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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常歡][失落卿心][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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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5 06:39:48 |顯示全部樓層
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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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卿心

作者:常歡
        一場歡喜忽悲辛,歡人世終難定
他們都說,都說她活不過十九,而他卻
奇跡似地將她救活。
不明白胸中那股悸動因何而生,只知,
在四目交會的剎那,
便覺這一世兩人該相屬,再不要錯過。
身份卑微又如何?他待她的溫柔已沁入骨髓;
她對他的情已烙刻心版。
今生今世,她是他的妻,不論貧富貴賤、生老病死。
偏是紅塵多事,這樣單純的期待,卻教人生生攪亂——






第一章


  晚唐 燕州

  花匠沉吟了許久,在最凸出的枝椏上剪掉兩根細小分枝。

  站在花園裡這棵老榕樹的最頂點,居高臨下,可以把楚家整個莊園納入眼。朱門大院,樓閣處處,花木繁茂,手筆之豪奢。

  在燕州無人能及。教人很難相信,在這亂世之中,還有人敢如此明目張膽地炫耀財富。

  隔了道月形門,他看到那以沉香木為梁的鮮紅涼亭,有個燦燦如火的背影;幾個婢女恭敬地隨侍一旁,亭外.還有一頂小轎。

  瞧不見紅衣少女的臉龐,花匠只能就她身上那一襲昂貴的皮裘,猜測她是楚家唯一的女兒。半個月前他進楚家工作時,便聽聞這位楚家千金體弱多病。在花匠眼裡看來,傳言的確不假,雖然她全身包得密不透風,但那背影看來,仍是單薄得禁不起風寒。

  「喂!」一個女人的聲音,毫不客氣地喊著他。

  花匠中斷了思緒,很快地下了梯子。

  「夫人。」喊他的人,是一直隨侍在楚家小姐身旁的伴婦。

  婦人傲慢地點點頭,打量著眼前的男人,當看到他捲至胳膊上的袖子仍未放下,露出一截古銅結實的肌膚時,婦人眼裡才出現一絲的滿意。

  「扛著梯子,跟我來。」

  「是。」

  跟著杜夫人走了一段路,清幽的檀香之氣迎鼻而來,他看著四周,驚訝自己竟被帶到方才從樹無意中窺探到的小花園。

  前面走著的杜夫人突然停了腳步,轉頭看他,眼中帶著濃農的警告。

  「相信不用我開口,你也該知道這兒是什麼地方,一會兒你把該做的事做完,就趕緊離去,別冒犯了小姐。」

  他只是點頭,沒多說什麼。

  「小姐最喜歡的一條絲絹給風吹走了,這會兒卡在亭子鏤花的屋上。」

  正說著,一股檀香的味道來,他扛著梯子的肩膀略沉了沉,踏進月形門裡。愈接近亭子,那股香氣愈顯濃郁,只是,他靈敏的鼻子,還聞到一種很熟悉的藥味。

  「小姐,我把人找來了。」杜夫人走上前去,對那始終背著人不語的紅衣少女討好地說。

  花匠仰頭看著那屋,手絹一角,繡著不知名的紛紅,在風裡飄遙他收回視線,未料紅衣少女突然也在此時轉頭,那目光像兩潭寒意逼人的清泉,冷幽幽地與他對望一眼後,然後漠不關心地移開視線。

  藥香,是自她身上傳來的。花匠顫了顫,若不是定力太好。

  他幾乎要失禮地把視線鎖在那絕美的五官裡,忘了離開。

  如此清靈寒澈的美,簡直不該是這人間所有。那削尖的鵝蛋臉,還有白皙如上等珍珠的肌膚……花匠垂下頭去,幾乎害怕著。

  那突然湧上的劇烈情緒會一下子迸出胸口。不是駭異於眼前女子的太過絕美,而是心裡那份奇異的熟稔。

  肯定,他是識得這姑娘的!要不然,怎麼會天外飛來這種悸動?

  會在哪裡見過她呢?花匠鎖著地板的眼睛,突然恍惚暈眩了。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2-15 06:42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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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5 06:41:46 |顯示全部樓層
  只覺得週身微寒,似乎從什麼不知名的地,降下了淡淡的雪氣……那種記憶,近乎是難受的,難受得他閉上了眼睛。

  再睜開眼,寒意盡去,天空仍是清涼的蕭瑟,方纔那一切,令他悵然不已。

  然這個下人很知趣地立刻移開目光,但他眼底那一絲驚艷,仍逃不過杜夫人的眼。她語帶輕蔑,頤指氣使地使喚他:「別胡思亂想,把你的事做完,趕緊滾吧!」

  他含糊應了一聲,不再分神多想,只把心思往那涼亭上放去。

  「那絹子是純絲織的,用尋常竹竿去挑,會勾破的,可若是用梯子去取,又怕壓壞了沉香亭的雕簷。我問了園裡的幾個人,他們說你身手最好,所以我才破例找了你。」杜夫人聲音又在一旁響起。

  他朝四周望了望,目光落在涼亭外一株半高的楊柳上。

  「你有辦法嗎?」杜夫人問。

  「讓小的試試。」花匠走上前去,扛著梯子走到柳樹和涼亭中。

  「你瘋了不成?那會把柳樹壓斷的!」隨侍的一位婢女驚呼。

  「斷就斷了,像你們這樣想東想西,什麼時候才會把事情做好?」一直沒說話的女主人突然冷冰冰地開了口,那婢女臉上有些狼狽,再不敢多說。

  一開始,花匠如眾女預料,把梯子往那瘦弱的柳樹幹靠去。

  不過在準備上梯子時,有趣的事發生了——沒人瞧見他是怎麼辦到的,花匠快速跳上梯子,像是街上雜耍的絕活,細細的梯腳在須臾間變成了他的另一雙腿,穩穩立著,井開始住涼亭移去。

  楚薇楓仰起頭,一眨也不眨地看著這一幕,絕色的臉龐依然冷淡,但眼睛已被他那強壯結實有力的身體全副吸引。

  很快的,花匠那優於常人的技能,便把手絹從屋頂上取了下來。

  下了梯子,他將那繡滿楓葉的手絹送還婢女,始終沒再瞧過楚薇楓,只在臨走時禮貌地向她一揖,便扛起梯子往門那頭走了。

  杜夫人滿意地點點頭,接過那塊絹布。不知怎地,楚薇楓的掌心竟有些微微的汗。

  某些異樣的情緒在浮動,突然令她有些透不過氣。楚薇楓抿緊唇,突然揚手把那好不容易取回的手絹棄於地。

  「小姐!」杜夫人詫異地看著她。

  「給男人碰了,我不要了。」她站了起來:「回房,這兒好悶。」

  沒人敢多問什麼,杜夫人趕緊喚了轎子來。她們隨侍楚薇楓數年,太熟知這位主人如風一般的壞脾氣。

  楚薇楓進入轎子,沿著曲徑,朝房裡移去,途經另一座矮牆隔離的榕樹園,透過簾子,她看到那個身手靈活的花匠,已經身在另一棵榕樹邊。

  方纔只專注於他的身手,並沒發現,他原來有個相當迷人的側面——飽滿的額、高挺的鼻,堅毅的唇,還有那十分專注的眼眸。

  他心無旁騖地移動利剪,這個動作讓他那糾結賁實的臂肌一覽無遺。她注視著他輕易撥開殘枝,另一手的手指沿著樹幹,蜿蜒而下。

  不懂她為何有那樣的聯想,覺得那是種近乎愛撫的手勢,像是在跟最親密的愛人說話,枝椏低垂的老榕,彷彿也在這種觸動下,成了嬌羞女子。

  楚薇楓著迷的瞇起眼,從沒解過男女情事的她,那一瞬間有了莫名的遐思,無瀾的心浮亂了起來。在一聲輕響後,她回神,卻只見花匠收拾利剪,一枝比她手臂還粗壯的分枝,墜落於地。

  花園的景象慢慢拋至腦後,她那柔軟的表情又冷硬起來,絕色笑顏,終是曇花一現。

  什麼都沒有,那一切,全是她的想像在作祟。

  園子裡該修剪的每一株花草,莫韶光全都修整好了,但不知為何,他停留在樹上的時間反而多了起來。

  那日替她撿起手絹後,他的心,對那個楚薇楓一直有團解不開的謎。

  吸引他的已經不是她那璀璨如寶石的美麗,而是圍繞在她四周揮之不去的……深深孤獨。

  與他一樣的孤獨。那或者能解釋,為什麼他對她會有種莫名的熟悉?

  秋日裡依舊茂盛的榕樹葉給了他最好的遮蔽,他常常看著她坐在涼亭一角,靜靜地看書,偶爾,她會望著園裡開得正好的菊花發呆,然後,在傍晚風起時,她會乘著軟轎離去。

  每天下午,莫韶月已經很習慣用這樣的方式關注她了。一日不見,便心中懸旌,總覺得怎麼也不踏實。

  為一個未曾深交,距離又如此遙遠的女人,這種頌慕心情。

  在他來說,是困擾又荒唐的。有時候,他不免會對自己生氣。

  他一定是孤獨太久了。倚著樹,他悵然地想著。

  或許,真該把她當成他以往遇見過的那些女子——過眼雲煙,沒有火花和任何交集的女人。

  深秋,難得有這樣暖烘烘的好陽光,可惜她總是瞧不見。

  楚薇楓斜倚在床頭,聽到外頭小花園拍翅飛翔、鳴啾不斷的鳥雀。

  不遠處繪著楓葉的紙窗篩落了外頭大部分燦爛的陽光,房屋裡只有暗暗的光影,潑墨似映著花園的幾棵半枝椏,像暗影幢幢的鬼魅。

  陽光綠地,笑語喧嘩,熱鬧動人的景致,是她可以想像的;但奇怪的是,她就是無法再有任何的感動。

  反而覺得,這些清脆婉轉,全都變成一種嘲諷的音律。

  房內一扇扇門窗緊閉著,外頭的世界早已不是她的。嗅著揮散不去的濃郁藥味,那才是日子——她楚薇楓最真實的人生。

  這個認知像波寒流竄過身子,楚薇楓無端打了個冷顫。

  她伸手掩耳,遮去窗外細碎的聲音,無法讓自己走出那種空茫和荒涼;當世上所有溫暖的東西都和自己絕了緣,那麼,她還剩什麼?

  不能容許自己再這樣下去,否則,她必會崩潰!

  出走的念頭一旦興起,就像湖面石子擊出的漣漪,愈擴愈大。

  楚薇楓眉宇間所壓抑的憤怒,也愈來愈明顯。

  「小春。」

  「是。」守在門口的婢女推門走了進來。

  「我要出去。」

  「小春這就去差轎子來。」

  「我要馬車。」

  「車?」小春愣愣地看著她。「但……姑娘,這是不行的。」

  楚薇楓下了床,拉下披在屏風上的外衣,小春趕了過來,替她展袖松衣。

  「姑娘,容小春去稟告老爺一聲,好不好?」

  「不用問了。我再說一遍,我要馬車,我要出門。」

  「姑娘……」小春絞著袖子。「好不好等老爺回來,再問過他……」喀啦一聲,那只被掃碎在地上的上好瓷碗令小春猛然收了口,她怯怯地點頭:「姑娘別生氣,小春立刻去辦。」

  這一刻.沒人能跟說她不行,她忍耐這種生活——已經夠久了。

  「姑娘這麼好興致,想去哪兒?」接到消息的杜夫人趕了來,在門外婉言問道。

  「隨便。」

  「既然姑娘沒有目的地,要不,等老爺回來,好好安排一下,如何?」

  楚薇楓睇她一眼。

  杜夫人乾笑兩聲,語氣更顯擔憂。

  「姑娘也知道自個兒的身子,老爺下午就回來了,你好不好再等等?!」

  「我不想聽!你可以走了。」

  「可……老爺命我要無時無刻陪著姑娘。」

  她放下轎簾,沒再開口,杜夫人亦不敢再囉嗦,悶悶地跟著轎子走到外院。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她變得愈來愈驕氣難相處也許,身為楚家唯一的掌上明珠,她受的寵愛無人能比,也許是燕州首富的家世她太尊貴優越;即使這樣,楚家上上下下每個人還是對她非常恭敬。

  從來沒人瞭解她為了生存所做的努力,他們只看到她古怪倨傲的一面。

  為了多撐一刻仰看這片天,她一直學著內斂自己的感覺,但長年病痛的纏身,讓她心裡有太多古悶無處宣洩,日子一久,她變得愈來愈喜怒無常。

  這種情況下,她那天生近乎完美的容貌與身體,使成了一個最大的諷刺。

  馬車在外院早已備妥,守在一旁的管家楚仁迎上來,杜夫人跟他低語了幾句,兩人皆是面有難色。

  「姑娘,您千金之軀,禁不得什麼閃失呀!」在她上車時,楚仁仍不死心地勸著。

  楚薇楓置若罔聞。

  管家楚仁為難地垂下頭。「小姐,您也知道,老爺子很重視你的,這幾年來,他不許你外出,也是怕您千金之軀萬一有什麼意外,這——」「哪來這麼多廢話。」她不耐地說。

  「奴才是為小姐——」

  「你放行便罷,你不放行,我也不在乎,總之,今日我是非出這個門不可。」她打斷他細碎的囉嗦。「我只想知道,你是等我爹趕你,還是我現在攆你出去?」

  楚仁淌了一身的汗,不敢伸手去揩。這個大小姐,總是這麼喜怒無常。

  「杜夫人,你說句話吧。」

  杜夫人搖搖頭。也是一臉的無奈。

  「姑娘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你找個技術好一點的車伕,另外再加派幾個人保護吧。咱們把該辦的事都辦了,老爺真要怪罪,也不好說什麼?」

  楚仁連連點頭,正想囑咐車伕時,小春走了過來:「姑娘吩咐,把這人換掉。」她咬著唇,看車子一眼,還是不敢違背地接著說:「姑娘要前些日子那個走梯子的花匠替她趕車。」

  「花匠?」楚仁抬起頭,這一下子,臉色更白了。

  「杜夫人,姑娘要你去叫那個花匠。」小春怯怯地說。

  「可是——」杜夫人急急走到車邊,滿眼抗議地看著楚薇楓:「姑娘,他只是個修剪花草的奴才,恐怕連馬都沒騎過呢!這麼做,只怕會傷……」簾子刷一聲被拉開,楚薇楓眼中帶著怒意,冷冷看她一眼。

  杜夫人住了嘴,快屆地去了。

  一會兒,花匠來了。

  他扛著梯子,仍是那樣的客氣有禮,隔著簾子,對她行了一揖。

  楚薇楓垂下眼簾,附耳在小春耳朵邊說了幾句。

  「小姐問你叫什麼名字?」

  「莫韶光。」他抬眼,並不多說其它的。

  「趕車吧,正午前,小姐要到慈雲寺。」小春不情願他說。

  莫韶光點點頭,坐上了車子,對今日奇特的遭遇,平平的臉上顯不出任何擔憂。

  楚仁和杜夫人趕了過來,語帶警告、膽戰心驚地吩咐了一大堆,其中不外乎就是要萬分留神馬車裡的楚薇楓。他只是點頭,不做聲。

  車子平穩地走著,離開了燕州最繁華的大街,沿著近郊的一條小路慢慢行去。

  陽光暖暖地灑在臉上,雖然有些刺眼,但少了高牆濃蔭和紙窗的阻隔,讓她頓感週遭的世界清爽而明朗。

  這一趟路,楚薇楓其實沒有目的,她只想透一口氣。

  碎石小路旁,全是高低不一的大樹,及沒有人為修飾的花草。

  野意盎然,蔓生恣長,楚薇楓靜靜地望著這一切,緊繃的臉終於放鬆下來,有種短暫解脫的自由。

  從十歲之後,她沒再過過生日,所有診過她的大夫,從沒人敢斷言她能挨過人生的第十九個年頭。

  多麼絕望的咒語?要不是她太倔強,她幾乎也要信服這宿命的說法。

  而父親楚連似乎覺得這樣的保護措施還不夠,從好幾年前開始,便不許她踏出家門半步。

  郊遊、賞燈、看花、觀煙火,當家族裡的每個人都縱情享樂時,她像是被鎖在金匣箱裡的珍寶,被人刻意的遺忘。

  「往這兒去,是什麼地方?」她瞇著眼,不帶笑容地看著延伸在眼前的小路。

  「慈雲寺,姑娘。小婢聽,那兒的菩薩很靈驗,只要誠心相求,多半都會心想事成。」

  靈驗?她別過臉,冰冷的臉上有一絲嘲弄。

  很久以前,她心裡就沒有神了。如果上天真的公平,為何不賜給她一副強健的身子?什麼聽天由命、命裡有數,全都是欺世的說法!

  沒有人能救她。數著能過一天是一天的日子,她這種苟延殘喘的生活,還及不上一個討食的乞丐!

  「小姐。」

  「我現在的樣子,能求什麼?」她譏誚地睨了小春一眼,冷漠地朝後一靠。「好,既然你這麼說,咱們就去看看,那菩薩到底能有多靈?」

  上香之後,她沒浪費多少時間跪在菩薩前祈求,寺廟後院那一大片野生的菊花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

  她讓莫韶光把車轉去了後院後,要莫韶光留在寺裡幫忙小春把金帛燒完。

  秋風吹起,蕩起懸在車上薄薄的紗簾,帶出了一身紅衣的楚薇楓,純淨絕美:她看著那一朵朵碗大的菊花,久久不發一語。

  她沉溺在自己的世界裡,不自覺的,拿掉髻上所簪的金銀玉翠鈿花釵,解開了頭上緊紮的髮髻,任長長的髮絲像絹帛一樣鋪滿她半個身子。

  垂下眼眸,她的心已沒有在楚家時那種窒礙,她平和清明,長而翹的睫毛在臉頰上暈開一排暗影。

  直到什麼聲音擾了她,她抬起頭,看到眼前的幾叢搖曳生姿花朵,已被四隻健蹄狠狠踐踏於足下。

  順著視線仰起頭,坐在馬上的是名虎臂熊腰、全副武裝的官爺。

  那原本稱得上英挺威武的臉,因微紅的酒氣而顯得猥瑣失色。

  乍見她的臉,梁律佈滿血絲的眼睛一亮!他粗魯地打個酒嗝。

  毫不介意地把酒瓶往地上扔去。

  跟在梁律身後的幾個士兵,全都有模有樣地跟著他這麼做。

  頃刻間,原本一地清爽的園子全散佈著碎酒瓶。

  原以為今日又是悶得發慌的一天,沒想到老天真眷顧他,竟讓他交上了好運道。梁律賊溜溜地盯著楚薇楓看,他曾跟著大人出入宮廷數回,也嫖過燕州上百座大小妓院,可就從沒見過這麼清逸出塵的美人呀!

  一直以為只有深圓多汁的女人才夠看,原來纖細窈窕也能如此迷人。

  廟裡的小沙彌聽到聲音,匆匆趕了來,一見是梁津,又都卻了步,幾個人挨挨蹭蹭地躲在牆角,怯怯地看著這一切,不敢出聲抗議。

  「好美的妞兒!」他嘻嘻一笑,彎下腰色迷迷地看著她:「我梁律打出娘胎,還沒見過像你這麼嬌媚的妞兒!」

  楚薇楓沒說話,皺眉看了那陷落進土裡的花瓣一眼,便把視線轉開,眼裡儘是滿滿的嫌惡,只惱這粗人壞了她難得的好心情。

  「這位姑娘好興致,這慈雲寺全是些醜陋的老禿驢,倒是這兒的花,開得真好!」見她不開口,梁律一旁的侍官也跟著幫腔,坐在鞍上的身子晃來晃去。

  梁律跳下馬,雖然動作歪歪斜斜,還是早她一步,在楚薇楓先有動作前,一隻毛茸茸的大手已朝車子伸去,想住她拉下簾子的柔荑。

  楚薇楓從容地朝車內移坐了一步,那青春絕色的容顏像封在冰裡,不憂不懼,連半根睫毛都未曾顫動。

  「走開。」

  「姑娘何必這麼拒人千里?」他乾脆半個身子靠在車上,輕佻地對她咧嘴淫笑。

  「在下自我介紹,我叫梁律,乃燕州何節度使麾下,不知小姐是哪家人氏?」

  「走開!」抬出名號,並沒讓她的態度有所動搖,反而在語氣上更顯得憎厭。梁律愣了愣,還以為自己聽鍺了,這足以令燕洲人敬畏的名號,怎麼她聽了還是一個樣?

  「姑娘的脾氣可真大!」他極不莊重地睨她一眼:「不過,無所謂,我梁律什麼都不愛,就偏愛你這調調兒。」

  這一番話,好像真令她忍無可忍了。楚薇楓抬眼,與生俱來的尊貴氣質,令她的聲音特別凜然。

  「我叫你走開,天底下只有畜生才會像你這樣看人,你不知道嗎?」

  跟在梁律身邊的侍官驚喘一聲,他不記得曾有任何平民敢這麼大膽無禮地跟一位官爺這樣說話,而且還是個女人。

  沒想到梁律哈哈大笑出聲,灼熱的呼氣帶著難以忍受的膻酒臭飄進車。

  「我當只有那些恃寵而驕的窯姐兒會發脾氣,沒想到你這水蔥般的美娃娃,話竟比她們還辣!」

  說完,他的行為更加放肆,一手已經往她臉上摸去。

  突有什麼東西在空中呼呼閃過,侍官警覺地想拔刀,下一秒是刀子連人跌落馬下。梁律回頭察視,隨即一陣灼熱的痛楚像飛蟲攫上他的右臉。

  梁律座下的馬兒嘶鳴一聲,顯然受到極大的驚嚇,連連退了好幾步,將梁律撞倒於地,待他終於能回神,伸手一探,在臉上摸到滿滿的血。

  楚薇楓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是那個臨時受命趕車的莫韶光,他揮了梁律一鞭。她見識過他的身手,是屬敏捷,但揮這一鞭,除了靈活,更要勇氣。

  莫韶光跳上車,重擊馬臀。

  馬車顛了一下,楚薇楓身子仆倒,額頭用力叩上車梁一角,她來不及喊痛,車子已像發了瘋似衝了出去。

  她只能用背緊緊抵著車廂,攀住窗沿,才沒讓自己在這種速度不甩出去。

  「追!給我追!」梁津痛極敗壞地咆哮,狼狽地爬上馬,拔刀直著離去的車子。

  五、六匹馬在主人帶著酒意的鞭擊下,也跟著揚蹄追去。

  拖著車的兩匹馬兒,在沒預兆的驚嚇之中狂奔著,似乎要將一切拋至腦後,沿著來時路的好景致,全成了一圈圈搖晃的水影,楚薇楓整個人昏昏眩眩,胃部翻攪著。

  莫韶光回頭,車後塵沙翻捲、蹄花飛揚,風雷般席捲而來。

  不暇多想,突然鑽進車裡。

  車裡的楚薇楓,唇色蒼白,不舒服的感覺愈來愈淡,她只覺得身子變輕了,茫茫然中,只覺得有個人像鷹隼那樣,野蠻地攫住她,將她整個身子拖出車外。

  迎面呼嘯的風讓她精神振奮,卻無助於她虛弱的情況,她勉強睜開眼,然而只是浮光掠影。

  莫韶光抽出匕首,斬斷繫馬的韁,在過彎靠林蔭處,抱著昏厥的楚薇跳了下去。

  狂囂的黑暗,漫天漫地撲掠而來!

  楚薇楓察覺一種似曾識的恐懼,貫穿她的額心,洶湧而來。

  拼了命地想掙脫,卻是徒然。楚薇楓輕喘一聲,在噩夢之中睜開眼睛。

  但現實仍是延伸了夢裡窒人的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她只感覺到長長的散發覆著臉,撥開發,仍是什麼都瞧不見。

  她懷疑自己是否死了。突然,有個人在身邊低低應了一聲。

  是他的聲音,距離很近。楚薇楓眨了眨眼,良久,仍然無法確定他的位置。

  「把火點起來。」她本能他說道。

  「不能點火。」

  她像只小獸,在陌生的環境裡,輕易地激怒了。

  黑暗裡起了淺促的呼吸聲,雖然看不分明,楚薇楓仍是瞪視他。

  「叫你起個火,你敢拒絕!」

  「一有火光,不出一刻,他們便找到我們了。」

  她呆了呆,好一會兒,才終於想起來是怎麼一回事。

  「我在哪裡?」

  「山裡。」

  她下意識地摸摸頭,額上一陣難忍的刺痛,才恍然明白,方才夢中的恐懼從何而來。

  「小春呢?」

  「不知道,她要我先回車上守著小姐,我才出廟堂,就看到那群人。」

  「你好大的膽子,連那個自稱什麼軍爺的畜生都敢傷。」她嘲弄道,卻沒有發怒之意。

  「他冒犯了小姐。」略帶磁性的嗓音,低低啞啞的,寂靜中格外好聽。

  「他冒犯我,幹你這奴才什麼事?」

  「管家交代過奴才。」

  「愚忠!」她忍著痛,冷斥一聲。按著額頭,在上頭摸到些許濕糊的液體。「我要回去!」

  「請小姐再忍一忍,等他們離開。」

  「我為什麼要忍?」她惱怒他說:「我並沒做錯事,為什麼要偷偷摸摸躲在這裡?你有膽抽他一鞭,難道還怕死?」

  莫韶光默不做聲,也沒說話,只隨她低聲咒罵。

  「死,有什麼可怕的?」像是有感而發,向來不多話的她,此時此刻,竟忍不住滿腹的牢騷,一併爆發了出來。

  「總好過像我這樣半死不活地拖著,能有什麼比這個還折磨人?」

  許久許久,楚薇楓才明白,她竟在一個陌生人面前,輕易道出這些年來藏在心底的辛酸。

  更該死的是,他並沒說半句話,而她竟在他的沉默中,感受到一種模糊的寬容和明瞭。

  沒有知心話,亦無知心人,十八年來,這個世上,從來沒有誰能懂得自己,即使血緣上親如父親,生活上近如杜夫人及小春,都沒能窺透她心裡那一部分。

  一直以為這些話會隨著自己躺進棺材,就此寂然,但如今卻在一個陌生人面前莫名其妙地出了口,楚薇楓覺得窘迫又生氣,她咬住唇,恨恨地發誓,絕不再多言一句。

  沒有火、沒有光、沒有熱的山林,加上怒意,她漸漸冷了起來。

  這麼倉卒地逃離,馬車只怕是找不到了,能御寒的衣物全放在車上,這樣下去,不用入夜,她就會因為發冷而導致急促心悸而亡。

  有一刻,楚薇楓很焦灼,呼吸不自覺急促起來,沿著手腳蔓延而上的冷意更加深了這種慌亂,她不想死,明白自己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無助地拱起身子,瑟縮地顫抖。

  在不遠處,她看到微弱的點點亮光,還有模糊不清的呼喝聲。

  那群人依然沒放棄尋找她,楚薇楓朝莫韶光的方向看去,不如為什麼,那難過的感覺消失了,只任身子一寸寸地冷去。

  這全然沒道理,她不該這麼冷靜的,楚薇楓譏誚地想,不過,要是死在這裡,其實也不是件壞事,畢竟今日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這麼想著,那緊緊扼在心口的疼痛和壓力突然沒那麼嚴重了,抬頭看著天空,那兒,無星無雲也無月。

  她的生命,是否就注定跟著這山谷的夜寂寂而終?

  呼喝聲中偶爾傳來幾聲高昂的怒罵,半燭香後,亮光紛紛消失了。

  危機解除,莫韶光朝她移去兩步,這才發現她似乎安靜得有些異樣。

  愈靠近她,愈不能忽略她身上傳來那長年散之不去的淡淡藥香。

  莫韶光碰觸她的臉頰,發現那兒冰涼如雪。

  他沒有驚慌失措,亦沒有心情想其它的,摸索到她的衣裙,沿膝而下,他單手輕柔地褪掉她的鞋襪,另一手拉開自己的衣裳,然後,把她的一雙玉足裹在懷中。

  溫暖突如其來,刺痛的炙醒了她。

  楚薇楓睜開眼,卻什麼都看不清楚。

  「你在做什麼?」聲音驚嚇柔弱,不同於方纔的尊貴冷漠。

  「替你暖腳。」簡潔的二字,再次明示他不多話的性格。

  她身子瑟縮了下,對他的舉動,楚薇楓竟無話可說。

  這種行為對一個男人來說,是很卑賤的,可是她在他身上感覺不到,反而像是他得到她的允許,為她而做。

  就算是尋常夫妻,也少有這樣大膽親暱的碰觸。

  楚薇楓只慶幸在黑暗中,對瞧不見她發燙的臉。

  只是,有些事是無法忽略的,就像,緊貼在她潔白赤足下,那強而有力的心跳。

  男人的心跳……她有些模糊地想,倏然明白了他在做什麼。

  他在救她,而她的身子居然也沒那麼冷了。可是她不要,如果挨不過,死便死了,在他沒令自己分神前,她不是一直在冀望那解脫的痛快?

