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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瓊瑤] 望夫崖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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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 11:36:35 |只看該作者
19.望夫崖上
這麼千方百計的逃開夢凡,應該就不要再上望夫崖的。但是,那座石崖有它的魔力,夏
磊覺得自己像是中了邪,三番兩次,就是忍不住要上望夫崖。站在崖上,登高一呼,心中的
塊壘,似乎會隨聲音的擴散,減輕不少。
    這天清晨,他又站在望夫崖上了。太陽還沒有從山凹裡冒出來,四野在曉霧迷濛中是一
片蒼茫。灰蒼蒼的天,灰蒼蒼的樹林,灰蒼蒼的原野,灰蒼蒼的心境。他對著雲天,放開音
量,大喊:「皇天在上!后土在下!」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回音四面八方傳了回來;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他心中苦極,陡
的一轉身,想下崖去。才轉過身子,就發現夢凡像個石像般杵在那兒。
    不行不行不行……夢凡,我們不能再單獨見面!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他才抬腳要走,
夢凡已經嚴厲的喊:
    「不准走!」夏磊一驚,從來沒聽過夢凡這樣嚴厲的聲音,他怔住了。
    「夏磊!」夢凡憋著氣,忍著淚,淒然的說:「你這樣躲著我,你這樣殘忍的對我,是
不是告訴我,上次在這望夫崖上的事都一筆勾消了!你覺得那天……是你的污點,是你的羞
恥,你的錯誤,你後悔不及,恨不得跳到黃河裡去洗洗乾淨!是不是?是不是?」夢凡!他
心中痛極,夢凡,你饒了我吧!我是這樣的懦弱,無法面對愛情又面對友誼,我是這樣的自
卑,無法理直氣壯的爭取,也無法面對一團正氣的乾爹呀!
    「你說話啊!」夢凡落下淚來:「你清楚明白的告訴我啊!只要你說出來,你打算把我
從你生命裡連根拔除了,毫不眷戀了,那麼……我會主動躲著你,我知道你討厭見到我,我
也會警告自己,不再上望夫崖來了!」
    他抬起頭,盯著夢凡,苦苦的盯著夢凡,死死的盯著夢凡。「我已經完全不顧自己的自
尊了,我千方百計的要跟著你,你卻千方百計的要甩開我!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如此卑賤!
你這樣對我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大概你巴不得永遠見不到我,巴不得我消失,巴不得我
毀滅,巴不得我死掉算了……」「住口!住口!」他終於大喊出聲。「你這樣說是什麼意
思?你存心冤枉我!你比任何人都瞭解我,你明知道……明知道……」「明知道什麼?」夢
凡反問,咄咄逼人。「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踐踏我的感情,摧殘我的自信,你是存
心要把我置於死地!」「夢凡啊!」他大吼著:「你這樣子逼我……使我走投無路!你明知
道,我躲你,是因為我怕你,我怕你……是因為我……那麼那麼的愛你呀!」夏磊這話一衝
出口,夢凡整個人都震住了,帶淚的眸子大大的睜著,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夏磊。
    夏磊也被自己的話嚇住了,張口無言。
    兩人對視了片刻。「你說了!」夢凡屏息的說,聲音小小的:「這是第一次,你承認
了!即使上次,你曾忘形的抱住我,也不曾說你愛我……現在,你終於說出來了!」
    夏磊震動至極,往後一靠,後腦重重的敲在岩石上。
    「我完了!」夢凡撲過來,一把抱住了夏磊的腰,把滿是淚的臉貼在夏磊肩上,痛哭著
熱烈的說:
    「既然愛我,為什麼躲我?為什麼冷淡我?為什麼不理我?為什麼不面對我?為什麼?
為什麼?……」
    夏磊渾身繃緊,又感到那椎心蝕骨的痛。
    「我努力了好久,拚命武裝自己,強迫自己不去想你,不去看你!我天沒亮就去上課,
下了課也不敢回家,我這樣辛辛苦苦的強迫自己逃開你,卻在幾分鐘內,讓全部的武裝都瓦
解了!」他深吸了口氣:「為什麼?你還問我為什麼?難道你不知道為什麼嗎?因為……」
他咬緊牙關,從齒縫中迸出幾個字來:「我『不能』愛你!」
    夢凡驚跳了一下,抬起頭來看夏磊。
    「我怎能愛你呢?」夏磊哀聲的說:「你是乾爹的掌上明珠,是整個康家鍾愛的女兒,
是楚家未過門的媳婦……我實在沒有資格愛你呀!」他狼狽無助,卻熱情澎湃,不能自已。
「不行的!夢凡,我內心深處,有幾千幾萬個聲音在對我吶喊:不行不行不行!是非觀念,
仍然牢不可破的橫亙在我們中間!不行的,我不能愛你!我沒有權利也沒有資格愛你!」
    「我們可以抗爭……」夢凡口氣不穩的說:「你說的,時代已經不同了!我們該為自己
的幸福去爭取……你,敢和北洋政府抗爭,卻不敢為我們的愛情抗爭嗎?」
    「因為——」夏磊沉痛的,一字一句慢慢的說出來:「父母之命,尚可違抗;兄弟之
妻,卻不可奪呀!」
    夢凡似乎被重擊了一下,她退後,害怕的盯著夏磊。
    「我每想到,」夏磊痛楚的,沉緩的繼續說著:「你爹和娘會為我們的事大受打擊,我
就不敢愛你了!我每想到,康楚兩家的友誼,我就更不敢愛你了!我再想到,童年時,我們
五個,情同手足,我就更更不敢愛你了!再有天白,我只要想到天白,那麼信任我,愛護我
的天白……我……我……」他的淚,奪眶而出了。「我只有倉皇逃開了!夢凡!」他抽了口
氣,聲音沙啞。「即使我可以和全世界抗爭,我也無法和自己的良心抗爭!如果我放縱自己
去愛你,我會恨我自己的!這種恨,最後會把我們兩個都毀滅!所以,我們的愛,是那麼危
險的一種感情,它不止要毀滅康楚兩家的幸福與和平,它也會毀滅我們兩個!」他的聲音,
那麼痛楚,幾乎每個字都滴著血,一字一字從他嘴中吐出來,這樣的字句和語氣,把夢凡給
擊倒了。夢凡更害怕了,感染到夏磊這麼強和巨大的痛楚,她惶恐、悲切而失措。「那……
那我們要怎麼辦呢?」她無助的問。
    夏磊低下頭沉思,好一會兒,兩人都默然無語。崖上,只有風聲,來往穿梭。忽然,夏
磊振作了起來,猛一抬頭,他眼光如炬。
    「我們,一定要化男女之愛,為兄妹之情!」他的語氣,鏗鏘有力。「唯有這樣,我們
才能愛得坦坦白白,問心無愧!也唯有這樣,我們這幾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孩子,才能和平共
處,即使是日久天長,也不會發生變化!」
    夢凡被動的,目不轉睛的凝視著夏磊。心中愁腸百折。十分不捨,百分不捨,千分不
捨,萬分不捨……卻心痛的體會出,夏磊的決定,才是唯一可行之路。自己如果再步步進
逼,只怕夏磊終會一走了之。她眨動眼瞼,淚珠就洶湧而出。
    「只有你,會用這種方式來說服我!也只有你,連『拒絕』我,都讓我『佩服』呀!」
    「拒絕?」夏磊眼神一痛。「你怎敢用這兩個字,來扭曲我的一片心!」「我終於深深
瞭解你了!」夢凡點著頭,依戀的、委曲求全的瞅著夏磊:「我會聽你的話,壓下男女之
愛,昇華為兄妹之情!但是,你也要答應我,以後,不要再刻意躲著我,讓我們也能像兄妹
一樣,朝夕相見吧!」
    他緊緊的注視她,好半晌,才用力一點頭。
    「我答應你!」他堅定的說:「那,我們就這麼說定了!從今以後,誰也不許犯規,我
們要化男女之愛,為兄妹之情!」
    她也用力點頭。眼光始終不曾離開他的臉。
    兩人站在崖上,就這樣長長久久的癡癡對望。
    太陽終於從山谷中升起。最初,是一片燦爛的紅霞,徐徐上升,緩緩擴大,燒紅了半個
天空。接著,太陽像是從山後直接就蹦了出來,乍然間光芒萬丈。灰蒼蒼的天空先被朝霞映
成紅色,接著,就轉為澄淨的蔚藍。灰蒼蒼的大地重現生命的力量,樹是蒼翠的綠,楓樹林
是紅黃綠三色雜陳。蜿蜒的小河,是大地上一條白色的緞帶。
    夏磊終於掉頭去看大地、看太陽、看天空。剎那間,感到自己的心,和初升的旭日一
般,光明磊落!
    就這樣了。那天早上,他們在望夫崖上,做了這個神聖的決定。兩人都感到有壯士斷腕
般的痛苦,卻也有如釋重負般的輕鬆。就這樣了,從今以後,一定要牢守這條遊戲規則,誰
也不能越雷池一步!夏磊覺得,自己一定能牢守規定。自從童年開始,夢凡就是他的小影
子。在成長的過程中,總是她主動的追隨著他。所以,只要夢凡不犯規,他自認就不會犯
規。可是,接下來的日子裡,他一點也不輕鬆。夢凡出現在他每個夢裡,每個思想裡,每頁
書裡,每盞燈下,每個黎明和黃昏裡。他竟然甩不掉她,忘不掉她!見不到她時,思緒全都
縈繞著她,見了面時,心中竟翻滾著某種狂熱的渴望……那渴望如此強烈,絕非兄妹之情!
他一下子就掉進了水深火熱般的掙扎中,每個掙扎都是一聲呼喚;夢凡!無窮無盡的掙扎是
無窮無盡的呼喚;夢凡、夢凡、夢凡、夢凡……
    這就是故事一開始時,夏磊為什麼會站在望夫崖上,心裡翻騰洶湧著一個名字的前因後
果了。望夫崖上,有太多的掙扎;望夫崖下,有太多的回憶!過去的點點滴滴,由初見夢
凡,到相知,到相戀,到決心化男女之愛到兄妹之情……長長的十二年,令人心醉,又令人
心碎!
    是的,就是如此這般的令人心醉,又令人心碎!夢凡呵!在無數繁星滿天的夜裡,在無
數曉霧迷濛的清晨,還有無數落日銜山的黃昏,以及許多淒風苦雨的日子裡,夏磊就這樣佇
立在望夫崖上,極目遠眺;走吧!走到天之外去!但是,夢凡呵!這名字像是大地的一部
份,從山谷邊隨風而至。從樺樹林,從短松崗,從曠野,從湖邊,從丘陵上隆隆滾至,如風
之怒號,如雷之震野。夏磊就這樣把自己隔入一個進退失據、百結千纏的處境裡了。


20.醉酒
無論心裡有多麼苦澀,日子總是一天一天的挨過去了。由秋天到冬天,夏磊整整一季,
苦守著自己的誓言,雖然和夢凡朝夕相見,卻絲毫不敢越雷池一步。夢凡漸漸的瘦了,憔悴
了,蒼白而脆弱。兩人交換的眼光裡,總是帶著深刻的,無言的心痛,會痛得人昏昏沉沉,
不知東西南北。夏磊真不知道,在這種折磨中,他到底還能撐持多久。
    所有的矜持,所有的努力,卻瓦解在一次醉酒上面。
    會喝醉酒,是因為康勤。
    這晚,夏磊在一種□徨無助的心情下,到了康記藥材行。誰知,康勤卻一個人在那兒喝
悶酒。時間已晚,店已經打烊了,康勤面對著一盞孤燈,看來十分落寞。
    「好極了!」康勤已帶幾分酒意,看到夏磊,精神一振。「我正在百無聊賴,感懷自
傷,你來了,我總算有個伴了!磊少爺,坐下!喝酒!喝酒!」
    夏磊坐下來就舉杯。「為這『磊少爺』三個字,罰你三杯!」他激動的嚷著。「你三代
受康家之恩,我兩代受康家之恩,彼此彼此,誰也不比誰強!何況,這是什麼時代了,還有
『少爺』?」
    康勤淒然一笑。「不管你是什麼時代,這少爺、小姐、老爺、奴才都是存在的!許多規
矩,是嚴不可破的!」
    夏磊被深深撞擊了,眼中閃過了痛楚。
    「康勤,你有話直說,不要兜圈子吧!」
    康勤一怔。愣愣的看著夏磊。
    「我並不是在說你……」
    他忽然注意到康勤的蕭索和淒苦了。
    「難道你也有難言之痛嗎?」
    康勤整個人痙攣了一下。
    「喝酒!小磊,讓我們什麼話都不要說,就是喝酒吧!管它今天明天,管它有多少無可
奈何,我們就讓它跟著這酒,一口咽進肚子裡去!」「說得好!」夏磊連干了三大杯。酒一
下肚,要不說話是根本不可能的,他看著康勤,如獲知己。「康勤啊,我真的快要痛苦死
了!這康家,是養育我的地方,也是我所有痛苦的根源!我真恨自己啊!為什麼要有這麼多
情感呢?人如果沒有情感,不是可以快樂很多嗎?我為什麼不是風,不是樹木,不是岩石
呢?我為什麼做不到無愛無恨呢?我真恨自己啊!」
    康勤震動的看夏磊:「小磊!把這個恨,也一口咽進肚裡吧!我陪你!」說著,康勤就
乾了杯子。「好好好!」夏磊連聲說:「把所有的愛與恨,種種剪不斷理不清的思緒,統統
咽進肚子裡去!」他連乾了三杯。
    「幹得好!」康勤漲紅了眼圈:「你是義子,我是忠僕,你不能不義,我不能不忠!人
生,是故意給我們出難題!存心要把我們打進地獄裡去!」
    「是呵是呵!」他喊著,完全弄不懂康勤為什麼如此激動,卻因康勤的激動而更加激
動:「明知不該愛而愛!這就是忘恩負義!我這樣割捨不下,牽腸掛肚,簡直是可恥的事,
夢凡,她是天白的妻子呀!我真罪孽深重,不仁不義呀!」
    康勤驚怔著,整個人都亢奮著。
    「罪孽深重的人是我,是我啊!」
    「不不,是我是我!」夏磊喊著。
    「你只知道自己,不知道我啊!如果是在古時候,我是要在臉上刺字的!我——該死
啊!」
    「我才該死啊!」兩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你一杯我一杯,說著,喝著,然後就哭
著,說著,最後是哭著,喝著。夏磊酒量不深,終於大醉了。醉得又拍桌子,又摔杯子,又
跳又叫,又哭又笑的大鬧起來:「什麼樣的人生嘛!自己都做不了主!太荒謬了!太可笑
了!什麼夏磊嘛!根本是個騙子!騙子!大騙子!騙天白,騙乾爹,騙夢凡,騙自己!什麼
兄妹之情嘛!混蛋!說的比唱的還好聽!混蛋!一嘴的仁義道德,滿肚子的思念不捨,混
蛋!虛偽!偽君子!小人!卑鄙!」他踢開凳子,腳步踉蹌的歪歪倒倒,振臂狂呼:「你給
我滾出來!夏磊!我要揍扁你!揍得你原形畢露……」康勤一急,酒醒了大半。
    「完了!這下累了!」他趕快去扶住夏磊:「沒想到你酒量這麼差!趁你還走得動,我
送你回家吧!」
    康勤扶著夏磊,走進康家大院,無論康勤和老李怎樣制止,夏磊隙一路吶喝著,大吼大
叫個不停:
    「呵!這是康家!康家到了!快!康勤!康福!康忠!銀妞!翠妞!胡嬤嬤……你們都
快去給我把夏磊揪出來!我今天要為乾爹報仇!快呀……」
    整個康家,全體驚動了。秉謙、詠晴、心眉、夢凡、夢華以及丫頭僕傭,紛紛從各個角
落裡奔來,驚愕的,震動的,不可思議的看著夏磊和康勤。
    「天啊!」心眉面色如紙。「康勤,你,你,你帶著他喝酒!」
    「康勤!」康秉謙怒吼一聲:「怎麼回事?你怎麼讓他喝得這麼醉?」「老爺!對不
起!」康勤的酒,已經完完全全醒了。「真的不知道,他這樣沒酒量!是我的疏忽!」
    夏磊站不穩,一個顛躓,差點跌倒。
    夢凡發出一聲痛極的驚呼:
    「啊!夏——磊!」她伸出手去,想扶夏磊,又收回手來,不敢去扶。
    康勤與老李早就一邊一個,架住了夏磊。
    這樣一折騰,夏磊看到夢凡了。這一下不得了,他對著夢凡,就大吼大叫了起來:
    「夢凡,你記得你給我的那個陀螺嗎?那是我第一次有陀螺!那個陀螺真有趣極了,會
在地上轉轉轉,不停的轉!如果快倒了,用鞭子一抽,它又轉起來,轉轉轉轉轉……我現在
就像個陀螺,轉轉轉轉轉……」他抬頭看天,又低頭看地。「哈哈!天也轉,地也轉,房子
也轉,我就這樣不停的轉……你不要怕我倒下去,你有鞭子啊,你可以抽下來啊……」
    夢凡震動極了,抬著頭,她呆呆看著夏磊,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她必須用全力來控制,
才不讓淚水滾出來。
    夢華一個箭步走上前去,伸手撐住夏磊:
    「夏磊!快回房間去吧!看你把爹娘都鬧得不能睡覺!走吧!快去!」夏磊一把抓住夢
華,忽然間熱情奔放。
    「我告訴你,天白,兄弟就是兄弟,我們在曠野裡結拜,絕不是拜假的!」夢華甩開了
夏磊的手,非常不悅的說:
    「我是夢華!不是天白!」
    夏磊怔怔的傾過去看夢華:
    「你幾時變成夢華的?」他詫異的問。
    康秉謙實在氣壞了,大步上前,他怒聲說:
    「夏磊!你給我收斂一點!半夜三更,喝得醉醺醺的胡言亂語!你看看!你像什麼?你
這樣不學好,讓我痛心!你真氣死我了!」夏磊一見康秉謙,頓時掙開了康勤老李,直奔到
康秉謙面前去,東倒西歪,勉勉強強的想站穩,一面對自己怒喝:
    「乾爹來了!你還不站好!站好!立正!敬禮!鞠躬……」他一面喊著口令,一面對康
秉謙立正,行軍禮,又鞠躬,頭一彎,整個人就煞不住車,撞到康秉謙身上去了。
    「啊……」夢凡又驚叫出聲。
    胡嬤嬤、康勤、老李、銀妞、翠妞……大家七手八腳,扶住了夏磊,各人嘴裡喊各人
的,要勸夏磊回房去。夏磊隙力大無窮的,掙開了眾人,抓住康秉謙,急切的、語無倫次的
說:「乾爹,你不要生氣,我一定要告訴你,我是多麼多麼尊敬你的!雖然你不見得能瞭解
我,你墨守成規,固執己見!你造成我心中永遠的痛!可是,我還是尊敬你的!就因為太尊
敬你,才把我自己弄成這副德行……」
    「胡嬤嬤!」詠晴插進嘴來:「你們幾個,給我把他拖回房裡去!不許他再鬧了!」
「是!」大家應著,又去拉夏磊:「走吧!走吧!」
    「我會走的!」夏磊忽然大聲喊:「不要催!我會走得遠遠的!我會讓你們再也見不到
我!」
    「啊……」夢凡再低呼,把手指送到嘴邊,用牙齒緊緊咬著,以阻止自己叫出聲。夏磊
又大力一衝,胡嬤嬤等六七雙手,都抓不住他,他緊緊纏著康秉謙:「乾爹!你不要這樣生
氣,你聽我說,我不敢辜負你的!我真的不敢!我永遠記得當年在東北,你安慰我爹,你讓
他死而無憾!你收養了我!」他哭了起來:「你還收了我爹的屍,葬了他……你瞧,我不是
統統記得嗎?我怎麼敢不感恩?您的恩重如山,即使要讓我粉身碎骨,我也該甘之如飴的!
所以,讓我去痛吧!讓我痛死吧!是我欠您的!乾爹!謝謝!謝謝你賜給我的一切一切!請
再接受我鄭重的一鞠躬……」
    夏磊彎腰鞠躬,這一彎,就整個軟趴在地上,再也無力起來了。康秉謙又驚又怒的看著
地上的夏磊,被夏磊那番莫名其妙的話弄得心痛無比。醉後吐真言!他的話中為什麼有這麼
多的「怨」?難道如此仁至義盡,夏磊還有不滿意?他越想越氣,抬頭大聲說:「康忠,去
給我提一桶水來!」
    「是!」康忠領命而去。
    「爹……」夢凡小小聲的叫,淚水在眼中滾來滾去。
    「秉謙!」詠晴叫。「老爺……」心眉怯怯的,看了康秉謙一眼,又去急急看康勤,眼
中的痛楚,絕不會比夢凡少。康勤不敢接觸這樣的眼光,就試著去扶夏磊。「你們都別攔
我!全讓開!」康秉謙大叫。
    康忠提了水過來,康秉謙接過水桶,對著夏磊就嘩啦啦的一淋。夏磊渾身濕透,連打了
兩個噴嚏,整個人清醒了過來。坐在地上,他滿頭滴著水,驚痛的注視著滿院子的人,知道
自己又闖了禍。「你給我進祠堂裡來!」康秉謙沈痛的說:「我們一起去見你爹!」他一把
拉起夏磊。
    夏磊走進祠堂,一看到父親的牌位,不由得雙膝點地,撲通跪倒,淚盈於眶了。
「爹!」他悲痛的喊著:「請您在天之靈,給我力量,給我指示!告訴乾爹,我真的不要讓
他傷心呀!」
    「牧雲兄!」康秉謙也對牌位注視著:「我該拿他怎麼辦?管他,他說他不是我的親生
子,不管他,他就這樣令人痛心啊!」「乾爹!」夏磊拜倒於地,一疊連聲的說:「原諒
我!原諒我!原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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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發表於 2010-2-1 11:39:42 |只看該作者
21.留書
這天晚上,夏磊徹夜無眠。
    坐在書桌前面,他思前想後,痛定思痛。終於,他下定了決心,揚起筆來,他寫下一封
信:
   
