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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古靈] 啞情一線牽【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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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2-15 04:31:45 |倒序瀏覽 | x 3
【簡介】

他是個不平凡的平凡人──
雖然曾是武林世家後代,卻因某些因素,落魄到以打魚為營生,
但即便如此,他依然是個言而有信、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當他被迫得娶個霸道的千金女之際,突然……她飄然出現──
不說一句話,只是拿出訂親信物要求他履行婚約。
呃~~不說他初見她時的驚艷感受,光是他與她相互對望,他就莫名能得知她的心意,
這就讓他想欣然接受她成為他的妻,但該提醒她的事,他也不想掩飾──
於是他說:「嫁到我家來可是很辛苦的……」;而她點頭,
他又說:「吃的是粗茶淡飯,穿的是粗布衣裳……」;她又點頭,
他繼續說:「還得幹活兒……」;她繼續點頭,
他再說:「除了過年時節,都沒得休息的……」;她還是點頭。
嗯,這麼看來,她果然是啞巴,但又何妨?他就是懂她、喜歡她,想跟她共度餘生,
直到衰事上門,直到他遭奸人所害,她突然來了個「大變身」……





序曲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終曲







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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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0-3-27 16:16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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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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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2-15 04:32:29
序曲

  「可惡的臭小子,你真的讓她自己一個人去了?」

  「沒錯。」

  「真是該死!」

  「幹嘛劈頭就罵人嘛,老爹,你兒子我又是哪裡不對了?」

  「統統都不對,其實她連去也不用去的呀,既然她的未婚夫已經過世了……」

  「但訂親信物還在,她就堅持要去拿回來,順便送回對方的訂親信物嘛!」

  「何必呢,那不過是支鐲子罷了……」

  「老爹啊,這你就錯啦,那不只是支鐲子而已,那可是她爺爺留下來唯一的遺物耶!想當年,默家被武林各幫各派連手狙擊,不但人被殺得一乾二淨,財物被搜刮一空,連房子也在一把無情火下付之一炬,連個屁也沒留下來,獨獨留下那件訂親鐲子——也是她爺爺、奶奶的訂情之物,她想去拿回來也是合情合理的嘛!」

  「合情合理?」

  「對,合情合理。」

  「那麼這位公子可否請教一下,她的情到底在哪裡?」

  「……」

  「哈,沒話回了吧?」

  「可惡!」

  「老實說吧,那丫頭可是你爹我生平僅見最最冷情的人,她娘親也只不過就是不愛吭聲而已……」

  「不愛吭聲?」

  「很不愛吭聲……」

  「很不愛吭聲?」

  「好好好,頂頂不愛吭聲,這總行了吧?」

  「嗯哼,這還差不多。」

  「總之,她娘親也只不過就是頂頂不愛吭聲,可起碼每天都還有一句話,而且見了咱們自己人總還是有笑容的,就算不笑,態度也是很親切、很溫暖,還會點頭擺手打招呼回應人家的問話。就那丫頭……那丫頭……」

  「至……至少她給過我們四句話了……」

  「對,打從六歲以來,就那麼四句,平均三年一句!」

  「那……那是……是……」

  「雖然她原就不是個愛說話的孩子,但三年一句,未免太離譜了吧?」

  「也……也是啦,不過……」

  「實在不想這麼說,但那丫頭確實冷情得近似無情了!」

  「……」

  「唉,那丫頭天生薄情,別說外人,就連咱們自個兒人,包括她自己的親生爹娘在內,她都愛搭不理的,跟她說話,她也只會用一雙冷淡的眼瞪著人家看,不但沒表情、沒笑容,也不點頭搖頭回人家一下,誰知道她到底在瞪的什麼意思……」

  「呃,那樣的確不太容易瞭解她到底想要說什麼……」

  「說?」

  「……瞪。」

  「對,她不說話,只會瞪人。除此之外,她也不愛跟任何人湊一塊兒,連吃飯都不跟大家一起吃,老是獨來獨往,更不愛人家管她的事,凡事自有主張,任何人的話她都聽不進去……」

  「好好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承認老爹你說的確然是事實,可是……」

  「怎樣?你還有什麼反駁的?」

  「不是反駁,只是,我一直覺得……覺得小硯似乎並不是真的無情,而是……而是……」

  「是啥?」

  「……或許她需要一個火引子。」

  「火引子?」

  「咱們天山絕顛夠冷了吧?」

  「是夠冷了,那又如何?」

  「一塊冰放在那裡,它永遠都是冰……」

  「那可不,天山絕顛就是那麼的冷。」

  「可要是有把火去燒它呢?」

  「……」

  「沒錯,它會融了、化了,變成一攤水。」

  「你的意思是說,小硯需要有個男人去融化她?」

  「喲,老爹,你也不是很笨嘛……慢著,慢著,老爹,請問你那只爪子想幹啥來著?」

  「想撕裂你那張狗嘴!」

  「也行,不過請等我用過晚膳之後再撕,我老婆說她要做那一道好吃到讓人連舌頭也會吞下去的蝦膠龍鳳卷呢……請別把口水噴到我身上來,謝謝!」

  「死小子,別把話岔開!」

  「是誰把話岔開的呀……好好好,回正題,回正題,別現在就撕了我的嘴!」

  「總之,看小硯對她自個兒的親生爹娘都沒兩分情,你爹我可不認為真有哪個人能融化得了她。」

  「那她為何堅持非要去拿回訂親信物不可?」

  「嗯?」

  「我相信她自個兒對那玩意兒是一點兒興趣都沒有,那是誰想要的呢?沒錯,是二嬸兒,是二嬸兒想要那件她親爹留下來唯一的遺物,所以小硯才會堅持非去拿回來不可,你說,小硯真是無情的嗎?」

  「是你二嬸兒要她去拿回來的?」

  「沒,跟小硯,二嬸兒啥也沒提,二嬸兒是在跟二叔商量,既然小硯的未婚夫去世了,那婚事自然就作罷了,但她想拿回那件訂親信物,也想報答人家當年援助默家的恩情……」

  「也是,雖然當年慕容家並沒有真的幫上什麼忙,最後默家還不是被趕盡殺絕了,可是當整個武林都在追殺默家時,連默家的至親好友都不敢伸伸手幫一把,能避多遠就避多遠,唯獨慕容家堅信默家絕不會是謀害七大門派掌門人的兇手,並傾盡全力去掩護默家逃避整個武林的追殺……」

  「不僅如此啊,其實……」

  「我知道,其實默家和慕容家根本就沒什麼交情,只不過是已過世的慕容老爺子和默家老爺子曾碰過幾次面,兩人個性相投、惺惺相惜罷了,僅僅如此而已,在緊要關頭之時,慕容老爺子便豁出全力去幫助默家,這份相知相助之恩,實在不可謂不大,也就是在那時候,慕容老爺子和默老爺子為雙方兒女訂下了親事……」

  「老實說,這樁婚事訂得還真叫奇怪……」

  「哪裡奇怪了,他們是未雨綢繆,心知當時的處境不好,多半得分散逃走,就算孩子們幸運得以逃脫,但誰也不知道何時能再碰上,因此才會約定孩子滿二十歲之後,彼此若未能找到對方,便各自婚嫁,這樁婚事則留待孫兒輩來完成……」

  「可真勉強。」

  「那也是不得已的,但也幸好是如此,不然你二嬸兒就嫁不了你二叔啦!」

  「說得也是。」

  「所以後來你二嬸兒才會找上慕容家,約定由慕容老爺子的長孫和你二嬸兒的女兒來完成這件婚事。當時慕容家的境況已經相當困窘了,你二嬸兒雖有心想幫他們,但慕容家的人很有骨氣,堅持不肯接受……」

  「真是,為啥不接受呢?說到底,慕容家之所以會如此落魄潦倒,還不都是為了默家!」

  「可不是,雖說由於被害者之一的雪山派掌門人之妻是慕容老爺子的親妹子,慕容老爺子因此不曾被懷疑過是默家的幫兇,也沒人刻意去追究慕容家幫助默家之事,只道慕容老爺子是個昏庸愚昧的糊塗人,輕易便信了默家的花言巧語,可在那之後,慕容家便被整個武林唾棄了,不久亦被剔除於五大世家之外,由海家取而代之,於是……」

  「慕容家沒落了!」

  「徹徹底底的!」

  「為了默家。」

  「正是,雖然你二嬸兒後來也找到了真兇,並殺了那傢伙為默家報仇,但她並未將事實真相公諸於武林——這是七閻羅的習慣,下手從不做任何解釋,也因此,武林中人至今依然以為謀害七大門派掌門人的兇手就是默家,慕容家也因而得不到諒解……」

  「何止是得不到諒解,別說出了問題、惹上麻煩都沒人願意伸手幫忙,連出門碰上熟人打個招呼,人家也都裝作沒瞧見、沒聽見,最後連賴以維生的生意也被人搶、被人刻意破壞,這麼一來,他們的日子哪裡還過得下去,只好賤價賣掉家產,舉家搬到蘇州去討生活……」

  「可即使搬到蘇州去了,他們的日子還是很不好過,落魄得很……」

  「所以啊,小硯不但是要代替二嬸兒去拿回她爺爺的遺物,也是要代替二嬸兒去報恩的,畢竟,二叔是讓她過繼到默家的,也只有她才能夠去報恩。」

  「的確,慕容家的恩情是該由默家的人去還。不過,咱們幹嘛說到這兒來?」

  「我是說,二嬸兒啥也沒對小硯提,小硯卻主動提起,自願要代二嬸兒去拿回訂親信物,還要替默家還報慕容家這份恩情,只因為她知道這是二嬸兒的心願,老爹你說,她這能算是無情嗎?」

  「嗯嗯,照你這麼說,小硯也不是真的那麼無情的孩子嘛!」

  「她有情,雖然看不出來,但確然是有的,只是,天知道她何時才會心血來潮拿出來用一下。」

  「所以,就待有緣人拿把火去點燃她?」

  「沒錯。」

  「那恐怕非得是個十分熱情的人不可囉!」

  「才十分哪裡會夠,起碼得要有百分、千分、萬分的熱情才勉強夠應付吧,不然光是碰上小硯那雙冷眼,嗤一下火把就熄個完蛋操了,連個火花都沒……哎喲,幹嘛扁我?」

  「說過多少回了,在孩子面前,不許說粗口!」

  「這會兒又沒半個孩子在這裡!」

  「在我老人家面前,你就是個孩子!」

  「……死老頭!」

  「哼哼,所以,你就讓她一個人去了?」

  「不然要怎樣?難不成還得再綴上管家、奴僕、丫鬟、老媽子一大串?」

  「你就一點都不擔心嗎?」

  「喔喔喔,原來老頭子是在擔心呀!別,別,請別擔心,小硯一個人行的,休說她的武功並不輸給我們五兄弟任何一人,就連她的性子也乾淨利落得很,是標準的『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所以,甭擔心她會惹事,她……」

  「閉嘴,誰擔心她會惹事來著?」

  「老爹你呀!」

  「你哪只耳朵聽到我說了『擔心她會惹事』這六個字了?」

  「那倒是沒有,不過……」

  「你說夠了沒?那丫頭的性子我哪會不清楚,她不但不愛人家管她的事,也不愛去管人家的閒事,就算有人向她叫救命,她也會當作沒聽見,即便故意向她挑釁,她也不痛不癢毫無反應,要她惹出事來,簡直比登天還難,不如叫石頭跳舞給你看機會大點。」

  「這就是啦,那老爹幹嘛擔心她會惹事……唉,老爹幹嘛又打我,我哭給你看喔!」

  「我?說?過?我?不?是?擔?心?她?會?惹?事!」

  「那究竟是怎樣?老爹你也說清楚好不好?」

  「那丫頭太冷情啦,不哭不笑、不生氣不傷心,八風吹不動,冰雪雨淋、火燒風吹都撼不了她,至今為止,你們七兄弟姊妹之中,也只有她和墜兒不曾殺過人……」

  「墜兒是不敢。」

  「而那丫頭是不屑,即便有人要殺她,她也不屑還手,甚至不屑理會,總是掉頭就走,呼一下就飛得不見人影,連搞清楚人家究竟為什麼要殺她都不屑。」

  「所以?」

  「你這蠢小子,還不懂嗎?你就不擔心她只是拿上慕容家做借口,其實是想乘機一走了之,找個沒人的深山峻嶺孤獨一人過此一生?」

  「……」

  不會吧?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0-3-27 16:17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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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2-15 04:37:15
第一章
   
  「咦?姑丈,你瞧,那位小姑娘又站在那裡了耶!」

  「小姑娘?你以為她就一定比你小嗎?」

  「她個子比我矮嘛!」

  「胖嬸兒也比你矮,你怎不叫她小胖嬸兒?」

  「……可惡,你就愛找我碴!」

  「正確,我天生就是找你碴來的!」

  「你這渾小子!」

  「幹嘛?想幹架?來啊,怕你不成!」

  近晚時分,滿載而歸的漁船沐浴著夕陽餘暉陸續靠岸,一對十五、六歲的雙生兄弟,甫一下船就開始你爭我吵,最後還公然對幹起架來了,尾隨在後的中年漁夫看得直搖頭。「真是,又打起來了!」眼看那對小兄弟老是一言不合就打得昏天黑地,慕容問天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自從妻子娘家人陸續往生之後,小舅子的兩個兒子!杜嘯風與杜嘯雲便投奔他而來,他也義無反顧地接下照養他們的責任,為的是回報岳父無視他困苦的境遇,毅然把女兒下嫁予他的恩情,更為了回報妻子無怨無悔的陪他吃苦,半生以來,連一天好日子都不曾品嚐過,她卻連半個字怨言也沒有。

  賢妻,賢妻,莫過於此了。

  「好了,好了,你們兩個,還不快來收拾漁獲!」

  但那兩個戰火正酣的火爆小子根本聽不見姑丈的呼喚,渾然忘我地對戰得更轟轟烈烈,隨時都準備壯烈成仁,就在慕容問天認真考慮要把那兩個小子扔進湖水裡去冷靜一下的同時,最後一位下船的漁夫也來到他身後了。

  那是一位二十四、五歲的年輕人,除了個子挺高之外,他長得很平凡!就跟中年漁夫一樣,是那種就算見過好幾次面都不一定記得住他長相的菜市場臉。

  可是,那樣平凡的外貌卻又隱隱散發出一種深沉悠遠的不凡氣韻,明明是一身透著濃濃魚腥味的粗布衣裳,卻洋溢著一股從容自在的儒士丰采,雍容爾雅、卓然不群地突出於眾人之中,任何人往這方向看過來,第一眼注意到的一定是他,而只要見過他一眼,就再也抹消不了銘刻在腦中的印象了。一個不平凡的平凡人。

  他是慕容羽段,在大伯和堂兄!慕容家的長子、長孫相繼過世之後,他便與父親慕容問天合力扛起支撐慕容家的責任,在這太湖之濱以捕魚撈蝦為生,他的娘親則開了一家簡陋的飯鋪子,提供過路遊人午膳,雖然生活清苦了些,但總算能安穩度日。

  此刻,他的人雖站在父親身後,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瞥向那抹冷清飄然的纖細身影。

  表弟說得不對,那位姑娘不算小了,該有十七、八歲了吧,從十多天前開始,每到傍晚時分,她就會出現在太湖畔,披覆著淒艷的落霞,獨自一人靜靜地凝望著太湖,那白色紗裳隨風翻轉飛揚,纖柔靈秀的身影飄逸若仙真,彷彿誤闖人世的天女,只可惜那張清麗脫俗的臉蛋卻總是冷冷淡淡的毫無表情,好像被千年冰雪凍結了似的,實在令人惋惜。

  大表弟說她是生性冷情,二表弟說她太傲慢,但不知為何,他直覺認為他們都錯了。她既非冷情,也非傲慢,而只是……

  「羽段,你看,那個小姑娘,她不會是想……」慕容問天擔憂地望著湖畔的少女。「輕生吧?」

  「不是!」不假思索地,慕容羽段道,說完才察覺自己回答得太過於輕率了。

  他又不認識她,怎會知道她想幹什麼?

  然而奇怪的是,在他心底,某個超脫理智的意識,卻能夠肯定她絕非有輕生的念頭,甚至丁點傷情都沒有,她只是在……

  思考。

  思考什麼呢?

  他不知道,但絕非是想輕生,她只是在思考,也許是在思考終身大事,或者是某種難以解決的難題,也可能是……

  一個約定?

  「你怎知道?」

  「……欲待輕生之人,不會選擇這種人多的地方。」

  「說得也是。」

  「也許……她是在做一件困難的思考吧!」

  「嗯嗯,看她那模樣是很像,既是如此,我們就不必多事了。」話落,慕容問天便轉開頭去,大吼。「夠了,你們兩個,天都快黑了,走人了!」

  一聽到要回家了,兩個頑皮的小子終於停手了,一人各肩起兩筐魚簍擔子,那是要供應飯鋪子所需的魚蝦,手推車上的好幾筐魚簍則是要送去市場販賣的漁獲,至於自己家裡的食用是最不重要的,此刻,鑽錢才是最優先的考慮,因為……

  慕容大夫人又吵著要換一床新被褥了,還得是最昂貴的那種。

  不久,慕容一家人便陸續踏上歸途,走在最後的慕容羽段不覺回頭再看最後一眼,那白紗長裳飄飄,依舊在太湖畔翻飛。

  她究竟在思考些什麼呢?

  突然,慕容羽段目注的人兒似是有所察覺地回過頭來,清冷的秋水雙瞳筆直的射過來,就在兩人四目相對的那一瞬間,淡漠的嬌靨上悄然浮現一抹飄忽的神色,而慕容羽段則彷彿丟了魂似的愣了神,許久、許久……

  「羽段,你怎麼還呆在那裡?回家了!」

  慕容羽段一震回神,這才急步追上去。「來了!」

  而那雙飄忽的視線,則一直跟隨著他,直到再也不見那條順長瘦削的身影,忽的眸子才收回來,又轉淡漠,靜靜地、靜靜地凝注那絢爛的晚霞。

  曾是武林大豪的慕容世家,如今家道中落,淪落為太湖漁夫,但是,慕容家的每個人都安之若飴,甘心為正義、為真理捨棄世俗的虛名與利益而毫無怨言。

  除了長房裡,本該是無依無靠的孤兒寡母。

  慕容大夫人,慕容問天的大嫂,慕容羽段的伯母,生來就是飯來張口、茶來伸手的千金大小姐,別說吃苦了,她連半點不順心的事都沒經歷過,這樣一個嬌生慣養的富家女,毫無疑問的,她根本就不想嫁到落魄潦倒的慕容家來吃苦。

  但很不幸的,曾被慕容老爺子救過一命的親爹不想背上忘恩背信的罪名,硬是把她扔上花轎送到慕容家來履行婚約。

  可想而知,養尊處優的大小姐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接受這種現實,不但打死也不肯干半點活兒,連侍奉公婆都不願意,還反過來堅持要享受如同在娘家一樣的奢華生活,自然,慕容家無力滿足她的貪求,於是,尖酸刻薄的嘲諷怒罵就成為慕容大夫人生命中唯一的樂趣了。

  直至公婆與丈夫相繼去世,她依然不改貪逸好享受的習性,強硬的命令小叔必須繼續滿足她的種種奢侈要求,而她所仗恃的理由是……

  「我要的東西呢?」小叔、侄兒才剛踏進家門,慕容大夫人就詰問過去了。

  「大嫂,再過兩天就可以買了。」慕容問天低聲下氣的回道。

  「再過兩天!再過兩天!昨天你也是這麼說的,難道你就只會這麼一句敷衍我的話嗎?」有火性沒耐性的慕容大夫人馬上飄火了。「別忘了,沒有我帶過來的嫁妝,你們慕容家能維持到今天嗎?」

  是她自己忘了吧?

  她帶過來的嫁妝早在她嫁過來的頭兩年,就被她自個兒開開心心的花用精光了!慕容家的人連一分錢也沒享用到,從第三年開始,慕容家的人還得辛辛苦苦賺錢來「孝敬」她,滿足她的貪好享受。

  其實她自己應該是最清楚不過了,因為她帶過來的嫁妝都是由她自己掌握在手中的,別人想動用也動用不到。

  看樣子,她是很用力的把它給忘掉了!

  「大嫂……」慕容問天無奈苦笑。

  「怎麼?不服氣?」慕容大夫人氣勢洶洶的噴出滿嘴口水。

  「不敢,大嫂,只是……」

  「只是什麼?想跟我說什麼大逆不道的話嗎?可別忘了,長嫂如母,不聽我的話就是件逆不孝!」對了,長嫂如母,這就是慕容大夫人所仗恃的理由,因為她是大嫂,而慕容問天是小叔!算他倒霉,所以慕容問天就得像孝順親娘一樣的「孝順」她,閒來無事順便當當她的出氣筒。

  「不,大嫂,我只是想……」

  「什麼都不用想,我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就對了!」

  「可是……」

  「混帳,想頂我嘴嗎?你這個……」嘰哩呱啦、嘰哩呱啦……

  見慕容大夫人又開始在狂風暴雨、橫掃天下了,慕容羽段的眉宇不由微微擰了一下,旋即朝佇立於慕容大夫人身側的堂弟使了一下眼色,暗示他設法安撫一下慕容大夫人。

  慕容大夫人育有兩子兩女,她卻不像一般人一樣寵愛長子,而是特別偏愛次子慕容月楓,只因為她的長子相貌平凡,而慕容月楓卻擁有一副俊美迷人的儀表,以及一張一天到晚吃蜂蜜、喝糖漿的巧嘴,專擅甜言蜜語,總是能夠天花亂墜地哄得老娘親心花兒朵朵開,腦袋瓜子也順便暈開了。因此,慕容大夫人沒天沒理的溺愛次子,當所有人都必須為生活而忙碌、而辛苦的時候,只有慕容月楓可以閒閒沒事陪著慕容大夫人等吃等喝,哈活也不必干,連抬抬手都不必,正大光明的擺他大少爺的派頭。他唯一的責任就是在慕容大夫人不高興的時候哄她開心、哄她笑。

  可是他現在一點兒也不想哄娘親,因為慕容大夫人開口要求的新被褥其實是他想要的,得不到他想要的東西,他自己就很不開心了,哪裡會有心情去哄別人。

  所以,他裝作沒瞧見堂哥的示意。

  慕容羽段又鑽了鑽眉,心中暗歎,既然堂弟不願意插手,那麼,他就只剩下一個辦法了……

  「伯母,家裡的狀況您也不是不清楚,我們已經盡全力在設法了,您……」

  啪!

  響亮的巴掌聲後,是慕容大夫人勃然大怒的咆哮。「你這無禮的小子,竟敢頂撞我,你以為這個家就非靠你們父子倆不可嗎?你……」

  閃電加雷鳴,轟隆轟隆、轟隆轟隆……

  臉頰上火辣辣的熱,心下卻是一片泰然,慕容羽段平靜安詳地聆聽慕容大夫人的「教訓」,神情毫無半絲慍色。至少,他把炮火從爹那兒轉移到自己身上來了。

  斑剝陳舊的磚房裡,慕容大夫人繼續口沬橫飛地發洩心中的不滿與怨氣,置身事外的慕容月楓在心中暗罵他們活該,其它人則低頭默默挨訓,沒有人注意到窗外一抹幽魅般的白色人影……

  整整一刻鐘之後,慕容大夫人才喘著氣停下口水四濺的咆哮,丟下再給他們三天的時限,隨即由慕容月楓陪著她回房歇息去了。

  望著慕容大夫人倨傲的背影,慕容問天不禁深深歎了口氣。

  「你伯母又在逼我了。」

  「就順伯母的意吧!」慕容羽段不在意地道。

  「那怎麼可以!」慕容問天斷然拒絕。「不是為父貪周家的財富,而是當初周員外中意的是你,你伯母親口允下的親事也是你,還立了婚約書,怎能隨意說改就改呢?這種背信忘諾之事,為父絕不能為!」

  於是,慕容羽段默然了。

  兩年前的清明,他代父親回老家掃墓,回程途中,遇巧從劫匪手中救了出外查帳的蘇州大商賈周大富一命,事後,周大富口口聲聲說是為了報答救命之恩,其實是想利用慕容羽段!

