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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常歡][紅豆醋娘][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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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6 13:19:41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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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狂風一陣陣地掠掃過山頭,梁紅豆揪著袖子,憂心忡忡的望著山下。十一歲的她,剛從死神那兒被帶回;半天之前,她的項上人頭因為一場陰差陽差的官司誤判而差點搬了家,幸賴身旁這位陳小韜不顧一切,領著人劫了法場,才把她搶救回來。

  若不是陳小韜好人做到底,願意讓她帶著相依為命的妹妹,到關外牧場重新一段新生活,她真的不曉得該何去何從了。

  對於未來,或許因為是既定的事實,梁紅豆竟生不出半點擔心和迷惘。眼前她心裡只記掛著一個人——另一位劫法場救她的恩人。

  此去一別,也不知何時能再相見,縱然她在那男人心中沒佔多少份量,她還是希望他能過來送她。想到這兒,梁紅豆不禁祈求著。

  「丫頭,該走了。」馬上的陳小韜輕喚。

  她應聲,有些憂慮的抬起頭。

  「馮……大哥會來嗎?」

  陳小韜不知怎麼回答,只能聳聳肩膀,不解那個人跟她要離開有何干係。

  「我想……我想等……馮大哥。陳大爺,他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想跟他當面道個謝。」梁紅豆怯怯的開口。

  陳小韜瞇著眼睛,沉默的翹首眺望山下。

  「你等的人來了。」一會兒,他沉聲開口。

  梁紅豆睜大眼,急急向前走了幾步,翹首看著遠處馬蹄塵沙飛揚,一人一騎正朝這兒來。

  馮即安下了馬,見梁紅豆兩眼眨也不眨的望著自己,他咧嘴,綻出個俊朗的笑容。

  「別擔心,紅豆兒,你在牧場會過得很好的。」

  誰擔心這個來著?梁紅豆皺眉,決定把話說明白。

  「我能再見到你嗎?」

  「這很難說。」她的表情和問題讓馮即安跟著攏起眉心,隨即又灑脫一笑。

  「可是……」

  「紅豆兒,要是真有緣,人生何處不相逢。」他笑睨著,伸手小擰了她鼻子一下。

  「你不到牧場來看我和妹妹嗎?」

  「看看嘍。」他仍是聳聳肩,不給任何確定的答案。馮即安天性就不喜歡下承諾,他寧可別人指著他鼻子罵他負心絕義,也不要擔負那實踐承諾所可能有的壓力,即便是一點點,他都不要。

  「陳先生,這兩個孩子就拜託你了。」他轉向陳小韜,慎重托付。

  陳小韜微微點頭,拍拍梁紅豆的手。「紅豆兒,走吧,你妹妹還在路上等你呢。」

  「那……馮大哥再見。」

  「後會有期。」馮即安揮揮手,上馬馳走了。

  然而,梁紅豆的頻頻回首,卻只換得馮即安越來越模糊的背影。

  情愫由此停留,相思從此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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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6 13:21:48 |只看該作者
第01節


  八年後。

  京城,將軍府。

  「要不要?」聲音出自一個女人,彷彿憋著滿滿的怒氣。

  「不——要。」另一個男人拖長聲音,好像也打定主意非賴掉不可。

  「馮即安!」女人的怒喊聲調高八度的吼出來。

  「我——不——干!」把太師椅當成蒲團盤腿坐的那名俊秀男子眉一挑,隨即哇哇大叫:「嫂子,公私要分明,你怎麼可以拿這種公差往我身上套!」

  「不過是請你到江南走一趟,有吃有喝又有好玩的,幹嘛說得這麼可憐兮兮?!」

  花廳彼端,那名風華絕代的美少婦冷哼一聲,口氣幾分不值。

  「老大,你不開口替我勸勸嫂子嗎?」馮即安轉向美少婦旁的魁梧大漢,不抱希望的問。

  狄無塵嚴肅地沉吟半晌,終於慢吞吞的開口:「小浣說的也沒錯。」

  當人家老婆說過的話,什麼時候說錯了?馮即安頹然歎口氣。數年未見,狄無塵早不是當年他極端推崇的那個「硬梆梆又鐵錚錚」的大男人;早在狄無塵悶不吭聲、任由侯浣浣拚命對他炮轟的同時,他早該知道的。

  唉,滄海桑田,大石塊再怎麼了不得,也禁不起小水滴日日夜夜的穿鑿。要狄無塵像當年一樣站出來主持公理、維護正義,那比在雞蛋裡頭揀骨頭還困難。

  但話又說回來,這對夫妻也太一體同心了吧?連欺負他這拜把兄弟,都不會覺得良心不安。

  「……即安,你想想,這件事也不是這麼難成,就算幫個忙嘛。那張大人你也認識的,他也是真心為民做事的好官,倘若你真的不喜歡,就當面回了張大人,說你沒興趣就成了。」見他不吭聲,好像事成有望,侯浣浣一改口氣,笑得分外誘人。

  「媽的,我要真稀罕名利那玩意兒,這些年來幹嘛躲得遠遠的?」馮即安喃喃抱怨。

  自八年前脫離了官家生涯後,官拜將軍的義兄也曾為他在公門覓了幾份好差事;然而馮即安卻沒有再當回公差的打算,他寧願浪跡天涯,也不願被人管束得死死的。

  「你也知道是嗎?」提起這點,侯浣浣就一肚子氣。從狄無塵封為將軍,她嫁入狄家之後,這傢伙就像煙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雖然知道他天性愛自由,但這些年間,他連個平安信都不捎來,就太過分了。

  「得了。」馮即安手一擺。「嫂子,別昧著良心說話,老大根本就是嫉妒我自由自在。」

  「對,閒雲野鶴,孤家寡人,居無定所,浪跡天涯……」侯浣浣扳著手指頭,連續念出一長串成語。

  不理會對方充滿嘲諷的語氣,馮即安反而嘻皮笑臉起來。「嫂子說的是,不敢當,真是不敢當……」

  「不要給你三分顏色,就開起染坊來了。」候烷浣打住笑,沒好氣的橫睇他一眼。「你到底幫不幫這個忙?」她沉下臉,再度逼問。

  「不幫。」馮即安習慣性的大搖其頭。

  「馮即安!」侯浣浣叉著腰氣沖沖地跳起來,微隆的小腹襯得她嬌小的個兒也變得頗具份量。「你的腦筋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頑固!?」

  馮即安連忙起身扶住她,臉色無奈之至。「好好好,我答應行不行?你不是原來就很討厭那些名名利利,什麼時候也變成這麼熱心?坐下坐下,動了胎氣,我可擔待不起。」

  「我就知道,只要沾上女人,絕對沒好事。」他嘴裡咕噥了一句。侯浣浣耳尖,目光立刻瞟過來。

  馮即安隨即噤聲,而後無奈的搖搖頭。女人,嘖!

  「老三,小浣還有件事吩咐你辦。」狄無塵接過話,喚住欲逃走的馮即安。

  「還有什麼事啦。」馮即安轉過身,口氣悲慘之至。

  「到蘇州之後,記得替我到阜雨樓去探個人。」

  「阜雨樓?那又是什麼鬼地方?」他無精打采的問。

  「卜家牧場在江南的產業之一,江南江北頗負盛名的一家酒樓。」狄無塵微微一笑,似乎透著一些玄機。「老三,就看在你貪吃愛玩的分上,那兒的佳餚你肯定要嘗一嘗。」

  馮即安哼哈了兩句,表情仍是滿心不樂意。

  「找誰?」

  「紅……」狄無塵的話才衝到一半,侯烷浣手下捏住了丈夫,她眼底閃著些許熱切的光芒,馮即安莫名其妙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紅?紅啥?」同一時間,被人勾上秤鉤,待價而沽的危機意識翻湧而上。認識這位嫂子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雖然數年未曾見過面,但他心裡可是隨時充滿警覺的。

  侯浣浣那雙桃花眸子,迷人是夠迷人了,但是一詭異起來,還挺讓人毛骨悚然的。他瞇著眼仔細瞧半天,卻猜不出到底是哪裡不對勁。

  「紅遍江南的劉寡婦。」侯浣浣接著說下去。

  「劉寡婦就劉寡婦,幹嘛還加個紅遍江南。」他鬆了口氣,隨即冷哼,語氣極為不屑。

  「這號人物又是誰?我連聽都沒聽過。」

  「阜雨樓在紹興相當出名,」狄無塵摸摸鬍子。「前些日子我和小浣到那兒去,紅……」妻子的手在背後一陣亂扯,狄無塵差點咬到舌頭。

  「呃……手藝紅遍江南的劉寡婦特別封了酒樓一天,就是為了招待咱們夫妻倆,到現在一直都沒機會謝謝紅……呃……紅遍江南的劉寡婦……」

  那左一句紅遍江南,右一句紅遍江南,別說四個字拗口,連聽起來都很不是滋味。

  「拜託好不好?你們是吃了人家什麼好東西,紅遍江南這四個字也能輕易抬出來,不怕丟臉,我就不相信,那位劉寡婦有什麼了不起的。」馮即安惱怒的念道。

  「哎呀,反正就是請你捎個口信,轉達一下。」侯浣浣笑笑。

  「……」馮即安仍是一聲不吭,狐疑地盯著眼前這對眉來眼去的夫妻。

  那絕對不是打情罵俏。認識狄無塵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雖然他已成婚多年,但馮即安太清楚這人的個性,就算讓他再給侯浣浣磨個二十年,狄無塵還是學不會說謊。

  「老三,有問題嗎?」狄無塵問得有些心虛。

  「除了幫張大人這檔子事,你們兩個是不是還瞞了我什麼?」馮即安悶吞吞的開口。

  「啊……哈……」侯浣浣呆愣數秒,突然拍了丈夫一下,然後誇張地笑起來。

  「這怎麼可能呢,咱們會有什麼事瞞著即安嗎?沒有吧?」

  「是啊。」狄無塵也呵呵笑了兩聲,心裡充滿了想掐這女人兩下的念頭。成親數年,從前他那沒得商量的硬漢形象全在她面前被剝削得所剩無幾,就連這一搭一唱的「龜毛」習慣,也都是被她潛移默化給教壞的。

  「最好是這樣。我馮即安什麼都吃,就是不吃虧。」收起那怪異的表情,馮即安嘀咕了幾句,不情願的起身離開了。

  好久之後,花廳裡才有個低軟的笑聲響起;其間夾雜著一個男人無可奈何的聲音。

  「這又不是什麼秘密,你為什麼不直接告訴他實話?」

  侯浣浣收了笑,不吭一聲,逕自托起一碗茶,接著優雅地啜飲了兩口。

  「以即安那種個性,要知道有個女孩子傻傻等了他八年,你想他可能會跑這趟嗎?」

  「那丫頭還是沒放棄?」體貼地接過妻子手中的茶碗,將之擱置桌上後,狄無塵才開口。

  侯浣浣凝睇著丈夫的臉,憶起多年前的往事,表情顯得思悒而深遠。

  「當年我們聯手從東廠搶救下來的小姑娘已經長大了。這些年來,卜家牧場把她磨練得既獨立又堅強,小丫頭有她的主見,有她的思想。」

  「那又如何?」

  侯浣浣似笑非笑的瞄了丈夫一眼,才慢吞吞的開口:「她要馮即安當她的男人,就算為此等一輩子,她也不在乎。」

  「當她……的男人?」狄無塵給嗆住了,隨即,那向來嚴厲的目光突然柔軟了一圈。他戲謔地盯著侯浣浣,而後逸出低沉的笑聲。

  「在那兒賊笑啥勁?」侯浣浣給笑得一陣心神蕩漾,香腮飄染上春花一般的光彩。

  「聽你這麼說,小紅豆兒還挺有你當年搭起箭逼著我娶你的氣勢。」

  「那又怎麼樣?你後悔啦!」提起當年,侯浣浣月眉一豎,瞟了丈夫一眼。

  「哪敢?」狄無塵將她抱至大腿上坐著,輕觸她的臉頰後才笑道:「你那時候的口氣既狂妄又自大。加上你百步穿揚的箭法,我嚇都嚇壞了,哪裡還想到什麼後不後悔。」

  「貧嘴。」她咯咯嬌笑,手指掐了他一下。

  「既然那丫頭這麼有決心,這些年來怎麼不見她直接去找老三?」

  「你這位小老弟樣樣功夫學到家,尤其腳底抹油的本事,簡直是一等一。從咱們成親之後,他一個人就溜得不見蹤影,也不曉得這些年他又做了什麼好事。」候浣浣聳聳肩,接著又續說道:「再者,劉寡婦臨終前交代過,江南第一名廚的名號得交由小丫頭扛下,她責任在身,走不開是事實;一方面找不到你那小老弟,也是事實。更重要的是,那丫頭過了年就二十了,再不幫她一把,劉大叔念都會把她念到發瘋。」

  「小浣,告訴我,是不是卜家寨出身的女子特別與眾不同?」摩挲著她白皙的臉頰,狄無塵憶起當年,又是一陣搖頭失笑。

  「這我可不清楚。」侯浣浣眼波流轉,突然垂首親吻了他那扎人的鬍子一下,笑得益加嫵媚。「眼前的我只知道一件事……唔……」她扳著他的頸子,在他唇間加深這個甜蜜的吻。

  「再怎麼與眾不同,我還不是乖乖栽在你這個一事『無成』的手裡。」

  「傻話。」

  「傻話你也愛聽,不是嗎?」

  「你想……那兩人有沒有可能……」

  「不知道。」侯浣浣仍是聳聳肩,隨後浮起一個燦爛的笑靨。「姻緣之事本來就很難說得準。他們要是有緣,旁人再怎麼打也打不散;要是無緣,紅豆也只能認分了。罷了,隨他們去吧,我能幫的也僅限於此,緣之摭拾由自取,如果真成了定數,任誰都使不上手的。不過……」她偏著頭,又盈盈笑了。「不管怎麼說,你那三弟的野馬個性也該改改了,吃虧就是佔便宜,總有天他會明白的。」

  蘇州。

  楊家的屋子裡,兩個男人直視著房間。江磊搓著手心,濃眉緊緊揪著,方正的一張臉時而盯著房子發呆,時而不安的走來走去。

  門被推開的時候,他鬆了口氣,急忙迎上那個匆匆走出的女孩。

  「怎麼樣?」

  「都弄好了。」楊瓊玉輕輕呼了口氣,清秀的臉龐摻著與他同樣的憂心。「阿磊,你別煩,好嗎?」她伸手欲拭江磊額上的汗,卻在見到一旁的黃漢民時,又改變主意把手縮回,不發一語的別過臉。

  「瓊玉,我……」黃漢民捏著襦扇,畏畏縮縮的迎上去。

  「別說了。」面對這個自小指腹為婚,卻一事無成的秀才未婚夫,楊瓊玉的怨尤傷心一直多過期望。反而是對江磊這個同在「阜雨樓」共事的夥伴,雖然胸中無半點文采,對她的感情和憐惜卻不知強過黃漢民幾倍。

  無奈這樁婚事是上一代訂下的,這種承諾強過現實的感情。三人同為兒時玩伴,到頭來江磊只能愛在心裡,什麼都不敢說。

  黃漢民本擬再說些什麼,解釋自己的過失,房門垂掛的繡簾一陣晃動,梁紅豆一身紅艷彩線繡繪的霞帔,春意無限的站在眾人面前,向來未施脂粉的五官全輕輕點上了胭脂,只襯得她那清麗絕倫的臉龐更讓人一望屏息。

  房外的兩個男人轉身,黃漢民呆望著她,整個人都傻住了;江磊的反應也好不到哪兒去,也是呆了半晌才能開口。

  「幹嘛?」梁紅豆揪起眉,對他們的神情很是困惑。

  「紅豆兒……真的是你嗎?」江磊的聲音像給人掐斷似的,久久才能成言。

  「不是我還是誰!」她重重吐了口氣,再開口時全然失去新娘子應有的端莊典雅。

  揮著袖子,她不耐煩的煽著風,無意義的打量著四周。老天!江南的六月天,還真不是普通的熱。

  尤其穿上這一身——她低頭看看自己一身俗斃了的紅,只怕還沒等樊家人抬花轎來,她人就先掛了一半。

  「沒錯……」江磊喃喃的說著,目光仍不捨得離開。她要沒拿袖子煽風,他可能還不相信眼前的女人就是梁紅豆。耳邊煽風——可是她長期待在廚房裡練出來的習慣。

  煽了半晌,房裡仍沒點聲音,她放下袖子,才看到黃漢民和江磊的眼珠子還眨也不眨的盯著自己,她開始覺得很不自在。

  「我就知道這不適合我。算了,我還是把這衣服給換下。」咕噥一聲,梁紅豆背過身,動手想解開衣襟上扣實的鈕扣兒,江磊擋住了她。

  「你該不是後悔了吧?」他看了楊瓊玉一眼,面有難色的開口。

  梁紅豆放下手,搖搖頭。「瓊玉是我的好姐妹,這個忙我是一定要幫的,只是要我扮這個模樣……」她偏著頭想了一下。「怪怪的。你們不覺得嗎?」

  「梁姑娘……很美,簡直有如仙女下凡。」黃漢民脹紅著臉,傻愣愣地冒出話。

  「過獎了。」面對讚美,尤其是黃漢民這個男人,梁紅豆的反應是翻個白眼,尷尬一笑。

  「你確定……沒問題嗎?」江磊似乎還是很煩惱。設計梁紅豆代嫁入樊家的計劃雖然荒唐,但眼前時間緊迫,似乎再也找不出更好的法子了。

  一切事因全出在這個一事無成的混蛋身上。江磊揪起眉心,忍著不去瞪黃漢民的衝動;瓊玉在阜雨樓幫廚多年,從來和他都是情投意合,但楊家上一代卻早早把瓊玉指腹為婚許配給了黃漢民。這黃漢民一介文人,雖能出口成章,吟個幾首詩,仕途卻連連碰釘;加上愛賭幾把,楊瓊玉蹉跎多年,一直遲遲沒敢點頭嫁他。這個月初十,黃漢民進了賭坊,竟連兩家認親的信物——一枚玉珮,都給賭輸了。

  贏家是江南一帶頗具財力的樊記二少爺。想是有錢公子哥兒的暴發戶作風,他由黃漢民口中得知這枚玉珮的用意,連瓊玉的面都沒見著,竟要強娶她過門做妾。

  想到這兒,江磊懊惱的歎口氣。如果這個計謀不能把玉珮拿回來,回頭他非在黃漢民身上多揍幾下才甘心。

  梁紅豆知他心煩,不禁拍拍他的肩安慰他:

  「別這樣,一切都算好了,瓊玉待在『阜雨樓』,安全無虞。今晚我代她嫁入樊家,伺機偷回玉珮,你人就在樊記東岸碼頭放船接應我。」她把鳳冠上的紅絲巾拈起來抖了抖,嘴裡嘰哩咕嚕的說:「就是這樣,計劃簡單又完美,樊家沒了玉珮,理字上站不住腳,也就不能強娶瓊玉了,不是麼?」

  「沒錯。」江磊點點頭。

  「還有,」她轉向黃漢民。「玉珮我會交還你手上,別再這麼不濟事弄丟了。」

  被她這麼直接點明,黃漢民臉紅一陣白一陣,唯唯諾諾稱是,不敢再有半點他心。

  全是一些垃圾!她厭惡的想。

  紅帕之外,樊家洞房之內,梁紅豆僵硬的坐在床上,被迫聽進那些語帶輕佻調侃新郎倌的污言穢語。

  「樊……樊二少今晚春風得意,大展神威,明年……明年趕早大夥兒跟著小蘿蔔頭一塊喊你作爹!」一個醉得連話都說不流利的男人大著舌頭喊道。

  「好說,好說。」樊二少笑呵呵的,宛如白癡的哼個沒完。

  梁紅豆咬牙,心裡充滿嫌惡。開什麼玩笑!這些混蛋還真當她會下嫁樊二少?想都別想!