    「乾爹,乾娘:  
    在這離別的前一刻,我心中堆砌著千言萬語,想對你們說,卻不知從何說起!
    回憶我自從來到康家,就帶給你們無數的煩惱,我雖然努力又努力,始終無法擺脫我與
生俱來的一些習性,一種來自原始山林的無拘無束。因而,我成長於康家、學習於康家,卻
從不曾像夢華夢凡般,與康家達到水乳交融的地步!
    其實,我心裡也是很苦悶的,自幼,我在山林中來去自如,養成孤傲的個性。在康家成
長的過程中,卻時時刻刻,必須約束自己。總覺得乾爹義薄雲天,才收養了無家可歸的我!
所以,我畢竟是個『外人』。有時,竟為此感到自卑。這樣,當『自卑』與『自卑』在我心
中交戰時,我竟變成了那樣一個不可理喻的人了!那樣一個不可親近的人了!
    乾爹、乾娘!其實,我的心是那樣熱騰騰的,我深愛你們,深愛夢華夢凡,以至天白天
藍和康家所有所有的人!這份熱愛竟也困擾著我了!不知愛得太多,是不是一種僭越!於
是,熱騰騰的心往往又會變得冷冰冰,欲進反退,欲言又止,我就這樣徘徊在康家門前,弄
不清自己可以愛,還是不可以愛!乾爹啊,個中矛盾,真不是我三言兩語說得清楚的!或
者,在久遠久遠以後,你終究會有瞭解我的一天!
    帶著懺悔,帶著不捨,我走了!乾爹乾娘,請相信我,有朝一日我會再回來的!請不要
以我為念!我將永遠永遠記住你們!希望,當我回來的那一天,你們會更喜歡那個蛻變後的
小磊!別了!恭祝  
         健康幸福!  
                        兒 磊留字」
   
    夏磊把信封好,放在一旁。想了想,又提筆寫下:
   
    「夢凡:  
    我帶走了你送我的陀螺,這一生,我都會保有它,珍藏它!
    請為我孝順乾爹乾娘,請為我友愛夢華天藍,請為我報答胡嬤嬤、康勤、眉姨、銀妞、
翠妞……諸家人。尤其,請為我——特別體恤天白!別了!願後會有期!並千祈珍重!  
           兄  磊留字」
   
    夏磊把兩封信的信封寫好,擱筆長歎,不禁唏噓。把信壓在鎮尺下面,他站起身來,看
著窗子,天已經濛濛亮了,曙色正緩緩的漾開。窗外的天空,是一片蒼涼的灰白。
    夏磊提起簡單的行囊,淒然四顧,毅然出屋而去。


22.馬廄
追風靜靜的佇立在馬廄裡,頭微微的昂著,曉色透過柵欄,在馬鼻子上投下一道光影。
夏磊拎著行囊,走了過去,拍了拍馬背,啞聲的低語:「追風,十二年前,我們曾經出走過
一次,卻失敗而歸,才造成今日的種種。現在,我們是真正的要遠行了!」
    追風低哼了一聲,馬鼻子呼著熱氣。夏磊把行囊往馬背上放好,再去牆角取馬鞍。這一
取馬鞍,才赫然發現,馬廄的乾草堆上,有個人影像剪影般一動也不動的坐著。
    「夢凡!」夏磊失聲驚呼:「你怎麼在這裡?你在這裡做什麼?」夢凡站起身來了,慢
慢的,她走近夏磊,慢慢的,她看了看馬背上的行囊,再掉頭看著夏磊。她的眼光落在他臉
上,癡癡的一瞬也不瞬。她的聲音也是緩慢的,滯重的,帶著微微的震顫:「要走了?決定
了?」夏磊震動的站著,注視著夢凡,思想和神志全凝固在一起。一時間,什麼話都說不出
來。
    「從昨天半夜,你被爹叫進祠堂以後,我就坐在這兒等你!」夢凡緩慢的吸了口氣:
「兄妹一場,你要走,我總該送送你!」「你……」夏磊終於痛楚的吐出了聲音:「你已經
料到我要走了?」「哦,是的!」夢凡應著。「十二年了,你的脾氣,你的個性,我都看得
清清楚楚!這一陣子,我們都經歷過了最重大的選擇,面對過最強大的愛和掙扎,如果我曾
痛苦,我不相信你就不曾痛苦!」夏磊怔怔的站著,眼光無法從夢凡那美麗而哀戚的臉龐上
移開。「昨夜你喝醉了,」夢凡繼續說:「你大鬧康家,驚動了家裡的每一個人!你的醉言
醉語,不知道今天還記得多少?但是,你說過的每一個字,我都記得!你說我是第一個給你
陀螺的人,我害你一直轉呀轉呀轉不停。我手裡拿著鞭子,每當你快轉停的時候,我就會一
鞭子揮下去,讓你繼續的轉轉轉……」夏磊心中絞起一股熱流,眼中充淚了。
    「我這樣說的嗎?」「是的!你說的!」夢凡凝視著他。「我這才知道,我是這麼殘
忍!我一直對你揮著鞭子,害你不停的轉!我真殘忍……原來,這麼多年以來,我一直這樣
對你!請你,原諒我吧!」
    夏磊強忍著淚,緊緊的盯著夢凡。
    「我想,我不該再拿著鞭子來抽你了,如果你不想轉,就讓你停吧!但是,經過昨夜的
一場大鬧,經過爹對你的疾言厲色,經過在祠堂裡的懺悔,再經過酒醒後的難堪……知你如
我,再怎樣也猜得到,這次你是真的要走了!如果連這一點默契都沒有,我還是你所喜歡的
夢凡嗎?」
    夏磊眼睛眨動,淚便奪眶而出。
    「所以,我來了!」夢凡的聲音,逐漸變得堅強而有力。「我坐在這兒等你!面對你將
離開我,這麼嚴重的問題,我沒有理智,也無法思想,所以——我又拿著鞭子來了!」
    「夢凡!」夏磊脫口驚呼了。
    「我不能讓你走!」夢凡強而有力,固執而熱烈的說:「我捨不得讓你走!你罵我殘忍
吧!你怪我揮鞭子吧!我就是沒辦法……我就是不能讓你走!」
    夏磊再也無法自持了,他強烈的低喊了一聲:
    「夢凡呵!」就往夢凡衝了過去。這一衝之下,夢凡也瓦解了,兩人就忘形的抱在一起
了。經過片刻的迷失,夏磊震驚的發現夢凡竟在自己懷中,他渾身痙攣,一把推開了夢凡,
他踉蹌後退,慌亂的,啞聲的喊了出來:
    「瞧!這就是你揮鞭子的結果!你這樣子誘惑我!這樣子迷惑我……不不不!夢凡!我
這麼平凡,無法逃開你強大的吸引力……我終有一天會犯罪……我必須走!」
    他拿起馬鞍,放上馬背,繫馬鞍的手指不聽使喚的顫抖著。夢凡淚眼看著他,面如白紙。
    「不許走!」她強烈的說。
    「一定要走!」他堅決的答。
    「你走了,我會死!」她更強烈的說。
    他大驚,震動的抬頭盯著她。
    「你不會死!」他更堅決的答:「你有爹娘寵著,有胡嬤嬤、銀妞、翠妞照顧著,有夢
華天藍愛護著,還有天白——那麼好的青年守著你,你不會死!」
    「會的!」她固執的:「那麼多的名字都沒有用!如果這些名字中沒有你!」夏磊深抽
了口氣。「夢凡,你講不講理?」
    「我不講理!」夢凡終於嚷了出來:「感情的事根本就無法講理!你走了,我就什麼都
沒有了!爹和娘不重要了,所有的人都不存在了!什麼國家民族,我也不管了!我這才知
道,我的世界只有你,你走了,我就什麼都沒有了!」
    夏磊倒退了一步,心一橫,伸手解下馬韁。
    「對不起,我必須走!」
    夢凡急忙往前跨了一步,終於體會到夏磊必走的決心了。她昂著頭,死死的看著他。
    「你一定要走?我怎麼都留不住你了?」
    「是!」「那麼,」夢凡似乎使出全身的力氣,深深的抽了口氣:「讓我送你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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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曠野
曠野,依然是當年的曠野。童年的足跡似乎還沒有消失,兩個男孩結拜的身影依稀存
在。不知怎的,十二年的時光竟已悄然隱去。曠野依舊,朔野風寒。曠野的另一端,望夫崖
佇立在曉色裡,是一幢巨大的黑影。
    夏磊牽著馬,和夢凡站定在曠野中。
    「不要再送了!」夏磊再看了夢凡一眼,毅然轉頭,躍上了馬背。「夢凡!珍重!」夢
凡抬著頭,傲岸的看著夏磊,不說話。
    「再見!」夏磊丟下了兩個字,一拉馬韁,正要走,夢凡用一種他從未聽過的,淒絕的
聲音,詛咒般的說了出來:
    「你只要記得,望夫崖上那個女人,最後變成了一塊石頭!」夏磊渾身顫慄。停住馬,
想回頭看夢凡,再一遲疑,只怕這一回頭,終身都走不掉!他重重的,用力的猛拉馬韁,追
風撒開四蹄,揚起了一股飛灰,絕塵而去。
    夢凡一動也不動,如同一座石像般挺立在曠野上。
    追風疾馳著,狂奔著。
    夏磊頭也不回的,迎著風,策馬向前。曠野上的枯樹矮林,很快的被拋擲於身後。
    「你只要記得,望夫崖上那個女人,最後變成了一塊石頭!」夢凡的聲音,在他耳邊徊
響。他控著馬韁,逃也似的往前狂奔。「望夫崖上那個女人,最後變成了一塊石頭!」
    夢凡的聲音,四面八方的對他捲來。
    他踩著馬鐙,更快的飛奔。
    「變成了一塊石頭!變成了一塊石頭!變成了一塊石頭!變成了一塊石頭……」夢凡的
聲音,已匯為一股大浪,鋪天鋪地,對他如潮水般湧至,迅速的將他淹沒。
    「變成一塊石頭!變成一塊石頭!變成一塊石頭……」
    幾千幾萬個夢凡在對他喊,幾千幾萬個夢凡全化為巨石,突然間聳立在他面前,如同一
片石之林。每個巨石都是夢凡傲然挺立,義無反顧的身影。
    夏磊急急勒馬。追風昂首長嘶,停住了。
    「夢凡呵!」夏磊望空吶喊。
    他再也控制不了自己,掉馬回頭,他對夢凡的方向狂奔回去。「不要變成石頭!請求
你……不要變成石頭!」
    他邊喊邊奔,但見一座又一座的「望夫崖」,在曠野上像樹木般生長起來。他陡的停在
夢凡面前了。
    夢凡仍然傲岸的仰著頭,動也不動。
    他翻身落馬,撲奔到她的身邊,害怕的,恐懼的抓住了她的手臂,猛烈的搖撼著她。
    「不要變成石頭!求求你,不要變成石頭!不要!不要!不要……」夢凡身子僵直,佇
立不動,似乎已經成了化石。夏磊心中痛極,把夢凡用力一摟,緊攬於懷,他悲苦的,無助
的哀呼出聲:「我不走了!不走了!你這個樣子,我怎能捨你而去?我留下來,繼續當你的
陀螺,為你轉轉轉,那怕轉得不知天南地北,我認了!只要你不變成石頭,我做什麼都甘
願!」
    夢凡那蒼白僵硬的臉,這才有了表情,兩行熱淚,奪眶而出,沿頰滾落。她抱住夏磊,
痛哭失聲。一邊哭著,她一邊泣不成聲的喊著:「你走了!我的魂魄都將追隨你而去,留下
的軀殼,變石頭,變木頭,變什麼都沒關係了!」
    「怎麼沒關係!」夏磊哽咽著,語音沙嗄:「你的軀殼和你的魂魄,我無一不愛!你的
美麗,和你的愚蠢,我也無一不愛呀!」夢凡震動的緊偎著夏磊,如此激動,如此感動,她
再也說不出話來。追風靜靜的站在他們旁邊,兩人一騎,就這樣久久、久久的佇立在廣漠的
曠野中。


24.天白
這天晚上,夏磊和夢凡一起燒掉了那兩封留書。
    既然走不成,夏磊決心要面對天白。
    「這並不困難,」夏磊看著那兩封信,在火盆中化為灰燼,掉頭凝視夢凡。「我只要對
天白說,我努力過了,我掙扎過了,我已經在烈火裡燒過,在冰川中凍過,在地獄裡煎熬
過……我反正沒辦法……我只要對他坦白招認,然後,要打要罵要懲罰要殺戮,我一併隨他
處置……就這樣了!這……並不困難,我所有要做的,就是去面對天白!只有先面對了天
白,才能再來面對乾爹和乾娘!是的!我這就……面對天白去!」
    夢凡一語不發,只是癡癡的、癡癡的凝視著他,眼中綻放著光彩。應該是不困難的!但
是,天白用那麼一張信賴、歡欣、崇拜而又純正無私的面孔來迎向他,使他簡直沒有招架的
餘地。在他開口之前,天白已經嘻嘻哈哈的嚷開了:
    「你的事我已經知道哩!統統都知道了!」
    「什麼?」他大驚。「你知道了?」
    「是啊!」天白笑著:「夢華來我家,把整個經過都跟我們說了!我和天藍聞所未聞,
都笑死了!」「夢華說了?」他錯愕無比。「他怎麼說?」
    「說你喝醉了酒,大鬧康家呀!」天白瞪著他,眼睛裡依舊盛滿了笑。「你對著康伯
伯,又行軍禮,又鞠躬,又作揖……哈哈!有你的!醉酒也跟別人的醉法不一樣!你還把夢
華當做是我,口口聲聲說拜把子不是拜假的!」天白的笑容一收,非常感動的注視著他,重
重的拍了他一下。「夏磊,你這個人古道熱腸,從頭到腳,都帶著幾分野性,從內到外,又
帶著幾分俠氣!如果是古時候,你準是七俠五義裡的人物!像南俠展昭,或是北俠歐陽春!」
    「天白,」他幾乎是痛苦的開了口:「不要對我說這些話,你會讓我……唉唉……無地
自容!」
    「客氣什麼,恭維你幾句,你當仁不讓,照單全收就是了!」天白瞪了他一眼。「其
實,你心裡的痛苦我都知道,寄人籬下必然有許多傷感!但是,像你這樣堂堂的男子漢,又
何必計較這個?康伯伯的養育之恩,你總有一天會報的!你怕報答不夠,我來幫你報就是
了!你是他的『義子』,我是他的『半子』呀!」夏磊凝視天白,應該是不困難的,但,他
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半個字也說不出口!
    說不出口,怎樣回去面對夢凡?
    夏磊不敢回康家,衝進野地,他踢石頭,捶樹幹,對著四顧無人的曠野和雲天,仰首狂
呼:
    「夏磊!你完了!你沒出息!你懦弱!你混蛋!你敢愛而不敢爭取……你為什麼不敢跟
你的兄弟說——你愛上了他的未婚妻!你這個孬種!你這個偽君子……」
    喊完了,踢完了,發洩完了……他筋疲力盡的垂著頭,像個戰敗的公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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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康記」
那天深夜,把自己折騰得憔悴不堪,他不敢回康家,怕見到夢凡期待的臉孔。那麼□
徨,那麼無助,他來到康記藥材行門前,在這世上,唯一能瞭解他的人,就是康勤了!康
勤!救命吧!康勤,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康記藥材行的門已經關了,連門上掛的小燈籠也已經熄滅了。夏磊推推門,裡面已經上
了閂。他撲在門上,開始瘋狂般的捶門,大嚷大叫著:
    「老闆!開門哪!不得了!有人受重傷!老闆!救命哪!老闆!快來呵!救命哪……」
    一陣亂嚷亂叫以後,門閂「豁啦」一響,大門半開,露出康勤倉皇驚慌的臉,夏磊撞開
了門,就直衝了進去。
    「有人到了生死關頭,你還把門關得牢不可破……」他衝向康勤的臥室門口:「快把你
藏在屋裡的花彫拿出來,我需要喝兩杯……」「磊少爺……」康勤驚呼:「不要……」
    來不及了,夏磊已撞開了臥室的門,只見人影一閃,有個女人急忙往帳後隱去,夏磊一
顆心跳到了喉嚨上,驚愕至極,駭然的喊了一聲:「眉姨!」心眉站住了,抬起頭來,面如
死灰的瞪視著夏磊。
    康勤慌張的把門重新閂好,奔過來,對著夏磊,就直挺挺的跪了下去。「磊少爺!不能
說呀!你千萬不能說出去呀!」
    心眉見康勤跪了,就害怕的也跪下了:
    「小磊!我求你,別告訴你乾爹乾娘,只要說出去一個字,我們兩個就沒命了!」夏磊
瞪視著心眉和康勤,只覺得自己的心臟,掉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深谷裡去了。
    「你們……你們……」他結舌的說,幾乎不敢相信這個事實。「你們背叛了乾爹?你
們……居然……」
    「磊少爺!」康勤哀聲說:「請原諒我們!一切的發展,都不是我們自己所能控制,實
在是情非自已呀!」
    「怎麼會這樣?」夏磊太震驚了,顯得比康勤心眉還慌亂。「我完全被你們攪亂了!你
們起來,不要跪我……」
    「千錯萬錯,都是我錯!」心眉雙手合十,對夏磊拜著。「我不該常常來這兒,學什麼
處方配藥!我不該來的!但是,小磊,你也知道的,我在家裡是沒有地位的,那種失魂落魄
的生活,我過得太痛苦了呀!」她看了康勤一眼。「康勤……他瞭解我,關心我,教我這
個,教我那個,使我覺得,自己的存在又有了價值,於是我就常常來這裡找尋安慰……等我
們發現有了不尋常的感情時,我們已經無法自拔了!」
    「可是,可是,」夏磊又驚駭,又痛苦。「眉姨!你們不能夠!這種感情,不可能有結
果,也不可能有未來呀!你們怎麼讓它發生呢?」康勤羞慚無地的接了口:
    「我們都知道!我們兩個,都不是小孩子,都經歷過人世的滄桑,我們應該會控制自己
的感情,可是,人生的事,就是無法用『能夠』與『不能夠』來預防的!小磊,你不是也有
難言之痛嗎?」夏磊的心口一收,說不出來的難過。
    「小磊,你是始作俑者啊!」心眉急切的說:「是你從五四回來,大聲疾呼,每個人都
有爭取快樂的權利,是你一語驚醒夢中人,讓我從沉睡中醒過來!」
    「哦!」夏磊狼狽的後退,扶住一張椅子,就跌坐了下去。「我怎麼會說這麼多話?說
了,卻又沒有能力為自己的話收拾殘局!老天啊!」他驚慌的看著兩人,越來越體會到事情
的嚴重性。「你們怎麼辦?如果給乾爹知道了……康勤,眉姨,你們……老天啊,你們怎麼
辦?」
    康勤打了個冷顫。「磊少爺!所以,求你千萬別說!對任何人都不能說!對夢凡小姐或
天白少爺,都不能說呀!」
    「是!是!是!」心眉害怕極了,聲音中帶著顫抖:「如果給你幹爹知道了,我們兩
個,是根本活不成的!康勤是他的忠僕,我是他的姨太太,我們就像這藥材行一樣,是有
『康記』字樣的!」「是啊,你們明知道的!」夏磊更慌了。「你們明知故犯!我現在才明
白了!我早該看出來的!我真笨!可是,可是,你們到底要怎麼辦呢?」他激動的抓住康
勤:「康勤,乾爹承受不了這個!即使他能承受,他也不會容忍!即使他能容忍,他也不會
原諒……你們,你們懸崖勒馬吧!好不好?好不好?我們離開這個房間,就當什麼事都沒發
生過!我不說,你們也不說,把這件事整個忘掉,好不好?好不好?你們再也不要繼續下
去,好不好?」康勤慚愧無比,痛心的看了看心眉,再看夏磊:
    「你這樣吩咐,我就照你的吩咐去做!」他轉向心眉:「小磊說得對,懸崖勒馬!在我
們摔得粉身碎骨之前,唯有懸崖勒馬一條路了!」心眉垂下頭去,淚水大顆大顆的湧了出
來,一串串的滾落了下去。「小磊,」她哽咽的:「我會感激你一生一世,只要這事不聲張
出去,我……我……我們……都聽你的!懸崖勒馬,我……我們就……懸崖勒馬!」
    夏磊站起身子,迫不及待的去扶心眉。
    「眉姨,我們快回家吧!回去以後,誰都別露聲色!走吧!再不走,夜就深了!」心眉
慌慌張張的站起身子,情不自禁的,眼光又投向康勤,滿眼的難捨難分。「康勤……」她欲
言又止,身子搖搖欲墜。
    康勤也站了起來,望著心眉,他伸手想扶她,在夏磊的注視下,他勉強克制了自己,把
手硬幫幫的收了回來。
    「我都懂的,你別說了!」他淒涼的回答:「能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彼此都知道彼
此,偶爾見上一面,心照不宣,也是一種幸福吧!……也就夠了!你,快去吧!」
    夏磊看著兩人,依稀彷彿,他看到的是自己和夢凡,他的心臟,為他們兩個而絞痛,一
時間,只感到造物弄人,莫過於此了。但,他不敢再讓他們兩人依依惜別,重重的跺了一下
腳,他簡單的說:「走吧!」心眉不敢猶豫,抹抹淚,她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心碎的跟著夏
磊去了。