  有慕容羽段的護衛,往後他出外查帳就不必擔心安全了。他花大錢請來的護院根本就是浪費糧食的廢物!為此,周大富特地向慕容問天提起結親之請,原以為慕容問天會歡天喜地的應允,誰知……慕容問天一口就回絕了。

  施恩不望報,這是慕容家的家訓之一,此外,他也不想背上攀富結貴的臭名,因此,這門親事他是毫不考慮的。

  然而,慕容大夫人可是興奮得很,以為巴上富貴的親家,往後她又能吃香喝辣的過好日子了,於是趁慕容問天父子出船捕魚的時候,匆匆忙忙應允了婚事!就怕周員外反悔,又怕慕容問天不認帳,還特意立下婚約書,白紙黑字,慕容問天想不承認都不行。

  可是……

  「娘啊,您怎地這麼笨啊!」

  和豬朋狗友混到城裡去吃喝玩樂,兩、三天沒回家的慕容月楓,一回家來得知娘親替堂哥和周家小姐定下親事,他就氣得直跳腳,如果慕容大夫人不是他親娘,他早就一腳踹出去了。

  「我怎麼了?」被兒子當面指著鼻子罵笨,慕容大夫人卻絲毫不以為件,標準的「孝母」一枚。

  「要讓堂哥娶周員外的女兒,不如讓我娶才對啊!」

  「呃?」

  「想想,只要我娶了周員外的女兒,咱們就可以跟二房分家啦,周家小姐的嫁妝,咱們自個兒享用就行了,二叔堂哥就讓他們繼續捕魚吧!」

  「對喔!」一棒子敲醒夢中人,慕容大夫人頓時恍然。「那現在怎麼辦?」

  「逼!」慕容月楓不假思索地道。「娘要盡全力去逼二叔點頭,同意改讓我娶周家小姐,不然他要是反過來要和大房分家,屆時我們就得眼睜睜看他們過好日子,而我們只能繼續窩在這裡發臭、發爛了!」

  人家過好日子,她卻只能窩在這裡等死?

  不!

  慕容大夫人微微抽了口氣,旋即猛點頭。「沒問題,我會用力的逼,不擇手段的逼,直到你二叔點頭為止!」

  「這就對了,娘,到時候我娶了周家小姐,我們就有好日子過啦!」

  「然後,就讓你二叔他們留在這裡發臭、發爛吧!」

  說到這裡,母子倆相對發出得意洋洋的奸笑聲。就從那天開始,為了達到目的,慕容大夫人更是變本加厲地提出各種超出慕容問天能力的要求,為的就是逼迫慕容問天同意改讓慕容月楓迎娶周家小姐,可是,慕容問天始終不肯點頭,因為……

  無信不立,這也是慕容家的家訓之一。

  雖然,慕容問天也百般不願讓兒子娶周家小姐為妻,慕容家有一個養尊處優的大夫人就夠吃不消了,再來一個嬌生慣養的少奶奶,左壓搾、右奴役,恐怕他們的日子會更難過了,到時候只好大家排隊一起去跳湖吧!

  「可是,爹,如果您不點頭的話,恐怕伯母是不會善罷干休的。」

  「嗯嗯,那就只好讓你盡快和周家小姐成親,好讓你伯母死了那條心了!」

  「這……」聞言,慕容羽段兩條修長的眉頓時揪成一團。「不太好吧?」

  不只慕容問天不願意,慕容羽段自己也不想娶個嬌滴滴的富家千金回來當親娘一樣孝敬,所以每次周家來問說何時要娶親,他總是想盡借口一拖再拖。

  慕容大夫人這個例子,已經讓他們吃盡苦頭了!

  「不然你說我們還能怎麼辦?」慕容問天無奈地反問。

  慕容羽段唇瓣輕啟,旋又闔上,無言,父子兩人相對,歎息。

  慕容家已然落魄至此,上天卻還不肯放過他們,再丟下各種試煉來考驗他們的耐性。老天究竟何時才要放過他們呢?

  以絲裯聞名於世的蘇州城,綢緞商自然不少,算算不下數十位,然而,誰也比不上祥麟綢緞莊的周大富周大員外,他不僅手握整個蘇州城裡八成的絲綢買賣,每年進貢朝廷的絲綢貢品也是由周家負責的,因此,他不僅有錢,更有勢。這樣一個有錢又有勢的富商,生活自然差不到哪裡去,譬如他的美妻美妾就有十幾個,兒女不計其數,而且男的一個比一個俊美,女的一個比一個艷麗。

  不過,在周大富眼裡,兒子才是寶,女兒只不過是可利用、可消耗的「物資」罷了,隨時都可以為了利益拿出去交換,因此,他的女兒們若是想要擁有幸福的未來,非得自力救濟不可。

  例如周大富的五女周彩兒,此刻便正在為自己的幸福將來「奮戰不懈」……

  「啊……啊……楓哥,快一點,再快一點……」

  「呼……呼……呼……彩兒,妳……妳真是個騷娘兒們……」

  「可……可是楓哥就……就喜歡我這樣兒……不是嗎?」

  「說得……對極了!」好半晌後,周彩兒閨房裡的婉轉呻吟和粗重的喘息終於靜止了下來,饜足的女人慵懶地枕在男人的肩窩上,瞇著眼正想好好補一下精神,心想睡醒後或許能再戰一場,男人卻說話了。

  「彩兒,妳真的寧願嫁給我?」

  「廢話,我們都這個樣兒了,你還以為能怎樣?」周彩兒嬌嗔地捶他一下。

  俗話說得好,鴨兒愛鈔、姊兒愛俏,她根本不願意嫁給那個長相平庸又沉默寡言的慕容羽段,所以慕容月楓一找上她,她就心甘情願被勾搭上了。

  憑慕容月楓的俊美與能言善道,才配得上她這個美艷嬌貴的千金小姐嘛!

  「那妳就盡快懷個孩子,我才有辦法應付二叔。」慕容月楓眸底閃著狡詐的陰芒。「要知道,妳是我堂哥的未婚妻,要讓妳改嫁給我,得有個足夠說服二叔的好理由才行。」

  「有你娘幫你不就成了?」

  「說得簡單,其它事沒問題,二叔是都會聽我娘的,可一扯到有關於誠啊信啊那種無聊問題,二叔就會變成誰的勸也聽不進的老頑固了,妳與我堂哥訂親在先,就得嫁給我堂哥,連我娘都說不上話的。」

  「若是我有了孩子,那又有什麼不同?」

  「廢話,有了我的孩子,妳不嫁我還能嫁誰?」

  「那要是你二叔依然堅持要我嫁給你堂哥呢?」

  「這……」慕容月楓眉頭臢起來,他倒是沒想到這一點,二叔會為了那個毫無意義的「信」字而讓堂哥戴綠帽子做龜孫嗎?

  會!

  「那就只好讓妳表演一場,要死要活的哭說非要嫁給孩子的親爹不可吧!」

  「我才不要!」周彩兒的臉色馬上驚恐地翻黑了。「我爹會親手打死我,然後改讓我妹妹嫁給你堂哥的!」

  可惡,他也沒想到這一點!

  慕容月楓雙眉緊皺,他辛辛苦苦地拐了這個騷娘兒們好幾個月,好不容易終於把她拐上床,難不成會功虧一簣嗎?

  這時,合夜中,窗外人影倏閃,慕容月楓卻毫無所覺,只顧埋頭苦思。

  聽周彩兒說,她的嫁妝清單早已列出來了,不但有一楝富麗堂皇的大宅子,三大箱珠寶古董玉器、無數綾羅網緞和陪嫁的丫鬟僕人等等,甚至還有一家鋪子,如此豐厚的嫁妝,無論如何不能讓給堂哥,可是,該死的二叔就是不肯點頭……

  他究竟該怎麼做,才能讓二叔同意由他代替堂哥來娶周彩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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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灶香後,那抹在周彩兒閨房外閃現的人影,轉而出現在慕容羽段房外,倩影纖纖悄立於窗外,默默注視著屋內端坐於書案前的慕容羽段。同樣的,慕容羽段也不曾察覺到有人在窺視,兀自專心地看他的書。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慕容羽段抬起頭來望向房門,不一會兒,門上便響起兩下輕細的敲門聲。

  「小妹,是妳?」

  慕容羽段打開門,發現門外是他唯一的妹妹慕容雪,有點意外,又不是很意外,他聽得出是妹妹的腳步聲,卻又不解妹妹為何這麼晚了還來找他。

  「有事嗎?」

  慕容雪跟哥哥一樣,容貌十分尋常,但她的個性與哥哥截然不同,活潑俏皮又不失溫純,十分討喜,雖然偶爾有點頑皮,但都是無傷大雅的小頑皮,只會讓人莞爾一笑,絕不會令人不悅。

  慕容羽段與父親同樣最擔心的是她的親事,她已經十九歲了,卻沒有適合的對象上門來求過親。因為現在的慕容家只是平凡的漁家。其實慕容問天的要求也不多,只要勤勞誠懇又識字即可,可是,打魚的漁夫又有誰會特別去看書學字?

  「我聽娘說,要是周家再來詢問,哥就會和他們定下婚期了,是不是真的?」

  「嗯。」慕容羽段點頭。「有什麼不對嗎?,」

  「我不要!」慕容雪小嘴兒獗高了。「我不要又來一個像伯母那樣驕蠻跋扈的女人做大嫂!」

  雖然心裡也很無奈,但慕容羽段仍安撫地摸摸妹妹的頭。

  「或許她並不像伯母那樣,給她一個機會,嗯?」

  「可是城裡人都說,周家小姐都是一個比一個漂亮,可也是一個比一個刁蠻、

  一個比一個霸道,說不定比伯母更可怕呢!」

  「道聽途說不一定真。」

  「那如果她真的就是跟伯母一個樣兒呢?」

  慕容羽段沉默片刻。

  「小妹,婚約已訂,我們不能毀婚,妳應該懂的。」

  「可惡,都是伯母害的啦!」慕容雪不甘心的嘟嚷。「要是再來一個像伯母那樣成天尖酸刻薄地嘮叨個不停的大嫂,那我還寧願大哥你娶一個啞巴呢!」

  「小妹……」慕容羽段欲言又止地輕輕一歎。

  「真的沒辦法了嗎?」慕容雪不甘心地問,兩眼期待地啾著哥哥。

  「好嘛,好嘛,我會先給自己做好心理準備,然後忍耐,可以了吧?」又說了幾句後,慕容雪便離開了,留下慕容羽段獨自仰望星辰閃爍的夜空,深深歎了口氣,無言,良久、良久……

  而那抹纖影也靜立於暗影中,良久、良久……

  春後銀魚霜下鱸,每年五月到七月是太湖銀魚和白蝦的盛產期,在這時期裡,漁民們都特別忙碌,總是早早出門、晚晚歸航,回到家裡用過晚膳後就直接回房上床睡覺,免得翌日清晨爬不起來。

  不過這日早膳過後,慕容問天和慕容羽段誰也出不了門,因為慕容大夫人不讓他們出門,他們只好讓杜嘯風、杜嘯雲先去準備漁船,然後暗自希望今天的慕容大夫人,舌頭不會太長。銀魚白蝦不會自己從湖裡爬上岸來讓他們檢,是要使勞力去撈捕的。

  「昨晚周府管家來做什麼?」慕容大夫人頭一句丟出來的就是質問句。

  「來問婚期。」慕容問天鎮定地回道。

  「婚期?」慕容大夫人陡然拔高了嗓門,透著明顯的驚慌。「你你你你……定了?」

  「尚未,他要先去請算命先生看幾個日子,今晚再送來讓我挑一個。」

  幸好!

  慕容大夫人暗暗鬆了口氣,「那好,」差點被嚇死。「今晚順便跟他說一聲,新郎是月楓。」不說不行,不然成親時,周大富要是不給她兒子迎親,大家就白玩一場了。

  「不,大嫂,當初訂婚約時談的是羽段,就得由羽段成親。」

  「我訂的婚約,自然是由我兒子成親!」明明是歪理,慕容大夫人卻是一臉的理直氣壯。

  她說的就是天理!

  慕容問天有點啼笑皆非。

  「大嫂,婚約上的名字是羽段啊!」

  慕容大夫人窒了一下,「所以……所以要你今晚跟他說一聲啊!」現在,不是理直氣壯,而是耍賴了。

  慕容問天搖搖頭。「不,這種出爾反爾的事,我們慕容家不能做。」慕容大夫人臉色一沉。「不能做也得做!」

  耍賴不成,又改成發飆了。

  「不!」

  「長嫂如母,你敢件逆我?」

  又來了!

  「大嫂,任何事我都能聽妳的,可就是不能做這種背信違約之事!」

  「說到底,你就是不肯?」

  「非不肯,是不能。」

  「你……」

  眼看慕容問天打死不肯應允,而今晚就要訂下婚期了,慕容大夫人一時又氣又急,甩手一巴掌又揮出去了,慕容羽段見勢不對,正待上前代父承受那巴掌,就在這當兒……

  「爹!爹!爹!」早膳後就跟著娘親到前頭飯鋪子裡做準備的慕容雪,拉著尖嗓門一路叫到後頭來,身後還跟著又是好幾天沒回家的慕容月楓。慕容大夫人那一巴掌停在半空中,慕容問天與慕容羽段疑惑地回頭望。

  「爹!爹!前頭來了一位好美好美的啞巴姑娘,她……她……」慕容雪似是不知該如何解釋才好,便直接把纖手伸出去,張指露出躺在掌心上的東西。「她給我這個,您瞧,是不是……是不是……」

  「蒼龍佩!」才一眼,慕容問天便驚呼著搶過來凝眼仔細看。「沒錯,這確是慕容家的傳家至寶,蒼龍佩!」

  「那……那……那個啞巴姑娘不就是……」不知為何,慕容雪很是興奮。

  「妳堂哥的未婚妻,默家小姐默硯心。」慕容問天嚴肅地點了點頭,「快,還不快去請她進……」忽地一頓。「等等,妳說她是……」

  「啞巴,她是個啞巴。」慕容雪說,語氣愉快得令人懷疑。「她一直沒吭過半聲,害我跟娘問了老半天都問不出個所以然來,直到她拿出蒼龍佩,我才猜到她可能是誰。」

  慕容問天怔愣了一下,旋又命令道:「無論如何,先去請人家進來再說!」

  就在慕容問天與慕容羽段的目光跟著慕容雪移往屋外之際,慕容月楓反倒急步往裡走,迅速來到慕容大夫人身邊,俯唇在慕容大夫人耳際不住低語,不一會兒,慕容大夫人便雙眼放光,眉開眼笑地直點頭。很快的,慕容雪領著一位十七、八歲的少女來到眾人面前,而慕容問天父子甫一看清那位姑娘,當即異口同聲的叫了出來。

  「是她?」慕容問天。

  「是妳?」慕容羽段。

  出現在他們眼前的,竟是那位老是像根柱子一樣佇立在太湖畔,慕容問天曾懷疑她是否要輕生的清麗少女。

  原來她就是默硯心!

  「姑娘妳……」慕容問天謹慎地問。「是默家小姐默硯心?」

  清麗少女淡漠地瞟他一眼,點頭。

  「那麼姑娘是來履行婚約的?」慕容問天再問。

  清麗少女冷淡如故,再點頭。

  「真是辛苦姑娘了,不過很抱歉,」慕容問天歉然道。「我那大侄子在四年前業已過……」

  「慢著!」慕容大夫人忽地大叫一聲。

  慕容問天皺眉,回眸。「大嫂?」她又想幹嘛了?」

  慕容大夫人慢吞吞地來到慕容問天身邊,慢吞吞的把一支通體墨黑,黑到發亮的鐲子塞到慕容問天手裡。「這早該交給你們了!」

  「夜鳳鐲?」慕容問天錯愕地瞪著手裡的鐲子。「但這是……」

  「別急,先讓我來問問你,」慕容大夫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當初公公是為誰訂下的婚約?」

  「大哥,或是慕容家的長孫。」

  「若是慕容家的長孫,可有指名道姓?」

  連個屁都還沒蹦出來,如何指名道姓?

  「沒有。」

  「那麼,我那短命的大兒子『曾』是慕容家的長孫,這也沒錯吧?」

  「的確,所以這支……」慕容問天低頭看手中的鐲子。「訂親信物夜鳳鐲才會在大嫂手裡。」

  「但我那短命的大兒子死了,所以,請問現在慕容家的長孫是誰?」

  慕容問天呆了呆,下意識轉頭望向自己的兒子。「是……」

  慕容大夫人滿意的笑了。「沒錯,是羽段。」

  慕容問天頓時啞然。

  「對啊,爹,」慕容雪也興奮的附和道。「既然沒有指名道姓,現在大哥才是慕容家的長孫,不該由大哥來履行婚約嗎?」

  只要不是周家的刁蠻千金、霸道小姐嫁過來做她嫂子,別說是啞巴了,就算默硯心還兼了聾子又瘸了腿,還是個醜得翻江倒海的無鹽,她都會高高興興的叫默硯心一聲大嫂。

  「該!」慕容問天脫口道,隨又皺眉。「但周家……」

  「爹啊,」慕容雪不耐煩地翻了翻眼。「默家的婚約在前,周家的婚約在後,您說,是誰的婚約優先?」

  「自然是默家。」慕容問天再次衝口而出。「那周家……」

  「就交給我吧!」慕容大夫人迫不及待地攬下這個「責任」。「周員外也明說了,結下這門親事,他只要求女婿能夠保護他出門查帳,或是在有人找周家的麻煩時出面護盤,既然如此,月楓也行的呀!」

  之前,缺少一個說得出去的借口,她實在沒有把握能夠說服周大富,只好強迫慕容問天去賴婚,但此刻,既然有個名正言順的理由了,她就有十分把握了。要慕容羽段做女婿?可惜人家早有婚約了。要女婿保護他?保證她兒子的武功比慕容羽段更高強。

  「周家會同意嗎?」

  「不同意也不行,畢竟,羽段早就有婚約了呀!」

  慕容問天並沒有考慮很久,很快就點頭同意了。「好吧,就交給大嫂了。」既然是大嫂說定的婚約,就由她去解決吧!

  然後,他轉注慕容羽段,父子倆同時在對方眼中瞧見釋然的神色,慕容雪更是忍不住跳起來歡呼,慕容大夫人已經在開始夢想未來的奢華享受了,慕容月楓一嘴放肆的笑,還有幾分詭譎。

  若是平常時候,眼見默硯心那樣傾國傾城的絕色美女,打死他都不會放過的,但此時此刻,在美女與財富之間,他不得不先選擇財富,有了財富,他才能夠為所欲為、予取予求。

  最後,哼哼哼,默硯心依舊會是屬於他的!

  想到這裡,慕容月楓不由笑得更猖狂,但不過片刻,他忽又想起什麼似的收斂起得意忘形的笑,又開始對慕容大夫人耳語。慕容大夫人一邊聽一邊點頭,聽罷後即大聲咳了好幾下,以引來眾人的注意。「對了,問天,既然你、我的兒子都要成親了,那麼……」她又咳了咳。「就趁這個機會,咱們分家吧!」

  分家?

  慕容問天遲疑一下。「一定要嗎?」要分家,就意謂著慕容大夫人要搬出這個家了,這麼一來,慕容大夫人或慕容月楓若是出了什麼事,他就不是那麼容易照應得到了。

  「一定要!」以為慕容問天不願意分家,是有意分享周家小姐的嫁妝,慕容大夫人的口氣馬上變得很凶狠,好像隨時都可能一口咬出去。

  慕容問天立刻聽出來了,「好吧,既然大嫂堅持,就分家吧-  !」他無奈地道。

  慕容大夫人這才拉開滿意的笑。「口說無憑,我們立下憑證吧,將來誰也不能後悔!」

  一會兒後,慕容問天面前便已準備好筆墨與兩張白紙。

  「好,我說,你寫。首先……」慕容大夫人飛快地瞥一下慕容月楓。「你、我兩房分家之後,無論哪一方有任何麻煩或困難,請自行設法解決,彼此都不許去騷擾對方,平日裡也沒有必要相互往來,就算路上碰見了,打招呼也是多餘的……」

  慕容問天皺了皺眉,暗暗歎了口氣,再按照慕容大夫人的意思落筆揮毫。

  「第二……」接下來,慕容大夫人拉拉雜雜說了一長串黑玉葡萄,可重點卻只有一項:分家之後,彼此最好老死不相往來了。

  於是,慕容問天終於明白大嫂的用意了,她不許他們去分享周家小姐的嫁妝。

  「至於如何分家……」慕容大夫人抬眼厭惡地環視一圈斑剝陳舊的屋子。「你有多少積蓄全給我,房子、飯鋪子和漁船就歸你了!」

  慕容問天又歎了口氣,然後向慕容羽段使了個眼色,後者會意,馬上回房去取出一支鐵盒子放到慕容大夫人面前,那是他偷鑽起來以備不時之需的,不然要是誰有個急病什麼的,連請大夫的錢都沒有,就只好等死了。

  慕容大夫人打開一看,裡面只有一百多兩,塞牙縫都不夠,不過,比沒有好,於是便拿走一百兩整數,剩下不到五兩的碎銀留在鐵盒子裡,推回慕容問天那邊。

  「剩下的就給你吧!」她以施捨的語氣說。

  「那麼……」慕容問天遲疑一下。「金陵的祖屋呢?」

  一想到那楝歷經數代,小得只有前門貼後牆的破爛老磚屋,慕容大夫人忍不住又厭惡地皺了皺眉。「既然長孫是羽段,就給羽段吧!」慕容問天暗暗鬆了口氣,幸好是給羽段,不是給慕容月楓,不然那楝祖屋只會有一種後果:被賣掉。

  一切既已說定,並白紙黑字寫下來,慕容問天與慕容羽段,慕容大夫人與慕容月楓,雙方便分別在兩張分家憑證上簽下名字,捺下指印,兩方各持一張。

  至此,分家大典完滿結束。

  當日午後,慕容大夫人便親自上周府去談妥變更新郎的問題,並議定婚期!就在十天後,翌日,慕容大夫人便迫不及待地和慕容月楓搬到新宅子裡去了。

  「感恩啊,他們終於走了!」慕容雪以最誇張的表情感謝上天的恩惠。

  「天下終於太平了!」杜嘯風兄弟倆一個抹眼淚、一個擦鼻涕,感激涕零。

  「那麼,接下來該準備羽兒的婚事了?」慕容問天的妻子杜琴娘也很開心,特別是當她看著未來的媳婦兒時。

  雖然默硯心是個啞巴,又冷冷淡淡的不愛搭理人,纖細柔弱的模樣看上去也幹不了哈活兒,最多端碗拿筷子吃飯而已,怎麼看都不會是個勤勞肯幹的好媳婦兒,就連邊兒也沾不上。可是,就因為她是個啞巴,所以絕不會尖酸刻薄的罵人,雖然她那一身衣裙是沒幾個錢絕對穿不起的上等質料,卻不戴任何珠寶首飾,連最簡單的耳環都沒有,應該不是個愛慕虛榮、貪好享受的女人,只這兩點,杜琴娘就很滿意了。

  她對媳婦的要求不多,只要不像慕容大夫人就行了。

  「這個嘛……」慕容問天轉注默硯心。「呃,默姑娘,妳可願意?」由於默硯心的態度實在太冷淡了,他不得不問。

  雖然已有婚約,但慕容家絕不做勉強人的事。

  靜默了好一會兒,默硯心才徐徐拉高視線移向慕容羽段,再一次,在四目相交的那一剎那,淡漠的嬌靨掠過一抹飄忽的神色,片刻後,她垂下眸子,點頭。

  「但,嫁到我家來可是很辛苦的……」

  再點頭。

  「吃的是粗茶淡飯,穿的是粗布衣裳……」

  又點頭。

  「還得幹活兒……」

  繼續點頭。「除了過年時節,都沒得休息的……」

  還是點頭。

  「……」

  果然是啞巴。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0-3-27 16:19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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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周彩兒的嫁妝之一,那楝富麗堂皇的宅子就位在周府隔壁,為的是周府一有麻煩!譬如有不開眼的劫匪跑來打劫之類的,周大富只要拉大嗓門吆喝一聲,女婿就能立刻趕過來搭救。不是為了女兒,更不是為了女婿,完全是為了他自己。

  而轟轟烈烈的迎親場面,同樣也是為了他自己的面子,再怎麼說他也是蘇州大富,嫁女兒怎能太寒酸,可不能讓人笑話的。

  不過,一方是蘇州大富,一方卻是太湖漁民,怎麼說也對不上來吧?

  「聽說周員外的女婿是漁夫呢,是不是真的啊?」

  「說是也是,說不是也不是。」

  「怎麼講?」

  「聽說周員外的親家原是江湖上有名的武林世家,由於厭倦了武林中的打打殺殺,於是毅然退出江湖,隱居在太湖畔過那恬淡日子的。」

  「原來如此,一方是武林世家,一方是蘇州大商賈,倒也算是門當戶對了。」

  哪,三言兩語,這不就對上啦!

  而另一邊,太湖畔的慕容家在同一天裡也娶進了新媳婦兒,沒有花轎,沒有敲鑼打鼓,也沒有賀喜的賓客,沒有熱鬧的場面、只不過把陳舊的屋子好好清掃了一番,待新郎、新娘拜過堂之後,自家人煮點好菜吃喝一頓而已。

  儘管場面寒酸得令人心酸,但是大家都很開心、很盡興。

  「好了,快進去吧,新娘子還在等著呢!」杜琴娘催促兒子進洞房。

  「是,娘。」慕容羽段轉身要回房,忽又被喚住。

  「等等!」慕容問天放下酒杯。「你就休息幾天吧,出船由我帶嘯風、嘯雲去就行了。」

  「可是……」

  「不必多說,就這麼決定了。好了,快進去吧!」

  慕容羽段猶豫一下,終於點了點頭,而後舉步行向後廂房。原先,慕容大夫人住的是屋子裡最大的一間房,她一搬走,慕容問天便決定要把她的房間挪作慕容羽段的新房,如此一來,只要稍做整理,再把慕容羽段的書案挪進去就行了。在房門口,慕容羽段略一停頓,旋即推門進入。

  紅燭燒淚,喜焰忽爆,新娘子依然靜靜地端坐在床沿等候,他回手關上門,再輕步走向新娘子,持紅桿掀開新娘子的蓋頭,霎時間,呼吸窒住了。

  她原就是個清妍脫俗的絕色,但在這一刻裡,她更是美得不似凡塵中人。

  好一會兒後,他才回過神來,「餓了吧?要不要吃點東西?」他問,一邊體貼地替她取下沉重的鳳冠,烏溜溜的長髮頓時宛如烏雲瀑布般洩落。

  從第一次見到她,她的長髮就不曾挽髻,也不曾以絲帶綁束,總是隨意的放任它披洩下來,或是隨風飄揚,或是靜靜地流淌於她纖細的背上,看上去格外飄逸絕俗,但是……

  這樣很容易打結不是嗎?