  一路顛顛簸簸到了樊家,她才明白這計劃實行起來比預料的還困難。原來新娘子的繁文縟節這麼多,被喜婆半迫半推的又跪又拜,那頂鳳冠壓得她一個頭兩個大,東西南北全搞不清楚;等她能一個人獨處的時候,距離江磊跟她相約接應的時間已經整整過了一蛀香了。翻遍整個房間,還是一無所獲。

  在時間越來越緊迫的情況下,她決定等樊多金入洞房時,先打得他跪地求饒,再逼問玉珮的去處;偏偏沒想到卻是一票人湧進房裡,七嘴八舌的說個沒完,計劃一再延宕,令她心浮氣躁不已。

  像等了有一個世紀這麼久,終於她聽到喜婆趕來了,又陪笑又喊的把這堆豬玀請出門。梁紅豆在心裡默數三下,然後起身拉下紅帕,直直對上樊家二公子笑得得意的一張臉。

  早在帕子一掀開時,梁紅豆便瞧見她找了半天沒著落的玉珮就掛在這男人腰間;懶得跟他先禮後兵,反正她先下手為強。

  她目光掃過樊多金的臉。以一個男人的標準而言,這張臉的確俊秀,唇紅齒白,又玉樹臨風。梁紅豆錯愕的打量著他,立刻把擱在腰後的拳頭握緊。

  「你……」樊多金被她主動掀喜帕的舉止嚇了一大跳,乍見她的容顏時,卻又驚艷無比!他張嘴結舌,不知如何開口。

  事情發生得太快,快得樊多金來不及說話,紅光一閃,凝聚三倍力量的拳頭揮到他的鼻樑,疼痛間霞帔上的流蘇仍燦亮亮的在樊多金眼裡閃著,接著他頸窩邊一麻,梁紅豆像切豆腐似的手掌切下。這兩招又快又狠,樊多金悶哼,整個人撞上茶几,應聲倒下。

  門外跟著喜婆走沒多遠的那票公子哥兒只聽到一陣乒乓大響,眾人愣了一會兒,隨即你推我撞,個個臉帶曖昧的笑起來。

  「可真激烈呀,不是嗎?」一個人呵呵笑著。

  打昏了樊多金,扯下他腰間的玉珮,梁紅豆推開窗,探首沒見著半個人,想著多半下人全都吃酒去了,心一喜,忙推門而出,摸著黑往樓上走,欲朝計劃中的接應處走去。

  半柱香時間過去。她早早上了樓,在欄杆旁摸索張望多時,卻仍沒看到任何錨勾繩索拋上來。原定的計劃走了樣,聽到後頭的喧鬧聲,梁紅豆焦急的走來走去,暗暗咒罵著江磊和和黃漢民兩人,不時又踮起腳尖望向底下除了兩盞燈籠,其餘全是一團黑黝黝、看不清的湖水。

  好壞她也識得一些水性,這點深度還不至於淹死人吧?梁紅豆考慮半晌,見後頭找人的聲響越來越逼近,她心一橫,拉下鳳冠,緊接著縱身跳了下去。

  腳才離地,身子急速下墜,梁紅豆就後悔了,她發出令人窒息的高分貝尖叫聲……

  佇在城門口不過兩分鐘,遠遠的,馮即安便瞧見那沿水而建的高樓裡落下一物,又聽到那聲淒厲的叫聲,他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便自鞍上施展輕功,全力奔去,想在人落地前,阻止可能發生的悲劇。

  結果是一樣東西先砸中他的肩,馮即安還不及哀叫,懷中的物體已像八爪章魚似的緊緊纏住他。尖叫聲震得馮即安的耳膜隆隆作響,偏偏他是推也推不開。

  由上而下的力量帶著後作力讓馮即安朝後摔去,連著他懷裡的梁紅豆,兩人狼狽地跌倒在地,而後不約而同的喊出聲。尤其以梁紅豆的哀叫聲最為淒慘,雖然,承受大部分撞擊力的並不是她。

  唉,可憐的馮即安。

  落地之後,梁紅豆一陣頭昏腦脹,顯然並不明白自己為何沒落進水裡。捧著發疼的腦袋,她勉強撐起身子,這才發現自己身下的泥地觸感極為柔軟,且彈性頗佳;擰著眉心抬頭向上,勉強就高樓上的一盞燈火看去——梁紅豆不禁為自己跌下來的高度咋舌!方才由上往下看,還沒有現在由下往上看來得可怕咧。從這麼高的距離掉下來,她沒跌死,可真要感謝老天爺了。才想完,梁紅豆合掌虔誠的向天上膜拜了一番。

  「南無阿彌陀佛,上天保佑。」她喃喃自語。

  身下的馮即安跌得七葷八素,搞不清楚這女人是什麼來頭,撞倒了人連聲失禮都不吭,還膽敢囂張的坐在他身上,自顧自的念個沒完。想到這兒,馮即安給弄得很惱怒。

  「你還打算坐多久?我的身體可不是讓人白白佔便宜的。」馮即安冷冷的朝著仍坐在腰上的愚蠢女人瞪去,雖然他根本瞧不清什麼。老天!他撐起一肘,下意識的掏掏耳朵,又捶捶肩膀,猜想方才撞上自己的不曉得是啥鬼玩意兒。

  梁紅豆僵住了!她驚嚇的跳脫了身底下的男人,又離了幾步她自認安全的距離,才開始打量對方的模樣;但罩著他們倆的夜色實在太濃,加上頂上的月亮給烏雲遮去了大半,她連自己的五指都只能勉強看清,不用說是對方的臉孔了。

  不過光憑對方那極不友善的口氣,就夠她驚懼不定了。

  「你是誰?」梁紅豆武裝自己的聲音,擺出備戰架勢,大聲先問道。

  馮即安則忙著撐起身子,然後拍拍衣上的灰塵,隨即臂膀上傳來的劇痛令他皺起眉頭。

  「你又是誰?」他口氣也不太好。

  「我是……我是……喂!是我先問的,你就不能先回答嗎?」

  「誰規定先問就贏的?」馮即安低吼,轉了轉雙臂,這一下痛得他齜牙咧嘴的。

  「我……呃……我是……」梁紅豆偏著頭想了一下,不知該不該據實以告。

  「有人推你下來嗎?」聽到對方遲疑的口吻,怕是受的驚嚇不小,馮即安問話語氣緩和了些。

  「不不不,你誤會了,是我自己跳下來的……」

  黑暗中,即安瞪大雙眼,夜色仍黑得像團墨,辨不清楚對方的臉孔,不過,他至少確定了一件事。

  這女人腦子一定有問題。不只有問題,而是大大大大的有問題。

  想到這裡,馮即安眼底幾乎要噴出火來!原想做件好事積德,偏偏上天捉弄他,積德不成,卻搞成蠢事。

  「沒事從這麼高的地方跳下來?!想不開也找偏遠的地方跳嘛,這麼搞法,你不會死,別人會先給你壓死,婦道人家就是婦道人家,沒一點見識!」低吼間,馮即安抬手又用力的搓揉肩耪。

  那些嘀嘀咕咕的話鑽進耳朵裡簡直惱人透頂!梁紅豆深呼吸又深呼吸,最後還是隱忍下來。也罷,理虧的是她,再者,聽對方的話裡,好像不是樊家的人,心略鬆了些。

  「我……這位大哥,我不是故意的。」她急忙解釋。

  「從這麼高的地方砸到我身上來,不是故意的?」馮即安誇張的問。

  黑暗中,梁紅豆脹紅了一張臉。

  「我不是故意的!」她聲音也惱了。

  「豆豆!」江磊擎著火把,聲音雜著馬蹄,遠遠呼叫著,梁紅豆顧不得頭痛,跌跌撞撞朝火光處跑去。

  「我在這兒!」她叫,聲音有掩不住的羞意和懊惱,莫怪她會毫髮無傷的落地,原來……原來……她跺跺腳,天哪!那個倒楣的男人大概會把她想得很不堪吧?

  可是這又不是她的錯嘛,梁紅豆腳下沒停,一面嘟著嘴委屈的忖道。

  「咱們的小船不是說好在岸上接應嗎?」一見江磊,沒等伸手跨腿上馬,她已經惱聲罵起來。

  「沒錯,」江磊歎了口氣;看來,她還不知道自己跑錯了方向。

  和江磊共事三年,梁紅豆太明白這位夥伴的性情。見那無奈的反應,梁紅豆垮下臉,脾氣發不下去了。

  「該不會是……」她心虛的指指樓上。

  「沒錯,你跑錯地方了。」劉文的聲音悶悶的自另一邊傳來。

  「乾爹。」聽到乾爹忍耐的聲音,梁紅豆心裡直喊要糟,她吶吶的喊了人,又乾笑兩聲。

  笑聲還沒斷呢,她的耳朵老早被人給狠狠地揪住。

  那股勁之大的,梁紅豆頓時齜牙咧嘴,放聲呼痛!

  「死丫頭!別以為老子放你在蘇州玩五年,就什麼顧忌都沒了。要你早早在牧場裡挑個漢子嫁你不肯,卻玩起這種把戲來。要當新娘子,老子什麼時候反對了?要你正正經經的找戶好人家你不要,偏要這麼玩法,簡直想氣死老子!」劉文一點都不憐惜她,罵完之後還扭頭狠瞪了江磊一眼。「死小子!要救你那瓊玉丫頭也不是這麼搞法,咱們紅豆可還是個清清白白一個閨女,要是這事出了什麼差池,賠一百個也換不回咱們紅豆兒!」

  被罵得有些不服氣的江磊,一想到楊瓊玉,只好悶悶忍下。

  「乾爹……」好不容易掙開了劉文的「魔爪」,梁紅豆便護著兩耳大搖其頭。「乾爹,這件事全是我出的主意,不干阿磊的事,你別罵他。」

  「你他媽的還敢頂嘴!」劉文青著臉,轉頭開始數落她:「你看看你自己這副德性,簡直不像話!牧場裡頭有哪家哪戶的閨女像你這模樣?!成天像頭沒人管的野馬似的……」

  「野馬本來就沒人管的,要是有人綁著管著,那還叫野馬嗎?除非是遇著了伯樂;但要是伯樂瞎了眼,野馬也變不了千里馬,它會先變成死馬。」這下子連梁紅豆也不高興了,她悶悶地瞪著劉文,嘴裡連珠炮似的嘟嚷了幾句。

  「為什麼會變成死馬?」一旁的江磊好奇地插進一句話。

  「因為伯樂會先用各種法子去整那匹馬,然後再……」

  「夠了!」劉文氣得渾身發抖。死丫頭,明明理虧還這麼好辯,這全都是給牧場裡成天只會喃喃自語的侯老酒鬼給教壞的!

  「我還沒講完呢!」梁紅豆嚷起來。「那匹馬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才被整死……」

  「你這臭丫頭給老子聽好!我講話的時候不准插話,也不准不服氣,更不准在心裡跟老子有一句應一句的頂嘴!」

  「我……」她張口欲辯,袖子給江磊扯了兩下,又忿忿的合上嘴。

  「你摸著良心說說看,怎麼就不能像你妹子一樣乖巧些……」

  「不能。」

  「為什麼不能?」

  「因為她是她,我是我。紅是紅,綠是綠,我認識的人裡面,除非是壞了招子,要不然沒有人會把紅豆和綠豆搞混的。但就算是瞎了眼睛,紅豆綠豆還是有得分的,一個比較大,一個比較……」

  「這我倒是相信……他媽的!老子罵人,你做女兒的就不能給點面子嗎?」才一下子,劉文知道自己又上當了。這丫頭總有法子套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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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6 13:24:39 |只看該作者
  「乾爹,你別嘮叨了成不成?」打從十五歲那年,劉文心心唸唸的就是要她嫁人,每日反覆頌念的就是這幾套,梁紅豆嘴上嚷著嚷著是說習慣了,但每回聽就是覺得不耐煩,要不然她不會從關外跟著劉寡婦出來,蘇州一待就是五年。

  「要罵回頭再罵,後頭有人追來了啦。」她歎氣,扯開劉文,很粗魯的跨上馬背,腰下華麗的新娘衫子,嗤的一聲被她給撐裂了一大塊。

  「你該死的就不能文雅些嗎?至少在老子面前做做樣子。」雖然出身賊窩多年,但目睹此種極不淑女的行徑,倒也教劉文忍無可忍的罵出聲。

  而一旁的江磊,正極力憋住笑意。若不是顧忌著前頭兩人心情都不佳,大概早放聲笑出來了。

  梁紅豆才不理會劉文的叨念,「駕」的一聲,她脆聲喊道,隨手扯下那裂開的紅衫,三匹馬快速的奔走了。

  將過城門時,梁紅豆伸手,沒想到卻在懷裡掏了個空,那塊她從樊多金身上搶來的玉珮——黃家說媒的信物,竟不翼而飛。

  「糟了!」梁紅豆臉色一慌,想著玉珮一定在她跳下高樓的時候弄丟了。開什麼玩笑!沒有玉珮,她半死不活的耗了半天,還吃了一個陌生男人的豆腐,豈不白忙?

  而且,樊家還是可能把瓊玉要回去……

  她回勒韁索,控住馬,仔仔細細的在身上搜索了一遍,結果仍舊找不著玉珮。

  一定是她跳下樓的時候弄丟了,搞不好。梁紅豆擰起眉心,突然大力回勒馬身,掉轉了馬頭的方向。

  「豆豆,你要幹什麼?!」劉文吼起來。

  「乾爹,江磊,你們先回楊家,等我把一樣東西找回,再跟你們會合!」她頭也不回,握著韁索的手緊緊纏著馬鬃,兩腿一夾馬腹。

  「豆豆!」劉文再出聲時,那高出平常人的咆哮音量,把附近幾戶民宅所飼養的狗全都驚得一陣沸騰狂吠。

  「我會沒事的!」她懊惱的喊,速度加快的朝原路奔回去了。

  角落的馮即安仍揉著膀子,想著自己今晚真是犯上掃帚星。先是沒頭沒腦接了一個神志不清的瘋女人,要不是他體力夠好,腳程快些,大概會被這堆來歷不明的漢子給揪去問話了。那個害人不淺的潑婦溜得也真快,沒等他反應過來,就跑得不見人影。

  他媽的!隱在街角,馮即安瞪著那群搜索隊,心裡無意識的詛咒了一聲。

  那些下人所持的火炬把四周照得像白晝一樣,當馮即安看見其中一名下人懷裡抱著一樣東西跑來,他震愕無比。

  怪不得!馮即安揉揉自己的肩膀,總算搞清楚砸中自己的是什麼玩意兒。老天!看來他犯的既不是掃帚星,也不是天狼星,而是名副其實的織女星了。那名下人抱的東西,居然是頂碎得四分五裂的鳳冠。乖乖隆的咚!馮即安搔搔頭,這下可好,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他可從來沒想到,自己居然會徒手接住一名新娘子。

  「少爺交代,一定要找到楊家的姑娘!」領頭的一名男子大聲宣佈,領著人繞去別的地方了。

  看著人走遠了,馮即安現身,吹了一聲口哨,他的坐騎飛也似的自對街奔過來。

  跳上馬背,馮即安注視著那群擎著火把越走越遠的男子,下意識皺著眉按揉肩胛上的酸痛處,不可思議這樁「他人的新娘逃婚記」竟牽扯到自己身上來。
  天知道他到這兒還不過一個晚上呢。馮即安甩甩膀子,依他推論,這兒風水跟他相剋,一等張大人那兒的事結束,再接著去拜訪阜雨樓那個勞什子臭屁寡婦後,還是早早離開這兒的好。馮即安掉轉方向,搖頭走了。

  幸好她腳程快,要不然走了人就糟了。

  遠遠瞧見那名騎著黑馬的高大男子,梁紅豆鬆了口氣;她跳下馬,以最快的速度翻上牆,小小的身子縮在茶樓簷上,觀察著來人的一舉一動。

  撕下裙擺,她蒙去了一半的臉。樊記在江南一帶勢力極大,她雖有卜家牧場及阜雨樓在撐腰,可也不想節外生枝,惹出一些沒必要的麻煩。

  當那男子策馬奔過樹下,梁紅豆一聲吆喝,飛身而下,一掌朝他拍去。

  掌風自腦後飛來,馮即安想也不想,反身一掌回拍,但卻撲了空。

  攻擊他的人顯然有相當功力,而且意不在致他於死,才能在快速收招之後,又朝他攻來一掌。

  但一個晚上連續面臨兩次莫名其妙的際遇,馮即安失去了耐性;他自鞍上躍離,在空中化開來人的第二波攻勢,望見那纖細的身影,他錯愕無比。對方竟然是個女人。

  同一時間,馮即安發飆了。早知道是個女人,他幹嘛浪費兩個時辰陪她玩這場跟蹤遊戲!

