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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樓雨晴 ]【綺情之時空篇】易命[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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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31 11:30:32 |顯示全部樓層
 
【內容簡介】

對於她和他,她總以為還有明天,總想著,明天再說,明天一定會對他好一點點,
明天一定會告訴他,其實她沒有他以為的那麼討厭他,因為這些話,倔強的她總是說不出口,
只能寄託明天,直到她的明天,再也沒有他。他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得太突然,
讓她狠狠地領悟──在她自我說服的「明天」裡,已經沒有他了;
想說的話、想讓他明白的心意,來不及化為言語,所以人生往後的每一天,
她只能年復一年地思念後悔,幻想著那不可能發生的「如果」;
如果,時間能夠重回到他向她告白的那一刻,她會拋下無謂的自尊,
坦然接受他的心意,絕不讓生死分開他們兩個人──

《 本帖最後由 草薰風 於 2010-1-31 12:28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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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31 11:31:26 |顯示全部樓層
她,如果——

  仁愛國小下學期第二次段考,六年級國語考卷中,最末一個單元的出現了這麼一則考題——

  如果

  沒有任何進一步應答解說,只有短短一行字:本大題10 分,請考生以此二字自由發揮。試卷後頭,一片空白。

  學生盡數傻眼,不知所措。

  十二歲的孩子,在填鴨式教學中,尚缺些許想像、創意以及隨機應變的能力。

  六年二班薛舒晏同學的作答試卷裏,即興寫下這麼幾行字:

  如果,我有翅膀,我要化作小鳥自由飛翔。如果,我有魚鰭,我可以變成小魚游來遊去。如果,我能預知生命長短,我會多抱抱我愛的人。如果,是不能飛的鳥、不能遊的魚、不能達成的想像。

  如果,是凋零的悲傷。

  人生只有一次。

  沒有如果。

  短短幾行字,拿下同年級裏少數的滿分。那一年,她父母驟逝。「如果」,其實是她說不出口的遺憾與憂傷。

  他,如果——

  無獨有偶, 仁愛國小下學期第二次段考,二年級國語考卷中最末一個單元的造句,其中也有這麼一題——

  如果……

  非常簡單的試題,每個學生都寫得眉開眼笑,簡直是送分。

  而二年五班樊君雅同學的試卷,是這麼答的——

  我一直拒絕還一直追我的小美有夠如果然聽不懂人話

  一個毫不留情的紅色大X ,讓他成為班上少數沒拿到分數的學生,批改試卷的老師還附加一行紅字:語句不通,沒有標點符號,還有,說對方聽不懂人話很傷女孩子的心。

  此學生如果不是太不懂廉恥,就是神經線忒粗,居然訂正完答案還有模有樣地回復——

  PS.老師你誤會了,小美是一隻狗。

  而家中娘親看到試卷,險些沒被他的答案氣得兩眼翻白、口吐白沬,一路追著他由巷口打到巷尾。

  嗚!小美本來就很如啊,每天都追著他跑好幾條巷子,怎麼講都講不聽,他又沒有說錯,不過就少個標點符號嘛,幹麼那麼計較?

  老娘也是,明明就說:「你只要有進步就好。經過能將『便當』的造句寫出『大便當然很臭』的刺激以後,我再也不能要求你更多了。」

  結果他上次考三十七分,這次四十一分,明明就有進步了,她還不是照樣追著他打得滿頭包?

  嗚……他要更改答案!我都有進步了還一直追我的阿母有夠如果然都不聽小孩子的話!

  啊,又忘了標點符號,應該是!我都有進步了還一直追我的阿母有夠如,果然都不聽小孩子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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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31 11:32:11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一 芳鄰
夢裏村,綺情街44 巷。

  對附近的居民而言,或許這條街裏住的人,都極其詭異吧!一開始,聽說巷子裏54 號的房子鬧鬼。

  再來,是妖魅作怪,還曾有道士來設壇作法。

  到後來,陸續有地氣屬陰、沖神犯煞的言論傳出,住在這條街的人,輕則家運不順,重則傾家蕩產、心神錯亂,於是居民陸陸續續遷出,平日也沒人敢靠近,整條街清清冷冷,恍若空城。

  就在空屋長了許多年蜘蛛網之後的某一日,突然來了個二十出頭的妙齡女子,與屋主接洽,買下44 巷裏的每一間房子。

  最初,附近居民是抱持好奇與觀望的態度,想說這年紀輕輕的小女生哪來的膽子,有勇氣住進傳說中的鬼巷,猜測她何時會嚇得逃之夭夭。但是,將近十年過去了,事實證明了她不僅財力驚人,連勇氣也十分驚人,不但住得好好的,而且陸陸續續將房子承租出去,或許是物以類聚,能夠與鬼巷、迷魅俏房東相安無事的承租房客,也不會是世俗眼中太正常的人類就是了。

  除此之外,她偶爾還會不定期「檢」幾隻迷途羔羊回來,日復一日,44 巷在外人眼中依然迷離奇詭,卻不再是空城,且逐漸有「開枝散葉」的傾向……

  清晨,蜷臥在被窩中那團毛茸茸的雪白物體蠕動了下,緩緩變化成屬於成年男子修長健碩的體魄。

  他撐開眼皮,第一眼就望見枕邊人熟睡的臉容。

  一醒來就能看見她,真好。

  臨江忍不住贈上前摸摸抱抱再偷偷啾兩口,動作完全掌握滿足親近欲望又不驚擾對方睡眠的高段數技巧。這個大爺他可是練了很久的……看著她滿足傻笑了好一會兒,他才終於想起時間快來不及,急忙下床穿衣服。冬天天氣好冷,他很乖,要先出去買早餐,寧夜身體不好,這樣她可以睡久一點。

  套上保暖的毛衣下樓來,推開大門,冷風迎面而來,他朝掌心呼出的熱氣都化成一道道白煙。他走出巷口,看見一攤手推車在賣杏仁茶和燒餅。以前沒看過這一攤,寧夜喜歡喝杏仁茶,那試試新口味好了。

  他迅速買了早餐往回走,快到家時,前一戶人家剛好開啟大門。

  「咦?你是新搬來的嗎?以前沒看過你。」步出56 號門牌的女子,好奇地打量他。

  臨江隨意點了下頭,掏出鑰匙開門。

  「你住隔壁?」女子更意外,她記得她家隔壁住的是——

  是誰?思緒忽然一片空白,怎麼也想不起來。

  她明明記得、記得隔壁是……苦惱地蹙眉、再蹙眉,苦思未果,她甩甩頭,算了,不重要。她重新露出敦親睦鄰的淺笑。「我住56 號,就在你隔壁,有問題的話可以來找我,我叫!」

  「我知道你是誰。」臨江淡淡打斷。

  她叫薛舒晏,一直以為自己今年22 歲,實際上已經27 歲了,和寧夜遇到他的年紀一樣。

  他也不是剛搬來,去年的冬天他就和寧夜住在一起了。

  剛剛那些話,他足足聽了一年,只要他在這個時間出門買早餐,一定會遇到她,並且對他說一樣的話,他都熟到可以由最後一個字倒背回來了。

  寧夜說要禮貌,不可以不理人,雖然他很聽寧夜的話,可是同樣的回答叫他說一年真的有點困難,反正她一定會忘掉,明天再重來一次,那他偶爾偷懶幾次應該沒關係吧?

  他右手握著鑰匙旋動鎖孔,左手推開門,關上之際,耳力極佳的他沒漏掉後頭女子怔愣困惑的低喃。「我又沒說,他怎麼會知道……」

  步上臺階,打開客廳的門時,朱甯夜正好下樓來。「臨江,你這麼早去哪?」

  「買早餐。」

  「那……早餐呢?」

  「在!」揚起手,瞪著空空如也的雙掌,換他愣住。

  怎麼又來了……

  「臨江?」朱寧夜審視他看起來像是有些懊惱、又像是洩氣的表情,試著猜測。「你不小心吃光了?還是喂了小黃?」

  同樣是犬科動物,臨江對巷子裏這幾隻流浪狗有相當澎湃的同情心,並且溝通零障礙,以前他一個人在家時,就常常一不小心連自己的午餐都給喂了出去。

  「我吃掉了!」他像賭氣似地回道。

  白費他那麼早起來,本來想討好寧夜的,她很喜歡、很喜歡杏仁茶……

  一大早的,在跟誰生悶氣呀他?

  朱寧夜笑笑地轉向廚房。「那我來煮稀飯好了。」

  他跟上前去,纏抱住纖腰,賴在她身後可憐兮兮地問:「我也可以吃一碗嗎?」她偏頭斜睨他。「你不是吃過了?」

  「……」這種事情又不能跟寧夜說,他很悶地閉上嘴。

  「那你幫我打兩顆蔥花蛋。」

  兩人合力煮好稀飯,享用溫馨的早餐時光。

  這件事情過後的幾天,臨江下班回來,手上提著寧夜交代要順便帶回來的醬油,才剛靠近家門,就聽見憤怒的詛咒!住對面的那個男人像發瘋一樣猛踹二樓欄桿。

  「馬的!渾帳!給我回來!」

  這樣的嘶吼聲他已經很習慣了,大概是畫稿又飛了吧。

  臨江很同情地仰頭看向陽臺那個滿眼血絲、不修邊幅的男人,好可憐,不知又幾天沒吃飯了。

  於是他揚聲問:「我家晚上吃牛肉飯,你要不要來一碗?」

  前一刻還很抓狂的男人,下一刻突然停止動作,急巴巴地點頭,完全忘了前一秒鐘的憤怒,只差沒搭配吸口水的聲音。他家婆娘煮的東西很好吃!

  「那晚一點我拿過去。」他回頭找鑰匙開門,隔壁芳鄰也正好歸來,望見他,極訝異地開口。「咦?你是新搬來的嗎?以前沒看過你。」

  現在已經進化到沒在大清早出門也會中招了嗎?

  臨江仰頭,有些無語問蒼天。

  「我住56 號,就在你隔壁——」

  有問題可以來找我,我叫薛舒晏,從小在這裏長大……

  他以完全無聲的唇語偷偷重複和她一模一樣的話語。

  然後,他手裏的東西會不見。

  目送芳鄰進門,他看著兩手空空的掌心,再摸摸後口袋原封不動的紙鈔,很認命地回頭再買一次。

  買完回來,隔壁大門又打開,出來倒垃圾的芳鄰一臉意外。「咦?你怎麼還站在外面?忘記帶鑰匙嗎?需不需要幫你聯絡鎖匠?」

  「……」他會進不了門是誰害的?「不用了,我有帶。」

  回頭,再拿同樣的紙鈔去買第三次。

  這一回,他在巷子口又遇到她。

  夠了!他真的受夠了!

  再看見隨後而來的孫旖旎,他終於悲憤地吼出聲:「我只是要買瓶醬油、吃牛肉飯而已,有這麼困難嗎?!」

  瞄了眼他後頭走遠的身影,孫旖旎了然地忍笑,抬手拍拍他的肩,要他節哀順變。

  遲遲等不到他的朱寧夜走出來,看見他在巷口,喊了聲:「在聊天嗎?臨江,我的醬油呢?」

  「……忘了!」不能說喝掉,那就只能說忘掉了。

  「再晚會來不及鹵牛肉,你今晚就沒有牛肉飯吃嘍!」一整個戳中他的死穴,寧夜又轉回屋內去,

  臨江眼明手快地拎住預備要落跑的孫旖旎。「你聽見了!不要假裝沒你的事!」

  「再買一次不就好了?小孩子不要這麼懶惰。」一推四五六,裝死。

  「我已經買三次了!」

  「……再買第四次?」

  「誰曉得她這回又會從哪里冒出來!」他恨恨地道。

  不行,頭可斷,血可流,牛肉飯不能不吃!為了他的晚餐,他一定要力爭到底。

  「不然你到底要我怎樣嘛?」

  「你一定有辦法的。」他才不想每次都被怪怪芳鄰的奇怪法術影響,連買瓶醬油都困難重重。

  而且,根據他的觀察,會被她影響的人很少,大概就他、對面的怪人畫家和巷的幾個人而已,至少寧夜就沒事,最多是每天跟她說一樣的對話而已。因為他們不是正常人類才會被惡整嗎?不公平,這是種族歧視,他要抗議!

  「唉喲,我都說了,這是有原因的嘛!她的影響力只有五公尺,你離她遠一點不就好了咩?」

  那也要看他來不來得及避開呀!

  臨江很無奈地歎氣。「她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因為她心裏的結。」

  每個人,心裏頭或多或少都有一些過不去的執念,就像他對寧夜,等了千年也不曾後悔,寧願生生世世追尋,只要他不放棄,他們之間的牽連就斷不了。

  那旎旎的意思是,她這個結如果無法自己解開,一輩子都這樣嗎?

  旎旎曾經向他解釋過,她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活在半虛擬的時空中。

  所謂的半虛擬,白話一點解釋,就是三腳貓的微弱法力無法辦到真正的回溯時空,但又不是完全無效,於是造就現在這樣回不去又出不來的窘境。

  她的時空,不能說存在,也不能說是不存在的,亦直赤假,她活在這個獨立出來的時空當中,看見自己想看見的,包括那些早已在她生命中消逝的人、事、物。至於他會受影響,是因為太靠近她,短暫被捲入她所製造出來的時空中,而在她那個時空,沒有現在的大賣場,也沒有巷口的杏仁茶攤販……到底,她22 歲的某一天有什麼值得留戀的?為什麼她會堅持活在那一天,讓自己的時空河流靜止,不肯往前流動?

  那一天晚上,他坐在陽臺上看月亮,雖然最後還是吃到寧夜煮的牛肉飯—— 這一點對他來說非常重要—— 不過心裏頭像梗著什麼,睡不著。

  偏頭,他又看見隔壁陽臺那抹飄蕩的男魂,隱隱約約。

  男魂看起來很年輕,總是徘徊在薛舒晏身旁,像要做什麼或說什麼,卻無能為力,看著她的眼神相當憂傷。

  他從來沒開口跟對方說過話,一來是怕嚇到家裏的寧夜,她會不自在,二來也不曉得能跟對方聊什麼,所以也一直沒讓對方曉得他看得見。

  男魂飄進房內,落地窗簾沒有拉上,他可以看見男魂坐在床邊,看著已沈睡的女子,伸手想撫摸她,指掌卻穿透臉頰,觸不著。

  他看來像是很難過,臉上的表情非常之落寞,幽幽地又晃了出來,抱膝坐在陽臺護欄上。那道身影,看起來好悲涼、好寂寞,清亮的水光,由那張幾近透明的年輕臉龐靜靜滑落。

  原來鬼魂流淚是這個樣子,臨江簡直沒有招架能力,忍不住也要跟著他難過起來……如果有一天,他抱不了寧夜,摸不到寧夜,只能靜靜守著再也看不見自己的愛人,大概也會像他那樣吧!

  「臨江,睡覺了,在陽臺發什麼呆?」裏頭的朱寧夜喊了他一聲,彎身鋪好被子。

  他大步進屋,張手將她抱得牢牢的。「寧夜,我愛你。」

  她愣了愣,失笑。「我知道啊。」

  他今天是怎麼了?從來就不是一個擅於辭令的人,從不刻意示愛,還用那麼認真的口吻說。

  他湊上前吻她,本來沒要做什麼的,但懷中人兒回應得相當投入,害他快要把持不住……「等一下。」

  他硬生生將指掌由她上衣裏抽出來,回頭去關上落地窗,將窗簾密密拉妥到連一絲月光都透不進來,這才快速撲向她。

  「好了,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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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31 11:32:41 |顯示全部樓層
卷二 今日
一大早,眼睛還沒睜開,左手摸索到床頭鬧鐘的方位,在它發出擾人的聲響之前按下,按鍵下,摸索到疑似紙張的物品,她撐開眼皮,撕下貼在鬧鐘上的字條。她看了兩眼,撕掉,丟垃圾桶。

  下床走進浴室,又是一張紙條,她一眼掃過,照例撕了喂垃圾桶。

  下樓來,與空無一人的客廳對話,打開玄關的鞋櫃,揉掉放在鞋內的第三張紙條,走出家門。

  前一戶人家買完早餐回來,正要開啟大門,看見她,整個人彈開一大步,還將手中的麥當勞紙袋往身後藏。

  她蹙起細細的眉。這人好沒禮貌,她看起來像病毒帶原者嗎?還是怕她會搶他的早餐吃?疑惑歸疑惑,身為有教養的淑女,她仍然不計前嫌地以微笑打招呼。「你是新搬來的嗎?以前沒看過你。」

  對方草草點了下頭,她還聽到很無力的歎氣聲。

  「你住隔壁?」她記得她家隔壁住的是——

  是誰?思緒忽然一片空白,怎麼也想不起來。

  苦惱地蹙眉、再蹙眉,苦思未果,她甩甩頭,算了,不重要。

  她重新露出敦親睦鄰的淺笑。「我住56 號,就在你隔壁,有問題的話可以來找我,我叫!」

  「我知道你是誰,你不用說那麼多次。」對方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我要去買早餐了。」

  「不是已經買了嗎?」她指指他藏在後頭的左手。還有,明明是第一次見面,她哪時說過很多次了?