26.小樹林內
發現了康勤這麼大的秘密,夏磊整個人都被震懾住了。在害怕、焦慮、擔心、難過……
各種情緒的壓力下,還有那麼深刻的同情和憐恤。他同情心眉,同情康勤,也同情康秉謙。
看到康秉謙毫不知情的享受著他那平靜安詳的日子,堅稱「恬淡」就是幸福。夏磊心驚膽
戰。每次走進康家那巍峨的大門,每次穿過湖心的水榭,每次看著滿園的銀杏石槐,和那些
曲徑徊廊時,他都感到康家的美景只是一個假象,事實上卻是烏雲密佈,暗潮洶湧,而大難
將至。
    這些「暗潮」中,當然包括了自己和夢凡。在「康記」的事件之後,他幾乎不敢再去想
夢凡,不敢再去碰觸這個問題。但是,夢凡見到夏磊一連數日,都是愁眉深鎖,對她也採取
迴避的態度,她心裡就明白了!夏磊不敢告訴天白!他怎樣都開不了口!她失望極了。失望
之餘,也有憤怒和害怕;夏磊不對了!夏磊完全不對了!他整個人都在瑟縮,都在逃避,他
甚至不肯面對她,也不肯和她私下見面了!她又恐懼又悲痛,夏磊啊夏磊!你到底要把我們
這份感情,如何處理?經過了曠野上「欲走還留」的一場掙扎,你如果還想一走了之,你就
太殘忍太無情了!夢凡心底,千纏百繞,仍然是夏磊的名字。最深的恐懼,仍然是夏磊的離
去。
    這天一清早,夢凡忍無可忍,在夏磊門前攔截了他。四顧無人,夢凡拉著他,強迫的說:
    「我們去小樹林裡談個清楚!走!」
    在夢凡那燃燒般的注視下,夏磊無法抗拒。他們來到了小樹林,康家屋後的小樹林,童
年時,夏磊來到康家的第一個早晨,就曾在這小樹林中,無所遁形的被夢凡捕捉了。如今,
他們又站在小樹林裡了。
    「夏磊,聽我說!」夢凡面對夏磊,一臉的堅決。「你不要再舉棋不定,你不要再矛盾
了!我已經決定了——我們一起私奔吧!」「你說什麼?」夏磊大吃了一驚。
    「私奔!」夢凡喊了出來,面容激動,眼神堅定。「我想來想去,沒有其他辦法了!你
不是一直想回東北嗎?好!就回東北吧!我們一起回東北!」
    夏磊深抽了口氣,眼光灼灼的盯著夢凡。
    「私奔?你居然敢提出這兩個字!夢凡呵!你對追求愛情的勇氣,實在讓我佩服!坦白
說,這兩個字,也在我腦海中盤桓過千百次,我就是沒有勇氣說出來!」
    「那麼,就這樣辦了!」夢凡更加堅決了。「我們定一個計劃,收拾一點東西,說走就
走!」
    夏磊怔怔的看著夢凡。
    「可是,我們不能這樣辦!」
    「為什麼?」夢凡大怒起來:「我已經準備為你奉獻一切了!跟著你顛沛流離,吃苦受
罪我都不怕!離鄉背井,告別爹娘,負了天白……我都不顧了!我就預備這樣豁出去,跟著
你一走了之!你怎麼還有這麼多的顧慮?你到底在想些什麼?你說!你說!」「我們如果私
奔了,乾爹乾娘會陷進多麼絕望的打擊裡!一個是他們的掌上明珠,一個是愛如己出的義
子……這種恩將仇報的事,我實在做不出來!何況天白……我們會把他對人世的熱情一筆勾
消,我們會毀掉他……不不,我們不能這樣做的!」「你膽小!你畏縮!」夢凡絕望極了,
淚水奪眶而出。她雙手握著拳,對他又吼又叫的大嚷了起來:「你顧忌這個,你顧忌那個!
你既不敢向全世界宣佈你對我的愛,又不敢帶著我私奔!你只會鼓吹你的大道理,一旦事到
臨頭,你比老鼠還膽小!你這樣懦弱,真讓我失望透了!」她用袖子狠狠的一拭淚,更憤怒
的喊:「我終於認清楚你了!你這個人不配談愛情!你的愛情全是裝出來的!你滿口的仁義
道德,只為了掩飾你的無情!你只想當聖人,不想為你所愛的女人做任何犧牲……事實上,
你只愛你自己,只愛你所守住的仁義道德!你根本不愛我,你從來沒有愛過我……你是如此
虛偽和自私,你讓我徹底的失望和絕望了!」
    夏磊大大的睜著眼睛,緊緊的盯著夢凡,隨著夢凡的指責,他的臉色越來越白,呼吸越
來越急促。他內心深處,被她那麼尖利的語言,像一刀一刀般刺得千瘡百孔,而且流血了。
他不想辯白,也無力辯白。頭一昂,他勉強壓制住受傷的自尊,僵硬的說:「既然你已經把
我認清楚了,我們也不必再談下去了!你說的都對!我就是這樣虛偽懦弱!」
    說完,他轉過身子,就預備走出林去。
    「夏磊!」夢凡尖叫。她的聲音那麼淒厲,使夏磊不得不停住了步子。他站著,雙目平
視著前面的一棵樺樹,不願回頭。
    夢凡飛奔過來,從夏磊背後一把抱住他的腰,痛哭了起來,邊哭邊喊著:「原諒我!原
諒我!原諒我……我口不擇言,這樣傷害你,實在是因為我太愛太愛你呀!我願意隨你遠去
天涯海角,也願意和你一起面對責難,就是無法忍受和你分開呀!」
    夏磊轉過身子,淚,也跟著落下。
    「夢凡,你知道嗎?你說的很多話都是對的!我膽小,我懦弱,我顧忌太多……你可以
罵我,可以輕視我,但是,絕對絕對不可以,懷疑我對你的愛情!如果不是為你這樣牽腸掛
肚,我可以活得多麼瀟灑快樂,多麼無拘無束,理直氣壯!你說我根本不愛你,這句話,
哦!」他痛楚的嚥了口氣。「我不原諒你,我不要原諒你!我——會恨你!因為恨你比愛你
好受太多太多了!」「不不不!」夢凡狼狽的用手捧住夏磊的臉,泣不成聲的說:「不要恨
我!不要恨我!我是這麼這麼這麼樣的愛你,你怎麼可以恨我呢?……」夏磊崩潰在夢凡那
強烈的表白下,忘了一切。忘了道德枷鎖,忘了康家天白,忘了仁義禮教,忘了是非曲
直……他緊擁著她,把自己灼熱的唇,狂熱的緊壓在她那沾著淚水的唇上。
    這是他第一次吻她,天旋地轉,萬物皆消。
    他不知道吻了她多久。忽然間,有個聲音在他們耳邊爆炸般的響了起來:「夏磊!夢
凡!」夏磊一驚,和夢凡乍然分開。兩人驚愕的抬頭,只見夢華雙手握拳,怒不可遏的對著
他們振臂狂呼:
    「好呀!你們兩個!躲在這樹林裡做這樣見不得人的事!夏磊!你混蛋!你欺負我妹
妹!你憑什麼吻她!你不要臉!你無恥!你下流!」他揮起拳頭,一拳打到夏磊下巴上。夏
磊後退了一步,靠住樹幹,他抬頭迎視著夢華,忽然覺得一塊石頭落了地,所有混沌的局面
都打開了。他深深吸口氣,斬釘斷鐵的,堅定有力的說:「夢華,我沒有欺負你妹妹,我是
愛上她了,完全無法自拔的愛上她了!就算要遭到全世界的詛咒,我也無可奈何,我就是這
樣不可救藥的愛上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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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 11:53:16 |只看該作者
27.爆發
夏磊和夢凡的相戀,像一個火力強大的炸彈,轟然巨響,把整個康家,頓時炸得七零八
落。
    康秉謙的反應,比夏磊預料的還要強烈。站在康家的大廳裡,他全然無法置信的看著夏
磊和夢凡,好像他們兩個,都是來自外太空的畸形怪物,是他這一生不曾見過,不曾接觸,
不曾認識,更遑論瞭解的人類。他喘著氣,臉色蒼白,眼神錯愕,震驚得無以復加。「小
磊,」他低沉的說:「快告訴我,這是一個誤會!是夢華看錯了!對不對?」「乾爹!」夏
磊痛楚的喊:「我不能再欺騙你了,也不能再隱瞞你了!請你原諒我們,也請你成全我們
吧!」
    詠晴立即用手蒙著臉,哭了起來。好像人生最羞恥的事,就是這件事了。一面哭著,一
面倒退著跌進椅子裡,銀妞翠妞兩邊扶著,她仍然癱瘓了似的,坐也坐不穩。
    「秉謙啊!這可怎麼是好呀?」她抖抖索索的嚷著。「家裡出了這樣的醜事,我怎麼活
呀?」
    「小磊,」康秉謙兀自發著愣:「你所謂的原諒和成全,到底是什麼意思?」「爹呵!
娘呵!」夢凡撲了過來,哭著往地上一跪。「我和夏磊真心相愛,我此生此世,跟定夏磊
了!爹呵!請你幫助我們吧!答應我們,允許我們相愛吧!」
    康秉謙死死盯著夢凡,再掉回眼光來,死死盯著夏磊。他逐漸明白過來,聲音沉重而愴
惻:
    「小磊,這就是你所做的,轟轟烈烈的大事嗎?」
    夏磊的身子晃了一下,似乎挨了狠狠的一棍,臉色都慘白了。但他挺直了背脊,義無反
顧的說:
    「我知道我讓您傷透了心,我對不起您,對不起天白,對不起康家的每一個人!但是,
我已經很努力的嘗試過了,我們千方百計的想要避開這個悲劇,我們避免見面,不敢談話,
約定分手……但是,每掙扎一次,感情就更強烈一次!我們實在是無可奈何!乾爹,乾娘,
發生的事就是發生了,我愛夢凡,早就超越了兄妹之情,我愛得辛苦而又痛苦!這麼久的日
子以來,我一直徘徊在愛情與道義之間,優柔寡斷,害得夢凡也跟著受苦,現在,我無法再
逃避了!一個男子漢大丈夫,該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任,雖然我違背了道義,畢竟對我自己是
誠實的,我就是和夢凡相愛了!請你們不要完全否定我們,排斥我們……請你們試著瞭解,
試著接納吧!」
    康秉謙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目瞪口呆的聽著夏磊這篇話。他終於聽懂了,終於弄明白
這是事實了。他深深的抽了一口冷氣,忽然間大喝出聲:
    「男子漢大丈夫!夏磊,是你在用這幾個字嗎?你怎敢如此褻瀆這個名詞!男子漢大丈
夫不做虧心之事!男子漢大丈夫不奪人所愛!男子漢大丈夫要上不愧於天,下不怍於人!像
你這樣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糾纏夢凡,是非不分……你,居然還敢自稱『男子漢大丈
夫』!你配嗎?配嗎?你這樣傷我的心,折辱我們康家的名譽,你對得起我?對得起你爹在
天之靈嗎?……」夏磊被康秉謙的義正辭嚴給打倒了,面容慘白,啞口無言。「爹!」夢凡
淒厲的大喊了一聲,膝行到康秉謙的面前,拉住康秉謙的衣擺,不顧一切的喊:「你不要逼
夏磊!這不是他的錯!是我,是我!都是我的緣故!他根本不敢愛我,是我不放過他的!他
一直躲避我,一直拒絕我,是我一再又一再去纏住他的!好幾次,他退開了,好幾次,他提
議分手,他甚至留書要離開康家回東北了,是我哭著喊著把他苦苦留下來的!是我,是我這
樣一次又一次的去纏著他的!爹!自從十二年前,你把他從東北帶來,那第一個晚上,我聽
了他的故事,抱著我心愛的小熊去給他做伴,從那時起,就已經命中注定了!我心裡就再也
沒有別人了!就只有他一個!十二年了,我就這樣追在他後面,糾纏了他十二年……」
    康秉謙瞪著夢凡,氣得快暈倒了!這算什麼話!從未想到,一個女孩子竟說出這種話!
他忍無可忍,舉起手來,他用力一巴掌揮了過去。夢凡跌倒於地,他仍然心有未甘,衝過
來,提起腳就踹。怒聲大吼:
    「你這個寡廉鮮恥的東西!你氣死我了!氣死我了!你真讓康家蒙羞!」夏磊飛快的攔
過去,代替夢凡挨了康秉謙一腳。跪下來,他和夢凡雙雙伏於地:「乾爹啊!請您發發慈
悲,有一點悲憫之情吧!您瞧,我們已經這樣一往情深了,割也割不開,分也分不開,您就
網開一面……允許我們相愛吧!」
    「不!不!絕不!」康秉謙痛極,抖著聲音喊:「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們!永遠也不會
接納你們!你們這樣氣我,在我的眼睛底下欺騙我!夏磊!你讓我怎樣向楚家交代?你難道
不知道,守信義,重然諾……我是這樣活過來的人,一生也不敢毀誓滅信!你……你……你
這樣置我於不仁不義的境地……你……你……」他太氣了,氣得說不出話來了,跌跌撞撞
的,他衝到窗邊,對著窗外的天空,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喊了一句:「牧雲兄哪!」夏磊震動
已極,傷痛已極,伏在地上,動也不能動。
    夢凡滿臉都是淚。全屋子的人,有的拭淚,有的害怕,有的憤怒,有的畏縮。夢華是一
臉的憤憤不平,而心眉,觸景傷情,哭得已肝腸寸斷。「來人啦!」康秉謙終於回復神志,
對外喊著:「康福!康忠!胡嬤嬤!給我把夢凡拖回房去,關起來,鎖起來,從今以後,不
許讓他們見面!來人哪!」
    在門外侍立的康福、康忠、胡嬤嬤,大家七手八腳全來拉夢凡,夢凡慘烈的哭喊著:
    「爹……求求你……爹……我愛他呀!我這樣這樣的愛他呀……爹,不要關我!不要關
我……爹……」
    她一路哭喊著,卻身不由己的,被一路拖了出去。