  凌厲的在空中翻個身,馮即安穩穩的把屁股再度釘在馬上,然後策馬掉頭。

  梁紅豆擺出架勢,一拳捶落;馮即安在馬鞍上撤腿閃去,想扭住她的拳頭,但被梁紅豆快了一步躲回。

  可恨!要不是看對方是個女人,他早一腳把人給踹死了,馮即安懊惱的想。就是顧念到對手是女人,才會這麼綁手綁腳的打。媽的!這麼幹架,不但不過癮,還會逼人捉狂!

  「女人,你該死的到底想怎麼樣?!」他瞪著樹上的蒙面女子,惱怒的問。

  梁紅豆一擊不成功,借力攀上枝頭,卻在林間月光照清對方臉孔的一剎那,差點摔下樹。

  老天!她眨也不眨的瞪著他,兩手差點捉不住立足的樹幹。這世界也太小了吧?怎麼會這麼巧,怎麼會……怎麼會撞上這個男人?

  呃……不,是「碰」上,她臊紅著臉,在心裡糾正,是她把自己當石頭,砸到他身上去的。

  「喂喂喂!你到底想怎麼樣?!」見對方沒吭聲,馮即安心浮氣躁的又問了一句。

  梁紅豆仍瞪著那張俊逸的臉孔發呆。她朝思暮想這個人八年了,也就是為了他,她遲遲不願對自己的婚事點頭。

  而他在江湖上小有名氣——邊關三俠之一,很清靈浮動的一名男子。

  八年前她因偷竊罪名而刑獄纏身,在法場上本來要問斬的,但這個男子卻夥同卜家牧場的人闖入法場,將她劫出。救命之恩,她時時記掛在心,卻始終未能再見到他。八年來,這番情埋在心裡,竟從懵懵懂懂的情愫變成傾訴無門的相思。

  這番相遇太震驚,一時之間她竟無法應對。

  「我要那塊玉。」終於,梁紅豆說話了。她咬著唇,也罷,還是別讓他認出自己的好。要相認,多的是機會,此時絕對不宜,以免惹上更多的麻煩。

  「什麼玉?」馮即安被她的話給弄得沒頭沒腦。

  「你少裝糊塗。我從高樓上跳下來的時候,掉了一塊玉珮,一定是你撿去了。」她不悅的掃過他身上。「快點還我。」

  馮即安換了姿勢,抱胸以待,臉色忽然由不耐煩浮上了懾人的笑意。

  「喔,原來跳進我懷裡的新娘子就是閣下,你姓……楊是吧?」他嗤笑一聲,有些輕蔑。

  什麼豬狗牛羊!梁紅豆莫名其妙的瞪著他。

  「先是不明不白的從高處跳下來,現在又沒頭沒腦的找我要東西,喂,你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梁紅豆被他的話弄得臉上一陣尷尬。雖然阿磊好心的沒提半分她毫無方向感的糗事,可是在心裡,她已經夠難堪的了,但這男人卻敢當面指責她,提醒她無可救藥的白癡方向感,想起來就讓她生氣。

  生氣中的梁紅豆是沒有理性可言的,她哪裡還想得起來,馮即安根本不知道她方向感差得可憐。

  「我腦子有沒有問題不干你的事!你到底要不要把玉還我!」

  「既然你敢找上門來,那我就把話說清楚。姑娘那頂鳳冠砸得我肩膀癱了一半,這你至少欠我一個解釋。」

  「沒什麼好解釋的。」她氣呼呼的說。八年沒見,和他相處的幾個片段回憶掠上心頭——馮即安說話仍是同個調調兒,看似漫不經心,一切卻自有定奪。但眼前的梁紅豆卻沒心情欣賞,今晚的相遇實在太令人震撼,她幾乎以為是場夢。

  「怎麼沒解釋。」他盯著她的眼睛,心裡盤算著怎麼套出些線索來。

  「是你自己跑來接的,干我什麼事!」她不甘示弱的頂回去。

  「我——跑、去、接?」馮即安瞬間失去了笑。上天為證,他馮即安行走江湖將近十年,可從來就沒聽過這麼不負責任的話;就算耍賴是女人天生的本事,也未免太過火了吧?看這女人清清瘦瘦的沒三兩肉,聲音也勉強稱得上好聽,哪曉得一出口就這麼蠻橫不講理,把所有的過錯全推到他身上來。

  「喂喂喂!你搞清楚,要不是我好心好意跑過去,你早就變成一攤肉餅了。肉餅!知不知道那玩意兒?用麵團趕的,裡頭有餡,上頭還灑些紅豆芝麻屑的。」他惱怒的比了一個大圓,接著又怒極反笑的加了一句:「當然,除非你是傻子,才不曉得那玩意兒。」

  「你不用在那邊追功討勞!我變成肉餅是咱家的事,用不著你這個無賴來操心!」見他正題不說,淨在那裡NB462哩叭嗦個沒完,梁紅豆更急更怒。

  「看在老天的分上,你到底想怎麼樣?一次挑明行不行?」

  「我跟你說過了,我要玉珮。玉珮!白綠相間,上頭還吊著條小穗子的東西。」梁紅豆依樣學樣,纖纖細指比了個小圈圈。「當然啦,除非你是白癡,才會不知道這玩意兒。」

  馮即安眉一挑,生氣了,他確信自己真的真的生氣了。多年來,他不記得自己曾經被哪個女人氣成這樣。

  「我沒有玉珮!」他大吼,一衝而上要去抓她。梁紅豆心一驚!被他抓到可不得了,這人的功夫了得,她能和他耗這麼久,已經很了不起了。

  一個側邊閃躲,衣角差一點被扯住,梁紅豆急忙躍上屋簷,沒想馮即安鬼魅一般,竟飛身朝她撲來;情急間,梁紅豆無法可想,整個人急轉直下,待馮即安察覺她的用意,已慢了一步。

  這個女人竟敢……竟敢當他的面跳上他的馬!眼見馬兒忽然嘶鳴一聲,頸子被狠狠勒住,人馬竟扭轉一圈。

  要是普通女人力道,可是勒不住這匹馬的,但梁紅豆為了逃命,幾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氣,那馬兒不住跺腳噴氣,顯然是不舒服得很。

  「我會把馬還給你,但你如果再追過來,我會宰了它當菜!」梁紅豆大叫,這匹馬掙扎得厲害,她人坐在鞍上,屁股被震得發麻。

  從來沒人用這招威脅他,馮即安僵在原地,下一秒他捉狂,憤怒的在原地跳腳,卻因為不忍愛駒受傷,只得眼睜睜看著那女人消失在黑暗中。那是他的馬!跟他飄泊過大江南北,感情和親人一樣深、一個男人的馬!這女人竟該死的挾持它來脫身!

  「我會逮到你的!」他大吼。




第02節


  梁紅豆和馮即安的再度相遇,以此拉開序幕。

  事後根據馮即安的觀察,他百分之百肯定,這幾天是他有始以來,最倒楣的日子。

  雖然那女人事後花錢請個小廝將馬完好無缺的歸還,馬鞍上甚至還掛了張紙條跟他道歉,不過裡頭沒忘提醒他要歸還玉珮。

  結果那張紙條被馮即安咬牙切齒的撕個粉碎,這「挾馬勒索」的奇恥大辱,豈是個道歉可以了結的。

  馮即安在客棧裡,恨恨的灌了一大壺茶,滿肚子的氣未消。

  追根究柢下來,一切都要歸罪於將軍府那趟探親路。早知如此,他死都不會去。看吧,扯上女人,果真沒好事。

  同時間,客棧側邊紙窗,幾個男人挑開窗,鬼鬼祟祟的注視著他。

  「就是他,看到沒有?」聲音來源出自男人腳邊,原來在一旁的地上,還蹲著一個小姑娘。

  「看到了,」一個男人蹲下來。「那男人不怎麼樣嘛,個頭高些罷了。姑奶奶,我多找幾個人揍他一頓,再把東西搶回來便是,何必這麼費事。」

  「誰不想活了,敢動他!」梁紅豆猛拍夥計腦袋一記。「瞧他瘦瘦的沒幾兩肉,你們就算十個撲上去,也扳不動他分毫。哎,不過就是要你們在客棧裡頭吵個架,引開他的注意,也要跟我討價半天。去,阜雨樓裡還有事要做呢,我趕著把東西拿回來。」

  見老闆這麼吩咐,那幾個夥計只得你推我擠的走進了客棧。一在堂上站定,便如預先安排的,拉拉扯扯的吵起架來。

  棧裡幾個好事之徒紛紛圍觀上去,其他坐著的客倌也好奇的注意著情況;馮即安的目光朝聲音來源看去,半天卻不得要領。困惑間,卻似有什麼東西滑上他的包袱,馮即安冷哼,頭也不回,掐住包袱一縮手,一根細細繩索帶勾,正將他的包袱往窗外扯。這肯定跟那個白癡女人脫不了關係。想起她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他不禁怒火中燒。

  「還不出來!」他喊,使力一扯,門外有人哎唷一聲,接著乒乓大響,顯然是拉線人在外頭栽了個大跟頭。

  馮即安跳起來,正要循聲追出,那幾個鬧事的夥計紛紛扭過頭來,隨即變了臉色衝過來,把他圍起來,像座牆堵在門口;兩個人甚至動手去搶他包袱,全被他右推左甩三兩招給轟了出去。

  跑出大門,只見一個紅裳女孩的背影,步伐慌張的往人群裡鑽。

  「這回可逮到你了。」他冷笑,拔腿追過去。

  人群熙嚷裡鑽來鑽去,梁紅豆喘個半死,卻不敢回頭,也不敢停下來。大白天裡被他逮個正著,這臉要她往哪兒擱去。

  無處可想,她抬起頭,翻身跳進牆去,尋了一條綠蔭小路,一下子便鑽得不見人影。

  擺脫人群,馮即安大步奔來,只見那女孩衣衫一角飄進圍牆;他冷冷一笑,也跟著跳進去。

  圍牆之外,只有一條小路通往密林,他直直追去,到盡頭卻仍是一片綠牆。馮即安撥開濃密樹枝,眼前的景像一時讓他怔住了!

  哪裡還有那女子的蹤影。林外是一片綠得沁心的湖泊,湖的一邊栽滿了野生蓮花,徐徐南風中翻飛著黛綠裙衣,娉婷的舞動著,搖曳生姿的蘆葦和水草錯綜複雜的生長著,幾聲唉乃撥水聲,七、八隻小舟乘載著採蓮女,悠悠然然在湖上蕩漾。

  馮即安用力的閉了閉眼睛,再奮力打開。

  眼前一共有十來個女孩,這條路沒有其它出口,所以這些女孩每一個都有可能是那個丫頭,偏偏……他該死的就是不知道那丫頭的長相。

  看樣子他低估了對手的份量;那個莫名其妙偷襲他的女孩可比他想像中厲害多了。馮即安再度閉上眼,呻吟了一聲。是老天在折磨他嗎?這麼多女人,要他從何找起?

  一個採蓮女孩見他在岸邊站了許久,主動劃上前來,軟軟的蘇州話,笑吟吟的問他。

  「我想問個人。」他禮貌客氣的笑笑,眼裡不忘觀察對方。

  「找人哉?公子要找啥麼人哉?這湖上就咱們姊妹這麼些個來來去去,公子莫要認錯人,認錯人可羞煞人嘍。」

  一名少女紅袖半遮,羞怯可人的低低笑著,話裡喃喃竟是嬌柔婉轉。話才說完,週遭的採蓮女孩也跟著她柔柔笑起來。

  面對那些軟得隨時可以滴出一大串水珠的柔媚笑語,馮即安的嘴角抽搐了兩下,跟著哼哈笑了兩聲。

  「是呀,是呀,認錯人可是羞煞人了!」另一名紮著麻花辮的翠衣女孩提起手指,孩子氣的在臉上刮了刮,幾個女孩掩著嘴又嘰嘰咕咕的笑起來。

  那雙眼眉笑起來特別爽朗,靈靈澈澈的像朵含苞待放的紅蓮花。要不是她獨獨穿著男兒的衣衫,在眾女之間看起來特別不協調,馮即安還誤以為是她。

  揪起眉心,隔了兩秒鐘,馮即安才從還沒發育的個頭上確認並非他要找的人。

  另艘小船尾端,一個始終抿著唇的白衣女子則對他微微頷首,手中木槳一撥,載滿蓮蓬菱角的小舟漸行漸遠去了。

  採蓮船划到更遠處,堆滿船頭的蓮蓬裡,猛然鑽出了梁紅豆濕答答的小臉蛋。

  「這傢伙還真不是普通的麻煩。」梁紅豆盯著岸上模糊的背影,喃喃念道。

  「你也沒比他好到哪裡去。」白衣女子仍是淡淡的表情,聲音低柔似水。

  「喂,你怎麼誰都不惹,偏偏去惹到這個男人?」那扎麻花辮的少女已迫不及待的搶先開口。這名少女年方十二,蘇杭水域第一大幫翠湖幫內屬海字分舵主溫海的獨生女兒;認識她的男女老少,全管她叫喜綾兒。白衣裳那位姑娘,叫趙於縑,也是翠湖幫內的人;其餘的女孩,也幾乎都是翠湖幫內的女眷。兩年前,梁紅豆才與她們在湖上結識。

  「喜綾兒,你知道他?」

  趙於縑手下沒停,小船往岸上撥去。「一年前我和喜綾兒在大哥那兒偷瞧過他一眼。他可不好惹,你想跟他玩,小心死無全屍。」

  「我才不相信。」一句話又激起梁紅豆的傲氣,她肩膀一挺,很不服輸的嚷起來。

  「就怕你賠了夫人又折兵。」趙於縑瞟她一眼。

  「才不會呢。」

  「姐姐,你對紅豆兒有點信心嘛。」溫喜綾義氣的加入了梁紅豆那方。

  「你跟她一鼻孔出氣,兩個人半斤八兩,好不到哪兒去。」趙於縑歎了一聲,說完搖搖頭,不再跟她們多說一句。

  午後陽光漸漸隱蔽了去,天空幾絲小雨輕柔飄下,採蓮船依次漸漸靠了岸,幾個同樣穿著湖綠色衣衫的少女打著傘立在岸邊,挽扶起趙於縑,又接手她攬起的幾籃蓮子,逕自走了。

  「你不跟著回去?」梁紅豆跟那些女孩一一揮手道別,卻見溫喜綾在一旁動也不動。

  她聳聳肩。「不回去也沒差。反正我老頭見到我就不開心。」

  「怎麼?溫佬又罵你?」紅豆小心翼翼地看著她。「又是你和那位佟大少的事?」

  溫喜綾擺擺手。「不說也罷,管他的,他罵他的,我做我的,咱們各不相干。」溫喜綾嘴一撇。「大不了在這湖住上一個月,誰也奈何不了我。」

  「到我阜雨樓去吧,請你吃桂花糕。」梁紅豆拍拍她。「當謝謝你幫我躲人。」

  「沒什麼。」溫喜綾順勢握住她的手。「嘿,講到那個馮即安,你到底要怎麼辦?」

  怎麼辦?梁紅豆啄起嘴。她雖然派人盯牢了他,可是仍無半點頭緒。唉,她要知道怎麼辦,就不會這麼傷腦筋了。

  入夜。

  知道馮即安落腳在這間客棧,思量許久,為了那塊玉珮,梁紅豆決定再冒一次險。

  偷偷翻閱了櫃台後的登記簿,梁紅豆很快的找到了馮即安的房間。

  在窗口張望許久,沒有半點動靜。她一咬牙,解下紗巾蒙住臉,閃身進門,伸指便朝床上熟睡的男人點去。

  當她的指尖戳進一團軟綿綿的被心,心裡直覺要糟;果不其然,拉開被子一瞧,床上是空的。梁紅豆暗咒自己的粗心,才想要離開房間,身後突然有火亮起,

  她轉身,差點被門口那張俊逸笑臉嚇住。

  「佳人夜訪,小生真是備感榮幸。」說完,馮即安還誇張的對她施個禮。

  梁紅豆急急退了一步,兩眼游移不定,腦海裡想的全是如何才能全身而退。

  見紗巾後那對靈動的眼珠子賊溜溜的想閃,馮即安一笑,順手掩門上閂,又大步朝東側那扇小窗跨向前去。

  梁紅豆的眼睛眨都不敢眨的盯著他。

  完了完了!慘了慘了!如果她被認出來,這男人大概會鬼吼她一頓,然後……

  她用力的搖搖頭,不敢再想下去。

  「既來之,則安之嘛,楊姑娘既然敢在兩日之內打擾在下三次,應該是不介意我問幾個問題吧?你放心,我只是想清楚一些事情,不會把你吃掉的。」把闖入者的驚慌失措看進眼裡,馮即安仍是一臉的笑意。然後,他把窗戶也上了閂。