  「咦?真的還在耶!」他的麥當勞香魚堡!太神奇了!他如獲至寶地捧著紙袋,幾乎要喜極而泣。

  這個人好怪……她喃喃低語,聳聳肩,轉身往巷子口走。她剛好也想吃麥當勞。

  「居然說我怪?到底是誰比較怪啊?」這世上豈有天理!簡直是做賊的在喊抓賊嘛……

  悠閒地吃完一份早餐,報紙翻到一半,手機簡訊音響起。她點開看了看,照慣例不理會。第二次響起時,她抬起頭,望向窗外的人行道。

  擦得光潔明亮的玻璃窗外,空無一人。

  但是她站起來了,收好報紙,走向人行道,一個人對著行道樹自言自語,進行場無人懂得的談話。

  附近居民曉得她是44 巷的住戶,對於他們詭異且不合常理的言行,也早已見怪不怪,習以為常地由她身邊走過。接著,她來到圖書館。在這當中,簡訊曾響過兩次,她發了很久的呆,拇指停在撥話鍵上,可最後依然沒有按下去。

  接近中午的時候,手機鈴聲又響了,她接起來,這一次,完全沒有反應,空洞的表情看不出是什麼情緒比較多。

  後半天,她整個人像幽魂一樣,在大街上晃來晃去,有幾次晃到醫院門口,卻沒有走進去。

  她走了一整個下午,回到家時,家裏一個人也沒有。

  她耐心地等,等到好晚,整個屋子陷入黑暗、寂靜之中。

  她慢慢地起身,走近一扇房門前,輕輕喊了一聲:「君雅。」

  因為沒有回應,她又喊了一次。「樊君雅,你在不在?樊君雅?樊君雅……」

  以前,都是他死皮賴臉跟在她身後,喊到她都不想理會他,可是這一次,換他不理她了。

  她喊著,一聲,又一聲,喊了一夜!卻始終沒得到回應。

  「我在這裏。」始終跟在她身旁的男魂,幽幽來到她面前。「晏晏,我在這裏。」

  可是,她看不到……

  他心知,明日太陽升起時,她又會重來一次,漫長的人生裏,她只剩下一再複製的今日,數不盡的、一模一樣的今日。

  這五年!不,應該說六年,他一直在她身邊,看著她被悲傷一點一滴吞噬,內疚、自責、悔恨,日復一日,一步步將自己逼進爬不出的時空漩渦中。

  她的時光之河靜止流動,永遠停滯在這,無法往前了。

  現在的她,每天對別人說一樣的話,到麥當勞點一樣的餐,像瘋子一樣跟行道樹說話,幽魂似地在大街上走一個下午,再回來喊他的名字喊一個晚上……

  他在一旁看著,心真的好痛,卻什麼也不能做,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連他都痛恨自己。只有他才知道她眼中看見的世界。她活在他還在世上的最後一天,在她的時空裏與他對話,不去面對接下來永無止盡的抱憾與懊悔的日子……

  又或者,她是在懲罰自己當時的不坦誠,一次又一次經歷那一日惡耗傳來時的痛苦與折磨。

  在她入睡之後,他飄出臥房的陽臺。

  怎麼辦?他到底該怎麼做,才能挽救她的人生?

  除了被動等待明日的到來,看著她在錯誤的時空裏打轉之外,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你想跟她說什麼?」

  隔壁陽臺傳來這樣一句話,他左右張望了一下,確定對方視線是停留在自己身上沒錯。

  他詫異地回應:「你看得見我?」

  臨江隨意點了一下頭。本來不想管的,可是他的表情真的太可憐了,一天比一天還要慘,像是有滿肚子的話想跟她說,卻又無能為力的失落表情,他實在是忍不住了。

  樊君雅想想也對。

  隔壁這一對本來就很奇怪,他們沒有結婚,可是感情非常好,常常看見男人黏在女人身邊撒嬌,有時候還會變成毛茸茸的犬科動物,既然不是正常人類,那會看得見他應該也不需要太大驚小怪。

  「你想跟她說什麼,我幫你說。」臨江又重複了一次。

  「真的嗎?」男人心腸很軟,這個他知道,有人願意幫他,他也很開心沒錯,但是:……

  笑容才維持三秒,嘴角又垮了下來。「我沒有什麼要跟她說的。」

  想說的,早就跟她說過了,也許就是因為覺得虧欠他,負疚過深,她才會變成這樣,他又怎麼能再多說什麼?

  「可能,我只是想有人聽我說說話而已吧……」這六年來,沒有人看得見他,他很寂寞,滿肚子的話也不曉得要跟誰說。

  臨江面向他,趴靠在陽臺,做出洗耳恭聽的姿勢。「那你說吧!」

  「真的可以嗎?」男魂興奮地整個人—— 不,整縷魂飄過來,找到他家陽臺的好方位,盤腿坐得穩穩的。

  臨江開始有些後悔了。「你要……講很久嗎?」

  看起來像是要促膝長談呀……

  「嗯。」對方用力點頭。「你別看我們家晏晏這樣,其實她人很好的,像我九歲那一年啊!」

  「九歲?」果然要很久。

  「嗯,還有五歲……」

  「五歲?!」更久!

  男魂白他一眼。「你不要一直打斷我,到底要不要聽?」

  「……」好吧好吧。反正他有自覺了,一個男孩從五歲就愛上九歲女孩的青春少年純情心酸坎坷兼之甜蜜愛戀血淚過程演進史,不是短短幾個小時就講得完的。

  「更正確地說,是懷胎七個月的時候。」

  ……更正,是一個男孩從懷胎七個月就愛上四歲女孩的青春少年純情心酸坎坷兼之甜蜜愛戀血淚過程演進史。

  兩人之間的淵源,要認真說起,追溯期遠至懷胎期間……不,還要更早,應該得由還是少女時期便相識的一對手帕交開始,結下了他們之間難解的孽緣。

  樊媽媽與薛媽媽曾經是同一個村子的姊妹淘,不但同年同月同日生、個性像、興趣同,彼此無話不談,感情非常之好,好到各自婚嫁之後,依然保持聯繫。

  然後有一天,兩人聚在一起,嗑牙聊八卦兼看她們共同的興趣!歌仔戲,也是那一天,訂下了這對小倆口幾近兒戲的婚約。

  只因為樊媽媽一句驚呼:「好巧喔,我現在才發現,我們家的小孩和男女主角同姓耶!絕配,不然來結個兒女親家好了。」

  「兒女……親家?」

  「對呀,當年那個小王有沒有,他要追我都不給他追,硬是嫁了姓樊的,這一定是上天的旨意啦,註定他們是天生一對。」

  「可是……」薛媽媽還算有點理智,看了看一旁安靜玩芭比娃娃的女兒,再將目光往下移到對方圓滾滾的肚腹。「我女兒太老了,他會不會嫌棄?」

  「唉唷,三八阿花啦,我家臭小子敢嫌棄,我打呼伊叫不敢!」

  「好,那就這樣說定了!」薛媽媽輸人不輸陣,豪氣不輸人。

  於是,那時還在母親肚子裏的樊君雅,還有四歲就被說很老的小女娃,就這樣非常兒戲地被不肖母親給指腹為婚了。都什麼年代了啊!

  喔,對了,這出造孽的戲劇,名叫「楊麗花括啊戲之薛丁山與樊梨花」。讓樊君雅莫名地怨恨了薛丁山與樊梨花好幾年。

  這就是傳說中的尿不准怪馬桶,自己母親不象話牽拖什麼歌仔戲?就算阿娘嫁了姓王的,她也會說這就像薛平貴與王寶釧一樣天生一對,根本就是欲結之婚,何患無辭!

  這是樊君雅曉事之後,曾經抗辯卻被阿娘以鐵沙掌伺候所換來的領悟。然而,抗辯並不是因為他討厭薛舒晏,相反地,他很喜歡她。小時候秀氣文弱又多病的他,一出生就跑醫院像在跑廚房,他這條小命等於是撿回來的,於是父母非常遵循傳統地替他取了個偏女性化的名字以求好養。不過他實在不能再抗議更多了,他到現在都非常感謝娘親沒將他取成罔腰、罔市、招妹之類的……

  這樣的孩子,當爹娘的應該會小心翼翼呵護吧?錯!他娘反而更加竭盡所能地淩虐他,決計不將他養成溫室小花,他常常被奪命追魂掌給打得滿街跑,倒也打出他一身的活力與生命力—— 至少逃命速度一點都不馬虎。

  尤其,在他正式上幼稚園,踏上知識吸收的路程之後,更是沒有一天不聽見阿娘的嘶吼,還有老師曾婉轉地暗示父母讓他做個智力測驗,懷疑他智慧不足。

  被修理得抱頭鼠竄時,他最常做的,就是躲到隔兩條巷子的薛家。

  舒晏會收留他,一顆心早就偏到太平洋去的老娘,一看到舒晏就眉開眼笑直叫「好媳婦」,只要是舒晏出面說的情,娘親一定買單。

  舒晏成績很好,每次都考前幾名,與他吊車尾的成績簡直是天堂地獄的最佳寫照,可是她從來不會罵他笨蛋,有幾次看到他作答的考卷,還會輕輕笑出聲,說:「好有創意,我都想不到呢。」

  六歲那年,父母去二度蜜月,將他丟給薛家看顧,回來那天,飛機降落機場時出了點問題,薛媽媽接獲消息,趕去瞭解情況,那時,待在家裏的他很害怕。

  「姊姊,我會不會變成孤兒?」

  「不要亂說話。」陪著他的舒晏,駁斥他的胡思亂想。

  「可是……要是……要是真的……」

  「不要怕,我會陪你,保護你。」她疼惜地輕輕抱住他。

  對雙方母親那個可笑的指腹為婚,他們其實一直都沒有當真,是從那一天開始,她說會一直在他身邊陪著他、保護他,才會讓他開始認真起來。

  他沒有想到,最後成為孤兒的,是她,不是他。

  一次酒駕的意外,奪走薛家父母的生命。

  他父母協助辦完了薛家後事,收養舒晏。

  那是他八歲、她十二歲那年的事。沒關係的,就像她說過的,他也會一直陪著她,保護她。那時年紀還太小,理解的不多,以為一切都不會變,但其實,很多事情都不一樣了。

  以前,他開玩笑喊老婆,她會打他的頭!不是像老媽巴他後腦勺的手勁,而是輕輕地弓起食指,敲他額頭說:「別亂叫。」

  現在,他喊老婆時,她不會再敲他的頭,也不會再反駁他了,可是他卻一點也不開心。她回視他的眼神……他也不會形容,但他不喜歡。

  那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他知道,那不是真正願意的表情。

  從那一天起,她再也無法坦然地與他笑鬧,甚至……開始討厭起他。

  他以為她是失去父母,心情還沒調適過來。沒關係,他是男子漢大丈夫嘛,讓一讓她就是了。

  直到好多年過去以後,他才真正領悟到,他們之間,再也回不去那段最原始純粹的青梅竹馬情誼。

  可是,他還是好喜歡她。雖然她現在已經不會再那麼親切地對他笑、有耐心地教他寫功課,無形中與他拉開長長、長長的距離,他還是……喜歡她,記著她曾經對他的好。一開始,她像姊姊一樣。小時候身體瘦弱,被鄰居笑娘娘腔,沒人要跟他玩,

  他的童年時光總是與她膩在一起,只有她不會笑他愛哭鬼,會抱著他安慰。

  上小學時,她牽著他的手一起去,保護他、照顧他。

  後來,慢慢懂事了,無論是友情、親情還是其他,他的生命裏始終有她。

  他一直都知道,這個女孩對他很重要。

  知曉他們關係的人,有些人會取笑地叫她童養媳,或是嘲笑他娶某大姊、坐金交椅之類的,他都覺得沒什麼,他本來就應該娶她,理所當然要在一起一輩子,從來都沒有想過分開這種事。

  他只是沒有想到,那些竟成了她心裏的傷,她的沉默是因為沒有拒絕的餘地,而不是真的願意和他在一起。

  直到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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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前塵
一大早,眼睛還沒睜開,左手摸索到床頭鬧鐘的方位,在它發出擾人的聲響之前按下,按鍵下摸索到疑似紙張的物品,她撐開眼皮,撕下貼在鬧鐘上的字條。

  晏晏,昨晚睡得好嗎?有沒有夢到我?我要去幫媽媽買早餐,你等我一下,別太快出門。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說。

  寶貝,要乖,聽話喔!

  下角署名的地方,畫了類似唇印之類的圖案,象徵飛吻。騷包!這種事情是女人才幹得出來的吧?娘不娘啊他!薛舒晏撕掉字條往垃圾桶丟,進浴室刷牙,鏡臺上又一張字條迎面等著她。

  我說真的,是很重要的事情,一定要在今天當面說。拜託,今天就聽我一次,等我好不好?以後每一天我都聽你的。

  她撕掉,再往垃圾桶丟,擠牙膏刷牙,全然沒放在心上。這個人就算叫她過去幫他打蟑螂,也會說成天大地大、急迫到不立刻過去他就會死的大事。

  這人的痞性,她已經熟透到不行了。

  打理好儀容下樓來,樊母坐在客廳看報紙。

  「早安,阿姨。」

  樊母抬眼,順口問:「今天假日怎麼不多睡一會兒?小雅去買早餐了,你要出去嗎?」

  「嗯,和同學約圖書館做報告。」打開鞋櫃,又一張紙條。

  你真的不等我嗎?再考慮一下下啦,我真的真的有重要的人生大事要講。

  這回角落畫的是一張可憐兮兮的哭臉。

  十七歲的小鬼,會有什麼攸關一生的大事要講?這回更認定了他在耍痞,揉掉紙條毫不猶豫出門去了。

  其實時間還早,她也沒和誰有約,只是莫名地想反抗,不願聽他的話乖乖在家等他。

  她也知道這是遷怒,他並沒有做錯什麼,可是不這麼做,她無法找到平衡,讓心裏的抑鬱找到出口。這是她內心不為人知的黑暗面,她也知道這樣的自己很糟糕,就像小時候那些欺負他、把他弄哭的鄰居小孩做的事情一樣,她只能、也只敢欺負他這個軟柿子而已。

  或許也吃定了他不敢告狀,人前態度自然,人後極少給過他好臉色看,她其實也不懂,他應該曉得她不再是以前那個會疼他、陪他玩的鄰家姊姊,為什麼仍一徑地想親近她,忍受她彆扭的怪脾氣?

  她坐在麥當勞,一邊看早報,悠閒地吃完早餐,放在包包裏的手機響起短促的音律,那是簡訊鈴聲。

  點開一看,又是他。

  你真的不等我晏晏,我好傷心、好難過,我要哭了……

  幼稚!都幾歲人了!他今天不是要去參加學校為期一個禮拜的夏令營活動嗎?不快點準備出門,怎麼廢話那麼多!她拋開手機,一頁報紙還沒看完,鈴聲又響起。

  我可以進去嗎?

  他沒膽直接打電話。之前也發生過類似的情況,如果她不想理他、或剛好在忙時,被他打斷就會不高興。這男孩的個性是標準的一痞天下無難事,凡事大剌剌的,惹老媽生氣時頂多逃命速度快一點,可是對她卻總是小心翼翼討好,怕她生氣、怕她擺臉色、怕她不理他……謹慎得都不像他的個性了。

  她抬起頭,左右張望了下,果然看見玻璃窗外一張過分燦斕的笑臉,見她視線移過來,好熱切地對她揮揮手。

  她直接背起包包,將報紙歸位,走出速食店大門。「樊君雅,你又在耍什麼笨?」

  「我哪有耍笨?我有一直叫你等我,說有事要跟你講啊!」是她都不理會的。他很委屈地偷瞄她一眼。

  「你不是應該在學校集合等出發了嗎?」她記得集合時間是九點,現在已經八點半了。

  「沒關係啦,等一下騎快一點就好了。」

  「到底什麼事非得今天講不可?回來再說不行嗎?」

  這人的思考邏輯,有的時候她還真的很難理解。

  「不行,因為後天就是我滿十八歲的生日,我本來想跟你一起過的,可是那個時候我還沒辦法回家!不過你不用太難過,才七天而已,我很快就會回來了,你要乖乖的,我也會很想、很想你!」

  「講重點!」他大爺時間很多是不是?平日愛天馬行空亂扯,現在是閒聊的好時機嗎?