  默硯心淡淡地瞟他一眼,也不做任何回應,逕自起身移位坐到八仙桌旁;慕容羽段不禁怔了一下,旋即跟上去,也在一旁落坐,並斟滿兩杯酒,一杯推到她那邊去,再端起另一杯。

  「這是……」他想說這是交杯酒,誰知話才剛起個頭,就見她一口飲盡了酒,豪邁得像個男人,他不禁呆了呆,突然覺得他的新婚妻子好像有點……一刻鐘之後,業已覺得吃得差不多的慕容羽段眉宇微蹙,看著他的新婚妻子依然埋頭不停的進食,滿桌吉祥甜品甜得膩死人,她卻吃得好像餓死鬼投胎似的,他不由得開始懷疑……

  她是真有那麼餓?

  還是在逃避所有女人都必須經歷的初夜?

  「硯心,累了吧?該歇息了。」

  她繼續吃。

  「硯心,晚了……」

  她還在吃。

  「硯心……」

  她吃吃吃。

  「……」

  好吧,她是在逃避,那麼,就晚幾天再說吧,畢竟,他們還是陌生人,她會害怕也是理所當然的。

  「硯心,妳不用擔心,我……」他嘴裡說著話,手也安撫地搭上她的手臂,誰知,就在他的手指甫碰觸到她的那一剎那,她突然抬眸朝他看過來,那眼神竟是……

  不過,那眼神祇是一瞬間,很快的,又回復到原來的淡漠,毫無半點異樣地看著他,而他也看著她,好半天,兩個人只是看過來看過去,然後,難得露出笑容的慕容羽段突然勾起唇彎。

  「硯心,妳好可愛!」

  霎時間,默硯心雙頰浮上兩抹赧紅,她依然面無表情,卻臉紅了。

  慕容羽段的笑紋抹深,現在,他知道她一個人佇立在太湖畔時究竟在「思考」些什麼了。

  「我們休息吧!」他說。

  聞言,默硯心默默地放下筷子,默默地褪下新娘服,默默地回到床上睡下,慕容羽段也跟著除下新郎服,躺到她身旁。

  「硯心,妳……會害怕嗎?」

  她飛快地瞟他一眼,搖頭。不知為何,她那一瞥雖然淡漠依舊,什麼表情也沒有,他卻覺得好像是在反問他:有什麼好怕的?他又不是女人,哪裡會知道女人在初夜時究竟在怕什麼,怕痛吧?還是害怕男女初次的裸裡相對?

  無論是什麼,她好像都不怕,更不在意,那淡然的模樣,好似在說:來吧,來吧,不管你想幹什麼,來吧!

  好吧,就算她真的都不怕,也用不著表現得這麼……這麼……灑脫吧?

  「咳咳,那就,呃,好。」

  於是,慕容羽段揚手輕解,床幔落下,所有春宵一刻值千金該干的「勾當」全都被關在裡頭了。

  既然她不怕,就讓她今夜先痛這麼一回吧,以後就不會再痛了……

  應該是吧?

  慕容問天體貼兒子新婚,要兒子休息幾天,陪陪新婚妻子,兩人也才有機會好好認識一下,這是為人父的好意。然而,有時候這種事並不是男人決定的,而是女人……甫一睜眼,慕容羽段就察覺到一件事,他的新婚妻子不在床上了,困惑地坐起身,他撩開床幔,左右張望,沒人。天尚未亮,她會到哪裡去了呢?

  他疑惑地下了床,眼角瞥見床上落紅,似乎比他想像中還多了一點,眉頭不由鑽了起來。

  不會是被嚇跑了吧?

  下一刻,瞧見一旁折迭整齊的衣裳,還有水盆架上的縷縷熱氣,他馬上就推翻了自己的猜測。

  她沒有嚇跑。

  可是,她究竟到哪裡去了呢?

  滿懷疑問不得解,於是,他以最快的速度洗臉、淨身,穿上她為他準備好的衣衫,然後離開新房找人去也。

  不過,還沒找到妻子,他就奇怪的發現娘親在廚房外探頭探腦。

  「娘,妳……」

  「噓……」杜琴娘用力拉了拉他,示意他噤聲,再指指廚房裡,他狐疑地望進去,雙眼立刻驚愕地瞪大了。只見他那個纖細飄逸、靈秀脫俗,好像不小心一腳踩空雲朵掉下凡塵來的天女妻子,正很不天女的忙碌著,三座灶頭同時爐火旺盛地燃燒著,一支鍋煮飯、一支鍋熬湯,還有一支炒菜鍋在爆蔥蒜香,這隻手在剝筍,那隻手在挑菜葉,還有菜刀也忙著剁剁剁……

  她到底有幾隻手?

  不久,慕容雪也來到廚房外,目瞪口呆的看著,然後是慕容問天,張口結舌地看著,最後是杜嘯風和杜嘯雲,他們拚命流口水,因為默硯心已炒好了幾樣菜,濃濃的菜餚香正無情的攻擊著他們。

  半個時辰後,早膳桌上,眾人忙著狼吞虎嚥,連讚歎一聲的空閒都沒有。

  杜琴娘也不得不承認,她這個煮了二、三十年飯的女人,也比不上才新婚一天的媳婦兒。

  之後,慕容問天要出門,慕容羽段也跟在後頭。

  「羽段,昨晚不是說讓你休息幾天的嗎?」

  「不,爹,我不想休息,因為……」他回眸深深看一眼甫用罷早膳便忙著收拾碗筷、擦桌抹椅的新婚妻子,旋即大步走出門去。「我要多鑽點錢,好替硯心買件首飾。」慕容問天怔了怔,繼而失笑,不再有異議,也領著杜嘯風、杜嘯雲兄弟倆隨後急步而去。

  看樣子兒子相當喜愛這個媳婦兒呢!

  也難怪,原以為這個冷冷淡淡的啞巴媳婦兒多半不會太好相處,他們每個人也都早已做好心理準備了,不能對新媳婦兒抱太大的期望,只要她不像慕容大夫人那樣野蠻跋扈,他們就很知足了。

  豈料,她竟是如此的出人意料之外,不但不在意婚禮的寒酸!要換了是周家小姐,八成會鬧著不肯拜堂,而且新婚夜才剛過,一大早天還沒亮,她就起床開始忙碌,利落地整治豐盛的早膳。

  就在新媳婦兒大展千手觀音的特技,一個人在廚房裡忙碌時,他們看著、看著,突然了悟……

  他們錯了!

  這個媳婦兒不但不會是他們所僧厭的那種悍女惡婦,相反的,雖然是個啞巴、雖然態度冷淡,但她必定會是個勤奮盡責的好媳婦兒,這種頓悟換來的是他們油然而生的愧疚。婚禮太簡陋,又沒有大小聘禮,甚至連件給新娘妝扮的首飾都沒有,簡直就是混過去的,真是太對不起她了!

  所以,慕容羽段才會捨棄難得休息的機會,想盡快鑽錢買件首飾來送給她,不是補償,而是他的心意,感激她不嫌棄他的平凡、不嫌棄他的拙口鈍辭,更感激她不介意他的貧困家境,毅然下嫁到慕容家來吃苦。

  不過,默硯心令他們意外的不僅僅如此而已……

  向晚時分,漁船歸航,慕容問天父子和杜嘯風兄弟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家,就在家門口,訝異地瞧見應該在洗衣服,或者在廚房幫忙的慕容雪正在那裡不耐煩地等待著,一見到他們,馬上就雀躍地迎上前來。

  「大哥!大哥!嫂子真的好厲害耶!」

  「又怎麼了?」

  「就早上你們出門後不久,我跟娘也到鋪子裡去準備了,那大嫂洗好碗筷,打掃過屋子之後,也跟在我們後頭來幫忙啦……」慕容雪一邊興奮地說著,一邊跟著大家進屋,還慇勤地為大家倒茶。

  「可能是今兒天氣不錯吧,中午上飯鋪子來用膳的客人還真不少,我跟娘正高興呢,偏偏來了一桌找碴的客人澆了我們一盆冷水……」

  「哦,他們怎麼了?」

  「聽他們口音就知道是北方來的人,才吃兩口就拉著大嗓門說娘做的菜一點味道都沒有,」慕容雪忿忿道。「還叫我們重做……」

  「那就麻煩了,」慕容問天皺起了眉頭。「北方人吃食重口味,難怪他們會說妳娘做的菜沒味道,可烹煮太湖魚蝦要下了重口味,就嘗不出魚蝦本身的鮮美甘味了,這……不好處理呀!」

  「就是說咩,所以我跟娘都很頭痛啊,在廚房裡喃喃叨念著該怎麼辦才好,沒想到大嫂三兩下就炒好了另外幾盤菜要我送去,在送出去之前,我好奇嘛,就偷吃了一口銀魚炒蛋……」慕容雪不好意思的吐吐舌頭。「原來,大嫂加了爆蒜香,而且加得恰到好處,蒜味香濃,又不會壓過銀魚的滋味,結果那桌客人一吃就讚不絕口,算帳時還多給我們……」

  她比出一根手指頭。「一兩的小費耶!」

  「一兩?整整一兩?」杜嘯風兄弟異口同聲驚呼。「那麼多?」

  「嗯啊!」慕容雪猛點頭。「後來啊,又來了一桌四川客人,這回大嫂頭一道就先送出嗆蝦,只不過在蘸料裡多加了一味……」

  「辣椒!」慕容羽段脫口而出。

  「大哥果然聰明!」慕容雪笑不可抑。「然後是湖南來的客人,大嫂就先送出一道酸辣白魚……」

  「真厲害!」慕容問天讚歎。

  「是啊,是啊,好厲害喔!」慕容雪眉開眼笑。「今兒我們總共收到了十多兩的小費呢!」

  慕容羽段父子倆愕然相對,比他們辛苦一天賺得還多!

  「還有啊,因為生意好,鋪子收得晚,等我們整理好之後,就沒剩多少時間洗衣服了,可沒料到……」慕容雪讚佩地歎了口氣。「瞧嫂子那雙手嫩得跟豆腐似的,我以為她最多就是會做菜,沒想到她洗起衣服來竟然比我跟娘都還熟練,動作又快,我洗一件,她早就洗好三件了,結果才片刻工夫而已,衣服就全都洗好了,我們還有空閒坐下來喝杯茶,再去做晚膳呢!」

  還真行!明明看上去宛如不食人間煙火的落塵天女,偏偏搞起煙火來又挺有一手的,冷冷淡淡的不愛搭理人,動起腦筋來可比誰都快,養尊處優的一雙柔黃,幹起活來誰也趕不上她。她會不會太能幹了點兒?

  然而,再晚一些時,他們又發現,那個很能幹的新媳婦兒,某些時候卻也是相當令人啼笑皆非的,譬如此刻,大家都已經吃飽飯放下碗筷了,默硯心卻還埋頭一筷子、一筷子菜往嘴裡塞,好像非要把所有的菜都吃光不可。

  看她那麼纖細,沒想到食量那麼大,跟豬一樣,不曉得她吃進肚子裡的菜都塞到哪裡去了?

  還在吃。

  慕容問天目瞪口呆。

  又吃。

  杜琴娘張口結舌。

  再吃。

  杜嘯風兄弟倆拚命嚥口水。

  繼續吃。慕容雪捂著嘴,好像快吐了。唯有慕容羽段,他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她好一會兒,然後,伸手輕輕按在她拿筷子的手背上。「硯心?」

  同樣的,就在他碰觸到她的那一瞬間,她突然抬起頭來看他,還塞了滿嘴油膩膩的菜,那模樣很可笑,而那眼神……

  「吃飽了嗎?」慕容羽段輕輕問,透著隱約的笑意。

  靜了一下,默硯心點點頭,然後放下碗筷,起身,開始收拾碗盤,嘴裡還在嚼嚼嚼……

  慕容羽段忍俊不住,失笑。「硯心,妳真的好可愛!」

  又是兩朵紅雲浮上默硯心雙頰,默默地,她捧著碗盤回廚房裡去洗。

  她一離開,慕容雪馬上就問過來了。「大哥,嫂子沒錯是很能幹啦,但她總是那樣冷冷淡淡的不愛搭理人,有時候跟她說話,她都不睬我們,哪裡可愛了?」

  嘴角浮笑,慕容羽段搖搖頭。「不,她並不是故意不搭理人的,而是……」

  不一會兒,笑聲接二連三地爆出。

  「不會吧?」

  「真的?」

  「大嫂好好玩喔!」

  「嗯嗯,那現在我們知道該怎麼做,她才會搭理我們了。」再晚一些時,大家都各自回房歇息去了,而慕容羽段,他喜歡看書,也只有這時候才有空看書。

  「我想看點書,妳先睡吧!」

  默硯心看了他一下,臉上依然沒有絲毫表情,卻倒了杯茶放到書案上,然後捧著女紅籃子坐到窗前,他看書,她做女紅。

  偶爾,他會不經意地舉眸看看她,然後,她也會抬頭看他,卻誰也沒出聲,兩人只是相對片刻,再分別回到自己的事上,他看他的書,她做她的女紅;又有時,是她先抬頭看他,而他則若有所覺地把目光從書頁上移到她那邊,兩人再次相對片刻,依然無言,然後又分別回到自己的書和女紅上。

  他始終沒有說話,她也沒有任何特別的反應。

  新婚夫妻如此安靜、如此平淡,就像成親十幾二十年的老夫老妻似的,這實在是有點奇怪。

  才新婚第二天,他不應該看書,她也不應該做女紅的。然而,他們之間的氣氛是那麼的自然,空氣中充滿了平和與安詳的寧靜,雖然沒有新婚的喜氣?卻瀰漫著一股恬淡的溫暖。

  「起更了,我們睡吧!」終於,他擱下了書本,然後,很自然地招呼妻子上床,再很自然地側過身去,

  很自然地環住她的嬌軀,又很自然地俯首覆上她的櫻唇,很自然地順便解開她的內衫,最後,很自然地……

  新婚夜的「任務」,他們又完成了一次,只是,這次不會痛了。

  事後,如同未婚前一樣,她習慣性地側過身子去睡,他則很自然地展臂環住她的腰,將她拉向他,讓她的背貼在他胸前。

  然後,兩人闔上眼,睡了。

  新婚沒幾天,慕容羽段就覺得默硯心是個很適合他的妻子,因為他不愛說話,而她正好是個啞巴。雖然兩人沒有辦法像平常夫妻一樣用談話聊天來溝通,但不知為何,他總是能夠從她的眼神和肢體動作上,臆測出她的思考和行為;而她,也似乎並不需要他對她說什麼就能夠瞭解到他的需要,他們之間最好的相處模式,似乎正是!不說話。

  然而,杜琴娘卻有不同的想法,兒子和媳婦兒在房裡頭是怎樣的,她不清楚,也不好過問,但他們出了房間後,媳婦不說話,沒話講,她是個啞巴嘛,但兒子竟然也跟媳婦說不上幾句話,這就太過分了。

  冷眼旁觀半個月後,她終於忍不住了。

  「羽兒,來來來,娘有話跟你說。」

  這日,晚膳剛過,默硯心和慕容雪到廚房去洗碗,杜琴娘就拉著兒子到屋外去「說話」。

  「娘?」慕容羽段有點困惑,是什麼話不能當著大家的面說呢?

  「我說羽兒啊,娘知道你不愛說話,可是呢……」杜琴娘拍拍兒子的手。「你得替硯心多想想啊,她一個人嫁到咱們家來,地兒不熟,人又生分,那是很孤單寂寞的,更糟糕的是,她也說不出口。所以啊……」

  她朝屋裡瞥去一眼。「你得多和硯心說說話,讓她盡快熟悉你、熟悉咱們,你懂嗎?」

  慕容羽段很仔細地聽完,再認真的想了想,然後反問了一句。「說什麼?」

  依然很困惑,他並不覺得他和新婚妻子之間需要特別說什麼呀!

  說什麼?竟敢問這種話!拳頭舉起來,差一點點就捶過去了,「當然是跟她說一些咱們家的事呀!」杜琴娘咬牙切齒地說。「盡量讓她多瞭解一點咱們家,還有咱們家裡的人,她才能夠早點把咱們家當作是她的家,把咱們家裡的人視為她自己的家人,懂了嗎?」

  兩眼盯著那只高高舉在半空中的拳頭,慕容羽段小心翼翼的側移一步,盡量避開娘親的攻擊範圍圈,再認真思考片刻。

  「或許……懂了。」

  不是很有把握的語氣,令人聽了一點信心都沒有,不過,這也表示他至少會試著多和媳婦說說話,那就夠了。

  「每天都要說喔!」

  「是。」

  「很好,那咱們進去吧!」

  話落,杜琴娘抬腳就走,慕容羽段連忙闔起甫張開的嘴,快步跟上。

  他原想再問問,他應該什麼時候跟妻子「說話」的,現在想想,也許娘是要他自己決定,那就他自己決定吧!

  同樣的,晚膳後大家便各自回房休息,而慕容羽段也習慣性地一回房後便坐上書案後的椅子,打開書本,靜下心來看……慢著,不能看!娘要他和硯心多說點話,但他們根本沒什麼時間獨處,算來算去也只有現在,現在再不說,就真的沒什麼機會說了。

  可是,他究竟要跟她說什麼呢?

  心中暗忖,他的視線下意識往前望,正好他的妻子將茶盅擱上書案,兩雙目光很自然地交會在一起,然後,膠著住了,並不像以往那樣片刻後就分開,因為……

  他知道她在等待,等待他跟她說話。

  而她也知道他在思索,思索要對她說的話。

  所以他們的目光膠著住了,因為他在思索要說什麼,該如何起頭;而她在等待他開口,說清楚究竟是什麼事?這真的是很奇怪的狀況,娘說硯心和他不夠熟悉,他也承認,他和妻子的確相當陌生,畢竟,他們新婚才半個月,可是,他們之間卻毋須言傳便可意會到對方的心思,靠的完全是一種純粹的直覺,而不是對彼此的認識。他對其他任何人都沒有這種直覺,只有對她,幾乎是從第一次在湖畔見到她開始,他就有這種直覺了,而對她的認識愈多,直覺所判斷出來的答案就愈詳細、愈精準,甚至比說出來的話更正確。

  嘴裡說出來的話有可能是謊言,而隱藏在心裡的思緒是再真實不過了。

  所以,他實在不認為他還有必要向妻子「介紹」自己,他們確實是很陌生,卻一點也不妨礙他們對彼此的直覺。

  那麼就……

  「小妹,她都十九歲了,卻沒有適合的對象上門來求過親,因為……」

  這就是他思考後的決定,說出他心中的煩惱,不但可以讓她瞭解家裡的狀況,也可以個別瞭解他的家人,更可以瞭解他本身的想法。

  最重要的是,這也是他尊重她的表示!他在徵詢她的意見。

  所以,他就一直說一直說一直說,而他的妻子也默默地站在那裡一直聽一直聽一直聽……請等一下,她……真的有在聽嗎?直覺不對而停下來的慕容羽段,狐疑地審視眼前的妻子,見她表情是不變的漠然,姿勢也毫無二致,尤其她那雙美得令人心痛的瞳眸更是盯著他看得毫不稍瞬,似是很專心在聆聽,可是……

  「硯心?」

  果然,沒有任何反應。

  慕容羽段不由輕歎,娘說得好像不太正確,他很努力要讓妻子瞭解他的家、他的家人,她卻根本沒興趣聽嘛!

  旋即,他又淡然一哂。

  可是,這不也正是她最可愛的地方嗎!

  於是,他伸長手碰碰她,她那雙直盯著他看的美眸突然睜了睜,他若無其事地收回手翻書頁。

  「沒事了。」

  然後,他垂眸看他的書,她則抱著女紅籃到窗前做女紅。

  以後,他還是會繼續說給她聽!娘親的話不能不從,不過,如果是她不想聽的話題,他就不會再繼續說下去了。明兒個再換另一個話題吧!

  喀嗓!翻身,繼續睡。喀噤!喀嗓!再翻身,再繼續睡。喀噤!喀噤!喀噤!喀噤……

  猛然睜眼,以為是夢中的聲音卻更清晰地傳入耳際,慕容羽段不由狐疑地坐起身來。

  新婚後的每日清晨,迷迷糊糊的睡夢中,他都會聽到這種神秘的聲音,但在今天之前,這種聲音都在他真正被吵醒之前就消失了,所以他一直以為是在作夢,可今晨,那種聲音持續不斷的鑽入他耳內、鑽入他腦子裡,他想不清醒過來都不行。

  那究竟是什麼聲音?

  撩開床幔,他往外瞧,頭一眼就注意到他的妻子正坐在梳妝抬前,很正常,然後……他傻眼了。他的妻子正在剪頭髮!她終於覺得無法忍受如此辛苦的生活,決定要落髮出家當尼姑了嗎?不,不對,她是在梳頭髮……也不對,她在梳頭髮,也在剪頭髮……

  她……究竟在幹什麼?

  驚疑地觀察了好半晌後,困惑逐漸自他心頭消逝,笑意慢慢浮上眼底,他緩緩盤膝坐正,好整以暇地注視著妻子在那裡忙碌不已。

  梳梳梳……梳不下去了,垂眸看……打結了,拿起剪刀來,喀噤一聲剪掉,再繼續梳梳梳……又梳不下去了,再低眸看……又打結了,再拿起剪刀來,喀嗦一下剪掉,然後再梳梳梳……

  喔,天,連那麼明顯的地方都敢剪!

  慕容羽段無聲呻吟,頗覺慘不忍睹地回開眼去,不敢再看,就說她那樣頭髮很容易打結的,她為什麼不挽髻呢?

  難道是……

  一刻鐘後,妻子終於又梳又剪地「處理」好那一頭烏溜溜的長髮,隨手拎了一條布帶紮起來就出去了。

  慢條斯理地,慕容羽段下床來到梳妝抬前,低頭注視那一地剪落的青絲,無奈地搖搖頭,蹲身不捨地一一撿拾起來,仔細整理成一小繒,再找了一條絲巾包裹起來,收藏到書案的小櫃子裡。深思片刻後,他穿上妻子為他準備好的衣衫,也出房去了。

  「娘。」

  「嚇死人了!」杜琴娘一打開房門就被等候在門外的兒子嚇了一大跳,驚魂未定地猛拍胸脯。「你這孩子,今兒怎地這麼早就起來了,還杵在這裡嚇人!」

  「對不起,娘,我……」慕容羽段低聲道歉。「是有點事想請娘幫忙。」

  「什麼忙?」

  「呃,是想請娘……」

  兩個月後,慕容羽段終於鑽足了錢,刻意瞞著妻子親自進城裡挑了一件對他來講十分昂貴的首飾,然後在七夕這日,她起床的時候,他也跟著起床,在她坐到梳妝抬前,正待拿梳子梳發之際,他先一步拿走了梳子。

  「我幫妳梳。」雖然動作相當笨拙,也有點手忙腳亂,但他很溫柔、很有耐心地為她梳好了長髮!沒用過半次剪刀,還為她挽上了髻!他特地請娘教他的,然後,「順手」把一支瑩白中透著紫紋的玉釵橫在髮髻上,再退後一步。「好了。」

  凝視著鏡子裡的自己好半晌後,她起身,逕自離房而去。

  她沒有任何回應,但雙頰上很清楚地又染上了兩朵紅暈,就因為那兩抹紅,自這日開始,每天清晨為她梳發挽髻橫釵,就變成慕容羽段固定的習慣了。

  就像每夜用過晚膳回房後,他總是會先嘗試著說些煩惱的心事給她聽,倘若她想聽,他就會繼續說給她聽,她不想聽,他就閉上嘴巴看他的書,她做她的女紅;也像入睡前,他必定會環臂圈上她腰際,讓她的背貼住他胸膛,之後再入睡。

  不經意的動作,不經意的養成了習慣。

  除此之外,他們夫妻之間很平淡,真的,好平淡好平淡,平淡得連相敬如賓都談不上,就像人家所說的,淡如水,一點味道都沒有。

  其實那也怪不得他們,一個冷冷淡淡、一個生性內斂;一個啞巴、一個沉默寡言,總之,一個冷、一個悶,兩碗都是毫無溫度的冷水,沒有半絲火花,又如何燃燒得起來?然而,火,並不一定都是熊熊燃燒的,有的時候,燃燒是看不見的,總是在不知不覺間,當一切都變成了灰燼,你才知道,原來都在偷偷的悶燒著……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0-3-27 16:19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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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2-15 04:45:56
第三章
  
  日子,很平穩的流逝,不知不覺,冬至過去了,臘八將臨,在這期間,最大的變化是,飯鋪子的生意愈來愈好了,比販賣漁獲的收益更好,好得令人手忙腳亂,因為,不只過路遊客會來用膳,連城裡的人都會特地跑來點菜,光是收小費就收到她們眉開眼笑了。

  默硯心那手廚藝簡直比宮廷大廚更精湛,最可怕的是,魯川蘇粵湘皖浙閩,煎煮一炒炸燒燉蒸燴,鹹甜酸辣辛香鮮臭,早膳正餐點心醬菜,沒有一樣難得倒她的,連偏僻的地方小菜她都應付得來,而且口味正宗地道,絕不是隨隨便便打混出來蒙人的。

  因此,慕容問天決定他們只出船半天!漁獲全數供給飯鋪子裡的需要,午時之前就趕回來,並直接到鋪子裡幫忙……

  「你們終於回來了,快!快!快!快幫忙招呼一下客人!」

  「咦?妳們好像還沒準備好嘛,客人就上門啦?」

  「對啊,最近也不知怎地,客人上門的時間愈來愈早,收攤的時間反而愈來愈晚了!」

  「來吃蟹的吧,今年的蟹特別大又肥,蟹黃也特別多呢!」

  「嗯嗯,最近點蟹的客人是特別多!」

  於是,大家開始忙活起來,杜嘯風兄弟倆在外堂招呼客人,慕容問天父子倆處理魚蝦蟹,慕容雪包攬洗菜,杜琴娘負責切菜,而大廚呢,自然就是默硯心了。

  不過……

  「硯心啊,妳會寫字嗎?」杜琴娘問,一邊切蔥拍姜。

  默硯心點頭。

  「那,多少寫點食譜給我,不然……」杜琴娘喜孜孜地瞄一下默硯心隆起的小腹。「再過兩、三個月,妳就不能這麼辛苦操勞了,這可是我頭一個寶貝孫呢,千萬要小心一點啊!」

  默硯心再點頭。杜琴娘回頭。「對了,羽兒,找時間去幫硯心抓帖補藥來補補身子,瞧她瘦伶伶的,怕她生產的時候會很辛苦啊!」瘦伶伶的?也是啦,不過,她的食量可比誰都大呢!