  她突兀地縮腿、蹬腳,在對沒預料時,重重踹在他胸膛上。

  莫韶光悶哼一聲,全沒預料到她會有如此的舉動,狼狽地撞倒在後方的樹幹上幾隻林鴉怪叫拍翅,從林中驚飛而起。

  「你是什麼賤東西,竟敢這樣碰我!」甫溫暖的雙腳踏在冰涼的露水上,令她不由得打了個寒顫。那一踹,幾乎用掉她所有的氣力,可是楚薇楓仍不急著穿鞋襪,她朝他仆倒的方向揚手又甩了一巴掌。

  「你這個賤東西!竟敢欺侮主子,真該死!」她怒啐,跌坐下來。

  要不是認為有比生氣更重要的事要做,莫韶光早就拂袖而去。

  他三兩下找到她的腳踝,很不溫柔地握住並將之拖向自己。二度碰及她的肌膚,這次心境突然不再穩固,他異於那兒的纖弱,進而起了一份微微的憐惜。

  楚家的錦衣玉食,井沒讓她比尋常人快樂。

  「放手,你這該死的……」這一次,她的聲音更大了些。

  他放開她的腳,轉而抱住她微涼的身子。

  「你當真這麼想死嗎?」她聽到上方傳來他低低的聲音。

  楚薇楓在他懷裡一僵,冰涼的空氣帶著令人心慌的死寂。

  她不明由,夜這麼深沉,他是怎麼樣看穿她的?

  黑暗讓一切都沉澱了,楚薇楓不再惱怒,莫韶光也沒開口,兩人在肌膚相觸中,嗅到某種曖昧的情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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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5 06:43:26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章


  當她的身子回了溫,莫韶光才放開她,周圍傳來的聲音。

  「你在做什麼?」

  「找你的另一隻鞋子。」

  想像一個大男人趴在草地上尋找她的貼身之物,楚薇楓突然笑出聲。

  她的笑聲令他呆了呆。

  「你其實很容易取悅的。」他評論道,口氣認真,並無嘲弄之意。

  他又與她平起平坐了,那一點也不顯卑下的口氣,那從不知矯飾的坦白,還有他試圖救她時鋼鐵般的意志……

  楚薇楓微微顫抖,她有預感,這個人有力量改變她所剩無多的生活。

  「這只鞋髒了。」他摸到一團污泥,有些懊惱。

  趁他低頭為她穿另一隻鞋的時候,楚薇楓像個盲人般伸出雙手,找到他的頭與臉,一停留,便不再移開,大膽地在他五官間細細探索。

  十八年的無瀾,原以為陪著她的將只有滿腹的不甘與怨恨。

  如今,突然變得不一樣了。就像這個男人,在她眼裡,也將變得不一樣。

  莫韶光有些愕然!在他臉頰移動的指腹很柔軟,全然不似她說話時慣有的尖銳傲慢。無論他怎麼冷靜,也不能不當回事。

  楚薇楓仍是滿心專注指下的感覺,她摸到一對濃密整齊的眉毛,也摸到他整張輪廓分明的臉,還有微微陷下的眼眶,也確定了她所看到的鼻樑和下顎,真有那麼挺直和方正。

  「我們該走了。」他粗嘎地。

  「走?」她縮回手,懊惱地發現自己又臉紅了。「我根本看不到路。」

  「你能站起來嗎?」

  她吃力地攀著他起身,摸索著走了幾步路。

  「太暗了,我什麼都看不到。」

  「你跟著我,慢慢來。」

  她沒拒絕,應該是說,經過了方纔的一切,她想不出能有什麼理由可以拒絕這個人。楚薇楓握住他的手,那裡,和他的臉一樣,觸感都有些粗糙,但很溫暖。

  「你受傷了嗎?」她突然想起來。

  「只是擦傷。」

  山路迂迂迴回,跟著他才走不到半燭香的時間,楚薇楓的體力就已負荷不來,連莫韶光把她背起來的時候,她也只能點頭。

  夜風涼涼地吹拂著,疲倦征服了奇異的情愫,待她再睜開眼,天空已經透著一半的灰蒙了。

  她困盹地看著四周,一切都很陌生,臉頰緊貼的男人肩膀,覆著一層薄薄的汗。

  她應該會厭惡地避開這種味道的,可是不知怎麼地,楚薇楓只是略移了移,還是把臉緊緊靠在他濡濕的肌膚上。

  她從來就不是個浪漫的人,但在這一刻,她模糊地感幸福和安適令她有種想與他走天涯的衝動。

  當她愛上一個人,那將會是什麼光景?楚薇楓迷惑地想。她的乳尖隨著他的腳步,隔著薄薄的衣裳,傳來一種惑人的騷動;她不明白,只是默默體會著。

  汗是濕黏的,帶著腥味,隔了一會兒,她才幡然醒悟——尋常擦傷,怎麼會有這麼濕稠?

  該死呀!為什麼她看不出他流了這麼多的血?

  「讓我下來。」她低喊。

  莫韶光一愣,依言將她放下。

  薄薄的天光裡,她終於看清楚他肩膀上的血。原來,她一直壓在他受傷的那一側,難怪傷口的血沒斷過。

  「你為什麼不叫醒我?」

  「你需要休息。」

  「現在我可以自己走。」

  他看看她裙擺下的一隻赤足,剛剛只顧著趕路,不曉得那只鞋是何時遺落的。

  「你不能再流血。」對著他的目光,她怒道。

  莫韶光皺眉,以她那動輒便打罵人的壞脾氣,實在不像會關心人的樣子。

  「我很好。如果你願意聽話,我們可以在天亮前回到楚家。」

  楚薇楓想拒絕。當她面對他的眼睛,它們似乎印證了她幾個時辰之前的觸摸,他有雙深不可測的眼睛,一種無法言語的堅韌和自信。她無法言語,這個人無法讓她聯想到任何屬於黑暗的東西——邪氣、罪惡或破壞。

  在她以為自己足以冰封一切的時候,這個人身上,怎會有她所渴求的溫暖?

  「你會在那之前死掉嗎?」

  「不會。」以她的身份,是不可能會擔憂他的,莫韶光這樣想著,聲音有些異樣。「我不會因為這種小傷而死,停止問問題,我們要趕路。」

  他的粗聲粗氣井沒有惹惱楚薇楓,她呆望著他,只為自己的發現而困惑。為什麼這個人看待她的方式,總是跟其他人有些不一樣?

  身子騰了空,她回到他溫暖的背。

  這一次,她小心地沒壓在他受傷的膀子上。

  楚家人守著大廳,一夜未眠。

  能派出去的人手全派出去了,楚連負著手,焦急地來回踱步。

  小春跪在地上,紅腫淚的雙眼裡滿是恐懼,無聲地搓著手背,那全是被人狠狠掐出的瘀青。

  杜夫人亦是一臉的蒼白,絞扭著袖子,不時以怒視小春的無言方式,發洩怨恨。

  「老爺,小姐回來了!」

  楚連匆匆迎了上去,一見愛女的模樣,差點沒昏厥。

  楚薇楓披著凌亂的長髮,無力地靠在莫韶光的背上,大半邊的臉上全沾了血,兩人身上的衣服沾滿了泥土草屑,沒一處是乾淨的。

  「楓兒!爹的乖女兒,你別嚇爹!」楚連顫巍巍地將她扶了下來,杜夫人早領著兩名婢女衝了過來,送水遞手絹地替她擦拭臉。

  「我沒事。」她仰起臉龐,虛弱地搖搖頭。

  「你……流這麼這多血!」楚連心疼不已,幾乎要流下淚來。

  「都……都是他的血。」她咳了咳,接過熱茶,啜飲了好幾口。

  杜夫人走上前,不分青紅皂白便打了莫韶光一耳光。

  「你這該死的奴才!要你照顧小姐,你居然讓她如……」

  話沒說完,楚薇楓已丟開手裡的杯子,一揚手,也以同樣的力道甩在杜夫人臉上。

  從沒有像這一刻,這麼外放自己的感覺;也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衝動讓她這麼想保護一個人。

  「誰准你這樣不分黑白地亂打人?」

  「小姐……」那一耳光令杜夫人受到的打擊不小。打她進楚家以來從沒在人面前這麼委屈過。

  「我的事情,什麼時候輪到你拿主意了?」

  「我……我不敢!」她含淚,不敢多說。

  「楓兒.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楚連心知有異,覷了莫韶光一眼看不出異樣。

  楚薇楓目不轉睛地瞪著杜夫人,仍是怒氣沖沖。「我在寺裡遇上個惡人,對方死纏不休,要不是他帶我離開,我這會兒只怕連楚家都回不了!」

  「是什麼惡人?恁地大膽,連楚家也敢惹!薇楓,你沒報上楚家的名號嗎?」一旁四姨太忙不迭地嚷起來。

  「是呀,楓兒,你告訴爹爹,我一定為你做主。」

  「那個人叫梁律,身邊還跟著好幾位官爺,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應該是何叔的人。」

  楚連一呆,兩個姨太也面面相覷,說不出半句話來。

  「不是要替我做主嗎?我早說過,做不到的事,就別太早打包票。」她譏誚一笑。「我說這人救了我,你們沒人感激他,倒淨問我一些不相干的事,真是奇怪。」

  說著,她懶得再看人一眼,逕自叫起跪在地上的丫頭。

  「小春,扶我回房。」

  「是。」小春抹去淚,忙不迭地起身攙著她走了。

  「這……這……妹妹,您瞧瞧,那丫頭是什麼態度!」三姨太低頭,以只有四姨太能聽到的聲音埋怨道。「我早就說過老爺太寵她了,不過就是個短命鬼,何必浪費這麼多心思。」

  「別說了,」怕事的四姨太扯扯她的袖子。「給老爺聽到,咱們可有事了。」

  對女兒如風一般的壞脾氣,楚連早習慣了,他轉頭看看仍跪在地上的莫韶光。

  「你傷得厲害嗎?」

  「只是皮肉傷,不礙事的。」

  楚連點點頭,突然喚了管家來。一會兒,楚仁捧著一袋沉甸甸的銀子,交給莫韶光。「你救了小女,我沒什麼可報答的,這個,是楚家的一點心意。」

  「小的什麼都不要。」莫韶光搖頭。

  楚連微愣,倒是初次見到不求回報的人。他深思地盯著莫韶光,似乎想從他眼裡看出什麼。

  這一細看,不免心驚。

  這五官形貌,竟有些似曾相識!楚連皺眉,仍肆意地盯著他看。

  直到三姨太在一旁蹭了蹭他,楚連才警覺自己失態,忙咳了幾聲,以作掩飾。

  「你叫什麼名字?」

  「莫韶光。」

  「莫……莫?你姓莫?」楚連心一緊,拈拈鬍子,手有些打顫。天底下真有這麼巧合的事嗎?他忍不住再端詳他的臉,這一回,楚連是真的確定了。

  「無須如此客氣,公子救了小女,便是楚家的恩人。」楚連眉頭一鬆,熱誠地笑出聲。

  「莫少爺這姓在燕州倒少見,可是從外地來的?」

  「是的。」

  「到這兒討生活嗎?」

  莫韶光望著他,這個老爺並不像其他的有錢人愛端架子,瞧他慈眉善目的,如果能有他的幫助,也許他所記掛的事情會很快的有著落。

  「小的是來燕州尋人的。」

  「尋人?」楚連喔了一聲。「是嗎?楚家在燕州還算有點勢力,莫少爺所尋之人,可否告知一聲?我想,以老夫這點兒本事,應能幫上點忙。」

  「我要我的人,約莫五十多歲,姓趙,原籍是東都人。」

  楚連身旁的三姨太呆了呆,張嘴正要說話,楚連朝她看去一眼.她急忙噤聲。

  「如果楚老爺肯幫忙找人,在下自是感激不盡。至於這酬銀,就別再說了。」

  楚連點點頭,也不勉強,招了個下人,把莫韶光領去另一間房。

  一直等在雕花屏風後的楚薇楓冷眼看著這一切,見莫韶光走了,才離去。

  見大廳裡沒半個人,善於察言觀色的三姨太又湊上來。

  「老爺,你怎麼沒告訴他,你也是從洛陽來的?」

  楚連抬起頭,那張老臉陰沉得幾乎可以滴下水來,與剛才面對莫韶光時的熱誠和氣,簡直判若兩人。

  「我……我什麼都沒問。」見他這副要吃人的模樣,三姨太嚇白了臉。

  「楓兒今日遇劫的事,半個字都不許說出去。」

  「可……可老爺……」

  「這事關係著她的名節,她還沒許人家,事情要傳了出去,她怎麼做人?」

  「可是老爺,這口氣你嚥得下嗎?你和那個何將軍平日稱兄道弟,還挺熟的,他手下冒犯了楚家,你難道不想整治整治他?」

  「這是男人的事,你囉嗦什麼!我這麼吩咐,你就這麼辦!聽到沒有?」

  「知道了。」她跳了起來,挽著裙,圓滾滾的身子似乎迫不及待地想離去。

  「還有,吩咐杜夫人把小姐看緊些,千萬別讓她跟那個性莫的再有牽扯。」

  「是。」

  楚連灰濁的瞳倏然瞇緊,閃著誰也下解的光芒。

  在山裡搜了大半夜,打道回府後的梁律並不死心;第二日,又親自帶人去尋,結果在山谷間看到那摔得殘破不堪的車子;裡頭自是空空如也。

  梁律有些不甘心,他臉頰上的傷口已經上過藥,可是仍舊隱隱作痛,大夫說這一鞭力道太深,可能會終生留下疤痕。

  想他梁律向來恃才傲物,出陣殺敵,往往能令對手聞風喪膽,從來沒嘗過失敗的滋味,如今連,一個女人的手都沒夠著,還白白挨了一記這世都去不掉的傷痕。

  想到這裡,梁律把他所知道的粗話詛咒全罵出口。

  「大人,咱們還找不?」侍官問道。

  「不找了!」他手一揮。

  只要那兩人還在燕州,依他的勢力,總會讓他再碰著的。想著想著,梁律緊緊握拳,只恨不得手掌心裡掐的就是那個車伕。

  那個美人是他的,那個賤奴的命也是他的,到時候,他定會好好把這帳給清了!

  「今晚咱們進城去,到銷魂樓把這身晦氣給消了!」他突然大吼。

  聽到有樂子可尋,眾人大聲歡呼,跟在梁律身後,一一走了。

  夜半的雨,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

  楚薇楓被吵醒了,向上睜眼,望著一室的淒清。

  她已經很久沒在夜裡醒來了,雨聲裡有一種熟悉的孤獨,寂寂包圍而來。

  貼著溫暖的枕頭,楚薇楓有些怔忡。她的身體疲倦依舊,但腦子是清醒的。

  伸手輕觸了臉頰,那兒清爽微熱,她想起那半濕的、帶著血的男性寬厚肩膀。

  思念之弦如箭迸發,令她猝不及,這一刻,楚薇楓無法不想念那個陌生的莫韶光。

  是因為他暖過她的身子、碰過她的肌膚,勾起她從沒有過的顫抖和騷動?還是他曾輕易看穿她的內心。

  楚薇楓翻個身,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兩天前的一切。

  以前的她,只渴望活著,男女之事,雖有想像,卻無意深入;因為她無法想像,在她連呼吸都覺得奢侈的時候,還要把精神浪費在一個陌生人身上。

  直到莫韶光出現,推翻了這個想法。

  悄聲下床,她取來燭火,然後端坐在菱花鏡前。

  額上淺淺的那道傷口已經結癡,雖然細微,在她完美無暇的臉上留下些許瑕疵。奇怪的是,那不但不顯醜陋,反而還多了一分她從沒在臉上察黨的嬌柔。

  燭火掩映,乍看之下,竟像極……

  她從裡盒裡取出眉筆,沾上鮮紅的胭脂.在那淡紅的傷口四周輕繪了幾筆。

  一片楓葉,像她的名;薔薇的艷色,落在額前。

  盯著那枚楓印,楚薇楓已無睡意,只是默默對鏡,怔忡。

  耳邊轟然乍響,大軍殺氣騰騰地攻陷了洛陽,四起的煙硝把平日蔚藍的天空全遮掩住,男女老幼在馬匹和刀槍夾縫間驚恐地推擠著,緊抱嬰孩的男子,沒能及時拉住摔倒的妻子和下人,人群像浪頭般一波波急湧而來,將兩人分散,嬰孩的啼哭、女人的尖叫,還有男人絕望的怒吼……

  莫韶光睜開眼,在滿身汗水中醒來。

  四周的擺設是陌生的。他吐出一口大氣,好一會兒才想起,在楚連的授意下,他在楚家的身份已不是個花匠了。

  少了原本擠在工人房通鋪裡的同伴,空蕩蕩的房間在雨聲包圍下,更顯他的孤寂。莫韶光了無睡意,把燈點起。

  這麼久了,他該不該放棄尋找夢裡那個面容從不曾清晰過的女人?

  在楚家已待了一個多月,雖然楚連承諾幫他,但莫韶光心裡隱約知道,這次只怕又跟之前一樣,找不到任何線索。

  他從枕頭下取出一巷畫軸,將之展開;畫中的女子,五官清靈秀氣,與他的粗獷滄桑全無相似之處。而在莫韶光的記憶裡,也不曾與這女子有過任何交集。

  這卷畫,是他父親親手所繪,也拓印著他一生最重要的課題,只是隨著時間過去,這個希望卻愈來愈渺茫。

  莫韶光捲起畫,想起今日在城內打探的消息,忍不住歎息。

  就跟楚家一樣,從南遷至燕州的富豪人家多半是為了躲避當年不斷蔓延的戰火,除了親近的家人,他們多數把上了年紀的老僕棄留老家。包括楚家,所請的奴僕丫頭全是當地人。

  這麼一來,想打探因戰亂失散的母親,機會就更加渺茫了。

  三十年前,天寶末年所爆發的安史之亂,胡軍在安祿山的帶領下,一舉攻陷洛陽,軍隊所到之處燒殺擄掠,繁華東都在一夜間成了人間煉獄。

  當年在洛陽身為醫官的莫堯臨抱著剛滿月的韶光,和妻子鳳翹及兩名貼身僕人倉惶逃走,卻被人潮衝散。那場戰亂,後來雖經肅宗平定,但家園已毀,鳳翹與其中一名僕人亦不知所蹤。

  很多事,一經毀壞,就難再復原,大環境亦是如此。各地的節度使自恃平亂有功,紛紛擁兵自重,全然不把皇帝放在眼裡,因而形成軍閥割據的局面,以致皇上的聖旨出了長安城後,便成無用的廢紙一張。

  雖然肅宗為了避免再有戰亂,禍延百姓,曾頒布命令,要各路的節度使相互通婚,結為親家,但終舊是治標不治本。二十多年過去,從南到北,這樣擁兵稱王的情形井沒有改善,各路節度使間仍有零星的廝殺。

  失去了愛妻,莫堯臨幾乎一蹶不振,帶著兒子與一名忠心的武僕,一面行醫流浪,一面試從大軍蹂躪過之處一一問起,以他曾是醫官的經歷,要想擁有不愁衣食的小康生活並非難事,但莫堯臨選擇了流浪,帶著莫韶光,從遙遠的濱海之地,走遍平野,翻過高山峻嶺,穿越數十個繁華城,這樣輾轉流離,為的只是能再見妻子一面。

  好不容易在十多年後,他們才打聽到,一直跟在鳳翹身邊的男僕已往燕洲行去。

  只是莫堯臨再也等不到這一刻;多年的心力交瘁,他病倒了,任憑他傳給莫韶光的醫術再精湛,也是藥石罔效。

  直到他閉眼死去,仍緊握著莫韶光和武僕的手,癡癡念著妻子的名。

  父親的信念與行動,深刻烙印在莫韶光心裡,當亦師亦友的武僕也在隔年步上父親的後塵,撒手離去,雖知少了兩人的指認,在人海茫茫中尋母的行程將更加艱辛,可是,莫韶光並不喊苦,因為那已成了他這一生最重要的功課。

  這也是他在這幾年來,一直在燕州各戶人家暗裡尋訪的原因。

  一個撐著傘的纖細影子走至窗邊,莫韶光起身開門,照見一雙冷冽清靈的眸子。

  「小姐?」他錯愕她的出現。

  楚薇楓收了傘,毫無羞怯,亦不避諱地走進房裡。

  站在面前的男子,那凜然的正氣井沒為夜色所隱沒,它似乎比房唯一的燭火還耀眼,在他四周默默跳躍著。楚薇楓眨眨眼,詫異自己的想像。

  「夜這麼深,你還沒睡?」

  「小姐也是。」

  無論何時何地,他從不窘迫,這是楚薇楓最欣賞他的地方。

  「傷好些了嗎?」

  「差不多了。」

  她坐到床沿,仰臉動也不動地望著他。

  「你救了我。」

  「那又如何?」

  「你什麼都不要嗎?」

  「令尊已經答應幫我找人,就當是我的報酬吧。」

  「我爹不會幫你的。」她打斷他的話。「他是個生意人,不知道恩字怎麼寫,他會答應你,只是客氣。」

  「你怎麼知道?」她那置身事外的評斷,令他一愕。

  「我是他女兒,他心裡在想些什麼,我當然清楚。」

  他呆了呆。「他很疼你。」

  「那不表示我就該跟他一樣欺騙你。對我有恩的是你,不干他的事。」

  「小姐來這,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件事。」

  「自然不是。我從小到大,沒受過他人的救命之恩,我不想欠你。」她說,揚著眉靜靜地看髻。他有副很強壯的體格,這是她早就知道的,只是,每一次面對時,總還是教她驚異。

  「我說過我什麼都不要。」

  「包括我嗎?」

  莫韶光愣愣地看了她一眼。她仍如他記憶裡那麼美麗無雙,尤其,安上那枚似楓葉的花鈿後,更添嬌羞,但,這不足於解釋那種……

  那芒紅欲滴的色澤,像磁石一般吸住他的目光。說不出是什麼,莫韶光下意識皺眉,花園初見時那份悸動,如急浪翻湧上岸,這一次,是沒命地衝破了堤防,跟著窗外的淅瀝雨聲,恍恍惚惚地暈了開來。

  他曾經見過她嗎?是否在某個飄著薄雪的日子,那份悸動似乎在注視她額心的楓即時,更顯清晰……然而除此之外,什麼都消失了,只有那場雪,還帶著淡的憂傷,輕盈地在眼前飄著。

  莫韶光眨眨眼,迷濛的瞳仁回復了清澈,起而代之的,是一種說不出的心疼,和生命裡不曾出現過的憐惜,三十年來,第一次清清楚楚地呈現在他眼前。

  那不輕易洩露心事的眼瞳,突然也因這莫名的酸楚而濕潤起來。

  在此之前,他對任何事都是篤定的。

  看到她褪下厚衣的舉動,才讓他幡然醒悟,也明白她所謂的「報恩」是什麼了。

  只是她冷冽的眸子,全然沒有處女獻身的羞怯和矜持。

  擋下她褪了一半的衣服,他把眼光停在她的眼眸,而不是那會蠱惑人心的楓印。

  「這個理由太牽強,你來找我,有一半是因為你自己,是不是?」

  楚薇楓略略掙動,把衣服解了下來。

  「莫韶光,你是人是神?為什麼總是能輕易地看穿我?為什麼?」

  莫韶光仍只是盯著她,不語。

  「我有先天心疾,帶著這種病,這輩子是不可能成婚生子的。」她吐氣如蘭,冷冷的話裡隱隱含有幽怨。「我不是個蕩婦,我只想在死之前知道男人與女人是如何在一起的。你無須擔心,以我的情況,是絕對撐不過成婚的那天所以,不必在乎我的名節。」

  她唇角微勾,淺淺抿著。又是那極冷的嘲弄。

  這番話出口,莫韶光很想大笑。這實在太荒唐了,他想笑她的真愚昧,可是當他面對她時,卻無言以對。

  楚薇楓不荒唐,她只是勇敢得不合時宜。

  醫者仁心,跟著父親行醫多年,他怎會不瞭解那種痼疾纏身、對未來不敢有期望的痛苦?

  凝視之中,他伸出手輕觸她的臉,手指滑開,沿著她纖美的頸項,在她胸口停了好久。

  他罩住她一邊乳房,隔著薄簿的衣服,輕柔地按壓揉撫著;楚薇楓顫了顫,並沒退縮,彷彿她是園中的一棵樹,而他正用她心裡常常揣想的那種溫柔,輕輕地愛撫著她。

  暖暖如風,舒適宜人。

  當她閉上眼,沒有退縮地迎向他,理智像利爪霎時攫住莫韶光,像是被什麼燙到似的,他猛然縮回手。

  「我說過,救你是我該做的,我從沒有非分之求,包括你。」

  「那麼,你剛才為什麼碰我?」她怒道。

  他不回答,那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的問題。

  「人的一生很長,欠不欠,不是你能決定。」

  「不長,我說過,我的時間不多了。」

  一直很少有人能激怒他,但她一意的偏執,確實惹惱了莫韶光,他突然掐住她的手腕,將她拉近身前。

  掌心的皓腕上傳來一陣脆弱的脈動,貼著他的拇指,他的手指略略鬆開。

  他的心,莫名地像有了呼應,跟著微微扎痛起來。

  什麼刻意維持的平穩全都亂了章法!他們凝視對望,不能言語,該死的又有什麼脈絡可尋!

  他粗魯地把她拽到門外。

  「回去!你別來了!」

  冰涼的雨絲滴在她的發上,有那麼一刻,挫敗令她的心跳急湍洶湧,令她不能不倚著欄,痛苦地壓著胸口,屈下身子,忿怒著。

  但轉念間,她那紊亂的心又定了下來。

  細細回想方纔的一切,她不能忽略的,是那手足無措的眼眸。楚薇楓仰起臉,瞪視突然暗去的房間。

  一向沒有概念的男女情愫,那一刻,突然有了啟蒙,楚薇楓仍掩不住輕喘,但唇角已露出個淺淺的微笑。

  他只是個男人,他並不如她想像中的超然。

  拒絕哪能輕易打斷她的決心?在她所剩無多的日子,她必須還給他些什麼,才能讓自己不平衡的感覺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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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她瘋了!

  莫韶光靠在牆角,股間被撩起的慾望,和額間覆著的簿薄汗水,提醒著他,這一切並非是夢。

  他顫抖著拭去汗,熄燈的房間,涼意罩著發燙的身體打轉。

  為什麼他會幻覺自己看到那場雪?

  為什麼在碰觸她時,會有那種不能壓抑的心痛和無助?為什麼?他張大口,深深呼吸,任冰涼的空氣灌入胸口,想平復的心卻更顯熾熱。

  方纔接到她的心跳.亂得沒個章法,莫韶光回想著那一刻,那是她薄命的原因嗎?

  要不是他也亂了方寸,他會更清楚明白的。

  若真是先天心疾,髻該眼睜睜看著她死去嗎?

  他的父親曾仕事於宮廷,醫術自比一般醫者還精湛,自小莫韶光耳濡目染,跟著父親行遍大江南北,一面行醫、一面尋人,見的世面廣,自然也碰過不少各類稀奇古怪的惡疾。

  楚薇楓的病並非無藥可救,只是需要冒險。

  他在想什麼?這種手術在記憶裡,只看見父親施行過兩次,成功的機率各一半,他竟然荒唐地想用在她身上!

  莫韶光知道自己不能再留下來了,今夜,他已經領略了楚薇楓帶給他的震撼,不可能再無動於衷了。再強留下來,只怕會有更麻煩的事發生。

  他傾聽著窗外仍未停歇的雨聲,煩躁的心緒沉澱了,殘存的,只有一種如雪般的、淡淡的哀傷……

  莫韶光呀莫韶光,他對自己說,這輩子,他是要不起這個女孩的,早在很多年以前,他的這一生,就決定了……

  燕州,將軍府。

  聽到下人報上來客的名字,何紹遠一身軍裝,笑瞇瞇地迎出了府。

  楚連從轎子下來,後頭拖著一車的箱子。

  「楚老弟,來者是客,你又何必這麼客氣呢?」

  「哪兒的話,大哥鎮日為燕州軍務操神,若沒有大哥,燕州百姓哪有安定日子可過?