  「這就是重點啊……」

  薛舒晏二話不說,轉頭就走。就知道不該相信他的話,他痞到最高點的人生哲學中,吐得出什麼具啟發性的人生大智慧?

  「晏晏,我喜歡你。」

  她步伐一頓。「這也是重點?」

  「當然。」而且是重點中的重點,以學校出考題的方試來說,它叫必考題。

  他覺得,要出去七天,一定得當面跟她話別,讓她知道他也是很捨不得離開她的……

  薛舒晏發現,她的拳頭很癢。

  怎麼辦?真的好想揍他……

  每天照三餐加睡前催眠語在念的話,叫做很重要、很重要,一定得在今天說的重點?

  「說完了?好,我聽到了,你快去學校可以嗎?」

  他動也不動。「你還沒有回答我。」

  見他文風不動,一副打算繼續跟她耗的樣子,她真的火了。「樊君雅,你到底是有什麼毛病!」這是學校辦的年度活動,無故缺席會被記一支小過,他居然還有空在這裏跟她扯這些有的沒的,他是嫌他歷年的成績還不夠糟,畢業之路不夠困難重重嗎?

  「我只是想聽聽你的回答,因為……」他試圖解釋。

  要聽她的感受是嗎?好,可以!

  「你就是這樣不知輕重,總是想怎樣就怎樣,日子過得散漫又任性,你知道我多不喜歡你這種個性嗎?我努力做最好的表現,盡力讓每一個人都滿意,可是你又在做什麼?你幾乎沒有一天不被阿姨追著打,這樣的你有哪一點值得我!」她驀地住口,似是懊惱地咬唇。

  那她為什麼非得要求自己有最好的表現呢?人生也不過短短數十載,重要的是自己開心而不是別人滿意,不是嗎?

  他不甚理解,但至少還清楚一點,那麼完美的她,與他是不相襯的,他配不上她。他也不與她爭辯,只是安靜地看著她。受不了太過沈窒的氛圍—— 也或者,她無法面對的是心裏愈來愈深的自厭與自責,她霍地轉身逃開。

  「你真的—— 那麼討厭我嗎?」

  她怔住,無法回答。

  討厭嗎?其實不是的,她真的不討厭他,她只是……

  只是一見到他,就沒有辦法克制自己擺臉色給他看。

  為什麼,他可以過得這麼隨興?考試考差了,也只要哈哈笑兩聲就過了,換作是她,卻會害怕,怕自己辜負大人的期望。

  一直以來,周遭的人對她沒有誇獎以外的評語,不是她本來就表現完美,而是她不得不完美。

  阿姨對她很好,樊叔叔也沒有把她當外人,但是她無時無刻不記著自己的身分,寄人籬下的卑微讓她不敢暢所欲言,從父母離世後,她就強迫自己早熟,打理好自己的事,也會幫忙做家事,不讓大人操心,不使外人有機會說長道短,更怕自己讓長輩失望。他們之間的地位,早就不對等了,她沒有辦法像以前那樣,自在地對他笑。她其實……只是嫉妒,只是……

  自卑。

  他不是她,不會懂的。

  「你以前……不是這樣說的……」

  以前,他在作答考卷上作怪亂答,她還會被他逗笑,誇他好有創意,從來不曾嫌棄過他。

  原來,他這樣叫做不長進。

  原來,她討厭他不學無術。

  原來,這樣的他是沒有辦法給她幸福的。

  這回,他沒有再喊住她,低著頭默默走開。

  這個領悟的打擊好大,他得好好想一下。

  薛舒晏心房一緊,有一秒鐘幾乎要開口叫回他了。

  他……還好嗎?從沒看過他那麼垂頭喪氣的樣子,他一直都是笑臉迎人,跌倒了頂多拍拍屁股站起來,很阿Q 地仰頭哈哈笑個兩聲就過去了,沒有什麼情緒低潮過渡期。

  「君雅,我不討厭你……」直到他都走遠了,她才低著頭,對人行道上的紅磚低喃。

  真的,不討厭。

  他樂天派的個性,沒心眼的真誠,其實很難得。

  他有時候的搗蛋行為,其實只是想逗她開心,可是每次下場幾乎都是被樊阿姨打得半死。

  像是她高三那年失常,沒考上第一志願,情緒低落了好久,他在庭院放煙火逗她,結果差點引起火災,可是……

  「煙火很漂亮……」她遲來地回應道,一直都沒有跟他道謝,每次面對他,就是說不出口。

  她也好討厭自己差勁的彆扭個性,為什麼不能像以前那樣,大大方方地跟他說笑聊天呢?喊童養媳的又不是他,為什麼要把氣出在他身上?

  再過幾天吧,等他參加完學校的活動回來,她這一次一定會說出口。

  離開速食店後,她直接去圖書館,才剛找到位子坐下,簡訊鈴聲又響了起來。

  晏晏,我愛你。

  她呆愣著,一時間無法消化這五個字帶來的衝擊。

  不能說詫異,他從不包尿布之後,就不曾停止說「晏晏,我喜歡你」這句話,她聽習慣了,也不會特別深究這個「喜歡」的含意。

  一開始,是手足般的。

  到後來,同住一個屋簷下,也許是親人形式的依賴。

  直到現在,長久下來,要說她不曾意識到其他的情感意味,那也太自欺欺人,只是,他從未真正說出口。

  本來想滿十八歲時說的,然後正式請你當我的女朋友。

  不過晏晏……不知道還等不等得到你的回答……

  撥個電話給我,可不可以?

  如果這通電話撥出去,就代表她默許了。自小相處至今,這點默契她還有。拇指停在回撥鍵上,良久、良久!

  卻始終沒有撥出。

  她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

  明天吧!也許等明天,他打電話回家報平安時,她再順勢與他聊兩句,這樣看起來比較自然。

  她今天說得比較過火,雖然以他的個性一定不會跟她生氣,但是自己應該得做點什麼,也許……明天開始,對他和顏悅色些。反正,他以前講過很多冷笑話逗她開心,隨便抓一則來回敬他,他也會很捧場地笑到在床上滾。

  他真的很好討好的。

  她發誓,明天開始,她真的會對他好一點。

  這一次,她一定會做到。

  沒有明天。她發了很多次的誓,每一次對他擺完臉色,便自己懊惱得半死,在心中發誓下一次會對他好一點。

  一次,又一次,周而復始地迴圈,對自己失信。

  她每一次都很認真,卻總是以為還有明天。

  不過,這一回,再也沒有明天,見證她是守信還是失信。

  她的明天,已經沒有他。

  因為趕時間,他在去學校的途中出了意外,送到醫院時,已無生命跡象。碎裂的手機螢幕,停在9:03 。

  他傳來的簡訊,成了在這世間留下的最後訊息。

  最後一封簡訊收到的時間,卻是9:08 。

  是時間設定的差異?發訊基地台的問題?抑或是其他,已經無法可考,她只知道,生命的最後一刻,他想到的人,是她,最想聽的話,是她的回答。

  可是她沒有說,她甚至連回撥都沒有,直到他死的那一天,都沒有給過他好臉色。

  從他死後到現在,她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樊阿姨已經數度哭暈過去,體力不支地躺在醫院打營養針。平日打最凶的人,心裏頭比誰都還要疼愛兒子。

  那為什麼她不哭?乾澀的眼眸,一滴淚也擠不出來,她真的一點都不在乎他吧?

  她每天反復看著那封簡訊,想著他們最後的對話。明明想對他好一點的,為什麼做不到?為什麼要那麼倔強?如果有一回,她曾經對他笑過,說句「我其實很高興有你陪伴」,今天也不至於那麼悶,胸口不會像喘不過氣來一樣,快要窒息。

  「我喜歡你,君雅。」

  往後的許多年,她每一天清晨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對著他的照片說這句話,彌補那一年沒能來得及對他說出口的真心話。

  只是,許多事情在當下沒開口,便永遠開不了口了。

  無論她說了再多次,他已經聽不見了。

  其實,他聽見了。

  她每說一次,他就認真回應她一次。

  以前,很渴望聽見這句話,他等了好久,終於等到她說出口了,卻是在這種情況之下,他反而不想要她這麼說了。事情發生之後,她像是沒有什麼太大的影響,剛開始還是能正常地吃、正常地睡,鄰居背地裏批評她冷血無情,他也覺得好難過,原來他對她來說這麼不重要,她的生命中有沒有他,全然無所謂。

  他曾經有一點點埋怨過,如果是她離開他,他一定會難過得快死掉。

  可是慢慢地,她開始失眠,有時候半夜一個人爬起來,到他房裏不曉得想什麼,一坐就是一整夜。

  有時候,像是恍惚地產生時空錯亂,會在清晨時間他母親:「君雅呢?去買早餐嗎?」明明,他已經死去兩年了。

  後來,他才逐漸發現,她不是不在乎,而是催眠自己無所謂,否則她承受不了必須面對的悔恨及悲傷。她從來沒真正接受過他死去的事實。

  舒晏其實……很在乎他。

  他不怨了,甚至希望她少在乎一點,寧願像一開始那樣不在乎還比較好。

  她畢業以後,找到不錯的工作,聰明又優秀的她也始終不乏追求者,她一個都沒有接受,每天規律地上班、下班,奉養他的父母。

  父親肝癌過世的那一年,母親與她討論過後,賣了房子。可能是為了不讓她再待在藏有太多與他相關回憶的地方,也可能是鄰里間數度謠傳這條街是極陰極煞之地,如今落得人丁凋零後,才讓母親下定決心賣掉房子,與她搬至遠處定居。

  後來,有一個條件不錯的追求者向她告白,要求以結婚為前提與她交往。

  母親勸她接受,他也希望她接受,這樣她後半生才會幸福。

  她考慮了很久,幾乎已經準備要接受了,然而那天晚上,她整理房間時,一張幸運草書簽掉出來。

  那是他高一時,有個女同學在做壓花,他也想學來送給她。為了找到四片葉子的幸運草,他蹲在草叢邊找了兩個小時,娘炮的行為還被同學笑很久。

  她看著那張書簽,眼淚突然滴滴答答掉了下來,隔天,就拒絕那個男人了。

  怎麼可以這樣!那只是一張書簽而已呀!

  他急得跳腳。好不容易出現一個認真想對她好的男人,她怎麼可以因為一張舊書簽就輕易放棄自己的幸福!

  他當初會送她四葉幸運草,就是希望她能擁有人生中的「信仰」、「希望」「愛情」以及「幸運」,缺一不可,而不是要她埋葬人生來追憶他啊!他一路看著她,一點一滴封閉自己的情感,有的時候還會因為太渴望過去的日子,極短暫地產生時空交錯,聽見他的聲音,看見當時仍活蹦亂跳的他。

  她不曉得那是時空逆流,母親也不曉得,大家都以為她瘋了。母親一度擔憂地陪她去看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心理醫生。

  後來,母親也過世了,她再也無所執戀。

  有一天,無意間又繞回這條與他共同成長的街道,她在門外站了一個下午,直到房東小姐無聲無息出現在她身後。

  「要看房子嗎?如果是你的話,我可以便宜租讓喔!」

  這是極大的誘惑,她終究還是舍不下這段人生中最珍貴的回憶。

  她又回到這裏,耽溺於過去的回憶中,終至扭曲了時空,再也回不來。

  她太想念他,想念到沒有辦法面對這個沒有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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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31 11:33:47 |顯示全部樓層
卷四 重來
故事聽完了。從未熬過夜的臨江打了小小的呵欠,總算弄懂薛舒晏一直在過的「今天」,究竟是什麼樣子。

  「那所以你一直跟在她身邊,是因為不放心她嗎?」

  男魂搖頭。「我也不知道,從我死掉以後,就一直在她身邊了。」臨江要是沒問起,他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

  這要讓孫旖旎聽到,少不得又要罵上幾句「迷糊的蠢鬼」了。

  「我一直以為,你是不甘心,或者有什麼話想跟她說。」

  有嗎?其實他沒有什麼好不甘心的,一開始或許有一點點,他還那麼年輕、還有好多事沒做,再多給他一點時間,說不定真的能夠讓晏晏接受他……但是後來,看到她那樣,他就什麼懊惱都沒有了,反而希望她能快點忘掉他,好好過日子。真的要他說什麼,他也只想讓她知道,她說的話,他都聽到了,所以不要再遺憾,不要再悲傷,他給的回憶是要讓她快樂,不是要讓她用來斷送自己的未來。

  「我在想,如果你希望的只是讓她跳脫這個像當機一樣的時空,說不定旎旎可以幫你。」

  「真的嗎?我還以為她看不見我。」他知道那個美麗房東很厲害,可是每次看到他都視若無睹地走過去,從沒表示過什麼。

  「她怎麼可能看不見!」今年中秋節她來他家烤肉時,還跟他對賭過隔壁院子那縷陰魂不散的男鬼,今晚歎氣的次數是雙數還是單數咧!

  她瞎的只是良心而已,眼睛並沒瞎好嗎?

  「聽你這樣講……」樊君雅沈吟了下。「我覺得她沒有很大的誠意想幫忙。」要幫早幫了,不會拖到現在才等人開口。

  「沒關係,我去盧她。」他現在很會盧人了,寧夜和旎旎最後都會答應他。

  這沒什麼好得意的吧……樊君雅臉上黑線掉三條。

  「臨江,你要睡了嗎?」溫柔的嗓音傳來,朱寧夜掀開窗簾。

  「喔,好。」他連忙應聲,離開陽臺時,不忘拉回窗簾,以唇語補上一句:快回家,我明天再幫你說。

  回頭,他若無其事地攬住親親愛人的腰往床鋪走。

  「你剛剛在跟誰說話?」

  「有嗎?你聽錯了,我是在背〈長恨歌〉,潯陽江頭夜送客……」之前知道蔡婆婆一家子的事,讓她不自在了好久,現在要是再讓她知道他們家隔壁也住了一隻鬼……算了,還是別講好了。

  這是〈琵琶行〉

  朱寧夜不糾正,也不戳破他蹩腳的謊言,溫柔地笑睨他。「住在這裏,你開心嗎?」

  「很好啊。」他想也不想便答。雖然在外面的人眼裏,這群人很奇怪,可是他自己本來就是會被歸在很奇怪的那一類,在這裏,大家都對他很友善,他有朋友,無聊隨時都找得到人(或鬼?) 說話,每天都過得很愉快。

  「嗯,你覺得好就好。睡覺吧。」

  屋裏頭交談漸歇,男魂歎了口氣,不想當偷窺狂,認分地飄回自己家中。

  他以前,也很會盧晏晏啊……

  那時他的表情就跟臨江一樣,很得意自己只要纏到最後,對方再不情願都會答應他。

  直到後來他才領悟,不是他盧功一流,而是這個女人疼他,才能任他耍賴,得償所願。

  「你以為我是神嗎?」臨江提出要求後,出乎意料地被孫旖旎這句怒吼給轟回來。

  「可是……」他委屈地囁嚅。「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嗎?」

  「我都說幾百遍了,這是她自己決定要這樣的,只要她一天不想清醒,她就一天跳不出自己所製造的時空迥圈,你是聽不懂人話還是故意要盧我?」

  「我只是覺得……他們很可憐。」

  他們很可憐,難道她就是鐵石心腸嗎?

  孫旖旎歎了口氣,被他那一臉哀求的表情弄得很沒轍,乾脆老實告訴他。「我心裏比你還要急,可是等不到適當的契機,我也無能為力呀。」

  「契機?」意思是,真的有辦法?

  「我說過,她是因為自身的執念而困住了自己,連帶也困住她的情人無法去地府報到。唯一的辦法,就是改變這個迴圈,就像一環扣一環的食物鏈,如果能敲出一個缺口,形成無法接續的斷層,那麼我或許就有辦法幫助她出來,或者回去。」

  「那……要怎麼敲?」

  「你問我我問誰?」她忍無可忍地飄吼,真當她是神了?

  臨江被凶得很無辜,摸摸鼻子回家去,把話原封不動帶回給隔壁的幽魂。

  樊君雅沉默著,久久不說一句話。臨江也不打擾他思考,默默退回臥房。

  能做的他已經盡力了,要怎麼救自己的情人,就看樊君雅自己了。

  要怎麼讓這個迴圈出現斷層,無法再繼續?樊君雅思索了一整晚。對於她一整天的行程,每天看著,他已經完全熟透,只要能改變一個環節,這樣後面是不是就接續不了了?