28.囚
夢凡真的被關進了臥房。詠晴、心眉、胡嬤嬤、銀妞、翠妞輪番上陣,說服的說服,看
守的看守,就是不讓夢凡離開閨房一步。夢凡不斷的哭著求著解釋著,只有心眉,總是用淚
汪汪的,心碎的眼光瞅著她,不說一句勸解的話。其他的人,好話,歹話,威脅,善誘……
無所不用其極。兩天下來,夢凡不吃不喝不睡,哭得淚盡聲嘶,整個人瘦掉了一大圈,憔悴
得已不成人形。這兩天中,夏磊並沒有被囚。但是,整個康家,忽然變得沒有一個人跟他說
話,連一向對他疼愛有加的胡嬤嬤,都板著臉離他十萬八千里。他被徹底的隔絕和冷凍了,
這種隔絕,使他比囚禁還難過。他像一個被放逐於荒島的犯人,再也沒有親情、友情,更別
說愛情了。夏磊從小習慣孤獨,但是絕不習慣寂寞,這種冷入骨髓的寂寞,使他整個人都陷
入崩潰邊緣。兩天下來,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他衝進夢凡住的小院裡,試著要和夢凡連
系。胡嬤嬤、老李、康忠忙不迭把他往院外推,胡嬤嬤豎著眉毛,瞪大眼睛,義正辭嚴的說:
    「你把夢凡小姐害成這樣子,你還不夠嗎?你一定要把她害死,你才滿意嗎?走走走!
再也不要來招惹夢凡小姐!你給她留一條活路吧!」「夢凡!夢凡!」他大喊:「你怎樣
了?告訴我你怎樣了?夢凡!夢凡……」夢凡一聽到夏磊的聲音,就瘋狂般的撲向窗子,撕
掉窗紙,她對外張望,哭著嚷:
    「夏磊!救我!救救我!我快死了!」房內的詠晴、銀妞、翠妞、心眉忙著把夢凡拖離
窗口,夢凡尖聲嘶叫:「娘!娘!放我出去!我要見他!我要見他!」她又撲向門口,大力
的拍著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康秉謙帶著康福來到小院裡,一見到這等情況,氣得快暈倒了。他當機立斷,大聲吩咐:
    「康忠、康福、老李,你們去拿一把大鎖,再把柴房裡的木板拿來!她會撕窗紙,我今
天就把整個窗子給釘死!詠晴、心眉、銀妞、翠妞……你們都出來!不要再勸她,不要和她
多費唇舌,我把門也釘死!讓她一個人在裡面自生自滅!」他對康忠等人一凶:「怎麼站著
不動?快去拿木板和大鎖來!」
    「是!」康忠等人領命,快步去了。
    「詠晴!你們出來!」康秉謙再大喊。
    詠晴帶著心眉等人出了房門,康秉謙立即把房門帶緊,攔門而立。心眉流著淚喊了一聲:
    「老爺子啊!你要三思呀!這樣下去,會要了夢凡的命!她那樣兒……真會出人命呀!」
    「是呀是呀!」詠晴抹著淚,一疊連聲的應著:「你讓我慢慢開導她呀,這樣子,她會
活不成的……」
    「我寧可讓她死!不能讓她淫蕩!」康秉謙厲聲說:「誰再多說一句,就一起關進去!」
    夏磊看著這一切,只覺得奇寒徹骨,他心痛如絞,他大踏步衝上前去,激動的說:
    「乾爹,你要釘門釘窗子?你不能這樣做!她是你的女兒,不是你的囚犯呀!」「我不
用你來告訴我,我該怎麼做!」康秉謙更怒:「這裡沒有你說話的餘地!」康福康忠已抬著
木板過來,老李拿來好大的一把大銅鎖。康秉謙抓起銅鎖,「卡嚓」一聲,把門鎖上了。
    「爹!爹!娘!娘!」夢凡在房裡瘋狂般的喊叫。「不要鎖我!不要釘我!讓我出
來……」她撲向窗子,把窗紙撕得更開,露出蒼白淒惶的臉孔:「夏磊,救我!」
    「釘窗子!快!」康秉謙暴怒的:「她如此喪失理智,一絲悔意也沒有!快把窗子釘
死!」
    康福康忠無奈的互視,抬起木板,就要去釘窗子。
    「乾爹!」夏磊飛快的攔在窗子前面,伸出雙手,分別抓緊了窗格,整個人貼在窗子上
面。「好!」他慘烈的說:「你們釘吧!從我身上釘過去!今天,除非這釘子穿過我的身
體,否則,休想釘到窗子!現在,你們釘吧!連我一起釘進去!釘吧!釘吧!」康忠康福怔
在那兒,不能動。
    詠晴、心眉都哭了。銀妞、翠妞、胡嬤嬤也都跟著拭淚。康秉謙見到這種情況,心也碎
了,灰了,傷痛極了。
    「事到如今,我真是後悔!」康秉謙瞪著夏磊說:「後悔當初,為什麼要把你從東北帶
回來?」
    夏磊大大一震,激動的抬起頭來,直視著康秉謙。
    「你終於說出口了!你後悔了!為什麼要收養我?乾爹,這句話在我心中迴盪過千次萬
次,只是我不忍心問出口!我也很想問你,為什麼要收養我?為什麼?」
    康秉謙驚愕而震動。「你為什麼不把我留在那原始森林裡,讓我自生自滅?」夏磊積壓
已久的許多話,忽然倒水般從口中滾滾而出:「我遇到豺狼虎豹也好,我遇到風雪雨露也
好,我忍受饑寒凍餒也好……總之,那是我的命啊!你偏偏要把我帶到北京來,讓我認識了
夢凡,十二年來,朝夕相處,卻不許我去愛她!你給我受了最新的教育,卻又不許我有絲毫
離經叛道的思想!你讓我這麼矛盾,你給我這麼多道義上的包袱,感情上的牽掛……是你
啊,乾爹!是你把我放到這樣一個不仁不義,不上不下,不能生也不能死,不能愛也不能恨
的地位!乾爹,你後悔,我更後悔呀!早知今日,我寧願在深山裡當一輩子的野人,吃一點
山禽野味,也就滿足了!或者,我會遇到一個農婦村姑,也就幸幸福福過一生了!只要不遇
到夢凡,我也不會奢求這樣的好女孩了!」他嚥了一口氣,更強烈的說:「現在,乾爹,你
看看!我已經遍體鱗傷,一無是處!連我深愛的女孩子,近在咫尺,我都無法救她!我這樣
一個人,還有什麼存在的意義?你回答我!乾爹!你回答我!」
    康秉謙被夏磊如此強烈的質問,逼得連退了兩步。
    「是我錯了?」他錯愕的自問:「我不該收養你?」
    夏磊衝上前去,忘形的抓住康秉謙的手腕。淚,流了下來。「乾爹!你難道還不瞭解
嗎?悲劇,喜劇,都在您一念之間呀!」「在我一念之間?」「成全我們吧!」夏磊痛喊著。
    康秉謙怔著,所有的人都哭得唏哩嘩啦,夢凡在窗內早已泣不成聲。就在這激動的時
刻,夢華領著天白、天藍,直奔這小院而來。「爹,娘!天白來了!」夢華喊著:「他什麼
什麼都知道了!」
    大家全體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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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 11:56:10 |只看該作者
29.談判
天白的到來,把所有僵持的局面,都推到了另一個新高點。康秉謙無法在天白面前,囚
禁夢凡,只得開了鎖。夢凡狼狽而憔悴的走了出來,她徑直走向天白,含著淚,顫抖著,帶
著哀懇,帶著求恕,她清晰的說:
    「天白,對不起!我很遺憾,我不能和你成為夫妻!」
    天白深深的看了夢凡一眼,再回頭緊緊的盯著夏磊。小院裡站了好多好多的人,竟沒有
一個人開口說話,空氣裡是死般的寧靜。天白注視了夏磊很久很久以後,才抬頭掃視著康家
眾人。「康伯伯,康伯母,」他低沉的說:「我想,這是我、夏磊,和夢凡三個人之間的
事,我們三個人自己去解決,不需要如此勞師動眾!」他看向夏磊和夢凡:「我們走!」
    詠晴不安的跨前了一步,伸手想阻止。秉謙廢然的歎了口長氣:「我們已經無能為力
了!他們口口聲聲說,他們是自己的主人,我們做不了主了!那麼,就讓他們去面對自己的
問題吧!」天白、夏磊,和夢凡穿過了屋後的小樹林,來到童年結拜的曠野上。曠野上,寒
風瑟瑟,涼意逼人。當年結拜時擺香案的大石頭依然如舊,附近的每個丘陵,每塊岩石,都
有童年的足跡。當日的無憂無慮,笑語喧嘩,依稀還在眼前,鬥蟋蟀,打陀螺,騎追風,爬
望夫崖……種種種種,都如同昨日。但是,轉眼間,童年已逝,連歡笑和無憂無慮的歲月,
也跟著一起消逝了。三人不約而同的停止了腳步。然後,三人就彼此深刻的互視著。天白的
目光,逐漸凝聚在夏磊的臉上。他深深的、痛楚的、陰鬱的凝視著夏磊。那眼光如此沉痛,
如此感傷,如此落寞,又如此悲哀……使夏磊完全承受不住了。夏磊努力咬著嘴唇,想說
話,就是不知道說什麼好。最後,還是天白先開了口:「我一直很崇拜你,夏磊,你是我最
知己的朋友,最信任的兄弟!如果有人要砍你一刀,我會毫不猶豫的挺身代你挨一刀!如果
有人敢動你一根汗毛,我會和他拚命!我是這樣把你當偶像的!在你的面前,我簡直沒有秘
密,連我對夢凡的感情,我也不忌諱的對你和盤托出!而你,卻這樣的欺騙我!」夏磊注視
著天白,啞口無言。
    「不是的,天白!」夢凡忍不住上前了一步。「是我的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破壞了
約定,是我!是我!」
    天白掃了夢凡一眼,眼光裡的悲憤,幾乎像一把無形的利刃,一下子就刺穿了她。她微
張著嘴,喘著氣,不敢再說下去。「夏磊!」天白往夏磊的面前緩緩走去:「頃刻之間,你
讓我輸掉了生命中所有的熱愛!對朋友的信心,對愛情的執著,對生活的目標,對人生的看
法,對前途、對理想、對友誼……全部瓦解!夏磊,你這樣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帶著我
們去爭國家主權,告訴我們民族意識,你這麼雄赳赳、氣昂昂,大義凜然!讓我們這群小蘿
卜頭跟在你後面大喊口號,現在,救國的口號喊完了!你是不是準備對我喊戀愛自由的口號
了?你是不是預備告訴我,管他朋友之妻、兄弟之妻,只要你夏磊高興,一概可以掠
奪……」
    天白已經逼近了夏磊的眼前,兩人相距不到一尺,天白的語氣,越來越強烈,越來越悲
憤。夏磊面色慘白,嘴唇上毫無血色,眼底盛滿了歉疚、自責和慚愧。天白停住了腳步,雙
手緊握著拳。「回憶起來,你從小好鬥,」他繼續說:「每次你打架,我都在後面幫你搖旗
吶喊,我卻從不曾和你爭奪過什麼,因為我處處都在讓你!你就是要我的腦袋,我大概也會
二話不說,把我的腦袋雙手奉上!但是,現在你要的,竟是更勝於我腦袋的東西……不,不
是你要的,是你已經搶去了……你怎麼如此心狠手辣!」忽然間,天白就對著夏磊,一拳狠
狠的捶了過去,這一拳又重又猛,獰然打在夏磊嘴角,夏磊全不設防,整個人踉蹌著後退,
天白衝上前去,對著他胸口再一拳,又對著他下巴再一拳,夏磊不支,跌倒於地。夢凡尖叫
著撲了過來:
    「天白,不要動手,你今天就是打死他,他也不會還手,這不公平,這不公平……」
    夢凡的尖叫,使天白霎時間妒火如狂。他用力推開了夢凡,從地上搬起一塊大石頭,想
也不想的,就對著夏磊的頭猛砸了下去。「夏磊!夏磊!夏——磊!」夢凡慘烈的尖叫聲,
直誘雲霄。血從夏磊額上,泉湧而出,夏磊強睜著眼睛,想說什麼,卻沒有吐出一個字,就
暈死過去。