  「是,娘。」慕容羽段轉身把一盤剛剝好的蝦仁遞給默硯心。「來,硯心,妳先炒個飯墊墊底,不然待會兒一忙起來會餓著的。」

  默硯心又點頭,接過蝦仁開始炒飯,可是,飯才剛炒好,杜嘯風就喊進來了。

  「楊州,五位。」意謂,楊州人的口味,五人份的菜量,至於菜色,由廚房決定,不外乎銀魚、白魚、白蝦和太湖蟹。

  默默地,默硯心將炒好的飯擱在一旁,開始動手炒菜,旋即,那盤炒飯又被慕容羽段端起來,一口一口,小心翼翼地餵入默硯心嘴裡,見狀,慕容問天與杜琴娘相對會心一笑,慕容雪則羨慕地歎了口氣。

  「好好喔!」

  「怎麼?丫頭也想嫁了?」杜琴娘調侃道。

  「才不是呢,人家是覺得現在很快樂嘛!」慕容雪嬌嗔道。「以前不管我們多辛苦,伯母都不滿意;可是現在,伯母離開了,又多了大嫂,雖然一樣忙碌,但我忙得好快樂,真的!」

  「以前的日子確實很難熬,」杜琴娘感慨地點了點頭,「不過現在……」她又朝默硯心瞥去喜愛又憐惜的一眼。「我總覺得硯心是咱們家的福星,自從她嫁到咱們家來之後,咱們的境況愈來愈好,真有點像是苦盡甘來的味道呢!」

  「嗯啊,現在我們不但不用再想盡辦法滿足伯母的種種奢求,賺的錢也比以前多呢!」慕容雪想了想。「起碼一倍該有了吧?」

  「不,兩倍,」杜琴娘笑道。「再下去應該會更多。」

  「哇!」杜嘯風兄弟倆齊聲驚歎。「我們發啦!」

  「再過幾天就臘八了,我想今年我們應該可以提早休息,打掃屋子,購買年貨準備過年。」慕容問天思索著道。「嗯,還可以買兩匹布,做幾件新衣裳。」

  已經有十幾年,他們都沒有感受過穿新衣的滋味了。

  「臘八就開始休息嗎?」慕容雪和杜嘯風兄弟都滿懷期望,啾著眼巴巴的望住慕容問天。「是嗎?是嗎?」

  慕容問天不覺莞爾。「好吧,臘八那天就開始休息。」

  慕容雪頓時興奮地又叫又跳。「娘啊,您聽見了沒有?臘八就可以開始休息了耶!」

  「是啊,真好,不是嗎?」杜琴娘滿足地呢喃。他們不貪,能安安穩穩的過,就是福了。

  忙碌的時間總是眨個眼就過了,一回神,都申時了,雖然還有不少客人,但他們不得不收攤,因為食材都用得差不多了。

  「以前過午時就沒什麼客人了,現在好像不收攤,客人就會一直進來呢!」

  「真不知道嫂子打哪兒學來那一手廚藝的?」

  「天生才能吧!」說著,杜琴娘取走默硯心手上的抹布,推著她坐到一旁,再遞給她一碗趁空熬的雞湯。「妳別忙了,休息一下,剩下的讓我們來就行了!」

  於是,除了默硯心之外,大家開始分工合作地整理。

  「爹啊,聽說兩位堂姊都回伯母那兒了耶!」慕容雪手上忙著刷洗湯鍋,嘴裡頭也閒不下來。

  女人就是愛嚼舌頭。

  正在洗碗的慕容問天手上一頓。「妳怎麼知道?」

  「城裡來的客人說的嘛!」

  「那麼,興許是她們的丈夫都過世了吧!」慕容家供不起慕容大夫人奢侈的生活,慕容大夫人只好「自力救濟」,為了貪圖豐厚的聘金以供她揮霍,竟然把兩個親生女兒都嫁給了已踏進棺材一半的老頭子做繼室,她們會早早便做寡婦,這也是意料中之事。

  除非她們先被老頭子給虐待死了。

  「就算是,她們也應該在夫家守寡吧!」杜琴娘不贊同地道。

  「堂姊她們才守不了寡呢,不然她們跑回娘家幹嘛?不就是為了再嫁!!」

  「這……」杜琴娘欲言又止地張了張嘴,旋即歎了口氣。「算了,這也是大房那邊的事,我們管不了。」

  「還有啊,前兩天,堂嫂生了一個娃兒呢!」慕容雪又說。

  靜默片刻。

  杜琴娘猛然轉過頭來,一臉訝異,「可是,他們不過才成親半年……」頓住,

  又無聲片晌,然後沒有一絲表情地轉回去繼續忙活。「呃,母子均安吧?」

  「好得很呢!」

  「那就好。」

  幸好不是羽兒和那位周家小姐成親,不然綠帽子就戴定了!

  「對了,姑丈,那個……」杜嘯風和弟弟相覦一眼。「呃,那個,千仞堂是好人嗎?」

  「千仞堂?」慕容問天有點納悶地瞟他們一眼,奇怪他們為何會突然問到這種問題。「嗯,跟百曉會一樣,表面上,千仞堂是經營正派買賣的大商家,但暗地裡,它其實是個無惡不作的綠林幫派,最好是都不要有機會去碰上他們,若是不幸碰上了,有多遠就閃多遠,千萬不要和他們接觸,知道嗎?」

  「是綠林幫派呀……」

  「對,怎麼突然問到這個了?」

  杜嘯風一臉無措,不知該怎麼說才好,和杜嘯雲兩個人用手肘頂過來頂過去,最後杜嘯雲乾脆低頭裝弄,假裝他只是過路的無辜老百姓,什麼也不知道,杜嘯風只好苦笑著開口。

  「我……我聽說月楓表哥和千仞堂的香主好得不得了呢!」

  慕容問天靜了一瞬,下一刻,表情就陰沉沉地拉了下來,好不嚇人。

  「那個不知死活的小子,他怎會和千仞堂扯上關係了?」

  「好像是三、四個月前那一回,」杜嘯風不安地吞嚥著口水。

  「月楓表哥陪周員外去查帳,回程途中碰上千仞堂香主,也不知怎地,兩人一拍即合,不久,他們就……呃,就磕頭結成拜把兄弟了。」

  拜把兄弟?

  「這……這……簡直胡來!」慕容問天憤怒地低吼,吼完不夠,又轉身飆了出去。

  「爹要上哪兒?」慕容雪志志地問,沒見過爹爹那麼生氣過呢!

  「去找月楓問個清楚吧!」杜琴娘說,兩眼不安地望住丈夫離去的背影。

  月楓不會惹上什麼麻煩吧?

  慕容問天回來的時候比飆出去的時候更生氣,臉色鐵青,頭頂還冒濃煙,一進門砰一下就先把可憐的小几一拳打碎了再說。

  「可惡!」

  「怎麼了?」杜琴娘問,若無其事的地擋在膳桌前,免得他下一拳不小心也毀了他們今天的晚膳。

  辛苦了一天,大家可不想餓著肚子上床。

  「我苦口婆心地勸告那小子,要他明白千仞堂不是正派幫會,那幫子裡的人沒一個安著好心眼的,希望他別再跟他們攪和在一起了,免得害了自己。沒想到那小子……」慕容問天說得差點咬碎了滿口牙。「那小子竟敢說他的事我管不著,還揚言他會讓慕容世家重新成為江湖上的名門世家,他……」兩眼左右亂掃,原想再找個什麼東西來出出氣,可是看來看去最「方便」的就是眼跟前的老婆……

  算了!

  「他根本是在異想天開!」

  「那大嫂怎麼說?」杜琴娘眉兒也皺了起來。

  「大嫂她……」慕容問天差點又吼了起來,頓住,深吸好幾口氣,勉強壓下大嗓門。「拿出分家憑證,要我別管她家的閒事!」

  杜琴娘沉默了一會兒,歎氣。

  「那你就別再管她家的閒事了吧!」

  「可是……」

  「你也管不了啊!」

  「但……」

  「爹,我知道您在擔心什麼,可是,」慕容羽段靜靜地插進話來。「您也應該清楚得很,有伯母在,我們一點辦法也沒有。」

  慕容問天窒了半晌,然後重重歎了口氣。「會出事的,一定會出事的!」

  「我知道,但我們也只能等出事後再說了,否則……」慕容羽段苦笑。「難道爹你能以武力強逼伯母聽你的不成?」

  「我……」一個字而已,慕容問天默然了,因為兒子說的是事實。

  「唉,真是,就這樣安安穩穩的過不是很好嗎?」杜琴娘搖頭歎息。「強求那無謂的名與利又有何意義呢?」

  「娘!」慕容羽段搖搖頭,示意娘親別再多說了,然後兩眼瞥向父親。

  杜琴娘會意,「好了,好了,」硬把丈夫拖過來強行按坐下去。「吃飯吧!」

  從慕容問天回來開始,默硯心始終面無表情地盯著自己的碗筷,直至此時,她才悄然抬起清冷的瞳眸,看看慕容問天,再瞥一眼身旁的丈夫,之後才跟著大家一起端碗持筷,吃飯。

  寒意沁涼,夜風瑟瑟,蘇州的冬,依舊是冷。

  雖然心頭卡著疙瘩,過年時他們還是暫時撇開煩惱,盡量讓自己過得很盡興,元宵時,一家人又特地進城裡去看熱鬧,快快樂樂的度過了一個滿足的年。年後,飯鋪子生意更興隆,因為默硯心用秘方鹵了一鍋滷味和五香牛肉,那濃郁獨特的香氣、鮮甜甘美的滋味,蹄膀潤而不膩、牛肚香脆有嚼勁,讓人品嚐到一口接一口,欲罷不能的絕妙感覺,不但上門的客人都要先點兩盤滷味和五香牛肉,外帶的客人也愈來愈多,他們根本忙不過來,只好請兩位夥計來幫忙。

  最後,他們連出船捕魚的時間都沒有了,便直接向其它漁夫選購海鮮食材,每天一大早起床就得開始準備滷味和牛肉,忙得不亦樂乎。

  端午前,默硯心產下了一個白白胖胖的麟兒,大家這才明白默硯心為何要特意鹵制那鍋滷味和五香牛肉,如今,就算她不在鋪裡掌廚,那滷味和五香牛肉依然抓住了鋪子的鼎盛生意,還有愈來愈興旺的趨勢。

  於是,杜琴娘忍不住得意洋洋的炫耀。

  「我就說吧,硯心是咱們家的福星吧!」

  「別動!」清晨,當慕容羽段為默硯心梳發挽髻橫釵後,默硯心正待起身,忽又被喚住,於是,她沒動,讓慕容羽段再為她戴上一對珍珠耳環。

  「好了。」默硯心靜靜地凝望著銅鏡裡的人兒,好半晌後,她起身,逕行離去,雙頰依舊是兩抹醉人的紅。

  慕容羽段唇含淺淺的笑,隨後跟上。

  這日,是孫子滿月的日子,老懷彌慰的慕容問天決定要歇業一天,自家擺上一桌豐盛的滿月酒好好慶祝一下。

  「這孩子,真是漂亮啊!」慕容問天懷抱孫兒,低聲讚歎。

  不約而同,所有的目光先朝慕容羽段飛去,再移向默硯心,然後在孩子臉上繞了一圈,又回到默硯心那裡,所要表達的意思很明顯:

  孩子漂亮,是因為孩子像娘親。

  慕容羽段不以為意的淡然一哂,他一直都知道自己長得很平凡,也從不曾在意過,慕容家的人,無論男女,向來沒有出色的外貌,他並不是唯一的一個。在慕容家,好看的男人才是特例,譬如慕容月楓,那是因為他有個貌美如花的母親!慕容大夫人;就如同他兒子,也有個清麗脫俗的娘親!默硯心,兩者都遺傳到母系那方的出色容貌。不過,對他而言,兒子好不好看並不重要,男人,講究皮相是最膚淺的。

  「硯心,默家就妳一個孩子嗎?」杜琴娘問。

  默硯心點頭。

  「那麼……」杜琴娘飛快地和丈夫交換一下眼神。「下一胎無論是男或女,就過給你們默家吧!」說著,她自懷裡掏出夜鳳鐲為默硯心戴上手腕,又把蒼龍佩塞進默硯心手中。「蒼龍佩是慕容家傳家寶,夜鳳鐲是默家傳家寶,咯,全都交給妳啦!」

  她這麼做所代表的意義十分簡單:慕容家和默家的延續責任,全都交到默硯心手上了。

  雖然訂定婚約時並沒有提及這種事,因為當時默家尚有許多男丁,但如今,默家已凋零了,而默硯心毫不嫌棄的嫁到落魄潦倒的慕容家來吃苦,慕容家自然也該替默家著想一下。

  默硯心垂眸盯住手上的蒼龍佩好一會兒,抬眸,點了點頭。

  「好,好,大家快吃吧!」杜琴娘開心地招呼大家用膳,卻沒料到默硯心這一點頭承諾,是承諾下多麼沉重的一副擔子。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杜琴娘說的是慕容家和默家的子孫延續問題,默硯心點頭扛下的卻是整個慕容家的未來!

  慕容家,在不久的將來,將再度成為江湖上的名門世家!

  書案後,慕容羽段手上捧著書,月光卻不在書上,而是隨著妻子的纖影移動,看她餵飽孩子奶,看她為孩子換尿布,看她搖著孩子哄睡了,看她將孩子放入搖籃裡,看她回到窗前坐下,看她拿起女紅,看她……

  朝他望過來。

  四目相對。

  許久、許久……

  然後,他們各自回到自己的事上,他看書,她做女紅,安詳的時光靜靜地流淌……突然,他放下書本,起身走到她身旁,先在她肩上按了按,待她抬起眸子來,再將兩手背負到身後去,雙眼注視著窗外的夜空,神色凝重地思索好半晌之後,方才出聲。  

  「昨兒個,我進城買筆墨,無意中聽見了一件事,」他低語。「三個多月前,周員外突然昏倒,清醒後卻成了癡人,大夫說是邪氣入腦,無能為力,之後,接掌周家大權的竟非周員外的兒子,而是月楓堂弟……」

  他側眸瞥向她,正好對上她的眼。

  「妳說,這事是否有蹊蹺?」

  她點頭。

  「要告訴爹嗎?」

  她搖頭。

  「我也這麼想,可是……」他眉宇深鎖。「這事明擺著就是月楓堂弟和千仞堂的陰謀,圖的是周家的龐大家產,我能不管嗎?」

  她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看著他。

  他輕歎,「的確,我想管也管不了,只是,眼睜睜看著月楓堂弟為了貪婪而走上歧途,我卻束手無策……」無奈苦笑。「我真是無用!」她搖頭。

  「我應該阻止他的!」

  她再搖頭。

  「我不該?」

  她點頭。

  「為什麼?」

  她垂眸,突然將繡花針刺入指尖,一滴火艷的鮮血立刻滲出、淌落。

  「妳做什麼?」他驚呼,立刻單膝跪下,憐惜地捧住她的手,不假思索地舔去那滴血,下一刻,他恍然大悟。

  「妳是說,月楓堂弟會殺我?」

  她搖頭。

  「……千仞堂?」

  她點頭。

  「怕我壞他們的事?」

  她再點頭。

  「這麼說來……」他沉吟。「倘若我硬要阻止月楓堂弟,恐怕會連累爹娘、小妹和……」他還沒說完,她又開始點頭了。於是,慕容羽段再度沉默了,其實這些他都早就明白了,即使如此,他真能放手不管嗎?

  可是,倘若插手管了,很可能會連累無辜的家人,他能不顧嗎?

  所以,他猶豫了,雖然心中早已有答案;所以他才會在將煩惱的心事說出來之後,又刻意詢問她的意見。

  他,需要得到她的諒解。

  「這種違背良心之事,月楓堂弟不應該做……」

  她點頭。

  「而且,千仞堂只是在利用月楓堂弟,最後,他也會被『處理』  掉的……」

  她再點頭。

  「不僅如此,月楓堂弟還會連累他的母親和妻兒……」

  她又點頭。

  「我真能不管嗎?不,不要點頭!」她不動,看著他。而他,見她的指尖已不再滲出血來,方才讓她收回手,然後起身,繼續負手望著窗外,雖然窗外漆黑一片,什麼也沒有。「當年,慕容家曾是武林中名重一方的大豪,如今卻淪為太湖漁夫、飯鋪子老闆,可是,慕容家從不曾後悔過,因為,爺爺做的是應該做的事,但求無愧於心,後果如何不重要,這……妳懂吧?」

  她點頭。

  「那就好。晚了,我們睡吧!」

  於是,他們上床睡了,而窗外,也開始飄起搖曳的雨絲,綿綿細細地宛如蒙上一層輕霧,淡淡的紫籐花香沁在朦朧的霧雨中,悄悄凝結成愁鬱的心緒……

  雖然不再出船捕魚,但每日清晨,慕容問天與慕容羽段父子倆依然天剛亮就起床,早早便出門趕到早市去選購最好的滷味材料。

  「都買好了?」

  「差不多了,只剩下牛肉。」

  「那麼你先……」

  「讓兩位表弟先將買好的食料拿回家,」慕容羽段泰然自若地搶著說。上牛肉販那兒等他處理牛雜,至於我,我想去買件珠花送給硯心。」慕容問天笑了,那笑透著濃濃的椰榆,他拍拍兒子的肩。

  「好好好,你去吧!」

  片刻後,慕容羽段悄然立於周府前,鑽眉沉吟半晌,驀而擰身騰空而起一個回轉,自府側閃電般射入……

  「月楓。」

  床上人一驚而醒,猛然坐起身,訝異地瞪著床前的人。

  「堂哥?你……你怎會在這裡?」

  「我想跟你談談。」

  「談談?」慕容月楓皺眉,繼而朝身側看去。

  「放心,我點了堂弟妹的睡穴。」

  慕容月楓雙眉聳了下,旋即下床披上外衣,然後跟著慕容羽段到外室,兩人相對落坐。

  「好,說吧,你到底來找我幹嘛?」

  慕容羽段深深凝視他片刻。「這件事,我不敢讓爹知道……」

  「到底是什麼事?」慕容月楓打著呵欠,很不耐煩地再問一次。

  「你與千仞堂連手圖謀周家的財產……」慕容羽段苦笑。「我怎敢告訴他。」

  打一半的呵欠獰然抽回去,差點嗆喉,慕容月楓驚駭地脫口而出,「你怎會知……」驟然斷音,神情猛沉。「你說這件事二叔不知道?」

  「你……」雙眸陰森森地瞇了起來,慕容月楓慢吞吞地又問。「確定二叔不知道嗎?」

  「爹要是知道,他早就來找你了!」

  「是嗎?」很好,堂哥要是沒告訴二叔的話,就不可能告訴任何其它人,換句話說,只有堂哥一個人知道這件事。

  眼底閃過一抹陰狠,慕容月楓突然起身去倒了一杯茶給慕容羽段,再若無其事地坐回原位。「那麼,二叔知道你來找我嗎?」

  「既然不敢讓他知道這件事,我又怎敢讓他知道我來找你?」很好,沒人知道堂哥來找他,事情就容易解決了!