  他試過清晨搶在她醒來前先想辦法撕掉紙條,因為自己辦不到,還聯合臨江爬窗過來,不過完全沒有當賊天分的男人差點就從二樓陽臺摔下去。

  可是沒有用。

  紙條是存在於她意識當中的物品,因她的認知而存在,撕了仍會出現,如同臨江買了三次醬油的悲憤紀錄。後來他想過偷走她的手機,但臨江打死不肯。身為正直勇敢好青年,豈可為雞嗚狗盜之事?! 計畫二胎死腹中。

  於是他政弦易轍。在11:34 的時候,她會接到醫院傳來的死訊,於是他請臨江在十一點半以前撥電話給她,讓她的手機占線,這樣醫院就撥不進去,她就無法在那時獲知他的死訊了。

  計畫三,依然失敗。

  臨江的手機根本撥不進去,距離超出五公尺之後,他們就是處於不同的時空,電話是搭不上線的。

  無論他多努力想改變,她一整天的行程仍然如舊,就連夜晚回到家,她也在他房門外喊足了七百二十九聲的「君雅」,一次不多,半次不少。

  他很洩氣,孫旖旎看兩人瞎忙了幾天仍改變不了什麼,涼涼地說:「我早就說過了,這些都是她記憶中的過去,無論你們怎麼做,它依然會如此發展,問題不在這些事情,而是最根本的源頭!她的執念。」

  可是—— 要怎麼樣才能解開她心裏的結,讓她認清他早已死去多年的事實?他明白自己是她陷入時空迥圈的關鍵,解鈴還需系鈴人,其他人是無能為力的,可是,他又該怎麼做?

  望著寂靜夜裏,對房門輕輕喊他名字的薛舒晏,他一聲一聲地數著,愈見蒼涼的音律,讓他好想哭。

  晏晏,你不要再喊了……

  砰!

  半掩的房門忽然重重關上,她頓聲,他也嚇了一跳。

  是……他嗎?

  樊君雅和她都有同樣的疑問。他是一隻很失敗的鬼,什麼都不會,剛剛也只是一時激動……

  她遲疑了下,扭開門把,一張幸運草書簽隨風飄落腳邊。

  自從學會做壓花之後,他每找到一個四葉幸運草,就會做成一張書簽送給她。

  他說,這代表的是信仰、希望、愛情、幸運。他一心想送給她這些,可是如今,她還剩下些什麼?愛情,還來不及開始,就夭折了。希望,隨著他生命的消逝,她看不見……

  信仰……一直以來,他快樂的笑容、追逐著她的那道身影,一直是她賴以為生的重心,如今,少了他追隨注視的目光,未來竟是一片茫然……

  「君雅……」他一心想給她的,她卻一個都沒能留住。「對不起、對不起……」他那麼努力想要讓她幸福,她卻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

  她……哭了?

  樊君雅好意外。他死後的兩年當中,她一直都沒有哭過,因為壓抑,也因為無法面對,所以才會演變成如此……

  那……她現在願意面對他的死,釋放出心裏的悲傷了嗎?

  「晏晏乖,不要哭……」他坐在她身邊,輕輕撫摸她的發,她感覺不到,只是拾起地面上的書簽,一徑地哭泣……

  紙條……沒有出現。

  樊君雅死瞪著床頭,一時間仍無法反應過來,再望向床上兀自酣睡的人兒,他更錯愕。

  七點、八點、九點……她睡過頭了。

  像是許久未曾好好睡上一覺,她陷入長長的深眠之中,一路睡了下去。樊君雅怕吵醒她又會陷入可怕的今日迥圈,連動都不敢動一下!

  而後,他整個人如夢初醒,正要飛奔而出,孫旖旎迎面走來。

  「你不用說,我知道。」

  她嘖嘖稱奇。還真讓他給辦到了……

  「那……現在我要怎麼辦?」他呐呐地問。

  「你只有兩個選擇,看是要讓她回到過去,還是要拉她回來,趁這個時空缺口,快點做決定。」

  沒有人能保證,回到過去再重來一次,結局是不是會相同,如果再讓她承受一次他的死,說不定她真的會瘋掉。又或者,有什麼意想不到的發展,這是誰都無法預期的。而回來,她要面對的,是孤零零地獨自活下去……他不忍心丟下她一個人。

  再糟,也糟不過這個了。

  這些年,她總是說,如果可以重來一次,她一定不會那麼倔強,她會放下傲氣、拋開彆扭的心結,坦然擁抱他……

  既然這是她的冀求,那他就陪她再試一次。

  他寧願相信,這是上天給他的另一次機會,去修補她的疚悔,讓他有再一次擁抱她的可能……

  他相信她,這一次絕對不會再錯。

  於是,他毅然決然做下決定:「我想回—— 」

  話都還沒說完,也沒看清她究竟做了什麼,眼前一道黑色漩渦便將他捲入。他整個人頭暈目眩,最後只剩下一股罵髒話的衝動。

  幹!是不用等他回答完的喔?她根本就是自己早就準備好要怎麼做,問好玩的了嘛……唔……馬的,是要轉多久啦?他想止……

  好想吐!天和地好像顛倒過來,站都站不穩,晃得他頭好暈。

  能不能不要再轉了!

  他生氣地揮拳抗議,想擠出胸口翻攪的窒悶感。

  「嘔!」終於戰勝胃部那只搗蛋的怪獸,他整個人鬆懈地往床上一倒。

  薛舒晏簡直不敢相信,張大眼死瞪著那只揍了她一拳、又吐她一身酸水,把她弄得灰頭土臉後,卻癱在床上逕自睡去的醉鬼。

  好想揍他……

  粉拳握得緊緊的,瞪了半晌,卻只是歎一口氣,動手脫掉汙臭的上衣。

  說什麼千杯不倒,明明是三杯就掛的人,硬是灌掉一整瓶阿姨釀的梅酒,到底是在逞什麼強啊……

  身後,一雙毛手爬上美背,放肆地摸來摸去。

  「樊君雅,你幹什麼!」不是睡著了嗎?

  他呵呵傻笑。「晏晏,你好漂亮……」

  「叫姊姊!」她徒勞無功地糾正。

  「才不要。我跟你說,我家晏晏超厲害的,推甄上市立女中喔,這麼開心的事不可以不喝……」

  酒精一定侵蝕了神經,他連講話都大舌頭了,含糊不清還硬要講,聽得她好痛苦。

  在他持續了一千三百五十字的歌功頌德,直到漂亮又聰明這一句已經重複六次時,她終於決定受夠了。

  「你能不能閉嘴?」

  「我誇我家晏晏關你什麼事!」

  「……」不要試著和醉鬼講道理。明明是她上第一女中,他卻表現得比她還開心,樊家親友聞訊後,道賀電話一通通來,最後阿姨索性親自下廚煮了幾道拿手好菜宴請親友。席間,少不得幾句讚美誇揚之辭,再重複說一次:「當初你們決定收養她還真做對了,舒晏那麼能幹,將來你們對君雅也可以少操點心……」

  這句話沒有惡意,至少是肯定了她的優秀,但在她聽來,其實很悲哀。

  在外人眼裏,她從被收養的第一天就失去了選擇權,如果她表現不好,今天的閒言碎語絕對少不了。

  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她存在的價值,只為了樊君雅。

  她知道不是他的錯,可是……就是沒有辦法不怨懟。

  「你憑什麼這麼開心!」她遷怒地伸手捏他臉頰。每天都過得無憂無慮,壓力卻由她來扛,真不公平,氣死人了!

  他當她在和他玩,揚起被捏得扭曲變形的嘴唇呵呵直笑,伸手抱她。「晏晏、晏晏!」

  「叫什麼叫!」她伸手推他,無奈他抱得死緊,嘟起歪斜可笑的嘴唇朝她湊了過來。她被他出其不意的舉止驚得呆愣住,好一會兒反應不過來。

  他完全不受她木頭的反應所影響,完全樂在其中,吸吮得嘖嘖有聲,她不得不懷疑他是把她當田螺在吸。

  最後,還得寸進尺地把舌頭伸進來喇來喇去……

  渾帳!

  她火大地推開他,始終沒揮出去的那一拳,毫不猶豫地卯上那張仍顯青澀卻已見俊美雛型的少男臉龐。

  一拳,揍得結結實實。

  倒回床鋪的男孩,沒三秒立即傳出輕微鼾聲,分不清究竟是沈睡還是昏睡,薛舒晏簡直傻眼。

  他是沒痛感神經嗎?

  火大了一整晚,直到天亮氣仍未消,不想看見那個借酒裝瘋的王八蛋,早早就出門上課去了。即使已確定上第一志願,她仍會每天去學校。樊君雅一早起來,除了頭疼欲裂以外,臉頰隱隱的疼痛也讓他疑惑,洗臉照鏡子時,只見左頰腫了一塊。

  下樓時,餐桌上已擺著早餐,以及一顆白煮蛋。他知道那是舒晏準備的,她總是起得最早,先替全家人準備好早餐,媽媽常說她貼心又懂事。

  可是有的時候,他會困惑地想,她每天都那麼早起來,不會太累嗎?尤其是冬天,正常人都會想在溫暖的被窩裏賴一下床吧?

  可是她好像真的不會,每天除了準備早餐,還會幫忙做家事,然後還有時間讀書考第一名,有時他都覺得,她表現得會不會太完美了一點?

  問她為什麼可以這麼強?

  她當時笑容的弧度、以及複雜的表情,他怎麼也忘不掉。她只輕輕說了一句:「何不食肉糜?」然後說什麼都不再開口了。這句話對他來說實在太深奧了,為此,書到用時方恨少的他還卯起來翻書查辭典,因為舒晏對他說的話,他不想讓別人知道,所以不能問人,最後終於找到這句話的典故及語意。

  也就是說,她在隱喻他是晉惠帝,不識人間疾苦嗎?

  那是他第一次,隱約發覺她似乎並不若表現出來的那麼快樂。

  後來,他有時候會搶先她起床,幫家人買早餐,不過常常搶不贏她就是了。人都有惰性的嘛,要他天天這麼勤奮乖巧實在很難……

  餐桌上壓了張紙條,只簡單寫下一行字:水煮蛋用來敷臉消腫。

  所以她其實還是很關心他的嘛!

  他家晏晏就是這樣,刀子口豆腐心,好可愛。

  他得意地嘿嘿笑,很幸福地敷完臉再將那顆愛心水煮蛋吃掉。

  「你昨天偷打我勳?」移動的拖把停在一雙大腳丫前,她動作頓了下,繞過杵在眼前的人形障礙物,洗完拖把再換拖另外一邊。

  「理我、理我、理我一下嘛!」陰魂不散的某人非常固執地要纏她,薛舒晏面無表情地回他:「我在拖地。」

  「我幫你拖,你回答我咩?」他一手搶過拖把,隨意拖兩下交差了事,收工!

  「樊君雅,你不要干擾我。」她搶回拖把,附送一記冷瞪。

  他抖了兩下,真的充分接收到她陰毒的後母臉了。

  「那你為什麼要打我嘛!」早上沒有等他就自己先去學校了,回來又一直擺臉色給他看,瞎子也知道她在生氣,要是沒問清楚自己究竟是哪里惹到她,他死不瞑目啊!

  「你還敢問!」不提還好,一提就滿肚子火,她咬牙恨聲道:「你知道自己幹了什麼好事嗎?」

  「不知道。」答得很乾脆。

  「你、偷、親、我!」

  「啊?」

  還啊?這副表情看得她更火。

  「那是我的初吻!一輩子就那麼一次,你居然就這樣隨隨便便奪去了,還把舌頭伸進來,你知不知道你剛吐過,超級沒衛生!有誰的初吻會這麼可笑悲涼的……」絕對不能原諒!薛舒晏愈想愈恨,覺得昨晚只打一拳真的太便宜他了,忍不住再補上一拳。

  「唔!」樊君雅沒閃也沒躲,乖乖挨她拳頭。

  「所以……重點是我不應該吐完後吻你嗎?」他聽得一知半解。

  唔,確實虧很大。

  那也是他的初吻耶,他也想花月良宵、燈光美氣氛佳呀,結果卻一丁點印象都沒有,完全忘光光。

  薛舒晏一愣。她氣他「隨隨便便」奪去初吻,而不是氣奪去她初吻的人是他,所以氣的點是粗率。

  那些話的解讀方式確實是這樣。

  經他一提,她才驚覺,自己從頭至尾,不曾產生初吻毀在他手中的懊惱。

  「那下次我一定來來回回刷牙刷十遍再吻,你不要生—— 唉唷!」猛然遭受攻擊,他捂著腳趾頭,單腳跳來跳去兼哀號。

  「我又哪里說錯了嘛?」表情有夠哀怨。

  「我在拖地,別擋路。」她板著臉,努力不洩漏一絲情緒。

  「我拖、我拖,你坐著休息就好。」一輩子從來沒想過要做家事的人,也只有討好她時才會如此乖巧得人疼。

  她被按坐在客廳沙發上,手中的拖把被接去,看著那個彎腰認真拖地,一點也不馬虎的男孩,本想板著晚娘臉孔,眼底卻不由自主流露一絲柔軟。他拖得很認真,每一寸地板都不放過,因為知道沒拖乾淨,她等一下還會再拖一遍。

  「唷,我兒子這麼乖呀,天要下紅雨了。」買菜回來的樊母,打趣地調侃了幾句,提著菜籃進廚房。

  薛舒晏趕緊上前去幫忙挑菜,準備晚餐。

  「還是只有你制得住他。」樊母將菜一一擺放進冰箱時,說了這麼一句。

  洗菜的手一頓,她暗自思索這句話的涵義。

  「我沒別的意思。君雅這孩子,連我都管不住他,不過他卻聽你的話,你對他的影響力比什麼都還要大,所以我在想,如果可以的話,是不是能請你幫阿姨多管教、管教他?這個孩子,我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阿姨,君雅不壞……」她忍不住替他辯解。

  「我不是說他壞,我擔心的是他沒有上進心。」

  孩子是她生的,她又怎會不知?君雅這孩子的本性並不頑劣,就是孩子氣了點,長不大,天塌下來當被子蓋的個性固然不算缺點,但那少根筋的性子,將來如何在社會上生存?他沒有太大的理想抱負,過一天是一天,不替自己的未來打算,當娘的卻會擔心呀!無奈他打也打不怕,罵也罵不動,她是真的沒轍了。

  「如果你做得到,替阿姨多擔待些,可以嗎?」

  阿姨都開口了,她能說不嗎?

  她點了頭,允下這沉重的囑託。

  一句「擔待」,能夠延伸的範圍卻很廣。

  要用什麼方式擔待?擔待到什麼程度?誰也沒有把話說白。

  阿姨交給她這麼沉重的擔子,她擔得起嗎?

  坦白說,她其實並不討厭他的個性,雖然痞了些、玩心重了點,但他有人性最原始的真誠,會在她心情不好時,放下身段努力逗她,如果可以,她並不想將世俗的規範套到他身上,破壞他樂天無憂的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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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31 11:34:17 |顯示全部樓層
卷五 告白
樊君雅的求學生涯中,唯一拿到的獎狀及值得炫耀的事蹟,大概就只有全勤獎,而這還得歸功於薛舒晏。他非常堅持每天要載她去學校,不為什麼,保護老婆上、下學本來就是男人的責任,就算是冬天,他也是非常有魄力地拒絕棉被的誘惑,風雨無阻,十數年如一日,連他都快要被自己堅忍不拔的情操給感動了……

  不過,她似乎並不這麼想。

  從腳踏車後座下來,她進校門前仍不忘警告他。「我知道你們今天期中考,給我好好寫,不准睡覺、不准恍神、不准丟銅板,要是再敢寫那種『大便當然很臭』的搞怪答案,回去阿姨不修理你我也會修理你。」

  他扁嘴。「知道了啦!」晏晏愈來愈不可愛了,一天到晚訓東訓西,對他好嚴苛。也許是她的緊迫盯人產生效果,他的成績慢慢在往上爬了,至少出現個位數成績的次數非常少。

  反而是一向表現完美的她,卻在大考時出了差錯,或許是填寫答案時挪了位,造成後面一連串答案盡數滅頂,標榜人性化的電腦閱卷,其實一點都不人性。

  這樣的失誤,已經註定上不了第一志願,這對求學生涯向來一帆風順,從未跌過跤的她來說,打擊非常大,尤其所有人都對她抱著相當大的期望。

  她很難過,但並不是因為上不了第一志願,而是樊叔叔和阿姨惋惜的眼神,難過自己讓他們失望了。

  樊君雅其實不太懂。不過就是分數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有什麼好在意的?就算失誤,她的成績還是很好呀,至少他考一百年都考不出來。

  不過,看出她心情真的很差,連三餐都吃得不多,他當時也不曉得哪根筋搭錯線,居然想到在庭院放煙火這招,吆喝她來看。她推開窗時,五彩繽紛的煙火在眼前綻放,他很得意地向她邀功。「漂亮吧?」這可是花光了他這個月的零用錢換來的。不過,樂極必然生悲,一根沖天炮飛到樊阿姨窗口,差點嚇得兩老心臟病發,還燒掉窗前的黃金葛和一盆樊阿姨心愛的蝴蝶蘭,其下場可想而知。

  他差點被打爛屁股。

  「唉唷,輕點、輕一點啦!」後半夜,他幾乎是在哀號聲中度過。

  「活該!你沒事放什麼火!」阿姨這次下手很重,她一邊擠藥膏替他推揉,嘴裏罵著,手勁卻不由自主放緩了些。

  他就不能有一天安分、別闖禍惹事嗎?