  楚連身為燕州人,自當奉獻心力。」

  「好說好說。」幾句不著痕跡的奉承,把老將軍捧上了天,何遠笑得更開懷了。「今日來,是敘舊,還是有事請托?」

  「是這樣的……」楚連沉吟了一會兒,把那日薇楓遇襲的事約略了一遍。

  何紹遠皺眉。「有這種事?」

  他一拍桌子,喚了近身的一名士兵。

  「去,去把梁律給我叫來!」

  「何大哥,要不是事情攸關小女安危,論輩分,薇楓也是您的侄女兒,我實在不甘她受此欺凌,才走這一趟。我想,這應該是場誤會。何大哥也知道,小女因為怪疾纏身,脾氣向來古怪倔烈,也許是她得罪了梁大人而不自知,才有這場誤會。」

  「沒這種事!」何紹遠揚手制止他說下去:「我何某治軍向來嚴厲,就是誤會,也要他當面跟楚老弟說明白來。」

  梁律收到命令,匆匆地走來。

  「未將見過大人、楚老爺。」

  「好。」楚連冷冷地一擺手,大剌剌地坐了下來。

  「跪下!」

  「大人……」

  「我叫你跪下!」

  「末將犯了什麼錯?」在何紹遠的命令下,左右隨從突然上前把梁律強壓在地上,遭受如此待遇,梁律一臉的不服。

  「四天前,你做了什麼事?」

  面對何紹遠突來的疾言厲色,梁律一時辭拙,亦不明白,平日對自己愛護有加的長官,怎麼會在外人面前對自己吼叫。

  「大人在說什麼?梁律一點兒都不知情。」

  「在慈雲寺!你蓄意調戲人家閨女不成,還帶人縱馬追逐,差點弄死了人家,這件事,你有什麼話說?」

  梁律呆了呆,不明白這件事怎麼會讓上頭知情。「這個……」

  「我問你,究竟有沒有這回事?」

  「有。」梁律看到楚連那看熱鬧的神情,突然明白了七、八分。他垂下頭,悶悶地回答。

  「笨蛋!你可知那姑娘是誰?她可是楚老爺待字閨中的女兒!瞎了你的狗眼,連人家好好的姑娘也要招惹?」

  梁律從來沒被罵得這麼狗血淋頭,他在何紹遠的府裡,一向吃得開,一直是高高在上,這一次,是尊嚴盡失。礙於何紹遠,雖不至於當場造次,心裡對這個楚連起了極大的怨恨。

  「還不向人家道歉!」

  梁律僵硬地跪在那兒好一會兒,才朝楚連俯身下拜。

  「楚老爺,梁律有眼無珠,冒犯了令千金,這是末將失禮,還望楚老爺海涵。」

  「哪兒的話,既是誤會一場,解釋清楚便好了,梁將軍不必介意。」楚連話裡是客氣,表情仍是傲慢得不得了。

  梁律把他的態度看在眼裡,他雖然是動刀槍、拳頭比動腦袋還多的粗人,也知道楚連和何紹遠的交情,即使他此刻心裡有多想宰了這個糟老頭,但以目前的情況看來,楚連暫時還是惹不得的。

  至於那個美人……楚薇楓那張冷冰冰的臉蛋勾起了他的慾望,梁律想起了在燕州城裡流傳多年的——關於楚家那個薄命紅顏的傳聞。

  原來是個短命的丫頭!梁律在心裡冷冷一笑。倒可惜了這麼美的一張臉了,如果能在她嚥氣前,嘗她肉體銷魂的滋味,也該不在此生了。

  這麼想著,他突有了一種報復的快感,心情也就沒那麼糟了。

  如果楚家那妞兒碰不得,那鞭他的奴才,總不能這麼算了吧?

  看著跪在自己跟前一語下發的梁律,楚連此行的目的已經達成,他站起身,與何紹遠客氣地了幾句話,才從容離去。沒想到下一刻梁律也站了起來,跟在他身後。

  「楚老爺!」

  「梁將軍還有什麼事嗎?」楚連昂起頭,極輕蔑地看他一眼。

  「末將魯莽,差點害了令千金,請問她這幾日可安好?」

  「只是受了點驚嚇,其它一切無恙。」他拈拈鬍子,仍是一臉嚴峻。

  「那就好了,呃……楚老爺,梁律想請問那一位替令千金趕車的奴才,他可是貴府中人?」

  提起莫韶光,楚連心裡沒來由地起了一陣不舒服。

  「梁將軍何出此言?」

  「那個奴才,利落的身手令末將印象深刻,我有意攬他入我部下,一起為何大人效力。」

  楚連看著梁律。與何紹遠往來多年,認識這個梁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加上為商的精於心機,他怎麼會不明白梁律心裡在盤算什麼壞主意?

  跟前莫韶光雖算不得什麼威脅,但以他數十年來不肯放棄尋人的堅定意志,難保他將來不會查出什麼……想到這一點,楚連突然心生一計。

  要是能借梁律的狠辣手段,替自己拔掉莫韶光這根刺,也算一勞永逸……

  「將軍與小女之事,既已解釋清楚,如果老夫再計較,便是不對了。至於你說的那個奴才嘛……」他假意沉吟了一會兒。「他是外地來的流浪漢,在此地並無親人,他有什麼好功夫,老夫就不是很清楚了。如果將軍真有誠意,老夫明日便讓他過府一敘,如何?」

  「那自然是好的。」既是外地人,怎麼死的就不是很重要了。聽出弦外之音,梁律堆滿了笑,至於楚連為何這麼說,就沒必要再花心思去多想了。

  目送楚家的轎子消失在大街的轉角處,梁律才收起了笑,摸摸頰上的鞭痕。他梁律的一貫為人便是這樣——恩可以忘,但有仇,那就是——非報不可了。

  得罪他的,都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的。

  搬來燕州之後,沉和顏第一次走出相國府。

  八個多月的身孕,把她原本就豐腴的身子撐得更是圓滾滾的。今日,她是為了腹中的孩子出來採買些用品的。

  「和顏姑娘,其實您根本無須如此勞累,我一個人就能把東西買好的。」跟著出來的丫頭寶妹說道,體貼地掏出絲巾,為她拭去額上的汗水。

  「無妨的,我來燕州這麼久,難得有機會出來走走;大夫也說多活動,對孩子較好。」

  她微笑著,一點也沒防著後頭有人衝了上來。

  沉和顏被撞個正著,「哎呀」一聲,只來得及抱住隆起的肚子,往婢女那兒倒去,幸得撞她的男人及時回身一攬,才沒讓她摔下去。

  「對不起?」

  「你這個人瞎了眼不成!」飽受驚嚇的婢女寶妹可沒打算這麼輕易放過他,一回神便喝罵出聲。

  沉和顏抬起頭,那男子忽地鬆手,迅速奔向另一條街。

  「他在哪裡!追!快追!」

  後前的人群像狼追趕的羊群,紛紛尖叫散開,十多個凶神惡煞般的士兵,揮著刀衝了上來,寶妹也趕緊護著沉和顏,往一旁急急閃去。

  「那是些什麼人?」沉和顏拍拍胸口,忍不住出聲問道。

  「是梁將軍的人。」等了好一會兒,確定沒有其他官兵在,寶妹才低聲說道。「我還道撞了和顏姑娘那個人是個冒失鬼,看來是被他們追趕,才會這麼莽撞的。」

  「梁將軍?」

  「和顏姑娘從京裡到燕州才半年,又都待在相國府裡極少出門,自然不曉得咱們這兒的人事了。說到那個梁將軍呀!」寶妹從鼻子輕哼了一聲,似乎很不屑,接著又說了下去:「好歹也稱得上是個官,可為人呀,就跟個強盜頭子沒兩樣!如果是他自個兒壞,那也就算了,最可惡的是,他還縱容他的手下行霸道地胡亂作為!這燕州的百姓都知道,若沒有跟節度使何大人有點交情,是沒有人敢惹他的。」

  「難道沒人上告到何大人那兒嗎?」

  「要錢打點呀!何大人貪財的程度,不下於那些貪官哩!他鎮日只想著怎麼攢錢,才沒空管梁律呢。」

  「那……那他們追趕的人,不就很危險了?」沉和顏聽得心驚。從前她所居之處,就在天子腳下,可從沒聽過有這麼明目張膽的惡官。

  「怪只怪那個人沒長眼去惹上他了,給那群人逮到,可有他苦頭吃了。」

  沉和顏回頭,街頭已經回復到幾分鐘前的熱鬧;她依稀記得那個撞倒她的男子,雖及不上她夫婿的俊逸出塵,但也不像是個莽撞冒失之人。

  心有所思地跟著婢女走了幾步路,她突然說道:「如果那個梁將軍真像你說的那麼壞,真希望那個人能躲遠些,別再回這兒來。」

  從攤子上拿起一塊紅綢布,付賬後,對她搖頭一笑。「和顏姑娘就是這樣,您該擔心的不去擔心,反倒是替一旁不相干的人想這麼多。」「我該擔心什麼?」

  「擔心姑娘肚子裡的這個是不是個小壯丁。」

  「這有什麼好擔心的。」沉和顏聞言失笑,疼惜地摸摸小腹。「仲卿說了,是男是女,他都喜歡。」

  「可方少爺怎麼都是老相國的繼承人,雖然老相國有遺令不讓和顏姑娘進方家門,但如果姑娘這胎能爭氣地生個兒子,也許少爺一歡喜,不定會不顧一切將您扶了正,那時候,姑娘地位穩固了,後半輩子也有著落了。」

  「是嗎?」沉和顏一怔,訕訕地笑了。「你這丫頭,心思真細,連這層都替我顧慮到了。」

  「是和顏姑娘為人好,寶妹才會替姑娘這麼想的。」

  是呀!她差點都要忘了,自己在家仍是妾身未明。原因是她身為青樓女子,老相國心裡總有份芥蒂,後來雖勉強讓仲卿為她贖了身,但對她想名正言順入方家這件事,老相國一直到死都不肯鬆口。

  如果能生個兒子……寶妹的一句話倒提醒了她。雖然自己在家無名無分,但仲卿一直對她很疼憐,說不定,這個孩子會是個很大的轉機。

  想著想著,沉和顏豁達地笑了,愛憐地輕撫著肚子。

  她不該把得失放這麼重的,是男孩又如何?女孩又如何?對她而言,都是她與深愛之人的結晶。

  方仲卿是有情有義之人,沉和顏始終相信,就算她一輩子進不了方家,方仲卿也不會對她棄之下理的。

  從大街人潮裡逃脫梁律追捕的莫韶光,倚在酒樓一角,看著那群士兵散佈在沖心四處張望尋人。

  他不為自己的逃脫鬆口氣,只是擔心那位他衝撞的大腹便便的婦人是否無恙。

  今日所發生的事,他知道一定事有蹊蹺,但在重重的刀劍圍攻下,他實在沒有辦法想明白問題究竟出在哪裡。

  只是依直覺,他直覺這件事和楚連脫不了關係。

  今早他受楚仁之托,到張家送信。一路依地址尋去,誰知那地址竟是禁衛森嚴的將軍府。

  要不是他的直覺夠敏銳、手腳夠靈活,這會兒早死在梁律的利劍下。

  莫韶光愈想愈狐疑,楚薇楓曾告他不要太冀望楚連會幫他的忙,但就算楚連不願費神幫他尋人,可也還不至於要借人之刀殺他滅口吧?

  為什麼?這一切來得莫名其妙,他始終想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莫韶光眼角掃過一個奔走而過的士兵,迅速躲開,井鑽進人潮裡,從容地往楚家的方向走去。若不回楚家問明這一切,他離開燕州,心裡必不甘心。

  人還沒進楚家,就看到幾個梁律手下的士兵守在楚家門口,一片風聲鶴唳。莫韶光貼著牆行走,聽到楚連氣急敗壞地吼:「我早說了,那奴才是外地來的,我今日遣了他出去,就沒想過他能再回來!你自己沒用,沒能逮住他,還敢找我要什麼人?!」

  「他從我手裡逃了,不回楚家,能去哪裡?」梁律也是心浮氣躁,惡聲惡氣地回吼。

  「今日我要不拿回那個姓莫的,絕不走!」

  「姓梁的,不要以為你一個將軍有什麼了不得,我可警告你,要是你誤了我女兒的病情,這件事可不是道歉就可以解決的。」

  「老爺!大夫來了,你趕緊去瞧瞧姑娘,別跟他們吵!」三姨太衝了過來。

  「門關起來,把這群瘋狗都給我轟出去!」楚連咆哮,氣沖沖地走了。

  當著梁律的面,大力將大門給甩上,梁律一雙眼瞪得像銅鈴似的,一臉氣忿地恨不得將這扇門給一刀劈了,但顧忌著何紹遠,始終沒敢下令。

  「給我搜遍城裡,我一定要找到那個奴才!」說罷,恨恨地帶著人離開。

  聽到楚薇楓發病的消息,莫韶光心一抽,不知怎地,胸口跟著揪了起來。確信梁律沒有派人留守之後,才從側門進入楚家。

  房間外側的花園裡,密密麻麻站著十多個隨時待命的婢女。每個人臉上儘是憂色忡忡。

  他翻過牆,小心翼翼地靠近了房間。

  戳破了紙窗,他聽到床帳裡女子的急喘嗚咽,也看到從紅帳裡拉出的那根紅絲線,紅線彼端是一位老醫者的手,老人灰白稀疏的眉間皺得死緊,惶恐地想探知些什麼。好一會兒,臉上的表情仍是無計可施。

  霎時,他恍然明白,為什麼傾全城大夫之力,皆治不好她的原因了。

  一般顧及女子名節的紅線切脈之術,基本上誤差是極大的,除非施救者有著極為精湛的醫術和歷人無數的豐富經歷,才能借由紅線牽到而來的細微脈動,診出正確的病因。

  但這種紅線切脈,如果遇上的是個醫術不佳的大夫,不但容易誤判,也會因為延誤了診治時間而加重病情。

  「怎麼樣?」

  「小姐的先天心疾由來已久,這心脈一日弱過一日,老朽慚愧,除了盡力護住她的元氣,無它法可施呀。」老人汗顏地搖搖頭。

  「渾帳!」楚連氣得跳腳,把大夫給攆了出去。又大聲喝著下人,再請另一位大夫來。

  此情此景,看在莫韶光眼裡,竟有些不忍了。

  帳幔內的楚薇楓又輕嚥了一聲,顯然是難受之至。莫韶光氣血翻湧,他明白楚薇楓是多麼驕傲的人,要不是忍無可忍,她是絕不哭出聲的。

  體會到她的痛苦,這一刻,莫韶光再無疑慮。

  他要救她!不管後果如何,他都要冒險試一試!

  服了兩帖藥,楚薇楓睡著了。

  半日折騰下來,小春和兩名在房間隨侍的婢女,也撐不住地跟著沉沉入睡了。

  蒼白無血色的臉上,再無平日的傲氣凌人,此刻的她,羸弱得彷彿一碰就碎;額間那枚未卸去的楓印,如鮮血般紛紅的色澤,在夜色之中,益發顯得詭異。

  他盯著那枚楓印,不知怎地,四周升起了一股濃郁的檀香,漸次包圍過來,裊裊的白煙之中,連楚薇楓沉睡的臉,也被遮去了……

  他看到某個人咬破指頭,甚至還看到從傷口滴下豆大的一滴血,迅速消失在床榻上少女額頭上鮮紅的硃砂痣裡。

  莫韶光張大眼!那個躺在床榻上的女人,有張姣美熟悉的容顏,雪白十指纖織,淒清地結成一朵蓮花印,沒了氣息的面容井無悲傷,反而覺來特別安詳平靜。

  他的眼眶沒來由地一陣發熱,幾乎要為這一幕流下淚來。當他再也忍耐不住,張嘴想喊出什麼時,人也不自覺跨前一步,只見那檀香、煙霧和女人都在倏然之間消失,他只看到一屋子的黯淡,空氣中只剩桌上空碗裡未服盡的刺鼻藥味。

  在臉上模到濕濡的淚痕,莫韶光臉色變得蒼白,他踉蹌坐倒在床邊,一生之中,他從沒有過這麼真實歷境的幻覺。

  若真是幻覺,再怎麼如夢似真,也不該讓他激動落淚呀!

  床上楚薇楓的呼吸依舊淺促,莫韶光滯緩地轉過頭,貼近瞧著她,始終參不透,尤其,在遇上她之後,這些不可思議的異象便不時出現。

  他收斂心神,伸出手,修長的指頭按住她。

  感覺到胸口上方傳來的壓力,楚薇楓在迷迷糊糊中睜開眼。看到莫韶光站在她跟前。

  「你……」她輕喃了一聲,被他點住了唇。

  待楚薇楓靜默下來,他的指頭又回到她的胸口。

  「那些大夫是怎麼說的?」

  「什麼?」

  「他們,是怎麼診斷你的?」

  「心搏紊亂,筋脈運行有礙,致氣血漸滯……」她喘了喘,目光盯著他。「這會兒,你該相信,那一晚我說的並不是玩笑話了?他們說,我……活不過十九。」

  「你相信?」

  「能……不信嗎?」她勾唇,冷笑中帶著一絲苦楚。

  「你想活著嗎?」他突湊近她耳邊,輕柔低語。

  她看著他的眼睛,仍是那麼無邪專注,除了這些,她在不明白他問她這些做什麼。

  「告訴我,你想活著嗎?」

  是的,她想活下去!她一直很想,很想活著知道大汗淋漓是什麼感覺?情愛相思是什麼滋味?想知道生兒育女的甘苦,更想知道白髮蒼蒼的悵然……

  可是她只能想,只能不停地想。有時候,想得心都痛了,但始終沒人能給她完整的答案。

  他為什麼忽然問她?難道……他能救她?

  楚薇楓睜大眼,只覺得不可思議,當她以為開始對他有所瞭解的時候,他竟又成一團謎。

  「你能救我?」她問。

  他搖搖頭,多放了一根手指在她胸口,像在聆聽思考著什麼,表情依然專注。似乎,他做每件事都是如此,專注而不多語,專注得令她無法感覺他有輕薄之意。

  「我知道有一種方法可以救你,但是,需要冒險。」

  她心一驚。「你為什麼知道這麼多?」

  「我可以救你,相對的,你願意冒險嗎?」

  「冒什麼險?」

  「死亡。」

  「你要怎麼做?」

  他仍舊沒回答她,只是同樣的話又了一次。這次,他掏出一顆黑色的藥丸。

  求生的慾望擊潰了好奇,楚薇楓沒多考慮,接過藥丸,毅然吞下。

  沒什麼理由不能相信他,儘管他仍是陌生的,但他也是凜然的。楚薇楓看著他俯下身,打橫抱起自己,她的身子傾斜,柔弱地偎在他胸懷。

  「你打算怎麼做?」她問。聽著他怦然有力的心跳,奇怪自己的聲音怎會接近呢喃?

  莫韶月注視著她,見那清澈的眸子已在藥力下近趨渙散。

  「剖開你的心。」他說,抱住昏睡的她,翻牆而去。

  這一覺似乎睡得很久、很久,楚薇楓累得睜不開眼,只是隱隱約約聽到什麼聲音,當那聲音愈來愈尖銳,她終於驚醒了。

  也確認了那是小春的驚叫聲。

  楚薇楓艱難地睜開眼,隨即胸口襲上一陣火燒般的疼痛。

  卻不是她習以為常的那種被人扼住呼吸、透不過氣來的痛苦。她垂下眼睛,這一瞧也跟著飽受驚嚇,因為在她貼身的胸衣前,是一片觸目心驚的暗紅狼藉。

  「小姐……」小春臉色發白,不待她說話,已經衝到外頭去呼天搶地喊人了。

  「小姐回來了!小姐回來了!來人呀!老爺、杜夫人!小姐回來了!」

  楚薇楓驚惶地想坐起來,但每一個動作,都得忍著胸口那灼燒的難過,她只能慢饅地、慢慢地倚著床柱起身。隨著她的動作,袖子裡掉出一張薄薄的紙箋;她撿起,展開,上頭的字體蒼勁有力,書寫的是幾味藥材搭配著的藥。

  是莫韶光留給她的!這代表什麼?跟她此刻摧肝撕心的疼有關嗎?

  楚薇楓咬著牙,咬牙地吐了一口長氣後,蹣跚地走到鏡前,終於看到胸前那灘凝結的大片血跡。

  她心驚地合了合眼,還是強撐著用顫抖的手拉開衣裳。

  原來潔淨雪白的胸脯上,此刻多了道半個手掌長、已經用線縫合的傷痕。

  怎麼回事?究竟是怎麼回事?

  雙腿一軟,冷汗涔涔而下,楚薇楓跌坐在椅上。她不敢相信,前兩夜的夢境是真的,這張紙條也是真的;她以為她夢見莫韶光、以為他要她服了藥……他說,他要救她,他要剖開她的心。

  不是夢,全是真的,莫韶光當真剖開了她的心!

  他到底做了什麼?

  楚薇楓兩眼一閉,昏死了過去。

  「怎麼回事?」楚連衝了進來,只來得及扶住她的身子,當他看到那大片的血漬,也不禁嚇慌了手腳。「這……這……」

  此次的情況緊急,不同於以往,一向對愛女保護過度的楚連再顧不得避嫌,要大夫親自上前診斷。

  老大夫診治過,再研究那留在桌上的藥方,掩不住滿臉的驚喜。

  「這……這真是匪夷所思!老夫行醫一輩子,從沒見過此奇才!」他讚歎著。「這幾味藥,針對了小姐的所有病症,真是配得好、配得絕妙呀!」

  「你在說什麼?」楚連一頭霧水,愈聽愈惱。

  「恭喜老爺子,楚小姐福大,遇上貴人了。看來是有位高人為她做了一番診治,現在小姐的心搏,已不似初期時虛時快。現下她人雖虛弱,但氣血運行相當順暢,再無阻礙。這些血,只是外傷,只要好好調養,會完全康復的。」

  「你說什麼?」楚連呆了呆,一把揪住老大夫。「你說什麼,給我說清楚!」

  「老……朽是說,有個高人,老朽肯定,那一定是個很膽大心細的醫者,他切開了小姐的胸口,並徹底研究過小姐的病因,並給予施救,小姐的病才能這麼奇跡似的好了一大半。還有這藥,只要再照這藥方調養上一年半載的,老朽肯定,小姐一定能康復。」老大夫喘著大氣,一口氣說完。

  「你是說,有人切開了她的心?」楚連一字連著一字,陰沉沉地問。

  「是呀!此種醫術,若非醫術精湛、膽大心細,尋常大夫是做不來的。這位高人,肯定是華佗再世!」

  「夠了!」楚連低吼,無端的戰慄湧進四肢百骸。他突然明白過來,這並不是什麼高人所為,而是那個姓莫的!他完全承襲了莫堯臨的精湛醫術!

  如今他終於能確定,女兒離奇失蹤的這兩日,肯定是他帶走了,這一刻,楚連不為愛女的奇遇高興,反而心裡無端恐懼起來。

  原以為在逼走他之後,就再也沒什麼可以威脅他了,可是照目前的情形看來,莫韶光非但沒有因梁律的脅迫而離開,反而還把他最寵愛的女兒率扯進來了。

  斷斷不能再跟那個姓莫的有所牽連!楚連咬牙切齒地想說。立足燕州十八年,他不能自己在這裡辛苦建立的基業毀於一旦。

  這件事,關係著楚薇楓的名節及楚家的聲譽,他絕不能讓此事傳出去。

  「可否請楚老爺告知,府中近日是否有哪位高人拜訪,請楚老爺為老朽引見,要是他願意出來,燕州百姓便有福了……」

  沒等他說完,楚連突然揪斷老大夫喜孜孜的表情,臉上是從未有過的兇惡。

  「你這糟老頭,現在給我聽清楚!我女兒沒遇見什麼高人!這是我十多年來在燕州造橋鋪路、行善積德所致!是我祖上憐我楚家孤女,才在此時顯了神跡,讓她痛疾好起來的!」

  「可……可那傷口明明就是……」從沒聽過如此荒唐的解釋,老大夫張口結舌,懾於楚連的淫成,不敢多話。

  「我說這樣就是這樣!你這糟老頭給我聽明白,它日若有人問起我女兒之事,你就照我說的告訴他們,什麼剖心醫術、遇上高人,這些若有一字半句了出去,你這生休想在燕州立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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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楚家小姐奇跡似病癒的消息,幾天之後,在城裡沸沸揚揚地傳了開來。

  楚家在燕州的財富與勢力,向來舉足輕重,尤其這件事是由向來德高望重的楚連親口說出,幾乎沒有人會懷疑這件事的真實性。

  於是,以往大夫往返楚家的情景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燕州富貴人家紛紛派來的媒婆。

  楚薇楓的美貌,早是燕州遠近馳名的。而楚家首屈一指的財富,更是連大戶人家也欣羨的,因而有意結上這門親的大有人在,但礙於她的惡疾,怕這先天的病根會誤了子孫,也都紛紛打了退堂鼓。

  現在少了這層顧忌,有意攀權附貴的人家自然是爭先恐後托媒前來親,就怕晚了一步,富貴姻緣就此錯過了。

  看著媒婆一份份帶上來的厚禮,還有一戶戶登門求親的少年公子,楚連一掃連日來的陰霾,笑得合不攏嘴。

  這日,楚連喜孜孜地走進女兒房裡。

  楚薇楓靠在床頭,低低喚了父親一聲。這些日子,她的氣色在昂貴藥材和杜夫人及一群婢女的悉心照料下,雖然還稱不上紅潤健康,但至少已經不復往日的蒼白消瘦。

  「楓兒,爹有件好消息要告訴你!」

  她抬起頭。沒人知道,除了「莫韶光」這三個字,任何事對她而言,都算不上是件好消息。

  「爹為你選了一門好親事,是幾個月前才告老還鄉的方相國之幼子——方仲卿。他長你三歲,人品、才學兼俱,爹一見他,就覺得只有他才配得上你,況且,少了公婆,你一過門,便是方家女主人了,爹這一點都替你考慮到了。」楚連沉浸在喜悅之中,笑得兩隻眼睛都瞇了起來。他不勝歡喜,又是拍腿又是笑的,並沒留意楚薇楓的表情。

  她垂下臉,像在忍受什麼似的閉上眼,只覺得父親的聲音今日聽來特別地刺耳。

  「楓兒?」楚連期待地看著她。「你不高興嗎?」

  「我知道了。」她說,抬起臉,語氣冷淡。

  那種表情太明白不過了,楚連不死心,還想說些什麼。「這是樁好姻緣,楓兒。」

  「我知道,官商聯姻,方家雖已淡出朝廷,縱是家世顯赫,少了富貴;而楚家有財富,就是少了那麼點兒為官的清譽。」

  「楓兒!」楚連皺眉,不明白他萬般寵溺的女兒,為什麼總不能順他的心。

  「爹這般苦心,也都是為了你的將來著想,你怎能對爹如此評斷?」

  說完,她躺了下來,面向床內,再不發一語。

  等楚連離開,她又爬起身。遣退了房內所有丫頭,把房門緊緊關閉,楚薇楓壓抑著那口嚥不下的怨氣,走到了妝鏡前。

  這一生很長,欠不欠誰,不是你能決定的。

  是誰?是誰曾跟她過這句話?

  還以為這句話山高水遠,但如今,偏偏她就遇上這樣的窘迫。

  她的驕縱、孤傲,難道不是楚家家財萬貫下嬌養而成的嗎?

  若說欠,第一個她欠的,是父親的恩。沒有他的呵護寵溺,她能存活到遇見莫韶光?

  慢慢地,怨氣消失了。一種難言的惆悵,取代她繃緊的眼眉,楚薇楓在鏡前默默褪下所有的衣裳,房間火爐的溫度,烘得她身子微微發紅。

  沿著乳尖而下,她用莫韶光曾觸摸過她的方式愛撫身上每一寸隱蔽的肌膚,想挑起什麼似的。末了,卻諷刺地發現,她什麼都感覺不到……

  連她的肌膚都對莫韶光有了記憶,它們不要她了!

  那個人,他在哪裡?最有資格得到她的那個莫韶光,他到底在哪裡?

  問過幾個下人,他們都說,他在她病發的那天早晨,就收拾行李離開了楚家。

  只有她知道事情並不是這樣的。他曾回來過,在救了她、送回她之後,然後又悄然走了。

  他明明是對自己有情的,才會這樣用心,但是,他現在在除去她病根的同時也割捨了她的人!

  楚薇楓近乎冷漠地用指尖掐住淡紅色的傷口,任傷痕上傳來忿然的刺痛。

  眼淚,就這麼滑下她的臉龐。

  她跌坐,光潔的房子靠著妝台,從前所熟悉的翻勇桎梏,當真也跟著他消失了嗎?如今取而代之的,為什麼是這連講都講不出的哽咽與酸楚?

  這種情愫和思念一個人的慾望,取代了纏身多年的心疾,煎熬得她難受不已。

  莫韶光剖開的,何止是她的心而已?過去她壓抑在心海深處那種種柔軟的情愫,他也順道將之剖開取出了……傷口可以復原,可是她怎麼能忘記那種切膚的記憶之痕?

  難道,她一輩子只能用這種痛楚思念他?