  梁紅豆又朝後挪了一步;感覺小腿撞上床沿。心一慌,朝屋頂看去,盤算著有沒有破屋而出的可能。

  「別打屋頂的主意,要是你真的打算那樣,信不信,我絕對可以在你跳上去前,先摟住你的小蠻腰。」他壞壞的笑著,又朝她跨了一步,口頭上亦沒停過吃她的豆腐。「呃,我想,那種佳人在抱的感覺,一定棒呆了。」馮即安說著,臉上竟出現了一抹陶醉的表情,只差沒有流下口水來。梁紅豆一張俏臉霎時燒紅不已。

  「你要是膽敢碰我一下,我剁掉你的手!」她低吼,但是腦袋瓜裡卻忍不住朝他所描繪的畫面想去。一想到自己的腰身被他緊緊摟住……天!她大概會全身癱軟吧?思及自己一臉的孬相,梁紅豆厭惡的揮去那些不入流的畫面,投給對方一個自認非常兇惡的眼光。

  一看對方被激怒了,馮即安笑得更邪惡。「那這樣好了,改個方式,就換你來碰我,成不成?」他兩手一攤,又走近一步,那副很期待被她「擺佈」的樣子,看了就叫梁紅豆著惱。

  「你……你真是……無賴!」她脹紅著臉,恨聲罵出口。

  原以為對方會氣得火冒三丈,沒想到他居然拍拍手,像個被讚美的孩子一樣,笑得喜孜孜的,梁紅豆氣得又一陣磨牙。

  「你怎麼知道在下姓吳名賴?咱家生平無大志,就是喜歡當個名副其實的無賴,怎麼辦?」笑鬧間,他接著逼近,好看的一張臉眼看就要貼上她的。

  後頭已經沒有退路,而他的男性氣息又是這般濃郁好聞,令梁紅豆一陣暈眩,慌亂的坐倒在床;而後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她驚嚇得想跳起來,但馮即安頎長的身子已經俯下來。為防撞上他,梁紅豆再度坐回床上。

  「你……你要幹什麼?」她顫聲問道。

  這樣的貼近真的讓她害怕;雖說八年前這男人曾經抱過她,但那個時候她年紀尚小,根本沒什麼特別的感覺。而這些年來,要是有哪個男人敢這麼輕薄她,下場不是落得被乾爹揍個半死,就是被她用湯瓢扁得只剩一口氣。

  討厭的是,馮即安偏偏不是一般男子,這點梁紅豆心裡比誰都清楚。

  「我不想幹嘛,我只是很好奇,你這個樊家二少拚命要找回的新娘子生得怎麼樣?」他還是笑嘻嘻的沒半點正經樣。

  見他要掀開紗巾,梁紅豆不假思索,一手便朝他臉上打去,但袖子還沒到身前,便被馮即安粗厚的手掌抓得牢牢的;想伸腿狠狠踹他一腳,但對方看也不看,腳下輕輕一勾,又把她下半身制得動也動不了。

  「難怪樊家二少肯花千金買下你;看來,你真的不好惹。」馮即安抿著嘴,笑睇她嗔怒的雙眼,那對怒眸在幽幽燭光下閃閃生輝,美得把四周都照亮了。能有這麼美的眼睛,想必下方給紗巾遮起來的鼻子嘴巴,也不會差到哪兒去才是。

  對這女子,馮即安是越來越有興趣,也越來越沒耐性跟她玩了。

  「這麼怕人看?嗯。」他俯下臉,在她耳旁柔柔的吹拂著熱氣。梁紅豆有如落入陷阱的小鹿,左右張望,更加心亂如麻。偏過臉,在她另只騰出的袖口,靜靜溜出一枚小針。

  在臉上紗巾被掀開的那一剎那,房內的燭火同時被梁紅豆疾射出的暗器打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只聽到在她上方的馮即安不悅的咕噥一聲。

  傾全身之力,梁紅豆開始奮力掙扎想要掙開他的鉗制。

  下一秒,她連另只手也被抓住了。不但抓得牢,還被他往上提,接下來,她難堪的發現,自己的一對手臂仿若廢物似的被馮即安單手捏著,穩穩的抓在空中。

  論臂力,梁紅豆根本不是馮即安的對手;要不是及時打熄了燭火,他瞧不清自己,梁紅豆這會兒一定會羞憤而死。

  「放手!」她身子不能動,但嘴上卻沒輕饒他:「臭男人!死男人!你好大的狗膽……」

  馮即安搖頭失笑,空出一手摟過她軟軟的腰,輕輕朝下一帶。梁紅豆整個身子被迫乖乖的仰躺在床。這種夫婦間才做得出來的親暱舉動,讓她溜到嘴邊的粗話全吞了下去。黑暗中,她心臟不能遏止的疾速大動。

  老天!她羞死了。

  「狗膽沒有,人膽倒有一個,要不要我剝開衣服給姑娘瞧瞧。」馮即安嘴裡使壞的問道。

  「你混蛋!馮即安。」她咬牙切齒,眼淚不爭氣的浮出眶底。這男人怎麼看都不像是曾經名震江湖的邊關三俠,他根本就是個下三濫、無恥之徒!待她的方式有如嫖客妓女,梁紅豆從來沒受過這麼大的侮辱。

  這小丫頭連他的名字都知道?!馮即安一笑,看來他好像被調查過了,有意思,真是有意思極了。

  一片黑暗中,馮即安無奈的轉向床外。真是糟透了,這樣黑不溜丟的,連蠟燭都瞧不清在桌上的哪個方位。

  「你很聰明。」他回頭,對呼吸紊亂的女孩說道,口氣裡沒有怒意,反而有微微的讚美。

  這樣子他還能笑得出來,梁紅豆冒火了,開始掙扎。

  「放開我!你這個大色狼!」

  「我已經剝掉你的紗巾了,再亂動,我連你的衣服都解開喔。」

  「你敢!」她大吼,掙扎得更厲害。

  見她動得更凶,馮即安實踐諾言,毫無轉圜餘地,動手便扯下了她一邊的衣服。夏夜的涼意拂過裸出的肩頭,梁紅豆整個人震驚無比,僵住了。

  「我就知道你是個乖孩子。」馮即安微微一笑,滿意的點點頭。「明早馮大哥給你買串糖葫蘆吃吃。」

  「你去死……」她怒吼,卻發現自己癱軟無力,而且張嘴無聲,原來全身穴道給他封住了。

  將失去力量的女孩體貼的放在床上,馮即安低低的笑聲摻了一些快意。

  窩窩囊囊的過了一天,難得有一場小小的勝利,雖說是勝之不武,但以馮即安那倜儻不拘的性格,根本不在乎這些。

  反正全都是這丫頭自找的;惹毛了他,下場就是這樣。眼見勝利在望,他才沒理對方有多難堪。

  擦亮火石,點著油燈,馮即安擎過燭台,徐徐走近床前,看著裸露一半香肩的女孩,正僵硬著側臉,削尖的下巴透著濃濃的倔強。馮即安一笑,輕輕扳過她的臉……當那雙清靈姣美卻含嗔帶怒的臉蛋落入眼底,馮即安不敢置信地瞪大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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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6 13:26:59 |只看該作者
 這張臉的輪廓是如此熟悉,雖然經過七、八年的時間,但他能確定,這女孩是他認識的。

  對見過面、說過話的人,他馮即安就是有這麼點不成材的本事,除非喝了孟婆賞的忘魂湯,要不然就是進了油鍋刀山十轉兒,他都不會錯認的。

  「你是……天哪!天哪!」他一拍額頭。天殺的!這緊要關頭,他偏偏忘了她叫什麼。

  想也想不起來,馮即安索性蹲在她面前,一手呆愕地托著下顎,看戲似的猛瞪著她研究。

  拿他的命下注,這丫頭絕對不姓楊,她姓……該死呀,她究竟是姓哪個什麼鬼呀!

  「你姓梁,是不是?」五分鐘後,他跳起來,指著她翹尖尖的小鼻子問道。

  「……」

  沒有聲音,但在梁紅豆的想像中,馮即安已經是她刀下的豬肉,剁剁剁地被切成了八塊。

  不說話就當她是默認了。馮即安點點頭,哪裡想得到對方被他封得不能講話。

  梁……梁……該死!她叫梁什麼?怎麼他一點兒都想不起來!他搔搔頭,懊惱的歎口氣。

  明明姓都想出來了,偏偏就是名字喊不出來。

  見他呆愕的看著自己,梁紅豆心想完了,委屈的淚水湧出眼眶,她好氣自己的無能。

  「你別哭,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見到她的淚,馮即安反而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他尷尬一笑。「可是話又說回來,你也真麻煩,明明就認識我的,幹嘛這麼彆扭?」

  話才說完,她的名字跳進馮即安的記憶中,他整個人嚇得朝後一摔,結結實實呆掉了。

  「梁紅豆!你是小紅豆兒,是不是?」他激動的問。

  色狼!笨蛋!混帳!梁紅豆張著兩片紅潤的嘴唇,一個勁兒雖拚命,卻只能安靜無聲地咒罵著。

  「是不是?」他狼狽的起身,對著她的臉又是一陣問。

  無恥!白癡!豬玀!她心裡大罵。

  該死呀,該死!馮即安,你完了,你真的真的完了,要是這小丫頭片子有什麼想不開的,他就算不遭天打雷劈,也會被老大和嫂子五馬分屍!

  馮即安詛咒著自己,同時也發現了她罵不出聲音的困窘。手下沒停,趕緊拍開她的穴道,又急急替她拉上衣服。
但是指間無意間觸及她的肌膚,那分細柔白潤令他心頭沒來由的大震。

  馮即安的手,就傻傻的停在梁紅豆的肩上,忘了要離開。

  直到梁紅豆脹紅著臉,用力推開他,把衣服整理好,又把棉被拉上身。

  馮即安仍呆望著她脹紅的俏臉,腦海裡全是她沒拉上衣物前,那猶如白雪晶瑩的肩頭。當年那個柔弱無依的小女孩真的蛻變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這個明艷嬌媚的美人。

  突然,馮即安起了一陣心悸,頭皮也一陣發麻。

  這是個女人,噯,不是他曾摟著抱過的黃毛丫頭。老天呀,這是多麼可怕的事實!

  「無恥!」見他那副癡愣樣,異樣的感覺令梁紅豆燒熱著臉,惱聲罵道。

  從迷惘中驚醒,馮即安飛快的搖搖頭,甩去自己腦袋瓜裡不乾淨的念頭。他沒有憤怒,有的只是不解;依他的個性,是不可能對這姓梁的小丫頭有什麼遐想的。見鬼!在他心裡,她永遠都是那個在刑場裡被他救下的小女孩。

  「你不是人在關外嗎?什麼時候跑到江南來的?」

  她冷哼一聲。「早來五年了。」

  聽到她的口氣,馮即安不再吭聲。

  「你呢?跑這兒來幹嘛?」彷彿覺得自己太過分了,梁紅豆出聲詢問。

  「來給個莫名其妙的新娘子砸。」他沒好氣的回話。

  「馮即安,你……」她咬牙切齒的瞪著他。

  「樊家二少娶的不是楊家姑娘嗎?什麼時候抽換了姓梁的?這是怎麼回事?」

  梁紅豆偏過頭,不肯搭理他。

  「你不說?可以,我帶你到樊家把事情問清楚。」馮即安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她霍然轉頭怒視他,臉色瞬息變得很難看。

  「樊家的人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幹什麼幫他們?!」

  「他們惹了你?」

  「沒有。」

  「那為什麼要假扮新娘子?」他覺得被她鳳冠砸中的肩膀又微微疼起來;但這種不適,是由於頭痛所引發出來的。

  「不干你的事。」

  馮即安微微一笑,但出聲的語氣卻無笑意。「是嗎?」

  一枚紅線穿過的玉珮晃過紅豆面前,她本能地伸手去搶,馮即安比她快了一步。

  「我就知道一定在你這裡,快點還給我!你真是可惡,霸佔別人的東西!」

  「你確定這是你的東西?」他又笑起來,表情卻冷冰冰的嚇人。

  「馮即安!」她又吼起來。

  「我記得你從前都會禮貌的喚我一聲馮大哥,怎麼?年歲一長,就翻臉不認人了。

  「你有值得人尊敬的地方嗎?三更半夜,你封住一個女人的穴道,剝開……剝開……她的衣服,還意圖輕薄我,你簡直……簡直……」要不是為了爭一口氣,梁豆兒根本說不下去。

  「你搞清楚,是那個女人三更半夜跑來侵犯一個陌生男人。要說尊敬,這可是你自動送上門來的。」沒半分鐘,馮即安又被激怒了。天!有始以來,他碰到一個最不可理喻的女人,還被她的指控弄得頻頻怪叫。

  「我……我侵犯你?我自動送上門?」她氣得跳起來,指指自己的鼻子,又恨恨的推了他一下。「被剝開衣服的是我,被封住穴道的是我,你這個……這個無賴,說那什麼鬼話!」

  「我說的是鬼話,那你說的又是什麼人話!被鳳冠砸中的是我,被偷襲的是我,現在我想睡個回籠覺,偏偏你又來鬧我,自個兒不反省反省也就算了,還敢把事情一古腦兒往我身上推!」

  「早把玉珮還我,不就沒事了。」對方居然還怪她,梁紅豆秀眉一豎,振振有辭的辯駁。

  這下子馮即安不只興趣盡失,連跟她再耗下去的意願都沒有了。瞎忙了一整天,本以為結局可以讓他快樂一點點,結果……馮即安翻個白眼,悲慘地長吁了一口氣。雖然多年未見,她也算是個故人,但是眼前他只想好好睡上一覺,至於最禮貌的敘舊……這念頭被他強烈地否決掉了。

  長期以來,他一直都是跟女性同胞最處得來的那種「好」男人,下至剛出生還不會笑的小嬰兒,上至八十高齡的老婆婆,他一律與之相處甚歡,這其中,就別說那豆蔻年華的青春女孩,以及嚴守禮教的閨閣女子了。

  不過,歡雖歡,好歸好,偶爾,當對方脾氣一來,他還是會搞不清楚她們的腦袋瓜在想什麼。女人,對他而言,雖然是賞心悅目的大自然美景,只要掌握到絕竅,春花秋月夏日冬雪皆有特殊之美。所謂絕竅,就是當女人哭得大雨滂沱、決堤成災時,或者怒時有如烈日罩頂、大旱數年,更有碰上氣得如暴風雪等級的寸步難行時,他總是摸摸鼻子,瀟灑走人。

  附加一點,他不是那種賞花會賞昏頭、流連忘返的男人。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的事一點兒也不適合他。所以,他才能逍遙這麼些年。

  馮即安是最恨有責任上身、甩都甩脫不掉的那種人;所以無論哪個女人,就算再溫柔多情、再體貼入微,只要被他察覺有那種企圖,他一定抽身就走。

  他瞪著梁紅豆半晌,終於在好奇心和現實之間做了抉擇。這種情況,只有天下第一的傻呆子才會繼續盤問下去。他快快的想著:眼前這如花似玉的女孩已經是個標準「女人」了,再也不是當年那個他吼個幾句就會乖乖聽話的黃毛丫頭,他還是小心點好。

  要審,就等明天吧,只要這該死的玉珮還在他手裡,不怕這刁蠻丫頭不現身。

  終於,馮即安移身離開了床鋪,拉開窗戶的閂子,又打開了門;然後,更不避諱的在她面前打了一個深及喉嚨的大呵欠。

  「要從窗戶,還是門口,任君挑選。」他頓了頓,疲累不堪的伸出食指比比屋頂。「如果你要從上面,我也不反對,不……呵……」他含糊不清的打了個呵欠,才喃喃開口:「不過,我盤纏有限,得請你先留下修理屋頂的銀子。」