  「什麼放火?是放煙火!」差一個字就差粉多了柳!「我就看你心情很不好咩……」

  咕噥聲含糊在嘴裏,她聽見了,眸光柔和了,笑斥:「豬頭!」

  語調摻進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只可惜趴在床上唉唉喊痛的男孩,沒能察覺。

  這是她十八、他十四歲那年的事。

  後來,直到她上了大學,他依然堅持每天接送她上課。

  她始終沒有讓任何人知道,她其實可以上更好的學校,但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離家最近的這一所。

  上大學以來,陸陸續續有異性向她表示好感,以前讀女校,全副心思都放在課業中,如今,邁入大學門檻是展開燦爛青春的第一頁,空白的感情紀錄中,逐漸填入色彩。

  她不是傾國傾城的美人,清韻秀致的容顏屬於耐看型,宛如藏在枝葉間的一朵鈴蘭,不特別絕豔,但清新特質總引人駐足留連。

  人生中第一位告白者,究竟後續如何?樊君雅至今仍沒搞清楚,只知道那天他騎車去接她下課,她跟一個男生在交談,隔著一段距離,他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什麼,但是他知道,這個男生追她追得很殷勤。

  他只能心裏暗急,每天晚上祈禱她不要被追走。

  等你滿十八歲再說。

  小時候追問過她很多次,有一次她被問煩了,回了他這一句。

  在她眼裏,他一直是小孩,從不將他說的話放在心上,但是他喜歡她,這一點一直是很認真的。

  所以他只能等,等十八歲,她認同他的成年,以及所有成年人的行為。

  十八歲以前,不可以向她告白,要追,得等十八歲以後才能追。

  三個月,只要再等三個月就好了,晏晏千萬別答應別人啊……

  他不曉得他們究竟說了什麼,晏晏突然脾氣爆發,一拳揮了過去。

  他整個大傻眼?

  記憶中,她一直都是行止端莊、進退得宜、理智成熟的,大人才會老誇她是乖巧的小淑女,從來沒見她對誰失控生氣過,一直以來也只對他一個人動過粗而已……那個人究竟說了什麼,讓她抓狂成這樣?

  她大步走向大門口,坐上機車後座,什麼也沒解釋,板著臉說:「回家!」

  「喔。」她臉色很難看,樊君雅在她多年的訓練下早已練就察言觀色的本事,此時開口只會掃到颱風尾,他什麼也不敢多問,埋頭騎車就對了。

  「等一下,去河堤。」她突然又說。晏晏只要不開心的時候,就會想去河堤邊坐坐,一個人冷靜思考。看來她心情真的很糟糕。

  他在附近停車,讓她一個人下來,沿著堤岸步行。

  他耐心地等待,識相地沒有煩她。

  半小時之後,她慢慢地走回來,看起來心情已經平靜許多,一開口便是:「你又偷騎機車。」

  未滿十八歲,不可以無照駕駛—— 她說過很多遍了。

  十八歲真的有那麼重要嗎?是不是未滿十八歲,做的所有行為都會被否定?十八歲以前,整個是廢人就是了?

  他很不服氣,十八歲的依據到底是哪里來的?

  以前他還可以乖乖接受、默默等待,不與她抗辯,可是現在大敵環伺,差這三個月,也許影響的就是一輩子的幸福!

  「晏晏,那個追你的男生—— 」

  話尾被她熊熊掃過來的一眼瞪掉。「誰告訴你他在追我的?」

  「看得出來呀—— 」

  「沒這回事。」她再度打斷。

  「喔。」他不曉得晏晏為什麼要否認,不過她既然這樣說,他就這樣聽。「那你為什麼要打他?他欺負你嗎?」

  如果是的話,那絕對不可以原諒。

  他怕她吃了悶虧,受到傷害卻悶著不說。

  「你講沒關係,我替你出氣。」她一直覺得父母死後,她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什麼事都自己扛,獨立又倔強,可是其實不是啊,他一直都在她身邊陪她,她受委屈的話,一定會有人讓她靠,她哪時才會看清這一點呢?

  「誰說他欺負我了?」她奇怪地瞥他一眼。

  「沒被毛手毛腳?」

  「沒。」

  「沒被亂抱亂親?」

  她回敬一記白眼。這種事通常都是他樊大少在做的吧?他到底是哪來這麼荒謬的猜測?

  「沒被下藥迷昏、拍裸照、做一些亂七八糟……」

  「你想死就再說一句!」

  陰沉沉的警告讓樊君雅松了一口氣。至少他可以肯定她沒受到什麼無法彌補的身心創傷了。

  「那你到底打他做什麼?」根據他對她的瞭解,如果不是忍無可忍,踩到她的底限地雷區,她是不會輕易在外人面前失控的。

  「還不都是因為你!」她倏地收口。

  「我?」他怎麼了?

  「沒事。」她繞回機車後座。「回家吧。」

  「我到底怎麼了啦!」

  「你爭氣一點就沒事了!」

  又扯到這裏來!晏晏跟老媽講的話真是愈來愈像了,三句話不離學業。為什麼一定要讀書才有出息?他就不喜歡讀書咩!他以為,她可以肯定他的,就像小時候那樣,微笑回應他考卷上的另類幽默,不會以成績好壞來論斷一個人未來的發展,可是近幾年來,她愈來愈少對他笑,總是逼他讀書,他真的很不喜歡這樣……

  今天一早醒來,眼皮跳個不停。樊君雅揉揉眼。他不是一個迷信的人,可是眼皮這樣猛跳,總是讓人心裏怪彆扭的。

  今天開始,他要參加學校為期一周的夏令營活動。

  雖然課業的表現不怎麼樣,但是他在團體活動的表現還挺耀眼的,舉凡帶隊、活動策劃之類的,導師每學期末給的評語都不脫「活躍領導型人物」之類的,算是他少數會被誇的優點。於是他也只能在課外活動中多參與,撈幾支小功、嘉獎來補課業上的大敗筆,否則連他都覺得自己會被延畢。好不容易快要讓他盼到十八歲了,卻好死不死卡在夏令營上,簡直人算不如天算。

  等這一天實在等了太久,他怎麼也不甘心,一大早起來就預先寫了十幾張字條,一一貼在她有可能看到或經過的地方。

  既然都快滿十八歲了,早個兩天,他想晏晏應該不會那麼計較吧?

  他實在沒辦法再多等一個禮拜,最近老是莫名覺得心緒不安,眼皮連跳了三天,再鐵齒的人都要心裏發毛,何況處處大敵環伺,整整七天看不到她的人,誰曉得會有什麼變化,萬一他一個禮拜後回來,迎接他的消息是她交了男朋友,他一定會哭倒長城。

  用最快的速度幫家人買完早餐回來,老娘說她出門去了。

  他表情好悶。

  明明叫她等他的,她故意裝作沒看見!如果出門得早,不趕時間的話,晏晏常會在巷子口出去那間麥當勞坐一下,喝一杯熱咖啡看早報。他碰運氣過去,在靠窗的位置搜尋到熟悉的身影。他不敢過去打擾她,昨天一支期中考作弊的小過通知單寄回來被她收到,她已經擺一個晚上臭臉給他看了,完全不聽他的解釋。

  眼看她已經從財經版看到娛樂版,猶豫了半天的他,還是拎出手機試運氣。

  她低頭看了下簡訊,收好報紙,起身走出來。

  「你不是該去學校了?來這裏做什麼?」

  「你……氣還沒消?」一張晚娘臉,看樣子不太妙。

  「你也知道你做了讓人很生氣的事?那幹麼要作弊?你以為這樣考好一點我和阿姨就會比較開心嗎?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成熟一點!老是我行我素,想怎樣就怎樣,像個長不大的孩子,阿姨年紀有了,你還想讓她為你操多久的心?」他這個當兒子的人真的一點都不愧疚嗎?

  樊君雅被罵得很委屈。「又不是我要作弊,人家硬塞給我的咩!」他來不及拒絕,然後就被抓包了,有夠遜。

  「最好有這麼熱心的人。」作弊和被作弊,抓到是一體同罪,最好他人緣好到不用開口別人就會自動為他以身犯險。

  「真的啦!那女人是花癡,倒追我很久了,才會!」完蛋!話一出口,他就知道失言。

  雖然他不以為晏晏會為他吃醋,不過這種爛桃花,說出來也沒多光彩,只會更讓她認定他很會惹麻煩而已。

  「不錯啊,桃花很旺嘛。」她冷哼。

  慘了,表情果然更難看。

  「又不是我去惹她,她自己要倒貼過來,我哪有辦法。」他低聲下氣地扯扯她衣角。「對不起啦,晏,你不要生氣了!」

  「跟我道什麼歉?找阿姨說去。」為了那張小過通知書,阿姨昨晚又氣得失眠了,她愈想愈有股掐死他的衝動。「王、八、蛋!」

  「痛痛痛!」原因無他,手臂正遭受淩虐。

  「活該!」她火氣都還沒消,他自己要來送死,怪誰?他被捏得淚眼汪汪,哀怨自言:「所以今天不能告白了嗎……」

  有誰告白的場面會這麼淒慘的?他懷疑他說出來也只會被打得滿頭包,可是……

  「晏晏,我喜歡你喔。」

  非常勇者無懼。

  「……」他真的很不會看場合說話,對吧?

  面對這樣的天兵兼二百五,薛舒晏徹底無言了。

  見她沉默,以為她沒聽清楚,樊君雅又重複一次:「我喜!」

  「你真的很想被我揍是嗎?」眼下的情況,他還希望她怎麼回應?

  「不是,我是想聽你的回答。」

  既然他如此不識相,那她也不客氣了。

  「謝謝,這是我的榮幸!」語調一轉,她咬牙道:「你以為我會這樣說嗎?啊?!」想得美!

  「可是你說我滿十八歲就可以追你的,只差兩天而已,不要那麼計較!」

  「十八歲代表成年,可以為自己的言行負責,你能嗎?重點不是年齡,而是你根本沒長大!一個小孩子,沒資格對我說這種話。想想你自己的所作所為,你能夠給我什麼?憑哪一點要我回應你?哪天你可以白目的事情少做一點、思想成熟一點、像個男人一點,讓阿姨少擔點心,我就會承認你長大了!」

  所以是……被拒絕了嗎?

  雖然這在預期之中,不過還是好受打擊。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是這樣的意思吧?「不然……你可不可以等我?」

  總要給他努力的空間呀,等他變成男子漢,可以讓她放心、給她依靠的時候再答應,在那之前,先不要給別人追好不好?

  「……」

  等不到她的回答,他自己摸摸鼻子轉身走開。

  他還要趕去學校集合,再晚會來不及,然後又得多兩支警告通知單寄回家讓老娘罰跪了。

  罰跪是沒什麼,但是晏晏才剛叫他要有責任感、像個男人一點,他不可以再出包,讓她更加覺得拒絕這個廢材的男生果然是正確的。

  記憶中,向來笑容滿面、樂天知足的他,很少這麼垂頭喪氣的……薛舒晏看在眼裏,胸口沒來由地揪緊。

  她會不會—— 說得太過火了?傷到他了嗎?

  反復地張口、閉口,就是喊不出聲。平日從沒給過他好臉色,一時之間要她拉下臉來實在有困難。

  一輛自行車騎過人行道,堪堪與他擦身而過,而那個少根筋的大男生跌坐地面,傻愣愣了幾秒,再拍拍屁股站起來,繼續往前走。

  這下,她真的毫不遲疑地喊出來了——

  「樊君雅,你給我站住!」

  邁出的左腳停在半空中,他以很可笑的姿勢金雞獨立。

  耍什麼寶啊他!

  薛舒晏努力忍住不笑出聲,才能繼續板著一張臉。「放下啦,誰跟你玩一二三木頭人!」她氣悶地瞪人。「走路是這樣走的嗎?」

  這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她怎麼能相信他會安然到校?

  「可是我快遲到了!」

  「閉嘴。」她一把抓過他,到路口斕計程車,再將身上僅餘的千元紙鈔塞進他掌心。「記得打電話報平安。」

  「喔。」晏晏就是這樣,罵人時不假辭色,但骨子裏還是很關心他的。

  他揚起太陽都為之失色的燦爛笑容,進計程車前,出其不意地啄了下她唇瓣,然後立刻關上車門,逃離肇事現場。

  薛舒晏足足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

  這傢伙!給他幾根甘蔗,就開起糖廠來了!

  「王八蛋!」

  低低的斥駡聲中,卻揉進一絲連她也未曾察覺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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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31 11:35:03 |顯示全部樓層
卷六 悲逝
最終,樊君雅的夏令營還是沒有去成。

  11:34 ,她接到通知,匆匆趕去醫院時,樊君雅慘白的臉容毫無血色,動也不動地站在急診室裏。

  「薛小姐?」醫護人員的叫喚聲驚醒她的神智。

  「患者堅持要見你。」

  她這才將視線由他身上移開,快步走向病床邊。

  她不曉得是什麼樣的意志力,讓樊阿姨硬是撐著那口氣等到她來,也許,只是全天下母親對兒子的愛與掛念罷了。

  「我把君雅……交給你。如果,你對他真的沒有那個意思,請你……至少……替我照顧到他可以……自立……」她允了下來,阿姨這才安心闔上眼。她忍住眸眶的淚,替這個撫養她長大、恩重如山的長者蓋上白布,輕輕走向床尾表情空洞,連哭都哭不出聲的樊君雅。

  「君雅。」

  他似乎聽不見,毫無回應。

  「君雅,是我。」

  他輕輕抬起眼,失焦的眸子定在她臉上。

  她伸手,撫觸他冰涼的臉龐,張臂抱住他。「君雅,別怕。」

  就像小時候,保護他那樣,將他護在她溫暖的懷抱中。

  他終於崩潰,在她懷裏任淚水奔流,痛哭失聲。

  她後來才知道,君雅將夏令營的活動策劃、識別證等等重要物品放在機車置物箱,阿姨是為了替他送去,趕時間闖紅燈才會出事。

  為此,君雅相當自責,那段時間,她沒再見他露出笑容過。

  樊母意外過世後,樊父接著病倒,病中得知多年交情的老友生意失敗,潛逃出境,丟下大筆債務,而為人作保的樊父則成了首當其衝的受害者。這樣的打擊,加重了樊父的病情,同年間,便因肝癌而撒手人寰。

  一年之內接連處理了雙親的後事,這對於人生向來一帆風順、鮮少遇到挫折的樊君雅而言,是相當沉重的打擊,一時間,他對未來完全茫然。

  現在的他整天不說一句話,瘦了好多,薛舒晏將他的消沈看在眼裏,卻不知該怎麼安慰他。

  失去雙親的痛,她嘗過,她懂那種孤單無助、對未來難以掌握的恐懼,那個時候,小小的君雅一直在她身邊,用天真純稚的口氣不斷告訴她:「晏晏不怕,我陪你!」

  現在,換她來說這句話。

  她沒敲門,靜悄悄地走到床畔,月光透過未掩實的窗簾,照出床被裏頭隆起的形體。他這個人,難過的時候就會蜷縮在床角,再用被子密密實實將自己包裹住,像個孩子似的。

  她拉開被子,輕巧地鑽入,在他身後躺下,貼著肌膚無聲擁抱他。他身體輕輕一顫,不吭聲,也沒回頭。

  「你還有我。」柔柔的嗓音,在他耳畔低喃。

  「我父母過世的時候,我的心情就跟現在的你一樣,是你說,會一直陪在我身邊,不會讓我一個人的。現在,我也一樣。君雅,我只有你,你也只剩下我了,就算想哭,也不要對我隱藏自己。」

  他靜默了下,轉過身,將臉埋進她胸前,緊摟住她的腰。

  胸前傳來的濕意,以及不穩抽息聲透露出他目前的狀態,她耐心地陪伴,等待他撫平傷痛。

  「不要離開我……」鼻音濃重、沙啞的嗓音流洩脆弱,一瞬間揪緊了她的心。

  阿姨臨終時的交托,在這一刻同時浮上腦海。

  叔叔的身體狀況,阿姨必然早已知情,所以才撐著最後一口氣等她,非得聽到她的允諾,將最不放心的孩子交托給她之後,才能安心。

  交付的方式有很多種,她可以照顧他,以姊姊的方式,當一輩子的親人;也可以相伴相隨,以夫妻的形式,一輩子相守。

  阿姨沒有把握她願意,也從沒想過要脅養育之恩來勉強她,所以一開始就要求她代為鞭策君雅,收拾浪蕩心性,有一天能夠自立自主—— 如果他終將只能一個人的話。

  這是一名母親說不出口的愛與牽掛。

  那麼她呢?她究竟願不願意?