  宣佈與方家結親的前一天,江媒婆受人之托,領著六個僕人,趾高氣揚地走進了楚家。

  「恭喜楚老爺!賀喜楚老爺!」江媒婆一進門,就是迭聲的道賀,六個高大僕人捧來的禮物,一下子便佔滿了大廳裡所有的桌椅。

  「江媒婆,這是……」楚連不明所以。這段時間,城內只要是有那麼點本事的人家,幾乎都已派媒婆走了這一趟,他實在想不出來燕州城還有誰能有如此的排場。

  「哎喲!瞧我,高興得都糊塗了,竟忘了今日的來意。老身今兒個是代梁律梁將軍來跟楚小姐求親的。」

  楚連呆了呆。他沒想過,這個渾人梁律居然對女兒也有意思。

  「相信不用老身再說,楚老爺子與何大人也算交情深厚,這個梁將軍在何大人麾下,可是猛將一員,若能結成這門親,豈不親上加親!」

  那個野人也配跟他女兒?楚連在心裡不屑地想,嘴上仍是打著哈哈。

  「承蒙梁將軍抬愛,只是江媒婆,你晚了一步,我那女兒心裡已有定奪,只怕要辜負梁將軍的美意了。」

  「嗄?」江媒婆呆了呆。

  「這些禮,就你請帶回吧,是小女沒這福分,無緣做梁家婦。」

  三言兩語,全然沒有轉圜的餘地,這下子江媒婆的臉色也難看了。

  想到沒談成這門親事的後果,可能是自己活活被梁律掐死,江媒婆的臉色就更青白了。

  「楚老爺,您該不是嫌棄將軍是個粗人吧?」

  「怎麼會呢?老夫識得梁將軍,也知道他驍勇善戰,算是人中之龍了,只是小女向來偏重文多於武學,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不好意思,讓你白跑這一趟了,還是請回吧。」

  「這……這……」對方已下逐客令,江媒婆再不識趣,也沒話可說,她垮下一張老臉,怏怏不樂地走了。

  聽到江媒婆的回稟,梁律在將軍府內暴跌如雷,把所有的怒氣發洩在江媒婆身上,要不是何紹遠突然到來,只怕江媒婆早給他活活掐死了。

  「沒用的女人,給我死出去!」

  顧不得旁人在場,江媒婆花著臉哭哭啼啼地跑走了。如此情況,何紹遠心裡當然清楚明白了。

  這一點楚連料得倒沒錯,難怪江媒婆前腳才出楚家,楚連便差人趕來告知何紹遠這件事。

  梁律的脾氣的確實太火爆粗俗了,若是易地而處,要他把女兒許給梁律,何紹遠恐怕也會多加考慮。

  「大人。」梁律繃著臉,悶悶不樂地。

  「楚老弟都把事情跟我說了。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乃是人之常情,姻緣是人家姑娘親自挑的,你就別強求了。」

  好個楚連,你倒有本事!梁律憋著怒氣,恨恨地想道。那死老頭怕他私下帶人去找麻煩,竟先請動了何紹遠來壓制他。

  梁律悶不吭聲,倒是何紹遠又說話了。他拍拍梁律的肩。「我是知道你的脾氣,可追究這件事的因果,原就是你理虧在先。雖然後來你賠了罪,但總是給人家姑娘留下了壞印象,正所謂強摘的果不甜,男婚女嫁,你總要人家心甘情願呀!要是你為此埋怨楚家,日後挾怨報復,事情傳了出去,於你的名聲,總是不太好聽,也失了咱們燕州軍人的器度了。」

  梁律哼哼笑著,心裡怒焰愈燒愈大。

  「將軍說的是,是梁律粗心了,所謂緣分天定,也許我注定和楚家姑娘無緣。」

  嘴裡這麼說,但梁律心裡可不這樣想。上一回楚家那奴才只身前來,他一直以沒報那一鞭之仇為恨,此次求親又吃了閉門羹,他心裡愈想就愈不是滋味。

  「這樣想就對了。」何紹遠滿意地點點頭,「天涯何處無芳草,是男兒漢,就該有你這種器度。」

  「看來,這陣子你也夠悶的了,這樣吧,我就調你去守邊防,怎麼樣?你不是一直覺得城裡的日子挺無聊的?」

  梁律抬起頭,對著何紹遠那慈眉善目的善臉龐,花了不少氣力才能讓自己擠出一個感激的笑容。

  「大人肯體恤末將,實在是末將的福氣,一切謹聽大人的安排便是。」

  總有一天,他想著,總會有那麼一天的!他不相信,何紹遠能活得比他還久。這死老頭子早晚會嚥氣的,等他一嚥氣,他調邊防的日子自然就不會太久。

  到時候,那個該死的楚連,看他還能仗著誰囂張!

  總有一天,他梁律會讓楚家那老頭明白,拒絕像他這樣的人,會有什麼後果!

  方、楚兩家結親的消息,在入冬飄下的第一場雪中,傳遍了燕州城內。

  商顯官榮,官依商富,兩家結親,不知羨煞了多少人家。

  整裝收拾好一切,打算離開燕州往下個城鎮去的莫韶光,當然也聽聞了這件事。

  或者這樣是最好的,在現今重視門戶之見的世俗眼光裡,他的平凡淡泊是配不上她的嬌弱。她的顯貴家世,亦容不得他孤獨的尋親之路。

  莫韶光一直用這樣的理由告訴自己,然而,他的豁達,在這次遇上了死胡同。他深深歎了一口氣,只覺情緒無端被攪亂了。

  難道,他真的對她有了感情?知道她就要屬於別人,他在強裝的釋然中,卻挑起一股無以名狀的傷懷。

  這其中,至少還有件事能令他安慰的。她的身體,應該不會讓她那麼自暴自棄了吧?

  該去見她最後一面嗎?

  並不要她感激什麼,那場剖心的手術裡,兩人都付出了相當大的勇氣。若不是他一時的心憐,想要她好好活著的信念這麼堅定,他不會衝動得去冒這個險。

  寒意濃濃的清晨,他翻過楚家的高牆,躲過下人的層層戒備,在那充滿藥香的房間裡,他看見斜倚床上、垂首就針黹的她。

  莫韶光的胸口沒來由地一陣緊,害怕跟前又要出現那一場他始終無法參透的夢境。

  至少她是完好的,他不斷地用這一點來說服自己,呼吸不自覺地吃緊。

  細微的聲響令她抬起眼睫。這一瞧,是不敢置信,連繡花的繃子滾落在地上的火盆,她亦不在乎,只是目不轉睛地瞪視他。

  兩個多月了,她以為,他已趕在白雪皚皚的日子前離開了這座城,也走出了她的生命。

  「你……你回來了。」她迫不及待地走到他面前,似乎想更確定他的存在。

  莫韶光打量著她。她的氣色很好,臉上下再是一片死白。那粉粉的臉頰,還漾著春色般輕淡的紅。

  還有那枚惑心的楓印……他輕觸那枚艷色的花鈿,強忍著想親吻她的衝動。

  每多見一次面,就必須多壓抑一次心裡蠢蠢欲動的渴望,這樣近似上癮的沉淪,她怎麼能明白。

  「來看看你好些了麼。」

  「然後呢?」

  「我就要離開了。」

  她仰起頭,在那清亮高傲的瞳眸裡,突然起了很深的幽怨;「為什麼?」

  「這兒沒有我要我的人。」他收回手。「我必須走了。」

  「除了那個姓趙的,在這裡,就沒有任何你在乎的人嗎?」她的語氣逼人,但覆住他半邊臉龐的手,不可思議的溫柔。「你不在乎我嗎?」

  「你的脾氣還是這麼壞。」莫韶光握住她的手,搖頭低笑。

  這句話裡,她第一次聽出那近乎寵溺的寬容和體諒,這就是他。楚薇楓眼眶紅了,連日來的相思,終於潰堤。

  原來,新生之後初體認的第一件事,便是這令人又憂傷又歡喜的愛呀!

  兩人目光碰在一塊兒,沉默無言。她張開手,把他厚實的五指像傘那樣地撐開,指頭交生,然後纏綿握緊。

  「你給我機會活著,沒有給我選擇。我要活著,我……也要你。」她貼住曾為她暖腳的這片胸口上。生命裡從不曾有過的澎湃渴求,衝破了她的眼,流下淚雨來。「我就不能貪心嗎?而你,不能再坦白嗎?」

  他怎麼能再欺騙自己,自己早為她深深吸引?是他們身份懸殊,他無法像她這麼勇敢!

  他捧住她的臉,語氣帶著微微的苦惱。

  「我什麼都不能給你,薇楓。」

  「你給了我生命。」她說,拭掉眼淚。「沒有人能像你給我這麼多,也沒有人能像你讓我如此脆弱,只有你,莫韶光!」

  帶著某種難以解釋的感動,莫韶光的唇,靜靜落在她的唇上。

  擁抱帶著從沒有過的情慾愛戀,楚薇楓仰起頭,沒有侷促、慌亂和不安,彷彿已在心裡練習了好久,她柔順地承接了韶光的唇。

  這個吻輕軟溫柔,充滿了憐惜與珍愛,就像他的人,永遠都這麼對她。

  「這些日子,你去了哪裡?」

  「我在躲將軍府的人。」

  「梁律?」她瞪大眼,怒氣湧上!「他找你麻煩?」

  「那不重要,現下他已調走。聽說,還是因為你爹的關係。」

  「我爹?」

  「梁律想求這門親事,你父親沒答應,又怕他日後來找麻煩。

  便請何大人幫忙,把他調走了。其實,你爹還是很疼你的。」

  「那麼方、楚兩家結親的事,你也聽說了?」

  他點點頭。

  「你沒有任何感覺嗎?」

  「我該怎麼做?」他的語氣帶著淒惻。「我跟你,原來就是不同世界的人。」

  「不准說這種話!」她掩住他的嘴。「在我心裡,你跟我一樣,沒什麼不同,你不比我低等,我也不比你高貴。」

  「薇楓,你不瞭解,我的命運,從我出生那天,就注定了。」

  「那個姓趙的人,對你真的那麼重要嗎?」

  「如果我說,我找他的時間,久到你無法想像,你相信嗎?」

  她挑眉,似乎不太相信。

  「當我還在襁褓的時候,就跟著我父親和一位僕人,開始尋找他了。」

  楚薇楓愣愣地看著他。

  他無話頷首。

  「韶光,你今年幾歲了?」

  「三十。」

  她搖頭,簡直不能置信,怎麼會有人花一生的時間流離顛沛在一個又一個的陌生城鎮,只為找尋一個素未謀面的人?

  對莫韶光,她在敬佩之中,更多了一分憐惜。

  「你從沒想過放棄?」

  「為什麼要放棄?」他淺淺一笑,反問她。

  楚薇楓握住他的手,她除了心疼,還有一分共鳴。

  一個人獨自流浪這麼多年……她實在不能想像那種孤獨的生活。

  他沒回答,只是深深陷在自己的思潮中。有些事,他一個人習慣了,既使如今有人願意分享他過去那個世界,但他暫時還是無法適應讓自己以外的人去分擔這些。

  「韶光?」

  「真奇怪,我為什麼會告訴你這些呢?」他揉撫著她的手,不自覺地失笑。

  「為什麼不能告訴我?」她抿著唇,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即使是他說的故事裡帶著悲傷,但在她的共鳴裡,仍有股想微笑的衝動。

  因為這一刻.她依賴著他,並清楚地知道,他將會是這世上她唯一的——最親最愛的人。

  「那個人,為什麼對你們家這麼重要?」

  「因為……」

  門外小春的叩門聲,令兩人緊緊相擁的身子倏然分開,楚薇楓以最快的速度把他推上床、拉下帳子,然後走到門前。

  「什麼事?」

  「老爺請小姐到大廳一趟。」

  「你去告訴我爹,說我不想去。」

  「可……老爺很堅持。」小春怯怯地說,突然又低聲加了一句:「是方少爺來了,他想見小姐一面。」

  「他想見我,我就該出去嗎?」楚薇楓眼眉一寒,一分鐘前面對莫韶光的溫軟語調,像結了冰似的,語氣強硬得很。

  好不容易,她才能見到莫韶光一面,為什麼偏偏就有人要來打擾!

  「去跟他說,我不是窯子裡的姑娘,他想看就能看的。」

  「小姐……」小春求著:「何必得這麼難聽呢?怎麼說,方少爺都是未來的姑爺。」

  「姑爺?你叫得倒挺順口的,好像真有這麼回事。是呀,我都差點忘了!」她冷笑出聲。

  「要是小姐不願意見他,我去回稟老爺便是。」深知楚薇楓的脾氣,小春不敢再堅持,只是想到一會兒要面對老爺的大發雷霆,心裡不免暗暗叫苦。

  要依她平日的性子,房門一關便是了,但莫韶光如今還在她房裡,而與方家結親這件事,又一直為父親所重視,要是惹來父親懷疑,反而不好了。

  「回來。」看到小春掉頭離去,楚薇楓突然喚住她。

  「告訴爹,我換件衣裳就去。」

  「是。」

  確定門外再沒有別人,她關上門,匆匆拉開了帳子。

  「沒事了,我打發她走了。」

  莫韶光沒說話,他為人一向磊落坦蕩,並不習慣這樣的遮遮掩掩。

  「你生氣了?」

  「沒有。只是,我該走了。」

  「不准!」淚意在瞬間襲上眼。她突然撲上前壓住他,井心驚地發現到,自己有多麼地痛恨聽到那句話。

  「薇楓!」

  「不准!」她仍是固執的搖頭。

  她的聲音聽來是這麼驚慌失措,還起了微微的戰慄,那一瞬間,莫韶光才猛然明白,她比他所想像的還要在乎自己。

  他轉而緊抱她,似乎想給予什麼保證,至少,說些令她安心的話,甚至,更想起了成家的念頭。在這之前,莫韶光是連想都沒想過這種事。

  但是,話到嘴邊偏就是說不出口,畢竟這一切來得太快了。

  他不比楚薇楓,他比她年長太多,行事一向也深思熟慮,這麼慎重的話,縱使有心,他亦不願衝動說出,就怕日後做不到,會傷了她。

  「我總不能一直留在你房裡。」他歎了一口氣,心裡覺得甜,又有些澀。

  這句話令她僵硬的肩頭略鬆了松,手指仍緊緊揪著他的衣襟。

  「不,我不要你走!」

  「我會再回來的。」

  「什麼時候?」她抬起頭,很認真地問。

  「我留在城裡,暫時不走了。」

  她仰起臉,臉上綻放明亮的光彩。「真的?」

  「真的。」

  望著他專注的眼光,楚薇楓抿緊的唇慢慢鬆開了。

  楚家大廳。

  正當楚連不耐久等,要小春再去催人時,楚薇楓已經披上一件朱色的短襖、同色的裙子,握著一把傘,輕逸出塵地飄了進來。

  她態度從容,毫不介意父親臉上微微的怒意,抖去傘上的雪,交遞給一旁的下人後,才抬起眼睫。不遑多想,坐在偏位那位英姿煥發的年輕男子,定是方家少爺了。

  比起莫韶光的粗獷淳樸,方仲卿年輕的臉龐顯得溫柔而優雅,一言一行皆有著富貴人家才有的雍容與氣度。兩個男人,是完全不一樣的人。

  早在她進廳時,那出眾的美貌與自信就吸引了方仲卿全副的注意,之前等待的不快一掃而空。見她朝自己投來一眼,他突然心跳加速!平日能言善道,如今半個字都吐不出來。

  一股溫暖的感覺湧入心裡,那一刻,方仲卿發覺,他身上某些蟄伏的感情,突然都因為她那一眼而蘇活了起來,雖然她是那麼地不經意、那麼地冷淡。

  她身上有種神秘的氣質,將他強烈地給吸引住了。這樣一雙如明鏡般深邃的眼睛,他曾在哪裡見過?

  「楓兒,你終於來了。」把方仲卿著迷的表情收進眼裡,楚連笑得開懷,前一分鐘因女兒姍姍來遲的怒氣,早煙消雲散。

  「仲卿在這兒等你好久了。」

  「見過方少爺。」父親的熱絡語氣,令楚薇楓起了一陣反感,才一會兒,她便將初時對方仲卿的那一點好印象給拋諸腦後。

  「楓兒,方家溫泉今日完工,仲卿今日來,是特別邀咱們父女倆進園一遊。」

  「喔。」她漫不經心地應道。

  楚連轉向方仲卿,笑呵呵地拈著鬍子。「一直聽,方家擁有燕州城內唯一的一座天然溫泉,如今能在這種天氣裡見識,倒也是樂事一椿。」

  「馬車已在外頭等了,咱們走吧。」

  「我以為,爹只是要女兒來見他一面。」她低聲說道,口氣不甚樂意。

  「仲卿是一片好意。」楚連笑道,對她孤傲的壞脾氣早習以為常了。

  「爹!」

  「別再說了,你別掃了今日的雅興。」楚連對她皺眉,抬起頭跟走在前頭的方仲卿咧嘴一笑,便負著手急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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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5 06:46:36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章


  方家溫泉落成的第一天,方仲卿井沒有大肆宣張,只獨獨請了楚家父女來。沈和顏在昨便聽從了方仲卿的囑咐,今日不能隨意進出方家園子。

  諷刺的是,楚家早就知道有她這麼一號人物的存在,但沒有名分,誰也不當她是一回事。

  沈和顏的憂悶和抑鬱,就像今日天空降下的這片綿綿雪意,絲毫沒有天清日白的意象。

  從得知兩家聯姻後,她陷在這種心情裡已經好一段時間了。

  從初時最難以忍受的背叛和痛心,一直到孩子出世,才沖淡了她心裡一部分的憂傷。

  方雅的出世令不少方家下人為她扼腕,可是沈和顏明白,這與孩子的性別無關。她一直以為,老相國臨終前的囑咐,才是方仲卿娶她的最大阻力。

  直到現在,她才恍然大悟,這位背後有燕州城第一首富撐腰的楚家小姐,才是最重要的因素。

  出身青樓的沈和顏,從過去的經驗裡當然輕易瞭解到,財與色二字,是男人看女人定勝負的最快方法。

  方仲卿雖然重情,但無論如何,他仍然只是個男人。

  想到這裡,沈和顏圓潤的臉龐浮起一絲苦笑,偏偏她只能像個啞巴,什麼都說不出口。

  憑欄而立,她看到園門大開,幾個僕人在前引路,三頂簡乘小轎在後,緩緩踏著白雪鋪地的曲徑而來。

  早聽聞楚薇楓的美貌,拋卻同為女人的事事相較之心,她只想知道,能令仲卿放棄自己的,是怎樣的一個女子。

  只是距離太遠,加上小轎垂下來的薄簾,楚薇楓的臉,始終教她看不真切。

  看得出來,今日的方仲卿顯得特別開心,就連方雅出世,她都沒見他這麼開懷。從轎子裡傳出的爽朗笑聲一直沒斷過,和楚連蒼老渾厚的笑語不時相疊。

  在溫泉外,三人終於下了轎子,三個丫頭走上前去,分別替他們打了傘。楚薇楓仰起頭,不經意朝沈和顏所站的那座雕樓望去。

  兩人的目光對上,沈和顏驚愕得忘了要閃躲。

  她從不知道,人間竟有此絕色!同為女人,她竟對楚薇楓的容貌挑不出任何缺點。

  若真的要說,就是那眉字間的極度冷淡感覺不出女兒家的柔情似水,其它的,就再也沒有了。

  沈和顏心裡微微揪了起來,有些後悔自己為什麼要走這一趟。如今瞧見了,心裡不但沒有更釋然,反而連那一點點爭強之心都消失了。

  楚薇楓轉回頭去,表情仍是一貫的冷然,似乎對她的存在不覺有任何疑問。

  儘管這樣,這依然沒有動搖她對方仲卿的深情,是自己貌不如人,有何怨歎?

  如今她僅能希望,那位楚家小姐能有容人的雅量,別在進方家後便將她母女倆給趕出去。

  楚薇楓被迎進溫泉邊的偏廳休息。雖然方仲卿很想跟她多相處一會兒,但楚連對溫泉似乎躍躍欲試,方仲卿身為主人,自然不好怠慢。

  泡在熱氣四溢的溫泉裡,方仲卿揣想著今日楚薇楓的一言一行心頭突然有些愁悶起來。

  平日就是最賢德、最不苟言笑的姑娘,在一個年輕男子面前,也會覺得不自在。方仲卿一向對自己頗具信心,可是,這位令他傾倒的姑娘是乎尋常的深不可測:她雖然禽自己只有幾步之遙,但卻像個高不可攀的仙子,好像俗世的一切,她是看不入眼的。

  「這一趟,她好像不太樂意同行。」

  楚連一驚,強笑道:「沒有的事。我這丫頭自小使是病痛連連,性格難免孤僻,家裡這麼多丫頭女眷的,也沒一個能跟她交得上心、說得上話的,我還擔心,將來嫁進方家,會給你添不少麻煩。」

  「別這麼說。如果是這樣,就好了,我還道是我照顧不周呢。」方仲卿鬆了口氣,一個下午的陰霾一掃而空。

  雖然他向來自視甚高,但在這個天仙美人面前,總還是有些自慚形穢。

  他多麼希望楚連說的是真話,他真的不想自己只是一廂情願。

  打從第一個照面起,他便強烈地感覺到,他和楚薇楓原就該是相連的、是一體的,她是他生命裡一直空缺的那一部分。只要想起日後兩人能相守在一起,那種幸福的感覺,便令他有一種微醺的滿足感。

  「以後就是一家人了,有什麼事,講明白便是,你是我萬中選一的好女婿,實在無須妄自菲薄。」

  離開家後,車子走了好一段路,楚連終於對女兒露出少有的嚴峻。

  「你今天在方家的表現,太失禮了。」

  「我的表現,和從前沒什麼不一樣。」

  「你別忘了,他是你將來的歸宿,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你對人老是這麼不屑一顧,就不怕壞了人家對你的好印象?也老大不小了,總不能一輩子都這麼任性妄為,是該好好替自己盤算盤算了。」

  「若真的要為自己盤算,我就該嫁給那個救活我的人。」

  楚連一嗆,臉色更顯鐵青。「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爹,你心裡明白。」

  「我不明白!」他一拂袖,氣得扭過頭去。「也不想聽你說這些不切實際的渾話。」

  「你心知肚明,卻不能接受這一切。」

  「接受什麼?想到我一個好好的女兒,名節可能毀在一個低下的奴才手上,有哪個為人父母的能接受?」楚連壓低語氣,聲音逸出一絲怒火。「你一向聰明,怎麼會在這當口想不清?就算那個人救活你,又如何?」楚連口氣掩不住輕蔑。「他能給你什麼?一群爭相等著服侍你的丫頭傭人?三代吃不完、揮霍不盡的田產和財富?還是讓你冠上一個眾人稱羨的好頭銜?」

  父親的市儈令她微微顫抖。

  「這些很重要嗎?依我從前的身子,死活也只是一眨眼的事,頭銜、僕人、田產財富能為我做什麼?最終,不過還是黃土一杯!」

  「住口!我不要聽!」

  「我為什麼不能嫁他?」楚薇楓昂起頭。「你心裡明白,這根本不是什麼神跡,是他救了我。」

  「夠了!」楚連低吼。「你要是還有孝心就別用這些話把我氣死,我不想聽你說這些有的沒有的!」

  「我……要退婚!」

  「退婚?你瘋了!咱們兩家是何等身份,怎能說退就退!傳出去,你教爹怎麼做人?」

  楚連氣得身子直打顫。「你說這些話,我只當你瘋了,不與你計較,明日,我會命人擺上一桌酒菜回請方仲卿,到時,希望你已經想清楚了!像他這樣相貌、這樣人品的好夫婿,城裡再找不到第二了,你別執迷不悟!」

  翌日傍晚,還沒到用膳的時間,杜夫人和一群丫頭老早就把她打扮好了。

  整個下午,她僵硬地坐在鏡前,瞪著鏡子裡的變化。

  那並不是她,只是一個妝點得很美麗,一逕任人擺弄的布娃娃……楚薇楓繃著臉,一直強壓心裡的不耐與忿怒。

  說得更難聽一點,這些人的行為,令她不得不聯想到,她就像青樓裡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妓女,正等著恩客上門。

  當她換上一襲嶄新的衣裳時,時間也差不多了,杜夫人喜孜孜地攙著她,嘴裡的讚美、巴結不斷。

  當她再也不能忍受時,楚薇楓突然拉開房門,將所有人的喊叫置之腦後,頭也不回地跑出了楚家。

  守門的僕人不敢攔她,只能急急找人去稟告楚連。

  當她站在人煙稀少的小街,對著眼前一片的荒涼,楚薇楓就後悔了。

  只憑一鼓氣便衝動地跑出來,她並不知道莫韶光的落腳處,心裡又焦又惱。怎麼都沒想過,在這之前,莫韶光沒有她,也是可以從容過日的,畢竟從頭到尾,都是她主動的。

  也許,他只是不忍心拒絕,才會接受她……所以,現在她也只能被動地站在原地,等著他。

  眼淚不爭氣地浮起,她垂下頭,氣忿地拭去,不記得從什麼時候起,心裡變得這麼仰賴一個人。她也恨莫韶光,恨他可以這麼不在乎她!

  難道,真的只是自己一廂情願?

  看她隻身站在風裡,一個單薄的背影,跟隨而來的仲卿備覺心疼,眼前不想別的,只想走上前去,給她一些安慰。當他這麼想時,看到另一個男人走到她面前。

  楚薇楓抬起頭,井沒有躲避,反而迎了上去。顯然,他們倆是認識的。

  方仲卿的心猛然抽搐了下,整個人僵著,呆呆地看著這一切。

  莫韶光靜靜地瞧著她,一雙大手落在她的發上,輕柔地順了順她被風拂亂的髮絲。

  一分鐘前滿漲在心裡的幽怨消失了,楚薇楓破涕為笑。莫韶光歎息一聲,這歎息,並不是責怪她在這個時候沒人陪就跑出來,只是把她擁進懷裡,心疼不已。

  這一幕,方仲卿看得清清楚楚!就是尋常外人,也能看出他們是多麼契合的一對,一個動作,甚至一個眼神,都顯得甜蜜。

  她是他這一生中見過最美麗、也是最渴望的女人,他相信,以他的條件,兩人結為連理後,將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一對。

  他的心不能承受這種背叛,幾乎要為之發狂。

  如今,他最渴望的這只彩蝶,竟毫不猶豫地投進另一個男人的懷抱中。

  看著兩人離去的背影,一股妒恨之心驅使著方仲卿跟了上去。

  楚連負著手,不耐地在廳裡來回踱步。

  桌上精心製作的佳餚已經涼去,但等了一晚,兩位姨太太根本不介意,幾次忍不住餓的時候,就趁著楚連轉身時,迅速夾了兩三塊肉,大口塞進嘴裡。

  她們深知楚連的脾氣,是以寧願張嘴多偷吃些東西,也不輕易開口,省得找來一頓罵。

  遠遠看到方仲卿的身影在園外出現,楚連急忙奔了出去。

  「找到楓兒沒有?」他焦急地問。

  「找到了。」方忡卿陰沉地答道。

  「方仲卿,你看起來不大開心,是怎麼一回事?」

  「怎麼回事?」方仲卿站了起來,臉色是從未有的鐵青。「這話該我問你!那個男人到底是誰?」

  「什……什麼男人?」事情來得突然,楚連一時語塞。

  方仲卿瞪著楚連,咬牙切齒地把在街上看到的事情說了。

  不用多想,方仲卿在街上看到的那人,一定是莫韶光!楚連臉色發白,他絞著手,不知如何是好。

  「你放心,我不會退這門親事,只要她肯回到我身邊,我什麼都不會追究。但是那個人,他意圖染指我的妻子,絕不能原諒!我要知道他到底是誰?薇楓和他,又是什麼關係?」

  「他……他原是家中園丁,曾經在危急時救過薇楓,我想,楓兒年少無知,她分不清楚恩惠與私情的差別,那個奴才一定也是貪圖楓兒的美色和家世,才死纏不放的。」

  楚連忙解釋道,急於要證明什麼似的接著又開口,「仲卿,我保證,我一定會在你們成親之前,解決這件事的。」

  「怎麼解決?」他臉色緩了緩。

  「我……」楚連呆了呆。他原想私下解決與莫韶光的事,但方仲卿似乎非常介意,而他,又怎能把過去的一切坦誠相告?

  「兩家已經下了聘,結了親,她的一舉一動,攸關兩家聲譽,我難道沒有權利知道你要怎麼做?」

  「小姐回來了。」杜夫人垂著頭匆匆進來,不敢注視兩人的臉。

  楚連怒氣勃勃,似乎想衝上前去,但方仲卿對他一使神色。令他硬嚥下已到嘴邊的責罵。

  對一整晚的去處,楚薇楓不想費心解釋什麼。莫韶光的出現消除了她心中所有的不快。

  她也知道,父親刻意安排的餐宴已毀。他們兩人是絕不會諒解她的。

  這樣也好!說不定,方仲卿會惱羞成怒,主動退了這門婚事。這麼想著,楚薇楓更是一不做、二不休,原來欲進廳的腳步突然往迴廊走去,完全不管兩人的目光正盯視著她。

  楚連臉色脹得通紅。他所有的面子,全給她丟盡了!