  「你……要讓我走?」梁紅豆忙不迭的從床上跳起來,難以置信地瞪著他。

  「嗯哼。」他閉上眼,迫不及待的跳到床上去。「記得關門關窗。」他搔搔頭,咕噥了幾聲,隨即呼呼鼾聲四起,一分鐘還不到,整個人已經睡得不省人事。

  梁紅豆被事情的變化弄傻眼了,一會兒才想起,這傢伙還沒把東西還她。

  「馮即安,你還沒把玉珮還我,喂,你別睡呀,玉珮還我呀。馮即安,喂喂!馮即安,你醒醒,把東西還我啦。」

  她在他耳邊嘰哩咕嚕的念了一大串,又叫又推了半天,但全對馮即安起不了任何作用。氣嘟嘟的將辮子恨恨的朝後甩去,梁紅豆兩手抱胸,慍怒的瞪著床上的男人。

  這傢伙根本不是什麼揚名塞外的邊關三俠,就憑這副嗜睡的模樣,根本就是死豬一條。

  她氣忿的走了。

  當蹬蹬的腳步聲在門閂撞擊聲後朝外移去,如雷的鼾聲停止了,馮即安睜開眼睛,眨也不眨的看著門口。

  女人果真是麻煩。他眨眨眼,忽然頹力地歎了一口氣,翻過身子,兩肘弓在腦袋底下,儘是瞪著上頭泛黃的牆壁發呆。

  無法忽略的是,他枕下那股淡淡的少女幽香;方才躺下時,他甚至無法忽略薄被子上的暖香餘溫。

  馮即安忽地坐起身,捧著微疼的頭。該死!誰會想得到,八年後還會見到這個丫頭,他以為她如今該是幾個孩子的娘了,沒想到她居然還是個閨女。

  差一點就「嫁人」的閨女,他心裡附加了一句。

  更有誰能想得到,她居然變得這麼清麗脫俗。馮即安極端不情願承認這個事實,嘴角甚至不受控制的牽動起來。噯,八年前救她的時候,小丫頭雖沒長全,那五官可預見就是個美人胚子,會這麼漂亮也沒什麼好驚訝的。

  他搖頭,繼而想到自己曾企圖剝下她的衣服,突然又惱怒的把拳頭朝空中一揮;那起於全身的騷動不安令他再次躺下去,結果,他無奈地唉了一聲。

  於事無補。他拎起那塊玉珮,無聊的甩著繞旋幾圈,啪啦一聲,翠玉打中他高挺的鼻子,痛得他又哀叫一聲。

  女人!去去去!他想了半天仍是沒轍,不知如何是好的搔搔頭,又悶悶地合上眼。

  走這一趟還真不是普通的巧……等等!馮即安倏地彈起身子,想起臨行前侯浣浣那詭譎的眼神,以及狄無塵那怪異又心虛的笑容。

  媽的,又被算計了!馮即安痛罵一聲,表情陰沉下來。所有的問題一定都出在那個阜雨樓!等他查明清楚,這筆帳可就有得算了。

  失眠不是馮即安的專利。從客棧回來後,梁紅豆也沒閒著,在床上翻來覆去一整夜。

  一早她只覺得口乾舌燥,誰知才一下樓,就看到昨天空等一天的劉文,已經坐在廚房角落,滿臉氣惱的瞪著她。

  看到她黑眼圈,劉文話裡雖凶雖惡,但語氣已經軟了下來。

  「丫頭,你一晚沒睡?」

  「唔。」抓著算盤,忙著清點水缸裡游來游去的鯉魚,她不甚專心的應著劉文的話。

  「老子長得又不是像水缸,淨背著人說話幹什麼。轉過來轉過來,乖乖的跟乾爹說話。」

  梁紅豆有些不耐煩的依言轉過身。

  「乾爹……」她悶悶的喚了一聲。

  「事情不順利?」

  碰上那「既來之則安之」,何只是不順利,簡直是大麻煩!她恨恨的想,下意識搓搓自己被碰過的肩膀。

  喜綾兒這個夜襲的爛計劃,害她這回糗大了。還有,那個臭男人死男人!剝女人衣服這麼順手,也不曉得這些年來幹了多少下流勾當!

  看到梁紅豆無神之間忽然蹦出的火花,而且是屬於會轉為熊熊大火的那種火花,劉文啜了口茶,也跟著精神百倍。

  「昨兒個一整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來,跟乾爹說。」

  「我自己解決。」她咬牙切齒的回答。

  「是嗎?」劉文拖長聲音,非常不相信她這句話。

  那口氣跟趙於縑一模一樣,顯示她的能力受到極大的質疑。

  「我說過了,我自個兒會解決這檔事。」梁紅豆一扭頭,指下算盤撥得嘎嘎響。

  「丫頭……」

  梁紅豆沒理他,走到另一旁,檢視架子上數十隻已洗淨、準備做成菜餚的燒鴨。她先是動動鼻子嗅了嗅,接著又騰出手指去戳了幾下。

  「土豆!」

  劉文正待說些什麼,卻讓她這麼尖聲怒吼,駭得茶水潑了一臉。

  「姑奶奶,土豆在這兒候著呢。」夥計土豆慌慌張張地掀開布簾衝進來。

  「把這十隻鴨子退回去,告訴那江老頭,要他殺十二隻新鮮的換過來!」

  「十隻……換十二隻?」憨憨的土豆困惑的伸出十根手指頭,又踢開草鞋,瞪著腳掌那十根髒兮兮的腳趾頭,搔搔頭。「這樣……這樣算起來……多了……多了一……不不不,是兩隻噯,姑奶奶,這……這……」

  「要是他問你,你就說這是劉寡婦的意見。當初阜雨樓可是把條件契約定得好好的,咱們可不許他的貪小便宜隨隨便便砸了阜雨樓的招牌。」

  「好,我現在就去。」

  「還有,」她揪住土豆的袖子,口氣仍不甚好:「告訴江老頭,再來一次偷工減料,再把不新鮮的鴨子送到阜雨樓來,明兒個劉寡婦立刻換店家。」

  「你今早的火氣還真不是普通的大。」劉文喃喃說道,忘了將襟上的茶水給拭乾。

  「乾爹,咱們包給江家的價錢高出其它酒樓許多,如果這種條件他們還有得嫌,我有什麼理由不好換人做?!做生意就是講究信用,如此糟蹋信用的事,我們可不和他們做!」她仍氣勢洶洶的辯駁著。

  劉文錯愕的望著眼前盤著垂髻、一身素衣荊釵的女孩,晨光中,她專注的視線在嘎嘎響的算盤和一把把成捆的蔬菜間溜來溜去。

  當年二當家帶著紅豆及綠蔻這對姊妹進牧場時,梁紅豆還是個十一歲出頭的小女孩;幾年前卜家的業務開始拓展到江南時,紅豆自願跟著牧場裡一位劉寡婦南下,在蘇州城內尋了地,建了阜雨這座茶樓。兩年後,劉寡婦去世,紅豆便接下了阜雨樓的主廚位置,不但弄得有聲有色,聲譽更直追過蘇州城裡多座遠近馳名的酒樓。

  偶爾,劉文還是很難接受這個事實;當年他費心呵護的小女孩真的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

  「丫頭,今年幾歲啦?」

  「別吵我,乾爹。」

  「丫——頭。」劉文不悅的抬高了音調。

  梁紅豆轉過頭,擰著眉心的臉上有些無奈。「十九歲。乾爹,你又想幹什麼?別又想替我說媒了成不成?阜雨樓這麼多事情等著我忙,拜託別再揀那些有的沒有的鳥事煩我。」

  「你的措詞兒不能文雅些嗎?」劉文攏起眉心,隨即悲慘地歎了口氣。侯老頭那堆三字經裡頭還真說對了,子不教,父之過,這丫頭會變成這樣,還不是得怪他自己。

  「下次改進。」梁紅豆驚覺失言,趕緊低下頭,無聲地歪了歪嘴。

  「綠蔻的親事已經給葛家牧場訂下了,你也該好好打算了吧?」

  「蔻蔻是蔻蔻,我是我,乾爹,請不要混為一談,好嗎?」

  「當然不好,你這個做姊姊的,本來就該……」

  「干——爹,我要真的嫁人了,阜雨樓的招牌誰給扛下?」她橫過他一眼,這回理由充分。

  「這……那瓊玉不是可以嗎?反正她跟江磊一對兒,好得很。」劉文被駁得結結巴巴。

  提到瓊玉,不由得就讓梁紅豆想起她未完成的任務,心頓了一下。

  「瓊玉是黃家的人,除非黃家悔婚,否則她是不能跟阿磊在一塊兒的。」

  「什麼意思?!萬一那沒用的呆子書生不肯點頭,那……江磊不就沒望了?」

  梁紅豆歎了口氣。怎麼辦?她要是知道該怎麼辦,怎麼還會任其發展下去?但話又說回來,這本來就是他們三人之間的問題,干她這個局外人什麼屁事。

  而且……而且,如今又該死的扯上樊家和馮即安這登徒子。想到這兒,梁紅豆煩悶的啃著指甲。「哎哎哎,我不知道啦。乾爹真想解決,您就自個兒去問吧。還有,順便告訴阿磊,玉珮我先暫時替瓊玉保管著,隔兩日再還她。」說完,踏過門檻蹬蹬蹬的出去了。




第03節


  阜雨樓並不難找。

  說阜雨樓是江南最紅的酒樓並不為過。站在這條大街上,放眼看去,一整排比鄰而建的酒樓之中,就屬這棟高達三層的雄偉雕樓特別耀眼。

  「這一帶酒樓特別多。」端看那些排場,馮即安即忍不住喃喃自語。

  「沒錯,整個蘇杭的水陸交通,全彙集在這一處,商家旅客來往頻繁;往北走馬至京城,往南搭船過江走運河,全都得在這兒。你可注意到了?這兒的酒樓茶樓全都是順著樓後的護城河而建的,前頭招呼路人,後頭水路也能招攬來往船隻生意;每家酒樓前樓建得雄偉不說,後頭更是水閣涼亭,也自備了畫舫蓬舟供客人吃食取樂。」另一個回話的女人微微一笑。「加上這兒氣候合宜,是個值得長住的好地方。」

  馮即安打量半晌,翹首指著前面那一棟樓高達五層,半完工的建築。

  「那是什麼?」

  「那個就是阜雪樓。建好後規模至少會比現在的阜雨樓大上一倍,也將會取代現今的阜雨樓,成為蘇州一帶最大的酒樓。聽說劉寡婦花了不少心血在這兒。」

  「劉寡婦?」

  那女人咯咯笑了起來。「拐了半天,你就是想問這位劉寡婦。」

  她叫花牡丹,年紀雖不大,卻已是蘇州城內四大艷窟之一百雀樓的頭牌名妓;相貌貴氣美艷,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拜倒在其石榴裙下的文人才子不計其數,是個風韻、氣質、才藝兼俱的女人。

  即便是她現在戴著帷帽,容貌完全藏在面紗之後,但那比例漂亮的身段,在跟著店小二走進阜雨樓的廂房前,仍吸引了不少客棧裡的單身男子。

  馮即安此次前來幫忙的對象張華張大人,便是派任在當地的府尹。人多事雜,張華無暇照應,只得拜託身為他紅顏知己的花牡丹幫忙。

  「沒有的事。」馮即安笑著坐下來,打量著四周的擺飾。「我是想這位劉寡婦也不簡單,一個婦道人家有本事搞這麼大的名堂。」

  「那可不。」花牡丹捲起竹簾,遠方尚未完工的阜雪樓立在彼端。「這家開張不到五年的酒樓,竟有能力再開張這麼大的分店,這位寡婦可是不簡單。你知不知道,這阜雨樓還有個別稱,叫寡婦樓。」

  「寡婦樓?」馮即安嗆了一嗆,咳起來。

  「哪有這麼怪的名字。」

  「這樓裡見到的男夥計,全是劉寡婦的遠房親戚,至於其他女人……」

  「女人?」他抬頭探了探。

  「怎麼?談到女人,你眼睛張這麼大?」花牡丹又笑了。

  「隨口問問。既然咱們在她店裡,聽聽也好。」馮即安哼哼笑了。

  「無妨,」花牡丹仍是笑吟吟的。「張大人要我幫你的用意便在這兒;這城裡頭,你有啥不明白,都可以盡量發問。你問的這位劉寡婦……」

  花牡丹垂頭沉思了一會兒。「她的出身沒人曉得,只聽說她嫁的男人很早就沒了。在阜雨樓她雖是當家,但她只負責煮食。也許是婦道人家不方便見客,對外張羅一切的全是她侄兒江磊,至於她本人……」花牡丹聳聳肩,兩手一攤。「沒人見過。客人進酒樓,只為吃喝住宿,沒人好奇她的長相。再說,其他女眷老的少的全是寡婦,除非這位劉寡婦長得美,要不然,男人是不會惹這個麻煩的。」

  會是紅豆兒嗎?如果她真是嫁了人……馮即安有些恍然大悟。或者就可以解釋她人為什麼會到江南來,又能不介意名節的作假混進樊家。

  不知怎地,他的心情竟有些低落;也許是紅豆兒嫁得不好的關係。他當年肯冒著殺頭之罪劫下她,便已是自許為她兄長,自然該負些責任。

  慢慢慢!當日把她交給卜家,此樁事情便已了結,干他屁事!自己發了瘋不成,竟要擔那生平最恨的責任問題。

  沉思間,店小二進來送了盆子伺候他們洗手擦臉,花牡丹搖手拒絕了;馮即安回神,自袖子裡掏出一封信。

  「小二哥,能否請劉寡婦過來一敘?」

  店小二收了盆,盯著他,沒好氣的開口:「咱們姑奶奶只煮飯,不見客。」

  他笑一笑,和花牡丹對望一眼,並沒說什麼。

  「那好吧,勞小哥您把這封信交給她,就說是京城裡頭一位浣姑娘交代的。」

  原來那漫不經心的眼神跳動了一下,店小二重新打量他,之後換上了另一副面孔。「你等等。」

  在廚房忙著的梁紅豆停下手邊的事,把信接過。

  紅豆妹子展悅:

  相思藥材一味隨人附上,請點收。

  為姐只有一句勸: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諸事切莫過於強求,緣分尤甚。

  望妹子謹記於心。

  姐浣字

  原來馮即安會出現在蘇州,並不是偶然,是浣姐的撮合了。但是……從樊家樓撞上他的意外事件起,可就不能算是巧合了,那簡直是……一思及此,梁紅豆垂下頭,兩頰的紅暈不經意的流露出了女兒家的羞態;但隨即,她咬住唇角,冒火地想起昨兒夜裡馮即安試圖調戲她的那一幕。

  「喂喂!喂!」

  梁紅豆驚喘一聲,本能地把信箋朝腰後藏去,然後有些不知所措的盯著眼前的翠衫少女。

  「發傻呀你。」溫喜綾瞪她一眼。

  「你再這麼偷偷摸摸的進來嚇人,下回我報官捉你。」梁紅豆威脅道。

  「拿來。」

  「拿什麼?」梁紅豆臉上裝迷糊,身後十指齊動,把信揉得一團亂。

  「再揉,你再揉呀,把東西揉掉有啥用,心虛。」溫喜綾沒好氣的冷哼一聲,睇著她臉上的紅暈,下一秒鐘,立刻涎著一張笑瞇瞇的臉貼向前去。

  「什麼好東西嘛,借我看看會怎麼樣?」

  「只是……只是藥方子,治……治頭疼的。」

  「是嗎?我還以為是哪家撞昏頭的秀才愛慕你的艷情詩呢。」

  「少鬼扯了。」紅著臉低低的斥罵一聲,梁紅豆快速的將紙張投進爐灶。

  「到這兒來幹嘛?」

  溫喜綾瞪著她,然後開始大搖其頭。

  「搖什麼搖,」梁紅豆狠狠拍了她頭一下。「會搖昏、搖笨的,你知不知道!?傻子。」

  哎呀一聲,溫喜綾連連退了好幾步。

  「你這麼才會把人給打昏、打笨呢。」

  「知道就好,再這麼胡說瞎說,你看著辦。」

  「嘖嘖嘖!那封信一定大大大大有問題,把你搞成這樣失魂落魄。說吧,到底是誰?」

  「一早說什麼瘋話,我聽不懂啦。」梁紅豆匆匆越過她,從架上拎起厚重的砧板,嘴裡沒好氣的叨念著:「到底有什麼事情,快點說行不行?」

  挖不出什麼小道消息,溫喜綾不甘心的撇撇嘴。「什麼事情?你還敢問我有什麼事情!你真是貴人呀,忘事本事忒大,是誰昨兒個說吃完桂花糕後,今天要請我吃紫蘇梅?」

  「你還敢說!你差點害死我。」

  溫喜綾難以置信:「你偷襲失敗?」

  梁紅豆張嘴欲言,突然又搖頭。「當然沒有,我把東西拿回來了。」

  「真的?」

  「真的。」她乾笑,失敗這兩個字怎能隨便亂講,尤其那一晚又是這麼丟臉的下場。要不是後來馮即安被她吵得頭疼,怎麼會輕易放她走。

  「既然是真的,你幹嘛罵我?」

  「我……我忙忘了。」

  「忙著讀你的艷情詩。」溫喜綾酸溜溜的挖苦了兩句。

  忙著整理自己的心情。梁紅豆沒等她挪揄完,喚了一位大嬸來,要她領溫喜綾先走了。

  雜著零星火花的木頭燒裂聲自爐灶裡斷斷續續傳出,梁紅豆欠身向前,提起火鉗撥開了柴薪,一時間熊熊的火勢把廚房的溫度提高了一倍。

  信箋已成了灰燼,她的相思,是不是也該到了盡頭?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她直起身子,手指輕輕觸磨著砧板上的刀痕無數,心頭驀然起了微微的酸甜感;那滋味彷彿像是才飲過她熬煮的梅子湯,殘留在舌尖的是那澀中帶甘的香。回憶深處,似乎也總是這樣的味道在打轉著。

  拋開昨日的不愉快,其實這些年來,她真的真的很想他。

  想念那個「既來之,則安之」。

  那麼,對他,她又該怎麼做?