30.病中
整整一個星期,夏磊在生死線上掙扎。
    康家幾乎已經天翻地覆,中醫、西醫請來無數。夏磊的房裡,一天二十四小時不斷人,
包紮傷口、敷藥、打針、灌藥、冷敷、熱敷……幾乎能夠用的方法,全用到了。病急亂投
醫。康秉謙自己精通醫理,康勤還經常開方治病,到了這種時候,他們的醫學常識全成了
零。夏磊昏迷、嘔吐、發高燒、呻吟、說胡話……全家人圍著他,沒有一個人喚得醒他。這
種生死關頭,大家再不避嫌,夢凡在床邊哀哀呼喚,夏磊依舊昏迷不醒。這一個星期中,天
白不曾回家,守在夏磊臥房外的迴廊裡,他坐在那兒像一個幽靈。天藍三番兩次來拖他,拉
他,想把他勸回家去,他只是坐在那兒不肯移動。夢華懊惱於自己不能保密,才闖下如此大
禍,除了忙著給夏磊請醫生以外,就忙著去楚家,解釋手足情深,要多留天白天藍住幾天。
關於家中這等大事,他一個字也不敢透露。楚家兩老,早已習慣這一雙兒女住在康家,絲毫
都沒有起疑。
    第八天早上,夏磊的燒退了好多,呻吟漸止,不再滿床翻騰滾動,他沉沉入睡了。西醫
再來診治,終於宣佈說,夏磊不會有生命危險了,只要好好調養,一定會康復。守在病床前
的夢凡,乍然聽到這個好消息,喜悅得用手蒙住嘴,哭出聲來。整整一星期,她的心跟著夏
磊掙扎在生死線上,跟著夏磊翻騰滾動。現在,夏磊終於脫離危險了!他會活!他會活!他
不會死去!夢凡在狂喜之中,哭著衝出夏磊的臥房,她真想找個無人的所在,痛痛快快的哭
一場,哭盡這一個星期的悲痛與擔憂。她才衝進迴廊,就一眼看到佇候在那兒的天白。
    天白看到夢凡哭著衝出來,頓時渾身通過了一陣寒戰,他驚跳起來,臉色慘白的說:
    「他死了?是不是?他死了?」
    「不不不!」夢凡邊哭邊說,抓住了天白的手,握著搖著:「他會好!醫生說,他會好
起來!他已經度過危險期……天白,他不會死了!他會好起來!」
    「啊!」天白心上的沉沉大石,終於落地。他輕喊了一聲,頓時覺得渾身乏力。看到夢
凡又是笑又是淚的臉,他自己的淚,就不禁流下。「謝天謝地!哦,謝天謝地!」他深抽口
氣,扶著夢凡的肩,從肺腑深處,挖出幾句話來:「夢凡,對不起!我這樣喪失理智……害
慘了夏磊……和你,我真是罪該萬死……」「不不不!」夢凡急切的說:「該說對不起的人
是我!是我不好,才造成這種局面!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你不要再責怪自己了,你再自責,
我更無地自容了!」
    天白癡癡的看著夢凡。
    「現在,他會好起來,我也……知道該怎麼做了!」他心痛的凝視夢凡:「你是——這
麼深,這麼深的愛他,是嗎?」
    夢凡一震,抬頭,苦惱的看著天白,無法說話。
    「你要我消失嗎?」他啞聲問,字字帶著血。「我想,要我停止愛你,我已經做不到!
因為,從小,知道你是我的媳婦,我就那麼偷偷的、悄悄的、深深的愛著你了!我已經愛成
『習慣』,無法更改了!但是,我可以消失,我可以離開北京,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讓
你們再也見不到我……」
    夢凡大驚失色,震動的喊:
    「你不要嚇我!夏磊剛剛從鬼門關轉回來,你就說你要遠走……你世世代代,生於北
京,長於北京,你要走到那裡去?你如果走了,你爹你娘會怎樣……你,你,你不可以這麼
說,不可以這樣嚇我……你們兩個都忙著要消失,我看還是我消失算了!」「好好好,我收
回!我收回我說的每個字!」天白又驚又痛的嚷:「我不嚇你!我再也不嚇你!我保證,我
絕不輕舉妄動……我不消失!不走!我留在這兒……等你的決定,那怕要等十年、一百年,
我等!……好嗎?好嗎?」
    夢凡哭倒在天白肩上。
    「我們怎麼會這樣?」她邊哭邊說:「我多麼希望,我們沒有長大!那時候,我們相
愛,不會痛苦……」
    天白痛楚的搖搖頭,情不自禁,伸手扶著夢凡的眉。
    遠遠的,康秉謙和詠晴走往夏磊房去,看到這般情景,兩人都一怔。接著,彼此互視,
眼中都綻放出意外的歡喜來。不敢驚動天白與夢凡,他們悄悄的走進夏磊房去了。
    夏磊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心在何處。只感到疼痛從腦袋上
延伸到四肢百骸,每個毛孔都在燃燒,都在痛楚。終於,這燃燒的感覺消退了,他的神志,
從悠悠晃晃的虛無裡,走回到自己的軀殼,他又有了意識,有了思想,有了模模糊糊的回憶。
    他想動,手指都沒有力氣,他想說話,喉中卻瘖啞無聲。他費力的撐開了眼皮,迷迷糊
糊的看到室內一燈如豆。床邊,依稀是胡嬤嬤和銀妞,正忙著做什麼。一面悄聲的談著話。
夏磊闔上眼,下意識的捕捉著那細碎的音浪。
    「總算,天白少爺和夢凡小姐都肯去睡覺了……」
    「真弄不懂,怎麼會鬧得這麼嚴重!老爺太太也跟著受累,這磊少爺也真是的……」
「……不過,好了!現在反而好了……」
    「為什麼?」「……聽太太說,天白少爺和夢凡小姐,在徊廊裡一起哭……他們好像和
好了,滿親熱的……」
    「……怎麼說,都是磊少爺不應該……」
    「是呀!這磊少爺,從小就毛毛躁躁,動不動就鬧出走……畢竟是外地來的孩子,沒一
點兒安定……他能給夢凡小姐什麼呢?家沒個家,事業沒個事業……連根都不在北京……天
白少爺就不同了,他和夢凡小姐,從小就是金童玉女呀……」「噓!小聲點……」「睡著
了,沒醒呢!」「……這天白少爺,也好可憐呀!守在門外面,七八天都沒睡……我們做下
人的,看著也心疼……」「……還好沒讓親家老爺、親家太太知道……」
    「家醜不可外揚呀……」
    「噓!好像醒了!」胡嬤嬤撲過身子來,察看夏磊。夏磊轉了轉頭,微微呻吟了一聲,
眼皮沉重的闔著,似乎沉沉睡去了。
    第十天,夏磊是真正的清醒了,神志恢復,吃了一大碗小米粥,精神和體力都好了許
多。這天,康勤提著藥包來看夏磊,見夏磊眼睛裡又有了光彩,他鬆了口氣。四顧無人,他
語重心長的說:「小磊,你和我,都該下定決心,做個了斷吧!」
    「了斷!」夏磊喃喃的說:「要『了』就必須『結束』,要『斷』就必須『分手』!」
康勤悚然一驚,怔怔看著夏磊。
    兩人深切的互視,都在對方眼中,看到難捨的傷痛。
    於是,夏磊決定要和天白好好的,單獨的談一次了。摒除了所有的人,他們在夏磊病床
前,做了一次最深刻,也最平靜的談話。「天白,」夏磊凝視著天白,語氣真摯而誠懇。
「千言萬語都不要說了!我們之間的悲劇,只因為我們愛上了同一個女人!這種故事都只有
一個結局,所以,天白,我決定了,我退出!」「你退出?」天白怔住了。
    「是的!」他堅決的說:「我鄭重向你保證,從今以後,我會消失在你和夢凡之間!」
    天白不敢置信的瞪著他。「我終於從昏迷中醒過來了!也徹底覺悟了!只有我退出這一
場戰爭,康楚兩家才能換來和平,我們兄弟之情,也才能永恆呀!」「不不!」天白搖著
頭。「這幾句話,是我預備好,要對你說的!你不能什麼都搶我的先,連我心裡的話,你都
搶去了!」
    「這不是你心裡的話,如果你真說出口了,也是違心之論!你這人太坦率,一生都撒不
了謊!」
    「而你,你就可以撒謊了!」
    「我不用撒謊,我承認愛夢凡!我只是把我深愛的女孩子,鄭重交給你了!我們姑且不
論她應該屬於誰,就算我們都是平等地位,都有權利追求她吧!而今,我已體認出來,我們
兩個,只有一個能給她幸福,那個人是你而不是我!」
    「你怎有這樣的把握?」天白緊緊盯著夏磊:「我是一絲一毫信心都沒有!尤其這幾
天,我已目睹夢凡為你衣不解帶,我就算是瞎子、白癡,也該有自知之明,我在夢凡心裡,
連一點地位都沒有啊!」「是嗎?真的嗎?一點地位都沒有嗎?」
    天白困惑了,心弦激盪。是嗎?
    「你到底想幹什麼?」他大聲問:「你不是極力爭取夢凡的嗎?怎麼突然退讓了起來?」
    「大概被你狠狠一敲,終於敲醒了!」夏磊長歎了一聲。「你想想看,夢凡是那樣脆
弱、纖細、高貴、熱情的女孩子,需要一個溫存的男人,小心呵護。我,像那樣的男人嗎?
我粗枝大葉,心浮氣躁……始終懷念著我童年的生活!我總覺得我應該生活在一群遊牧民族
之間,而不能生活在這種畫棟雕樑裡!我想了又想,假若我真的和夢凡結合了,那可能是個
不幸的開始!因為我和她,畢竟屬於兩個世界!天白,」他語氣堅定的:「謝謝你敲醒了
我!」
    「你幾乎說服了我!」天白深吸了口氣。「如果我對『愛』的認識,不像這幾天這樣深
切,我就被你說服了!」
    「愛,這個字太抽像了!我們誰也沒辦法把它從心中腦中抽出來,看看它到底是方的還
是圓的?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愛一直和我們的幻想結合在一起,我們的幻想又會把這個
字過份的渲染和誇大,把它『美化』和『神化』了!」
    「你的意思是說……」
    「我的意思是說,夢凡現在不過是迷失在自己的幻想裡罷了!等她長大成熟,她會發
現,我只是她生命中的一個『過客』而已!你也瞭解我的,我總有一天要走,去找尋我自己
的世界,我不能被一個女孩子拴住終身!」
    天白沉吟著,深深的看著夏磊。
    「你向我保證,你說的都是真心話嗎?」
    「我保證!我這一生,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清醒過!」
    「你不是為了解開我們三個人的死結,故意這麼說的?」
    「當然我要解開這個死結!我們三個,再也不能這樣你爭我奪的了!這樣發展下去,受
傷害的,絕不止我們三個!所以,天白,這畢竟是我們兩個男人間該決定的事!」他忽然抬
高了音量,重重的說:「你到底要夢凡,還是不要?如果你敢從心裡說一句你不要她,我就
要了!」
    天白大大一驚,衝口而出:
    「如果我不是這樣強烈的要她,我也不會打破你的頭了!」
    夏磊歎了口大氣,眼中朦朧了起來。帶著壯士斷腕的悲壯,他唇邊浮起了一個微笑。
    「那麼,天白,好好愛護夢凡!如果有一天,你待她不好,我會用十塊石頭,敲碎你的
腦袋!」
    和天白徹底談過之後,就輪到康秉謙了。
    「乾爹,我終於想通了!我答應您!不害夢凡失節,不害天白失意,更不會讓您成為毀
約背誓的人!我發誓從今以後,和夢凡保持距離!」他正視著康秉謙,真心真意的,掏自肺
腑的說:「面對天白的痛苦後,我完全瓦解了!我覺得自己比一個劊子手還要殘酷,還要罪
惡!我終於知道了,愛情誠然可貴,但是,親情、友情、恩情、手足之情更不能抹煞!愛情
的背後,如果背負了太多的不仁不義,那麼,這份愛情,也變得不美了!」康秉謙震動的注
視著夏磊,好半晌,才啞聲問:
    「我能信任你嗎?」「我發誓,我用我爹娘在天之靈發誓……」
    「不必如此!小磊,」康秉謙鄭重的說:「我相信你!我願意相信你今天說的每個字,
並且告訴你,如果我有第二個女兒,我絕對願意把她嫁給你!」
    夏磊落寞的一笑,蒼涼的說:
    「謝謝你,乾爹!事到如今,我不知道你還會不會後悔收養了我?那天,我們彼此又吼
又叫,都說了許多絕裂的話。現在,我一定要跟您說清楚,我永遠不後悔和您父子一場!對
於這十幾年康家給我的一切,我永懷感恩之心!」
    康秉謙眼中迅速充淚了。「小磊啊!我們差一點失去了你!在你昏迷的那些日子裡,我
才體會到你怎樣深刻的活在我心裡,你和我的親生兒子,實在沒有兩樣啊!十幾年來,我為
你付出的心血和感情,比夢華還要多呀!孩子啊,經過這一番生死的考驗,經過這一次的抉
擇……你或者心存怨恨,即使沒有,你或者想離我而去……果真如此,我一樣會痛徹心肺
呀!」
    「乾爹!」夏磊驚愕而痛楚的喊,這才明白,康秉謙對他的瞭解,實在是相當深厚的。
「我答應你,我會努力,努力和夢凡保持距離,也努力留在你身邊,但是,萬一……」
    「沒有但是!也沒有萬一!」康秉謙的手,重重的壓在夏磊肩上。「我就相信你了!」
    和康秉謙談過之後,就該面對夢凡了。夢凡,夢凡啊!這名字將是他心頭永遠永遠的
痛,將是他今生唯一唯一的愛。夢凡呵,怎麼說呢?怎樣對你說,我又退縮了?
    這天晚上,天白和天藍終於回家了。康秉謙正色對夢凡作了最嚴重的交代:「這些日
子,我放任你在小磊房裡出出入入,只因為小磊病情嚴重,我已無心來約束你的行為!現在
小磊好了,天白也回家了,你造成的災難總算度過了!從今天起,你不許再往小磊房裡跑!
一步也不許進去!」
    「爹……」夢凡驚喊。
    「詠晴!」康秉謙大聲說:「你叫銀妞翠妞,給我看著她!心眉,胡嬤嬤,你們也注意
一點,不要再給他們兩個任何接近的機會,至於學校,當然不許再去了!我要重整門風!如
果他們兩個再私相授受,我絕不寬恕!」
    夢凡再度被幽禁了。夜靜更深,夢凡病懨懨的看著胡嬤嬤、心眉、銀妞、翠妞。要看守
她一個人,竟動員了四個人。防豺狼虎豹,也不過如此吧!四個人都守著她,誰去侍候夏磊
呢?他正病弱,難道就沒人理他了嗎?「胡嬤嬤,」她站起身來推胡嬤嬤,把她直往門外推
去。「你去照顧夏磊,看他要吃什麼,要喝什麼?傷口還疼不疼……你去!你去!」「你放
心吧!他那個人,身子像鐵打的一樣,燒退了,睡幾覺,就沒事了!」胡嬤嬤說:「我奉命
守著你,只好守著你!」
    夢凡在室內兜著圈子,心浮氣躁。輪流看著四個人,她們一字排開,坐在房門口。四對
眼睛全盯住了她。她走來走去,走去走來,無助的絞著手。心裡瘋狂的想著夏磊。夏磊啊夏
磊,你和天白談了些什麼呢?你和爹又談了些什麼呢?為什麼天白篤篤定定的去了?為什麼
爹娘又有了欣慰的表情呢?夏磊啊,你心裡想些什麼呢?當你昏迷的時候,你不斷不斷的叫
著我的名字,現在你清醒了,就不再呼喚我了?還是……你的呼喚,深藏在心底呢?她抬眼
看窗,窗外,寒星滿天。側耳傾聽,夜風穿過松林古槐,低低的歎息著,每聲歎息都是一聲
呼喚;夢凡!她突然停在四個人面前,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我求求你們!讓我去見他一面!要聚要散,我要聽他親口說一句!我一定不多停留,
只去問他一句話,你們可以守在門口,等我問完了,你們立刻帶我回房!求求你們!我求求
你們!」
    四個人大驚失色,都直跳了起來,紛紛伸手去扶夢凡。
    「小姐!你金枝玉葉的身子,怎麼可以跟我們下跪呢?」胡嬤嬤驚慌的。「我不是金枝
玉葉,」夢凡拚命搖頭:「我是你們的囚犯呀!我已經快要發瘋了!我連見他一面的自由都
被剝奪了,不如死了算了!」「夢凡呀!」心眉攙著夢凡的胳膊,試著要拉她起來,不知怎
的,心眉臉上全是淚。「你的心情,我全瞭解呀!你心裡有多痛,我也瞭解呀……」
    「眉姨!眉姨!」夢凡立刻像抓住救星般,雙手緊握著心眉的手,仰起狂熱而渴求的面
孔來:「救救我!讓我去見他一面!如果他說散了,我也死了心了!我知道,我跟他走到這
一步田地,已經是有夢難圓了……但是,好歹,我們得說說清楚,否則,眉姨,他那個人是
死腦筋,他會走掉的!你們沒有人守著他,他會一走了之的……眉姨,求你,讓我去見他一
面,看看他好不好?聽一聽他心裡怎麼想……」她對心眉磕下頭去。「我給你磕頭!」
    心眉用力抹了一把淚,跺跺腳說:
    「就這樣了!你去見他一面!只許五分鐘,胡嬤嬤,你拿著懷表看時間……」「眉姨
娘!」胡嬤嬤驚喊。
    「別說了!我做主就是了!」她看著夢凡:「起來吧!要去,就快去!」夢凡飛快的跳
了起來,飛快的擁抱了心眉一下,飛快的衝出門去。
    心眉呆著,淚落如雨。胡嬤嬤等人怔了怔,才慌慌張張的跟著衝出門去。於是,夢凡終
於走進夏磊的房間,終於又面對夏磊了。五分鐘,她只有五分鐘!站在夏磊床前,她氣喘吁
吁,臉頰因激動而泛紅,眼睛因渴盼而發光,她貪婪的注視著夏磊的臉,急促的說:「夏
磊,我好不容易,才能見你一面!」
    夏磊整個人都僵直了。
    「不!不!」他沙啞的說:「我累了!倦了!我不當陀螺了!」
    一句話,已經透露了夏磊全部的心思。夢凡呆站在那兒,整顆心都被撕裂了。「那麼,
你告訴我,你要我怎麼做?我要你親口對我說,你說得出口,我就做得到!」
    夏磊跳下床來,不看夢凡,他衝到五斗櫃前,開抽屜,翻東西,用背對著夢凡,聲音卻
鏗鏘有力:
    「我要你跟隨天白去!」
    夢凡點點頭。「這是你最後的決定了?」
    「是!」夏磊轉過身子,手中拿著早已褪色的狗熊和陀螺,他衝到夢凡面前,把兩樣東
西塞進她手裡。「我要把你送給我的記憶完全還給你!我要將它們完完全全的,從我生命中
撤走了!」夢凡呆呆的抱著小熊和陀螺。
    「好!」她怔了片刻,咬牙說:「我會依你的意思去做!我收回它們,我追隨天白去!
但是,你也必須依我一個條件!否則,我會纏著你直到天涯海角!」
    「什麼條件?」「你不能消失。你不能離去。做不成夫妻,讓我們做兄妹!能夠偶爾見
到你,知道你好不好,也就……算了!」
    好熟悉的話。是了,康勤說過;能同在一個屋簷下,彼此知道彼此,心照不宣,也是一
種幸福吧!夏磊苦澀的想著,猶豫著。「你依我嗎?」夢凡強烈的問:「你依我嗎?」
    「你跟天白去……我就依了你!」
    夢凡深深抽了口氣,走近夏磊。
    「那麼,我們男女之情,就此盡了。以後要再單獨相見,恐怕也不容易了。夏磊,最後
一次,你可願意在我額上,輕輕吻一下,讓我留一點點安慰呢?」
    夏磊凝視著她。沒有男人能抗拒這樣的要求!沒有!絕沒有!他扶住夢凡的肩,感動莫
名,心碎神傷。他輕輕的對她那梳著劉海的額頭,吻了下去。
    突然間,一陣門響,康秉謙衝進室內,怒聲大吼:
    「小磊!夢凡!你們這是做什麼?我就知道你的諾言不可靠,果然給我逮個正著!」
    夏磊和夢凡立刻分開,蒼白著臉,抬頭看康秉謙。
    「是誰讓他們見面的?」康秉謙大怒,指著屋外的四個女人:「你們居然給他們把風?
你們!」
    「老爺呀……」胡嬤嬤、銀妞、翠妞嚷著。「請開恩呀……」「不關她們的事,是
我!」心眉往前了一步。「是我做的主,我讓他們見面的!」「你?」康秉謙大驚。「你好
大的狗膽!」
    「乾爹!」夏磊回過神來,急急的說:「事情不像你看到的那麼壞,我們……」「不要
叫我乾爹!」康秉謙斷然大喝:「你的允諾,全是騙人的!你這樣讓我失望……我從此,沒
有你這個義子了!」
    「爹!……」夢凡掉著淚喊:「我是來和他做個了斷……」「你無恥!」康秉謙打斷了
夢凡:「你這樣對男孩子投懷送抱,你還要不要臉……」心眉突然間忍無可忍了,再往前衝
了一步,她脫口叫出:
    「為什麼要這樣嘛?有情人終成眷屬,不是很好嗎?」
    滿屋子的人都驚呆了,全體回頭看心眉。
    「你說什麼?」康秉謙不相信的問。
    「本來就是嘛!」心眉豁出去了。「為什麼要拆散人家相愛的一對呢?他們男未婚,女
未嫁,一切還來得及,讓他們相愛嘛!他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現在這樣情投意合,也是
人間佳話,為什麼要這樣殘酷,硬是不許他們相愛呢……」
    心眉的話沒說完,康秉謙所有的怒氣,都集中到心眉身上來了,他舉起手,一個耳光就
甩在心眉臉上,痛罵著說:
    「你滾開!不要讓我再見到你!」
    心眉驚痛的抬頭,淚水瘋狂般的奪眶而出,用手捂著臉,她狼狽的,痛哭著跑走了。
    夏磊頹然而退,感到什麼解釋的話,都不必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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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康勤
如果夏磊不和夢凡私會,心眉就不會挨打,心眉不挨打,就不會積怨於心,難以自抑。
那麼,隨後而來的許多事就不至於發生。人生,就有那麼多的事情,不是人力可以控制,也
不是人力可以防範或挽回的。
    心眉和康勤的事,終於在這天早晨爆發了。
    對康秉謙來說,似乎所有的悲劇,都集中在這個冬天來發生。他那寧靜安詳的世界,先
被夏磊和夢凡弄得天崩地裂,然後,又被心眉和康勤震得粉粉碎碎。
    這天一大早,康秉謙就覺得耳熱心跳,有種極不祥的預感,他走出臥房,想去看看夏
磊。才走到假山附近,就看到有兩個人影,閃到假山的後面去了!康秉謙大驚,以為夢凡和
夏磊又躲到假山後面來私會,他太生氣了,悄悄的掩近,他想,再捉到他們,他只有一個辦
法,把夢凡即日嫁進楚家去。
    才走近假山石,他就聽到石頭後面,傳來飲泣與哭訴的聲音,再傾耳細聽,竟是心眉!
    「……康勤,你得救我!老爺這樣狠心的打我,他心中根本沒有我這個人!他現在變得
又殘酷又不近人情了,我再也受不了了!我沒辦法再在康家待下去……康勤,我這人早就死
了,是你讓我活過來的……現在,不敢去藥材行見你,我是每夜每夜哭著熬過來的……你不
能見死不救呀……」
    「心眉,」康勤的聲音裡充滿了痛楚和無奈:「小磊和夢凡是我們的鏡子啊!他們男未
婚女未嫁,還弄成這步田地,你和我,根本沒有絲毫的生路呀……」
    康秉謙太震動了,再也無法穩定自己了,他腳步踉蹌的撲過去,正好看到心眉伏在康勤
肩上流淚,康勤的手,摟著心眉的腰和背……他整個人像被一把利劍穿透,提了一口氣,他
只說出兩個名字:「心眉!康勤!」說完,他雙腿一軟,就厥過去了。
    康家是流年不利吧!詠晴、胡嬤嬤、銀妞、翠妞、夏磊、夢華、夢凡都忙成了一團,又
是中醫西醫往家裡請,康忠、康福、老李忙不迭的接醫生,送醫生。由於康秉謙的暈倒延
醫,弄得心眉和康勤的事,完全洩了底。大家悄悄的,私下的你言我語,把這件紅杏出牆的
事越發渲染得不堪入耳,人盡皆知。康秉謙是急怒攻心,才不支暈倒的,事實上,身體並無
大礙。清醒過來以後,手腳雖然虛弱,身子並不覺得怎樣。但,在他內心深處,卻是徹骨的
痛。思前想後,家醜不能外揚,傳出去,大家都沒面子。康秉謙真沒料到,他還沒有從夢凡
的打擊中恢復,就必須先面對心眉的打擊。這打擊不是一點點,而是又狠又重的。康勤,怎
麼偏偏是康勤?他最鍾愛的家人,是忠僕,是親信,也是從小一塊兒長大,有如手足的朋友
呀……怎麼偏偏是康勤?
    經過了一番內心最沉痛的掙扎,康秉謙把康勤叫進了自己的臥室,關上房門,他定定的
看著康勤。康勤立刻就情緒激動的跪下了。「康勤,」康秉謙深吸了口氣,壓抑的問:「你
原來姓什麼?」
    「姓周。」「很好。今天,出了我家大門以後,你恢復姓周,不再姓康!」「老爺!」
康勤震動的說:「你把我逐出康家了!」
    「我再也不能留你了!」他凝視康勤:「雖然你曾經是我出生入死,共過患難,也共過
榮華的家人,是我的親信,我的左右手,而現在,你隙逼得我要用刀砍去我的手臂!康勤,
你真教我痛之入骨呀!」康勤含淚,愧疚已極。
    「現在不是古時候,現在也不是滿清,現在是民國了!沒有皇帝大臣,沒有主子奴才,
現在是『自由』的時代了!小磊夢華他們一天到晚在提醒我,甚至是『教育』我,想要我明
白什麼是『自由』,什麼是『人權』……沒料到,我的第一件要面對的事,居然是康勤——
你。」
    「老爺,您的意思是……」康勤困惑而惶恐。
    「你『自由』了!我既不能懲罰你,也不想報復你,更不知該如何處置你……我給你自
由!從此,你不姓康,你和我們康家,再無絲毫瓜葛,至於康記藥材行,你從此也不用進去
了!」「老爺,你要我走?」康勤顫聲問。
    「對!我要你走!走得遠遠的!這一生,不要讓我再見到你!離開北京城,能走多遠,
就走多遠!你得答應我,今生今世,不得再踏入我們康家的大門!」
    康勤愧疚、難過、傷痛,但卻承受了下來。
    「是!老爺希望我走多遠,我就走多遠!今生今世,不敢再來冒犯老爺……只希望,我
這一走,把所有的罪過污點一起帶走!老爺……」他吞吞吐吐,礙口而痛楚的說:「至
於……眉姨娘,您就……原諒了她吧!錯,是我一個人犯的,請您……高抬貴手,別為難
她……」
    康秉謙用力一拍桌子,怒聲說:
    「心眉是我的事!不勞你費心!」
    「是!」康勤惶恐的應著。
    「走吧!立刻走吧!」康勤恭恭敬敬,對康秉謙磕了三個頭,流著淚說:
    「老爺!您這份寬容,這份大度量!我康勤今生是辜負您了!我只有來生再報了!」
    康秉謙掉頭去看窗子,眼中也充淚了。
    「康勤,你我有緣相識了大半輩子,孰料竟不能扶攜終老,也算人間的殘酷吧!」「老
爺!康勤就此拜別!」康勤再磕了一個頭,站起身來,不敢再驚動康秉謙,他依依不捨的掉
頭去了。
    康勤當天就收拾了行李,離開了北京城。從東窗事發,到他遠走,只有短短兩天。他未
曾和心眉再見到面,也不曾話別。夏磊卻追出城去了,騎著追風,他在城外的草原上,追到
了康勤。「康勤,讓我送你一程吧!」
    康勤震動的注視著夏磊。
    夏磊跳下馬來,兩人一騎,走在蒼茫的曠野裡。
    「康勤,」夏磊堆積著滿懷的愴惻、痛苦,還有滿懷的疑問、困惑。以及各種難描難繪
的離情別緒。「你怎麼捨得就這樣走了?眉姨的未來,你也不管了?」
    「不是不管,實在是管不著呵!」康勤悲愴的說。「心眉一直瞭解我的,她知道我是怎
樣一個人,說真的,我根本不配去談感情,我內心的犯罪感,早已把我壓得扁扁的。現在,
我就算走到天涯海角,都逃不開我對老爺的歉疚!我想,終此一生,我都會抱著一顆待罪之
心,去苟且偷生了!我這樣慚愧,這樣充滿犯罪感,怎麼可能顧全心眉……我注定是辜負她
了!」「我懂了!」夏磊出神的說:「你把『忠孝節義』和『眉姨』擺在一個天平上秤,
『忠孝節義』的重量,絕對遠超過了『眉姨』!」「我這種人,在康家,是個叛徒,在感情
上,是個逃兵!我怎麼配談忠孝節義!」康勤激動的一抬頭。「小磊,臨別給你一句贈言:
千萬不要重蹈我的覆轍!」
    夏磊悚然而驚。「我倒有個想法,為斷個乾淨,為一了百了,我不如現在就跟你一起
走!」「小磊!」康勤語重心長:「你別傻了!我必須走,是因為我在康家已無立足之地,
沒有人要原諒我,甚至,沒有人要接受我的贖罪。康家上上下下,會因為我的離去,而平息
一些怒氣,進而,或者會原諒了心眉!至於你,那是完全不一樣的!康家每一個人都愛你,
老爺更視你為己出,你只要壓下心中那份男女之情,你可以活得頂天立地。終究,我只是一
名『家僕』,而你,是個『義子』呀!」
    夏磊呆呆的看著康勤。
    「不要再送了!」康勤含淚說:「小磊!珍重!」
    夏磊忽然慌張起來:「康勤,你走了,眉姨怎麼辦?她整顆心都在你身上,你走了,她
的世界也沒有了,你要她怎麼活下去?」
    康勤站定了,眼底閃著深刻的淒涼。
    「不,你錯了。心眉的世界,一直在康家,她是因為得不到康家任何人的重視和珍愛,
才把感情轉移到我身上來的!現在,我走了,釜底抽薪。她失去了我,會把出軌的心,拉回
到軌道上來。只要老爺原諒她,康家上上下下不責怪她……這康家的圍牆裡,仍然是她最安
全的世界!她本來就是個安分守己的女人!她會回到自己的天地裡去!」
    夏磊怔著。「你想過的!」他喃喃的說:「你都想過了!」
    「想過千千萬萬次了!」康勤歎了口氣,眼神悲苦。「可是,小磊,我還是幾萬個放心
不下呀!我……我……我可不可以拜託你……」「你說吧!」「你有時間,常去開導一下心
眉,讓她……像接受夢恆的死一樣,接受了這個事實……」
    夏磊用力點了點頭。「你要到哪裡去呢?」「我往南邊走,越遠越好。此後,四海為
家,自己也不知道會去哪裡!」「你安定了,要寫信來!」
    「不用了吧!」康勤用力一甩頭。「既然要斷,不妨斷得乾淨!說不定,以後會青燈古
佛,了此殘生!跳越出人世的愛恨情仇,才能走進另一番境界裡去吧!再見了!小磊!不要
再送了!」夏磊呆呆的站著,看著康勤背著行囊的身影,越走越遠,越走越遠,逐漸成為大
草原上的一個小黑點。他忽然強烈的體會到,康勤說的,就是事實了。他會走到一個遙遠遙
遠的地方去,從此青燈古佛,用他漫長的後半生,去懺悔他的罪孽。他就是這樣了。夏磊眼
中濕濕的,心中,是無比的酸澀和痛楚。康勤的影子,已遠遠的貼在天邊,幾乎看不見了。