  「我知道那個人住哪兒,明天,我們就去找他。」目睹那毫無愧疚的傲慢態度,方仲卿尊嚴受傷的程度不下於楚連,他昂起頭,冷冰冰地開口。

  翌日一早,楚連與方仲卿便領著一群人包圍了莫韶光居住之所,但屋裡沒有半個人。

  屋子裡頭,除了一張床、一副桌椅外,幾乎什麼都沒有,他們領著人找遍房子前後,什麼也沒發現。

  倒是角落裡有個東西吸引了楚連。看到這幅放在角落泛黃破舊的卷軸,他心念一動,便順手取走。礙於方仲卿在場,他不好打開。

  屋裡找不到人,一群人改埋伏在屋外,耗去半天的時間,始終不見莫韶光回來。方仲卿不耐等候,於是帶人先行離去。

  方仲卿一走,楚連也覺得無趣,使命人打道回府。進楚家後,他叮囑下人要特別注意園子四周的留守後,隨即快步回房。緊閉門窗,然後拿出從莫韶光住處帶回的畫軸。

  他迫不及待的動作,差點撕壞了那已經破損的畫紙,一照見畫中女子的盈盈笑臉,楚連突然喘出一口大氣。

  好半晌,他才伸出手,輕撫畫中女子的臉,表情是從來沒有的脆弱.那裡混合著甜蜜、焦慮及傷懷。

  二十五年了……他痛苦地閉上眼睛。這二十五年來,他沒有一天忘記過這張臉。

  「你認得畫中的女子?」

  淡淡的聲音從窗外傳來,東面窗戶不知何時已開,一雙幽冷如星的眸光,定定盯著他瞧。

  面對莫韶光的突然出現,楚連大受驚嚇,完全失去平日的精明與幹練,只呆呆任木軸的一端自手中滑落,幾乎把那畫紙撕成對半。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不該在這裡嗎?」離開了窗口,莫韶光從容地推門走進。無論楚連怎麼迴避,就是躲不開那如芒刺般的銳利目光。

  撿起了掉在地上的畫軸,莫韶光將女人尚完好的上半身畫,在楚連面前展現。

  沒想到楚垂卻迅速移開目光,臉上盡現一片慌亂,似乎不敢面對那幅畫。

  「這個女子,你不認識嗎?」

  「我……我怎麼會認識呢?」楚連退了一步,仍是搖頭。

  這樣心虛的表情不言而喻,莫韶光不需多想,包括送東西到張府,卻被梁律帶兵追殺的事情,全部豁然開朗。

  三十年來他一直在我的那個人,終於找到了,但這一刻,莫韶光並沒有解脫的釋然,反而直覺事情愈來愈複雜。

  因為楚連顯然並不希望自己會找到,如果是這樣,那麼畫中女子——他的母親,如今身在何處?

  「鳳翹呢?她人在哪裡?」他突兀地開口問道。

  那名字讓楚連原來心虛的臉色更顯蒼白。

  「我……我說過,我不認識這個女人!」最後一句話,語調已近心慌。

  看著莫韶光進逼一步,楚連正要張口喊人,未料一把刀毫無預警地抵上他的脖子。

  「三十年了,趙明程,我沒有耐性再問第二遍!」

  「我……我真的不知道!倒是……你三更半夜潛入楚家,到底想怎麼樣?」楚連嚇得牙關直打顫,但顯然已經打定主意,抵死不認賬。

  「你不是也帶人闖進我的地方,還偷走了我的畫?」

  「我……」楚連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兒才擠出話來:「明明是你把畫帶到我房裡來的。」

  「趙明程,這裡沒有外人,你還想睜眼說瞎話嗎?」一反平日行事的內斂,莫韶光顯得特別暴躁。

  由他人口中喊出這刻意埋藏多年的本名,楚連又是一僵,幾乎喘不過氣來。

  「你……你……」

  「你早就知道我是誰,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欺瞞我!趙明程!鳳翹呢?她在哪兒?」

  楚連緊閉著嘴,他不肯說,也不能說,當他的耳朵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求生的本能佔據了一切,他忍不住張開嘴。

  「她……死了!早就死了!」

  莫韶光眼神一寒。這個結果,早在他的預測內,如今證實了,說不出是痛,還是恨。

  「她是病死的,不干我的事,我對她一直很好!」楚連態度強硬,話音裡藏不住顫抖。

  「楚連,我真該殺了你。」莫韶光的聲音突然變得特別溫柔。但那對直視楚連的眼睛,像極了一隻黑夜裡的獵豹,冰冷而嗜血。

  正當楚連再也受不了這種噬心的折磨時,突然,有什麼東西輕「哧」了一聲,楚連大叫一聲.再不能控制地摔倒在地。

  再睜開眼,楚連看到莫韶光修長的手情間抓著一撮長長的灰白毛髮。

  楚連顫抖地摸著臉頰,下顎那撮他最引以為傲的漂亮鬍子,已被削斷。想到接下來的一刀可能隨時會割斷自己的喉嚨,他渾身打著哆嗦。

  「看在薇楓的份上,我暫留你一條狗命。」

  楚連喘著氣,當他再抬起頭,斗大的室內,已是寂寥。

  莫韶光和那幅畫,如輕煙一般,不如何時已經消失無蹤。

  「薇楓。」

  那個聲音,令她驚喜地轉身。

  相較楚薇楓單純的喜悅,莫韶光的心境是既矛盾又複雜,他原來只是想找個人說說話而已,但是,他又怕自己在面對她時,會在無意裡把對楚連的那股恨發洩出來。

  「小姐!」小春在外頭喊道。

  她笑容一僵,示意他別開口,從容走到門口。

  「什麼事情?」

  「我好像——聽到男人的聲音。」隔著門,小春怯怯地說。

  「房裡除了我,沒有別人,你是不是糊塗了?回去休息!別打擾我。」

  「可是……」

  聽小姐的聲音,似又要動怒,小春不敢堅持,急急走了。

  「韶光,你怎麼了?」

  他緊抿著唇,沉默不語。

  「韶光?」察覺他的異樣,楚薇楓捧住他的臉。「你不開心嗎?」

  「我……我找到那個人的下落了。」

  「真的?」她張大眼,原來想替他高興,轉而一想他的神情,覺得不對勁。

  「她被一個人害死了。」

  「噢,韶光!」她輕喊一聲。可以想見,走遍天涯三十年,換得的這種打擊有多大,光是想,她就非常不忍。

  楚薇楓突然抱住他,只希望這麼做能帶給他些許安慰。

  一股暖流滑過莫韶光冷颼颼的心裡,他不自覺地縮緊手臂回應她,但繼而想起的,是她和楚連的關係,心裡的矛盾更加混亂了。

  兩人胳膊繞在一起,緊挨著的身子透不過氣來,楚薇楓額頭泌出一層薄薄的汗水,卻捨不得放開手。她溫暖的體香騷動著他的血液,莫韶光垂下頭,尋著她花瓣似的唇。

  這個吻不是有禮、自製的,而是充滿狂熱、慾望,楚薇楓不可遏抑地顫抖。她的心靈,第一次有這樣的亢奮、沖激和震顫。

  雖然兩人都不曾經事,但本能的反應引導著兩人。

  深吻之間,模模糊糊的意識裡,兩人的衣服都不見了。

  這一刻,她不再迷惑,本能地回應著他,井渴望他接下來的動作。

  明知不該,但莫韶光已無法多想,他迫切地想發洩心裡一部分的沮喪,加上楚薇楓的嘴唇是那麼柔軟、肌膚是那麼細膩,還有她的反應是如此令人發狂,莫韶光忘了自制,也忘了來此的目的。

  他細細地吮著她耳根,親吻她潔白的頸項,鬃刷似的鬍渣磨蹭著她的肩,在她賽雪的肌後上劃了幾條紅線,楚薇楓的身體又起了一陣痙攣。

  嘴唇沿著肩輕柔地落下,他癡望那溫暖胸脯上的兩點櫻紅如血,讓人心神俱醉,忍不住湊上前含弄著。這個刺激讓楚薇楓幾乎站不穩,她緊抱住他,不斷在他耳邊嬌喘,她的乳尖似乎在這種挑逗下更顯挺聳嫣紅。

  他不只是那雙手靈巧,連他的舌,都像是火種,將她體內那把從未點燃的火苗熊熊燃燒。

  如水沖擊的感覺滑過全身,她不由自主地張開手,在空中想抓住什麼,又想放掉什麼的。

  莫韶光忍受著胯間傳來的衝動,將臉頰輕輕靠著她的乳房,摩挲著兩乳間因他留下的傷痕,聽著她急促的心跳,只有說不出的憐愛。

  「韶光……」她喃喃叫著,不解他為何中斷這磨人的迷醉。

  「薇楓……」修長的手指不知何時已從她身上回到她的發間,莫韶光將她緊緊環在懷裡,溫柔抓梳著她的發,語氣卻因激動顯得低啞:「我……可以嗎?」

  「你愛我,是不是?」她問,羞怯又激動的問,眼裡閃著明亮的光芒。

  「是的,我愛你,所以我不能害你。」

  這麼美好的感覺,怎麼會是害她的事?

  楚薇楓抿住笑,吻著他的唇,由淺到深,莫韶光幾乎把持不住。

  他握住她細細的腳踝,想起那一次兩人在荒山野嶺的私密接觸,莫韶光垂下頭,輕舔了舔她的足踝。

  楚薇楓再無遲疑,她推熄了燭火,四周變得安靜而漆黑,她找到他的臉,主動湊了上去。

  這一次的貼緊,她已經感受到他胯下的變化,楚薇楓臉頰泛紅,埋進他懷裡,不害怕,只有一種莫名的奉獻情懷。她想讓他,也讓自己經歷井擁有更完整的一切。從前,她以為此生都不可能擁有的,也無法想像的愛。

  「薇楓!」他想拉開她,抵擋不了她柔情似水的攻勢。

  莫韶光呻吟著,他的行為突然變得專斷,兩人胸抵著胸,他的雙腿滑進她腿間,輕柔地摩挲她最純真隱私的部位。

  楚薇楓立刻察覺到那裡充滿了一種不同於沐浴時所有的濕潤感,她柔順地撫摸他,本能地抬高自己的身體,井迫切渴望他接續下去。

  開始進入的那種刺痛令她突然全身僵硬,莫韶光非常不忍,雙唇在她臉上輕柔地灑遍了吻雨,靜待著她好過些。一會兒,那種不適感漸漸消失,楚薇楓忍不住動了動,害羞地捏了他的手臂,感覺他又滑進了一些些。

  當他圓滿地、靜止地停留在她體內,莫韶光閉上眼睛,那種感動,反而像是一種極為神聖的終結儀式,彷彿結束的不只是他的流浪,還有那長久以來揮之不去的孤獨感。

  就在此刻,他與最深愛的女子,在激情與滿足中緊緊癡纏成一體。

  慢慢地,他開始移動身軀,然後,動作不自覺地加大。楚薇楓喘著氣,她已不能呼吸,只能張口喘氣,高漲的情慾主宰了兩人,她呻吟的頻率隨著他戳刺的速度相應。在迷眩的意識之中,在難以忍受的痛快和喜悅之間,她彷彿看到兩抹影子,在愉悅的交纏之中,時而分開,時而結合。在開合之間,振翅飛翔於天空,與流星共舞,朝著那個難以自制的瞬間加速邁進。

  當她以為再也忍不住要叫喊出聲時,楚薇楓突然張口咬住莫韶光的肩膀,任聲音破碎在他的肉體中;這是他倆的私密,不能驚攪旁人。此刻,她只想全心全意地擁有這一刻,再不考慮對與錯了……

  激情己去,黑夜中只剩兩人淺促的喘息。

  楚薇楓披起衣衫,將燭火再度點燃。

  莫韶光仍在幻象中遊蕩,剛才的快感在一瞬間模糊了他的視線,令他耳畔嗡嗡作響,當他再次抓注視線焦點時,他看到楚薇楓臉上有種困惑的表情。

  「在看什麼?」

  「看你呀!」她抿唇一笑,溫柔地伸出手去,拭去他眼睫上泛著微光的濕潤。

  「怎麼啦?還在傷心?」

  莫韶光這才發覺,自己竟又無端落了淚。在女人面前失態。他覺得羞赧。將雙臂圈住她,心頭隱約覺得不祥。

  因為在方纔的高潮之間,他突然又瞧見了那個幻象,只是這一次,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沒有飄雪的庭院。沒有安詳死去的女子,所見到的是一個大鬍子男人,被眾士兵夾殺於御園之中,雖然奮戰殺敵,最終仍不敵圍困,重傷而死……

  不能明白,他為何會在那麼幸福的瞬間,看見這樣詭異的死亡?像是一種警示,又像什麼預言,更像是在遇楚薇楓之後的似曾相識。

  「韶光。」她撫著他的手臂,輕喚了一聲。

  「嗯?」

  「你找的那個人……」

  驟然回到現實,莫韶光身子一僵,緊貼她的身體突然鬆開。

  「韶光?」楚薇楓不明白為什麼,她歎了一口氣,在兩人都這麼親密之後,他還有什麼秘密不能告訴她嗎?

  該把事情說給她聽嗎?莫韶光心裡也在掙扎。上一代的恩怨,與她何干?但真相一旦揭發,對她和楚連,將會是什麼樣的衝擊?

  「等你想說的時候,再告訴我吧。」她輕柔地,把頭靠在他肩上。

  「你願意跟我走嗎?」他輕聲問道。

  她飛快地抬起頭來。黑暗之中,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她能揣想,說這番話,定是他最慎重的心情。

  「你能放棄這裡的一切,跟我離開?」他又問了一次,聲音微微打顫,明知這麼問非常自私,但他仍希望聽到她真心肯定的回答。

  「我願意。」她說,全然不懷疑地漾起一抹笑,眼底忍不住了泛濕,心裡滿滿的都是甜蜜與羞澀。

  莫韶光吁出一口長氣,緊緊地抱住她。似乎唯有這樣,才能減輕一點心裡對她的罪惡感。

  「那麼……你爹那邊呢?」

  楚薇楓呆了呆。「我……我還沒想到這層。」

  「你放心,我曾說服他退了家這門親事,這輩子,我要嫁你,我嫁你嫁定了。」

  聽著她堅定不移的回答,莫韶光感動得說不出話……縱然他在進房之前,並沒想過要與她有肌膚之親,事情發展至此,全在他預料之外。

  在他潛意識裡,是不是在利用楚薇楓報復楚連?莫韶光突然覺得自己很卑劣。以楚連的為人,是絕不可能退了方家這門親事的,但薇楓的性格又是如此固執,她必然會為愛他堅持到底。他不能想像,楚家父女爭執的場面會有多火爆。

  他原本可以坦蕩無私地愛她的,他真不甘心,為了一個楚連,竟把這份朗朗的愛給抹上了陰影。

  「如果你父親不答應呢?」

  「那麼,我跟你走。」她略沉吟了一會兒,突然狠下心道。

  「薇楓!」

  「我知道他老人家不會原諒我,但這是我自己的幸福,我既然有幸能活下來,就要去爭取,我不想委屈自己……」

  莫韶光封住她的嘴,不讓她繼續說下去,怕自己心裡承受不起。

  「從現在起,你就是我莫韶光的妻子,這一生,無論貧富貴賤、生老病死,都不能改變這件事。」

  他的起誓鏗鏘有力,隱隱帶著悲壯之意。不知怎地,一分鐘前充盈在楚薇楓心裡的歡偷滿足,突然間消失無蹤,只留下極度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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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5 06:48:00 |顯示全部樓層
「十日之後,我來接你,不管你爹同意與否,我都會帶你走。」

  目送他離去,若不是還有一絲絲理智拖住她,楚薇楓真的想放棄十日之約,她願就此飛奔而去,與他共赴天涯。



第六章


  十日裡,楚家充滿了爭執。

  明白時間無多,楚薇楓更是費盡唇舌要父親改變心意,可是只惹來楚連更大的怒火。

  他心知女兒這番轉變肯定有異,不但沒有答應,反而更快進行辦喜事的速度。

  面對父親的頑固,她除了憤恨不平,並無它法可想。

  方家已選定迎親的日子,就等三個月後,方家盛大迎她入門。眼看這場婚禮勢在必行,事情已無轉變的可能,楚薇楓終於鐵了心,她悄悄收拾細軟,只等情郎來接。

  愈接近午夜時分,躺在床上假寐的楚薇楓心裡愈是忐忑,她不時睜大雙眼、側耳傾聽,注意著門窗外走動丫頭的動靜。

  她突然有些懊惱自己怎麼會不經熟慮便與父親攤牌,現在不只在她房間四周,還有大門外頭,都編派了比從前多一倍的家丁在看守。面對這種情況,她只苦於無法告知莫韶光。

  當更夫在梆子上打了兩聲響後,楚薇楓的房門突然打開。

  「韶……」楚薇楓低喊,被那急來的人影掩住嘴,然後指指門外。

  房間外,婢女倒成一地,睡得正酣。

  她點點頭,迅速從棉被下拿出包袱,握住他的手,心裡的激動難以言喻。只知此刻對他的情意,比那夜與之身心交融時還甚!從現在起,他真是她生命裡最親的人了。

  像是明白她的想法,莫韶光轉頭,突然俯下頭,輕柔地擦過她的唇,然後對她微微一笑。

  從沒見過他的笑,這個微笑,猶如定心丸,楚薇楓眼中泛起無名的淚光。縱然在這之前心頭還有什麼疑慮悵然,此刻也都盡拋了去。

  兩人輕手輕腳地避開了耳目,走到半掩的後門,楚薇楓忍不住朝自小生長的家園投去最後一眼,毅然轉回頭,不再留戀,任著莫韶光把自己抱上馬。

  此生與他相守,多一刻,便是一刻的幸福,這十天裡,她已經把最壞的情況都想清楚了。

  馬兒迫不及待地奔離楚家,才走了一陣,突然緊急停下,一直偎在莫韶光懷裡的楚薇楓看清眼前情況,驚愕地掩住口。

  遠處燈火通明,一群人聲勢浩大地守在他們欲去的方向,領頭的兩人正是楚連和方仲卿。

  莫韶光沒有遲疑,將馬兒掉頭,想要突圍而出,然而才跑幾步,從大街另一頭圍來的強烈火光,將漆黑的夜照耀得猶如白晝,令馬兒又生出畏心,急急卻了步。

  原來,這幾日楚薇楓的執意退親,早令楚連有了戒心,他和方仲卿私下商議,不只在楚家圍牆外派人看守,連燕州幾條重要的大路,也都布下了眼線,謹密嚴防著,就伯女兒真的出軌,做出有辱家風的事。

  「楓兒,下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先奔上來的楚連舉起火把,又急又怒地喊著。

  火光磷磷,照著楚薇楓蒼白的臉,她緊偎著莫韶光,不斷地搖著頭。

  「我要跟他走。」楚薇楓堅定他說。「爹,請您慈悲,放了我們,女兒這一生一世,都會感激你。」

  方仲卿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狼狽不堪。楚薇楓此舉,無疑是在眾人面前甩了他一巴掌。

  他上前一步,第一次把這個叫莫韶光的男人看個清楚。除了那魁梧的體格,這男人的外貌和樸實的衣著,幾乎沒有一樣比得過自己。

  她居然放棄他,就為一個平凡男子?

  兩人貼在一起的身子,更令方仲卿的怒火熊熊燒起!一向溫文儒雅的他,猶如妒魔附身,再也控制不住地大吼出聲:「你這個姓莫的賤奴!當真以為這世上沒有王法了嗎?」

  朝怒吼來源處看去,夜色之中,莫韶光看到一個面目俊朗的年輕男子。

  他木然回視他的咆哮,心裡奇怪的是,他對他沒有憎恨之感。

  也許,他可以從那受傷莽撞的咆哮中看到方仲卿對楚薇楓的在乎。方家門第高華,怎能容許未過門的妻子與人相偕私奔,但這個方仲卿能不顧一切,還帶著這麼多的人追來了。

  只可惜,愛情裡容不下憐憫。

  方仲卿的貼身僕人在主子授意下,突然拔劍出鞘,使出一記殺招,狠狠地朝莫韶光刺去。

  莫韶光壓下楚薇楓,頭略略偏開,凌厲劍風帶起兩人的衣袂翻飛,刮痛了楚薇楓的臉頰。當她再睜眼裡,只見對方的劍已落在莫韶光手中,試圖偷襲的僕人小腹則中了一拳,狼狽地飛了出去。

  方仲卿及相國府所有的家丁皆臉色大變!此武丁的劍法在方家侍衛中算是頂尖的,可卻在不到半招內,便輕易被人像踢皮球一般扔了出來。

  楚連臉色發白,強嚥著胃部翻攪的酸水,舉起手要每個人別再輕舉妄動。

  「你以為你們能擋我?」莫韶光從容地掃過楚連及方仲卿,堅毅的臉龐無懼無慮,坦蕩磊落,彷彿是在決定帶薇楓遠走高飛之前,便已料想會有這番惡戰。

  「我也許擋不了你,莫韶光。」楚連看著他,眼裡有一絲陰冷的笑意。「但我必須告訴你,薇楓是鳳翹所出。」

  莫韶光瞪大眼!像是無聲無息被重打了一拳,那平波無瀾的臉上霎時起了風暴。

  楚薇楓原來心駭於眾人聲勢,井沒留意父親剛才說了什麼,只感覺莫韶光的身子在剎那間變僵硬。她仰起頭,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說謊!」他暴怒的迸出大吼,聲音幾乎嚇壞了楚薇楓。

  面對他的失控,楚連知道自己贏了,但是他不敢得意,更怕外露的情緒會令莫韶光起疑,這個莫韶光有太多令他猜不透、摸不著的心思。

  早在他的身份被揭穿時,莫韶光就有太多機會可能提走他的人頭,但他始終按兵不動,反而是他,常常在夜裡被噩夢嚇醒。

  今日他必須了斷這一切,就算撒下漫天大謊、傷了女兒的心,也在所不惜!楚連望著莫韶光,心裡想著自己在燕州有何等威望的聲譽,他絕對不要再提心吊膽地過下去。

  見方仲卿已經按捺不住,楚連再度大叫:「莫韶光,你當真要做出天地不容的事?」

  「住口!」莫韶光咆哮出聲,手中的長劍倏然射出,就釘在離楚連臉上一寸不到的樹幹上,嚇得他幾乎要踉蹌跪下。「在這裡,最沒資格跟我話的就是你!你再多說一個字,我就要你血濺當場!」

  「韶光,不要!」楚薇楓也慌了。她覺得不對勁,想不明白,在這場對峙中,莫韶光行事不若平日冷斂,他的怒氣針對父親時,也似乎來得特別驚人。

  「沒事的。」莫韶光低聲說道,但摟著她的手頹然鬆開。

  他的心從沒一刻這麼痛過。來接她時,他已經決定拋去過去所有包袱,心裡塞滿的,只有對她的愛意及兩人的未來,但楚連的一句話,須臾間毀了這一切。

  他不想相信,無法說服自己不相信。夫妻在戰亂間離散,然後改嫁他人,亂世中這樣的故事多不勝數。

  再想起初見薇楓時那種奇異的熟悉與幻覺,就像在證實他們兩人在冥冥中真有關聯似的,心裡的痛楚就更加劇了。

  命運作弄他一生流離還不夠,還要安排他走上這條不歸路?

  見機不可失,方仲卿搭弓抽箭,箭中充滿殺意,但以莫韶光的本事,是不可能躲不開的,只是乍知楚薇楓的身世,教他整個人一直處在震驚及罪惡的折磨中。

  那一箭破空而來,待他起了警覺時,箭簇已經凌厲地刺穿他手臂。

  他的手無力地鬆開,只來得及護佐楚薇楓,兩人一併摔下馬,楚家的人趁勢一擁而上,硬把楚薇楓架走了。

  「韶光!」楚薇楓的聲音從沒這麼驚惶失措過,她拚命伸手想拉住他,但人群像洶湧而來的激流,將兩人愈分愈遠。

  「把小姐帶過來!」楚連忙不迭地大叫。

  痛楚令莫韶光回神。他抬起頭,看到的是數十支的長矛和刀劍,直指著他的臉。

  太多的妒恨積壓在心裡無處發洩,方仲卿抬起腿,發狠地踢了莫韶光好幾腳。

  「你這個賤奴!竟敢搶走我的未婚妻,我會要你死的!」

  「不准傷他!」看著這一切,楚薇楓驚叫。她發瘋似地撕咬著每個抓著她的婢女,長長的指甲不知劃傷幾人。「方仲卿,你要再敢傷他分毫,我做鬼都不放過你!」

  她的詛咒,令方仲卿顏面盡失,搶過旁人的一把刀,恨不得就要莫韶光死在當場。

  「仲卿,住手!」楚連急喚住他,趕到他身邊。

  「薇楓性烈如火,你若這麼做,只怕她會立刻尋短見。留下他的命,總有用處的。」

  楚薇楓迅速被送進房間,她的抗議與哭喊都沒有效,試圖來勸說的杜夫人和兩位姨太太,才進門,使被她擲出來的茶壺、茶杯砸了個滿頭包。

  十多個婢女戰戰兢兢地守在她房間四周,沒有楚連的命令,誰都不敢放人。

  這一次,楚連是鐵了心,任她如何哭鬧,就是不肯動搖。

  記掛著莫韶光,楚薇楓憂心如焚,偏偏此時她猶如困獸,只能待在房裡什麼都沒辦法做。

  身子原就單薄的她,遭此打擊,再也承受不住,一度在房裡昏了過去。

  再醒來時,憂心與忿怒交迭來的暈眩幾乎令她起不了身。一雙手托住她,才讓她坐起來。

  楚薇楓抬起頭,便看到一個身段豐腴、臉頰圓潤,滿面俱是和氣溫柔的女人,正梳理她一頭散亂的長髮。

  但楚薇楓是沒有心情想這些的,她只恨命運的殘酷,硬將她和莫韶光拆散。也怨父親狠心,罔顧她的幸福,一想到這些,她眼眶不禁紅了。

  「折騰這麼久,你一定餓了吧?」女人問道。連那聲音,都與人相襯,備覺清雅悅耳。

  「你是誰?」她冷冷瞅視她。

  「我姓沈。」沈和顏答道。

  說罷,她轉身,低聲跟一個丫頭吩咐了幾句,一會兒,小春便送了份熱騰騰的飯菜進來。

  「吃點東西吧。」她,溫柔地把筷子塞進楚薇楓手裡。

  只見楚薇楓伸手一揚,把那盤子大力一扳,任那些菜飯潑灑於地。

  這個反應,早在沈和顏的預料內,她並不生氣,倒是小春,臉色發白地想去收拾,被沈和顏所阻,要她先出去。

  「你這樣亂發脾氣,就能救他嗎?」

  楚薇楓霍然轉頭。「要不我能怎麼樣?明知他在受苦,我還可以不當一回事地只顧自己肚子?」

  沈和顏站了起來,只覺得壓在肩頭那分無力感,好沉好重。命運把她放在一個怎麼樣奇異的地方呀?面對性格如火的楚薇楓,她不為將來自己在方家的處境擔憂,反而對楚薇楓生出了一股同情與敬佩。

  不怨她,不是因為楚薇楓不愛仲卿,而是同為女人,沈和顏看到兩人之間強烈的差異。

  一樣在愛情之前,楚薇楓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而她壓低了姿態、委曲求全。楚薇楓能拋名利富貴,與身無分文的情人私奔。她則為了愛,心甘情願選擇一輩子翻不了身。

  她突然好怨方仲卿,怨他讓她在另一個女人面前,把自己透析得如此低微卑賤。他憑什麼以為,她有能耐勸服楚薇楓?

  「我請廚房再送碗粥來,你把東西吃了,我去請仲卿來跟你談。」

  「不讓我見他,我什麼東西都不會吃!」

  「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你死了,莫韶光活著,你要他情何以堪?」

  「我要是死了,他絕不會獨活!再說,以方仲卿如此卑劣的人,我若死了,他還會留韶光活口嗎?」楚薇楓昂起頭,談到愛人時的神情,悲壯又堅定。

  「仲卿不是這樣的……」她訥訥地說。

  「我相信我看到的。」

  沈和顏無語,只能呆望她額前那枚楓印。

  「事情並不像你所想的那樣,仲卿只是……」

  「我不要聽到那個畜生的名字!」

  楚薇楓強烈憎恨的口吻令沈和顏一僵,她握拳,衝動得想為方仲卿辯護,卻說不出半個字。

  想到自己此行是為勸人,沈和顏忍了下來。若在此時與她對峙,就失去了來楚家的目的了。

  「我去請他來。放人的事,只有他能定奪。」

  方仲卿早等在門外,沈和顏一開口,便立刻走進來。

  「我要見韶光。」

  「不許!」

  「你沒資格命令我。」他的斷然拒絕令楚薇楓心裡一緊,身子因忿怒而劇烈打顫。

  「我是你的未婚夫婿!」

  「是嗎?」她冷笑。轉過頭,全然無視於他的存在。

  他掃過地上,那裡仍有一些未收拾乾淨的殘餘飯粒。「我會吩咐廚房再送些飯菜來。」

  「何必讓我糟蹋那些食物呢?」

  「你——」她的倔烈,簡直令方仲卿無計可施。他這生見過的女人不少,令他傾心的就單單她這麼一個。難道她不知道,只要她肯放下姿態,對他笑一笑,他就什麼都願意為她做,甚至包括放人。但為什麼,她就是不肯好聲好氣地對他說句話?