  「豆豆。」

  「又有什麼事?」懊惱的扭過身子,梁紅豆第一次對這種沒有隱私的生活感到生氣。「喜綾兒,我警告你,你再這樣NB462哩叭嗦,看我怎麼整治……呃……瓊玉,是你呀。」

  「嗯,你怎麼啦?」

  「沒事啦,一早先是我乾爹,再來是喜綾兒,嘰嘰噥噥的叨了我半天,天氣又這麼熱,這刀子鈍了,連砧板也該換了,竟然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這件事,真是氣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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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6 13:27:35 |只看該作者
  天氣熱?刀子鈍了?砧板該換了?楊瓊玉迷惑的看著天窗外微涼的雨水,想著昨晚她才花了半個時辰磨利了刀子,而梁紅豆手底下的砧板,還是前日才要土豆買來的。

  「算了算了,不提這些事了,客人要上什麼菜?」梁紅豆被她瞧得很不自在,蹲下來有一下沒一下的翻揀著柴火。

  「其實……」瓊玉有些小心翼翼。「玉珮找不回來也沒關係,只要確定不在樊少爺那兒就好了。紅豆兒,你不要把自己逼這麼緊。」

  敢情她當自己是為玉珮的事在煩心?梁紅豆懊惱一笑。「瓊玉,那玉珮……」

  「沒有關係的,真的。」瓊玉握住她的手,溫柔的搖搖頭。「你替我做的夠多了,這件事我想我也該負一半的責任,我該堅持和他解除婚約的。」

  「你要怎麼做?」

  「我先想想,再告訴你好嗎?呃,這字條……土豆說,就是方才送信來的客人,他指明要……指明要一盤……」楊瓊玉的聲音忽然怯了,看了梁紅豆一眼,又看看身後已掀了簾子進門的士豆和另外一名夥計。

  「要什麼?」察覺有異,梁紅豆在炕邊叉著腰抬起頭來,卻見到眼前三人皆一臉古怪。

  「沒有,沒什麼,小土豆兒,回頭跟那位客倌說,阜雨樓沒這道菜,咱們也不會做,要他到別個酒樓去吧。」楊瓊玉急急想把單子遞出去,卻讓梁紅豆兩指一夾給截了下來。

  「什麼鬼玩意兒是咱們阜雨樓做不出來的,我倒要看……」她不服氣的橫了楊瓊玉一眼,攤開紙張念著。

  只見紙張上寫了一行字;涼拌紅豆。

  接下來的話全給卡在喉嚨底下,梁紅豆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天底下只有一個傢伙會寫這種條子!

  「這位官倌人在哪?」她聽見自己的氣息有些不穩。

  「跟一位姑娘上了『雨』字廂房。」不知道是無心還是有意,一旁愣頭愣腦的土豆又加上一句:「那姑娘掀了紗,長得得好美的。」說完,眼裡還滿是陶醉。

  長——得——好——美——的——姑——娘?

  「你認得那位長得好美的姑娘家嗎?」驀然,梁紅豆笑得特別甜膩,眾人全感到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危險。

  「是百雀樓的花牡丹姑娘。」另名夥計反應和土豆一樣,紅著臉傻呼呼的笑起來。「挺……挺有名氣的。」

  天下烏鴉一般黑!管他什麼牡丹芍葯杜鵑,見了女人的德性全都是這麼沒品!梁紅豆咬緊牙關,怒氣開始在心裡翻揚。

  深吸口氣,再深呼吸,梁紅豆把手中的火鉗捏緊又放鬆了三次,還是忍不下來。

  她忽然將手中火鉗大力朝後丟去,一分鐘以前的柔軟情緒全被拋到天涯海角去了,眼前整個人憤怒難當的朝雨廂房大步跨去!

  上天明鑒,她非宰了那個「既來之則安之」不可,居然敢帶那種女人到阜雨樓!

  「涼拌紅豆上菜。」她憋著悶氣,敲敲門。

  一聽到她的聲音,正和花牡丹聊得開心的馮即安嗆出茶。

  「咳……咳……進來吧。」

  門一開,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梁紅豆還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馮即安的懷裡竟貼著一條蛇……梁紅豆瞪著這個妖嬈女人攀在馮即安胸前白嫩嫩的肥手,半個人幾乎要掛到他身上去了;如果這種下流動作不能列入爬蟲類裡,那她就不曉得什麼才叫無恥了。

  這殺千刀、殺萬刀的馮即安!不僅在口德上低度水準,食物上毫無品味,就連交友都是亂七八糟!

  但事實上,花牡丹只是掏出絲絹,好心幫馮即安把不小心灑在肩上的茶漬擦乾而已,只是梁紅豆讓醋薰紅了眼,看事情全有了盲點。

  「阜雨樓不是勾欄院,你搞清楚這一點!」她啪的一聲虎下臉,就氣自己忘性,沒把菜刀帶來。

  不知是習慣了他人的眼光,還是風度超乎常人的好,聽到那些話,花牡丹並無不快,她抬起眼,笑吟吟的替馮即安又倒了杯酒。

  「噯噯噯,我和花姑娘是新識,難得相見甚歡,她堅持要作東,索性我便聽你浣姐姐的話,到『阜雨樓』捧個人場。」

  「花——姑——娘。」她皮笑不笑的抿了一下嘴,算是客套過了。死馮即安,爛馮即安!梁紅豆心裡喃喃咒罵著。要她跟這種女人打招呼,光是那一聲花姑娘,就不知道折損掉她梁紅豆多少年的壽命!

  「這就是你說的那位小妹妹?即安,你沒告訴我,她長得這麼標緻。」花牡丹風情撩人的撥弄頭髮。「嗯,可許了人家沒有?」

  「哎,這丫頭還小,她知道什麼。」馮即安笑呵呵的擺擺手。

  右一句即安,左一聲即安,梁紅豆整個雞皮疙瘩都上身了。她越來越後悔自己沒把切片刀帶出來,再這樣下去,她又可以弄出一道「涼拌雞皮」。

  「紅豆兒,你先出去吧,回頭大哥再好好找你聊聊。」

  她臉頰肌肉抽動了數下,盛怒中顫抖著把菜擱下,然後咬牙切齒的開門出去。

  「如果不是我得罪過她,就是因為你的關係。」花牡丹啜了口酒,隨即搖搖頭。「她那雙眼睛盯著我瞧的時候,活像個妒婦,要是人的眼睛會噴火,我大概會被燒得屍骨無存。」

  「言重了。」馮即安乾笑。「咱們別提她了,談正事。」

  花牡丹一挑眉,也不點破,但一時間靜默不語,眉宇間皆是憂愁。

  「張大人要抓這個古承休,是江湖上出名的行事狡猾。朝廷通緝他五年,仍抓不到他歸案,要不是張華砍了他幾個黨羽,氣得他放話要殺人,我們也不會這麼緊張了。」

  馮即安沉思了一會兒。「我很早便聽過這個人。不過他向來謹慎,倘若真要動手,絕不會這麼貿然前去承南府。」

  「你的意思是……」

  「我想他會潛伏一段時間,再伺機而動。」

  花牡丹恍然大悟。

  「你知道什麼可以引他出來?」

  他眉一挑,突然瞅著她,笑得賊兮兮的。「你想男人一般都喜歡什麼?」

  花牡丹怔住了,突然臉一紅,隨即啐他一口:「不正經,小心你妹子提刀砍你。」

  一提到梁紅豆,馮即安咳了咳。想起梁紅豆方纔那發怒的神情,頓時覺得渾身不自在。「嗯,你別瞎攪和了,我跟她沒半點瓜葛。」

  花牡丹咯咯笑起來。

  見她笑得花枝亂顫,馮即安知道被糗了,他清了清喉嚨:「古承休喜歡好酒、美食,還有女人。蘇杭食棧酒家青樓不下數百家,加上停靠湖上河道的畫舫,要逐一清查,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再說如此勞師動眾,也不是承南府的作風。」

  「那……怎麼辦?」花牡丹失了笑。

  「你沒聽完。古承休對女人很挑的,他要的不是普通的美女。」他附加了一句:「古承休喜歡有特色的女人。」

  他舉起酒杯,溫柔的附加一句:「真奇怪,我卻以為,只要是女人,就有她的特色。」

  花牡丹翹起唇角,與他對乾了一杯。「難怪你這麼受女人歡迎,真奇怪早些年裡,你怎麼沒挑個官宦之女,或是個富家千金成就你的終身。」

  馮即安笑了一下,表示對這話題毫無興趣。

  「正經問你一句,你會捉到他吧?」花牡丹認真的問。

  「你很關心?」

  「當然,張大人是個好官,我不希望他受到任何傷害。」

  馮即安眼神透著探索。「你跟他之間沒這麼簡單吧?」

  花牡丹沒說話。

  「嘿,」看她神色黯然,顯然觸及到某些痛處,他忙搖手。「我沒別的意思,問問罷了,你沒必要回答。我保證絕不讓他受傷,這總可以了吧?」

  從來未有的挫敗感充斥心中。梁紅豆重重在床上坐下,失望的感覺令她的眼淚奪眶而出。這些年她所想的,難道都錯了?門被推開,梁紅豆急急抹掉淚。

  「就是為了他?」劉文年紀雖大,眼睛可還利得很。

  「什麼他呀我的,」梁紅豆眨掉淚,勉強笑笑。「乾爹說什麼我聽不懂。」

  劉文搖搖頭。「丫頭,何必這麼倔強,這回你該死心啦,那馮即安根本不是該你成的婚姻。」

  「乾爹。」

  「豆豆,你心裡想什麼,作爹的不清楚嗎?這些年來你在關內,性子早給那劉寡婦慣倔了,要什麼是什麼,乾爹知道你向來有分寸,才不過分逼你。說真格的,真要你嫁,乾爹也捨不得,何況是嫁去受苦,乾爹更……」

  「您在說什麼?什麼受苦?受什麼苦?這世上,有你跟卜家,誰敢給我受一點兒苦。」梁紅豆不自在的站起來,哼哈兩句。

  「丫頭,我這麼說你難道還不懂?馮即安那人瀟灑慣了,定不下來的。」

  「我……誰說要嫁他來著!?」她脹紅臉,懊惱的辯解。

  這不是不打自招嗎?劉文歎了口氣,卻不好點明。紅豆死要面子慣了,再戳破這番話,只怕到時連他都遭殃。

  「乾爹,你別胡思亂想了啦。」

  「胡思亂想的不是我,是你呀。」劉文唉聲歎息。

  諸事切勿強求呀。

  這句話猛然襲上心頭,梁紅豆硬生生收住嘴。

  好吧,她會試探他的,要是他心裡真沒有她,那麼她也只好放開了。

  像下了一個很難以抉擇的決定,梁紅豆咬著唇,對著天窗外的明月,兀自發愣。

  這種滋味是過去從來沒有過的。從那天之後,連著三日,馮即安像失蹤了一樣。梁紅豆幾乎是度日如年;而劉文待了兩日,見帶不回她,乾脆也回牧場去了。

  偌大的阜雨樓裡,除了楊瓊玉,她連半個能商量的人都沒有,而眼前瓊玉的三角習題就夠煩人的,她不願意再去煩瓊玉,溫喜綾那兒更是不用說了。那丫頭玩心重,顧吃重玩,根本只是個孩子,哪曉得這種事。

  走進廚房,這個她最熟悉的地方。從前有什麼煩惱的事,她總是能在這兒找到宣洩,如今待在廚房,卻越待越煩。

  從小到大,她從不知道,相思滋味原來這般惱人。

  從刀架上拿起刀來,舉起刀,懊惱的一刀而下,那隻雞在砧板上應聲斷頭。

  「好刀法!」背後一聲喝彩,梁紅豆抓著刀的手一鬆,急急轉身,一時間不知是驚是喜。

  「嗯,切口乾淨利落,就可憐了這隻母雞。」

  下句話又挑起她的怒氣。真是可惡透頂!連只「母」雞都不放過!這臭男人簡直色得沒藥醫!

  「今兒個怎麼有空到我這兒走走?」壓下火氣,她悶悶的問。

  他一臉的微笑。「牡丹這兩天忙,沒時間招待我。」

  一聽到花牡丹,梁紅豆的臉頓時綠了一半。三天沒見人,她想他想得半死,沒想到他居然坦承不諱,說自己窩在那破窖裡胡搞瞎鬧。

  「她忙,你才有空到阜雨樓坐坐,」她哼了兩句,隨即皮笑肉不笑的瞪著他。「馮公子,你可真是賞臉呀。」

  「看看故人,唸唸舊情,原來就是人之常情嘍。」

  「當然。」她笑了笑,心裡卻火冒三丈,再這樣下去,她確信自己真的會變成「故人」。

  「玉珮還在我這兒,你不打算要回去嗎?」

  「你想給就給,不給就算了。」梁紅豆的態度一反常態。

  他訝異的瞪著她。「真不敢相信我的耳朵。為了這塊玉,你鍥而不捨跟蹤了我一天,現在居然改變主意了?」

  「那玉珮對我而言也不是那麼重要。」她冷哼一聲,事實上她比較想說的是:玉珮留在他那兒,至少比留在黃漢民或楊瓊玉身上安全。不過這話一出口,也就是直接承認了她技不如他,那有傷自尊,她可不做。

  「你假扮新娘,嫁入樊家為妾,就是為了這一塊玉,足見它對你很重要。」

  「不干你的事。」

  「當然干我的事。這是欺婚,樊家要是告上衙門……你怎麼辦?」

  「怎麼辦?涼拌,就讓他們告好了。哼,他們敢告,玉珮本來就不是他們樊家的,是那個樊多金用小人伎倆騙來的,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有什麼欺不欺的,官話!」

  那嫌惡的口氣令他啼笑皆非。「卜家一待,連著你也討厭起官來了。」

  「那可不。除了我無塵哥哥,那些官沒一個是好東西。」

  他沉吟了一會兒,突然開口問道:「嫂子嘴裡念的劉寡婦就是你?」

  這個問題,梁紅豆連想都沒想的就點頭。馮即安揪起眉心,心裡說不出的五味雜陣。

  「你妹妹在牧場可好?」

  「很好。」

  「可許了人家?」

  「訂了,你問這麼多做什麼?」她警戒心起,也跟著他揪起眉來。

  「還好,至少你們姊妹倆有個人還是好的。」他點點頭。

  「你的意思是,我不好?」她沉下臉。

  「那當然。」一直到這個時候,馮即安也才真正露出他的不悅。「當年我把你們姊妹送到關外牧場,就是希望你們能在那個與世無爭的地方好好過日子。」

  「我很好。」

  「不好。」一時間面對這張睽違以久的臉蛋,在後頭這方陰涼的大廚房裡,天窗透進了白晝的光線,梁紅豆清麗倔強的臉分外分明。

  馮即安仍理不清這種複雜的感覺,就像他跟她表面笑鬧了數日,仍然難以消化隔了八年再與她照面的震撼。還有,時間在她身上所造成的變化。

  女孩?女人?少婦?寡婦?

  噯,該死,他居然有點兒在意她嫁過人,甚至有點兒在意她年紀輕輕便守了寡,更有點兒在意她聽到「寡婦」那字眼時,居然沒有半點兒難過。

  簡直亂七八糟!他沒注意到自己的眉心皺得更深了。拋卻那些已追不回的事實,他決定眼前只要在乎她肯不肯聽話回關外去。

  當然,要不是對她仍有分關懷在,依他的個性,才懶得理她。

  「紅豆兒,我希望你正正經經的過日子。」

  「我很正正經經。」她皺眉。「這兒適合我。」

  「不適合,這種地方龍蛇雜處。」

  「就是龍蛇雜處,我也能悠遊自得。在這兒,見的世面才多呢。」她心浮氣躁的接口。這個男人是怎麼回事?三五句話,竟說起教來,一點兒都不像他的作風。

  「你以為出了閣,嫁了人,就是見過世面了?」馮即安有些洩氣。

  她扭頭,一臉困惑的看著他。

  「什麼嫁了人?」

  「你丈夫怎麼走的?」

  「我……」

  「牌位呢?怎麼沒見你供著他?」他四處張望,牆上除了掛了一串風乾的辣椒和蒜頭,什麼都沒有。

  「牌——」最後那句話差點讓她切斷手指,梁紅豆兩道眉全擰起來。「一大早你發什麼瘋!說什麼渾話!!我又沒嫁人,哪來的丈夫!既沒有丈夫,我哪兒知道我丈夫怎麼走的?你問我牌位,這可好,我哪兒去生個牌位給你拜?!」

  等等!事情好像不是他想的那個樣子,馮即安緊急收口,一時間厘不清思緒。

  「你是劉寡婦對不對?」

  「對。」

  「寡婦,就是沒了丈夫的人,你知道嗎?」

  「我……」搞了半天,原來是這麼回事!梁紅豆翻個白眼,扭過身去拿起掛在牆上的湯瓢,自灶上拿開鍋蓋,高湯的熱氣與香味撲鼻而來;她身子前傾,嫻熟的攬翻熱湯。

  「劉寡婦是我師父。」隔了一會兒,她宣佈謎底。「她走了之後,我懶得跟外界解釋這麼多,就是這樣。」

  馮即安吁了口氣。不知怎的,心裡的感覺更怪異了。他不發一語,接過刀來,輕鬆舉刀,也不提氣,也不用勁,就這麼一刀下去。

  聽不到骨頭的碎裂聲,一隻切口漂亮勻稱的雞,端端正正躺在那兒;以一個初握菜刀的人來說,他的表現實在比完美還更完美。

  「比起你,我的功夫也不差吧?」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帶上了另外一張面具。前一秒鐘他還板著臉孔訓誡人,下一秒鐘卻喜孜孜、笑得不幹任何人的事,那口氣得意得像個剛拿到糖葫蘆的孩子。

  方纔出現那麼一點的欽佩心全沒了,對他突然的笑容還來不及生出戒心,眼前她只惱他一副自大樣。

  「賣弄。」梁紅豆冷哼。

  「賣弄也得要有本事才行。」他呵呵一笑,絲毫不以為意。「怎麼樣?承認吧,我比庖丁還厲害吧?古有庖丁解牛,今有即安剖雞。」越說越得意,他竟自創起成語來。

  「也不怕風大閃舌。」

  「舌頭無骨,怎麼會閃。」

  她被搶白得啞口無言,好半晌瞪著他不吭聲。

  「該你的東西還你。不過,咱們談個條件如何?」

  「什麼條件?」她瞪著他手裡的玉珮,悶悶的問。

  「保留一間『阜雨樓』最好的上房給我,我要住上一段時間。」

  「行,銀子,一天五兩,一次付清。」這些話聽在心裡有多高興,梁紅豆可不願意讓他知道;但她也不想讓他以為利用他的魅力就可以白吃白住,雖然擺出生意人的嘴臉,但梁紅豆還是好心給他算了半價。

  「你要收我錢?!」馮即安不可思議的盯著她。

  「那當然。」她蹙眉。「阜雨樓是做生意的地方。」

  「你有沒有搞錯?!我第一天到這兒,你就用鳳冠弄傷了我的肩膀,又勒我的馬威脅我,大白天裡偷雞摸狗要勾我的包袱,然後摸到客棧來夜襲我,現在我念在舊情,不計較一切,也願意還你玉珮,是要給你個機會補償我,你居然還要收錢!」他一副她不可理喻的表情。「那算了,我還是待在百雀樓好了,住那兒雖然欠牡丹人情,可姑娘多,床鋪軟,住起來至少也舒服。」

  這番話激得她差點氣絕,一口氣哽著上不來。好樣的渾人,死的活的好的壞的全一口氣讓他給說光了,而她連半句話都吭不出來。

  她明知道他不是這麼斤斤計較、貪小便宜的男人,而這件事一開始要說收錢就是她不對。拿他過去救過她的恩情,砸就足以把她砸死了,而她什麼藉口不好用,偏偏這麼市儈的說要錢。可……可她也是一時情急,並非惡意,幹嘛他非這麼說話氣死她不可!?