32.心眉
康勤走了。心眉整個人像掉進冰湖裡,湖中又冷又黑,四顧茫然,冰冷的水淹著她,窒
息著她。她伸手抓著,希望能抓到一塊浮木。但是,抓來抓去,全是尖利如刀、奇寒徹骨的
碎冰。稍一掙扎,這些碎冰就把她割裂得體無完膚。
    「什麼眉姨娘,簡直是霉姨娘呵,倒霉的霉!」銀妞說著:「這下子,可把我們老爺的
臉給丟盡了!」
    「真是羞死人了!」翠妞說著:「別說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就連我們這些做丫頭的,
都覺得羞死了!」
    「唉唉唉!」胡嬤嬤連聲歎氣:「她是康家的二太太呀!怎能這樣沒操守呢!她就算不
為老爺守,也該為她那死去的兒子夢恆少爺,積點陰德呀……」
    「是呀,人家望夫崖上的女人,寧願變成石頭,也不失節的……」心眉是逃不掉的!康
家的大大小小,已經為她判了無期徒刑。她無論走到那兒,都可以聽到最最不堪的批判。她
已經被定罪了,她是「淫蕩」「無恥」「下流」「卑鄙」……的總合。這些罪名,在夢凡的
事件裡,大家都不忍用在夢凡身上,但是,卻毫不吝嗇,毫不保留的用在心眉身上了。
    心眉被孤立了,四面楚歌。在茫然無助中,她去找夢凡,但是,夢凡房裡,正好有天藍
來玩。
    「夢凡!」天藍正咄咄逼人的說:「你不要再幫眉姨辯護了!不忠實就是不忠實!水性
楊花就是水性楊花,說什麼都沒有用!你家眉姨娘,生活在這樣的詩書之家,即使有些寂
寞,也該忍受!我們女人,什麼是『好』,什麼是『壞』,不就看在自我操守上嗎?眉姨娘
這樣的女人,留在家裡,是永遠的『禍害』!」心眉不敢去找夢凡了,她逃跑了。逃到迴廊
的轉角處,聽到康福在對康忠說:「其實,康勤是個老實人哪!壞就壞在一個眉姨娘,天下
的男人,幾個受得了女人的勾引呢?」
    「說得是啊!這康勤,被老爺逐出北京,以後日子怎麼過呢?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哪……」
    心眉趕緊回身,反方向逃去,淚眼昏花,腳步蹌踉,一頭就撞在詠晴身上。「心眉!你
這是怎的?」詠晴一臉正氣。「老爺病著,你別讓他看到你這股失魂落魄的樣子!如果心裡
不舒服,要害什麼相思病的話,也關到你自己的房裡去害,別在花園裡跑來跑去,給大家看
笑話……」
    心眉衝進了自己的房裡,關起房門,又關起窗子,渾身顫抖著,身子搖搖晃晃,額上冷
汗涔涔。
    沒有人會原諒她的!沒有人會忘記她所犯的罪!關緊房門,她關不住四面八方湧來的指
責;她淫蕩!她無恥!她玷污了康家!她害慘了康勤!所有的罪惡,她必須一肩挑,她隙感
到,自己那弱不禁風的肩膀,已經壓碎了。
    夏磊來找她了,急促的敲開了門,夏磊帶著一臉的瞭解與關懷,迫切的說:「眉姨,你
要忍耐啊!你要勇敢啊!這個家庭的道德觀念,就是這樣牢不可破的!但是,大家的心都是
好的,都是熱的……你要慢慢度過這一段時間,等到大家淡忘了,等到你重新建立威信了,
大家又會回過頭來尊重你的!」
    「不會的!不會的!」她痛哭了起來。「沒有人會原諒我的!他們全體判了我的死刑,
你一言、我一語,他們說的話像一把利劍,他們就預備這樣殺死我!我現在真是生不如死
呀!大概只有我跳下望夫崖,大家才會甘心吧!」
    「眉姨,你不要說傻話!」夏磊急切的說:「乾爹,乾爹他會原諒你的!只要乾爹原諒
你了,別人也就原諒你了!你的世界,是康家呀!你要在康家生存下去,只有去求乾爹的原
諒!去吧!去求吧!乾爹的心那麼柔軟……他會原諒你的……」心眉心中一動,會嗎?康秉
謙會原諒她嗎?
    晚上,心眉捧著一碗蓮子湯,來到康秉謙的臥室門口,猶疑心顫,半晌,終於鼓足勇
氣,敲了敲房門。
    詠晴打開房門,懷疑的看著她。
    「我……我……我來,」心眉礙口的、羞慚的、求恕的說:「給……老爺送碗蓮子
湯……」
    詠晴讓到一邊去,走到窗邊,冷眼看康秉謙做何決定。
    心眉顫巍巍,捧著蓮子湯來到康秉謙床前。
    「老爺!我……我……」她哀懇的看著康秉謙,眼裡全是淚:「給您……熬了蓮子
湯……您趁熱喝……」
    康秉謙注視著心眉,接觸到的,是心眉愧悔而求恕的眸子,那麼哀苦,那麼害怕。淚,
從她眼角滑下,她雙手捧著碗,不敢稍動,也不敢拭淚。康秉謙的心動了動,這個女人,畢
竟和他同衾共枕,也曾有過兒子的女人哪!他吸口氣,伸出手去,想接過碗來。但是,剎那
間,他眼前又浮起假山後面的一幕,心眉伏在康勤肩上哭訴:「康勤,你得救我……我這人
早就死了,是你讓我活過來的……」他接碗的手一顫,變成用力一揮。湯碗「匡啷」一聲砸
得粉碎,滾熱的湯湯水水,濺了心眉一手一身,燙碎了她最後的希望。「你這個下賤的女
人,給我滾!滾到我永遠看不到的地方去……」心眉奪門而逃。奔出了康秉謙的臥室,奔入
迴廊,奔過花園,穿過水榭,奔到後門,打開後門,奔入小樹林,奔過曠野,奔過岩石
區……望夫崖正聳立在黑夜裡。
    「眉姨!」心眉奔走的身影,驚動了憑窗而立的夏磊。「眉姨,你去那裡?」他跳起
來,打開房門,拔腳就追。「眉姨!回來……眉姨……」心眉爬上了望夫崖,站在那兒,像
一具幽靈似的。
    夏磊狂奔而來,抬頭一者,魂飛魄散。
    「眉姨!」他大喊著,瘋狂般的喊著。「不可以!不可以!你等等我!我有話跟你
說……康勤交代了一些話要告訴你……』夏磊一邊喊,一邊手腳並用的爬望夫崖。
    心眉飄忽的,淒然的一笑。對著崖下,縱身一躍。
    夏磊已爬上了巖,駭然的伸手一抓,狂喊著:
    「眉姨……」他抓住了心眉裙裾一角,衣服撕開了,心眉的身子,像個斷線的紙鳶般向
下面飄墜而去。他手中只握住一片撕碎的衣角。「眉姨!」夏磊慘烈的顫聲大喊,倒在岩石
邊上,往下看。「眉……姨……」心眉墜落於地,四肢癱著,像個破碎的玩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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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 12:01:12 |只看該作者
33.夏磊
心眉死了。心眉的死,震碎了夏磊的神志。他分不清自己的情緒是怎樣的,也無力去把
自己那破碎的感覺,再拼湊整理起來。他覺得徹底的失敗了,輸了!從五四以來,那燃燒著
他整個人生的新思潮,到此作為一個總結。死亡,把所有的愛恨情仇,全體帶走了。夏磊這
一生,面對過兩次死亡,一次是父親夏牧雲,一次是眉姨。奇怪的是,這兩人都選擇了自己
結束生命,都結束得如此慘烈。中國人是怎樣的民族?有人「視死如歸」,有人「壯烈成
仁」,有人「以死明志,有人「一死了之」。人,不是因有生命才有一切嗎?放棄的時候,
竟也如此這般的容易!生命本身,原來是這麼脆弱,這麼不堪一擊的。
    夏磊不能深思,不能分析,他失去所有思考的能力了。
    心眉死後第三天,就草草的下葬了。秉謙臥病在床,已無力再來承擔心眉的死。夢華在
一夜間就成熟了,他挺身而出,堅決果斷的料理了後事,所有親戚朋友,一概沒有通知,連
親如天白天藍,都不曾來過。心眉雖然也葬進了康家墓園,卻遠在祖墳外圍,一塊荒僻的角
落裡。夏磊目睹那口薄棺,在淒風苦雨中,淒淒涼涼的入了土。他想,眉姨不會在意了,她
連生命都不要了,怎會在意葬在何處?入土的,不過是一具「臭皮囊」而已。可是,人的靈
魂與精神力量,是不是也跟著生命一起消失,還是徘回在這虛空之中呢?
    夢凡悄悄的在心眉房中,立了一個靈位,燃上兩支素燭。她手持香束,站在心眉靈位
前,焚香禱告:
    「眉姨,你安息吧!在你活著的歲月裡,你沒有享受到快樂幸福,終於你選擇了死亡!
或者,也只有死亡這個歸宿,你才能得到真正的平安和寧靜吧!眉姨,你的一生,欲追求自
由,而自由不可得!欲追求尊嚴,而尊嚴不可得!欲追求愛情,而愛情也不可得!然而今
天,你用無價的生命,換得了一切!或者,這也是你的智慧吧!因為你知道,唯有一死,你
的魂魄才得以解開拘束,掙脫牢籠!也或者,此時此刻,你的魂魄正超越於塵土之上,遨遊
於太虛之中,笑看著世人的庸俗和愚昧呢!」夏磊站在門邊,聽著夢凡那誠摯低回的聲音,
夢凡,她是這麼冰雪聰明,這麼靈巧智慧,才能說出這樣一篇話!他看著心眉的靈位,看著
那繚繞的青煙,再看夢凡那超凡絕俗的美麗……他心中猛的抽緊,腦海裡竟跳出紅樓夢葬花
詞中的兩句:「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他被這種思想震駭了。夢凡,夢凡!
今天是誰殺了眉姨?這只殺眉姨的手,會不會再來殺你?「夏磊!」夢凡拿著一束香,走過
來遞給他,「你也給眉姨上一束香吧!」他一把推開了夢凡的手。
    「眉姨,她什麼都不要了,她還要我們的香嗎?燒香,是超度死者呢?還是生者自求心
安呢?我不燒!燒香也燒不掉我的自責,和我的犯罪感,如果沒有我鼓吹什麼自由人權,眉
姨,說不定仍然活得好好的!」
    「夏磊,你不能這樣!」夢凡急切的說:「眉姨本身就是一個悲劇,現在,死者已矣,
你不要把自己再陷進這悲劇裡去!你不能自責,不能有犯罪感!你一定要超脫出來!」
    「我超脫不出來了!我太后悔了!我徹底的絕望了,幻滅了!」夏磊推開夢凡,急奔而
去。
    夏磊徑直奔到天白家門口,見著天白,他就一把抓住了天白胸前的衣襟。「天白,」他
急促的說:「你要鄭重回答我一個問題;從今以後,夢凡是你的事了!是不是?」
    「夢凡?」天白怔了怔,眉頭一皺,吸口氣說:「她一直就是我的事,不是嗎?」「說
得好!」夏磊放開了他,重重的一甩頭。「從此以後,她的喜怒哀樂,都是你的事!她如果
變雲、變煙、變石頭,也是你的雲、你的煙、你的石頭!你記住了!你記牢了!你給我負責
她的安危,保障她一生風平浪靜!千萬不要讓她成為眉姨第二!」夏磊說先,掉頭就走。天
白震撼的往前一跨,心中已有所覺,他喊了一句:「夏磊!」「珍重!」夏磊答了兩個字,
人,已經飛快的消失在街道轉角處了。夏磊就此失蹤,再也沒有回過康家。在他的書桌上,
他留下了四句話:「生死苦匆匆,無物比情濃,天涯從此去,萬念已成空!」
    夢凡衝進了小樹林,衝進曠野,爬上望夫崖,她對著四周的山巒,用盡全身的力氣,狂
喊:
    「夏磊!你——回——來!」
    她的聲音,淒厲的擴散出去,山谷響應,帶來綿綿不絕的回音:「夏——磊——你——
回——來——回——來——回——來……」但是,她的呼喚,也沒有用了。她再也喚不回夏
磊,他就這樣去了。把所有的情與愛,一起割捨,義無反顧的去了。


34.大理
一年以後。遠在雲南的邊陲,有個小小的城市名叫「大理」。大理在久遠以前,自成國
度,因地處高原,四季如春,有「妙香古國」之稱。而今,大理聚居的民族,喜歡白色,穿
白衣服,建築都用白色,自稱為「白子」,漢人稱他們為「勒墨」人——
    也就是白族人。在那個時代,白族人是非常單純、原始,而迷信的民族。這是一個黃
昏。在大理市一幢很典型的白族建築裡,天井中圍滿了人。勒墨族的族長和他的妻子,正在
為他們那十歲大的兒子刀娃「喊魂魄」。「喊魂魄」是白族最普遍的治病方法,主治的不是
醫生,而是「賽波」。「賽波」是白族話,翻為漢語,應該是「巫師」或「法師」。這時,
刀娃昏迷不醒的躺在一張木板床上,刀娃那十八歲的姐姐塞薇站在床邊,族長夫婦和眾親友
全圍著刀娃。賽波手裡高舉著一隻紅色的公雞,身邊跟隨了兩排白族人,手裡也都抱著紅公
雞。站在一面大白牆前面,這面白牆稱為「照壁」。賽波開始作法,舉起大紅公雞,面向東
方,他大聲喊:「東方神在不在?」眾白族人也高舉公雞,面向東方,大聲應著:
    「在哦!在哦!在哦!」
    賽波急忙拍打手中的公雞,雞聲「咯咯」,如在應答。跟隨的白族人也忙著拍打公雞,
雞啼聲此起彼落,好不熱鬧。賽波再把公雞舉向西方,大聲喊:
    「西方神在不在?」「在哦!在哦!在哦!」眾白族人應著。
    賽波又忙著拍打公雞,跟隨的人也如法炮製。然後,開始找南方神,找完南方神,就輪
到北方神。等到東南西北都喊遍了。賽波走到床邊,一看,刀娃昏迷如舊,一點兒起色都沒
有。他又奔回「大照壁」前面,重複再喊第二遍,聲音更加雄厚。跟隨的白族人大聲呼應,
聲勢非常壯觀。
    不管賽波多麼賣力的在喊,刀娃躺在木板床上,輾轉呻吟,臉色蒼白而痛苦。塞薇站在
床邊,眼看弟弟的病勢不輕,對賽波的法術,實在有些懷疑,忍不住對父母說:
    「爹、娘!說是第七天可以把刀娃的魂魄喊回來,可是,今天已經是第八天了,再喊不
回來,怎麼辦呢?」
    塞薇的母親嚇壞了,哭喪著臉說:
    「只有繼續喊呀!刀娃這回病得嚴重,我想,附在他身上的鬼一定是個陰謀鬼!」「你
不要急!」族長很有信心的說:「賽波很靈的,他一定可以救回刀娃!」「可是,喊來喊去
都是這樣呀!」塞薇著急的說:「刀娃好像一天比一天嚴重了!我們除了喊魂魄,還有沒有
別的辦法來治他呢……或者,我們求求別的神好不好呢?」
    「噓!」一片噓聲,阻止塞薇的胡言亂語,以免得罪了神靈。賽波高舉公雞,喊得更加
賣力。塞薇無可奈何,心裡一急,不禁雙手合十,走到大門口,面對落日的方向,虔誠禱
告:「無所不在的本主神啊,您顯顯靈,發發慈悲,趕緊救救刀娃吧!千萬不要讓刀娃死去
啊!我們好愛他,不能失去他!神通廣大的本主神啊!求求您快快顯靈啊……」
    塞薇忽然住了口,呆呆的看著前方,前面,是一條巷道,正對著西方。又圓又大的落
日,在西天的蒼山間緩緩沉落。巷道的盡頭,此時,正有個陌生的高大的男子,騎著一匹駿
馬,踢光走近。在落日的襯托下,這個人像是從太陽中走了出來,渾身都沐浴在金色的陽
光裡。
    塞薇眼睛一亮,定定的看著這人騎馬而至。這人,正是流浪了整整一年的夏磊。去過東
北老家,去過大江南北,去過黃土高原,終於來到雲南的大理。夏磊僕僕風塵,已經走遍整
個中國,還沒有找到他可以「停駐」的地方。
    夏磊策馬徐行,忽然被這一片呼喊之聲吸引住了。他停下馬,看了看,忍不住跳下馬
來,在門外的樹上,繫住了馬。他走過來,正好看到賽波拿著公雞,按在刀娃的胸口,大聲
的問著:「刀娃的魂魄回來了沒有?」
    眾白族人齊聲大喊:「回來了!回來了!」
    夏磊定睛看著刀娃,不禁吃了一驚,這孩子嘴唇發黑,四肢腫脹,看來是中了什麼東西
的毒,可能小命不保。這群人居然拿著紅公雞,在給孩子喊魂!使命感和憤怒同時在他胸中
迸發,他一衝上前,氣勢逼人的大喊了一句:
    「可以了!不要再喊了!太荒謬了!你們再喊下去,耽誤了醫治,只怕這孩子就沒命
了!」
    賽波呆住了。眾白族人也呆住了。族長夫婦抬頭看著夏磊,不知道來的是何方神聖,一
時間,大家都靜悄悄,被夏磊的氣勢震懾住了。夏磊顧不得大家驚怔的眼光,他急急忙忙上
前,彎腰去檢查刀娃。一年以來,他已經充分發揮了自己對醫學的常識,常常為路人開方治
病。自己的行囊中,隨身都帶著藥材藥草。他把刀娃翻來覆去,仔細察看,忽然間,大發現
般的抬起頭來:「在這裡!在腳踝上!你們看,有個小圓點,這就是傷口!看來,是毒蠍子
螫到了!難道你們都沒發現嗎?這腳踝都腫了!幸好是蠍子,如果是百步蛇,早就沒命了!」
    族長夫婦目瞪口呆。賽波清醒過來,不禁大怒。
    「你是誰?不要管我們的事!」
    「賽波!」塞薇忍不住喊:「讓他看看也沒關係呀!真的,刀娃是被咬到了!」「不是
咬,是螫的!」夏磊扶住刀娃的腳踝,強而有力的命令著。「快!給我找一盞油燈,一把小
刀來!我的行李裡面有松膠!快!誰去把我的行李拿來!在馬背上面!快!我們要分秒必
爭!」「是!」塞薇清脆的應著,轉身就奔去拿行李。
    夏磊七手八腳,從行李中翻出了藥材。
    「病到這個地步,只怕松膠薰不出體內的餘毒,這裡是金銀花和甘草,趕快去煎來給他
內服!快!」
    族長的妻子,像接聖旨般,迅速的接過了藥材。族長趕快去找油燈和刀子。賽波抱著紅
公雞發愣,眾白族人也拎著公雞,不知如何是好。但是,人人都感應到了夏磊身上那不平凡
的「力量」,大家震懾著,期待著。夏磊一把抱起了刀娃。
    「我們去房間裡治病,在這天井裡,風吹日曬,豈不是沒病也弄出病來?」那一夜,夏
磊守著刀娃,又灌藥,又薰傷口,整整弄了一夜。天快亮的時候,夏磊看傷口腫脹未消,只
得用燈火燒烤了小刀,在傷口上重重一劃,用嘴迅速吸去污血。刀娃這樣一痛,整個人都彈
了起來,大叫著說:
    「痛死我了!哎喲,痛死我了!」
    滿屋子的人面面相覷,接著,就喜悅的彼此拍打,又吼又叫又笑又跳的嚷:「活過來
了!活過來了!會說話了!」
    是的,刀娃活過來了。睜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他看著室內眾人,奇怪的問:「爹,
娘,你們大家圍繞著我幹什麼?這個人是誰?為什麼對著我的腳又吸氣又吹氣?」
    夏磊笑了。「小傢伙!你活了!」他快樂的說,真好!能把一條生命從死亡的手裡奪回
來,真好!他衝著刀娃直笑。「吸氣,是去你的毒,吹氣,是為你止痛!」
    「啊哈!」族長大聲狂叫,一路喊了出去。「刀娃活了!刀娃活了!」塞薇眩惑的看著
夏磊,走上前去,她崇拜的仰著頭,十分尊敬的說:「我看到你從太陽裡走出來!我知道
了!你就是本主神!那時我正在求本主神顯靈,你就這樣出現了!謝謝你!本主神!」塞薇
虔誠的跪伏於地。
    塞薇身後,一大群的白族人全高喊著,紛紛拜伏於地。
    「原來是本主神!」夏磊大驚失色,手忙腳亂的去拉塞薇。
    「喂喂!我不是本主神!我是個漢人,我叫夏磊!不許叫我本主神!什麼是本主神,我
都弄不清楚!」
    但是,一路的白族人,都興奮的嚷到街上去了:
    「本主神顯靈了!本主神救活了刀娃!本主神來了!他從太陽裡走出來了……」夏磊追
到門口,張著嘴要解釋,但是,圍在外面的眾白族人,包括賽波在內,都抱著公雞跪倒於地:
    「謝謝本主神!」大家眾口一辭的吼著。
    夏磊愕然呆住,完全不知所措了。
    刀娃第二天就神清氣爽,精神百倍了。族長一家太高興了,為表示他們的歡欣,塞薇帶
著一群白族少女,向夏磊高歌歡舞著「板凳舞」,接著又把夏磊拖入天井,眾白族人圍繞著
他大唱「迎客調」。夏磊走遍了整個中國,從來沒有遇到一個民族,像白族人這樣浪漫、熱
情,會用歌舞來表達他們所有的感情,既不保留,也不做作。他們的舞蹈極有韻律,帶著原
始的奔放,他們的樂器是嗩吶、號角、和羊皮鼓。
    板凳舞是一手拿竹竿,一手拿著小板凳,用竹竿敲擊著板凳,越敲越響,越舞越熱,嗩
吶聲響亮的配合著,悠揚動聽。歌詞是這樣的:
    「一盞明燈掛高台,鳳凰飛去又飛來,
    鳳凰飛去多連累,桂花好看路遠來!
    一根板凳四條邊,雙手抬到火龍邊,
    有心有意坐板凳,無心無意蹲火邊!
    客人來自山那邊,主人忙忙抬板凳,
    有心有意坐板凳呀,無心無意蹲火邊!」
   