  「我是你的未婚夫婿。」

  「你只有這句話嗎?」輕蔑的語氣,終於激怒了方仲卿一直努力壓抑的怒氣。

  「不要再考驗我的耐心,我會殺了他。」

  「你不敢。」提到莫韶光,楚薇楓臉色一震,聲音突然尖銳起來:「方忡卿,你敢這麼做,我不會原諒你的。」

  「你不原諒我什麼?」強忍的怒氣迅速撩起,方仲卿掐住了楚薇楓的下顎。「我是你的未婚夫婿,一個月後,我就是你的夫婿,天經地義,我有這個權利,殺了任何意圖染指你的男人。」

  她撥不開他如鋼鐵一般的手,只由著他的氣息一波彼地拂向她,楚薇楓又痛恨又厭惡,卻毫無辦法。

  「你聽到沒有?」方仲卿鬆開手,從她憎恨的眼睛移至她單薄衣衫下急劇起伏的胸口。

  強烈的慾念像火蔓延開來,要不是腦子裡仍殘存著一些理智。他會毫不考慮地在這張床上佔有她。

  這種念頭,他一點都不感罪惡,潛意識裡他一直對她有種與生俱來的擁有權。

  「我不親眼見到活生生的他,你就等著娶我的牌位進家。」

  方仲卿從情慾中驚醒,他退後一大步,用一對受傷含怒的眼神打量她,然後,拉開門拂袖離去。

  如此僵持的局面,在沉凝之中,去了一日。

  「讓他們見一面吧。」沈和顏走了出來。

  「我方才去看過她,她已經兩天沒進食了。人雖虛弱,可是還是沒改變她的決心,連大夫開的藥都給丟了出去。楚老爺已經改變心意,答應讓她去見莫韶光了,只有你不肯點頭,難道真要弄到雙方玉石俱焚,你才甘心?」

  「你不懂!」方仲卿轉過身。沈和顏敘述的情況,令他備覺惱恨。

  「我怎麼會不懂?」沈和顏輕拍著懷中的女嬰。縱使心裡有再多的不滿,說話的語氣仍是一貫的心平氣和。「我雖然還稱不上瞭解她,但我和她一樣是女人,我懂她,至少比懂你還多。」

  「和顏!」聽出她話裡的嘲弄意味,方仲卿有些訕然。

  「不是這樣嗎?」她淺淺一笑。這一次,像在歎息什麼。「當女人死心塌地愛著一個人的時候,那種意志,是千軍萬馬都拉不動的,尤其是楚薇楓,你愈這樣壓迫她,她愈不可能屈服。除非,你真的想迎個牌位供進方家。」

  「不准再說了!」方仲卿握著頭低吼,這番話,道出他心裡太多的怨恨。

  沈和顏揚手招了在園外等待的寶妹,將熟睡的女兒抱給她。

  等寶妹離開後,她才走到方仲卿身邊,柔聲勸道:

  「我是可以不插手這件事的,楚薇楓不進方家,對我更是百利而無一害,但我放不下你,仲卿。你是我這輩子最在乎的人,你的喜怒哀樂,也就等於我的歡喜悲傷,我不願意看到你這麼沮喪。你應該看得出來,楚薇楓的脾氣有多倔烈,讓他們見一面,有什麼不可以的?看著你心愛的女人憔悴至死,難道真是你樂意見到的?我言盡於此,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說完她轉身要走,他握住手,原來不肯妥協的面目突然顯得仿惶無助起來。

  「和顏……」他緊緊抱住沈和顏,聲音也變得軟弱。「我……我該怎麼辦才好?讓他們見面,我真的不甘心,也好怕……怕他們會再做出什麼事來!我真的很需要她,我從來……從來沒有這麼在意一個女人愛不愛我!」

  聽到這些話,沈和顏只慶幸自己也是抱著他的,誰也瞧不見誰的表情,但她終於清楚地知道,就從這一刻開始,方仲卿已經看不到她奪眶而出的眼淚,也聽不到她的心被踐踏破碎的聲音。

  愛情,究竟要到如何謙卑的程度,才能得到相對的尊重與平衡?

  但她早就不去思考,或去追究這些公平與不公平了。當感情已經變質得連妒忌都顯微弱的時候,她只能慶幸,仲卿還願意把他最無助的時刻留予她。

  每個人心裡都有條感情的死胡同,仲卿就是她這一生都走不出去的那條死胡同。

  當楚薇楓再沒有力氣推開送到口邊的熱粥時,沈和顏氣喘吁吁地衝了進來。

  她順了順呼吸,拿走丫頭的熱粥,把楚薇楓半抱半拉地拉起身來。

  「你……你要做什麼?」她虛弱地問。

  「替你梳頭。」沈和顏說。「一會兒,她們會送參湯來,這次,你不能再拒絕,一定要喝下去。」

  她別過頭,恨恨地說:「不要白費心機了,我是不會吃的。」

  「你不吃,怎會有力氣去見莫韶光?」

  「你說什麼?」她抬起頭,黯淡的眼神突然熾亮起來。

  「我說,他願意讓你見莫韶光了。」

  沈和顏答道,取了鏡梳來,扳正她的頭,細心地梳理那一頭蓬亂的長髮。

  「你為什麼這麼幫我?你到底是誰?」

  「我——」沈和顏看她一眼。「你真想知道嗎?」

  鏡子裡的楚薇楓,虛弱地點點頭。

  「我叫沈和顏,是方仲卿身邊那個沒名沒分的女人。」不露情緒地說完,她替楚薇楓利落結起一個漂亮的髮髻,並簪上珠花。

  看著菱花鏡裡一心為自己結髮的女子,楚薇楓除了困惑,還是困惑。這世上,當真有太多她不能明白的事。愛情對她而言,是多麼專斷狹窄的一條路,只能容兩人行走,怎麼會有人願意冒著隨時隨地落下懸崖的危險,與人分享所愛?

  「你為什麼要幫方仲卿張羅這一切?」

  像是被針刺了一下,梳子突然自沈和顏手中滑落。

  她急急拾起梳子,不願讓她瞧見她心裡的窘迫。原來,自己的疼痛是這麼容易被人撩起呀。

  「我原籍京城,原是青樓裡生張熟魏的妓女,是仲卿助我脫離苦海,他贖我離開時,我並沒想過其它的,只發願要用自己的一生,讓他快樂。我對仲卿的愛,你是不能瞭解的,我是無法離開他獨自過活的。」

  女人,是不是很容易因為一個恩字,而衍生出愛?對她的際遇,楚薇楓有說不出的同情。

  「你不恨我嗎?」

  「恨你?為什麼?」沈和顏一怔,臉上浮起一個認命的笑容。

  似乎在此時,她才露出她那不能告人的心事。

  「恨又不能改變仲卿要娶你的事實。」

  楚薇楓站了起來,約莫兩日的折騰,鏡裡的她,臉色有些慘白。

  「我如果是你,絕不容許這種事發生。」

  「你會怎麼做?」沈和顏問。

  「如果我愛一個人,那個人只能在兩人之中擇一;三心兩意之人,免不了薄情寡義,這樣的人,不值得為他付出一生。」

  楚薇楓那凜然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慄。沈和顏呆立著,看著她轉身走了出去。

  地牢裡那股衝鼻而來的穢味,幾乎逼退身體還很虛弱的楚薇楓。

  不能想像有人被關在這樣的地方還能安然無恙地活著,楚薇楓愈想愈心急,下台階時,差點滑倒。

  「韶光!」她衝上前喊著,兩手死命地穿過鐵柵,想要去拉他。

  地牢一角的莫韶光僵了僵,挨著牆吃力地站起,蹣跚地走上前去。

  「韶光……」眼淚流下楚薇楓的眼。見他如此,她既心疼又不捨。

  莫韶光緊緊抓著她的手。「回去吧,這兒不適合你來,薇楓。」

  她的手臂已被間格不大的鐵欄杆箍得隱隱作痛,但楚薇楓只是死命地搖頭。

  沈和顏跟守門人討來鑰匙,柵門一開,楚薇楓便撲進他的懷中。

  「謝謝你。」莫韶光說。

  透著天窗外篩進來的一點兒微光,沈和顏看著這個曾在大街上不小心衝撞她的男人,除了寄予無限同情外,她什麼事都不能做。

  點點頭,沈和顏離開了牢房。

  「我爹他有沒有對你怎麼樣?」

  提到楚連,莫韶光突然鬆開她的手,如今,他連一個無意識的碰觸都覺得好罪惡。

  他所沾上的污點是如此難堪,縱使死千次萬次也不能救贖兩人。

  「韶光,你怎麼了?」警覺他刻意的疏離,楚薇楓想靠近他,他的身子一偏,躲開了。

  「放棄我吧,薇楓。」他背過身去,聲音低啞卻清晰。

  「什麼?」她眼前忽地一暗,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嫁給方仲卿,他能給你的,優於我能給的千百倍。」他聲音低啞,卻沒有明說,那也是現在能讓他比較好過的方式。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楚薇楓呆滯地問。

  「不!我不懂……」她搖頭。「那不是你的意思!是有人逼你這麼做的,是不是?」

  「沒有人能逼我,薇楓。我只是……想清楚了。薇楓,你該懂的,你生來就是金枝玉葉,跟著我,太委屈了,你該過更好的生活。」

  空氣窒息了似的靜默著,楚薇楓憋著怒氣,悶聲問道:「那麼,那一夜,又算什麼呢?」

  他張口欲言,疼痛強烈地擠壓著心口,他什麼都說不出口。

  「為什麼我不能跟你在一起?你曾經答應我,要照顧我一生一世,要……」

  「像哥哥那樣。」他嘶啞地打斷她。

  「什麼?」楚薇楓怔怔地看著他。

  「只能像哥哥那樣,照顧你一生一世……」莫韶光點頭,聲音是從沒有過的絕望。是的,就像哥哥一樣的愛,偏偏該死的是,他真是她哥哥?

  「不!不!」楚薇楓不住搖頭,心裡彷彿有什麼東西崩落了,速度快得驚人,碎得教人駭然。

  突然,她撲上去抱住莫韶光,湊上唇,輕柔摩掌他,井反覆溫柔地在印他唇上。甜蜜的感覺席捲了他,令他不住打顫。

  從她身上傳來的少女幽香,猶如魔咒,彷彿要解除這痛苦般,莫韶光從被動轉而主動,他吻她的動作愈來愈急,不斷需索,肆意地掠奪他刻意想遺忘的情慾。

  「你現在,是用哥哥的愛擁抱我,親吻我嗎?」楚薇楓淚眼模糊地問。

  薇楓瞧出他已經動搖了嗎?莫韶光拉開她,傾全力武裝自己。心裡是肝腸寸斷。

  「別這樣,我……不能……」他顫抖地望著她,怎麼也說不出那個字,就怕褻瀆她。

  「為什麼?」

  因為你是我從來不知道的親妹妹,因為我玷污了你,因為我們的相愛是天地不容,因為……他想大吼、想咆哮,但這樣的恥辱、這樣難堪的事實,他已不能承受,何苦讓她也知道?

  「為什麼?」楚薇楓慌了。「你從前不是這樣吞吞吐吐、遲遲疑疑的個性呀!告訴我!

  韶光,告訴我,為什麼突然不能愛我了?」

  他細細地看著她,那麼專注、那麼癡,突然把唇顫巍巍的印在她額上那枚楓印上。

  我愛你,沒有人比我更愛你,只是我不能愛……我沒資格啊!他在心裡吶喊著,千遍萬遍。

  「為什麼?」楚薇楓揪著他的衣服,淚下如雨。

  「別問了!別問了……」他突然抱著她,貼在她的耳邊,是濃濃濁濁的哽咽。

  嘗到他的淚,竟與自己一般的鹹澀,楚薇楓心裡大慟。

  「你哭了?」

  眼淚在污黑的臉上劃出兩道乾淨的水痕,她瞠眼瞪視著,整個人崩潰了。

  「你寧願流淚,也不願告訴我為什麼,是不是?」楚薇楓瞅著他,眼淚顫巍巍地流下。

  「你什麼都不肯跟我說,是不是?」

  一個耳光狠狠地摑在他臉上。

  「你怎麼能這樣對我?莫韶光!你說我是你的妻,你說今生今世,無論貧富貴賤,都會好好照顧我的!事隔不過半個月,你都忘得一千二淨了嗎?」

  她罵得他好疼,莫韶光咬住唇,直到嘗到鮮血,才知道自己咬得有多重。

  楚薇楓不再多語,她的心碎了。兩日之間,怎麼會有這樣天與地的轉變?

  推開他,扭身朝外奔去,卻被他攬腰緊緊抱住。

  想掙扎,讓他以下巴抵著,動不了。

  「嫁他吧……」莫韶光含淚懇求,心裡說不出口的是:我已毀了你,如果你能幸福,我這一生也就別無所求。「只要你好,我就好了。」

  燭火在風裡搖曳,天窗外微弱的月光引不起騷動,夜靜得令人手足無措,兩人絕望地擁抱著;她沒再掙動,眼中的霧氣仿似冬日原野的氤氳,瀰漫在她濕透的臉上。

  聰慧如她,怎麼會不懂?這個擁抱不再是擁抱,沒有情慾、沒有愛憐,只有懇切的乞求……

  她知他那塵封在心底深處的驕傲,三十年來從不對人啟口。如今,竟對她用上了。

  眼淚跌碎在環抱她的那雙手上,楚薇楓縱有不甘,也無法再堅持了。

  莫韶光震動了下,緩緩鬆開手。相擁哭泣又能如何?終了,他仍是孤單一人。

  昂起頭,披風滑下楚薇楓的肩頭。她沒有拾起,拉開門,轉身離開每一步,都扯得兩人血肉模糊……

  披風有她的餘溫和香氣,他抱住披風,頹然埋首其中,安靜的,潸潸流淚。

  所有的事,命中皆已注定,他與她的歡樂,注定只有那短短幾日。

  沈和顏仁立梁後許久,呆望著眼前一男一女,那分手的氣氛,令她惆悵,也令她傷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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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5 06:48:45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章


  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楚薇楓拼了命地跑,直到體力再也不支,摔倒在地。

  為什麼此刻她還能這麼清醒地面對現實?為什麼她不在莫韶光說那些話之前,便在他眼前昏了去,甚至死了,都好過這麼清醒?

  「薇楓,你冷靜點!」沈和顏氣喘吁吁地拉住她。

  她抬起臉,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流,突然像瘋了似地揪住沈和顏。

  「你們到底對他做了什麼?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他是寧願死也不會放棄我的,可是他現在不要我了!你們到底對他做了什麼?」

  「我……我不知道,薇楓,你別這樣。」

  「你當然什麼都不知道,我去問方仲卿,一定又是他搞的鬼!」

  「不要把仲卿想得這麼壞。」沈和顏忍不住說道。「難道你看不出來他很愛你嗎?為了追回你,他連面子都不顧了。」

  「我不在乎他有多愛我!」楚薇楓恨恨地直搖著頭。「我從沒要他愛我!是他一廂情願,跟我有什麼關係?」

  「薇楓,你沒有感情嗎?」沈和顏生氣了。「你就不能用對莫韶光的心,去稍稍感覺一下仲卿的想法嗎?」

  「韶光已經不要我了,你還要我感受什麼?」她吼道:「我要去問他,問他到底想怎麼樣?」

  「薇楓!」沈和顏死命抱住她,語氣焦灼又嚴厲:「問了又能如何?你這樣逼問仲卿,只會更加激怒他而已,難道,你真想逼死莫韶光嗎?」

  一個死字,讓楚薇楓的腳步變得蹣跚。

  這個世界變得太快,已不是現在的她所能明白、所能支配的了,連她最親最愛的那個人,她都無法懂了……楚薇楓環抱住自己,渾身機伶伶地打了陣冷顫,只覺得心寒徹骨。

  這一定是個陰謀!所有人,全在合謀她和韶光。

  在她還沒有覺時,韶光就已經屈服了,剩下的,就是瓦解她的意志了。

  「薇楓,仔細想想吧,仲卿今日會讓你見他,已是他最大的讓步了。」

  楚薇楓摀住耳朵,痛恨聽到這彷彿像是施了多少恩惠的語氣。在她心裡剛強的一面,好怨好恨這個方仲卿!

  「嫁他吧!你會知道,他並不是一直都這麼蠻橫無理的。如果你願意,他也可以是個很溫柔體貼的愛人。」

  「他溫柔體貼與我何干?」楚薇楓仰起頭,冷誚地問。「如果我願意?你說得真是好聽,面對一個破壞你一生幸福的人,你心裡怎會願意?」

  這樣犀利的言辭,教沈和顏幾乎無法架。

  似乎覺得自己過火了,楚薇楓別過頭去,沒有道歉。她的一生,從沒學會過這個字眼。

  「你已經幫了我很多,雖然你是方仲卿身邊的人,但我不應該把怒氣發洩在你身上。」

  「我不怨你,只是,我不知道該再怎麼跟你說,眼前的情勢已定,全看你怎麼做了。」

  說來說去,答案只有一個,楚薇楓冷笑出聲。

  「除了嫁他,我已經沒有別的選擇?」

  沈和顏難受地點點頭。

  「他會放了韶光?」

  「我會要他這麼做。」

  「好!我嫁,明天、後天,隨便他怎麼安排,你去告訴他,他得逞了,但叫他心裡放明白,我嫁,是因為我不能選擇,是因為我太愛莫韶光!他今生今世,休想得到我的心。」

  拖著沉重的心情,沈和顏回到了相國府。

  一路上,她腦海不斷反覆著今日所見到的一幕幕。莫韶光濃濁的哽咽仍在耳邊迴盪,她從未在一個男人臉上見過如此絕望傷慘的神色。而花園楚薇楓悲忿絕望的神情,更讓她感覺自己像個劊子手。雖不是主謀,但是共犯。

  沈和顏垂下眼眸,在掌心裡接到自己的淚,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哭了。

  錯了嗎?難道,真的錯了嗎?

  才下轎子,方仲卿便一臉焦急地等在門口。

  「和顏。」他挽著她的手,迫不及待想知道今日的情形。「你不舒服嗎?想吃點什麼,還是……」

  她搖搖頭,眨掉眼中的淚光,只是微笑。

  「我很好,你別擔心。」

  「那薇楓呢?她……好些了嗎?」

  「她已經回房休息了。他們會面的過程,我都瞧著,莫韶光並沒有糾纏她,相反地,還勸她改變心意。」

  方仲卿皺起眉頭,妒恨的眼神充滿狐疑。

  對莫韶光那一夫當關的從容氣勢,他仍記憶猶新。如此頑強之人,竟在兩日之間有這種轉變,簡直令人匪夷所思。

  「至於薇楓那一頭,你無須擔憂,少了莫韶光這層阻力,我必全力勸說。只是,你必須答應,讓莫韶光毫髮無傷地離開。」

  「這是她提出的條件?」方仲卿目光一寒。

  「是我提的。」沈和顏定定地望著他。「仲卿,到現在你還不清楚薇楓的脾氣嗎?莫韶光今日拒絕她,已經傷透她的心了,我好不容易勸得她點頭嫁你了,接下來全看你自己怎麼打動她的心。如果你堅持在此時對莫韶光趕盡殺絕,我就真的幫不了你了。」

  這番話,說得方仲卿一時啞口無言。沉默了許久,再開口時,是忿然不平。

  「方、楚兩家婚約定下之時,她就注定此生是我方家的人,你這麼說,好像是我棒打鴛鴦,拆散了他們!」

  「你不能否認,薇楓的確是這麼想的。」

  「這不公平。」他緊握拳頭,似乎恨不得此刻便衝進牢裡,痛揍那莫韶光一頓。「他拐騙我最心愛的女人,要我不計較,怎麼可能?我一定要將他送官究辦!」

  沈和顏抬起眼,笑得淒清。

  「你也承認,薇楓是你最心愛的人。」

  「我不是……和顏,你瞭解的!」方仲卿語塞,知道自己又傷了她。

  「你不放他,我就再也不進楚家。我不要在贏得薇楓對我的信任後,又背信於她。」

  「你……」他呆望著她,未了終於嚥下這口不平之氣。他在心裡暗暗下決定,一旦將楚薇楓迎娶進門,他必竭盡所能,奪走她的心。「我懂你的意思,和顏,謝謝你這幾天為我做的。」

  「有什麼好稱謝的,我欠你的,今生是還不清了。」這份感謝,令她苦澀莫名,沈和顏強笑,沒有半點責怪之意。

  相戀至今,他對她一直敬愛如賓,夜來環抱,晨起相擁,孕育了孩子,卻孕育不出愛苗,反而是一個陌生的楚薇楓,竟讓他有著莫名的迷戀和深情。這些,都是她曾經渴望擁有的,無法擁有,她只能悲情而寬大地接受這一切。

  「還有一件事,你必須誠實回答我,如果你做不到,我也不會再幫你。」語鋒一轉,沈和顏的口氣非常嚴肅。

  「你說。」

  「如果,她嫁你時已非完璧之身,你還要她嗎?」

  兩人間靜默了一會兒.方仲卿心裡在掙扎,最後,他抬起頭,語氣堅定不移。

  「我不在乎。我要她,從見她的第一面,我就知道,今生今世,我要定她了。」

  沈和顏點點頭,不知為何,淚水紛紛墜落。

  仲卿最得她鍾情的,便是這一點,即使他是對另一個女人癡心,她仍是無怨無悔。

  「那麼,好好休息吧。婚禮的事,我會做好準備。」

  「和顏……」他一再喚著她的名,除此,說不出半個字來。太多抱歉在眼裡、在心裡,但只要想到楚薇楓,方仲卿終究還是忍下了。

  「你別擔心,我絕不與她爭寵。論身份,我該喚她一聲姐姐的,但私下,我會像多個妹妹一樣疼她。」

  「我知道,你是那麼好的女人。」

  只是好,不足以讓你愛我是嗎?沈和顏想問他,畢竟她有權利如此。可是她不忍,也不敢,就怕聽到的答案會讓她無法承受。

  沈和顏轉身走出房間,一掩門,滿眶的淚水終是滾滾而落。

  身處監牢,夜裡睜不睜眼都沒差別,因為他的心一直都是又黑又冷。

  今日連天窗外也沒半絲月光透進,倒是那淅淅瀝瀝的雨聲。添了不少寒意。

  這樣沒日沒夜地囚禁著,莫韶光早就不去計算日子過了多久,反而在這樣非人的環境中,他在良心上得到一絲被救贖的解脫。

  只除了,遇見楚薇楓後常有的那場迷離夢境,不時在黑暗中悄悄到來。

  床榻間,少女安詳地死去,男人趕不上見她最後一面,只能咬破指頭,在她眉心滴入陽剛之血,冀望能守護少女,抵禦一切邪煞侵襲……

  夢了多次,夢裡的情節已愈來愈熟悉,他已經不像初次,會覺得那夢境近乎真得嚇人。

  如今的心境,早就超越了對一切的恐懼。

  輕盈的腳步聲中斷了思緒,他再度睜眼,眼前的世界陡然亮了起來。

  近日,沈和顏常會瞞著方仲卿,隻身一人進楚家來看他,或送傷藥、或送衣食,兩人獨處,沈和顏從不擔心他會傷害自己。也許,她在莫韶光身上看到了和自己同樣的命運,因而對他起了相憐之意。

  她舉來的火光令牢內添亮不少,待她安好火燭,開了牢門,將一套新衣放在他面前。

  「再過兩天,你就可以離開了。」

  他抬起頭,沈和顏卻無法面對他詢問的目光,急急避了開去。

  「她的婚期,在這一兩天,是不是?」

  他問話的表情,幾乎讓沈和顏沒法呼吸。天性裡的仁厚憐憫,令她對莫韶光更覺愧疚。

  「我……」

  「謝謝你。」

  她呆了呆,不明白他這聲謝何來。

  「沒有你在一旁勸著,她很容易胡思亂想,也不可能輕易點頭,如今,我心裡的一塊大石,總算落了地。」

  如果他真如自己所說的想得這麼透徹了,那為什麼臉上會這麼哀傷?沈和顏楞愣地看著他,把盤旋在心裡已久的疑問說了出來:「讓她點頭的,其實是你。我一直不明白,你為什麼會在被俘後拒絕了她?」

  莫韶光抬起頭,多日未刮的鬍子不顯猙獰,反而顯得特別荏弱。

  「薇楓,你不是這樣的人,我也看得出來,你不是個會輕易屈服的人。」

  「她也一直在追問這個答案。無妨,這一切都會隨時間過去的,在她嫁入方家後,她與我的事情,也都不重要了。」

  「可是……」

  「請你好好照顧她,雖然,這可能很為難你。」

  沈和顏咬著唇,知道問不出什麼結果,只能點頭,將那盞燭火留給他,便走了出去。

  透著熒熒微光,莫韶光將懷裡擁緊的披風抽出,披風上香氣已杳,但仍是那麼輕柔保暖。

  愛,如果是氣味,散去後就該無蹤無跡。如果是傷,等結癡後,也會忘得一千二淨。可楚薇楓胸口的傷,好像移到他身上似的,避不開、躲不了,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他。

  明明深愛,卻不能愛。

  地牢之上,這座豪華的庭院,會有另一個男人取代他,帶走楚薇楓。曾經深吻過他的唇、環抱他的手,也都會轉移到那個男人身上。

  而他只能無言訴說著他孤獨的深情。自此刻起,刻骨的相思和濃濃的罪惡將永遠啃噬著他,直到死去。

  幾天之後,方家以一乘八人大轎娶走了楚薇楓。

  婚禮比預定的時間早了兩個多月,所以進行得相當倉卒,但楚連和方家耗下的大筆銀子彌補了所有不足之處。

  那一夜新娘企圖逃婚的事,像是個錯覺,兩家的奴僕女婢,都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大夥兒默默地守口如瓶,沒敢外露半句。

  洞房之夜,紅帕揭下,新娘子一張嬌艷無比的臉,映在方仲卿眼中。

  「薇楓,你真美!」他屏息,渴望的眼神,幾乎要吞噬了她。

  她抿緊唇,不發一語地垂著頭。

  短短數日,她變了很多,依舊是冷淡不多的脾氣,但其中的倔強傲慢和喜怒無常,已隨流盡的眼淚深埋在深不可測的心井。

  「過來。」

  她站了起來,木然地走到他面前,任他擁進懷中。

  方仲卿的懷抱很溫暖,紅袍上精繡的金線紮著她的臉,沒有韶光擁抱她時所給予的那種心安及騷動。他的手游移在她粉嫩的頸間,指腹的觸感是細膩單薄的,沒有韶光那種粗繭中帶著柔和而渾厚的樸實感。

  他親吻她的額,唇拂過她的眉、她的眼瞼,跟著輕嚙著她的耳垂。

  楚薇楓閉上眼。她知道不該在這個時候打斷他高張的熱情,但天知道,她真的痛恨這一切!雖然,他的吻並不惹人厭,但思及莫韶光仍受牢獄之苦,她只想不顧一切地推開這個人。

  「你什麼時候放他?」

  這句話令仲卿一僵,手臂朝她的背脊施力一壓,楚薇楓被迫對上他的臉,呼吸頓時變得侷促起來。

  「今日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夜,你不該在我面前提起另一個男人的名字。」

  楚薇楓勉強吸了一口氣,仰臉看著他。「我只要知道,你什麼時候讓他走。」

  「楚薇楓。」他低沉的聲音中帶著警告。

  溫柔不見了,忿怒和固執支配了他,他猛然攫住她的唇。

  這麼強硬的侵略前所未有,令她很不舒服,她不由自主地想掙扎,但一會兒便放棄了。

  掙扎是沒用的,他是她的夫君,自古以來,他賦予絕對的權利,可以恣意從她身上索求他要的。

  楚薇楓心裡浮起一股無力的憤恨。她從沒想過,自己會與莫韶光以外的男人,有這樣親密的接觸。

  在沒有抵抗後,裸裎相見變得自然而然,她也沒有一般新娘子的侷促、遮掩和慌亂。

  她只願自己成了一具木雕,只想無悲無慾地挨過這一晚,但是當仲卿的手掌摩挲過她挺立的乳尖,接著撫摸她身下最隱私之處時,她還是無端地顫慄起來。

  原來女人天性裡會有這樣矛盾的快樂,無關淫蕩,說是本能的慾望還來得較真實,這種感覺,會隨著身體每一個敏銳的起伏而來,並不是依賴意志,就能控制一切的。

  韶光……她喘著氣,身下因另一個男人手指的闖入而濕濡潮紅。

  緊抱她的方仲卿突然全身一僵,臉色由紅轉為青白,一張臉亦由震驚轉為忿怒。

  他突然像被蜂螫咬般大力推開她。

  「你這賤人!當真把什麼都給了那個雜種!」

  沒開口辯解,楚薇楓拾起被扯下的衣服,企圖避開他往外跑,被仲卿半拉半抱地給拖回床上。

  他大手一伸,緊緊箍住她的腰,滲著汗的男性體熱,又像剛才那樣地緊緊包復住她,蠻橫的、霸道的,一種幾乎要讓楚薇楓窒息的痛楚。

  「不准你離開!」他低吼。「你是我的,薇楓!你是我的,我什麼都可以不要,就是不能失去你。」

  他低喊著,粗重的氣息裡隱隱有著乞求之意,但她似乎聽不懂,反而扭動得更厲害,近乎全裸的身子貼著仲卿,他因忿怒而暫時沉澱的慾望又迅速被撩起。

  她的身體仍因他剛才的挑逗而顯得濕濡,仲卿無法再忍受,所有耐性已用罄,這一刻,他不想做人,只任獸性的需求導引他。

  他的親吻開始變得灼熱逼人,索取而非給予,貪婪的、濕濡的及氤氳熾熱的,在楚薇楓吻得近乎虛軟時,他突然進入她的身體。

  楚薇楓以為她會因此而哭叫,但是她沒有,他的身體刺入她的感覺是如此完整,平穩而深入,就像他要把自己烙在她身上,做上標記,宣示她永遠是他的。

  這讓她幾乎停止呼吸,喪失所有的意識。

  只有心裡殘存的一小部分,讓她再度記起莫韶光這個名字,但接著的是一波波迅速散開的快感,她無法再清晰思考,只彷彿聽見,好似有人在遠處不停低喊她的名字。

  韶光……韶光……她揪住男人的手臂,心裡念著,然後昏睡了過去。

  見她眼睫微微顫動,方仲卿湊上前撫摸著她,心裡溢滿愛憐和喜悅。總算,等到這一刻,她已是他的人了。

  「不舒服嗎?」

  聞著房裡濃濃的薰香,楚薇楓混沌的意識漸漸清醒回復,她沒有回答,只是木然地揪起錦被,蓋去身上方仲卿親吻的烙痕。

  她的心是冰雪,但身體卻背叛了她愛得好深的男人。

  以為自己會痛心疾首的恨,然而那種感覺一下子便過去了,只望見燭火在夜裡濕靡地燃燒著,對這一切,她居然表現得那麼平淡自然。

  因而心裡的怨,也就這麼淡了。

  她很沉默安靜,身下傳來的微弱痛楚斷斷續續著,但似影響不了她愈飛愈遠的思緒,連方仲卿看她的眼神,她都恍若未覺。

  燭光幽幽映著她因激情尚未褪潮紅的臉頰,那枚楓印,更是耀眼照人。方仲卿忍不住想親吻她的額。

  「別碰我!」她突然轉頭,手護著那枚楓印,口氣掩不住反感。

  她的態度刺傷了仲卿。他只是想細看那枚楓印,為什麼她的反應這麼激烈?