  梁紅豆深呼吸再深呼吸,胸口挺得發脹。

  馮即安可沒忽略她這個動作,偷瞄了她一眼,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卑劣。

  不過……能氣氣她,好像也挺有趣。

  見他要走,梁紅豆攔人的動作比誰都快,刷一聲擋在馮即安面前。

  「你沒錢,所以要白住,是不?」不好承認自己的錯,她口氣軟下,給他台階。

  沒惱羞成怒,馮即安笑嘻嘻的點頭,絲毫不以為忤。「給你猜對了,我就是沒錢。可我突然想起來,這玉珮應該還值個幾兩銀,你開的價錢太貴了,我改住小客棧好了。」

  「不准!」她一驚,追過去喊:「你要幹什麼都可以,就是不准打玉珮的主意!」

  他聳聳肩,又往回走。

  「去哪兒?」

  「回百雀樓。」

  「不准!」她又跳過去。「那兒龍蛇雜處,對你的名聲不好。」

  「你管得真多。」他終於抱怨出聲。「這樣不准,那樣也不准,你怎麼這麼麻煩。」

  「你住下來好了,方纔的話只是要試探你。」一時情急出口,試探他什麼,梁紅豆也講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覺得此刻一張嘴怎麼說怎麼笨,出口的全是些沒邏輯的呆話。

  「免費嗎?」幸好馮即安也沒追究,只是忽然又往回走。「我可不希望你以為我是在威脅你。男子漢大丈夫,可做不來這等事。」

  「免費免費,你也沒有威脅我。」她擺出笑臉,心裡想揍他,卻又動手不得。

  「那……謝謝你了。」他拍拍她的肩。「改天大哥請你吃糖葫蘆。」

  瞪著他消失在布簾後,梁紅豆整個身子軟軟的癱在牆上。她從不知道,面對面跟個人說不到一時半刻的話,竟要耗掉她一半的力氣。

  但……至少他確定要留在這兒了,不是嗎?梁紅豆眼神一閃,忽地站起身!俗話說,近水樓台先得月,眼前讓她佔了天時地利,馮即安住在這兒,多的是機會試他的真心。

  「我就不相信,我比不上那條蛇。」說罷,她哼哼笑著,眼底閃著勝利的光芒。

  計劃與現實有出入,似乎是必然的。

  一個多月來,除了用膳時間,才會在飯廳裡看見馮即安,其它時間,他的人就像空氣中忽隱忽現的蚊子似的,只有紅豆在偶爾不小心聞到他身上泌出的幾許香氣,知道他定是跑去花牡丹那兒。

  為此,她真是恨那花牡丹恨得牙癢癢,可是卻不好在人前發作,只能在廚房一角生悶氣。

  「豆豆!」劉文匆匆走進廚房,見她坐在小板凳上,托著臉不吭聲。

  「什麼事呀?」她視而不見的問。

  劉文在她面前蹲下。「看見乾爹回來,你一點兒都不開心?」

  梁紅豆聞言,嘴皮子掀了兩下。「開心呀。」

  見她那模樣,劉文歎了一聲。「你,唉,真給你氣死了。上回乾爹和你談的事,你考慮清楚沒有?」

  「爹……」她橫他一眼,心浮氣躁的擺擺手。「不可能的。」

  「什麼不可能?!我已經把瓊玉和阿磊的事處理好了,這一回,你可沒理由反對了。」

  「處理好?什麼意思?」

  「我和楊老頭談過了,一會兒黃漢民會過來,我會代楊老頭跟他退掉這門親事。」

  「嘎?」梁紅豆不可思議的瞪著他。

  「難不成老頭子誆你不成!」說罷,劉文捉住她的手。「跟我上樓去。」

  半信半疑的上樓,她才發現,江磊、黃漢民和楊瓊玉早早等在房裡。

  劉文關上門,清清喉嚨,冷靜的看著他們。

  「瓊玉,這次回牧場,我已經跟你爹談過這件事了。」

  楊瓊玉抬起頭,憂心忡忡的望著劉文。「爹……他老人家怎麼說?」

  「別急。」劉文安撫她,轉向黃漢民。

  「黃公子,這玉還給你吧。」劉文拿出馮即安交給梁紅豆的玉珮,還給他。黃漢民喜形於色,連聲道謝,忙上前接過。

  交還玉珮的同時,劉文定定的看著他。「不過,楊老爹要我替瓊玉退了這門親事。他說,不能把女兒的幸福交給一個賭徒,從今以後,她跟你再沒半點關係。」

  黃漢民臉一僵,頓時面如死灰,喃喃自語:「我……我已經發過誓,我不會……再犯了,真的,我也是想贏點錢,好風光的迎娶瓊玉進門,我是真心想這麼做的,你們原諒我,再給我一次機會。」

  「梁姑娘,你不幫我嗎?」黃漢民轉向梁紅豆。她聳聳肩,轉過身去。

  「瓊玉,你不能這樣對我,至少……至少再給我一次機會!」黃漢民焦灼的拉住她,軟弱的神情卻只是更令人搖頭。

  「你也聽到了,是爹的意思。」楊瓊玉避開他的手。

  「如果你堅持不肯退婚,我們還是可以在一起的,是不是?你去求你爹,好不好?」他滿懷希望的拉住她。

  見沒有人對他寄予同情,黃漢民又急又氣:「你怎麼可以悔婚!」

  「你答應把玉珮交還給我的!」他把炮口轉向梁紅豆。

  「我……楊老爹堅持退婚,你拿回玉珮也沒用。」梁紅豆後退,幾乎被他絕望的眼神擊倒。

  同情在此時於事無補,只會讓事情越來越槽。楊瓊玉別過臉。解脫了也好,樊家那件事,若不是紅豆肯替她出頭,只怕如今她是生不如死。

  「你們……哈哈哈……」黃漢民顫抖的指著他們:「我知道了,你們說要去搶玉珮,根本就是假的!這只是你們的藉口,你們這種做法,跟樊家自我手上贏走玉珮又有什麼兩樣?!」

  「不干紅豆兒的事,是我拜託劉當家求我爹作主退婚的,我沒辦法跟你在一起。」說不過他,楊瓊玉氣哭了。「你別淨在那兒瞎怪人!」

  「沒有辦法?是他吧,是不是?」黃漢民使力推了江磊一下,見他聞風未動,憤而把楊瓊玉推倒在地。

  下一秒鐘,黃漢民已被江磊高高拎起來,後者的臉上全是怒火。「姓黃的,我警告你,做人別太過分!」

  「阿磊,放手。」劉文命令。

  黃漢民瞪著眼前這些人,忽地咬牙切齒地對著最柔弱的楊瓊玉咆哮起來:

  「都是你這個禍水!你不貞不潔,喜新厭舊……」

  「我沒有。」楊瓊玉氣得說不出話來。

  「你說夠了沒有!?」梁紅豆大吼一聲。她真是看不下去了,揪住黃漢民的衣襟,她渾圓明亮的眼睛直逼黃漢民心虛的臉。

  「像個男人點行不行!?有本事,你就爭口氣,中個舉人考個狀元,要不擺個字畫替人寫寫字,你連自己三餐溫飽都顧不了,要叫瓊玉怎麼死心塌地的跟著你?!衝著瓊玉,咱們還算有幾分交情,他日在路上見了,還能點頭稱好,你別把這一丁點兒緣分都糟蹋了!」

  劉文激賞的望著梁紅豆。這番話說得太好了,他真是以她為榮;要不是怕再傷及黃漢民的顏面,他非大力鼓掌叫好不可。

  梁紅豆的仗義宣言。一時間堵得黃漢民自慚不已。他搖搖晃晃的退了幾步,突然把東西猛力朝地下一摜,玉珮頓時碎成七、八塊。

  「我會……我會……把她搶回來的!」說罷,跌跌撞撞的走了,只留下眾人鄙視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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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6 13:28:49 |只看該作者
第04節


  個把月後。

  阜雨樓裡,萬籟俱寂,眾人睡意正酣,梁紅豆之前才與劉文對酌了幾杯小酒,這回更是睡得不省人事。

  要不是一連串越來越重的拍門聲,說不定還驚醒不了睡夢中的她。

  「姑奶奶,姑奶奶!醒醒呀!」

  「什麼事呀?」她拉過棉被,含糊的應道。

  「出事啦!求求您醒醒好嗎?」土豆又拍了一下門。

  她披上外衣,睡眼惺忪的拉開門,看土豆在門外滿頭大汗。

  「怎麼啦?」看到土豆一臉慌張,梁紅豆整個人都清醒了。

  「阜……阜雪樓著火了!磊哥兒和瓊玉姑娘已經趕去了。」

  「怎麼不早講呀!」她全身繃了起來,匆匆忙忙抓了一件外衣,跟著土豆便往外跑。

  遠遠看去,一縷縷濃濃的烈焰自半完工的阜雪樓衝上天際。越靠近火場,那股熱意更是直逼得人冒汗,四周圍滿了指指點點的人群。梁紅豆咒罵一聲,飛身奔近,推開人群便狠狠擠進去,沒防手肘卻被人拖住。

  「噯,怎麼會這樣!?」一見是楊瓊玉,梁紅豆更是直跺腳。「阿磊去哪兒了?」

  「和劉當家的指揮大夥兒救火去了,」楊瓊玉的眼淚啪嗒啪嗒的直往下掉,顯然早慌了手腳。「天氣這麼乾燥,一時之間是滅不了的,你別亂闖,要給火燙著了,那怎麼是好。」

  「總得想個法子呀!」梁紅豆胡亂喊著,焦燥的瞪著情勢越來越危急的阜雪樓。天呀,那可是她辛辛苦苦攢下來的錢堆的,眼見一把火便要燒得乾淨,說什麼也不甘心。

  「你想幹什麼?!」見她又要往裡鑽,楊瓊玉口氣也急了。

  「救火呀!哎呀,不要哭啦!」她甩開瓊玉,臉上的焦慮憤怒更甚。「別攔我,我得進去,昨兒個拿進去擱著的那些鍋碗瓢盆可全是我花了錢買新的,這回拿多少是多少!」

  那股蠻勁任幾個楊瓊玉也拉不住。梁紅豆撕下外衣覆住鼻子,奔進仍流竄著黑煙的大門,頃刻間消失在火場間。

  「阿磊,紅豆兒……紅豆兒跑到裡頭去了!」楊瓊玉嚇傻了,左右顧盼,好一會兒瞧見江磊,急急奔向江磊。

  「這麼大的火,她在裡搞什麼鬼呀!」一聽到梁紅豆身陷在眼前這堆大火窟,早在火災一發生,便趕來現場幫忙的馮即安僵住了。他大力扭住江磊,臉綠了一半兒。

  「她進去搶救。」怕他對江磊發怒,楊瓊玉急忙插話。

  「我們趕來的時候,還有誰在裡面?」劉文惱怒的問。

  「沒有人哪。」楊瓊玉搖搖頭。

  「那你說搶救!她在搶救誰?!」這一次,劉文、江磊和馮即安三人異口同聲的大吼起來。

  「上個月她進了批鍋子,順道把阜雨樓裡幾打碗筷也搬進阜雪樓,那些全是新的……」

  我的天呀!馮即安捧住臉。是不是女人一旦有了臉蛋,就不需要腦袋了?如果梁紅豆能僥倖逃過這場火的話,他就算掐,也會把她給活活掐死!

  「你怎麼不攔著她呢?!」劉文咆哮出聲,大力把水桶摜在一旁。「我去把那死丫頭帶出來,再好好揍她一頓!」

  「干……爹……阿……磊……」一聲尖銳的呼嘯在火場中響徹夜空,眾人抬頭一瞧,全驚恐的喊出聲。

  早在聽到那一聲呼叫時,馮即安就忘了前一秒鐘他詛咒過什麼,眨也不眨的瞪著阜雪樓頂樓的那個嬌小的影子。他只覺得眼前一黑,心臟漏跳了好幾拍。

  「快——救——我——呀!」她吼叫。

  「喂!你穩住,穩住,千萬別衝動!」劉文還沒反應過來,馮即安卻已經嚇壞了。他衝到人群前,兩手一陣亂搖,任他武功過人,此刻也萬萬來不及在如此大的火勢中把人救回。

  一個沒弄好,可會鬧出人命的。

  眼角瞥見一簇火苗已經咬住衣角,梁紅豆慌亂的拍熄,衣服外的手臉全被薰得黑黑的,幾分鐘前搶著進來的膽子早不知到哪兒去了。

  「阿——磊!快——幫——忙——救——我——呀!」

  他心浮氣躁的吼回去:「沒瞧見我正在想辦法嗎?急什麼!」

  「被燒的又不是你!我當然急了!」她又拍熄了一簇火苗,大罵回去。

  「你——鎮——定——就——是——啦!」他大喊。

  「鎮什麼定哪!鎮你個大頭鬼!馮即安,我再不跳下去,就等著當燒鴨吧!」好一會兒,梁紅豆終於認出底下那個男人並不是江磊,這下子更氣得她又吼又跳腳。

  「磊哥,趕緊想想法子,勸馮大哥先上去救人下來才是,都什麼時候了,他們倆還能吵成這樣。」面對這種亂七八糟的場面,楊瓊玉簡直快昏倒了。她絞著手絹兒,又慌慌的掉下淚來。

  結果是梁紅豆在又叫又跳之時,沒防腳底下一滑,整個人在高八度的叫聲裡直直下墜。

  馮即安只聽聞她慘叫得凶,想也沒想,在煙霧瀰漫中,他努力睜大眼睛,朝梁紅豆迎了上去。

  但撞擊的後作力實在太強,比起第一回,他這次跌得更慘,因為掉下來砸中他的不只梁紅豆一個人而已,還有她懷裡那些鍋碗瓢盆一堆,叮叮噹噹、唏哩嘩啦的或多或少敲到他頭上臉上身上。

  他媽的!為什麼他老是跟這種事脫不了干係!?就在詛咒之餘,馮即安突然脆弱的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為他這個「衰尾運勢」號啕大哭一場。