  從她有記憶以來,他就一直在她身邊,她看過他光著屁股滿屋子跑、也看過他流兩管鼻水的死小孩模樣,直到長成會令不少女孩芳心暗許的俊俏少年,每階段的他都是她熟悉的。

  她知道他每一樁糗事,也見過他最沒形象的樣子,不會產生太風花雪月的少女情懷,可是,雙親驟逝時,有他;開心歡笑時,有他;孤單無助時,有他;就連沮喪難過時,她也只記得住他為了逗笑她所做的每一件蠢事,雖然無匣頭,卻暖了她的心,讓她感受到他的關心,她從來就不孤單。

  如同她瞭解他一般,他也參與了她生命中每一個重要階段,占滿她過去的生活與記憶,無論怎麼回想,都是他,一旦抽離,竟只剩下空洞。她無法想像沒有他的日子。直到這一刻,答案才異常清晰地呈現腦海!

  她愛樊君雅。

  他是孩子氣、不夠穩重,以一個女人的擇偶眼光來看,他絕非足以依靠的人選,但是,那又怎麼樣?

  他就那樣的性子了,要,就全盤接受。

  「君雅,你那天的話,我還沒回答你。」

  他仰起濕潤的眼眸,暫時意會不過來。

  「告白。」她提醒他。「難道你要收回?」

  他本能搖頭。喜歡她,是再堅定不過的信念,從來沒想過要收回。

  「那,我的回答是!好。」

  「好?」

  「好,我們在一起,你有我,不是一個人。」指掌平貼在他臉龐,劃去他眼角殘存的濕意。一直沒有認真看過他,他的容貌原來生得如此俊秀,幾時起,他成為會令女孩為之傾心的出眾男子了。

  「我要糾正那天的話。君雅,你不必有出息,不必有了不起的成就,任性妄為就任性妄為,只要做你自己,讓自己開心就可以了,其他的都沒有關係。」阿姨交托給她的,她選擇了這種方式的擔待。

  既然選擇留在他身邊,那他做不到的,就不需要再逼他,換她來擔。

  也許日後,她還會有更多被氣到吐血的機會,但是比起死亡與失去,沒有什麼是她承受不了的,最重要的是,他還在她身邊,他們還擁有彼此,在這世上,並不孤單。

  樊君雅沒預料到她會這麼說,以為失去了一切,卻在最彷徨的時候,她走向他,用從來不曾有過的溫柔與包容拉住他,將他帶離絕望的暗室……

  酸酸熱熱的感覺衝擊眼眶,他不斷地眨眼,想逼回眸眶的熱氣,要像個男子漢一點,不能在她面前很沒用地掉淚。

  掉眼淚真的太娘了!他還在做垂死掙扎,她卻傾向他,輕輕吻上他眼角的濕淚。「沒關係的,君雅……」她的聲音太溫柔、舉止太寵溺,他一時迷了心竅,頭一仰,噙住她暖暖的唇瓣,貪渴啜吮。

  她沒抗拒,應承著他的吻,就連他得寸進尺地將舌頭伸進去,她也沒翻臉。

  她太溫馴,於是激發男人本能的征服欲。在最絕望的人生穀底,乍然出現一道光,任誰都會牢牢抓住。他攀上她,肢體糾纏,向她索討一絲溫暖,藉由體膚的廝磨來安撫內心的惶然。

  「晏晏、晏晏……」她是他生命中僅剩的希望了,他不想放、也不能放,任由最原始的野性支配行為,不顧一切地擁抱、強索!

  「啊!」耳邊短促的痛呼,拉回他一絲絲理智,一瞬間,他有些茫然。

  他—— 做了什麼?

  「晏晏,我!」

  她扯扯唇,淺啄他嘴角安撫他,試圖在他身下挪個更舒適的角度。

  他呻吟,年輕的身體敏感而衝動,任何不經意的摩擦都是火熱的誘因,他流失最後一絲理智,放縱地貫穿嬌軀,掠取屬於她的純真與甜美。她咬唇輕哼,應承他的入侵與掠奪,用女人最原始的溫柔包容他、撫慰他。

  偏過頭,她目光對上床頭全家福相片裏,樊阿姨的笑容!

  沒有什麼,比將兒子交給她更教人放心的了。

  彷佛讀出了那樣的意緒,她閉上眼睛,伸手牢牢擁抱他。

  會的,阿姨,我們會很好的。

  清晨,薛舒晏在渾身酸軟中醒來。初經人事的不適,令她輕顰秀眉,甫睜開眼,見到的便是端坐床尾的樊君雅。他赤裸上身沐浴在晨光中,低著頭似在凝思什麼,表情是她從未見過的嚴肅。

  她坐起身,從淩亂的床被間拾起他的上衣,披到他肩上。

  他回過頭,啾視著她不發一語,眼神竟成熟得緊,褪去以往的輕狂率性。

  「怎麼了?」她低問。

  他皺著眉,似乎在思考該由何說起。

  「沒關係,你就說你想說的。」她完全是他肚裏的蛔蟲,他一個眼神流轉,她就知道他在打什麼主意。

  這世上,還有哪個女人會這麼懂他?有哪個女人,這麼懂他的幼稚與所有的劣性後,仍然選擇留在他身邊?

  放過她,這輩子再也不會有第二個薛舒晏了!

  就算是自私,他還是要抓牢她。

  「我知道,你是因為同情我……」

  她忍不住插嘴。「你有什麼好讓我同情的?」

  同樣都是父母雙亡,舉目無親,她還比他早了十多年嘗到這樣的痛苦,最多也是打平而已。

  「還有……報答我爸媽的恩情。」應該是這個比較正確。「因為你答應過我媽,要留在我身邊照顧我。」

  她挑了挑眉,他又繼續道:「不過那些都沒有關係,反正我們還有很長的時間,我會慢慢變成讓你信任、有安全感的那種人,所以你要等我,給我機會讓我可以努力使你愛上我。」

  「嗯哼。」聽起來頗教人欣慰。「好,我等。」

  目光與他交會,暖暖地,盡在不言中。

  褪去昔日的輕狂稚氣,一夕之間,那個無憂無慮的樊君雅似乎長大了——

  這一年,她大學畢業,沒再升學,而是選擇踏入職場,考進一家頗具規模的企業,從小職員開始做起。

  在下決定之前,入學通知書已經擺在桌上整整三天了,她始終沒去開啟,最後收進抽屜最底層,不再回顧。

  她喜歡讀書,如果可以,她會讀下去,但是現實不能不考慮,君雅仍在學,日子若得過下去,有些夢想勢必得捨棄。這就是人生,有其無奈與不得不為之的抉擇,為君雅犧牲,她認為值得。

  當時,他靜靜看著她,已然褪去十八歲少年的青澀稚氣,頗專注地凝視她。「對不起。」他知道她放棄了什麼,他太年輕,什麼都不能為她做。「要委屈你,等我一下。」

  她笑笑的。「幹麼說這個?」她一直都在等他啊,而且一點也不委屈。

  接下來,他們賣了房子,處理掉樊父為人作保所留下的債務,在年底前搬離。

  她在市區租了間小套房,兩個人擠一擠還不是問題。

  一直以來,綺情街44 巷的傳聞多不勝數,關於地氣陰、煞氣重,會使人家道中落之類的傳言不曾斷過,樊家雙親從來也只是一笑置之,沒放在心上,只說:「福地福人居。」

  樊家的遭遇,平添附近居民閒談的話題,再一次佐證那樣的論點。

  搬家那天,看出君雅情緒低落,她輕聲安慰。「走吧,我們努力一點,將來有機會再將它買回來。」

  在這個地方,君雅出生、成長,對這楝房子有太深的感情,她知道他有多麼不舍,也許就像樊阿姨說的,而他們不是福人,無福居住吧!那一年的農曆年,是他們經歷過最憂傷的年,只有他們兩個人,冷冷清清地守在小套房裏,吃著她準備的小火鍋,仍處於父喪母亡中的他,也沒有過年的心情。

  除夕夜晚,他們窩在套房唯一的一張雙人床裏,遵循樊家一直以來的守歲習俗,無聲擁抱、分享著同一條被子的溫暖等待天明,然後,她悄悄朝他遞去一項物品。

  他低頭,看見掌心的紅包袋,一陣霧氣模糊了眼眶。

  這是第一年,沒收到父母給的壓歲錢,她卻沒忘,代替父母給了……

  「先說好,沒有很多喔,只是一個形式而已。」

  他眨去未成形的水霧,揚笑。「糟糕,我沒準備壓歲錢給你耶……不然用身體抵好了……」

  他作勢要貼上去,被她一掌巴回來,笑斥:「痞性不改!」

  那個農曆年,寒流來襲,很冷,相互擁抱取暖的身體卻很暖,讓陷入谷底的人生,仍有一束溫暖,不至於完全絕望。

  來年六月,樊君雅畢業。一領到畢業證書,他連家都沒回,直接到她公司找她。原本說好要參加他的畢業典禮,她突然被叫回公司,休假也臨時取消。她對他很抱歉,一輩子才一次的畢業典禮,就這樣被她黃牛掉了。

  幸好忙完上半天,還有下午可以補償他。

  「君雅,你先去那裏坐,再等我一下就好了。」

  她一面整理廠商估價單,要他先到會客室翻個雜誌等她。

  有個男同事替他倒了杯水,代替她招呼他,順勢攀談兩句。

  「你是舒晏的弟弟嗎?」對方好奇地打量他身上的高中制服。「你們長得不太像。」

  本來就不是,要像什麼?

  「她在公司……還好嗎?」就算受了委屈她也不會說,或許認為自己有義務照顧他,總是一肩扛起一切。

  「很好,她那種個性,到哪里會不好?」

  也是。晏晏低調,不愛與人爭,脾氣很好,她的壞脾氣一向只針對他。直到後來,他常常會覺得,她在人前過於壓抑,扮演每個人希望的角色,只有在面對他的時候,才會釋放出疲倦。她從來只對他任性,無論是有理還是無理,就算亂發脾氣他都很高興,至少她肯對他發洩,在他面前毫無防備。

  「……你知道,你姊姊喜歡什麼樣的男生嗎?」

  由沈思中回過神,不曉得漏了哪一段,直接截到這一句。

  他懶懶地抬眸。「你想在我身上打探軍情?」

  「呃?」沒料到他會回得這麼直接,對方愣了愣,也坦率地笑了。「對,你願意幫我嗎?」

  「不願意。」完全不想拐彎抹角。

  「小弟!」

  「我不是你小弟。」別半路亂認親。

  對方完全接收到他謝絕攀談的冷釘子,依然努力不懈。「我對你姊姊是很有誠意,你那麼關心她,應該也希望她得到幸福,有人好好寵愛她—— 」樊君雅全然沒意願聽完,眼角餘光瞥見忙完的薛舒晏朝這裏走來,立刻起身奔上,迎面索了一記熱吻。

  薛舒晏愕然,皺眉推開,不解地望住他。

  他扯唇,要笑不笑地回視後方愣到九重天外去的男子,補上一句!

  「我會自己寵。」

  生平第一次情場迎戰,他用了非常幼稚的手法回敬情敵。

  回程路上,薛舒晏相當沉默。多年經驗告訴他,通常這表示她非常不開心,樊君雅白目歸白目,倒也不是沒腦的笨蛋,要想明哲保身,最好少惹她。

  回到家就自動自發窩到廁所去,以免她發起火來自己討皮肉痛。

  一個小時過去,他沒出來。兩個小時過去,依然安安靜靜。

  這下,換薛舒晏坐不住了。以往,惹她不開心時,他都會死皮賴臉纏著她,拿自己當沙包供她練拳頭,身邊突然這麼安靜,讓她好不習慣。一分一秒過去,她漸漸坐立不安。

  她起身來到廁所前,揚聲喊:「樊君雅,你是便秘還是怕死?」

  先問清楚,好決定是要送上拳頭還是清腸藥。

  蹲那麼久的馬桶,如果不是拉不出來,就是知道自己大難臨頭,躲在裏頭裝死。

  「你不是還在不爽嗎?我自己閃遠一點,免得惹你心煩。」整個屋子就這麼大一點,除了廁所他還能閃到哪里去?

  回得可哀怨了。

  雖然明知這極有可能是他的哀兵計,她還是不爭氣地軟了心,火氣消了大半。

  「出來啦!」

  「你不生氣了嗎?」

  「你先出來再說。」

  「喔。」廁所門開了,他低著頭,慢吞吞地步出浴室。

  「你擺那什麼臉?」該生氣的明明是她吧?他一臉委屈是擺什麼意思的?

  他搖頭,往床上鑽,整個人埋進薄被裏。

  ……可惡!

  她剛好沒有忘記這是他心情不好會有的標準舉動,更剛好對這副模樣的他完全沒有抵抗力。

  只掙扎了三秒,她就很不爭氣地投降了,上前拉開他蓋過頭頂的薄被。「到底什麼事不開心?」

  「你不要理我,一下就好了。」他聲音悶悶的,拉住被子又要蓋回去!

  「樊君雅!我數到三,你說不說!」

  「他要追你。」

  突然冒出這一句,她愣了下,差點忘記接下來要說什麼。「你就為了這個不開心?」她一愣一愣的。很少看到她這副反應不過來的呆樣。

  他抿緊唇,垂下眼瞼。「我也會吃醋啊,他光明正大問你的喜好,說要追求你,而我在別人眼中,永遠只是你的弟弟—— 」

  「君雅!」她急切地打斷。「我們自己知道就好了,別人怎麼想又不重要。」

  「如果是這樣,你為什麼要生氣?為什麼不敢承認我們的關係?」

  一句話堵死了她。

  她不也變相地在乎旁人的觀感嗎?

  他去過她的公司那麼多次,如果要澄清早澄清了,不會至今還被誤認成她弟弟,將錯就錯。

  君雅不傻,應該心裏也有數。

  「所以你今天才會故意耍這種賤招?」

  「我不要再被當成你弟弟,我想當的是丈夫,你根本不懂我的心情。」說完又要往被子裏鑽。

  「好啦、好啦,這件事情就不要再提了,直接讓它過去好不好?」被他悶悶不樂的神情攪亂了思考能力,她跟著鑽進被子裏,摟了摟他的腰。「扯平?」他回身,直接吻上她的唇。

  「唔!」她被吻得差點吸不過氣,感覺貼上來的身體溫度,以及下半身頂著她那不可能錯認的堅硬。

  她知道男孩子血氣方剛,年輕的身體禁不起一絲絲撩撥,但!他這情緒會不會轉換得太快了?她都還在煩惱明天要怎麼面對公司同事的眼光……

  可想而知,少不得幾句誘拐未成年高中小男生之類的指指點點,光想就一個頭兩個大。

  天知道,他只是小時候身體不好,晚一年就學而已,她又不能對所有人一一解釋來龍去脈,只要他一天還穿著高中制服,她心裏就是彆扭……

  不過算了,既然都這樣了,也只能順其自然。

  她認命地歎氣,張手應承他的索求,沒留意到將臉埋在她頸間啄吮的俊容,悄悄藏起那抹狡黯的笑。

  耍不耍心機,以及平日乖乖任她凶,其實是兩回事。

  還有——

  都自己上床來蓋棉被了,怎麼可能讓她純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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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31 11:35:31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七 分歧
下了班,帶著一身的疲憊回到家,門一開,淡淡的飯菜香飄進鼻翼,折疊式的飯桌上已經擺好四菜一湯,而樊君雅正在添飯。她頗訝異地上前,打量餐桌上的菜餚,笑問:「今天這麼乖?」

  「別說得好像我只會闖禍好不好?」雖然菜是從自助餐店買回來的,不過心意有到就好了咩。

  薛舒晏笑笑地不予置評,捧起他添好的飯碗,嘗了兩口。「是紅綠燈左轉那家新開的自助餐?」

  「嗯,你上次說那家的菜不錯。」他們極少開伙,多半是吃外食,而外頭的食物很難符合她少油少鹽的飲食需求,她常常吃不習慣,所以只要吃到一家還算合口味的,他就會一一記下來。