  「所以,你是要來告訴我,我錯了?」

  「你是錯了。」

  「但你可知道我為何要這麼做?」

  「不管理由為何,你都錯了。」

  「我是為了慕容家呀!」慕容月楓憤慨地自我辯解。

  「那只是你的借口,」慕容羽段沉重地道。「事實是,你貪名亦貪利,那原也無可厚非,只要你有心,那可以成為激勵你上進的因素。可是,偏偏你不循正道而行,不擇手段謀奪他人財產,月楓,你想害人,終究會害己呀!」

  「不管堂哥你怎麼說,我的的確確是為了慕容家,」慕容月楓驕傲地挺高了胸膛。「等我確實掌握住周家的金庫,我就會設法贖回爺爺賣掉的一切,這是爺爺、爹和二叔早該做的事,既然他們都不做,就由我來吧!」

  「姑且不論你的想法對不對,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謀奪周家的財產。」

  「這是最快的方法!」

  「你不應該害人。」

  「周老頭也不是什麼好人,」慕容月楓冷笑。「告訴你,他幹的黑心勾當可多了,其中還不少是傷天害理的事,這也算是他的報應!」

  「無論如何,害人就是不對的!」慕容羽段嚴肅地堅持道。

  「你……」慕容月楓似是想破口大罵,但轉個眼又吞了回去。「你到底想要我怎樣?」

  「把周家的財產還給周員外的兒子。」

  「如果我說辦不到呢?」

  「那麼我會向官府告發你的陰謀。」慕容羽段頓了頓。「我知道,你不只貪周家的財富,更覬覦周家與官家之間的關係,這種關係不是一般江湖人物能夠擁有的,你以為仰賴這種特別的勢力,就能夠讓武林中人向你低頭、向你稱臣?想必千仞堂也是抱著這種目的而和你合作奪取周家的。所以……」

  他堅定的望住慕容月楓。「一旦我向官府告發,即使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這一切都是你的陰謀,但只要出現這種不良的紀錄,周家就會失去上貢的資格,屆時,周家也會失去與官家之間的特別關係,這麼一來……」

  「夠了!」慕容月楓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我懂你的意思了,無論如何,你就是不能放過我,即使是為了慕容家?」

  「錯的就是錯的,你不能用任何理由來自圓其說。」

  「但我是你至親的堂弟啊!」

  「月楓……」

  眼見慕容羽段一臉無奈但堅決的表情,慕容月楓默然無語了,垂眸深思了好半晌後,終於重重的歎了口氣。

  「算了,慢慢來就慢慢來!」

  慕容羽段雙眸驚喜地燦亮了起來。「月楓?」

  慕容月楓聳了聳肩。「你要我把周家財產全數還給我大舅子,我就還給他,可以了吧?」

  「太好了!」慕容羽段欣慰地點點頭。

  「那麼……」慕容月楓又去倒了杯茶,向慕容羽段舉杯。「以茶代酒,謝謝堂哥使我能夠及時懸崖勒馬!」

  他的語氣中透著隱隱的嘲諷,但慕容羽段實在太高興了,以至於沒聽出來。

  「自己兄弟,這是我應該做的。」慕容羽段也端起適才慕容月楓倒給他的茶,兩人相互敬了敬,而後一仰而盡。而後,兩人又聊了幾句彼此家人的近況,當慕容羽段覺得時間已太晚,唯恐家人擔憂,正想起身告辭時,忽覺腦際一陣暈眩,剛離開椅子的屁股又跌了回去,扶著愈來愈暈眩的腦袋,他有點困惑。

  「我怎麼……」

  「堂哥,很抱歉,這是你自找的!」

  「嗯?」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0-3-27 16:19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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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2-15 04:49:19
  「奇怪,羽段怎地還沒回來?」慕容問天狐疑地喃喃自言自語,探頭往前堂張望一下,再走出廚房後門朝住屋方向吼過去。「琴娘,羽段回來了沒有?」

  「沒有。」杜琴娘應聲從屋裡出來。「他究竟到哪裡去了?」

  慕容問天瞥一下尾隨在杜琴娘身後出現的默硯心,目光再次透出調侃的椰褕笑意。

  「他說要去買支珠花給硯心,誰知買到現在,鋪子都要開門了還不回來。」

  「或許他是想仔細一點挑。」

  「再怎麼精挑細選也不可能挑到現在吧?都快兩個時辰了!」

  「說得也是,那也許是……」

  杜琴娘正想再說出其它揣測,霍地……

  「姑……姑丈!姑丈!」慌慌張張、跌跌撞撞地,杜嘯雲從飯鋪子前一路慘叫到後面來。「回來了,回來了,村裡的阿建伯送表哥回來了,可是……可是……表哥不對勁啊!」

  咻一下,慕容問天已然消失身影,杜琴娘也急急忙忙追在後頭……

  「我從城裡回來時,瞧見他一個人站在路邊,就把他送回來了飯鋪子前,阿建伯解釋完就離去了;慕容問天盯著慕容羽段,臉色凝重,一句話也沒說,杜琴娘則不知所措地繞著兒子團團亂轉。

  「怎會這樣?怎會這樣?羽兒是怎麼了呀?」

  只見慕容羽段直挺挺地站著,身上雖然有些兒髒,但一點傷也沒有,不對勁的是他的表情,不,他根本沒有表情,臉上是一整個的空白,眼底更是一片空洞,徹徹底底的虛無,就好像癡了、傻了……不,不對,比癡傻更糟糕,癡傻起碼還有白癡或傻子的樣子,但他根本什麼樣子也沒有,更像是丟了魂、失了魄……

  「喪魂丹,唐門的喪魂丹!」慕容問天終於開口了。

  「唐門?喪魂丹?」杜琴娘喃喃道。「但……但……他怎會……怎會……」

  「我也不知道他怎會惹上唐門了,不過……」慕容問天毅然轉向妻子。「我這就上唐門要解藥去!」

  「他們會給嗎?」

  「一般情況是不會,可是唐門欠爹一份情,他們不能不給!」

  「那你就快去吧!」

  「嗯,我會盡全力趕路,最快七天,最慢十天內趕回來,在這期間……」警告的眼神陸續掃過妻子、女兒、外甥和媳婦,慕容問天慎重地道。「鋪子休息,千萬不要開門做生意,要好好保護羽段和你們自己!」

  杜琴娘神色一懍。「知道了!」

  而後,慕容問天不再浪費時間,當即飛身離去,一眨眼就消失蹤影了,於是,杜琴娘振了振精神,轉頭開始下命令。「嘯雲,去寫張條子貼在鋪子前,就說咱們要休業一個月。」

  「這就去,姑姑!」

  「雪兒和嘯風,你們兩個把鋪子裡所有可以吃的東西全給我搬回家裡來,在妳爹回來之前,咱們都不出門,就靠那些食物過日子!」

  「是,娘(姑姑)!」

  最後,杜琴娘轉向懷抱幼兒的默硯心,「硯心,妳就專心照顧孩……」話還沒說完,孩子就飛進她懷裡了,她愕住,怔愣地看著兒子被媳婦牽走。「呃,好吧,孩子我照顧,羽兒就交給妳了!」

  她歎了口氣,看看懷裡的孩子,正甜蜜安詳的熟睡著,而他爹卻……

  原以為苦難已過去,正是否極泰來之際,卻又平空降下來莫名其妙的災禍,難道慕容家果真逃不脫噩運的糾纏嗎?

  要照顧一個除了會自己呼吸,塞食物到他嘴裡,他會自己嚼、自己吞嚥之外,連大小便都無法自理,根本毫無自主能力的大男人,應該不會太容易吧?所以,大家都以為負責照顧慕容羽段的默硯心,在某些時候一定會叫救命。但沒有,好幾天過去了,默硯心都沒有向任何人求助過,而慕容羽段也都是乾乾淨淨、清清爽爽的出現在大家面前,身上不但不臭,還隨時都散發著洗浴過後的清香味,這使得其它人不由暗暗納悶不已。

  在必須「搬動」慕容羽段的時刻裡,纖細柔弱的默硯心至少應該表現一下她的無能為力吧?

  可是,沒有就是沒有,她就是沒有向任何人求助……

  「硯心,照顧羽兒需要幫忙嗎?」餐桌上,杜琴娘捧著飯碗,裝作不經意似地問;得到的回答是:

  搖頭。

  「大嫂,若有需要,說一聲沒關係,我隨時都可以幫忙喔!」

  看著大嫂專心地、耐心地一匙一匙哺喂大哥吃稀飯,都沒想到在他咀嚼吞嚥的時候,她也可以乘機吃一、兩口,慕容雪好感動,也好想幫忙,可是,她得到的回答也是:

  搖頭。

  「表嫂,我們很閒的,比較,呃,重一點的工作就由我們來就好了,表嫂也可以休息一下啊!」平時就愛打打鬧鬧頑皮的杜嘯風兄弟,在這種時候就顯得很成熟、很有擔當,兄弟倆暗中說好,無論何時,即使是半夜,兄弟倆其中之一定然會保持清醒,以保護表哥和家中的女人。不過,他們得到的回答同樣是:搖頭。

  杜琴娘、慕容雪和杜嘯風兄弟倆不禁面面相覦,繼而無奈苦笑,最後再聳了聳肩。

  好吧,反正只要等到慕容問天拿解藥回來就沒事了。

  慕容問天沒有帶解藥回來,卻帶了一個人回來,唐門左巡堂錢坤。

  「果然,不是喪魂丹!」錢坤的手搭上慕容羽段的腕脈不過片刻工夫,就說了這一句令人心直往下沉的話。

  「不是喪魂丹是什麼?」慕容問天氣急敗壞地怒吼。

  「慕容兄,請別對我生氣好不好?唐門比你更想早點還清欠你們慕容家的人情啊,可是……」錢坤苦笑。「令郎明明不是中了喪魂丹的毒嘛!」

  慕容問天深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那是什麼?」毫不遲疑地,錢坤轉到慕容羽段身後,撥開頭髮,仔細搜尋了一會兒……

  「咯,瞧,就是這個!」錢坤指著慕容羽段後腦勺,有一個約繡花針粗細的銀點,如果不是有心人仔細尋找,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

  「咦?那是什麼?」慕容問天下意識伸手過去,想碰觸……

  「別動它!」錢坤急忙喝阻。「令郎會變成這樣,就是因為這支銀針插在他腦子裡,可若是硬要取出這支銀針,令郎的命也就到此為止了!」

  聞言,他四周有幾張臉,就有幾張墨綠的荷葉片。

  除了默硯心,她的臉色不但沒有絲毫變化,也依然沒有半點表情,但是,她突然一晃身失去了纖細的身影,只不過沒有人注意到。

  「你你你……你是說,羽兒他……」杜琴娘驚恐地說不完整話。

  「是,想要令郎活命,就不能取出銀針,但不取出銀針,他就得一輩子這樣,你們……」錢坤歎道。「好好考慮一下吧!」

  不是茫無神智,空白地過一生,就是死,他們只能選擇其一。

  杜琴娘抽了口氣,與慕容雪相對呆住了,杜嘯風兄弟倆也傻了,慕容問天則怔著臉好半天後,才吐出一聲窒息般的呻吟。「天哪!」

  「我很抱歉,但是……」錢坤歉然地拍拍他的肩。「我真的無能為力。」

  「但……」慕容問天掙扎著。「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嗎?」

  「老實說,這兩年出現了很多類似令郎這種狀況的人,起初也都找上唐門要解藥,經過我們詳細檢查後,才發現問題是出在那裡……」錢坤用下巴指指慕容羽段的後腦勺。「我們也試過幾次要取出銀針,可是……」

  他搖搖頭,「銀針取出來之後,沒有一個能活過半灶香時間的,所以……」他沒有說完,也不需要說完,大家業已明白他的意思了。

  不是生就是死,但那種生,跟死又有什麼不同?

  慕容問天絕望地頹然無語,杜琴娘母女失聲痛哭,杜嘯風兄弟倆也低頭哽咽不已。

  「那麼,我回去了。」錢坤輕輕道。

  沒有人理會他,他便悄然自行離去了。

  「為什麼?」慕容問天喃喃自問。「羽段這輩子從未做過任何傷天害理之事,打小就是個勤勞誠懇的好孩子,孝順父母、友愛弟妹,我真的以他這個孩子為傲,為什麼?老天為什麼要如此對待他?」沒有人回答他,他自己也想不出答案。一個多時辰後,默硯心又出現了,他們依然沉浸在絕望與哀傷之中,仍舊沒有人發現她曾經離去又回來了。

  然後,她若無其事地牽著慕容羽段到前頭去,該吃飯了。

  屋外,蟬鳴輕快地吟唱,清澄的月色下,忽明忽暗的螢光在飛舞,溪水悄悄溜過巖礫身旁,微風嬉戲於竹林間,夜,依然未曾眠。

  屋內,默硯心牽著茫無神智的慕容羽段來到書案後,輕輕按著他坐下,再為他打開那本他最常看的書放在前面,然後,一如往常,她拿著女紅到窗前落坐,靜靜地做起女紅來。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她抬頭看向他,但是……

  他沒有看她。

  他們沒有四目相對。

  良久、良久……他們始終維持著那種姿勢,他空茫的眼直視著前方,而她,就那樣一直一直看著他……直至起更梆響,她才徐徐收回視線,女紅放在一旁,起身去牽著丈夫到床前,輕柔地為他褪下外衣、靴子,幫他躺上床,為他覆上雙眼後,自己再脫衣上床,躺下,如同以往,背對著他側睡。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她又坐起身,回頭看著已然熟睡的丈夫……

  他的手臂沒有圈上她的腰際。

  他也沒有將她拉向他。

  良久、良久……

  她終於又躺了回去,依舊背對著他,然後,她徐徐往後退、退、退……直至她的背緊貼在他胸前,再把他的手臂拉來環在自己腰上,而後,闔上眼,她也睡了。

  清晨,誰要為她梳髮呢?

第四章

  「娘,大嫂好久沒梳頭了耶!」

  「……她有洗頭。」

  「可是沒有梳頭。」杜琴娘不再吭聲,她又能說什麼呢?

  打從錢坤宣佈她兒子這輩子只能做一個茫無神智的廢人的翌日開始,她那可憐的媳婦兒就不再梳發了,只隨便用一條繩子綁住那一頭雜亂的長髮,大家都看在眼裡,也都裝作沒注意到。

  他們又能說什麼呢?

  「而且,娘,大嫂也都不管劭兒了呢!」

  「劭兒有奶奶疼就夠了!」杜琴娘極盡憐愛的親親寶貝孫子。「對不對啊?劭兒!」

  「還有姑姑,姑姑也最疼劭兒了!」慕容雪伸長手想要抱孩子。「去!」杜琴娘一手抱緊了寶貝孫子,一手把女兒推開遠遠的。「去看看鋪子裡還缺什麼,過兩天就要開門做生意了,要是缺這少那的,看妳還能賺什麼!」

  「什麼都不缺,就缺人手啦!」眼裡啾著小侄兒,慕容雪不甘心地咕噥。

  「妳爹又請了兩個夥計,該夠了!」

  熬過最痛苦絕望的半個月後,慕容家一家人終於平靜了下來,兒子,不管是什麼樣子的,始終是他們的兒子,只要他活著就好了。

  於是,大家慢慢恢復到原來的生活,生命再艱苦,日子依舊要往下過,飯鋪子又開始準備要開門做生意了,雖然少了慕容羽段和專心照顧他的默硯心,肯定會比之前更辛苦,但,人是活著的,只要願意,怎樣都能適應。

  幸好,默硯心已然將滷味和五香牛肉的秘方傳授給他們了,光是靠這兩樣,就可以確保生意如同以往一樣興隆了。

  他們甚至計劃將來要整修鋪子,多幾張桌子,多賺點錢,日子就更安穩了。

  然而,彷彿老天就是不想讓他們過太爽似的,當他們定下心來要開始繼續生活時,麻煩又找上門來了。就在飯鋪子重新開張的前一日,一家人聚集在飯鋪子裡,一邊閒聊,一邊提早準備滷味和牛肉,想說翌日可以輕鬆一點,不然多了兩個新手夥計,難保不會手忙腳亂的氣走了客人。

  「啊,硯心,妳也來了!正好,幫我嘗嘗,是不是八角放太多了?」

  連默硯心都帶著慕容羽段來了,雖然慕容羽段只是一臉空白,毫無反應的坐在那裡,但是,他還活生生的和他們在一起,這才是最重要的。

  「劭兒好可愛喔,臉兒紅撲撲的,五官精緻姣美,真的好漂亮耶!」

  「就是,昨兒個陶嬸還說要是我們忙不過來,她可以幫我們帶,免費的。」

  「才不給她帶呢,要給她偷了怎麼辦?」

  「嗯嗯,我就是這麼跟她回的。」

  「不是吧,娘,您真的跟她這麼回?」

  「是實話呀,不然該怎麼回?」

  「那陶嬸兒一定氣死了!」

  「沒。」

  「沒嗎?」「沒,她說:『  好嘛,那不偷,給我認干孫子總可以吧?』  」一陣寂靜,隨之一片哄堂大笑。

  「陶嬸兒真的想偷耶!」就在這一片愉悅的笑聲中,驀而……

      「二叔!二叔!救我們!救救我們啊!」

  忽聞鋪子外傳來慌張的求救聲,眾人不由面面相覦,錯愕之餘,連忙跑出去看看到底是怎樣?

  「大嫂、月楓,發生了什麼事?你們……怎會搞成這樣?」

  但見一臉驚恐的慕容月楓,右手拖老娘,左手拉著懷抱幼兒的老婆,後頭還跟著兩個姊姊慕容香、慕容燕,大老遠就開始扯嗓門求救,當大家出來時,他人還在千山萬里外,踉踉蹌蹌、跌跌撞撞地逃來。

  「二……二叔說得沒錯,」慕容月楓哭喪著臉,喘得上氣接不了下氣。「千仞堂沒……沒安好心眼!」

  「說,怎麼一回事?」慕容問天鎮定地問。

  「他們幫我坐上了周家的掌權大位,現在,情勢一穩定下來,他們就要從我手中奪去,還要殺我滅口!」慕容月楓不假思索地道,憤怒又憤慨,完全沒注意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他怕堂哥會上官府那兒告發他,千仞堂自然也會擔心他在不甘心之下會來個玉石俱焚,也上官府那兒去告發他們。這麼一來,大家都別想得到周家得之於官家的勢力了。

  「滅什麼口?」慕容問天狐疑地再問。

  糟了,說溜嘴了!

  慕容月楓一驚,想要收回已是來不及,這下子該怎麼解釋,他們才不會懷疑到堂哥之所以會變成廢人,其實是他害的呢?

  正是惶亂間,忽又覺得背上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涼,猛然回頭一看,赫然是那位本是他哥哥的未婚妻,後來卻嫁給了堂哥的大美人,原是淡薄漠然的麗顏,此刻卻冷得像天山上的萬年寒冰,雙眸燃燒著赤焰焰的仇恨之火,宛如利箭似地刺在他身上,刺得他心驚膽戰又莫名其妙。

  她為什麼用那種眼神看他?

  難不成……難不成那件事堂哥沒有告訴二叔,卻說給了老婆聽,所以她猜到堂哥之所以會變成廢人全都是他害的了?

  一想到這裡,慕容月楓先是一陣恐慌。這下子死定了,堂嫂一定會告訴二叔,倘若二叔知道堂哥是他害的,肯定不會救他,他就死定了。但很快的,他又釋然地暗暗鬆了口氣。被她知道了又怎樣?她是個啞巴,不管她知道多少,都沒辦法說出去!不然二叔早就殺到他那裡去了,也無所謂,不懂武功的她又不能對他怎樣。

  重要的是,絕不能讓二叔知道!

  可是,他該如何阻止二叔再追問下去呢?

  有了!

  「喲,原來是堂嫂,怎地這樣盯著我看,迷上我了嗎?」

  這就是他在急亂之中硬擠出來的辦法:岔開話題,拖到追緝他們的人趕到,二叔就不會繼續追問下去,只會忙著救他們,之後……

  之後再說吧!

  不過,這種辦法實在是爛到了極點,以至於其它人由於太驚愕!他大老遠跑來就是為了調戲堂嫂的嗎?一時無法做出任何反應來,他的親娘就先氣急敗壞的叫起來了。

  「你這孩子是怎麼了?都這種時候了,你還……還……」叫一半,卻見兒子拚命向她使眼色,慕容大夫人這才知道兒子是有意的,至於為什麼,她不知道,不過,聽兒子的總是沒錯,於是,她馬上緊緊的閉上嘴巴了。然後,換杜嘯風兄弟憤怒的罵過來。「月楓表哥,你這是什麼意思?大聲叫救命,結果卻跑來調戲表嫂!」

  「真下流,連自己的堂嫂都要調戲,你是不是忘了手裡還拉著老婆了?」

  「吃閒飯的傢伙,沒資格在這裡說話,」慕容月楓嗤之以鼻地反擊。「你們又不姓慕容!」

  「吃閒飯的是你自己吧!」慕容雪更是鄙夷的冷笑。「我就有資格說話了吧?我姓慕容,而且在你成親之前,都是我和爹娘、大哥在『養』你的,沒有我們,你早就餓死啦!」

  總算有那麼一點點羞恥之心,慕容月楓一整個臉都漲紅了。「妳……」

  「刁嘴的丫頭!」慕容大夫人怒叱。「妳爹娘就是這麼教導妳的嗎?」

  「堂哥到處調戲女人,連自己的親堂嫂都不放過,這又是伯母教導的嗎?」慕容雪更不客氣的反激回去。

  「妳……妳……」慕容大夫人氣得差點說不出話來,驀而轉向慕容問天,厲聲質問:「問天,這丫頭如此刁蠻的一張嘴,對堂哥、伯母這般傲慢無禮,全都是你教的嗎?」

  慕容問天深深吸了口氣,壓下心中的怒火。「雪兒沒有錯,大嫂,羽段才剛出事,月楓就跑來調戲硯心,他是以為硯心沒有人保護了嗎?」一提到慕容羽段,慕容大夫人立刻心虛地別開眼。「呃,羽段出……出了什麼事啦?」兒子幹了什麼虧心事,她怎會不知道,只是為了寶貝兒子的輝煌騰達,犧牲別人的兒子也是不得已的。

  回眸瞥向除了還有呼吸之外,根本就像個死人的兒子,慕容問天沉重的歎了口氣。

  「他……」驟爾噤聲,目光倏轉,犀利地射向道路另一端。

  見狀,慕容月楓馬上警覺起來,手裡拉著娘親和妻子,嘴裡也不忘招呼姊姊們一起躲到慕容問天後頭去。

  幾乎是在慕容月楓一家子才剛避開,他原來站立的位置上就多了十幾個人。

  為首的馬臉漢子甫站定,嘲諷的眼神便瞄向躲在最後面的慕容月楓。「你以為逃到這裡來就安全了嗎?」

  「請問閣下是?」慕容問天冷靜地問。

  馬臉漢子用下巴指指慕容月楓。「慕容月楓的拜把子兄弟。」

  千仞堂!心腔子緊了一下,「請問有何事?」慕容問天又問。

  「自然是請我兄弟隨我回去。」

  「要殺他?」

  「殺他?」馬臉漢子霍然大笑,「不,他是我兄弟,我怎會殺他?我只不過是想……」大笑轉奸笑。「讓他再也沒辦法說話了!」

  再也沒辦法說話?

  這句話頓時在慕容問天心中打上了一個懷疑的問號,同時,也令慕容月楓開始緊張了起來,為免馬臉漢子再說更多,他只好……

  「蘇燦、你太狠了,我們是兄弟,你竟想滅我口!」破口大罵。

  「我可沒有你那麼狠,」馬臉漢子!蘇燦冷笑。「連自己的親……」

  不,不能說!

  「無論如何,有我二叔在,你別想傷到我!」慕容月楓慌亂的大叫。

  「是嗎?」蘇燦輕蔑的斜著眼睨向慕容問天。「或許我正好可以趁這個機會,看看當年慕容家究竟是憑什麼本事成為武林大豪的!」

  話聲剛落,獰然兩條人影自他身後射向慕容月楓;幾乎是同一時刻,慕容問天身後的杜嘯風兄弟也一左一右地迎上去;下一瞬間,慕容月楓猛撲向蘇燦,慕容香和慕容燕則衝出去和馬臉漢子帶來的人打了起來。雖然她們根本不想打,可是為了活命,不能不打。慕容問天沒有動手,但他盯住了一個胖老頭,他看得出,胖老頭才是蘇燦倚仗的靠山。

  「琴娘、雪兒,妳倆不要動,保護其它人!」

  「知道了!」

  杜琴娘和慕容雪一人一把秀鸞刀嚴陣以待,後頭右邊是慕容大夫人和抱著幼兒的周彩兒,左邊是慕容羽段和默硯心。

  沒有人注意到,默硯心左臂睡著劭兒,右手水袖內竟隱隱泛著尖銳的冷芒。

  大家只注意到,慕容問天神色凝重;相反的,胖老頭卻是一臉彌勒佛般的慈藹笑容,兩人相對而立,誰也不曉得誰會先動手,只隱約感覺到,不管是誰先動手,肯定是一招定生死……

  毫無徵兆地,一道刺耳的嚎嘯聲驀然響起,人影倏閃,胖老頭急掠向前,手中揮舞著一支怪異的武器!那刺耳的怪嘯聲就是它發出來的;同一時間,慕容問天的身形彷如雷縱電馳般迎上,劍光上下翻飛,帶著隱隱的雷鳴呼號。雙方只一錯身,一切就結束了。胖老頭依然是一臉彌勒佛般慈藹的笑,慕容問天的神色凝重如初,誰也看不出到底是誰贏了。然後,毫無預示的,胖老頭突然往前趴了下去,霎時間,蘇燦和他帶來的人全都嚇得停手了,各個滿臉的駭異,怎麼也沒想到他們賴以為靠山的堂中高手,竟然擋不住慕容問天一招!

  難怪當年慕容家能夠成為武林世家之一,果然有兩把刷子。

  蘇燦猛一咬牙,「走!」驟然飛身離去,他帶來的人七手八腳扛起胖老頭的屍體,也急急忙忙跟在後頭跑了。

  見狀,慕容大夫人頓時鬆了口氣,整個人差點軟癱在地上。「總算走了!」

  慕容問天冷哼。「他們會再回來的!」

  慕容大夫人驚喘。「你說什麼?」

  「他們會再回來的,而且……」慕容問天徐緩地轉過身去面對慕容大夫人,表情比之前更凝重。「他們會帶更多、更厲害的人手來,這回……」

  「怎……怎樣?」慕容大夫人忐忑地問。

  「恐怕我們是對付不了了!」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0-3-27 16:20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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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2-15 04:50:15
  入夜了,往常這時候大家都已各自回房去了,但今夜,慕容家一大群人依舊聚集在前屋裡,沒有半個人有絲毫睡意。

  「逃!我們要快逃!」慕容大夫人尖銳的呱呱叫。

  「逃不了的,他們會派人監視我們,無論我們逃到哪裡,他們都會追上來,特別是……」慕容問天環視眾人一圈。「我們之中有些人不會武功,更難以脫逃。」

  她就是「那些人」之一!

  慕容大夫人瑟縮一下。「我……我怎知會有今天,否則當年你大哥要教我的時候,我也會認真學的。」

  「現在說那些也沒用了!」慕容問天歎道,「話說回來……」他疑惑地目注慕容月楓。「千仞堂要搶周家的財產,讓他們搶去也就算了,為何一定要殺你滅什麼口呢?」

  沒料到慕容問天會重提此疑問,慕容月楓霎時臉色大變,慌亂之下,不住向娘親使眼色求救;後者會意,馬上重重咳了好幾下,再把所有人的注意力拉過來。

  「那個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是我們不逃,難道真要讓咱們慕容家斷根嗎?」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他真要犯此「滔天大罪」嗎?

  果然,慕容問天神情一緊,心中的疑問又被塞回箱子底保存了,他撫著下巴沉吟許久。「嗯……全部的人都要逃走……真的不太可能……」

  「那就想辦法讓月楓帶妻兒逃走就好了!」慕容大夫人脫口道。沒見過自私得這麼明目張膽的人,慕容大夫人話一說完,眾人之間頓時刮起一陣狂風暴雨。

  「我不管,我也要走!」慕容香抓狂。

  「太過分了,為什麼只讓堂哥逃走就好了?」慕容雪颳風。

  「麻煩是月楓表哥招來的,他最不應該逃了!」杜嘯風暴怒。

  「我要回婆家了,那裡再怎麼差勁也比這裡安全!」慕容燕嗚嗚咽嚥下大雨。

  慕容問天面無表情,什麼話也沒說,慕容大夫人以為他也不贊同,便不再多囉唆,不管別人怎麼說,她自有她的主意。

  誰都能死,就是她的寶貝兒子和孫子不能死!