  「我是你的丈夫。」

  多痛恨他那自以為是的口氣呀!楚薇楓沒發怒,只是支著額心,不勝疲累地避到一旁。

  「你已經做了你想要做的事。現在我只請你給我一點隱私,方仲卿。」

  那夜她也是這麼喊他的。在眾人面前,為了維護莫韶光,她全然沒把他在眼裡。

  一時間,方仲眼紅了!他無法不去聯想,半刻之前的親密,當她在他身子下面淺淺嬌喘和呻吟,在她緊緊掐住他的手臂時,她是不是把他想成了另一個人?

  妒恨攻心,他不能忍受,揚起手,仲卿似乎想重重甩她一耳光。一見到他如此,楚薇楓命地閉上眼。

  久久,那巴掌並沒落下,她在耳邊聽到幾下重擊聲。

  他的手掌改以握拳,不斷地、狠狠地擊在圓桌上,指節間很快便溢出鮮血。

  楚薇楓瞪大眼,眼淚籟簌滾落下來。被扶進洞房之後,她一直以為,就算是哭泣,也是因為被強迫的委屈,但此時此刻,懾於仲卿執拗的決心,她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她忽地握住他的手臂。「別打了。」

  「你關心嗎?」

  她沒回答,只是抓起他的手,拾了落在地上的被褥一角,拭去那血。

  他不會放走她的。在這之前,她完全是輕視他的,但是瞪著那滲出的血跡,這一刻她終於明白,不管她是否完璧,不論她是否能忘記莫韶光,仲卿是絕不會放走她的。

  這一生,就這樣屬於他了嗎?

  絕望如四方罩來的網,而她是條魚,一廂情願的相信自己仍是自由,直到收網。才發現自己的力量是如此渺小,怎麼也掙不開那張網。

  托起她的臉,方仲卿看見她眼裡瑩亮的淚光,他鬆了一口氣,心裡突然也沒這麼怨了。

  「我猜對了,你並不如旁人想像的那麼無情。對我,你還是有感情的,是不是?」

  拭去她的淚,方仲卿將她平放在床上,溫柔地吻她,但楚薇楓只是被動地躺著,不曾有反應。

  仲卿歎了一口氣。「明日,我會要你父親放了他。只是,在這之後,你將全心全意的對我,今生今世,你都是我的妻,在這世上,沒有誰能改變。」

  蓋上被子,他任她獨處,翻身睡去。

  揪著被子,楚薇楓全身都在發抖。太多的絕望和苦楚壓在心頭,她的拳頭只是緊緊抵著胸前半月形的傷痕,想起從前的自己。

  如果當初在梁律的追趕下,跟著車子一起跌下山崖,那樣死了,說不定就真的輕鬆了。

  翌日。

  「我不能放走他。」楚連抗議。

  「我答應了薇楓,我必須說到做到。」仲卿很堅持。

  「仲卿,你瞧過他的身手,若放他離開,他不輕易放過我的。」

  「我以為你指的是薇楓。」

  「我敢保證,他不會再去找薇楓,可是不會放過我的。」

  「有我方家護著岳丈大人,怕什麼?」

  怕,他怎能不怕?憑他黑夜中沉冷野蠻的眼神,憑那一夜他力抗眾人的無畏精神,楚連光是想,背脊就濕了一大片。

  「但是我……」

  「岳丈大人與他之間,究竟有什麼恩怨?」

  能說嗎?楚連拈拈鬍子,卻在下顎撲了個空。他身子一僵,約莫又想起這斷去的鬍子,是拜誰所賜。

  如果把他和莫家的關係和盤托出,這對薇楓將是多大的傷害?

  還有方仲卿,他自小耳濡目染,極重君臣之義,如果他知道了真相,必然會鄙視他。

  更有燕州城內,視他為楚家宗親領導者的上萬族人,如果得知一個姓趙的外人欺騙他們這麼多年,他會曾怎麼想?

  楚家是他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基業,他禁不起失去!他不能揭穿這一切。絕不!

  「你我已是親人,有什麼話,不能當面說清楚?」見他遲遲疑疑,方仲卿再問。

  權衡情勢,楚連終於忍下。

  「沒有什麼恩怨,我乃一介商賈,怎麼會跟個流浪漢有牽扯?我是怕他挾怨報復。」

  「那好!午後,我會在城外相候,薇楓也會在場,她要親眼看著我們放走莫韶光。」

  「這……」原已在心裡盤算能陽奉陰違地殺了莫韶光,但這一下子,又打亂了他的計劃。「仲卿,讓楓兒再見他,是非常不妥的。」

  「無妨,我會一直陪在她身邊。再者,當著我的面,讓那莫韶光死了這條心,以後別再來騷擾薇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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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5 06:49:28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章


  十多天不見天日的日子,從牢裡出來面對的第一線陽光,竟是那麼刺目。

  莫韶光的手已鬆綁,傷口上的血已凝結,腳上仍拷著腳鐐,整個人看來既狼狽又骯髒,但這些,都不及他為了楚薇楓所受創的身心。

  不過面對仇深似海的楚連,他不肯示弱,依然昂然挺立、目光炯炯。

  楚連四周難有家派來的護院守著,還是刻意站得離莫韶光很遠。

  「你應該知道這條命是撿回來的。馬上離開燕州,永遠別再回來!」

  莫韶光沒答應,只是冷冷地瞅視著楚連。

  楚連被瞧得手腳發軟,話也說得不如平日老練沉穩。

  「我是強佔了你娘,佔了你莫家的家產,但是當年兵荒馬亂,我以為你爹已死,鳳翹……不管你信或不信,我是真心對她的。」

  這番解釋並沒有打動莫韶光,他望著眼前的老人,只簡單吐出兩個字:「禽獸。」

  楚連大氣直喘,好一會兒才能出聲辯解:「你不能否認,若沒有我,你娘一個弱女子,早就死於非命。」

  「那不代表你就可以玷污她!她是你的女主人!」莫韶光很想揮拳,但他不能,因為他知道,楚薇楓在遠處看著他。

  「是她點頭答應的。」楚連忿怒地道。

  「死無對證,你怎麼說都行?」

  「你就真的非殺我不可?」

  「我不行嗎?」

  「你難道就不能替楓兒想想?」

  這個噬心的名字,就像他臂上的箭傷,一樣教人難以忍受。

  「我為她想的還不夠多嗎?」莫韶光傷痛得咆哮,臉上強烈的惡令方家每個護院都警戒地抽出刀來。「若不是一再顧及她,你這條狗命,又怎會留到現在?你居然還有資格在我面前提到她?你貪權勢、輕兒女,硬逼她嫁給她不愛的人,如今還大言不慚地抬她出來,要求我放過你!」

  「她在家過得很好,錦衣玉食、綾羅綢緞,奴僕圍繞。」楚連被他的咒罵弄得臉紅一陣、白一陣。「天下父母心,我若不如此,讓她跟著你,會遭天打雷劈。」

  這一生,他從沒這麼切膚刻骨地恨過一個人!莫韶光盯著他,滿腔的忿怒突然轉為冷笑。「你這麼說,倒提醒了我一件事。我不會殺你,讓你死太便宜你了,我也不會離開這裡,這輩子,我要留在這裡,守著薇楓,也盯著你。」

  楚連退了一步,他愈來愈後悔自己為什麼要答應方仲卿。他應該不顧一切,在薇楓大婚之時,便一刀殺了莫韶光才是?

  「她是你的手足!」他冷汗涔涔地叫道。

  「沒錯。」他空洞地笑起來,心又狠狠揪痛,「她既是我莫家僅存的唯一親人,我守著她,又有什麼不可以?」

  楚連捂著心口,退了好幾步。這一刻,他總算有些明白,過去女兒那先天心疾病發時,扼住呼吸的痛苦滋味為何了。

  莫韶光轉頭望了遠處的車子一眼。他知道方仲卿也在車上,也許,此刻正緊緊攬著楚薇楓,他也知道,一旦放了手,就真的不能再為難她了。

  只是心裡淌的血,止也止不住,腳下的鐵鐐,像有千斤重,連走路都變得舉步維艱。

  人,是不是一旦嘗過幸福的滋味,在失去時便會讓人更加難以忍受?

  莫韶光咬牙,不理會唇上啃咬的齒傷已經太多,他發狠地轉過身子,頭也不回地離開。

  再不甘心,總有這麼一天,都會過去的。

  他離開的背影好孤單,楚薇楓死命盯著窗外,不敢眨眼,明澈的雙眸含滿淚水。她很想拍窗,高聲叫喊他,但她一雙手卻牢牢地包在方仲卿的掌心裡。

  方仲卿冷眼旁觀這一切,突然愈來愈難以忍受,高聲命令要車伕打道回府。

  滾遠的車輪,在山坡走得飛快,車子須臾間已經離得很遠了,但楚薇楓不願轉開視線,仍盯著莫韶光離去的向看,彷彿他還在那兒,正目送著自己。

  「夠了!」他突然掐住她的下顎,逼她對著自己。「你和他之間,已經結束了!我說過,讓他安全離開,此後你將全心全意對我!」

  這麼說並不夠,仲卿似要證明自己是認真的,他揪著她,用力地將她扯進懷抱,情急的雙唇不斷在她的臉、她的頸,甚至她的胸口留下痕跡。

  楚薇楓想避,卻無處可躲,只能任他將自己壓在懷中,迫聽他急促的心跳和呼吸。「你是我的,薇楓!這一生一世,你都是我的!」

  說著,他突然扯開她的衣服.任她的胸脯裸露在眼前。在車子搖擺進行中,他俯下頭,恣意地含弄它。

  楚薇楓覺得作嘔,她很想讓自己好受些,甚至,拚命回想著昨夜洞房時方仲卿在肉體上所給予的那種快感,但是沒有用。也許天色太晴朗,她的心被照得太明白,也許是莫韶光才離去不久,她仍活在極度思念他的煎熬中……

  感覺他的手探入自己裙底,她緊緊閉上眼,心裡不斷喃念著莫韶光的名。

  想著初夜時兩人為對方所奉獻的珍貴心情,慢慢……僵硬的身體放鬆了。

  方仲卿已經褪去衣衫,將她抱在懷裡,很快地進入她的身體。

  雖然她很濕潤的迎合他,也在他高潮爆發的那一刻貼著他顫抖,但這一次,沒有快樂,也沒有痛苦。

  更不像是強暴,一點也不像,因為她沒有反抗,就算她反抗,方仲卿也未必會停止。這已經是一種支配的行為,她則像是一種服從的表現。

  他與她已是夫妻,這種行為只是他們生活中的一部分,這可以不需要愛,只要會吃、會睡、能走,便能應對。人的身體,本來便足以成熟得應付這一切。

  楚薇楓輕輕睜開眼,禮會到這一層,她突然感覺沒有這麼難受了,只是心裡明白,她對這個男人所積下的怨,又加深了一層。

  然後,馬車突然停了。

  方仲卿倉卒地縮手,臉上有些狼狽,楚薇楓則趕在車門打開之前,冷靜地整理好衣服。

  不會太久的,雖然韶光會在地牢裡拒絕了她,但她知道,那個男人定有說不出的苦衷。

  只要有機會,他一定會來接走她的。

  才是初夏,當頭的烈日便已曬得人暈暈沉沉。午後方家偌大的園子,亦是一片慵懶景象。

  「妹妹。」

  楚薇楓的視線從湖上各色水禽移轉過來,看見沈和顏抱著女兒走來,一旁寶妹打著傘,也恭敬地向她行了禮。

  她冷淡地點了點頭。

  「這麼大熱天,一個人坐在這裡,想什麼?」

  她搖搖頭,走下拱橋,迎了上去。三人走到了最近的一座亭子裡。

  沈和顏懷裡的女娃,手腳不停地掙動,嘴裡咿咿呀呀的,似乎也在這燥熱的氣溫裡,欲眠不得安,粉嫩的臉頰,也被衣服悶得紅通通的。

  見她瞧著心愛的女兒,沈和顏垂下頭,憐愛地笑了。

  雖然自從婚後,方仲卿從沒在她房內待過,但沈和顏早有心理準備,並沒對楚薇楓有任何芥蒂,也不懷憂喪志,對所有人,仍是一貫的和善溫柔。

  方家所有人裡,她是楚薇楓從來不曾有怨的一個人。

  「你進門後,都還沒抱過雅兒呢。」說著,把女兒小心地放進她懷裡。

  軟軟的嬰孩突然入了手,在懷裡一沉,那麼白淨、那麼香。方雅這女娃兒,輪廓像父親,鼻子眉毛,有沈和顏的圓潤秀氣。

  楚薇楓的心顫了顫,突然把孩子塞回沈和顏懷裡。

  沈和顏怔了怔,把孩子交給寶妹,要她先帶方雅回房去。

  「我不會替他孕育後代,你別用孩子來打動我。」

  沈和顏如遭雷擊!

  「妹妹,你知道你在什麼嗎?」她訥訥地問。

  「我知道。」

  「妹妹,兩個月了,你心裡仍有怨嗎?」

  楚薇楓沒搭腔,只是目光飄得很遠。

  「我以為,你已經接受這一切了。」沈和顏歎了一口氣。「這段日子,我瞧你和他,也處得挺好,看來,真是我想錯了。」

  她依舊沉默不語。

  「妹妹,你就不能試著去瞭解他?」

  楚薇楓無法對沈和顏發脾氣,她輕輕掙開沈和顏的手,垂下眼眸。

  「他對你一直要求不多,妹妹,仲卿真的很愛你,你只要對他笑一笑,就可以讓他快樂好久,你知道嗎?」

  「我做不到。」

  「你可以的!你只是不願意敞開心接受他,仲卿是個好人,總有一天,你會瞭解的。」

  楚薇楓望著她,突然不耐地開口:「我不是你,你怎能用你的想法一再左右我?知道嗎?

  有一段時間,我真的很鄙視你,不是因為你的出身,而是你對方仲卿那百般容忍、曲意承歡的態度。後來,我想明白了,每個人都有他自己愛人的方式,我不干預你,也請你別用你的想法來左右我,我已經找到在這裡比較好過的方式,別試著改變我,沒用的。」

  「你們在聊什麼?」方仲卿的聲音愉快地介入兩人之間。沈和顏臉色難堪地站起來。

  「沒什麼。我先回房,看看雅兒睡了沒有。」

  「和顏,怎麼回事?」見她臉色不對,方仲卿看了楚薇颯一眼,後者只是緊盯著湖,沒有閉口解釋。

  「沒什麼,」她別過臉。「你跟妹妹聊吧。」

  「我瞧你們倆說得開心,怎麼我才來,你就要走?」

  沈和顏搖搖頭,掙開他急急走了。

  「她怎麼了?」

  楚薇楓聳聳肩,一臉的漠不關心。

  方仲卿緊挨著她坐了下來,跟隨於後的家奴,把幾盤糕點放在石桌上。

  「這是你愛吃的桂花糕,嘗嘗看。」

  她看了那糕點一眼,並沒有拒絕,取了一塊放進嘴裡。

  「這兒沒你的事,下去吧。」方仲卿回頭吩咐道。

  家奴領命而去。遠處,一陣風襲來,吹皺了平靜無波的湖面。

  吃完點心,楚薇楓抽下手絹.想將手指拭乾淨,未料方仲卿突然握住她的手,將她的食指和中指含入口內吸吮。

  楚薇楓一僵,井沒有收回手,只是任他含著手指。

  「別這樣。」她沒有難堪和不安,聲音平板無韻。「有人會看到。」

  方仲卿放開她的手指,才振奮的心情又低落下去。他們明明是夫妻呀!為什麼她總顯得見外生疏?

  兩個月了,有她相陪的日子,過得是這麼快,對她的迷戀。不但沒有因為日日共處而減少,反而日益加深。

  但是,回報他溫存相待的,是她稀微而冷淡的笑容,幾乎感覺不出任何情緒。

  夜裡每一次歡愛,她清香的身體在他懷間因激情而顫抖著,那不是假裝出來的。每一次的結合,都給了他莫大的滿足和喜悅,尤其她的低吟和激情中迸發的嬌喘,總帶給他好多的快樂。

  但為什麼每一次結束後,即使他屏氣凝神,仍掌握不住她逐漸飛遠的心?

  「薇楓,這些日子以來,你對我難道沒有任何感覺?」

  她的表情略顯僵硬。「我是你的妻子。」

  「你真是這麼想?」

  「當然。」她站了起來。「我累了,請容我回房休息。」

  他拉住她,給了她一個親吻。柔軟的唇,沒有像晴空裡的那種熱情,方仲卿頹然將她放開。她的清亮眼眸像面鏡子,照在他怒視的眼裡,反射著自己的漠然。

  這樣消極的抗拒,能撐到幾時?連她都沒有把握了。

  天雖未亮,但已經可以聽到遠處渺渺的雞啼。

  發上凝結的水氣淌落臉龐,楚薇楓疲倦地在溫泉池裡翻過身,吃力地站了起來。白皙的身子浸在白濁的霧氣中,她輕手輕腳地穿好衣服,然後走了出去。

  天空,有一輪清明美麗的圓月。雖是夏日,夜風吹拂著微濕的發,仍令渾身泛起一陣寒意。

  方仲卿仍在床上睡得香沉。夜裡激情耗去的體力,總是讓他一覺到天亮。

  而她不是。縱然再累,她總會有意識地喚醒自己,走出房間,踏進溫泉用熱氣奔騰的泉水,洗滌自己的身子。

  「妹妹!」沈和顏提著盞燈,站在矮牆外,驚異地看著她,「我還以為我看錯了,真的是你。」她站向前。「天還沒亮呢,這麼早你就起來了。你頭髮怎麼了?」

  楚薇楓下意識地撥開一截濕發,冰涼的一滴水滾入衣領,令她皺眉。

  「你去泡泉水了?」

  她點點頭,朝西廂房走去。

  「仲卿知道嗎?」

  「我連這點自由都沒有嗎?」她突然反問。

  「我不是那個意思,妹妹。」沈和顏追了上來,直覺事有不對。

  她置若罔聞。

  「妹妹,我希望你心裡有什麼不痛快,可以告訴我。」

  「我告訴你又能怎麼樣?你能幫我?」

  沈和顏拉住她。「我們已是一家人,你何苦這麼排斥我?」

  「我沒有排斥你。我只是……」她抿著唇,語氣頓了頓,抬手拭去發上又一滴凝珠,才慢慢地開口;「不想懷他的孩子。」

  沈和顏手中的燈落地,火舌飛快噬了紙糊的燈罩,轉眼間,光亮消失,除了眼前的房門裡隱隱透出的微光,園裡,一片沉寂。

  一直以為那日楚薇楓所說只是氣話,如今看來,倒是真真實實的恨了。

  沈和顏掩住嘴,只覺得頭皮一陣冷麻。她到今天才明瞭,撮和這樁人皆豎起大拇指稱好的姻緣,是活活扼殺了兩個相愛的人。

  她咬住唇,眼淚流了下來。

  「妹妹,你……你這是何苦?」

  「我容許他碰我,是因為他是我丈夫,但是,我是絕對不會為他延續子嗣的。」

  「別說了。」沈和顏抽下絹子,替她拭去發上殘留的水氣。「天快亮了,回去再睡一會兒吧。等你一覺醒來,這一切都會過去的。」

  「你騙我,很多事,一旦錯過,就不能再回頭了。」她冷硬地說完,轉身走回房間,甚至沒多費心再看她一眼,便掩上門。

  回房的楚薇楓,僵硬地走到床前,盯著床上沉睡的方仲卿。

  她多渴望自己往日愛憎強烈的性格能再回來,那樣她早就了斷這一切,而不是這麼矛盾消極地度日,雖然,方仲卿待她一直細膩溫存,但那已經不能解開她對他的死結與怨恨了。

  方仲卿翻過身,大半片光滑的背脊裸露出來,她心念一動,伸手替他蓋上了棉被。

  她的碰觸驚醒了他,方仲卿困盹地睜開眼,見她站在床前,伸手把她拉上床,擁進懷中,抱得緊緊。

  楚薇楓沒有掙扎。很多事,一旦開始了就不能當它沒發生過,就像此刻,她不能否認,方仲卿的懷抱有多溫暖。即使她拼了命地想要說服自己,這些都是遲早會消失的一場夢,但是沒有用,時間累加在莫韶光離去後的日子,愈久,她就愈怕自己溺在另一個男人懷裡,直到死去那一日。

  韶光,你在哪裡?楚薇楓把手覆在胸前的傷口,酸楚地閉上眼。

  她已經學會不哭泣了,她執意把所有的眼淚,寄放在能再見到莫韶光的那一天。

  一場及時雨,驅散了連日來的暑熱。

  雖是雨天,沈和顏仍是興致勃勃地上街,她微胖的身子,已經讓炎熱關在屋裡太久了。

  擎著傘,她要寶妹在車上照顧著方雅,自己走去了茶鋪。

  大街之上,一隻手突然在群傘熙攘之中扯住她的袖子,沈和顏大受驚嚇,油傘跌落一旁,傾落了半肩的雨水。在看來人是誰後,她急忙嚥下到嘴邊的喊叫。

  「我只問你幾句話就好,請跟我來!」莫韶光壓低斗笠,顯然比她還要謹慎。

  想到送她來的車伕就在後頭,距離近得翹首便可看見,雖有傘作掩護,沈和顏還是急忙垂下頭,不發一語地跟著莫韶光往一間雜貨鋪走去。

  鋪子裡顧客不少,並沒有人對他們投來好奇的眼光,但沈和顏仍是萬分緊張,不住打量著四周。

  「你找我到底什麼事?」她為難地問。

  莫韶光摘下斗笠,那清瞿的臉龐滿是關注。

  「她過得好不好?」

  沈和顏一僵!她怎麼可能把事實轉述給他?可是面對他那麼急切追問的神情,沈和顏有些喘不過氣來。

  「對不起,車子還在外頭等我,出來太久,他們會擔心的!」說著,她轉身朝門口走去。

  「請你別走!」莫韶光拉住她,目光裡滿是懇求。「抱歉,我無意冒犯,請告訴我,好嗎?」

  「別問我。」沈和顏情急說道:「她已經跟你沒關係了,你問這些,有何意義?」

  莫韶光緊盯著她,久久,堅毅的眼神浮起一抹憐惜。

  「你不說,我也明白,她這麼倔強的人,幾個月的時間,怎麼能輕易折服她?」歎息的語氣裡,有太多不言而喻的情意,聽得沈和顏心中悵然。

  「只要你不打擾她,我相信,總有一天,她會適應得很好。」

  這些話,連自己聽起來都覺得心虛,沈和顏咬著唇,不再多語,只是望著地板發愣。

  「我懂,只是……」他顫巍巍地一笑。「有她在這兒,天涯海角,我哪兒都去不得呀。」

  沈和顏眼眶濕了,這種心情,她比誰都深刻,怪只怪,她是方仲卿的人。

  「我想請你,替我轉一封信給她。」

  沈和顏惶恐地退了一步。

  「不!不可以!我……我怎麼可能會幫你?事情都走到這地步了,你該死心了!」

  「除了你,我找不到人了。」莫韶光苦笑。「你把信交給她,這會讓她……」他頓了頓,咬牙切齒他說下去:「從此認分地留在家,請你告訴她,她此生的幸福,對我,比什麼都重要。」

  說罷,他把那薄薄的信箋硬塞進她手裡,很快地走出了店舖。

  沈和顏揣著信,兩手無端發抖著。天!她做的事,無疑於背叛,要是仲卿知道……沈和顏驚喘一聲,把信揉進袖裡。

  她的心跳得好急好亂,從店舖到走回車上,幾乎耗掉她一身的力氣。

  一回家,沈和顏連半身濕衣都沒換,就直接奔去了西廂房。

  「妹妹!」

  楚薇楓從書桌上抬起頭,看著她詭異地關緊門,並把身體擋在門前。

  沈和顏一臉青白,與她平日的端莊穩重全然不同。

  「什麼事?」放下書卷,楚薇楓下了躺椅,忍不住出聲相詢。

  沈和顏看著她,突然轉過身去,頭抵著門。不行!她不能任衝動驅策自己做這件事,這是不對的!把信交給薇楓,萬一出了什麼亂子,仲卿絕對不會原諒她的……

  「和顏姐,到底發生什麼事?」

  「沒……沒什麼!」她慌張地搖頭,捏著成團的信箋,然又開門跑了出去。

  「和顏姐?」她追到門口。「一定是很要緊的事,你才瞞著他走這一趟,是不是?」

  沈和顏背脊一僵,眼前浮起莫韶光懇切的臉龐。

  天涯海角,哪兒都去不得!如此困境,她也會感身受,既然這樣,她有什麼資格斬斷他這一點希望?

  遲遲疑疑地走回,她別過臉,狠下心似的把信放在楚薇楓手上。

  「這是……」

  「莫韶光給你的,我今日在街上遇到他了。」

  楚薇楓瞪大眼,不敢置信地看著這團信,她抬起眼,見沈和顏痛苦地點點頭,她才忙不迭拆開。

  不會錯的,這是他的筆跡,楚薇楓狂喜地展開信,一字一句地仔細看著,可,當她看完,只覺一陣暈眩。

  楚薇楓扶著柱子,渾身不斷抽搐,顫抖的手把信緊緊掐成一團。

  見她這模樣,沈和顏不免心驚。

  「妹妹!」

  她揪住沈和顏:「真是……他交給你的?」

  「是的。」

  「你騙我,他不會寫這種信的!」楚薇楓搖頭,突然把信狠狠給撕了,多日不見的眼淚來得又急又猛,一下子什麼都看不清楚了,撕掉信的兩手,只是死命地攫住紅柱,一頭撞了上去。

  沈和顏尖叫一聲,心裡又悔又急地衝過去拉開她。

  楚薇楓只是哭,什麼都不說。

  在她心裡,始終都是跟他最親的,就算她跟了別人,心裡頭的這分親,從來沒變質,為什麼他不能像她一樣勇敢,堅持等下去?

  莫韶光永遠都不會來接她了,信上,他說要離開燕州了,要她絕了等他的念頭,還說今生今世,他什麼都不求,只要她快樂地活著。

  就在他離開後整整一百日,他讓她所有的等待全變成一場空!

  那場大雨的午後,楚薇楓完全變了個樣。

  原來就不多話的她,變得更加安靜了,對人,也幾乎到了無視於其存在的極度冷漠。大部分的時間,楚薇楓總是動也不動地窩在床上想心事。

  行動上,她更少踏出西廂房的院子,食慾全無、睡不定時,日夜顛倒,整個人總是昏昏沉沉地躺著,這種情形,讓她人迅速消瘦了下來。

  多數時候,她甚至相信,在未遇見莫韶光前,她數著日子等待死亡來臨的滋味也比這樣好過,至少那時,她不是狠狠傷過心的。

  方仲卿心焦如焚,不明白好端端一個人,怎麼會突然變了樣?他想請大夫過診,但楚薇楓堅決不讓任何生人靠近她半步,詢問過府裡上上下下所有人,包括沈和顏,都問不出所以然來。

  沒人比沈和顏更清楚這其中的緣故,但她什麼都沒敢透露。方仲卿對她那份珍愛之情已淡,剩下的只有一份信任存在,她自然不能把那日的事說出口。

  雖然她對楚薇楓的消沉是萬分憂慮,也後悔為莫韶光傳了那封信,以致才弄成今日不可收拾的局面,但木已成舟,她什麼忙都幫不上,只能抱著一份愧疚之心,日日上西廂房,主動為楚薇楓打理一切。

  也會在私下無人時苦口婆心對她勸了又勸,但楚薇楓像是絕了心什麼都聽不進去。

  直到,某日晨起,楚薇楓突然覺得胸口沒來由地湧起一陣噁心,她踉蹌跳下床,找出痰盂,吐出胃裡所有的東西後,才驚覺身體已在她未留意期間,悄悄起了變化。

  思及懷孕的可能,楚薇楓週身一陣冰涼。一種恐懼襲心,她不住埋怨自己,為什麼如此大意!一個早上,她一反連日來的消沉,原來想這麼消極的念頭突然沒了,滿腦子的思慮,全繞著這突來的變化打轉。

  眼淚滾下楚薇楓蒼白的臉頰,她突然高舉拳頭,用力地、發狠地,重擊自己的小腹,一次又一次。

  這絕不是她的宿命!她緊咬牙根、忍著痛楚,就算莫韶光不要她,她仍有權利決定自己該怎麼活!