    唱到後面,大家就把夏磊團團圍住,天井中起了一個火堆,所有敲碎了的竹片都丟進了
火堆裡去燒,熊熊的火映著一張張歡笑的臉。夏磊被簇擁著,按進板凳裡,表示客人願意留
下來了。眾白族人歡聲雷動,羊皮鼓就「咚咚,咚咚,咚咚咚……」的敲擊起來了。隨著鼓
聲一起,號角嗩吶齊鳴,一群白族青年躍進場中,用雄渾的男音,和少女們有唱有答的歌舞
起來:
   
    「大河漲水小河渾,不知小河有多深?
    丟個石頭試深淺,唱首山歌試郎心!
    高崖腳下桂花開,山對山來崖對崖,
    妹是桂花香千里,郎是蜜蜂萬里來!」
   
    鼓樂之聲越來越熱烈,舞蹈者的動作也越來越快,歌聲更是響徹了雲霄:
   
    「草地相連水相交,依嗨喲!
    今晚相逢非陌生,依呀個依嗨喲!
    郎是細雨從天降,依喲!
    妹是清風就地生噢,依嗨喲!
    結交要學長流水,依呀個依嗨喲!
    莫學露珠一早晨,你我如同板栗樹,依喲!
    風吹雨打不動根噢,依嗨喲!」
   
    鼓聲狂敲,白族人歡舞不停,場面如此熱烈,如此壯觀。夏磊迷惑了。覺得自己整個被
這音樂和舞蹈給「鼓舞」了起來,這才明白「鼓舞」二字的意義。他目不暇給的看著那些白
族人,感染了這一片騰歡。他笑了。好像從什麼魔咒中被釋放了,他回到自然,回到原
始……身不由己的,他加入了那些白族青年,舞著,跳著,整個人奔放起來,融於歌舞,他
似乎在一剎那間,找尋到了那個迷失的真我。他跟著大家唱起來了:「依嗨喲嗨依依嗨喲!
你我如同那板栗樹,依喲,
    風吹雨打不動根噢,依嗨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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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 12:04:19 |只看該作者
35.塞薇
夏磊就這樣在大理住下來了。
    塞薇用無限的喜悅,無盡的崇拜,跟隨著夏磊,不厭其煩的向夏磊解釋白族人的習慣、
風俗、迷信、建築……並且不厭其煩的教夏磊唱「調子」。因為,白族人的母語是歌,而不
是語言。他們無時無地不歌,收穫要歌,節慶要歌,交朋友要歌,戀愛要歌……他們把這些
歌稱為「調子」,不同的場合唱不同的「調子」,他們的孩子從童年起,父母就教他們唱調
子。整個白族,有一千多種不同的調子。塞薇笑嘻嘻的告訴夏磊:「我們白族人有一句俗語
說:『一日不唱西山調,生活顯得沒味道!』」「要命!」夏磊驚歎著:「你們連俗語都是
押韻的!我從沒有碰到過如此詩意,又如此原始的民族!你們活得那麼單純,卻那麼快樂!
以歌交談,以舞相聚,簡直太浪漫了!要命!我太喜歡這個民族了!我太喜歡這個地方了!」
    「你是我們的本主神,當然會喜歡我們的!」
    夏磊臉色一正。「我已經跟你說了幾千幾萬次了,我不是本主神!」「沒關係,沒關
系!」塞薇仍然一臉的笑。「我們所崇拜的本主神,本來就沒有固定的形象,而且是『人神
合一』的!你說你不是本主神,我們還是會把你當成本主神來崇拜的!」
    他瞪著塞薇,簡直拿她沒辦法。
    塞薇今年剛滿十八歲,是大理出名的小美女,是許多小伙子追求的對象。她眉目分明,
五官秀麗,身材圓潤,舉止輕盈。再加上,她有極好的歌喉,每次唱調子,都唱得人心悅誠
服。她是熱情的,單純的,快樂的……完全沒有人工雕鑿的痕跡。她沒念過什麼書,對
「字」幾乎不認識,卻能隨機應變的押韻唱歌。她是聰明的,機智的,原始的,而且是浪漫
的。夏磊常常會情不自禁的拿她和夢凡相比較……夢凡輕靈飄逸,像一片潔白無瑕的白雲,
塞薇卻原始自然,像一朵盛放的芙蓉。夢凡,夢凡。夏磊心中,仍然念念不忘這個名字。夢
凡現在已經嫁給天白了吧!說不定已經有孩子了吧!再過幾年,就會「綠葉成蔭子滿枝」
了!該把她忘了,忘了。他摔摔頭,定睛看塞薇,塞薇綻放著一臉的笑,燦爛如陽光。
    和塞薇在一起的日子裡,刀娃總是如影隨形般的跟著他們。這十歲大的孩子,帶著與生
俱來的野性與活力,不論打魚時,不論打獵時,總是快快樂樂的唱著歌。對夏磊,他不止是
崇拜和佩服,他幾乎是「迷戀」他。
    洱海,是大理最大的生活資源,也是最迷人的湖泊。蒼山十九峰像十九個壯漢,把溫柔
如處子的洱海攬在臂彎裡。夏磊來大理沒多久,就迷上了洱海。和塞薇刀娃,他們三個常常
劃著一條小船,去洱海捕魚。洱海中漁產豐富,每次撒網,都會大有收穫。這天,刀娃和塞
薇,一面捕魚,一面唱著歌,夏磊一面划船,一面聽著歌,真覺得如在天上。
    「什麼魚是春天的魚?」塞薇唱。
    「白弓魚是春天的魚!」刀娃和。
    「什麼魚是夏天的魚?」塞薇唱。
    「金鯉魚是夏天的魚!」刀娃和。
    「什麼魚是秋天的魚?」塞薇唱。
    「小油魚是秋天的魚!」刀娃和。
    「什麼魚是冬天的魚?」塞薇唱。
    「石鱸魚是冬天的魚!」刀娃和。
    「什麼魚是水裡的魚?」塞薇轉頭看夏磊,用手指著他,要他回答。「比目魚……是水
裡的魚!」夏磊半生不熟的和著。
    「什麼魚是岸上的魚?」塞薇唱。
    「娃娃魚是岸上的魚!」夏磊和。
    刀娃太快樂了,搖頭晃腦的看著塞薇和夏磊,嘴裡哼著,幫他們配樂打拍子。「什麼魚
是石頭上的魚?」
    「大鱷魚是石頭上的魚!」
    「什麼魚是石縫裡的魚?」
    「三線雞是石縫裡的魚!」
    「哇哇!」刀娃大叫:「三線雞不是魚!你錯了!你要受罰!」
    「是呀!」塞薇也笑:「從沒聽過有魚叫三線雞!」
    「不騙你們!」夏磊笑著說:「三線雞是一種珊瑚礁魚,生長在大海裡,不在洱海裡,
是鹽水魚,身上有三條銀線!」他看到塞薇和刀娃都一臉的不信任,就笑得更深了。「我大
學裡讀植物系,動物科也是必修的!不會騙你們的啦!」
    「植物系?」刀娃挑著眉毛看塞薇。「植物系是什麼東西?」
    「是……很有學問就對了!」塞薇笑著答。
    「來來來!」刀娃起哄的。「不要唱魚了,唱花吧!」
    於是,塞薇又接著唱了下去:
    「什麼花是春天的花?」
    「曼陀羅是春天的花!」夏磊接得順口極了。
    「什麼花是夏天的花?」塞薇唱。
    「六月雪是夏天的花!」夏磊和。
    「什麼花是秋天的花?」塞薇唱。
    夏磊一時想不起來了,刀娃拚命鼓掌催促,夏磊想了想,衝口而出:「爬牆虎是秋天的
花!」
    刀娃和塞薇相對注視,刀娃驚訝的說:
    「爬牆虎?」接著,姐弟二人同時嚷出聲:「植物系的,錯不了!」就相視大笑。夏磊
也大笑了。塞薇故意改詞,要刁難夏磊了:
    「什麼花是『四季』的花?」
    夏磊眼珠一轉,不慌不忙的接口:
    「塞薇花是四季的花!」
    塞薇一怔,盯著夏磊看,臉紅了。刀娃看看塞薇,又看看夏磊,不知道為什麼,樂得合
不了嘴。小船在一唱一和中,緩緩的靠了岸,刀娃一溜煙就上岸去了。把整個靜悄悄的碧野
平湖,青山綠水,全留給了塞薇和夏磊。
    塞薇目不轉睛的凝視著夏磊,夏磊對這樣的眼光十分熟悉,他心中驀然抽痛,痛得眉頭
緊鎖,他掉頭去看遠處的雲天,雲天深處,有另一個女孩的臉,他低頭去看洱海的水,水中
也有相同的臉。歡樂一下子就離他遠去,他低喃的脫口輕呼:「夢凡!」塞薇的笑容隱去,
她困惑的注視著夏磊,因夏磊的憂鬱而憂鬱了。


36.夢凡
這年的夏天,夢華和天藍結婚了。
    婚禮盛大而隆重,整整熱鬧了好幾天。康家車水馬龍,賀客盈門,家中擺了流水席,又
請來最好的京戲班子,連唱了好多天的戲。康秉謙自從心眉死了,夏磊走了,就鬱鬱寡歡,
直到夢華的婚禮,這才重新展開了歡顏。
    喜氣是有傳染性的,這一陣子,連銀妞、翠妞、胡嬤嬤都高高興興,人人見面,都互道
恭喜。但是,夢凡的笑容卻越來越少,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她和天白的婚期,仍然遲
遲未定。天白已經留在學校,當了助教。夢華和天藍結婚後,他到康家來的次數更多了,見
到夢凡,他總是用最好的態度,最大的涵養,很溫柔的問一句:
    「夢凡,你還要我等多久呢?」
    夢凡低頭不語,心中輾轉呼喚;夏磊,夏磊,你在何方?一去經年,杳無音訊。夏磊,
夏磊,你太無情!
    「你知道嗎?」天白深深的注視著她。「夏磊說不定已經結婚生子了!」她震動的微顫
了一下,依舊低頭不語。「好吧!」天白忍耐的,長長的歎了口氣。「我說過,我會等你,
那怕你要我等你十年、二十年、一百年……我都會等你!我不催你,但是,請你偶爾也為我
想想,好嗎?我今年已經二十三歲了!你是不是預備讓我們的青春,就浪費在等待上面
呢?」「天白,你……你不要在我身上……」她想說:「繼續浪費下去了!」但她隙說不出
口。天白很快的做了個阻止的手勢:
    「算了算了!別說!我收回剛剛那些話。夢凡!」他又歎了口長氣:「當你準備好了,
要做我的新娘的時候,請通知我!」
    夢凡始終沒有通知他,轉眼間,秋天來了。
    這天,一封來自雲南的信,翻山越嶺,終於落到了天白手中。天白接信,歡喜欲狂。飛
奔到康家,叫出夢凡、夢華、天藍、康秉謙……大家的頭擠在一塊兒,搶著看,搶著讀,每
個人都熱淚盈眶,激動莫名。
    這封信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天白和夢凡:  
    我想,在我終於提筆寫信的這一刻,你們大概早已成親,說不定已經有了小天白或小夢
凡了!算算日子,別後至今,已經一年八個月零三天了!瞧,我真是一日又一日計算著的!
    自從別後,我沒有一天忘記過你們,沒有一天不在心裡對你們祝福千遍萬遍,只是我的
行蹤無定,始終過著飄泊的日子,所以,也無法定下心來,寫信報平安。我離開北京後,先
回到東北,看過頹圮傾斜的小木屋,祭過荒煙蔓草的祖墳,也一步步跡過童年的足跡,心中
的感觸,真非筆墨所能形容,接著,我漂流過大江南北,穿越過無數的大城小鎮,終於,終
於,我在遙遠的雲南,一個歷史悠久、民風淳樸的小古城——大理,停駐了我的腳步。
    大理,就是唐朝的南詔國,也是「勒墨」族的族人聚居之處,「勒墨」是漢人給他們的
名稱,事實上,他們自稱為「白族」。白族和大理,是一切自然之美的總和!有原始的純
真,有古典的浪漫,我幾乎是一到這兒,就為它深深的悸動了!我終於找到了失去的自我,
也重新找回生活的目標和生存的價值!天白和夢凡,請你們為我放心,請轉告乾爹,我那麼
感激他,給了我教育,讓我變成一個有用之身,來為其他的人奉獻!我真的感激不盡,回憶
我這一生,從東北到北京,由北京到雲南,這條路走得實在稀奇——我不能不相信,冥冥中
自有神靈的安排!
    目前,我寄居於族長家中,以我多年所學的醫理藥材和知識,為白族人治病解紛,也經
常和他們的「賽波」(漢人稱他為「巫師」)辯論鬥法,閒暇時,捕魚打獵,秋收冬藏。這
種生活,似乎回到了我十歲以前,只是,童年的我隱居於荒野,難免孤獨。現在的我,生活
在人群之中,卻難免寂寞!是的,寂寞皆因思念而起!思念在北京的每一個親人,思念你們!
    曾經午夜夢迴,狂呼著你們的名字醒來,對著一盞孤燈,久久不能自已。也曾經在酒醉
以後,滿山遍野,去搜尋你們的身影,徒然讓一野的山風,嘲笑自己的顛狂。總之,想你
們,非常非常想你們!這種思念,不知何時能了?想我等這樣「有緣」,當也不是「無份」
之人!有生之年,盼有再見之日!天白、夢凡,千祈珍重!並願幹爹乾娘身體健康,夢華、
天藍萬事如意!  
              夏磊敬書,一九二一年七月於雲南大理
   