  凌晨,黎明將起,夜最漆黑的一刻……

  「開門,月楓,快開門!」慕容問天在慕容月楓門前焦急的低聲輕喚,但應聲打開的卻不是慕容月楓的房門,而是隔壁慕容大夫人的房門,更奇怪的是,她依然衣著整齊,竟是清醒白醒地未曾入睡過的模樣。

  「不用找他了,他走了!」慕容大夫人若無其事地說,好奇的視線在慕容問天身後的慕容雪和杜嘯風兄弟倆身上來回打量,後者三人眸眶泛紅,神情哀淒,好像狠狠地大哭過一場似的。

  「什麼?」慕容問天又驚又怒地大喝。「他什麼時候走的?」

  「好久啦,」慕容大夫人得意地道。「子時一過,我就叫他帶著老婆和孩子趁夜逃走了,相信有我們擋在這裡,至少要好一陣子之後才會有人去追他們,那時他們早已逃得遠遠的囉!」

  有人在這裡為他們擋住追兵,他們一定逃得掉的!

  慕容大夫人自信滿滿的這麼以為,全然沒考慮到其它無辜人的生死,那些根本沒放進她心裡頭過。

  「妳……妳……」慕容問天氣得說不出話來。

  「是你不肯幫他們想辦法逃走,我們只好自己想辦法呀!」慕容大夫人根本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

  「妳……」慕容問天猛一甩手,驀而回頭。「你們先走,不然來不及了!」

  慕容雪和杜嘯風兄弟相對一眼,再看看懷中的襁褓,毅然點頭。

  「是!」旋即轉身迅速離去。

  「到底找月楓什麼事?」慕容大夫人好奇地問。

  「你們真是……真是……」慕容問天已經氣到沒力再氣,只剩下歎氣。「我和相熟的漁夫說好了,讓他們出船時順便帶人逃走,沒有人會懷疑凌晨出發的漁船,相信他們應該可以順利逃走才是,雖然能帶走的人不多,起碼可以為慕容家和杜家留下條根。想不到你們竟然……」

  「你為什麼不早說?」

  「沒和他們說好之前,我也不知道他們願不願意冒這個險,怎麼說?」慕容問天反問。

  慕容大夫人想了想,而後聳聳肩。「無所謂,反正月楓已經逃走了。」

  慕容問天深深注視她一眼,而後回身走人,只丟下一句話。「月楓逃不掉的!」果然,午時不到,慕容月楓就一臉惶然地帶著妻兒灰頭土臉的回來了,周彩兒還抽抽搭搭的哭個不停。「所有能走的路我都試過了,都被堵住了!」

  除了水路。

  但唯一能走的路卻被他自己錯失了。

  慕容大夫人神情慘變,呆了半晌,霍地轉向慕容問天大吼,「快叫漁船帶他們逃走!」

  慕容問天無奈搖頭。「沒辦法,凌晨時分,漁船就都出發了!」

  「另外想辦法,你一定要想到辦法!」慕容大夫人驚慌失措地大喊。

  「搭漁船逃走是唯一的辦法,但月楓自己錯過了。」慕容問天還是搖頭。

  「我不管,你非得再另外想出個辦法來不可!」慕容大夫人故態復萌,又擺出野蠻霸道的「風範」來了。「長嫂如母,你不聽就是不孝!」

  長嫂如母,長嫂如母,她用這四個字壓搾了他們一輩子,還不夠嗎?

  「大房和二房已經分家了!」杜琴娘失控地吼回去,「沒有什麼長嫂,也沒有什麼如母,你們是你們,我們是我們!」忍耐到這裡,她已經忍耐到了極限,忍無可忍,不想再忍了。

  「麻煩是月楓自己招惹來的,你們自己想辦法!」

  沒想到杜琴娘會反凶回來,慕容大夫人不禁瑟縮了一下。「但……但月楓是咱們慕容家的根啊!」杜琴娘嗤之以鼻的哼了哼。「那又怎樣?慕容家又不只他一條根,還有……」

  「劭兒也是慕容家的根,而且雪兒已經帶著他……」慕容問天接著說下去,一邊安撫受了一輩子委屈的妻子。「逃走了!」

  他,也不想再忍了。

  倘若是為了正義公理之事,犧牲再多他也毫無怨言,但慕容月楓是為了貪婪的私心而招惹來不幸的後果,為這種事犧牲實在太不值得了,就算慕容月楓是他的親侄兒,他不能不顧,但犧牲到這裡,他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除了已逃走的人之外,他們全家人陪著侄兒一家人一起死,這也該夠了吧?

  萬窿山,一座小小的丘陵山,午後,慕容問天就帶著所有人來到這裡,不是為了逃走,而是他估計時間已差不多了,千仞堂的人很快就會出現,為了避免誤傷太湖畔的漁家和路過的遊人,他們必須遠離人煙。竹林間,眾人席地而坐,等待著。

  「硯心。」悄悄地,杜琴娘來到默硯心身旁,後者正在為丈夫擦拭汗水,聞聲輕然抬眸望向她。

  「真是對不起妳,才嫁過來不到兩年,就得陪我們……」她說不下去了。

  默硯心搖頭。

  杜琴娘不懂她在搖什麼意思,但猜想她是在表示不在意。「我吩咐過雪兒了,將來劭兒生下孩子,必得有一個過繼到默家,總不會讓默家斷了香煙的。」

  默硯心又搖頭。

  真的不懂她到底是什麼意思,杜琴娘有點無奈。「這輩子欠妳的,如果可以的話,讓羽兒下輩子償還妳吧!」

  默硯心還是搖頭。

  「我不懂妳的意思,向來只有羽兒能夠理解妳,可惜他……」杜琴娘苦笑,探手憐惜地撫上兒子那張空茫的臉。「他是個好孩子,溫和體貼又孝順,也跟他爹一樣正直無私,雖然性子是有點兒悶啦,幸好也不是太嚴肅,起碼他還算是常有笑容的,特別是妳嫁過來之後,沒有一天見不著他的笑容的,我一直希望你們能相處得更好,可惜沒有時間了……」默硯心繼續搖頭。

  杜琴娘當作沒瞧見。「如果說,我希望下輩子妳還能做我的媳婦兒或者女兒,我一定會好好疼惜妳的,妳可願意?」

  終於,默硯心點頭了。

  杜琴娘欣慰地笑了,她憐愛地摟住默硯心,雙眸噙淚。「硯心,媳婦兒,我真的好喜歡妳呢!」

  默硯心沒動,任由杜琴娘摟住抱著,但片刻後,她的雙臂開始由垂落徐徐往上探,雖然非常緩慢,慢得幾乎像是沒動,但確實是在往上移了,然而,就在她的手臂幾乎就要抱住杜琴娘的前一刻,原是一片淡漠的美眸驟然掠過一抹令人不寒而慄的冷芒,於是,她的手停住了。

  再過半晌,杜琴娘才放開她,正待再說些什麼……

  「來了!」慕容問天大喊過來。

  瞬間,大家雞飛狗跳成一片,慕容大夫人和抱著孩子的周彩兒躲到默硯心和慕容羽段後面,杜琴娘和慕容月楓姊弟三人排在默硯心和慕容羽段前面,而最前方,慕容問天一個人獨自面對著一大群人,起碼五、六百個灰衫漢子宛如潮水般湧了上來,團團包圍住他們。為首者有七人,一個年約五旬上下的灰髮中年人,一對三十多歲的妖嬈女人,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鐵塔般壯漢,一個穿黑褂、一個穿白褂,還有蘇燦,以及一個瘦得好像隨時都可能掛掉的文士在那邊自以為瀟灑地猛搖扇子。

  「你……」灰髮中年人以一種高高在上的眼神睥睨著慕容問天。「就是慕容問天?」

  「是。」慕容問天毫不畏怯地正面對著敵人。

  灰髮中年人點點頭。「嗯,你應該感到很榮幸了,當蘇燦趕回來求助時,正好老夫要帶領全堂人馬前去和崆峒派爭奪一座金礦,想想正好路過這裡,就順道來看看了,否則要處理這麼點小問題,根本用不上這麼多人的。」

  小問題?

  慕容問天不以為意,依然以一種不卑不亢的凜然氣勢面對眼前的困境,絲毫沒有退縮的意思。

  「好氣魄!」灰髮中年人讚歎,「看在你這份男子漢的膽識上,我願意給你一個機會,只要你打得過我這兩個……」他左右各瞟一眼,「貼身護衛的連手,我就放女人和孩子離開,如何?」

  「還有我兒子!」慕容大夫人尖叫。

  「如何?嗯?」彷彿沒聽見似的,灰髮中年人兀自笑吟吟地再問一次。慕容問天凝重地仔細審視那兩個鐵塔般的壯漢,心知這一戰的結果多半不會太樂觀,但是,至少他該為妻子和媳婦拚這一仗。

  她們,是最無辜的。

  於是,他點了頭,灰髮中年人滿意的揮了一下右手,包圍的那五、六百人立刻退出尋丈外,接著,他自己也帶著那兩個妖嬈女人、瘦文士和蘇燦退開三尺。

  「你們兩個,也讓慕容大俠嘗一嘗被一擊斃命的滋味吧!」

  「是!」兩個鐵塔般的壯漢轟然應咯。

  就在應咯聲出口的同時,為了搶得先機,慕容問天已然先一步發動了,而且一出手便是慕容家絕學中最厲害的一招:與敵偕亡。

  無視自身安危,只求殲滅對手。

  那果然是令人歎為觀止的絕招,寶劍似流虹劃破長空,萬點寒芒、千束流星從四面八方覆向那黑白二壯漢,無論怎麼看,那兩人都躲不過這一招了。

  然而,那兩個鐵塔般的壯漢根本就不想躲,也不需要躲,只見他們杵立於地的魁梧身軀毫不閃避地硬生生承受下那千萬寒芒,霎時間,只聽得一片叮噹亂響,慕容問天豁然恍悟,他們必然穿著天蠶絲之類的護身甲,根本不怕一般的劍匕,一經了悟,悔意頓生,卻已晚了一步了。那兩個壯漢就趁著他招式用老,來不及變招之際,反手抖出雙掌,強勁至極的掌力猛擊向他前胸。

  來不及避開了!

  慕容問天頹然闔目長歎,耳際但聞妻子慘厲哀痛的悲呼,他只願來世還有機會報答妻子的深情。

  「不,問天!」

  悲呼結束,一切也結束了。

  現場一片死樣般的寂靜。

  好一會兒後,一直等不到早該及身的攻擊,慕容問天不禁疑惑地睜開眼,旋即驚然倒抽一口冷氣,然後,他也跟現場所有人一樣,駭異地僵住了。

  就在他正前方,一個烏髮迎風飄然的白衣少女,右手短劍筆直地戮入白褂壯漢心口,左手短刀橫在黑褂壯漢喉頸之處,白褂壯漢似是不敢相信的低頭瞪著自己胸膛,而黑褂壯漢則因為喉管被割斷無法呼吸而痛苦地直翻白眼。

  那個少女,正是他的啞巴媳婦兒!默硯心。在眾人難以置信的瞠然驚視下,默硯心收回雙臂,那兩個壯漢不分先後地仰天砰然倒地,然後,她雙臂垂落,任由短劍短刀上的鮮血滴滴落地,腳步徐緩地行向灰髮中年人。天,烏雲密佈;風,變強了,吹得她長髮漫天飛舞,白裳啪縫啪健響,原是清麗絕俗的嬌靨此刻卻是一片冷酷森然,殘虐凶狠的目光猶如兩道帶血的利刃,那模樣彷彿冤死的女鬼要申冤、要復仇,淒厲得令人毛骨悚然,即便是堂堂千仞堂之主的灰髮中年人,也禁不住心驚膽戰地隨著默硯心前進的腳步而步步後退。

  「妳……妳是誰?」

  沒聲音。  

  「妳……妳想幹什麼?」

  沒聲音,因為她是啞巴。

  「不……不要再過來了!」

  沒聲音,因為她是啞巴,不說話的,也不需要說,她,就等著今天,就等著這一刻。

  千仞堂齊聚於此的這一刻!

  因為她很清楚,雖然陷害慕容羽段的是慕容月楓,但下毒手的並不是他,而是千仞堂。千仞堂才是罪魁禍首!

  「我警告妳,不要再過來了!」灰髮中年人怒吼,雙臂力揮,招回所有退開尋丈外的手下們。「否則……」

  話,沒有說完的機會,彷彿渾沌中的一抹冷電,又似九天之上的極光,白色的纖弱身影已然迅若疾雷般撲襲而至,右手短劍寒光點點,有如銀河密集的系星,左手短刀宛若汪洋中的驚濤駭浪,層層迭迭翻湧,剎那間便籠罩住灰髮中年人、瘦文士、蘇燦和那一對妖嬈女人。

  連驚呼都來不及,蘇燦已然噴灑著熱血翻跌出去;瘦文士雙手摀住喉頭,踉踉蹌蹌退後,倒下;那對妖嬈女人一斷左臂、一斷右臂;只有灰髮中年人學狗一樣爬到地上,十分狼狽的貼地滾開,這才堪堪逃過一劫,但已嚇得他魂飛魄散地差點尿褲子了。

  一刻也不曾停歇,白色纖影翩然回身,筆直的射入那五、六百個灰衫漢子之中,右手劍戮心,左手刀割喉,一場慘絕人寰的殺戮於焉展開。

  一股股的熱血交織迸灑,一聲聲的慘號永不止息,前一刻還是一個活蹦亂跳的活人,下一刻就變成一具毫無生氣的屍首,短劍奪魂、短刀取魄,沒有仁慈、沒有憐憫,只有一個殺字。於是,怒叱開始變成驚懼的呼爹喊娘,暴喝轉為恐慌的嗚咽悲呼,還有人跪下來求饒,但是那人甚至沒有機會開口,喉頭便一涼!被短刀割頸了。而灰髮中年人一直爬到遠遠的安全地帶才敢站起來,回頭一看,再一次嚇得差點尿褲子,他帶來的五、六百個手下,在這短短片刻間,竟已躺下將近一半,他張口結舌,開始考慮要不要招呼手下趕快逃命要緊?

  至於慕容問天與杜琴娘,雖然心境不同,但也同樣看得驚心動魄、不寒而慄。

  作夢也料想不到,他們那個勤勞樸實,還有一手絕佳廚藝的啞巴媳婦兒,原來是會武功的,還是個冷血無情的女殺星,現在,杜琴娘終於知道剛剛媳婦兒在對她搖什麼頭了。

  不,他們不會死。

  不,劭兒不需要接下默家的香煙。

  不,他們不會欠她的。

  不,他們不會沒有時間。

  她的媳婦兒在告訴她,一切都會沒事的,因為沒有人能夠傷害到他們,想傷害他們的人都會先被解決掉的。

  終於,一切都平靜了下來。

  地下,屍骸迭著屍骸,鮮血依然在淌流,一雙雙死魚般的眼睛,毫無生氣的注視著天空,死樣的靜默代表著殺戮已經過去,五、六百條生命損落在毫無意義的虛榮之中,往後,世間的一切都與他們沒關係了。

  只剩下灰髮中年人一個人呆若木雞的傻在那裡,他還在猶豫、在考慮,一切就已結束了。

  然後,纖影悄然迥轉,蓮足又開始往灰髮中年人那邊徐步行去;灰髮中年人悚然回神,驚駭已不足以形容他的恐懼,他的考慮立刻結束了,兩腳一蹬便已飛射出老遠!逃命要緊。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然而,上天早已注定今日便是他的忌日,才兩個起落,灰髮中年人便又驚呼一聲倒射而回。

  「喲喲喲,小硯,殺很大喔!」

  遠遠的,漫步走來一位瀟灑俊朗的翩翩公子,身邊跟著一位背著書筐的冷漠書生,後頭還有一位滿臉大鬍子的男人,那雙眸子卻是美得出奇。

  三人的形態都很悠然,但神情卻十分震驚,大鬍子還用力揉揉眼後再看過來。那個不屑殺人,連人家要殺她,她都懶得理會的妹妹居然會殺人,而且是大開殺戒?武林要倒了嗎?而默硯心,一聽聞那說話聲,美眸倏睜,刷一下回過蚝首來,短刀、短劍即刻消失,人也瞬間轉移到冷漠書生面前。

  「二哥,幫我!」

  她,出聲了,說話了!

  慕容問天和杜琴娘聽得愕然傻眼,忍不住挖了挖耳朵:他們的啞巴媳婦兒竟然會說話?

  聽錯了吧?

  翩翩公子三人更是震驚得嘴巴都像白癡一樣張開來了:離她上回說話還不滿三年耶,她跟人家說什麼話?

  算錯日子了?

  猶在怔愣問,冷漠書生已被默硯心拖著跑,直接來到慕容羽段身前,然後默硯心再一次出聲了。

  「救他!」咦咦咦?她竟然又說話了!三年時間過得有這麼快嗎?才從那頭跑到這頭來,三年就過去了?冷漠書生更是錯愕,旋即了悟眼前這個男人對她肯定非常重要,否則她不會打破自己三年一句話的慣例,於是神色一正,點頭許諾。

  「放心,二哥一定會救他的!」說著,他立刻把上慕容羽段的腕脈,只一刻,他又轉到慕容羽段身後翻開頭髮瞄了一下,「果然!」抬頭,「沒問題,半個時辰後,二哥就還妳原來的他!」轉眸,提聲喊過去。「青陽,過來幫忙!」

  大鬍子男人應聲過來,兩人就開始忙了起來。

  而另一邊,又想逃命的灰髮中年人驚恐失措地瞪住擋在他前頭的翩翩公子,嘴巴張張闔闔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才擠出聲音來。

  「笑……笑……笑……」

  「一答就中,真聰明!」翩翩公子笑吟吟的用折扇指了他一下。「你一定見過我是吧?」

  「那那那……她……她……」灰髮中年人更是結巴。

  「她是我妹妹,你說她是誰呢?」

  「啞……啞……啞……」

  「又答對了,嘖,不獎賞一下也不行,咯,你就自行了斷吧!」灰髮中年人渾身一震,呆立片刻後絕望地長歎,連抵抗的念頭都不敢有,便揮掌自碎天靈了。

  堂堂武林九大綠林幫派之一的千仞堂,覆滅於此年此月此日。

  翩翩公子滿意的點點頭,這才走向慕容問天,爾雅一揖。「在下獨孤笑愚,那個大鬍子是我三弟傅青陽,正在為病人診治的是我二弟君蘭舟,還有那位剛剛不小心開口說話的啞巴是我妹妹,請問閣下是?」

  慕容問天沒有回答他,反而呆住了。「硯心是你妹妹?」她不是獨生女嗎?

  聽他直接叫默硯心的名字,獨孤笑愚當即明白妹妹跟這位肯定很熟,於是解釋道:「我們是燒香磕頭的異姓兄妹。」

  「原來如此。」慕容問天恍然大悟。

  「那麼請教閣下是?」獨孤笑愚再一次有禮的請教。

  「慕容問天。」慕容問天趕緊抱拳回禮,再一瞥身邊的妻子,「拙荊。」往後看。「令弟正在診治的是我兒子慕容羽段,也是硯心的夫婿。」

  夫婿?!  喀嗟一聲,獨孤笑愚的扇子跟下巴一起掉到地上去了,那副向來瀟灑又慵懶的笑容也扯歪了;君蘭舟正待下針的手僵在半空中,下不來了;傅青陽兩顆美麗的眸子猛然暴凸,差一點點就滾出來了。「你你你……你說什麼?」

  他們怎麼了?

  慕容問天困惑地暗忖。「難道你們都不知道嗎?去年端午前,硯心就和羽段成親了,他們還有個兒子呢!」

  成親?

  兒子?

  兒子?!  

  他們竟然連兒子都有了?!  

  獨孤笑愚的神情先是一片茫然,從而轉錯愕,再從錯愕轉吃驚,又從吃驚轉不悅,最後從不悅轉震怒,不,是狂怒。

  「可惡,小硯,妳成親竟敢不通知為兄我,我殺了妳!」

  換他殺很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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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2-15 04:52:23
第五章
   
  君蘭舟沒有食言,慕容羽段在半個時辰後就清醒過來了。不再是空洞的眼神,表情也不再茫然,雖然仍有些許怠倦之色,但他的精神很好,卻不被允許下床。

  「沒問題了?」獨孤笑愚問。

  「沒問題了。」君蘭舟回道。

  「很好。」

  一聽君蘭舟說沒問題了,獨孤笑愚馬上拖了一把凳子到床邊,打算要跟那個靠在床頭休息,一副「我很無辜」的樣子的傢伙,好好來上一段「良性溝通」,等溝通完畢之後,再來決定要不要承認這傢伙是他的妹夫。

  不料,他的嘴巴才打開一半,就有人來插隊了。右手梳子、左手玉釵,默硯心悄然來到床前,默默的把梳子和玉釵放到慕容羽段手上,默默的背對著他在床沿坐下。慕容羽段莞爾一笑,隨即開始為她一繒繒地解開糾結多時的髮絲,再一繒繒地梳順好不容易才拆開的長髮,動作十分溫柔細心而有耐性,由於默硯心的雲發十分長而濃密,整整一個時辰之後,他才把那頭半個月未曾梳理過的秀髮梳整好,而後熟練的為她挽上髮髻、橫上玉釵。

  「好了。」

  默硯心默默的取回髮梳,默默的將髮梳放回梳妝抬,再默默的離房而去。

  「蘭舟。」

  「大哥?」

  「我是不是趕路太累,眼睛有點花了,竟然看見小硯她……臉紅了?」

  「你眼睛沒花,大哥,我也瞧見了,除非我也眼花了。」

  「……青陽。」

  「大哥?」

  「外頭瞧瞧去,天是不是下紅雨了?」聞言,傅青陽真的跑出去看,再回來「報告」。「大哥,外頭真的在下大雨,但不是紅色的。」

  聽到這裡,慕容羽段不覺再次莞爾,他發現妻子的磕頭兄弟們都很有趣,就跟妻子一樣,雖然妻子並不幽默,但是她很可愛。

  「不是紅色的?」

  「不是。」

  「嗯嗯,這就怪了……」獨孤笑愚一本正經地撫著下巴沉吟,表示他是真的很納悶。

  「還有一件事也很奇怪呀,大哥。」傅青陽咕噥。

  「什麼事?」

  「咱們什麼時候見過小硯挽髻了?」

  「……沒見過。」獨孤笑愚瞇著眼瞥向慕容羽段,雖仍是一臉笑吟吟的,臉色卻不怎麼好看。「是小硯要你幫她挽髻的?」

  「起初,不是,」慕容羽段老實地道。「是我買了一支玉釵要送給硯心,但她不挽髻就用不上,所以我就主動替她挽髻好橫釵,她似乎很……呃,開心,之後,每日清晨總是我為她挽髻橫釵,一年下來也已習慣了。」

  開心?他那個一年四季如冬的冰山妹妹也會開心?不過,她臉紅了,那不叫開心又該叫什麼?喝醉了?

  獨孤笑愚垂眸思索片晌後,悄然對君蘭舟點了點頭,後者立刻自懷中取出一支玉瓶,倒出三粒火紅色的藥丸遞給慕容羽段。

  「吃。」

  慕容羽段原以為那是為了復原腦子而必須服用的藥丸,卻見獨孤笑愚和君蘭舟在他服下藥丸後也爬上床來,一前一後盤膝坐下,雙掌抵住他前後胸。

  「闔眼,靜心,記住我的口訣……」

  半個時辰後,獨孤笑愚和君蘭舟方才收掌下床,但見慕容羽段原先的怠倦已然消匿無蹤,神采奕奕、容光煥發,平凡的五官隱隱流轉著一股不尋常的湛然光采,彷彿整個人脫胎換骨了似的。

  「這……這……」驚異於自己身上的丕變,慕容羽段說不出話來了。

  「六十年功力,這是硯心的嫁妝之一,至於另一項嫁妝,待會兒我會叫青陽回家去拿來。不過……」獨孤笑愚招手示意慕容羽段到外室去坐。

  「你可以下床了,在把另一項嫁妝交給你之前,我得先和你談談。」

  「是,大哥。」慕容羽段謹肅地應道。他們才剛坐定,默硯心就捧著一隻托盤回來了,在八仙桌上放下一壺茶和幾樣精緻的小點心,而後,獨孤笑愚訝異地看著她拿著女紅籃坐到窗前,安安靜靜地做女紅,他真的不太認識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妹妹了。

  如此柔婉、溫順  ,這根本不是她嘛!

  唯一沒變的只有她那張淡漠的臉,依舊沒什麼表情,總是掛著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清,看樣子,這輩子都不可能會變了。

  「老實說,起初,我們以為小硯只是來找你們要回默家的傳家之寶夜鳳鐲,並設法報答當年慕容家對默家的援手之恩的,想說她自己來就行了,可沒料到她竟然把自己給報下去了……」

  風蕭蕭兮易水寒,妹妹一去兮不復還!