  「還有這個。」他遞上一隻牛皮紙袋。

  「什麼?」她放下碗筷察看,裏頭竟是那張壓在抽屜底下將近一年的入學通知書。

  「我拿你的成績單去學校問過了,也找過你以前的指導教授,你放棄繼續升學讓他很惋惜,他願意幫你寫推薦函,該辦的手續,你找個時間辦一辦,今年九月再回去讀書吧。」

  「君雅!」她沒想到他會逕自做這些事。「我們不是說好不要再談這個了,你專心讀好你的書—— 」

  「我已經畢業了。」

  「私立職校畢業還敢喊這麼大聲,起碼把大學給我考上再說。」

  「你不是說不會再逼我這些事了嗎?從小讀書就不是我的興趣,你明明知道的,那為什麼還要犧牲你來讓我讀?我知道你還是很想讀書,不要否認。」

  若真放棄了,這些東西不會仍留到現在,潛意識裏,她其實不曾徹底放棄她的夢。

  「我已經找到工作了,你就把工作辭掉,專心讀書,有餘力的話再兼個家教,像以前那樣,只要量入為出,我想家裏的開銷應該不成問題。」

  他頓了頓。「我說過,只要委屈你等我一下下,現在,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換我來支持你。」是男人,就要守護好自己的女人,他說過要讓她放心將自己交給他的,而他正要開始一步步實踐他的承諾。

  薛舒晏啞然無言。

  她沒想到他已經將一切打點好了才告訴她,那樣的行動力也顯示出他的決心,看來是很難動搖。

  「要我回去讀書可以,相對的,你的學業也不能放棄,這是我的底限。」

  他想了想,稍讓一步。「那我報夜二專!這也是我的底限。」

  於是,各退一步,協定達成。

  白天,樊君雅在一家攝影工作室當助理,所謂的助理,就是哪里需要協助就什麼都要理的意思,所以他要負責接待外客、照片的後制工作、老闆的行程安排、還要跑腿買便當,偶爾再兼個苦力搬攝影器材、打點攝影棚裏的大小瑣事。總之,是一個人當十個人在操,偏偏又遇到超級摳門的老闆,做十人份的事只給一人份薪水,逮到機會還想盡辦法扣薪水,苛刻員工。

  他每天回到家都快累癱了,猛向親密愛人吐苦水兼做草人扎針。

  薛舒晏也不喜歡他那個老闆,有時候去找他,那個人總有意無意地騷擾,說她和小男生在一起有什麼前途、哪能讓她幸福之類的話,行為上雖沒太過火,但總讓人覺得不舒服。

  但對方畢竟是君雅的老闆,她也只能禮貌地感謝對方關心、一再重申現在的生活她很滿足,並不注重物質上的享受。

  這些她沒讓君雅知道,以他的個性,大概會火大到與老闆發生衝突。他這個人的佔有欲特別強,無法忍受有人打她主意,一旦踩到他的地雷就會非常衝動,很難跟他講理。

  她曾經問過他:「那要不要辭職?」每天看他回來累得動都不想動,她也是說不出的心疼,不忍心他任人糟蹋。

  他搖搖頭。「沒事啦,讓我多詛咒幾句,發洩完就好了。」她知道,他是為了她在忍耐。

  這段日子,是他們人生中最刻苦的時日,他的薪水、加上她的家教收入,除去房租、水電及日常開銷後,也只能打平而已,還必須省吃儉用避免捉襟見肘的窘況,他再任性也懂得衡量輕重,於是機車老闆如何刁難,都有不得不忍下去的耐力。

  直到後來,與他頻頻發生歧異,幾乎面臨分手絕境的那段時間,她再回想起來,這段日子竟是他們的愛情一路走來最安穩幸福的時光,雖然窮,但卻是他最成熟懂事的黃金時期,總能互相體諒、疼惜對方,不捨得再讓對方多操一點心。

  他人生的下一個轉捩點,是在他當了一年助理之後。

  那一天,排定拍攝某個知名廠牌服飾的男模特兒臨時腸胃炎,在醫院打點滴,眼看一切就緒,就缺一名男模。

  廠商是在那時看中了在一旁搬器材的他,請他臨時上場代打,效果卻出奇地好。他本身就是個衣架子,身材比例完美,俊俏的容貌更是不用說,從國中就有數不清的女孩子倒追,甘冒記過風險主動替他作弊,若不是純情美少年眼裏心裏一直只有自家一朵花,他其實很有遊戲人間、當花花公子的本錢。

  他與她商量過後,辭去工作,接受廠商的合約,成為對方產品代言的模特兒。

  那時,他並沒有想過要成名什麼的,腦子裏只有再簡單不過的一個念頭—— 多賺點錢,讓她不用每個月計算器敲了又敲,煩惱家用的支出用度。

  當他將第一本存摺交到她手上,看見她動容的微笑時,他真正擁有身為一個男人守護家庭的驕傲和滿足。

  沒想到,這樣的因緣際會,竟讓他就此走上模特兒之路。

  他接受一家模特兒經紀公司的合約,從最基本的訓練開始,走過幾次伸展台、拍過幾支廣告後,不同的廣告商接二連三找上門來,讓他一夕爆紅,成為家喻戶曉的廣告明星,也成了廠商極力爭取的產品代言人。

  成名的滋味對他而言沒有太大的意義,唯一的意義只在於,他終於能夠提供她安穩的日子,成名換來了存款數位的急速上升—— 這才是重點。他們另外搬到空間比較大的房子,有廚房,不必再克難地用小電磁爐變換菜色。她本就從他母親那裏承襲了好廚藝,一有空就會下廚,不讓他們再被重油重鹹的外食荼毒。

  明明,一切應該漸入佳境,問題卻從此開始,一點一滴浮上臺面。

  薛舒晏個性理智沉著,凡事會事先規劃,做最好與最壞的打算。

  樊君雅個性大而化之,比較即時行樂,因此難免任性,行事不顧後果。

  讀書時,他最先背熟也最喜歡的,就是那句:「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性情的差異,造成最初的分歧。

  她以為自己可以包容,他本來就孩子氣重,這是她早就知道的,但是真正面對現實生活中一次又一次的磨擦,仍是點滴蝕磨了彼此的感情!

  第一次的爭吵,起始於她讀研究所第一年遇上學長的追求。那名學長彬彬有禮,風度、氣質都沒得挑,他看了頗不是滋味。那些特質都是他沒有的,他和薛舒晏都是屬於那種深思熟慮的智慧類型,整體條件看起來就是相襯極了。

  她和學長很有話聊,談電影、談文學、談興趣,贊對方內涵佳,講話有深度。

  直到後來,對方表示好感,雖然她婉轉拒絕了,但是在學校時時都要碰面,那種程度的拒絕,他就不相信對方會死心。

  至少對他而言,像晏晏這樣的女孩子,他不可能因為三言兩語的拒絕就放棄,絕對死纏到底。

  於是,他用了點小手段!在她書裏偷放保險套。

  他承認,這真的是賤招,但就對外宣示主權來講,應該夠了。

  那天回來,她氣炸了,與他大吵一架。

  「你知不知道我當時有多尷尬!」

  「有嗎?可能上次整理抽屜不小心塞進去的吧!我還在想說怎麼用那麼快,你又沒討客兄……」他含糊其詞地回應,試圖模糊焦點。

  「你還耍痞!」當她第一天認識他嗎?白癡都曉得是誰搞的鬼!他背地裏搞一些小動作,她不是不清楚,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但是今天真的太過分。

  「你沒有想過我可能會處於何種場合嗎?」她的臉要往哪擺?萬一今天是在她那個德高望重的恩師面前出糗,她乾脆直接跳河了此殘生算了!

  他哪想得了那麼多……都大敵環伺了,難道還要保持風度,笑笑地鞠個躬說:您慢慢追,別跟我客氣?

  這時候不使點小手段護衛自己的愛情,他還是男人嗎?

  不過他不會笨到在這當口跟她強辯,該示弱的時候,他腰一向軟得可以做瑜伽,完全不需要多餘的男人尊嚴。

  自覺做錯事的人,正低著頭深表懺悔,一副只等她開口,他立刻去寫萬言悔過書的模樣,薛舒晏再有多大的怒氣也被澆熄,只余滋滋白煙……

  她歎了口氣。「我說過我會自己處理,你為什麼不信任我?」

  「我沒有不信任你呀,只是想說這樣比較有效率……」樊君雅喃喃低噥。他絕對相信她忠貞不二的情操,只是怕她太累太辛苦,這種拒絕周邊蒼蠅的事由他來代勞就行了。

  「你還說!」

  「沒,我不敢。」立刻低下頭,繼續聽訓。

  薛舒晏真的是敗給他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在生活陷入最窘迫的困境時,他成熟有擔當得簡直不像她認識的那個樊君雅,數度讓她感動到難以言語,誰知!

  生活一旦穩定下來,他又變回那個超級白目的任性死小孩,做事只憑他大爺高興,任性妄為,不顧後果。

  很多事情,他自以為是體貼她,其實只是製造更多的爛攤子,讓她頭痛不已,數度溝通,卻不得成效。

  然後,每當她抓狂時,他就擺出眼前這副懺悔模樣,畢竟伸手不打笑臉人,她還能怎樣?她一直以為,四歲的年齡差距不是問題,但其實!問題真的很大。

  「我到底該拿你怎麼辦!」不知不覺,狗血式的八點檔臺詞就從嘴裏冒出來了。

  樊君雅雙眼一亮。「哇!這種話你也說得出口?」就只差一句「你這個殘忍的小東西」就可以湊成一組文藝愛情劇的標準對白了。「好肉麻喔,可是我喜歡。」他笑嘻嘻地賴到她身側,巴住她討好地笑,「聽起來好有感情……」

  薛舒晏白他一眼。

  他不理會她的冷眼,繼續耍賴。「所以晏晏,我對你來說,是很重要、很重要,無可取代的吧?」

  是啊,是有很深的感情,也無可取代,才會明知不合適,卻又舍不去,怎麼辦啊……

  再後來,又經歷了數次的爭執,有些是感情上的、有些是生活上的,思想成熟度的落差,造成彼此間不斷的衝突。例如——

  他興沖沖地安排了浪漫的愛琴海之旅,旅行社找好了,費用繳了,卻不曾來問她是不是能配合?

  她得知時,臉色都沈了。

  「你為什麼不先來跟我商量?」

  再沒神經的人,都知道風向不對,他小心翼翼地問:「你不想去嗎?還是—— 行程不喜歡?不然換北海道?」糟糕,表情更難看,他趕緊補充。「還是香港?聽說女人比較喜歡買東西吃東西、買東西吃東西—— 」

  後半段被她瞪掉,整個人徹底爆發。

  「我現在是有時間跟你在那裏買東西吃東西嗎?我連家裏的浴缸都沒時間泡了,還跑到日本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為了碩士論文,忙得連覺都睡不好了,哪來的心情去玩?你做事情是不用看時機的嗎?」

  他知道啊!就是知道她為了碩士論文很心煩,整個人都瘦了,才會想讓她放鬆一下心情,出去玩一玩……他是真的滿心以為她會很開心。「我只是!想給你一個驚喜。」他好失望地低噥。

  他的心意,她懂,問題是—— 她根本走不開呀!

  她現在需要的,根本不是七天六夜豪華的愛琴海之旅,而是在她疲累時貼心地倒杯熱茶過來,聽她說說話,在她熬夜時為她留一盞燈,坐在旁邊靜靜陪伴就夠了,為什麼他總是不懂?老是天馬行空,弄些不切實際的華麗陣仗,他忙得很開心,無力配合的她卻很頭痛。

  「明天我會去旅行社問一下,看能不能退費,還有後續要怎麼處理。」依他說的行程,應該不是一筆小錢。

  她無奈歎息,與其來一趟豪華的浪漫之旅,她寧可他將錢存下來,好好規劃他們的未來,為什麼他總是分不清輕重?

  諸如此類的大小事件不斷上演,他總是想到什麼就做,不問現實,不問後果,立意是好,卻總是造成她的困擾。她一再包容,久了,終究也會疲乏,直到下一回,再也忍無可忍……

  哲學系有三位助教,唯一的女性就是薛舒晏。

  就樊君雅的觀察,另外兩位都對她有意思。雖然她沒明說,但晏晏是他的女人,在這方面他的敏感度及觀察力怎麼可能太弱?

  他家晏晏,雖然不是什麼傾城絕豔的大美女,但是清雅秀致的五官很耐看,兼之氣質溫雅又知性,愈與她相處就會愈被她所吸引,總是讓很多懂得看內涵的男人趨之若騖,這點一直讓他很困擾—— 當然,他在這方面該做的努力也沒少過就是了。

  他暗自得意,卻還得留心隱藏自己動的小手腳別被她察覺,她總是會為此而不悅。

  他只不過是宣示所有權,又沒做什麼過分的事,他也不懂這有什麼好氣的,每次發現都不給他好臉色。難道他不是她的男朋友嗎?那為什麼不能說?他應該沒那麼讓她羞于歐齒吧?他不懂,但也不會與她爭辯。私心裏,其實他不認為他有錯,他只不過是扞衛自己的愛情罷了。

  樊君雅坐在系辦公室她的位子上等她。聽說她去幫教授監考,算算時間,還有半小時才會下課。

  他窮極無聊地翻翻桌上的書想打發時間,看不到三行就投降,合上完全看不懂的厚重書籍往旁邊推,他的目光接觸到擺在一旁的相框,裏頭擺的是他與她的合照,這讓炎炎夏日裏,他莫名沈悶的、心情舒緩了些。

  「你要不要先回去?她還要幫教授整理期中考成績,晚一點還要去收一年級的報告,可能沒空招呼你。」隔壁桌!也就是系上另一位男助教,這麼對他說。

  他完全當沒聽到,不想理人。

  「你沒和她約好就跑來,我想她可能會不高興,而且—— 她不喜歡別人隨意碰她的東西。」

  他找到心情很差的原因了。這個一直在碎碎念的男人,一副很懂她、好心給他忠告的樣子,像要突顯他的無知,聽得很刺耳。他從還在包尿布時期就認識晏晏,會比這個路人甲不懂她嗎?幾乎是故意,他東摸摸、西碰碰,再打開她的保溫瓶喝個兩口,存心要氣死對方。

  他當然知道保溫瓶裏是什麼東西—— 是他從來不喝的紅棗茶,以前她也幫他準備過,他敬謝不敏。聽說這玩意兒補血,他又不是娘兒們,沒有每個月都來的困擾,幹麼要喝這個。

  對方卻沒被他的行為激怒或逼退,反而用一種沈思的眼神看他,嘴角嘲諷又感慨地微微彎起。「舒晏跟你在一起,一定很辛苦。」

  也許是他功力還不到家,這句話一出,他再也沈不住氣。「什麼意思?」

  「你的行為會讓她很困擾,爭執是必然!」

  「我們好得很!」像被踩著尾巴的獅子,他急著否認,反倒顯得欲蓋彌彰。

  「我們感情非常好,不用你在那裏自以為是地猜測。」再怎麼樣都沒他的分,最好早點死心,不要再妄想了!

  「是嗎?那你這麼激動做什麼?」對方悠然淺笑。「我不太能理解她為什麼會跟你在一起,你不是她會喜歡的類型,你的個性太不成熟,和她不可能合得來,我想你自己心裏也很清楚,不然不會對周遭環境這麼敏感,一有相對條件的異性出現在她身邊,就豎起警戒的盾牌。」

  像是有什麼刺進心坎底,極幽微地扯痛心扉。

  他情緒陷入極端惡劣。「我勸你最好閉嘴。」

  樊大爺目前脾氣非常不好,不要以為他不會揍人,除了晏晏,他對誰都不曾顧忌過,從老娘過世以後,怕字很久沒寫過了!

  「除了外貌,我還真想不出來她能看上你哪一點—— 對了,聽說你是私立職校畢業!」

  話還沒說完,他已經一拳卯了過去。

  很爽!對方直接由椅子上往後翻倒,跌得極端狼狽、也跌掉刺眼的斯文書卷氣質時,他第一個浮現腦海的是這兩個字。真的很爽。

  然後,他抬頭看見站在系辦門口、沉著臉的薛舒晏。他的爽度只維持了三秒,便迅速跌到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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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31 11:35:58 |顯示全部樓層
卷八 臨界
回程的途中,薛舒晏始終保持沉默,無論他如何逗她,就是無動於衷。任他再白目,也嗅得出風雨欲來的味道。回到家,她逕自坐在床頭,垂眸沈思,不發一語。

  一室悄寂。

  長長的沉默持續蔓延,安靜到連呼吸聲都聽得見。這副沈靜凝肅模樣的薛舒晏是他不曾見過的,向來任性妄為的樊君雅也開始惶然不安,提心吊膽地問:「晏晏,你說句話好不好?」

  以前,她最多是生氣地訓他幾句,然後他乘機耍個賴、撒撒嬌就沒事了,從來不像現在這個樣子,不抓狂也不說話,害他都不知道該怎麼應對。

  她輕揚眉睫,語調平寂。「要我說什麼?」

  「什麼都好啊,你不罵我嗎?」一般這個時候,她早就氣得跳腳了,不像現在那麼安靜,好像對他已經無話可說的樣子,讓他莫名心慌……

  「你也知道你的行為是在討罵?」那又何必罵他?他不是不曉得她會說什麼,卻還是明知故犯,一再處於相同的事件中,她真的累了。

  見她又陷入沉默,他試圖開口,替她想懲戒方案,自請處分。「要不然!我自己去跪主機板?」

  說完,作勢要去拆電腦。

  「不用了。」

  他停住動作,回望她波瀾不興的面容。「晏晏!」

  「你想怎樣就怎樣,反正—— 我改變不了你,你從來不在乎我的感受,你只愛自己。」

  說完,她轉身走出房門,留下呆若木雞的他。

  他不在乎她?他只愛自己?這句話根本完全悖離事實啊!全世界都知道他有多在意她,否則他又怎會如此介意所有出現在她身邊的追求者,拚了命想守住他最愛的人。

  她這樣說,對他不公平!