    夢凡看完了信,一轉身,她奔出了大廳,奔向迴廊,奔進後院,奔出後門,她直奔向樹
林和曠野。滿屋子的人怔著,只有天白,他匆匆丟下一句:
    「我找她去!」就跟著奔了出去。夢凡穿過樹林,穿過曠野,毫不遲疑的奔向望夫崖。
到了崖下,她循著舊時足跡,一直爬到了崖頂,站在那兒,她迎風而立,舉目遠眺。遠山遠
樹,平疇綠野,天地之大,像是無邊無際。她對著那視線的盡頭,伸展著手臂,仰首高呼:
    「夏磊!我終於知道你在何方了!大理在天邊也好,在地角也好,夏——磊!我來了!」
    隨後追上來的天白,帶著無比的震撼,聽著夢凡挖自肺腑的呼叫。他怔著,被這樣強烈
而不移的愛情震懾住了。他一動也不動的看著夢凡。夢凡一轉身,發現了天白。她的眸子閃
亮,面頰嫣紅,嘴唇濕潤,語氣鏗鏘,所有的生命力,青春,希望……全如同一股生命之
泉,隨著夏磊的來信,注入了她的體內。她衝上前,抓住天白,激動,堅決,而熱烈的說:
「天白,我只有辜負你了!我要去找夏磊!你瞧!」她用力拍拍身後的石崖。「這是『望夫
崖』!古時候的女人,只能被動的等待,所以把自己變成了石頭!現在,時代已經不同了!
我不要當一塊巨石,我要找他去!我要追他去!」
    天白定定的看著夢凡,他看到的,是比望夫崖傳說中那個女人,更加堅定不移的意志。
忽然間,他覺得那塊崖石很渺小,而夢凡,卻變得無比無比的高大。
    「這是一條漫長的路,」他沉穩的,不疾不徐的說:「總該有人陪你走這一趟!當年,
夏磊把你交給了我。如今,不把你親自送到夏磊身邊,我是無法安心的!也罷,」他下定決
心的說:「我們就去一趟大理!」
    夢凡眼中,閃耀著比陽光更加燦爛的光芒,這光芒如此璀璨,使她整個臉龐,都綻放著
無比的美麗。
    這美麗——天白終於明白了——這美麗是屬於夏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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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 12:07:09 |只看該作者
37.望夫雲
這年冬天,夏磊來到大理,已經整整一年了。他有了自己的小屋,自己的小院,自己的
照壁,自己的漁船,自己的獵具……他幾乎完全變成一個白族人了。
    他和白族人變得密不可分了。當他建造自己的小屋時,塞薇全家和白族人都參加了工作
行列,大家幫他和泥砌磚,雕刻門樓。當他造自己的小船時,全白族人幫他伐木造船,還為
他的船行了下水典禮。塞薇為他織了漁網,刀娃送來全套的釣具。賽波為表示對他的拜服,
送來弓箭獵具,歡迎這位「本主神」長駐於此。關於「本主神」這個稱呼,他和白族人間已
經有理說不清,越說越糊塗。尤其,當他有一次,力克白族人的迷信,救下了一對初生的雙
胞胎嬰兒——白族認為生雙胞胎是得罪了天神,必須把兩個孩子全部處死,否則會天降大
難,全村都會遭殃。夏磊用自己的生命力保嬰兒無害,大家因為他是本主神而將信將疑。孩
子留了下來,幾個月過去,小孩活潑健康,全村融融樂樂,風調雨順。嬰兒的父母對夏磊感
激涕零,在家裡豎上他的「本主神神位」,早晚膜拜,賽波心服口服,一心一意想和「本主
神」學法術。這「本主神」的「法力」,更是一傳十,十傳百,遠近聞名。
    夏磊知道,要破除白族的迷信,不是一朝一日的事,他不急,有的是時間。他開始教白
族人認字,開始灌輸他們醫學的知識,開始把自己植物系所學的科學方法,用在畜牧和種植
上。收穫十分緩慢,但是,卻看得出成效。白族人對他,更加喜愛和敬佩了。最怕的事,是
「本主神」有朝一日,會棄他們而去。最關心的事,是「本主神」一直沒有一位「本主神娘
娘」。白族的姑娘都能歌善舞,長於表現自己。也常常把「繡荷包」偷偷送給夏磊,只是,
這位本主神不知怎的,就是不解風情。塞薇長侍於夏磊左右,似乎也無法佔據他的心靈。然
後有這麼一天,他們在洱海捕魚,忽然間,天上風捲雲湧,出現了一片低壓的雲層,把陽光
都遮住了。塞薇抬頭看著,清清楚楚的說:「你瞧!那是望夫雲!」
    「你說什麼?你說什麼?」夏磊太震動了,從船上站了起來,瞪視著塞薇:「你再說一
遍!」
    「望夫雲啊!」塞薇大惑不解的看夏磊,不明白他何以如此激動。她伸手指指天空。
「這種雲,就是我們大理最著名的『望夫雲』啊!」「望夫雲?」夏磊驚怔無比。「為什麼
叫望夫雲?」
    「那片雲,是一個女人變的!」塞薇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慌不忙的解釋。「每當
望夫雲出現的時候,就要颳大風了。風會把洱海的水吹開,露出裡面的石騾子!因為,那個
石騾子,是女人的丈夫!」
    夏磊呆呆看著塞薇,神思飄忽。「這故事發生在一千多年以前,那個女人,是南詔王的
公主。」塞薇繼續說:「公主自幼配給一個將軍。可是,她卻愛上了蒼山十九峰裡的一個獵
人,不顧家裡的反對,和獵人結為夫妻,住在山洞裡面。南詔王氣極了,就請來法師作法,
把獵人打落到洱海裡面,變成一塊石頭,我們稱它為石騾子!獵人變成石頭,公主憂傷成
疾,就死在山洞裡,死後,化為一朵雲彩,衝到洱海頂上,引起狂風,吹開洱海,直到看見
石騾子為止!這就是我們家喻戶曉的『望夫雲』!」
    夏磊不可置信的抬頭看天,再看洱海,又抬頭看天,太激動了,情不自禁,大跨步在船
中邁起步來:
    「我以為我已經從望夫崖逃出來了!怎麼還會有望夫雲呢!怎麼會呢……」「喂喂!」
塞薇大叫:「你不要亂動呀,船要翻了!真的,船要翻了……」說時遲,那時快,船真的翻
了。夏磊和塞薇雙雙落水,連船上拴著的一串魚,也跟著回歸洱海。幸好塞薇熟知水性,把
夏磊連拖帶拉,弄上岸來,兩人濕淋淋的滴著水,冷得牙齒和牙齒打戰。塞薇瞪著夏磊的狼
狽相,突然忍不住大笑起來:
    「原來,本主神不會游泳啊!我以為,神是什麼事都會做的!」「我跟你說了幾百次
了,我不是……」
    「本主神!」塞薇慌忙接口說。說完,就輕快的跳開,去收集樹枝,來生火取暖。片刻
以後,他們已經在一個巖洞前面,生起了火,兩人分別脫下濕衣服,在火上烤乾。還好巖洞
裡巨石嵯峨,塞薇先隱在石後,等夏磊為她烤乾了內衣,她再為夏磊烤。那是冬天,衣服不
易干,烤了半天,才把內衣烤到半干。也來不及避嫌了,兩人穿著半濕的,輕薄的內衣,再
烤著外衣。一面烤衣服,夏磊第一次告訴了塞薇,有關望夫崖和夢凡的故事。塞薇用心的
聽,眼眶裡盛滿了淚。
    「現在,我才知道,夢凡兩個字的意思!」她感動得聲音哽咽。突然間,熱情迸發,她
伸出手去,緊緊握住了夏磊的手,熱烈的說:「你的望夫崖,遠遠在北方,你現在在南方
了,離那邊好遠好遠,是不是?不要再去想了,不要再傷心了……我……我唱調子給你聽
吧!」於是,她清脆婉轉的唱了起來:
   
    「大路就一條,小路也一條,
    大路小路隨你挑,大路走到城門口,
    小路彎彎曲曲過小橋。
    過小橋,到山腰,
    大路小路並一條,走來走去都一樣啊,金花倚門繡荷包。
    繡荷包,掛郎腰,荷包密密縫,線兒密密繞,繞住郎心不許逃……」
   
    調子唱了一半,刀娃沿著岸邊,一路尋了過來,看見兩人此等模樣,不禁大驚:「你們
起火幹什麼?烤魚吃嗎?」
    「魚?」夏磊這才想起來,回頭一看:「糟糕,魚都掉到水裡去了!」「魚都掉到水裡
去了?」刀娃看看塞薇,又看夏磊:「你們兩個,也掉到水裡去了嗎?」
    「哦,哦,唔……」夏磊猛然驚覺,自己和塞薇都衣衫不整,想解釋:「是這樣的,我
們在船上聊天,我一個激動,就站起身來……船不知道怎麼搞的,就翻掉了……」
    不解釋還好,一解釋就更曖昧了。刀娃沒聽完,就滿臉都堆上了笑,他手舞足蹈,在草
地上又跳又叫:
    「好哇!好哇!你們都掉進水裡,然後就坐在這裡烤衣服,唱調子,好哇!好哇!你們
繼續烤衣服唱調子,我回家去了……」刀娃一邊嚷著,一邊飛也似的跑走了。
    「刀娃!刀娃!」夏磊急喊,刀娃隙早已無影無蹤。他無奈的回過頭來,看到的是塞薇
被火光燃得閃亮的眼睛,和那嫣紅如醉的面龐。這天晚上,塞薇的父母拎著一塊純白的羊
皮,來到夏磊的小屋裡。兩位老人家笑得合不攏嘴:
    「這是塞薇陪嫁的白羊皮,我們給她挑選了好多年了。是從幾千隻白羊裡選出來的!你
瞧,一根雜毛都沒有!」塞薇的父親說。「那些『八大碗』的聘禮都免了!你從外地來,我
們不講究這些了!所有禮節跟規矩,我們女家一手包辦!」塞薇的母親說:「『雕梅』早就
泡好了,至於『登機』,就是新娘的帽子,也都做了好些年了!」
    「婚禮就訂在一月三日好了,好日子!這附近八村九寨的人都會到齊,我們要給你們兩
個辦一個最盛大的白族婚禮!大家唱歌,跳舞,喝酒,狂歡上三天三夜!」塞薇的父親說。
    「你什麼都不要管,就等著做新郎吧!你全身上下要穿要戴的,都由我們來做,我保證
你,你們會是一對最漂亮的白族新郎和新娘!」塞薇的母親說。
    夏磊被動的站著,眼睛睜得大大的。這是天意嗎?自己必須遠迢迢來到大理,才找到自
己的定位?以前在冠蓋雲集的北京,只覺自己空有一腔熱血,如今來到這世外桃源的大理,
才發現「活著」的意義——能為一小撮人奉獻,好過在一大群人中迷失——人生,原來是這
樣的。他想起若干年前,對康秉謙說過的話:「說不定我碰到一個農婦村姑,也就幸幸福福
過一生了!」
    他注視那兩位興沖沖的老人,伸手緩緩的接過了白羊皮。羊皮上的溫暖,使他驀然想起
久遠以前,有只玩具小熊的溫暖,那隻小熊,名叫奴奴。他心口緊抽了一下,不!過去了!
久遠以前的事,都過去了!他把白羊皮,下意識的緊抱在胸前。


38.大理
距離夏磊和塞薇的婚禮,只有三天了,整個大理城,都籠罩在一片喜悅裡。這門婚事,
不是夏磊和塞薇兩個人的事,是白族家家戶戶的事。婚禮訂在三塔前的廣場上舉行,老早老
早,大家就忙不贏的在廣場上張燈結綵,掛上成串的燈籠和鞭炮,又準備了許多大火炬,以
便徹夜騰歡。小伙子們和姑娘們,自組了樂隊和舞蹈團,在廣場上吹吹打打的練習,歌聲繚
繞,幾里路之外都聽得到。
    就在這片喜悅的氣氛中,一輛馬車緩緩駛進了大理城。車上,是僕僕風塵,已經走了兩
個多月的一行人;天白,夢凡,康忠,和銀妞。終於,終於,夢凡有志者,事竟成,在天白
陪同下,在康忠和銀妞的保護下,登山涉水,路遠迢迢的追尋夏磊而來!車子駛進大理,天
白和夢凡左右張望,整齊的街道,兩邊有一棟棟白色的建築,每棟建築,都有個彩繪雕花的
門樓,和參差有致的白色圍牆,牆頭上,伸出了枝椏,開著紅色的山茶花,幾乎家家戶戶,
都有茶花,真是美麗極了。街上,一點也不冷清,熙來攘往的人群,穿著傳統的白族服裝,
人人臉上綻著笑容,彼此打著招呼。「哎,這兒,和我想像中完全不一樣!」天白看了夢凡
一眼。「我以為是個荒涼的小村落呢,那知道,是個古典雅致,別有風味的小城嘛!」「白
族和大理,是一切自然之美的總和!」夢凡眼裡閃著光彩,心臟因期待而跳得迅速,臉頰因
激動而顯得嫣紅。她背誦著夏磊信中的句子,那些字字句句,她早就能倒背如流了。「有原
始的純真,有古典的浪漫!就是這兒了!就是這樣的地方,才能留住夏磊!」
    天白深深看了夢凡一眼。
    「我下車去問一問,看有沒有人知道夏磊的地址!」
    天白跳下車去,攔住了一位白族老人。
    「請問這位先生,有一個名叫夏磊的漢人,不知道您認不認識?他住在什麼地方?」
    老人一驚,笑容立刻從眼角唇邊,漾了開來。
    「你說本主神啊!認識!當然認識啊!他住在街的那一頭!」老人打量他。「我是說夏
磊啊!」天白困惑的。「不是什麼神!」
    「夏磊?」一個年輕小伙子湊了過來。「找本主神啊!你是本主神的親戚嗎?」「我帶
你去!」一個白族少女歡天喜地的說:「你一定是趕來參加婚禮的,是不是?」
    天白心頭大震,婚禮!本主神!他忽然覺得,大事不妙。抬頭看看馬車,他匆匆擺脫了
街上的路人,三步兩步走回車邊,跳上車子,他對滿臉期待的夢凡說:
    「夏磊競然變成神了,這太不可思議了。我想,我們先找家客棧,歇下腿來。銀妞,康
忠,你們陪著小姐,我去把夏磊找到了再說!」「他……他確定在大理嗎?」夢凡急急的
問。「他沒有離開這兒,又去了別的地方嗎?」
    「他確定在大理……」天白猶疑了一刻說:「只是情況不明,需要瞭解一下!」夢凡看
了天白一眼,微有所覺,不禁有所畏懼的沉默了。臉上的嫣紅立刻就褪色了。
    他們很快就找到了一家「四海客棧」,天白安頓了夢凡,又命康忠和銀妞侍候著,他匆
匆就奔出客棧,去找尋那個已變成「本主神」的夏磊!夏磊正站在族長的天井裡,在眾親友
包圍下,試穿他那一身的白族傳統服裝。塞薇也在試她的新娘裝,白上衣,白裙子,袖口,
大襟和下擺上,繡滿了一層又一層艷麗的花朵。那頂名叫「登機」的帽子,是用金線和銀線
繡出來的,上面綴滿了銀珠珠,還垂著長長的銀色流蘇,真是美麗極了。夏磊看著盛妝的塞
薇,不能不承認,她實在是充滿了異族情調,而又「艷光四射」的!天井中熱鬧極了,穿梭
不斷的白族人,叫著,笑著,鬧著,向族長夫婦道賀著,一群白族小孩,在大人腿下,奔來
繞去。而刀娃,竟在牆角生了個爐子,烤起辣椒來了。這一烤辣椒,夏磊連打了好幾個噴
嚏,接著,塞薇也開始打噴嚏,滿天井中,老老少少,接二連三,打起噴嚏來。夏磊又是眼
淚又是鼻涕的喊:「刀娃!你烤辣椒做什麼呀!哈……哈……哈啾!」「我烤『氣』椒!祝
你們兩個永遠『氣氣蜜蜜』!」刀娃自己,也是「哈啾」不停,笑著說。原來,白族人把
「辣」念為「氣」,把「親」也念為「氣」。烤「氣椒」,是取諧音的「親親愛愛」,討個
吉祥。「哈啾!」族長嚷著:「刀娃!洞房花燭夜才烤氣椒,你現在烤什麼?」「洞房的時
候,我再烤就是了!」刀娃笑嘻嘻的答:「我已經等不及了,管不了那麼多……」話沒說
完,他就「哈啾!哈啾!」連打了兩個好大的噴嚏。
    全天井的人,又是叫,又是笑,又是說,又是「哈啾」,真是熱鬧極了。塞薇早已「哈
啾」不已,笑得花枝亂顫,帽子上垂下的流蘇,也跟著前搖後晃,煞是好看。
    就在這一片喜氣中,天白跟著一位帶路的白族少女,出現在敞開的大門前。「夏磊!」
天白驚呼,目瞪口呆的看著全身白衣白褲,腰上繫著紅帶子的夏磊。夏磊猛一抬頭,看到滿
面風霜的天白。他不能相信這個!這是不可能的!他往前跨了一步,張大了眼睛,再看天
白。眼睛花了,一定的!他摔摔頭,再看天白。
    「天白?」他疑惑的。「楚天白?」
    「是啊!」天白激動的大吼出聲。「我是楚天白!從北京馬不停蹄的趕來找你了!但
是,你是誰呢?你這身服裝又代表什麼?你還是當年的夏磊嗎?」
    夏磊震動的瞪視著天白,忽然有了真實感。
    「你真的來了?你怎麼來了?」他大大的吸口氣,頓時情緒澎湃,不能自已。「你怎麼
不在北京守著夢凡,跑到大理來找我幹什麼?難道……」他顫慄了一下。「是乾爹……怎樣
了?還是乾娘……」「不不!他們沒事!他們都很好!」天白急忙應著。「北京的每個人都
好,夢華和天藍都快有小寶寶了!全家都高興得不得了……」「那!」夏磊直視天白,喘著
氣問:「你、你、你呢?」
    「我、我、我怎的?」「你、你、你有小寶寶了嗎?」
    天白四面一看,眾白族人已經圍了過來,好奇的看天白,又好奇的看夏磊,一張張面孔
上,都浮現著「欲知真相」的表情,而那個戴著頂光燦燦的大帽子——美若天仙般的白族姑
娘——已經走過來,默默的瞅著他出神了。
    「我們一定要在這種情況下來『話舊』,和細述『別後種種』嗎?」天白問。夏磊回過
神來,回頭看了眾白族人一眼。
    「對不起!」他大叫著說:「這是我的兄弟楚天白,他從我的老家北京趕來找我了!對
不起,我要和他單獨談一談!」說完,他抓著天白的手腕,就急奔出天井。「我們走!」
    終於,天白和夏磊,置身在洱海邊的小樹林裡了。
    「快告訴我!」夏磊搖撼著天白:「你怎麼會來找我?你為什麼會來找我?」「你先告
訴我!」天白雙手握拳,激烈的吼:「你這身白族服裝代表什麼?你剛剛在天井裡做什麼?
那個盛裝的白族少女是怎麼回事?你說!快說!」「那是塞薇!我和她……三天之後要行婚
禮了!」
    天白整個人怔住,半晌,都動也不能動,話也不能說,氣也喘不過來。「天白,」夏磊
的臉色變了。「兩年了!你和夢凡,是什麼時候完婚的?」天白渾身震顫,握起了拳,他一
拳揮在夏磊肚子上。夏磊腰一彎,他又用膝蓋一頂,頂在夏磊的下巴上。
    「我打你這個本主神!我打你這個莫名其妙的白族人!」他撲上去,抓起夏磊胸前的衣
服。「夢凡!你心裡還有夢凡這個名字嗎?你已經有了白族新娘,你還在乎整天站在望夫崖
上的康夢凡嗎?」「夢凡為什麼還站在望夫崖上?」夏磊大驚失色,嘶啞的吼著:「你怎麼
允許她站在望夫崖上?她的喜怒哀樂,都是你的事了!你怎麼不管她?」
    「如果我管得了她,我還會來找你嗎?你已經變成夢凡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希望,所有
的等待,所有的一切的一切!我斗不掉她心中那個你!我毀不掉她心中那個你!所以,直到
如今,我沒有和她完婚!直到如今,她還站在那個見鬼的望夫崖上,等你回去娶她!」
    夏磊大大的震動了,掙脫了天白的手,他連連後退了好幾步,面色慘然的瞪視著天白。
    「你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我在告訴你一件事實!我不和你搶了,不和你爭了!我終於認清楚了,每個人有屬於
自己的夢!我已下定決心,要成全你和她!你乾爹乾娘也點頭了!所以,我來找你。為的
是,請你回北京去!回北京去面對夢凡!」
    「乾爹乾娘點頭了?」他怔怔的說:「回北京去?」
    「是的!」天白用力喊著:「你說,你是要大理的塞薇,還是北京的夢凡?你給我一句
話!如果你要塞薇,我二話不說,掉頭就走!如果你要夢凡,你也二話不說,掉頭就跟我
走!」
    夏磊紛亂的迎視著天白的眼光,心神全亂了。
    「不不!」他掙扎的說:「我當初千方百計的要她,是你不許我要她!等我已定下心
來,另辟新局,你又要我回到那是非之地去?」他痛定思痛,瞻前顧後。「不不!我好不容
易解脫了!你不可以再誘惑我,再煽動我!大理,已經是我的家,是我心靈休憩的所在……
我不能再丟下這個攤子,丟下塞薇,做第二次的逃兵!我不能!」
    「這麼說,」天白絕望的。「你要定塞薇了?你變了心?你再也不回頭了?好好,算我
白跑了這一趟!好好,算我認清了你!」天白甩開夏磊,轉身就走。
    夏磊回過神來,不禁急呼:
    「天白!天白!」天白衝出了樹林,頭也不回的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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