  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讓她自己來了,不,根本就不應該讓她來的,嗚嗚嗚,後悔莫及啊!

  「真是可惡,一走一年多沒捎來半點音信,一來封信就只有四個字:『二哥,幫我!』  ,」獨孤笑愚忿忿道,「她從不向人求助的,我一看差點沒嚇死,慌慌張張拖著蘭舟就趕來了,沒想到她竟已成了親,還有了孩子……」頓住。

  「慕容家的長孫不是早已去世了嗎?」他不甘心地指控。

  「所以,現在慕容家的長孫是我。」慕容羽段平靜地解釋。獨孤笑愚呆了呆,「說得也是,我怎地沒想到這一點?」歎氣。「不過,我還是想不通,依小硯的性子,她應該是不想嫁人的……」

  「這個……」慕容羽段瞥一下默硯心。「其實在她出現在我們面前之先,她已經在暗中觀察我們好一陣子了,之後她才出面表明是來完婚的,當時家父也一再詢問於她,因為我們也不想勉強她,畢竟,我們的生活十分困苦,家父跟我都不想委屈她,是她堅持要嫁,我們才成親的。」

  「所以,是她慎重考慮過後才決定的囉?」獨孤笑愚蹙眉深思片刻。「老實告訴我,羽段,你覺得我妹妹如何?」

  「她很可愛。」慕容羽段毫不猶豫地回道。

  可愛?

  他那個冷漠的啞巴妹妹會跟可愛扯上關係?

  是不是哪裡搞錯了?

  還是他用錯詞了?獨孤笑愚困惑地揉揉額頭。「這個……你能不能解釋一下呢?」

  「嗯……」慕容羽段略一沉吟。「我想,我最好從新婚那一夜說起吧,那夜,我擔心她肚子餓,要她吃點東西,誰知她一開始吃就吃個不停,怎麼說都停不下來,當時我以為她是害怕新婚夜,正想告訴她我暫時不會碰她,沒想到她……」他停住,突然起身,輕步走妻子。「硯心?」

  一如他所料,默硯心毫無反應,自顧自埋頭做女紅。

  「大哥,請注意她的眼神。」說著,慕容羽段抬腕撫上她的手臂。「硯心?」

  她猛然抬頭。

  「去為大哥、二哥和三哥準備一桌洗塵宴好嗎?」慕容羽段柔聲道。

  靜了一下,她點頭,放下女紅,起身出房而去,而慕容羽段也回到原位落坐。

  「大哥瞧見了嗎?」

  廢話,當然瞧見了,兩顆眼睛瞪那麼大在盯著,又不是瞎子,瞧不見才怪。可是……可是……

  不懂!

  他可沒見過她那種眼神,好像剛從夢裡清醒過來似的,有些兒茫然、有些兒困惑,透著一股純真的孩子氣,那實在是……不適合她。

  該死,她有她的冷漠形象要維護耶,怎麼可以露出那種……那種……那麼單純可愛的眼神!

  「她是……」腦子哪裡不對了嗎?

  「硯心是個愛作夢的女孩子,大哥不知道嗎?」

  「愛……作夢?」獨孤笑愚一臉茫然,好像聽到不懂的蠻族語言似的。

  「就像有人愛喝酒,有人愛下棋,作夢是硯心最大的樂趣,」慕容羽段解釋道。「事實上,她十分沉迷於其中,無論何時何地,一有機會,她的腦子就會自動魂遊九天去。譬如……」

  憶起新婚翌日的晚膳,吃得滿嘴油膩膩的她,他的唇畔不禁泛起忍俊不住的笑意。

  「吃飯的時候,她會一直吃一直吃,吃得停不下來,因為她的思緒根本不在吃飯這件事上頭,而是在她的夢裡,因此就算她吃飽了、吃漲了、吃撐了,也不曉得該停下來;又或者……」

  眼底又透出笑意,他對獨孤笑愚招招手,然後起身走到窗前,拿起默硯心做的女紅。「你們瞧瞧。」

  獨孤笑愚狐疑地接過來一看,頓時傻眼,那女紅針針細膩、線線精緻,就算是瞎子來看都會認定那是最精湛的繡工,可是……可是……

  「這是哈?」

  「小鳥在地上爬?」傅青陽歪著腦袋研究。

  「魚兒在天上飛?」君蘭舟不敢肯定的猜測。

  慕容羽段輕笑,「什麼也不是,我相信就算你去問硯心,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繡些什麼。」收回女紅放回原處。「我們看她是在做女紅,她手裡也的確是在做女紅,但其實她的腦子早已墜入夢中了,所以繡出來的女紅沒人看得懂,也之所以她聽不見我叫她,除非……」

  他舉起手來比一下。「你碰碰她,讓她回過神來,否則她是不會理睬你的,因此她才會有那種如夢初醒的茫然眼神,因為她是真的剛從夢裡清醒過來的。」

  「但有時候明明我是跟她面對面說話的,她兩眼也盯著我看,並沒有偷看別的地方,還不是照樣不理我,」獨孤笑愚反駁。「問她話,居然吭都不給我吭一聲,連點頭、搖頭都沒有,我是她大哥耶!」

  聽獨孤笑愚說得好不委屈,好像小孩子在抗議爹娘不夠疼愛他似的,慕容羽段差點忍不住又笑了。

  「那只有一個可能……」

  「什麼?」

  「大哥說的事她沒興趣聽,腦子又自動魂遊四海去了,所以,她根本沒聽見你在問她話。」

  「沒興趣聽,就不給我聽?」獨孤笑愚愕然傻眼。

  慕容羽段歉然點頭,「她也不是有意的,只是當她覺得你說的事並不重要,或者不是真的需要她提供任何意見,她的腦子就會自動魂遊九天,作夢去了,她自己也控制不住。不過,儘管愛作夢,她依然是個十分體貼的女孩子,倘若真有需要她幫忙的,她定然會暫時撇開作夢的樂趣,主動竭盡全力來幫忙……」

  譬如慕容家需要一個勤勞務實的媳婦兒,所以她就是一位勤勞務實的好媳婦兒了,有時候他也會想,她是不是只因為這個原因才嫁到慕容家來的呢?

  是報恩?

  還是不得不履行的婚約?

  「胡扯!」獨孤笑愚嗤之以鼻的哼道。「別說主動了,我每次叫她幫我忙,她總是扭頭就走。」

  「是嗎?那麼我想……」慕容羽段垂眸思考了一下。「嗯嗯,那有可能是因為大哥你並不是真的需要硯心幫那個忙,而是為了某種她不喜歡的目的,故意找她幫忙的吧?」獨孤笑愚不由啞然,因為真被慕容羽段給說著了。

  他這個大哥不愛見妹妹老是獨來獨往一個人,總是想盡借口要把她拉進兄弟姊妹之間來,難道錯了嗎?

  「所以,她不是冷情?」

  「當然不是,她很溫柔、很體貼的,甚至……」慕容羽段抿唇。「在某些不重要的小事情上,她還有點大而化之,很有趣的。」

  溫柔?

  體貼?

  大而化之?

  有趣?

  獨孤笑愚揉著太陽穴,開始懷疑慕容羽段所說的默硯心是不是哪位陰謀人士易容冒充的?

  「譬如她的頭髮……」見獨孤笑愚一臉無法相信的表情,慕容羽段只好再舉個例子給他聽。「她覺得頭髮並不是很重要的事,因此除了每天早上隨便梳它幾下之外,她從來不去管它,更別提要挽髻,記得新婚那夜,我就在想,她那樣不是很容易打結嗎?」

  打結?

  可惡,為什麼從小到大,他天天都在看,看著妹妹「披頭散髮」了十幾年,就沒想到這點呢?

  難道他自以為很關心妹妹,其實根本就不夠關心嗎?

  「會嗎?」獨孤笑愚喃喃道。

  「當然會,」慕容羽段肯定的點了點頭。「她那樣確實很容易打結,而她對付打結的頭髮也有她自己的一套辦法……」

  「什麼辦法?」獨孤笑愚脫口問。

  「很簡單,剪掉!」

  「耶?」

  「哪裡打結就剪哪裡,就算是很顯眼的部位,她也是很灑脫的喀噤一下就剪掉了,從來不在意是否會被別人看出來,更不在意那樣隨便亂剪是不是會很難看,所以我才會……」

  「你才會買玉釵,好替她梳發挽髻橫釵?」慕容羽段頷首。獨孤笑愚深深凝視他一眼。

  「那麼,她又為什麼老是冷著那張臉?」

  「因為她很美。」慕容羽段回答得很簡潔……太簡潔了。

  「廢話,誰不知道她很美,你都不知道我們村子裡有多少男人愛慕她,如果不是她老是冷著那張臉,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早就被男人纏……纏……」

  嘰哩呱啦、嘰哩呱啦一長串,結果話還沒說完,獨孤笑愚自己就怔住了。

  答案已經被他自己說出來了。

  「她不喜歡被人纏住,」慕容羽段解釋。「那會佔據她作夢的時間。」

  可惡,又是為了作夢!

  「那,她為什麼那樣不愛說話,」實在不甘心,獨孤笑愚再抗議。「三年才出一次聲,這太過分了吧?」

  一提到這,慕容羽段不由得沉默了。

  一直以為是啞巴的妻子竟然會說話,直至此時此刻,他依然不太能接受,明明是如此親密的夫妻,她還替他生了個兒子,卻從不曾講過半個字給他聽,為什麼?

  是因為他「只不過」是她報恩的對象嗎?等半天等不到回答,獨孤笑愚正覺疑惑,凝目一瞧,慕容羽段的表情是說不出的困惑與幾許苦澀,頓時明瞭妹夫在想些什麼了。

  「別亂想,」他手搭上慕容羽段的肩頭,聲調緩和了。「甭說是你,我們是她的親人,但打從六歲開始,我們!包括她的親生爹娘在內,也只不過才聽她說過四句話而已,平均三年一句。但這一回,她可是為了你而破了慣例,不滿三年就又開口了,還連講兩句話呢!」

  酸溜溜的語氣,地道鎮江老醋泡出來的,聽得慕容羽段心頭笑意又起。

  是啊,連她的親生爹娘生養了她將近二十年,在她六歲之後,都只能得到她四句話;而他,也不過才和她相處不到兩年時間而已,憑什麼得到比她爹娘更好的待遇?

  更何況,她已經為了他而破例了,這不就表示,對她而言,他是特別的嗎?

  想到這裡,雖不能說是完全釋懷了,可也不那麼難受了,也許等他們成親滿三年,她就會說一、兩句話給他聽了。

  「嗯,我知道了。」

  「那就好。」獨孤笑愚拍拍他的肩。「不過,這麼說來,你也不明白她為什麼那樣不愛說話囉?」

  「這個嘛……」慕容羽段沉吟片刻。「或許我猜想得出來……」

  獨孤笑愚雙眸一亮。「真的?是為什麼?」

  慕容羽段不出聲,只是看著他,看得獨孤笑愚先是皺眉不解,繼而哭笑不得。「行了,不必解釋,我明白了,倘若她說話很正常,那麼大家就會一直找她說話,長輩們會找她閒聊,姊妹們會找她說些體己話,兄弟們會……」他歎氣。「會替那些愛慕她的男人傳話……」

  這麼一來,妹妹之所以老是獨來獨往,就有很好的解釋了。

  因為家裡人口多到爆倉,幾乎走到哪裡都會碰上人,她想安安靜靜的作個夢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只好自己躲開,找個沒人的地方把自己藏起來,才能夠安安靜靜地作個好夢。

  「對,」慕容羽段頷首。「那會……」

  「閉嘴!」心裡明白是一回事,可他就是不想再聽到那句話了。

  偏偏就是有人硬要說給他聽。

  「原來說話會佔據她作夢的時間,所以她就不說了。」傅青陽恍然大悟的喃喃自語。

  獨孤笑愚認真考慮要不要把他掐死……還是不要吧,其它弟妹會傷心的。

  「青陽,給我滾出去!」

  傅青陽呆了呆。「大哥,我做錯什麼了?」

  獨孤笑愚笑吟吟地揚了一下扇子。「因為我不想看見你那張笨臉!」

  「……喔。」傅青陽摸摸鼻子,轉身要出去。

  「回來。」

  「大哥?」

  「你直接回家去拿東西好了。」

  「是,大哥。」

  「那麼……」趕走了笨弟弟,獨孤笑愚回過頭來。「再請教最後一件事。」

  「呃……」覦著獨孤笑愚那張更是燦爛輝煌的笑臉,不知為何,慕容羽段卻反而忐忑不安起來。「大哥請問。」

  好,沒問題,寶貝妹妹不愛聽人家說話……

  因為她愛作夢。

  她不愛搭理人……

  因為她愛作夢。

  她不吭聲……因為她愛作夢。

  她老是冷著那張臉……因為她愛作夢。

  總之,她就是愛作夢!

  行,沒問題,愛作夢就儘管去作吧,愛作多久都行,就算作到天塌下來了,他也會伸長脖子替寶貝妹妹頂住,可是……可是……

  「為什麼我跟她打小一塊兒長大!我還替她把屎把尿過呢,我都不知道她愛作夢,而你……」獨孤笑愚咬牙切齒,笑得像臨盆的孕婦。「你這傢伙才認識她多久,居然會知道,嗯?」就是這點最過分,太沒天理了,打死他都不能接受。

  「這……這……我也不太明白,」背頸寒毛直豎,慕容羽段猛吞口水。「從第一次看見她,我對她就有一種很特別的直覺,所以……所以……」他該怎麼說,大舅子才不會當場處他死刑呢?

  獨孤笑愚瞪著慕容羽段許久,終於,他歎了口氣。

  「算了,只要小硯幸福就好了!」

  其實,他自己認真想想就想得出原因來了。

  她的親娘啞閻羅不就是那樣一個不愛說話,個性又有點兒古怪的女人,大家早就見怪不怪,習慣了,啞閻羅的女兒同樣不愛說話又冷漠,那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就跟她娘親一樣嘛!所以,沒有人會刻意去探索是否有其它原因,就當作那是天生的了。但對慕容羽段來講,默硯心是個陌生的小女人,他完全不瞭解她的背景,反而能察究到默硯心那種不尋常的行為背後的原因。

  當然,也要他是個夠細心、夠體貼的男人才行。

  「看來,我跟老爹都猜錯囉!」他喃喃咕噥。

  默硯心並不需要一個熱情的男人來融化她,只要一個瞭解她的知心人就夠了。

  打從慕容羽段復原那一刻開始,慕容月楓就在害怕,害怕慕容羽段會把被他謀害的事實說出來,然而慕容大夫人很有信心地安慰他,說慕容羽段為人寬厚,應該不會說出去才對。

  慕容大夫人說得沒錯,慕容羽段為人寬厚,他是不想說出去,可是……

  同樣的夜晚,慕容羽段在書案後看書,默硯心在窗前做女紅,同樣恬淡安詳的氣氛,偶爾兩人相對而視,不吭不語,一切盡在不言中。

  「硯心?」默硯心沒反應,兀自埋頭做那種連她自己都看不懂的女紅,於是慕容羽段起身來到她身邊,把手輕輕按在她肩上,她猛然抬頭。「硯心,我……」他收回手,遲疑一下。「不想把事情說出去,妳認為呢?」

  默硯心搖頭。

  「妳不贊同?為什麼?」

  默硯心看著他,兩人相對片刻,慕容羽段輕歎。

  「的確,我不說的話,爹娘就不會防備他,將來若是他又起噁心害了爹娘,那也等於是我害了爹娘的了!」

  默硯心點頭。

  「好吧,明兒個我會找時間私底下跟爹娘說,讓他們多少防著點兒。」

  默硯心再點頭。

  「硯心。」

  秋水般的美眸靜靜地啾著他。

  「妳……」慕容羽段遲疑了一下,「呃,能不能說句話給我聽?」他貪心地要求,「一句話就好,不然,一個字也行?」

  他的要求真的不多。

  「我只是想親耳證實妳真的不是啞巴就行了。」

  眼簾垂落,片刻後再揚起,輕輕眨了一下,他會意,驚喜地傾身覆耳,於是,她開始在他耳傍細語。不只一個字,也不只一句,她講了落落長好幾十、幾百句。

  而隨著她的低語,來不及為她果真不是啞巴而吃驚,慕容羽段臉上先是驚訝,而後錯愕,接著是不可思議,最後是啼笑皆非的表情。

  「怎麼……原來妳是為了這種原因不說話,這實在是……我知道,但是……不會,不會,可是岳父岳母他們……咦?他們也……好好好,我發誓絕不會說出去,不過我真的要說,這委實太幼稚了……」

  因為他這一句「評語」,默硯心破天荒地以一記嬌嗔的橫眼結束了言語。慕容羽段無奈地搖搖頭,眼底卻蕩漾著笑意,她果然不是大家所認為的那樣冷漠無情,反而是個還帶著點孩子氣的女孩。

  「那麼,至少在我面前,妳可以說話吧?」

  默硯心搖頭。

  「為什麼?」

  默硯心瞪著他,不語。

  慕容羽段忍不住歎氣。「就為了怕在我面前說話習慣了,在人前也會不小心說出話來?」

  默硯心點頭。

  「所以,妳在我面前也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表情,也是因為擔心習慣在我面前說說笑笑的話,會不小心在人前穿幫?」

  默硯心再點頭。

  慕容羽段有點頭痛的揉揉太陽穴。「那妳打算和他們賭氣到什麼時候呢?」

  沒有任何回答,默硯心好像沒聽到他的問題似的,垂首繼續做她的女紅,慕容羽段注視她好一會兒,忽爾勾起唇彎,笑了。

  真頑固!

  不過,雖然很幼稚,但是,她就是這樣才可愛的不是嗎?

  「硯心。」

  默硯心抬起蜂首,歪著眼兒啾他,雖然沒有半絲表情,但那模樣依然顯得十分俏皮可愛。

  「聽大哥說,妳不愛……」慕容羽段似乎說不太出口。「殺人,即便有人要殺妳,妳也不予理會……」到現在,他依然難以置信他這個纖細柔弱的天女妻子會殺人,可是大家都這麼說……

  默硯心挑了一下眉兒。

  慕容羽段怔了怔。「無聊?妳覺得殺人那種事很無聊?」默硯心頷首。

  既是如此……「那麼,妳又為何把千仞堂一口氣全殺光了?」

  長長的睫毛落下,旋又揚起,只是這麼一瞬間,默硯心那雙原是十分清澈明亮的美眸竟已掩上一層陰沉合郁的冷芒,看得慕容羽段有些兒心驚。

  「妳很憤怒,因為他們傷害了我,不殺光他們,妳難以平息心頭之怒?」

  默硯心點頭,然後美眸微微瞇了一下,那樣寒惻側、陰森森的,慕容羽段不禁打從骨子裡毛了一下。

  「往後,任何人想傷害我,妳都會殺了他們?」

  默硯心再點頭。

  「可是,妳不是說殺人很無聊嗎?」

  默硯心再次微微瞇了瞇美眸。

  「但他們要傷害的是我,那就不同了?」

  默硯心輕輕點了點蚝首。

  「哪裡不同?」

  陰沉的冷芒倏而消逝,默硯心飛快地瞟他一眼,又垂下蜂首去做她的女紅了。

  「總之,任何人要傷害我,就是不行?」慕容羽段喃喃道,心頭有一種融化般的感覺。「即便只是言語上的得罪,妳也不允許?」

  默硯心點頭。

  「為什麼?」

  默硯心沒有再做任何回應,但那瑩白如玉的雙頰卻泛起了淡淡的赧紅,再渲染上如玉般的耳貝,又蔓延到那線條優美的頸項。

  慕容羽段不由輕輕歎了口氣,是無奈,卻也是喜悅。

  明明覺得殺人很無聊,就算是有人要殺她,她也懶得理會,卻為了他而一怒大開殺戒……

  只為了他……

  或許她並不僅僅是因為報恩,或不得不履行的婚約才嫁給他的吧?

  「硯心。」

  默硯心抬眸悄悄覦著他。嗯,

  「能夠娶到妳,我真的很幸運。」

  默硯心垂眸,雙頰紅暈更艷,雖然始終面無表情,但那模樣,不知為何,就是格外嫵媚。

  「呃,爹娘說,倘若妳不覺得太辛苦的話,要我們多生兩個,妳可願意?」

  既不點頭,也不搖頭,默硯心默默的放下女紅,起身,上床去了。

  這一夜,慕容羽段極盡溫柔、纏綿徘側,就算他沒說出口,相信妻子也應該能夠瞭解他的心意。

  事後,她習慣性地背對著他側睡,但這一回,他尚未探臂摟過她來,她已自動往後退、退、退……退到背貼在他胸前,又主動拉來他的手臂環上她腰際,他錯愕地怔了一下,繼而唇角微勾,雙臂使力摟緊了她的腰,然後,兩人闔上眼,睡了。

  今夜,默硯心的夢裡應該有他吧!

  千仞堂的威脅既已解除,慕容月楓決定再帶家人回周家,臨行之前,慕容問天語重心長的給了他幾句「勸告」「你最好把周家產業還給周員外的兒子,否則將來你要是再招惹來什麼麻煩,我都不會再伸手幫你了,因為幫了你就等於害了別人,在這種情況下,我不得不大義捨親,我想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吧?」

  慕容月楓當然明白!慕容羽段已經把那件事說出來了,頓時,他心虛得什麼話也不敢說,胡亂地點了點頭,只想用最快的速度離開。但慕容大夫人卻還不知死活。「你敢說不幫,我……」

  「娘!」慕容月楓趕緊拉了拉娘親。「夠了,我們快走吧!」

  「但是……」慕容大夫人就是不甘心。

  「走了!」慕容月楓硬扯走了慕容大夫人。

  目送侄兒一家人遠去,慕容問天搖頭歎息,繼而轉向君蘭舟。

  「周家員外真的沒救了嗎?」

  「超過三個月就沒救了。」君蘭舟語氣平板地說,就算有救他也不會去救,不過這句話他沒有說出口,不需要,反正沒救了就是沒救了,不關他的事。

  「是嗎?」慕容問天再歎,「那就沒辦法了。」轉而目注慕容羽段。「那麼你打算何時去接回雪兒、劭兒和嘯風兄弟?」

  在送走慕容雪和杜嘯風兄弟倆之前,他特別囑咐他們到金陵老家去等候他們,

  倘若他們一家子平安無事,自然會去接他們,倘若三個月後沒見到有人去接,那麼往後便只有他們三人帶著孩子相依為靠了。

  「這……」慕容羽段轉望君蘭舟。

  「想出遠門還不成,」君蘭舟冷冷道。「他的情況尚未穩定下來,得再過個把個月左右,他的腦子才能夠完全復原。」慕容問天心頭一凜。「原來如此,那麼,我去接他們吧!」

  「那就不必了,」獨孤笑愚笑吟吟地用扇子拍了拍手掌心。「昨兒個我已經遣人通知我四弟,他會暗中保護他們,直到妹夫前去接他們的。」

  他四弟又是誰?

  慕容問天張嘴想問,但舌尖一轉又收了回去。雖然還猜想不到他們究竟是誰,但光以默硯心的驚人身手,還有千仞堂堂主竟然不敢反抗的自我了斷來看,他們兄妹幾個絕非等閒人物,或許他最好不要多問比較好。

  畢竟,慕容家已脫離江湖圈很久了。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0-3-27 16:23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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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2-15 04:54:05
一個月後!

  「好了。」

  君蘭舟鬆開搭在慕容羽段腕脈上的手指,下一刻,另一隻纖纖玉手便落上他肩頭,他回眸,默硯心啾著他,無聲。「二哥保證,妹夫完全復原了。」

  纖手收回,默硯心靜靜地退開,一側,獨孤笑愚哭笑不得的搖搖頭。「真是,妳二哥的醫術妳還不相信嗎?」

  「放心,我沒事了。」握住默硯心的柔黃緊了緊,慕容羽段低聲道,再轉注君蘭舟,「謝謝二哥。」

  「你是妹夫。」君蘭舟簡單地說,意謂:如果慕容羽段不是妹夫,他才不管。

  「好了,好了,既然沒事了,那明兒個咱們就可以啟程去接回我那寶貝小外甥了!不過,在那之前……」獨孤笑愚自懷裡掏出一本冊子遞給慕容羽段。「今晚,你得把內容全給我背起來,明兒一早就把它燒掉!」

  慕容羽段疑惑地接過來打開,只一眼,便吃驚地睜圓了眸子。

  「這……這是……」

  「小硯的另一項嫁妝,前兩天青陽才拿來的。」說著,獨孤笑愚在一旁落坐,悠然地搖起扇子來。「我另一個妹夫也有,所以你不必在那裡猶豫說能不能接受,因為是小硯的嫁妝,你不能不接受。可是……」

  刷一下合起扇子,「你要記住,」他鄭重地交代。「你一生只能有一個傳人,明白嗎?」

  慕容羽段當即正起臉色,頷首。「是,我記住了。」

  「今晚一定要把它背好來,明兒個就燒掉,去接我小外甥的途中,有問題就提出來,我會指點你,或者,問小硯也可以。」

  「是,大哥。」

  「那麼,今晚背好,沒問題吧?」

  「沒問題。」

  「很好。那接下來是……」獨孤笑愚轉向默硯心,手扶在桌上一隻說大不大,說小可也不小的檀木箱子上。「這是妳的陪嫁首飾,雖然妳不希罕,但二嬸兒說這是她為人母的心意,妳不收她會很傷心的。」

  默硯心瞟一下箱子,點頭。

  她居然對他點頭了耶!

