經是一個居無定所、整日買醉的流浪漢,自稱自己就是殺死第一個活死人,賽門布拉克的凶手。

那個流浪漢凶手被逮捕後,意外被查出來多年前犯下的其他命案,遭法院判了死刑。當然了,他被處以毒針死刑,死掉後又迅速復活,是最早期的幾百個死人之一。

復活後他漫無目的地在美國境內到處旅行,尋找他虛無縹緲的“人生目的”。

最後這個流浪漢由於實在窮極無聊,便像許多死人一樣大量閱讀。大量閱讀後大概得到了一些啟發,便開始動手寫作,將他的所見所聞寫下來。

他的暢銷書說出了很多死人的心聲,其中有一大段話尤其發人深省。

那個死人作家用很痛苦的語氣說:“不過在短短的十五年前,常常有人覺得死前那一瞬間是快樂的,這輩子就算是平反了。但很抱歉,沒有那種時刻了。沒有死亡——那似乎是真正的公平,你就是徹底輸了,而且輸到沒有盡頭!

“以前那種追求精神層面快樂的說法,我想,只是懶惰的人說服自己的藉口。所以很多人都不認真工作,懶懶散散打發自己的人生,反正時間到了就會死掉,努力有什麼用呢?不會有用的,亂七八糟地賴活著等待斷氣,反而更加划算。

“但其實馬馬虎虎對待自己人生的態度,跟追求精神層面的快樂一點關係都沒有,活著的時候我流浪天涯,不是因為追求自由,而是我沒有本事安定下來。

“有一陣子我在想,是否永生不死是上帝用來解決人類懶惰的極端武器?是不是上帝要我們在活著的時候就要把握每一分每一秒,努力追求各種值得被追求的物質,因為所有的物質都是可以永恆積累的,所有的追求都是有意義的?

“不,我想不是的。

“現在,什麼人都死不了。表面上,永生的狀態對那些努力追求物質人生的人太有利了,他們可以繼續享受他們在活著的時候所得到的一切東西,一丁點渣渣都不會失去。可是呢,上帝沒有為我們保留吃喝與性交的權利,顯然不認為物質與肉體的享樂特別重要,那些有錢人在死後不過是繼續住在他們努力掙來的華麗大房子裡,其他呢?

“但上帝要我們繼續看這個世界,繼續聽這個世界,繼續思考這個世界,為什麼?是不是看穿了我們在有限的人生裡並無法做好這些事,才給了我們更多的時間?這一場看似胡搞的集體永生,我想,是上帝要我們重新思考存在的意義。”

正當死人作家想下台一鞠躬的時候,波里斯基在底下舉手。

波里斯基大聲問道:“那麼,能否請問存在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死人作家想了想,很乾脆地承認:

“至於答案,我還沒有發現,我只能用刪去法去尋求解答。”

頓了頓,他又注解:

“也許可以找到,也許不行……無論如何我得繼續旅行下去。”

演講正式結束,死氣沉沉的掌聲響起。

明天起是雙月份,又輪到把洞填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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