  現實已夠殘酷,不需再有一個無辜的孩子跟著她受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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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5 06:50:13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章


  又是一陣難忍的嘔吐。

  楚薇楓嘔得淚花直冒,她捶著胸口,整個人像虛脫了氣力,倒在床邊。

  門外,已經叫不到半個可以使喚的僕人,早從確知自己懷孕的那日,她就藉故遣去所有的丫頭,她不要任何人知道這件事。

  就連面對從不須刻意隱瞞情緒的沈和顏,都成了她艱苦的應酬。

  楚薇楓拭去淚,直喘了幾口氣,胃裡的食物已空,正咕嚕地澀攪著,那是她極力想忽視,卻又不能忍受的強烈空腹感。

  依前幾天的經驗,她知道自己再不塞點東西進胃,這樣排山倒海的嘔吐定會再來一次。

  楚薇楓撐著站起來,出房門想叫人送吃的來,她蹣跚地走出院子,不遠處,便看見一群下人,忙裡偷閒地聚在一棵老樹下乘涼。

  「你那姥姥,傷風可好了些?」不知是誰,先問了這麼一句話。

  「好!好多啦!我前幾天才與她說過話,老人家精神好得不得了。」答話的丫頭喜孜孜,一身新衣,滿臉是刁鑽伶俐的神氣。

  「跟你們說呀,她老人家運氣好,遇上個用藥神的大夫。咳了半個月的身子,沒兩天就全好了。」

  「有這麼了不得的大夫?」

  「有!當然有!那位大夫,醫術好得不得了,就是為人古怪了些。」

  「怎麼個古怪法?」倚在樹幹上,一位穿藍衣衫子的老僕問道。

  那婢女大眼睛賊溜溜地一轉,才又說了:「這位神秘大夫,除了有錢人,他一概都不拒醫。聽我那姥說,福康街的周太爺頭頂生個燎瘡,換了十來個大夫都治不好,聽聞人說這位啞大夫醫術高明,周太爺特別重金禮聘,沒想到他當著所有人的面,把周家送去的銀子全都扔了出去,逼得周太爺呀,嘻……」婢女說著說著,忍不住掩嘴一笑。

  「怎麼樣?到底怎麼樣了?」眾僕聽得興起,異口同聲地問。

  「周太爺換了一身乞丐衣,又怕人認出來,還特別選在夜半無人時,去求那啞大夫,那燎瘡才得以治癒的。」

  話才說完,僕人全笑了起來。

  「看來這位啞大夫還真是貧苦人家的菩薩……」老僕笑道。

  「要是他肯治有錢人,不定少爺早把夫人給送了去。」紅衣婢子又說。

  「是呀!枉費了少夫人家世相貌都好,就可惜那脾氣太難捉摸。」老僕身邊的一位中年婦人,似乎有感而發:「咱們少爺對她一直曲意順從、百般憐愛,她不領情便,還老拿喬,一副冷冰冰不愛理人的模樣,最近更是變本加厲地使脾氣,說來去,還不如沈姑娘,她雖然出身不好,但至少比少夫人來得賢淑貼心呢。」

  「話不能這麼說。你們不覺得,夫人那天仙似的美貌,簡直不像是這世上的人?她所言所行,不似凡間女子,也是正常的。」原來話的老男僕咳了咳,他這生閱人無數,所持的見地,自是跟一般人不同。

  另一名老嫗突然冷哼一聲。想是在這府裡待久了,自恃力比所有人更有資格說話。

  「你這糊塗老頭,說得好聽,虧你還是個男人,什麼不似凡間女子?我瞧她分明就是淫蕩!明明與少爺訂了親,還不安分,意圖跟個奴才私奔,這種忘恩負義、不忠不貞的事情,凡間女子,可沒幾個敢做!」

  「姚嬤嬤說的是,咱們雖然是做人奴婢的,可也知道絕不能與男子私下交往的道理。」

  紅衣女婢連連點頭。

  「你們這些女人,留些口德,別亂說話,這件事可是咱方家上下心照不宣的秘密,要是讓少爺知道了,可有你們苦頭吃了。」又有個年輕的聲音插進來。

  「我才不擔心呢!從少夫人入方家後,任誰都沒搭理過,也少見她出房來,這會兒,可能還在床上挨著呢!」那婢女得意洋洋地說。

  突然,所有的談話聲都靜止了下來!那婢女看著眾人嚇的臉上,困惑地朝後看去。這一瞧,差點沒把她嚇死!還篤定今日的這些話不會傳出去,哪曉得,閒話裡的楚薇楓,就站在一棵榕樹後,那瘦削的身影有如鬼魅,正冷惻惻地盯著她看。

  看到這位脾氣古怪的少夫人,在場所有人像有默契似的,一個個趕緊行了禮,便一哄而散。誰也沒把握,剛才這些難聽的閒話到聽進去了多少,還是趕緊走為上策,省得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那紅衣婢女也急著想走,被楚薇楓叫住。

  「你剛提的那位大夫,叫什麼名字?」

  「少夫人,呃……我……我……」她一臉惶恐,幾分鐘前的憐牙俐齒全不知到哪兒去了。

  「他叫什麼名字?」她踏前一步,眼神冷冷的,聲音更是生硬。

  那婢女從沒見過這麼不怨自威的凜然,剛才張老說她不似凡間人,好像真是那麼一回事。

  想到得罪她的下場,可能就是被趕出府,紅衣婢女一下子慌了手腳,她跪在楚薇楓面前,揚手便掌摑了自己好幾下。

  「少夫人,以後奴才不敢再亂嚼舌根了,求少夫人寬容,別告訴少爺去!」

  「他叫什麼名字?住在哪兒?」

  「我……」

  「回答我!」楚薇楓不耐地說。

  那婢女嗚咽出聲;「他姓莫,聽我姥姥說……他就住在離城北小燕湖約一里外的林地……」

  楚薇楓很快地轉身,不理會那婢女仍在身後痛哭著。

  光天化日,但她心裡的夭已經黑盡。楚薇楓愈走愈急,忘了饑、忘了難受,邁開腳步只是一陣急跑,直衝房裡,她汗水淋漓,咬牙漠視著從小腹傳來的陣陣抽搐的痛。

  只是疼痛而已,不會流血,過去十幾天,她已經用盡各種激烈的方法,每一次幾乎耗盡所有的心力,但掀開衣裙,褲底仍是一片乾淨。

  她腹中的骨血,就像方仲卿一樣頑固,他們似乎決心要牢牢地纏她至死。

  可是現在都沒什麼關係了,莫韶光在她身邊,他一直都不會離去?

  楚薇楓想著想著,突然笑了,但那笑容,比哭還要淒慘。

  趁方仲卿出門時,她找了車,連沈和顏都沒有知會一聲,就獨自趕去了城北。

  無視於老車伕眼中的無言抗議,她下了車,逕自往那搭得簡陋的房舍走去。

  從竹籬朝內望去,院子裡堆置的全是一捆捆紮好曬乾的藥材,楚薇楓蹲下來,看著其中一簍正待風乾的藥草,她的鼻間傳來一陣刺痛,一直繃緊的臉失去了鎮定。

  其實也算不得是多久以前的往事,為什麼她一想起,總是恍如隔世?

  「這位夫人,看病嗎?」

  她眨眨眼.濕潤的水氣令她的眼睛顯得特別明亮剔透,那問話的少年年約十二三歲的童僕打扮。他從沒見過如此美麗的女人。才問了一句,便像個傻子般呆呆望著她,無法收回目光。

  「我找莫大夫。」楚薇楓靜靜地說。

  「哦!」他耳根子紅了,垂下頭不敢看她。「夫人……請進。」

  屋裡仍是一樣簡單不失整齊的擺設,少年送了碗茶來,眼角仍不時用傾慕的餘光打量著這位陌生訪客。

  「他在嗎?」

  「在,在!」少年臉又紅了。「師傅在後頭曬藥,夫人請稍等一會,我這就去叫他來。」

  原來,他已經在這兒收了徒弟,楚薇楓沒多加思索,突然叫住了少年。

  「不麻煩了,我自己去找他。」

  少年呆了呆。「那……請這邊走。」

  走了幾步路,她穿過後門,走了一段不算長的小徑,看到樹林中央,一片半開墾的土地。

  她停在原地,只是愣愣地看著那個清瘦的背影。

  聽到腳步聲,莫韶光被動地抬起頭。當他看見那張臉時,呼吸幾乎停窒,手裡的一把草藥全掉了開來。

  「師傅,這位夫人是來……」少年急著說話,被莫韶光打斷。

  「你回屋裡去。」

  「可是師傅……」少年想抗議什麼,但莫韶光的命令令他不敢不從,戀戀地看了楚薇楓一眼,才不捨地挪動腳步走出林子。

  他別下腰,小心撿著散落一地的草藥。楚薇楓走上前去,默默替他拾綴。

  接過她手裡的草藥,莫韶光將之鋪於竹網上。七月的天,托著陽光的雲絮,白得特別耀眼,莫韶光原來也忙得一身熱汗,但楚薇楓的突來,讓他覺得好冷。

  「要不是湊巧,我根本不會知道你還在城裡。」她打破沉默,一眼看到他腰上結的手絹,竟是兩人初見時,他上梯為她親手撿起的那一條。原來,在她扔棄之後,是他撿走了。

  手絹勾起了回憶,滿滿繡的都是楓紅;滿滿的,都是對她的思念。

  一條手絹,足證他至今仍忘不了她。

  所有的情愫,緊鑼密鼓地衝擊上她的心!明明是愛著她的。但為什麼又要一次一次地推開她?

  他難道不知,這是到死她都想追問的答案?

  莫韶光嘴唇顫動著。他很想對她說些什麼,甚至客套地寒暄幾句,但隨著記憶來的罪惡,有如排山倒侮,讓他連個微笑都擠不出來。

  他努力過了,就是沒辦法忘記她,就算十年,二十年過去還是沒有辦法!早在兩人私訂終身的那一夜,她就成了他身上的一塊骨、一攤血,唇鼻間交替的呼吸,是他心頭裡的一塊肉。

  即使真相如此醜陋,他仍無法克制地深愛著她。

  「這段日子,你……好嗎?」她問。

  「很好。」他的回答略顯遲疑。「你呢?在方家,過得好嗎?」

  楚薇楓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接著緩緩伸出右手。

  「你病了?」

  她搖搖頭。

  莫韶光心疼地伸出手,輕按她的手腕。

  搭上脈,他的臉色變了,只能呆呆地望著她。

  「我的情形,比生病還嚴重,是不是?」

  就是這一句話,回答了他一直想知道的事——她在方家,並不快樂。他早該明白,輕易一封書信,怎麼改變她倨傲的性子。

  當日他心神俱裂地放棄她,而她選擇了和他承受一樣的折磨。

  「別這麼想,換個方式,事情並不像你說的那樣。」他鬆開手,咬牙說道。

  她瞅著他,冷冷地笑了。

  「既然如此,為什麼你不敢看我?難道,你虧欠了我什麼?」

  他望著她,哽咽的說:「是的,我虧欠你,很多……很多,這一輩子,我永遠也還不了。」

  「你現在就可以還清這一切,只要你替我配一副藥,打掉我肚子裡的胎兒。」她打斷他的抱歉,輕聲說道。

  莫韶光瞪大眼,看著她一步步逼近自己。

  自她嫁入相國府之後,他們沒再這麼接近過,他可以看到她胸口間的起伏、可以看到她顫動的眉睫,更可以看清她眼裡勢在必行的決心。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

  「他是你的丈夫。」

  「這件事,我從來就沒有選擇的權利。」言語之中,帶著太多的怨恨。

  「你當真那麼恨他?」

  「我楚薇楓該恨的,又何止他一人?」她抬起頭,目光炯炯如火。「我不願意生下這孩子,因為我太清楚,就是給我一輩子的時間,我都不可能會愛他。」

  「你總是把話說得太早。」他的聲音憂傷又溫柔。「再隔幾個月,當你第一次感覺到孩子的胎動,你將能體會一個生命在你腹中,倚著你而生的成長與感動,你會發現,自己有多麼在乎他。」

  「不准說了!」她怒喊,語氣顫抖,不知是因為這番話,還是他語氣那種絕望。「我絕不會去想這些,你只管把藥開給我,我就能夠假裝這一切從來沒有發生過!」

  「我不能給你,這是謀殺,開這帖藥,對你來說也太傷身,你承受不住的。如果你執意如此,那麼,去找別人吧,我做不到!」

  「莫韶光,你當真能對我的處境無動於衷嗎?」她擋住他的去路。「你要真如此仁心仁術,當日為什麼要救我?既救了我,如今為何不站在我的立場,替我想一想?」

  「薇楓!」他苦惱地喊了一聲。

  「如果不是無法可想,我何必走這一趟?你很清楚,沒有方仲卿的允准,整個燕州城,是沒有大夫敢替我開這副藥的,我能尋求幫助的,只有你了。」

  「薇楓,你清醒點,這個藥,可能會讓你後悔一輩子的!」

  「是誰在信上,他什麼都不求,只求我的幸福快樂?我現在正在拔除讓我痛苦的根源,你居然幫不了我?」

  「不要逼我!薇楓。」

  「我沒有逼你,這是你欠我的!」那眼裡的苦澀,不知何時己轉為深沉的恨,似乎在這一刻,她才完全爆發出來。「你一直欠我一個完整的解釋,但我沒有怪你,反而以為,當時你是受到了脅迫,出於無奈。我知道你不是輕易放棄的人,所以我對你,始終抱著希望,將近五個月了,我在方家,日日懸念、夜夜期待,我等你,等你像從前那樣,義無反顧地來帶我走;我甚至相信,我可以為你等上一輩子,就算那種滋味,比等待死亡還要難熬。每一個晚上,我不停猜想你不能來的原因,也不停為你找遍各種不得已的理由,但是,還是落空了。直到後來,我接到那封信。我雖然怨你無情,但心裡還是傻傻地疼著你,想你是因為失去我,太傷心了,所以離開了燕州……」她仰臉,冷冷地笑出聲。「結果,我都想錯了!你的人留在這坐,卻連一面都不肯來見;如今我懷了別人的孩子,你竟還不當一回事地跟我這些!莫韶光,我真認清你了,我也說不出來,有多恨你!」

  他神色惶苦地聽著那些話,莫韶光喘了一聲,突然緊緊把她拉進懷中。

  「你何苦……何苦要這樣懲罰我。傷害你自己?」他低語,聲音啞咽。

  她的香氣盈鼻,髮絲一如他記憶中的柔軟,摩挲著他的臉。

  淚水刺痛莫韶光的眼。他知道,就算遠走天涯海角,他的心永遠都不會自由。

  她是你的呀!莫韶光,為什麼你該死的就是放不下手?

  楚薇楓眼前驀然起了一片水霧,她僵著身子,任自己靠在他懷裡。

  幾個月未食不知味、行屍走肉的日子,那早以為乾涸的愛,突然在這樣的擁抱裡滋澗甦醒了。

  「傷害我的人,難道是我自己嗎?」她猛然推開他。

  莫韶光的表情在那一刻變得更加蒼白,在她面前,完全失去了抵禦的力量。

  「莫韶光,你說對了,我就是要懲罰你!比起你對我所做的一切,這算什麼?」她吼道。

  第一次看到他雙眉糾結得那麼深,那瘦削的臉頰也因用力而顫抖著,楚薇楓有些後悔,知道自己逼他過甚了。

  面對他的瘦弱,縱有再多的恨,楚薇楓也說不出口,只是眼淚無法控制地湧出來。她恨自己心腸太硬、口舌太毒;也恨他懦弱無能,傷害自己。

  但她更想做的,是不計一切,埋到他懷裡痛哭一場。

  莫韶光突然邁開步伐,離開林子,把她拋在身後。

  她緊追上去,跟在他身後,試圖說些什麼來緩和兩人間緊繃的場面。莫韶光抿著唇,不發一語地朝著藥櫃,並伸手從抽屜裡一一拿出了幾味藥草,配在一起。

  楚薇楓知道自己贏了!可是,她虛弱地想,傷了他,她並不開心呀!

  在白家門前接到夫人出走的消息,方仲卿連衣服都沒換,便騎著馬,火速趕去了城北。

  小燕湖畔,替楚薇楓趕車的老車伕一見主人,忙不迭地就迎了上來,把事情約略說了一遍,便指向不遠處的矮房舍。

  奔至圍籬外,他始終不發一語,眼裡只是死死盯著那扇關閉的房門,隨伺的下人勒令站在遠處,也是大氣不敢吭一聲,就怕惹怒了主人。

  「這位大爺,您要求醫……」少年匆匆從屋後走了出來。

  才推開門,方仲卿便抽劍抵住他的咽喉。

  「大……大爺!你這是……」那少年嚇白了臉,瞪著那白晃晃的劍身,連話都說不全。

  「屋裡面有誰?」

  「莫……莫師傅。」

  「還有誰?」

  「一位……一位求醫的夫人。」

  「沒有其他人了?」

  「沒……沒有。」

  揣想著莫韶光與楚薇楓別後相擁親密的畫面,仲卿的胸口,突然有如萬針戳刺,他反手用劍鞘大力擊昏了少年。

  一個男人,究竟能容許幾次背叛?

  這些日子,眼看她消沉,他胸中滿滿的愁苦無人能解,末了。幾乎也要跟她一併下去,好幾次,想帶她出外散心,卻換來她頑強的抵抗,他疼在心裡,不敢過分強逼。

  而今日,一個莫韶光就讓她不顧一切地出了家門,相較之下,他簡直難以忍受。

  當想像如火燎原,愈燒愈烈,方仲卿一刻也不能再等,終於狠狠端開了門。

  妻子的身影和另一個男人的身影落入眼中,方仲卿赤著眼,拔劍直指莫韶光。

  「你要做什麼?」一見他殺氣騰騰的舉動,楚薇楓愕地朝莫詔光靠去。

  前幾日讓人擔憂的頹靡不再,眼前的楚薇楓,眼眸裡的精神,回復了往日的神采,是如此地清亮吸引人。

  面對這張曾經讓他心動迷戀的臉,方仲卿突然起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窒息的痛。

  他懷疑她的身子裡進駐了一個惡魔,一個在莫韶光面前永遠那麼溫柔,而面對他時卻硬得連笑容都吝於給的惡魔!

  成婚以來,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難道還不夠讓楚薇楓改變她的忠誠,忘記這個莫韶光?

  「是你逼我的,今日,我非殺了他不可!」方仲卿怒吼。

  「放下你的劍,我們什麼都沒做!」

  「說謊!」方仲卿咆哮,提劍就朝藥櫃後的莫韶光刺去三劍,全給莫韶光閃了開去。

  「只有你這個心軟的白癡,還被他騙得團團轉!」

  如此惡聲惡氣,是楚薇楓從未碰上的,知道莫韶光有能力應忖他的攻擊,她抿緊唇,撿起劍風掃落的藥包,緊緊揣好,傲慢地抬起頭。

  「我不想在這兒看你丟人現眼,我要回去!」

  「那日之事,哪有這麼輕易了結!」

  「你……何必如此不饒他呢?」丈夫的固執令楚薇楓氣得發抖,她突然擋在莫韶光身前,方仲卿的劍,就在離她胸口不到半寸的距離。

  下一秒,莫韶光拉開了她。

  「你這個賤奴!不准碰我的妻子!」方仲卿咆哮。

  「她是個人,別動不動用脅迫的方式對待她!」莫韶光怒道。

  「我怎麼待她是我的事,你這個賤奴,你有什麼資格教訓我?」方仲卿揮劍就刺。

  莫韶光從容閃避,手仍緊緊握著楚薇楓的肩,沒有放開。

  「是我主動找上門的,與他何干?你要了結,就衝著我來!」楚薇楓掙開莫韶光,忍無可忍地開口。

  仲卿氣得連連打顫,若不是太在乎楚薇楓,他手裡的劍此刻已經毀去她這張美麗的臉。

  「走開!」

  「你明知道我不會走。」她靜靜地說。「我也不會求你,但你很明白,殺死他的後果。」

  兩人僵硬地對峙著,楚薇楓堅定而無權,臉上有種視死如歸的表情。方仲卿真恨她如此踐踏自己的尊嚴。

  他狠狠揪住楚薇楓,怒氣沖沖地把她拖出了小屋。莫韶光很想阻止,明白自己無權,他只能緊緊握住拳頭,看著她被拉走。

  猛力上前,楚薇楓只來得及看他最後一眼。

  那一眼,沒有怨、沒有恨,而是淚水滿盈的苦。

  她其實愛他一如往昔的深,就是因為這樣,怨才相對地那麼重。莫韶光閉上眼,是愛是怨又如何?他已經無法回應她的一切。屬於他的淚,也早在放她離去時就流乾了。

  就算她對他還有愛,但這一次,他知道她一定會死心的。

  莫韶光走出戶外,人車已去,房舍回復了平日的寂靜,只有一陣若有似無的淡淡微香,依舊在鼻間竄動。

  他抱起少年,將他帶到更遠處,然後走回屋子裡。

  一會兒,那木造的房子裡,突然冒出了火舌,接著一發不可收拾地熊熊燒了起來……

  相國府。

  楚薇楓粗魯地拖進房裡,對於接下來會發生的事,她全無懼意——

  還有什麼難堪,強得過在新婚之夜硬把自己給了不愛的人?

  「我們之間還說著話,你便闖了進來,如果你要懷疑,未免可笑。」

  「你背著丈夫;去找另一個男人,我不該懷疑嗎?」見她無悔過之意,方仲卿不止一次氣得想打她,可是,他就是狠不下心動手。

  她的心已經離他很遠了,他怕這一動手,會把她逼到更遠的天涯海角。

  「我人不舒服.找大夫看看,是很平常的事,你心裡對他有偏見,我就是破了嘴,你還是不會相信,總之,我與他,什麼事都沒有!你要不信,我也沒辦法!」

  「你若真的清白,怎麼沒有以完璧之身嫁我。」

  她臉色因極度的厭惡而顯得蒼白。這種羞辱話,對她真算不得傷害,是她心甘情願的,何來悔意之有?她只惱恨方仲卿的無知。

  「你娶我的時候就知道我不愛你,後果也應是你料想到的,一切都是你自己願意的,我並沒有求你什麼。你既娶了我,心裡放不開,總想著跟我翻那筆舊帳,這麼做,不覺得可笑又幼稚嗎?」

  方仲卿揚起手,楚薇楓昂起頭,不閃不避。

  沈和顏突然在此時衝了進來,看到方仲卿的舉動,她恐懼地搖著頭。

  「仲卿,不要這樣!」

  「出去!這是我和薇楓之間的事,你出去!出去!你聽到沒有!」方仲卿發瘋似的將她趕了出去,任沈和顏在門外怎麼哀求,都沒有動搖。

  「和顏姐姐沒有錯,你何必那麼凶?你的怒氣是針對我,又不是她!」

  「你對她,倒比對我還好!」方仲卿瞪著她,怒極反笑,但眼神是受傷的。

  不能打她,他轉而揪住她的肩,開始猛力地搖晃。「該死!你就不怕這樣做會逼瘋我?」

  她披搖得頭好昏,楚薇楓又怒又急,也開始口不擇言。

  「逼瘋你的人是你自己,不是我!你妒心這麼重,就是把我鎖在你身邊,你也會一天到晚猜忌我心裡在想誰!」

  「我妒心這麼重是為了誰?楚薇楓,你沒有良心!你辜負我!」他甩開她。楚薇楓碰上門,她朝後移了幾步,倚著桌直喘氣。

  「你……你簡直不可理喻!」她惱恨地說。

  轉身拉開門,想走出這個她厭倦的戰場,但前腳還沒踏出,就被方仲卿拉回。

  「我的話還沒問完!你敢走!」

  「你弄痛我了!」她惱怒地掙開他。「該說的我已經說了,你再問,我還是只有那些話。

  我不舒服,我找他,只為看病!」

  「方家難道連個大夫都請不起?」他強橫地揪起她的手腕,面容扭曲地一笑。「換個理由吧,我不會相信的!那個莫韶光是什麼東西,不過是個賤奴出身,難不成真會抓藥醫病?還是你得的是心病,找他治相思之苦?」

  「就是換了一百個理由,只要牽涉到莫韶光,你也會想辦法推翻我!」她盯著他扭曲的臉。也罷,她已取得了藥,拿胎的事遲早都會爆發,倒不如今日把一切都攤開了。「有件事你說對了,我的的確確得的是心病。當日,要非莫韶光剖開我的胸口,找出我心痛多年的病根,我根本不會站在這裡看你發瘋!現在你明白了,為什麼我當初執意要跟他走,不只是因為我全心全意愛著他,而是他為我做的,是我這一生一世都還不清的!」

  方仲卿愣望著她,完全不能領略她的神情,只盯著她的嘴,一句一句不停地說。

  他俊雅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紅、一陣白,這個打擊,比知道她不是以處子之身嫁他時,還要嚴重百倍!

  當他終於吐出那口氣,他咬牙切齒地瞪著她,然後衝上去撕開她的衣襟。

  楚薇楓被他的反應嚇到了,她掄起拳頭打他,想逼他放手,卻拼不過他的力氣。

  他一直以為那是她在出世時就有的胎痕,多少夜裡,他在那淡紅的疤痕上,熱情地烙下他熾烈的吻;他以為那是他獨一無二擁有的,沒想到,那竟出自莫韶光的手!

  想像著莫韶光是如何解開妻子的衣服,在胸口劃下那一刀,她的心頭深處、她體內潔淨的鮮血,曾經淹沒莫韶光的手指,他們在當時是怎麼赤誠地信任著對方,血肉與心靈的深深交融……血液衝上方仲卿的腦門,他眼前突然一暗。

  莫怪他永遠找不到她的心,原來,她的心早就被人刨走了!

  他一起頭就輸了,那麼,他永遠也追不上的開始……方仲卿握拳,整個人幾乎崩潰。

  他突然揪住她的頭髮,逼她仰起頭,然後俯下頭狠狠咬住她的嘴,握住她下巴的手,轉而握住她柔軟的胸脯,粗暴地抓揉著。

  楚薇楓覺得恐懼,她知道自己觸怒了丈夫深藏在溫文之下的獸性。雖然他忿怒,但貼著她的身體,卻是完全亢奮的,在他的強悍之下,她根本逃不開。

  眼淚不爭氣地滑下。這一次,不是為她自己,是為了孩子。她覺得心裡好苦好苦。

  與其讓她動手扼殺腹中胎兒,倒不如就讓孩子在自己親生父親的蠻力下結束吧。

  「孩子胎動的那一刻,你就會明白,你有多在乎他!」

  莫韶光的話猶言在耳,像飛石擊中她的心,不需要等到胎動,她已經開始覺得不忍了。

  韶光,你能預料這些,為什麼就不能預料我所受的苦?她在心裡哭喊著。

  眼淚沾濕方仲卿的臉,他鬆開手,死瞪著她赤裸裸的身體。突然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吼叫:「你哭什麼!你這個賤婦!你委屈什麼!你這樣羞辱、傷害我還嫌不夠,還要拿眼淚逼我同情你!賤人!我要殺了你!」

  他咆哮著,取下懸掛牆上的劍,不在乎此舉是否會傷到自己,只是發瘋似的抽劍亂砍。

  楚薇楓抱著衣服,縮在房間一角,怔怔地看著他。

  在心裡的一部分,他仍是深愛她的,即使處於崩潰、劍鋒亂揮,他仍舊理智地離她好一段距離,不敢傷她。

  劍鋒一轉,他氣喘吁吁地指向她,清亮的眼神佈滿血絲。

  「我……我在你面前發誓,我要殺了莫韶光!總有一天,我一定會殺了他!我得不到你,也不會讓你跟他走!」劍刃跌落在她腳邊,方仲卿仍在咆哮:「別指望這樣我就會放了你!今生今世,你是我的妻子,就是你不愛我,也休想我會放你走!今生今世,你跟那個賤奴,永遠不會在一起!你聽到沒有!聽到沒有?!」

  吼完這些話,他衣衫不整,跌跌撞撞地衝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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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16 1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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