  獨孤笑愚感動得差點掉下淚來,偷偷抹了好幾把辛酸的鼻涕淚水,再繼續往下說。

  「另外,二嬸兒還給了我一封信,交代說當年的事要不要挑明了說清楚,全都由妳決定,雖然他們幾位的慣例是,無論做下任何事,絕不刻意說明,因為他們心安理得,不需要對任何人做交代,但這件事還是要由妳來做最後的決定,因為妳是默家唯一的後人。所以,妳的意思是……」毫不猶豫地,默硯心掏出蒼龍佩來給他看,若是在以往,他一定不明白默硯心是什麼意思。

  她不說,他怎會明白!

  但這一回,他先是迷惑地怔了一下,正打算開口詢問,忽爾腦際靈光一閃地恍然大悟。

  「啊,是嗎?好,我懂了,大哥會幫妳的。」

  她不給他幫忙也不行,因為……

  一個「啞巴」,如何跟人家解釋一件四十多年前的陰謀?

第六章
   
  無錫宮家鑣局,原只是一家平平凡凡的鑣局,接的是普普通通的鑣,賺取不多不少的費用,維持著不大不小的格局,在江湖上,聽到的人多半也只是:「宮家鑣局?嗯,聽說過。」如此而已。然而自五年前,宮家鑣局局主的大閨女出嫁的那天開始,它就開始變得不平凡起來了。

  短短數年間,鑣局擴大了一倍不只,在江湖上的名聲更是響叮噹,宮家鑣局局主和兩個兒子也都不需要再親自跟鑣了,他們只要閒閒坐鎮在鑣局裡,把接到的工作交由手下鑣頭、趟子頭去負責就萬無一失了。

  如今,儘管宮家鑣局經常接下那種沒有人敢接的鑣,可是,不管是哪一路的牛鬼蛇神,遠遠一瞧見宮家鑣局的旗幟,包管一溜煙就不見蹤影,沒有半個人敢打他們的主意,就連綠林九大幫也會盡量避開,因為……笑閻羅的親家,誰敢動!「岳父大人,小婿又來拜望您了!」

  獨孤笑愚很誇張的對著宮孟賢長長一揖,宮孟賢則咧著大大的歡喜笑容上前扶起他。

  「好了,好了,笑愚,不要每次都來這一套讓人發笑!」

  「岳父,這是禮嘛!」

  然後,獨孤笑愚笑吟吟的為宮孟賢介紹慕容羽段和默硯心。

  「原來她是你妹妹。」宮孟賢喃喃道,看她都不吭聲,八成是啞修羅吧!

  「咦?岳父認識小硯?」

  「她來托我送過信。」

  「對喔,我都忘了!」就是那封從頭到尾只有四個字,連抬頭落款都沒有,令人山崩海嘯、天昏地暗的信。「我還想說是……」是什麼沒了下文,人已經被迫不及待的宮孟賢拉著坐下來了。

  「來來來,快告訴我,雪菱和我那幾個外孫如何了?」

  「好得很,岳父,悲慘的是小婿我啊!」

  宮孟賢呆了呆。「你?悲慘?」是誰活得不耐煩了,竟敢惹上七修羅?」

  獨孤笑愚滑稽的一歎。「自從雪菱又生下一對龍鳳胎之後,我老爹、老娘就把她當成寶,我這獨生兒就變成屁了!」

  屁?

  宮孟賢撲哧失笑,宮仲卿、宮仲書則很不客氣的放聲大笑,而宮仲卿的老婆崔蓮更是笑得差點把懷裡的襁褓摔下地去。

  「沒你這個屁,雪菱也生不出什麼來呀!」宮孟賢忍笑道。

  「就是說嘛,」獨孤笑愚委屈地嘟嚷。「沒有小婿我辛勤插秧耕種,他們又哪來孫子可抱?」

  「真是辛苦你了。」宮孟賢板著臉,一本正經地說,肚子裡的笑意卻快爆了。

  「謝謝岳父的安慰,還是岳父最瞭解我了。」獨孤笑愚裝模作樣的抽抽鼻子又按按眼角。「對了,雪菱千交代、萬囑咐,要小婿記得問問,姑姑和表哥他們兩位可曾再惹事來讓岳父頭痛了?」

  不知為何,宮仲卿和宮仲書相對一眼後,剛止住的笑霍然又爆發,宮孟賢同樣忍不住笑出聲來。「恐怕他們再也沒機會惹是生非了。」

  「咦?為什麼?」都翹辮子了不成?

  「自從唐門那件事之後,表弟也著實安分守己了好一陣子,不過,三年大概是他的極限了吧,前年他又惹了一樁不大不小的禍,」宮仲卿笑著說。「這回爹二話不說就親自把姑姑和表弟拎回陸家去,請他們別再把陸家的麻煩丟給宮家了,這話說得重,陸家覺得很沒面子,就替表弟娶了個老婆……」

  「那表哥可開心了!」獨孤笑愚脫口道。

  「不,他可慘了!」宮仲書幸災樂禍地接著往下說。「因為陸家替他娶的老婆是個出了名的母老虎,可凶悍了,姑姑母子兩個每天和她大戰三百回合,戰輸了想逃出陸家都逃不掉,最後不得不屈服於母老虎的淫威之下,每天過著水深火熱的日子,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那才真的叫悲慘!」

  「總算有人壓制得了那對囂張的母子了!」獨孤笑愚喃喃道。

  「那可不。」

  「那表姊的女兒呢?」

  「送去給夏侯家呀!」宮仲書理所當然地說。「無論如何,那總是夏侯嵐的女兒,他不能不管。」

  「說得也是。」

  「呃,說到這,妹夫,你可有大表妹的消息?」

  「……完全沒有。」又閒聊了一陣之後,獨孤笑愚眼神一轉,飛向宮仲卿、宮仲書。

  「我說,兩位舅子,最近可閒?」

  「不是最近,是一直都很閒!」

  「那麼,可否請兩位幫個忙……」

  離開無錫城之後,獨孤笑愚三人就和慕容羽段、默硯心分道而行了。

  「我們有點事必須先去處理一下。」獨孤笑愚說,並對君蘭舟和傅青陽分別使了個眼色,後者二人點點頭,逕行飛身離去。「至於你們,也有點小事想請你們幫個忙……」

  「大哥請說。」慕容羽段忙道。

  「鎮江府的方天戟曹雄,他下了帖子來!他老父八十大壽,雖然岳父與他不過是點頭之交罷了,但他們父子倆在江湖上也算是有點名聲,岳父不能不理睬,所以呢……」獨孤笑愚拎給他一個包袱。「麻煩你順路將這份禮送去可好?」

  「方天戟曹雄?」慕容羽段似是有些愣怔,但馬上就回過神來。「當然好。」

  「很好,那之後你們就直接到金陵去,我會在那裡和你們會合的。」

  「是。」很高興慕容羽段如此「聽話」,獨孤笑愚十分滿意地點了點頭,忽又對默硯心招招手,將她喚到一旁去耳語了好一陣子,然後雙方相互道別、分道揚鑣,一往西、一往北。慕容羽段將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而獨孤笑愚將為他鋪路……

  北行官道上,一騎駿馬不疾不徐地往前奔馳,馬背上,慕容羽段一手控韁,另一臂小心翼翼地圈緊了身前的妻子。

  雖然聽爹娘提起過,默硯心擁有一身駭人的武功,但也許是因為沒有親眼見識,容羽段壓根兒沒把這件事實放到心裡頭去過,在他心目中,默硯心依然是個柔弱的小女子,因此,當他們要上路時,他還特別要默硯心與他共騎。免得她不小心摔下馬去了。

  「硯心。」原以為她又魂遊到天外天去了,沒想到懷裡的妻子聞聲立刻仰起嬌靨來,彷彿早已準備好要響應他的呼喚了。

  「那位方天戟曹雄……」慕容羽段猶豫一下。「呃,記得爹曾提起過,當年爺爺曾經想過要把妻兒交託給至交好友,以便能全心去幫助默家逃過劫難,卻沒料到,那些平日與他稱兄道弟的至交好友,在危難之際,竟沒有半個願意伸出援手來,那位方天戟曹雄他父親……便是其中之一……」

  默硯心眨了一下眼。

  「我並非對曹爺爺有所怨恨,只是……」慕容羽段又頓了頓。「默家遭劫三年後,慕容家的琉璃窯開始遭人惡意破壞,雖然苦撐了數年,但最後終於完全無法接單談生意,生活陷入困境之中,當時爺爺也曾經再次去尋找他那些至交好友幫忙,但是……」

  默硯心搖搖頭。

  慕容羽段露出苦澀的神色。「妳『說』對了,他們依然不願意伸伸手幫個忙,即使如此,爺爺也不曾埋怨過他們,他說他們沒有義務一定要幫我們。然而,大約是十二年前!當時我們已搬到蘇州將近二十年了,爺爺尚未去世,清明時,他帶我們回鄉掃墓,途中巧遇曹爺爺一家人,爺爺熱切地和他打招呼,他卻……」

  默硯心又搖頭。慕容羽段歎氣。「人情冷暖,當時我確實體會到萬分,曹爺爺不但假作沒聽到爺爺的招呼,甚至假作沒看見爺爺,就那樣視若無睹地從爺爺面前大步走過去,不過爺爺還是沒有生氣,他說我們必須體諒人家的苦衷……」

  默硯心既不點頭,也不搖頭,但頭一次,慕容羽段在她淡漠的眼底瞧見了不以為然的神色。

  「所以,令我困擾的是……」他低語。「此番前去,我該用何種態度面對曹爺爺,是以世交晚輩的身份前去拜望,順便送禮呢?或是以陌生人代宮伯父送禮過去的身份呢?」

  默硯心先是搖頭,然後又點頭。

  「妳的意思是,」慕容羽段以遲疑的語氣猜測道。「不要用世交晚輩的身份,用陌生人的身份即可?」

  默硯心點頭。

  慕容羽段略一思索。「說得也是,既然曹爺爺不想與慕容家有任何牽扯,我也不好勉強他。」

  默硯心又眨了眨眼。慕容羽段怔了一下。

  「妳是說,以往曾經拒絕伸出援手,或者當面假作不認識爺爺的人,我也都要假作不認識他們?」

  默硯心再點頭。

  慕容羽段又想了想。「也對,既然他們都不想和慕容家牽扯上任何關係,我就不應該讓他們為難,畢竟,他們都是長輩。」

  默硯心靜靜地垂下眸子。

  「謝謝妳,硯心,多虧有妳給我意見,否則我自己總是左右為難,無法確定該如何做最好。」慕容羽段輕歎。「打從當年之後,除了太湖畔的漁夫們,慕容家已經完全沒有任何朋友了,別說是我,就連爹也沒有多少與江湖人物來往的經驗,幸好妳提醒了我,對,我應該站在對方的立場為對方著想才是。」

  寬厚的人想法總是寬厚的。

  不過,他這種寬厚的做法,對某些人來講,卻是自作自受的報應,那些人將會後悔莫及,卻已來不及了。

  除非那人臉皮夠厚。

  「對了,曹爺爺應該不會留我們過夜吧?」

  「……」

  「有也是客套?」

  「……」

  「嗯嗯,那我們就不應該留下,免得曹爺爺為難。」

  方天戟曹雄與父親翻江戟曹勝都是武林中頗有名望的正派人物,因此,特地前來趕赴曹老爺子八十一需宴的賀客還真不少,即便不克前來,起碼也要送份厚禮。

  為此,曹雄親自坐鎮在收受賀禮接待賓客之處,以免鬧笑話,譬如錯把泰山派的少掌門當作是前來湊熱鬧的江湖新進後輩,或者誤將奉命前來送禮的管事看做是武林先輩之類的。

  因為,曹雄對人的臉孔有過目不忘的能力,只要讓他見過一次面,甚至只是不經意地瞥上一眼,他就不會忘記,而且他的江湖閱歷豐富,就算是他沒見過的人,也能從經驗上判斷出對方的身份是高或低,而結果也總是八九不離十。

  所以,他一見到慕容羽段就不由得眉頭一皺,出口的語氣也不太好。「請教這位公子可是金陵慕容家的人?」他與慕容羽段曾有過一面之識,就是十二年前那一回,雖然慕容羽段已從懵懵懂懂的少年成長為成熟的年輕男人,但五官並沒有改變多少,很容易就認得出來。慕容羽段立刻從曹雄生冷的語氣中聽出對方已認出他的出身了,但他依然不卑不亢幾地抱拳為禮。

  「在下慕容羽段,老家確實是在金陵,但遷居蘇州已久了。」

  果然是那個慕容家的人!

  二話不說,曹雄立刻換上另一副攆人的嘴臉來。「對不起,這兒不適合金陵慕容家的人來,請回吧!」

  「我知道,我只是……」

  慕容羽段將賀禮放在桌上,想說明他只是受人之托送禮來的,但曹雄一點面子也不給,直接把賀禮推回去。

  「這份禮我們收不起,請公子立刻離開,不要自找難看!」

  「但這是……」慕容羽段為難的再把賀禮放回桌面,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並不打算留下來用宴,但至少要把賀禮送到。

  「難道你們慕容家的人不只腦筋糊塗,連耳朵也聾了不成?」曹雄怒斥。「我們不希罕你們慕容家的禮,請你收回去,人也馬上離開,不要等我叫人來『請』  你走,大家都會很難看的!」

  「可是……」

  「你們金陵慕容家這份禮我們不收,聽不懂嗎?」曹雄生氣了,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人,已經在趕他走了,他還厚著臉皮不肯走。「快走,我不想讓你難看,別逼我不給你面子!」嘴裡說不想給人家難看,大手卻粗魯的一揮,將慕容羽段的賀禮連同臉面一起掃落塵埃,包裹賀禮的包袱布也因而散落開來。

  這時,四周因好奇而圍攏來旁觀的賓客愈來愈多,聽了幾句便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於是,一陣令人難堪的輕蔑聲浪便一波波毫不留情地湧向慕容羽段。

  然而慕容羽段始終面不改色,坦然無畏地面對週遭的輕視目光與嗤詆言語。

  爺爺教導過他,只要心安理得,便行得正、坐得直,毋須介意旁人的眼光與批評,這點,他時刻謹記在心。

  「曹莊主,我只是想解釋一下,這份禮是……」

  「夠了!」曹雄不耐煩地怒喝。「給你臉不要臉,就別怪我……」

  「慢著!」一旁,一位中年人突然彎身撿起從包袱內掉出來的一封信函。「曹兄,我想,呃,你最好先看看這個。」

  由於他的語氣不太對勁,曹雄只好按下性子瞄過去一眼……

  「老天!」他猛抽氣,旋即一把搶過信函來再仔細看清楚落款人,臉色頓時翻白。「這這這……這是怎麼一回事?」

  「是宮伯父托我送禮來的。」慕容羽段終於有機會解釋清楚了。

  「宮……伯父?」曹雄乾啞著嗓門喃喃道,額上開始灑落毛毛細雨。「不……不知慕容公子和宮局主是……什麼關係?」

  「唔,算是間接關係吧-這是……」慕容羽段瞥向身旁的默硯心。「拙荊,很抱歉,她不愛說話,拙荊的大哥是宮伯父的女婿,前些日子我陪同大舅子一起去探望宮伯父,他……」

  接下去慕容羽段又說了些什麼,曹雄已經完全聽不見了,因為他的腦海裡早已是一片兵荒馬亂了。

  請等一下,宮孟賢的女婿是……

  笑修羅!

  笑修羅是他的大舅子?

  也就是說,慕容羽段的妻子是笑修羅的妹妹……不愛說話……

  啞修羅?一個多月前單人匹馬殲滅了千仞堂的啞修羅?!  

  轟的一下,曹雄腦際砰然炸翻,腦漿四處噴濺,腳下不由自主地連連倒退了好幾大步-  如果不是後面有人擋住他,還不曉得會退到哪裡去,然後,臉色幡然轉綠,額上開始下傾盆大暴雨。

  慕容羽段的妻子竟是啞修羅?

  天哪,他竟然不知死活地惹上了啞修羅,膽敢對啞修羅的夫婿如此惡劣,下一個被啞修羅殲滅的就是曹家了!

  曹雄這輩子從不曾如此慌亂過,慌亂得腦袋裡一片空白,一時之間竟想不出來應該如何補救才好,再見慕容羽段把掉落地上的賀禮撿起來放到桌上後,就待轉身離去,嚇得他差點跪下去磕頭。

  「等……等等,等等,慕容公子,請留步!」

  慕容羽段訝異地回過頭來。「曹莊主尚有何吩咐?」

  吩咐?

  不不不,誰敢吩咐他!

  「慕……慕容公子,」曹雄硬擠出一張比較像哭的笑臉,結結巴巴的道。「遠道送……送禮而來,真是辛……辛苦了,敢請入……入席一享壽宴……」

  「多謝曹莊主的好意,不過羽段尚有要事待辦,心領了。」慕容羽段抱拳告辭,又待轉身離開,可他本意雖是不想讓對方為難,曹雄卻以為他生氣了,駭得一身冷汗狂飄,差點連尿也憋出來了。他可不想成為曹家覆滅的大罪人啊!

  「不,不!」情急之下,他一把捉向對方的手臂,就怕慕容羽段如果就這樣走了,今天曹家是辦壽宴,明天就得辦喪宴了!

  「慕容公子,請不要……」

  不過,他的手幾乎才剛碰上慕容羽段的衣袖,又忙不迭地縮回去,而且比剛剛更驚駭地連連倒退不已,甚至連周圍的人也跟著退退退……退出大老遠,每個人的表情都不是普通的惶懼,臉上也都掛著一個大問號。

  是不是該逃命了?

  慕容羽段先是覺得疑惑!他們怎麼了?為什麼各個都一副剛剛吃了一口鳳凰肉,吞下肚之後才發現原來自己吃的是耗子肉的模樣?

  不會是真的吃到耗子肉了吧?

  隨即,他驚覺到什麼似的側過眸子去看身邊的人兒,這才明白到底是什麼嚇著了他們。

  只見默硯心那張清幽脫俗的嬌靨,不知何時竟掩上了一層令人不寒而慄的冷酷之色,澄澈如水的美眸凶光閃爍、煞氣畢露,右手一把精緻而銳利的短劍閃著凜冽的寒芒在水袖間若隱若現,宛似在昭告著無情殺戮的預言。落塵仙子業已化身為奪命羅剎了!就算有人曾懷疑那樣纖細柔弱的她,是不是真的是那個殲滅千仞堂的女殺星,現在也沒有任何疑問了。

  難怪大家嚇得只想逃命。

  不過,慕容羽段並沒有被嚇到,他只是覺得很驚異,原來他那個可愛體貼又勤勞苦幹的小妻子,真有如此「凶悍」的一面。

  不可思議!

  「硯心,不可如此無禮!」他低低道。「這裡是壽宴,怎可耍刀弄劍的?快,收起妳的短劍,跟人家致個歉,嗯?」

  然後,最最令人震驚的事情發生了。

  一瞬間,短劍隱沒,默硯心斂起冷容寒眸,雙手搭上腰際,就像一般小女子一樣對大家福了一下。

  喀咚!喀咚!

  好幾個人吃驚得跌坐到地上去,其它人則是愣臉傻眼地呆在那邊,散落一地的下巴沒人撿,有人不小心一腳踏上去,不知道是誰的下巴被踩扁了。啞修羅竟然學人家福身?難以置信,這不可能是真的,不是他們的眼睛有問題,就是啞修羅的腦袋瓜子有問題!

  「各位,失禮了,拙荊稍微衝動了點,尚請各位多多包涵!」慕容羽段爾雅地對眾人一揖到地,再對曹雄抱了抱拳。「曹莊主,多謝你的美意,但羽段真是有要事待辦,不得不告辭了!」

  話落,他牽起妻子的柔黃,轉身離去,然後,大家聽到他對妻子的「責備」

  「硯心,往後不可再如此衝動了,知道嗎?」

  再見他的妻子溫順地點了點頭,於是,喀咚、喀咚,又有好幾個人歪到地上去了。

  太了不起了!

  不曉得他是跟玉皇大帝還是閻羅王借的膽子,竟敢出言「責備」他的妻子,更厲害的是,他不但沒有被當場「殲滅」,他的妻子居然還如此溫馴地服從他的「教訓」,連吭都「不敢」吭一聲,這是多麼偉大的成就啊!

  簡直就是神!

  「硯心,妳……在江湖上很有名氣嗎?」

  「……」

  「不是妳?那是誰?」

  「……」

  「是岳父、岳母和幾位舅子?」

  「……」

  「原來如此,難怪……」

  難怪他想盡快趕路到金陵去接回兒子、妹妹和表弟,卻怎麼也趕不了路,走了大半個月,竟然才到達龍潭鎮。

  怪異的現象就從他們離開曹家翌日開始,突然間,路上的江湖人物多了起來,然後那些江湖人物居然全都認識他,而且他們都急於對他示好,不是那個擺桌請他赴宴,就是這個請他到家裡去做客。

  雖然他極力婉拒,但眼見他們在遭拒之後,不知為何竟露出一臉的悚懼惶恐,那模樣真的很可憐、很令人同情,總讓人自覺拒絕了他們是犯了什麼萬惡不赦的滔天大罪似的,無奈,他只好勉為其難的帶同妻子前去赴宴、前去人家家裡做客。結果,一路走走停停的,當他們趕到龍潭時,竟已過了大半個月了。龍潭鎮不算很大,可也不小,客棧起碼有六、七家,不過,慕容羽段特意挑選了一家最僻靜的小客棧過夜,只希望在那裡住宿,不會那麼容易被「捉」到。

  幸好,一夜安眠,沒有任何人來敲門邀請他們去赴宴、去做客。

  「好了!」

  慕容羽段將一面銅鏡放到默硯心手裡,再退後一步,看著她默默凝視著鏡中的人兒,然後雙頰又泛霞暈,他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溫柔的滿足。

  打從蘇州出發開始,他們一路走來,有時住客棧,又有時露宿荒郊,但不管是在哪裡醒來,總是由他為她梳發挽髻橫釵,這一點從不曾改變過,相信以後也都不會改變。

  「收拾一下,我們就可以啟程了。」

  他說著,繼續看著她默默收好銅鏡,默默拾綴包袱,再默默地轉向他,那早已熟悉的驚艷感再次浮現心頭。

  她真的很美,美得清奇、美得脫俗,就像仙子般不惹塵埃。

  偶爾他也會忍不住納悶,天下男人盡可任由她選擇,她究竟為什麼願意嫁給像他這麼一個平凡的男人呢?雖然他無意自我貶抑,但他畢竟是平凡的,這是事實。不過他也不會被這種疑問桔住自己,不管她有多美,無論他有多平凡,終歸只是皮相,有一天,皮相會老化、會改變,也就無所謂美醜平凡了。

  而她是他的妻子,他是她的丈夫,這點是永遠不會改變的。

  「收拾好了嗎?」

  她點頭。

  「好,那我們走吧,離開客棧後先找家飯鋪子用過早膳再歐程吧!」

  說是這麼說啦,不過,慕容羽段只一打開房門,就知道他的計劃又得臨時做變更了。

  「慕容公子,我家老主人有請公子與夫人過府一敘。」

  門外,一位管家打扮的中年人恭恭敬敬地施下大禮,見他一副等候多時,說不定熬了一整晚的模樣,慕容羽段不禁暗歎,心知八九成又動不了身了。

  「敢問貴主人是?」

  「九陽雙刀錢鎖山。」

  果然,又是當年拒絕對爺爺施以援手,並曾對爺爺視若無睹的「至交好友」之一,這一路來,他不曉得碰上多少個了,每個都像是早已忘卻當年往事,拚命對他示好攀交情,使他啼笑皆非的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原是打算順應他們的希望,既然他們不想和慕容家有所牽扯,他也就假作不認識他們,以免他們為難,可若是他們主動找上門來,他又該如何?

  總不能一腳踹出去吧?

  「這……敢請管家轉告貴主人,」一如過去半個多月,他試著要委婉地拒絕,否則他真的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接到兒子了。「晚輩現有要事在身,不克前往,他日定當……」

  誰知話還沒說完,中年管家竟然撲通一聲跪到地上去了,慕容羽段頓時傻眼。

  「請公子務必……」

  「等等,等等,你先起來再說!」

  「不,請公子先答應……」

  「可是……」

  再一次,慕容羽段才出口兩個字,管家竟然開始磕起頭來了!

  慕容羽段目瞪口呆,有點懷疑自己的眼睛,迥眸看看妻子,後者依然是一臉漠然,好像根本沒瞧見任何異樣似的!多半又魂遊九天去了,他再回過頭來,管家還在磕頭,他不禁暗暗呻吟不已。邀客邀到這種地步,未免太好客了吧!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0-3-27 16:24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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