  他追上前去,試圖向她解釋。「晏!」

  「不要說話,現在不要跟我說話,我暫時不想看到你。」

  冷戰就此開始。

  白天,她不再替他準備早餐便自行出門,回到家,有他在的地方她不會停留,晚上,她不至於趕他去睡客廳,但是她會拿著自己的枕頭棉被去睡客廳。

  等了兩個晚上等不到她,樊君雅心裏也知道她這次火很大,不會那麼輕易氣消,於是自己識相地乖乖拎著薄被枕頭去客廳占好風水。

  她沒再開口跟他說一句話。無論他怎麼試圖撩逗,她就是鐵了心與他冷戰。於是他改弦易轍,開始製造一些小狀況來引起她的注意。接二連三接到經紀公司打來的電話後,薛舒晏終於打破沉默。

  「你怎麼回事?公司說你最近常恍神,頻頻出包?連拍攝檔期都可以記錯日子。」這未免太離譜,他工作是還想不想保住?

  無論她再生氣,總還是無法不關心他的。

  他小心藏好得逞的笑容,聳聳肩漫應。「是嗎?可能最近睡不好的關係,注意力比較不集中。」

  這一句的潛臺詞是:誰教你要跟我冷戰,害我心情不好,無法專心工作!

  薛舒晏發現,緊繃到極限的神經正瀕臨繃斷邊緣。

  她沈下臉。「你在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嗎?」

  「不是。但是前途這種東西,有你才有意義。」他是為了她,才會這麼努力,如果她不在乎,那失去一切他也不覺得可惜。

  這句話,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你的意思是,我要是不順你的意,你就會繼續玩這種幼稚手法來威脅我嗎?你這樣跟討不到糖吃就賴在地上的小孩有什麼差別?」

  「那是因為我很在乎你!」她不是說他只愛自己嗎?他可以向她證明,除了她,他什麼都可以不在乎。

  「樊君雅,你夠了!」她這回真的氣炸了。

  「你口口聲聲說在乎我,可是我真正要什麼,你知道嗎?只要不順你的意,你就像個小孩一樣耍手段來引起別人的注意,你就不能試著成熟一點嗎?」

  「我!」

  她這回真的氣到不行,完全不給他辯白的機會,一口氣傾倒出壓在心底許久的委屈。「我有我的生活圈,可是因為你,我的人際關係被搞成什麼樣了?只要別人一對我有好感,你就像刺蜻一樣,人家有說要追我嗎?我一直在容忍,可是容忍到最後呢?你甚至揮拳打人!」

  「那是因為他羞辱我!」她為什麼不問問原因,就先責怪他?「難道你認為,他暗示我學歷低、配不上你,我也要笑笑地彎腰說聲『 謝謝指教』 嗎?」他沒那麼好的風度,他會非常不爽,而且完全不想忍!

  「他說錯了嗎?你一天到晚嚷嚷不喜歡讀書,不早該預料到會有今天了?」

  樊君雅被她堵得啞然震愕。「連你也這麼認為?」他配不上她?!

  「這是事實,不是嗎?」十九歲那年,第一個向她表示好感的男人也說過類似的話,她曾經也非常生氣,但是人會成長,心態會成熟,她高學歷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也是外頭的人本能評估他們的要素,自己再怎麼介意也改變不了這一點,他如果無法調適自己的心態,這種事就會一天到晚發生,她沒有那麼多的精力去應付他的自卑。

  「我一直以為,只要我有足夠的包容,四歲不會是問題,但!」她扯唇,流洩苦澀。「我太高估自己,四歲,是跨不過的鴻溝、思想上的落差、沒有共識的交集,每一次都讓我好累……」

  「可是我很努力了呀!」他急切道。「你說我只愛自己,這句我說什麼都不能認同,在我心裏,你比我自己更重要。小你四歲不是我的錯,我也一直竭盡所能地對你好,填補四年的距離,不讓你受委屈,害怕你會後悔……」

  先天的條件上,他就輸了,誰教他要晚晏晏四年出生。可是他一心一意,滿心滿眼都只有她,所有的思考也只繞著她打轉,將她當成生命唯一的重心。她是他最親密的人,也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除了她,他什麼都不重視……她感覺不出來嗎?為什麼偏要死抓著四歲的年齡差距不放?

  她閉了閉眼,洩氣地靠坐床頭。「那你為什麼不想想,我究竟要什麼?而不是用你的方式對我好。」

  用她需要的方式,而不是他想要的方式……

  所以,他以前用的方式,並不是她真正想要的。

  那,她想要什麼?

  「君雅,你的感情太沉重,我背負不起。」

  她……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他屏息,不敢探問,惶惑地望住她。

  她安靜凝思,良久、良久,直到空氣凝滯,他胸口悶痛得幾乎吸不過氣來時,她有了動作,起身拉開抽屜,取出他當初交到她手上的那本存摺,輕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我想,我們還是分手吧!」

  她是認真的!

  連存摺都交還給他了,不是吵架時的衝動,她的個性也不是那種會衝動行事的人,她是真的要跟他分手。

  有了這項領悟,心房重擊,他疼痛得無法言語。

  「你根本!從來沒有愛過我。」才會把分手說得那麼輕易。

  從頭至尾,她和過去沒什麼兩樣,始終把他當孩子看待,只是一隻包袱、一個弟弟、一樁她不得不還的恩情。

  可是他不一樣,從六歲那年,他堅持不再喊姊姊的那一天開始,他就認真把她當成未來的另一半看待,一點一滴投入感情……

  他甚至覺得,他們之間最大的問題,根本不是四年的差距,而是感情濃度的落差。

  「四歲只是藉口,重點在於你根本不愛我,難怪你說什麼都不肯有小孩,無論我怎麼要求……或許,你等著說這句話等很久了。」

  她震愕地仰首瞪他。

  「不對嗎?」他在等,期待她的否認、她的辯解。

  但是,沒有。

  她沈下臉,用好冷漠、好冷漠的語調說:「出去!」

  她沒有否認……

  他的心,比她更冷。

  「不用你說!」第一次,他沒有在她生氣時巴結討好,忿忿地轉身離去,失控的甩門力道震動了門框。

  這是他第一次對她動怒。

  發現那樣的事實,他沒有辦法不動怒。

  那一刻,他是真的怨她的無情無義。他已經那麼努力了,她還是連一丁點感情都不願意為他付出,他真的那麼不值得人愛嗎?一次又一次回想,他發現直到現在,她真的從來沒有說過她愛他之類的話,一直以來,只有他一個人在自作多情,愈想愈洩氣。

  他蹲在家門外的街口,靠著街燈,吸著往來車輛排放的廢煙,自我頹廢地想!反正沒有人在乎,乾脆吸到一氧化碳中毒算了。

  然後,一個小時、兩個小時……大半夜過去了,他蹲到腳麻,坐到地上。

  隨著時間流逝,怒氣慢慢消褪,然後開始從每分鐘一次,進化到每十秒一次的密集頻率查看手機。

  沒壞,訊號正常,電池也飽飽的,但是它不響就是不響。

  以前,他要是半夜沒回家,她一定會打電話過來關心。現在都淩晨三點了,她還不聞不問,是真的打算不理他了嗎?

  氣消以後,取而代之的是惶懼。若生命中真的沒有她……他沒有辦法想像那樣的人生,就算只有親人式的情感,他還是不想放開她……對啦,他就是沒用,她不愛他也沒關係,只要他一個人愛就好了。可是……她為什麼不要他?除了比她小,其他都很好啊。

  他不賭、不嫖,只有心煩時會偶爾抽個煙,沒什麼壞習慣。

  他專情又貼心,別的女人連瞄都不會亂瞄,不用擔心他在外面偷吃。

  他去哪里都會報備,每天乖乖回家不讓她操心,賺的錢都上繳國庫……

  他長相不差,根據各方資訊及大眾眼光統合出來的中肯結論,他應該稱得上帥哥之流,不會讓她帶不出場。

  隨便數一數都覺得自己很難得,她要到哪里找比他更乖的男朋友?

  既然這樣……他究竟是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過錯,她那麼堅定要離開他?真的只因為四歲的差距嗎?

  她說,他孩子氣,還說,承擔不起他那麼深的感情寄託。

  很愛、很愛她,不好嗎?

  他不懂,怎麼也想不通,為什麼那麼深重的感情,會成為她喘不過氣的負累、痛苦的根源?雖然不懂問題究竟是出在哪里,但是他知道,他勢必要有所改變,找到問題的癥結,否則,他一定會失去她。

  蹲坐在路口徹夜苦思,天色微微亮了,凍了一夜露水的某名廢人,依然想不出個蛋來。

  清晨空氣不錯,幾名早起的路人出來買早餐,他拍拍屁股起身,也準備打道回府。他正欲過馬路,後方斜騎上人行道的自行車朝這裏衝撞過來,他退開一步,出於本能地伸手拉了前方的中年男子一把。

  前頭的男子踉蹌了幾步,穩住身子,回過頭,朝他彎了彎拇指示意。

  那是手語……謝謝的意思。

  他—— 不能說話嗎?

  「不、不客氣。」他搖搖手,沒有和聾啞人士相處過的經驗,一時拙於應對。

  男子拿出隨身的記事本,迅速寫下一行字:你和家人吵架了嗎?

  「咦?」有這麼明顯嗎?路人甲都猜得到?

  男子笑了笑,指指他後方的大樓。我住那裏。昨晚在陽臺澆花時,就看你蹲在這裏了,所以猜測你是和家人起爭執,負氣跑出來?

  要說嗎?他不認為和一名聾啞人士聊天是好主意。

  對方接著寫道:我不曉得是什麼事情困擾你,也沒辦法給你太具體的建議,不過,我以前也發生過類似的狀況,那一次,幾乎要和交往多年的女朋友分手了。

  最後一句話,引起他的興趣,忍不住追問:「那!現在呢?」

  男子又淺笑了下。

  直到今年,我們結婚就滿二十年了。

  「是嗎?那恭喜你。」他就不曉得有沒有那麼幸運了。

  你知道,我們是如何度過那次的感情危機嗎?

  他發現,男人笑起來的時候,帶給人相當寧靜溫和的感受,微白的鬢髮、眼角的紋路,都是歲月留下的智慧痕跡,讓他不由自主地佇足,耐心傾讀他寫下的一字一句。

  我發生了一點意外,失去語言能力。那個時候,我太太在身邊照顧我,不能說的日子,我只能聽。我是在那時候才發現,我自以為瞭解她,其實根本不懂她要什麼,我只是在用自以為是的方式愛她而已。

  失去語言能力後,沒辦法在吵架時插嘴反駁,卻反而聽到了更多她的心聲。

  也許你會覺得這樣說很荒謬,但是我感謝那場意外,慶倖自己失去了聲音,換回了一生的幸福。

  所以……在你覺得委屈、不解,甚至是憤怒時,年輕人,你有沒想過,暫時停下離去的腳步,放下自身的情緒,讓聲音消失,好好的聆聽另一半的聲音,想想傾聽的重要性。

  傾聽的……重要性?

  「你為什麼不去想想,我究竟要什麼?而不是用你的方式在對我好。」

  晏晏也這樣說過。

  他其實並沒有真正把她的話聽進耳裏,每次發生爭執,也只是敷衍蒙混過去,想說身段軟一點就沒事了,她不會捨得氣他太久。即使到現在,他仍是一徑想著,自己很努力很努力對她好,為什麼她不領情?

  可是他卻忘了問,這樣的努力是不是她要的?也許一開始他就搞錯方向,就像這位大叔說的,用自以為是的方式在愛對方。

  他從來不曾真正傾聽過她的聲音。

  如果她覺得他孩子氣、不夠成熟,那就是真的這麼想。

  他開始回想自己的所作所為,以及每一次爭吵的癥結……

  他思考得太入神,連一旁的中年男子何時離去都沒留意,像尊人形雕像立在人行道旁,一站又是好幾個小時……

  不遠的轉角處——中年男子拐了個彎,進入巷子後,開口:「我照你的方式跟他說了,臺詞好長,好難背。」是他當臨時演員以來,演過最長的對白呢!

  「辛苦你了。」女子拍拍對方的肩,將酬勞給他。

  而後,再望一眼街頭的人形雕像,搖頭感慨。

  這對天兵情侶,她實在是看不下去了,照這情形,再給他們一百次機會,把時空當廚房在穿梭也沒用吧!害她想不插手都不行。

  唉,她為什麼會這麼命苦——

  在自家大門口站了好一會兒,直到做足心理準備,樊君雅深吸一口氣準備進門,摸了摸口袋,才想起鑰匙沒帶。

  想了下,試著將門把往下壓,大門向內滑開。

  她沒有鎖門?

  他旋即便領悟過來,她是發現他沒帶鑰匙出門吧?一進門,就見她端坐在客廳,應該也是一夜未眠。想想也是,他整晚都沒回來,她怎麼可能睡得著。瞧著她眼下的黑影,內心既溫暖又自責。她其實!還是很在意他的,只是嘴上不說而已,而他居然還口不擇言,指控她一點也不愛他。

  如果沒有那種感情,這兩年來,床單滾了那麼多次是滾心酸的嗎?女人怎麼可能讓沒有愛情的男人對她做這種事情那麼久……

  愈想,就愈覺得自己很可惡。

  她還是什麼也不說,見他回來,便冷著臉閃身進房,沒一會兒便打理好準備出門。

  「晏晏!」他喊住她。

  她腳步頓了頓,沒有回頭,也不應聲。

  「對不起。我想你說得對,我確實不夠成熟,一直以來,我總是用逃避來面對自己的心結,一旦發生衝突,就用小孩子惹事引起大人注意的手法逼迫你妥協,讓你一直在這樣的壓力下,擔待我的一切。

  「我想了很久,或許就像你說的,我潛意識裏有自卑情結作祟,自己卻不肯承認,一旦有人碰觸到禁忌,就自己炸得亂七八糟,明明拚命想保住最在乎的人,最後卻弄巧成拙,把你推得更遠。我確實是配不上你,不在於學歷,而是自己膚淺幼稚的思想。

  「讓你這麼難過,真的很對不起。但是,可不可以再給我一次機會?真的,最後一次了,我會改正所有的錯誤,不會再那麼幼稚惹你心煩,也會好好聽你說話,尊重你的感受,努力做到你想要的。可不可以—— 不要那麼快對我失望?」

  說完,他不再發言,安安靜靜等待她做決定。

  她好半晌沒有回應,開口時,卻問他:「你真的認為,我一點都不愛你嗎?」

  「那是我白目亂說話,昨晚的話我全數收回。」他急忙道。

  她很認真地考慮了一會兒,才回答他:「君雅,你不用那麼害怕我會離開你,就算我們分手了,往後各自嫁娶,我們也還是彼此的親人,我不會拋下你,從此老死不相往來。所以,我們還是當姊弟好了,你不用那麼累地拚命想追上我的步伐,去尋找更契合的伴侶,我也不用承擔過重的心理壓力,也許這樣,對你我來說會是最好的安排。」

  「我!」他不要什麼更契合的伴侶啊,他只要她……迎上她那麼堅定的神情,他明白再多說什麼都沒用了,她不會改變心意。

  他好想哭……明明是那麼好的女孩子,那麼珍貴的感情,卻被他這個豬頭給搞砸了。

  明明很想再說點什麼,卻開不了口。才剛說過會尊重她的想法,他不想再像過去那樣,耍無賴地逼迫她順著他的心意去做……

  「就……這樣了嗎?」

  她遲疑了下,仍是堅決點頭。

  可是……她眼裏對他明明還有依戀啊,為什麼非分開不可?為什麼不能相信,他這一次不會再讓她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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