  「我可以解釋的,如果我不掉下來,會變燒鴨的。」沒等馮即安先開口吼人,梁紅豆已經在他懷裡嚷起來。

  「有誰見過這麼胖的燒鴨!」他低吼一聲,又忍不住齜牙咧嘴。老天!就算他的武功在江湖上數一數二,也禁不起這般折騰,撞及地面的腰及膀子發疼得厲害。

  「你說什麼?」梁紅豆耳尖,臉色青了一層。

  「我說什麼?我還能說什麼?我都被你壓得死死的,還敢說什麼。拜託你趕緊起來行不行?腰骨快給你坐斷了。」他捧著頭,這回連聲音都變了,有如豬在哀嚎。

  楊瓊玉趕緊將她扶起。

  「你知不知道這樣是很危險的!」他看看阜雪樓的高度和銳不可擋的火勢,餘悸猶存,末了想想,還是不甘心這麼放過她,指著梁紅豆鼻子,叨叨絮絮的又加了一句。

  突然間,梁紅豆不在乎他罵了什麼,也忘了要跟楊瓊玉道聲謝,更不在意即將完工的阜雪樓付之一炬,她只是猛盯著馮即安被煙薰紅的眼睛,像發現什麼了稀世珍藏。

  他在乎嗎?他在為我擔心嗎?肯這麼撲上來抱住她,足見這男人一定是在乎她的。梁紅豆的心雀躍萬分,高興得就要叫出來了。

  「幹嘛這樣看我?」即安給她瞧得頭皮一陣發麻,連腰骨的疼痛都忘了顧。

  「你是不是很關心我,馮即安?」

  「說什麼傻話。」他摸摸頭,突然被她的問題弄得不知所措,偏過臉,尷尬的嘀咕了半晌,也不知道在念什麼,也不看她,但無可奈何盡在沮喪的眼底。

  他寧可她像方才在頂樓時如潑婦似的罵個沒完,也不要她這麼恐怖的笑眼盯著他問東問西。

  「是不是嘛?」她撥開瓊玉扶著她的手,硬揪著即安的袖子搖起來。

  他的神智當場被搖得恍惚,忙捶捶自己的腰骨以振思慮。

  「是,我當然關心你,你忘啦?我救過你噯,你就像是我妹子,我當然要好好保護你。」

  才一瞬間,梁紅豆臉上的光彩黯淡了下去。

  「只是這樣嗎?」她不死心的問。

  「拜託,你到底在想什麼?才幾年沒見,你怎麼就變得這樣難搞?」

  「人家哪有難搞!」紅豆聞言大聲抗議,她真被他給氣死了。「自己白癡駑鈍不說,還敢說我難搞。」她喃喃罵著。

  「我白癡駑鈍?喂,梁紅豆,你要弄清楚一件事,我要真的白癡駑鈍,也要謝謝你八年前給我的那一棍。」說完他摸摸後腦勺,不滿的看著她。

  梁紅豆如遭雷殛,眨也不眨眼的瞪著他,眼淚奪眶而出。

  「你終於承認了,你還在為那件事恨我?」

  馮即安捶著腰站起身;他不止腰痛,這會兒連頭都開始脹痛了。

  他仰天歎息一聲,期望老天能憐憫他,快一點把事情辦完,趕緊在蘇州城消失。打從他們再度見面,他已經快被她的怪言怪行給煩死了。

  早知道當夜把玉珮還掉就沒事了!他發誓,打從現在起,絕對不准自己的好奇心再作祟。

  「我說對了?你真的還在為我打你那件事恨我。」她吸吸鼻子,開始抽抽噎噎。「那件事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事情都過了這麼久……」

  看到她的眼淚,即安開始心浮氣躁。老天哪!你掉顆星星下來砸昏我吧,我快崩潰了。

  「喂,你有完沒完?!我根本沒想那件事,是你先罵人,我才把這種事說出來的。喂,你不要哭,我又沒有欺負你,搞清楚,該哭的人是我才對噯,你別哭咧咧的,成不成?」

  「不成。」她嘴一撇,「你還在生我的氣。」

  「我沒有!」

  「真的不生氣?」

  「不氣。」他點點頭,面無表情,眼神卻充滿想宰人的光。

  「那你……是真的關心我嗎?」

  天哪!光是對關心這兩個字,他要浪費多少口水來跟她解釋?關心又怎麼樣呢?要是不關心,他會任她沒疼沒傷的站在這裡嗎?

  他的腰痛得幾乎要折成了兩半,而這丫頭還在跟他NB462嗦半天「關不關心」的事。馮即安哀歎自己太苦命,被整成這樣,根本沒人來「關心」他一下。

  翻了個白眼,馮即安頭點得更無力。「對,我——真——的——沒——有——生——氣。」

  「為什麼?」她的雙眸亮晶晶的,無辜的朝他眨呀眨的。

  這回他真的想去撞牆了!星星哪,月亮哪,快落下來砸昏我吧,馮即安哀鳴。

  時間如果可以倒流,他會讓她在跳下來時徹底昏倒,要不然,就是他接人的角度再偏一點,讓梁紅豆把他砸死算了。

  「因——為——我——是——男——人。」他惱怒的指指胸膛,然後指著她大吼:「而你,是——個——女——人。男人,是不能讓女人受傷的。」

  「所以,就算今天跳樓的是別的不相干的女人,你也會毫不考慮的救她?」梁紅豆僵著臉,悶吞吞的問。

  「沒錯!」他大吼。

  一陣子的默默無言,馮即安在心裡默默讀秒,確定梁紅豆不會再有任何問題,他放鬆了。

  梁紅豆沒有笑,也沒有表示意見,她悶不吭聲,腦袋裡只覺得萬念俱灰。

  等待了這麼久,原來這男人對她一丁點兒感覺也沒有,她的少女戀愛夢破碎了。這時候她真想當面把男人所謂的英雄價值觀一把撕個粉碎,然後丟到阜雪樓裡燒得乾淨。

  沉默地收拾起鍋碗瓢盆,她慢慢的將大小逐一分類疊好,一起身,才發覺腳扭傷了。

  「紅豆兒……」楊瓊玉和江磊急急走上前去,關心的問。

  「我沒事,你們都去救火,我可以自己一個人回去,誰都不准管我。」她垂著頭命令完,身子又拐又跳的往前走。懷中盆裡鍋底擱的碗盤碟筷匙也跟著她的動作,悲情似的悶悶鏘鏘響著。

  「可是……」楊瓊玉張口喊道。

  「別管他了,去幫忙救火吧。」劉文向江磊楊瓊玉兩人使使眼色,又回頭盯著那大勢已去的阜雪樓,不禁黯然。

  這一燒,燒掉卜家牧場在江南一半的產業,也難怪身為當家的梁紅豆要這麼傷心了。

  夜色中阜雪樓燃燒的聲音越來越遠,陪伴她的只有懷裡的廚具,還有越來越加劇的腿傷。

  一個人真要倒楣,那楣運來時,連城牆也擋不住。梁紅豆含淚想著,明明人是壓在那混蛋身上,結果被壓的人沒事,自己倒傷了腿,這是什麼狗屎道理?

  「你去哪兒?」身後,馮即安問道。

  「回阜雨樓。」她拭去淚,漠然的回答,腳下仍不停。

  「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就不相信沒有男人,女人就回不了家。」她突然扭過頭惱怒的瞪他一眼,隨即痛得揪起眉心來。「不必你照顧我。」

  「你受傷了。」比起她的一拐一拐,馮即安突然覺得自己的腰傷微不足道。大概是跌昏了,他拍拍腦袋,試圖讓自己清醒點;然而,那感覺還是一樣。明知這場意外不干他的事,但他還是見不得她受一點傷。

  非常怪異,他向來把這種事分得很清楚;碰到事情了,就實事求是的把問題解決,不會氾濫的付出憐憫給不相干的事或人。

  一定是他曾救過她的關係。

  噯噯噯,莫怪師尊生前老勸他:女人像毒籐,沾上了非死即傷。

  「紅豆兒。」

  「走開。」

  「那你讓我幫你拿東西。」他又趕過來,討好的替她接過盆子。

  「不要。」她大力收回手,腳下一個不穩,整個人摔倒在地,東西乒乒乓乓滾了一地。

  「你不是不在乎嗎?你滾哪,誰需要你來著?你有你的花牡丹就夠了,幹嘛來招惹我。」

  這是什麼跟什麼!馮即安歎息連連。天知道,是誰來招惹誰?趕過來她身旁,才觸著她的衣角,梁紅豆眼淚一滑,突然放聲大哭。

  這一哭,把馮即安整顆心全哭得亂七八糟,他左顧右盼,卻發現整條街的人全部湧到火場那兒去了,根本沒人注意到他們這邊,一時間他竟手足無措起來。

  這心情唯天可表!這輩子,他還沒被個女人弄得這麼頭大。前一秒鐘她還指著鼻子罵他,後一秒卻哭得唏哩嘩啦,這可怎麼是好?

  「別哭啦。」他蹲下來拍拍她。天知道他也想哭了,頭好痛呀。

  不拍還好,他的手才輕輕碰上她的肩,梁紅豆側身倒向他,哭得更是猶如洪水潰堤。

  無法可想之下,他乾脆把她背起來,又替她把那些瓶瓶罐罐撿起來,朝阜雨樓走去。

  忙了一整晚,梁紅豆最後一點力氣似乎都在這場哭泣中用盡了。趴在馮即安的背上,眼淚雖然停了,但紅通通的鼻子熱熱的貼著馮即安的頸窩,一抽一抽的沒完。

  怕又有什麼更傷腦筋的舉動,馮即安不敢再勸她,只是沉默的往前走。

  隔了好久……

  「紅豆兒。」他輕聲喊。

  「紅豆兒。」

  喚了她幾聲,都沒有回音。

  最後馮即安才發現,梁紅豆竟伏在他背上睡著了,淚水在她薰黑的臉上劃出兩條白痕,那模樣看了教他又氣又好笑。

  原以為無論時光怎麼變化,她仍該是他所曾經疼憐的那個小女孩,但……事實似乎有違所想。

  「小丫頭。」他搖搖頭,狀似哀怨的輕歎,唇角卻以旁人難以察覺的些許角度微微翹起;似乎在這時,才願意流露出從不對她說出的不捨與疼憐。

  踢開腳下的小石頭,他們走到長街的尾端,人煙漸漸少了。

  夜色裡只有他負著她的腳步聲,細細碎碎灑在青石板上。這中間,只是一種莫名的安靜圍繞著他。

  如果馮即安能有所覺悟,他自會明白那種感覺——是種明日幸福的東西。

  翌日,渾身的酸痛弄醒了她,一睜開眼,梁紅豆彈起身子,不可思議的瞪視著正上方直盯著她的劉文。

  「怎麼了?火滅了嗎?財物損失如何?」話還沒說完,一聲唉喲,她突然抱住小腿,痛呼出聲。

  「別亂動!」劉文忙不迭的把她推回床上,粗聲歎了口大氣。「你腳扭傷了,乖乖躺好。」

  「可阜雪樓……」

  「操什麼心,有我和阿磊在,你只管好好養傷。」

  「一點小傷,有什麼好養的。」她拉起被子喃喃抱怨。

  「還敢逞強,」劉文捋捋鬍子,沒好氣的瞪她一眼。「真該閃到你的舌頭,才得安靜個一時半刻。」

  「樓燒了已經夠悶了,你還這樣罵人。」梁紅豆一臉懊惱。

  「別難過了,至少咱們盡力了。唉,燒得一點兒都不剩,該是被人縱火了。」

  「縱火?!」梁紅豆這回身子彈得更高。「誰會幹這種事?哪個渾帳敢做這種事!」

  「那也只是我的猜測罷了。」劉文惱火的瞪著她。「這麼衝動幹什麼?」

  「不用猜了。」她捏住拳頭,氣得七竅生煙。「這是最好的解釋。」

  「紅豆丫頭,聽乾爹一句勸,阿磊和瓊玉丫頭的事已經解決了,你也該定下心了,阜雨樓交給他們兩人。」他臉色越來越嚴肅。「看看昨晚,哪個人像你這麼瘋狂,為了幾隻值不了幾個錢的破鍋破碗,差點連小命都沒了,要不是馮即安衝上去抱住你,你呀你……」劉文說著說著,狠狠戮了她額頭兩下。「要真有個三長兩短,看我怎麼跟綠蔻兒說去!」

  「哎喲!」她護住額頭。「別這麼戳人,很疼的。」

  「你也知道疼嗎?要知道疼,乾爹心更疼,喏,這回傷好了,就跟我回牧場去。」

  「不要。」

  「紅豆兒。」

  父女兩人怒視半晌。

  「難不成你對馮即安還不死心?」

  一提到馮即安,梁紅豆呆了呆;昨夜最後的一個記憶,她只記得,自己迷迷糊糊靠在那男人的背上睡著了。

  那麼……也是他送她回來的?梁紅豆咬著唇,靠著床邊玩著帳幔的銅勾,臉色泛紅起來,有些著惱自己這麼不濟事,竟一路睡過了難得和他這麼靠近的時候。

  但那有什麼用,心裡一個聲音潑出冷水。他已經表明得很清楚了,他待她只像個妹妹。

  梁紅豆鬆開銅勾,長吁了口氣,沮喪的瞪著天花板。

  「紅豆兒。」劉文推推她。「乾爹問你是不是對馮即安還不死心。」

  「沒有的事!」她回神惱怒的大喊。「我花了這麼多的時間和心血在這兒,你要我說放就放,我辦不到!」

  見她白日裡發起呆來,顯然是不肯跟自己說下去了,劉文一時拗不過她,竟無話可說,只氣沖沖的走了。

  晌午用飯時間一過,阜雨樓後的碼頭難得一時半刻顯得如此寂寥,人聲散得乾乾淨淨。馮即安自門外進來。到阜雨樓之後,他一直都是走陸路辦事,幾乎沒到廚房外的碼頭來。和櫃台後的土豆打了招呼,他信步走到廚房去。

  廚房裡空蕩蕩的,只有灶上的湯仍散著殘餘的香味,灶裡的爐火大半都熄了,陽光映過天窗,亮晃晃的溫度教人出了一身汗。

  平日幫忙的幾位大嬸早早小歇去了。

  「都過了晌午,這兒還這麼熱。」馮即安皺眉,喃喃說道。走出廚房,碼頭濕漉漉的,已被洗刷過,湖水悠悠的流經碼頭下方的河道,幾許涼風,不落痕跡的掃過馮即安的臉頰;不同廚房的濕熱,這裡雖無遮蔽,卻清涼透光。

  他四顧張望,看見梁紅豆坐在菜園柵門角落,地上一個淺淺的木盆和大碗公,頭頂一片方方正正絲瓜棚架子,垂著黃花卷籐垂下,落下一大塊陰影,正好罩著她整個人。

  「紅豆兒。」

  女孩置若罔聞,一張臉垂得低低的。

  他又喚了一聲,走過去想要看看她到底在幹什麼。

  劃下最後一刀,手上的蘿蔔總算有點兒白兔跳躍的形狀了,梁紅豆鬆了口氣。抬頭,一見到他,手裡的小刀一鬆,咚一聲掉進木盆裡。

  「你哪來的衣服?」沒問他怎麼會出現在這兒。從那一晚後,他們不約而同、有意無意地避著對方;梁紅豆就連平日馮即安吃的飯菜,也是特意命人送到他房裡,好似下了決心,不再對他生情。

  梁紅豆瞪著他的衣裳,被那身打扮驚呆了。

  拋卻以往寬寬鬆松的長袍,他身上罩著阜雨摟夥計的專屬制服——一套淺藍色的短衫及深藍束腰,看起來更顯高挑精神。

  馮即安摸摸身上這套阜雨樓夥計的制服,有些喜孜孜的。「好看嗎?楊姑娘給我的。」

  「你你你……你又不是夥計,穿這衣服做什麼?!」她跳過去,上下其手,心頭沒別的念頭,只想剝掉他這套衣服。

  「胡鬧胡鬧,萬一客人見了你,要你抹地倒水,你怎麼辦?簡直就是自毀身價!」

  「噯。」他變了臉,拉緊衣服急急躲開她。方才胸口給她突然這麼一抹,心裡居然小鹿亂撞,馮即安暗罵自己不濟事,卻又板著臉孔瞪她。「少迂腐了,一套衣服就能自毀身價,我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身份,不過好玩罷了。」

  「什麼好玩,脫掉!」她被他的謬論氣得一塌糊塗。「哪有人甘心當奴才的。」

  聽到這話,下一秒,馮即安的臉對上她的眼,梁紅豆驚喘,要不是她心臟強而有力,準被嚇死!

  完蛋了!只要他一出現,她的目光又失控了,刻意避開他這些日子,她居然還是沒半點防禦能力。

  「我看起來像奴才嗎?」

  「不……不像。」他這麼挺拔,看人的眼光又這麼有侵略性,說像奴才才奇怪呢。梁紅豆結結巴巴,不知所云。

  「那就好啦,那些都是別人說的嘛,別去理會便是了。噯,你臉上都是汗。」他清脆的彈指,忍著想替她拭汗的衝動,表面卻笑嘻嘻背過身去。

  「是嗎?」她呆愣愣的看著他喃想著:怪不得自己這麼煩躁呢。

  「你不擦擦嗎?」見她如此,馮即安在心裡歎了口氣。老實說,他還真怕面對她那藏不住心事的眼睛呢。

  「你在做什麼?」

  「我……我在做雕花。」

  她猛然回神,再提刀的手有些發顫。該死!又瞧他瞧入神了,這樣下去怎麼好。

  「是嗎?讓我瞧瞧。」他眼神一亮。

  她沒精打采的把刀和手上刻了一半的蘿蔔遞給他。

  馮即安端詳著那近似成形的白兔,提起刀子,左晃右劃,卻不知怎麼下手。突然,他呵呵笑起來。「很好玩噯,你可不可以教我?」

  「嘎?」他的要求又嚇了她一大跳。這個馮即安,除了吃飯睡覺,三個月來從沒在樓裡瞧過他,今天難得見到他,偏偏說起話來瘋瘋癲癲。這人到底怎麼搞的?

  「男人進廚房很奇怪嗎?你幹嘛這麼瞧我?」

  「沒這種事,光是這兒,十座酒樓就有九座酒樓的廚子是男人。」她清清喉嚨,穩住自己的聲音。

  「這不就是了。嗯,這玩意兒很有意思。」他興沖沖的拉著一旁的板凳坐下,開始研究怎麼動刀。

  「呃……」她不感興趣的盯著兔雕,只覺得他的言行荒謬無比。

  「讓我來讓我來!」馮即安抬起頭一陣笑。真是的,白待了三個月,竟沒發現這麼有趣的玩意兒。

  不知為何,看到他專注的研究著,梁紅豆的心情挺怪異的;有那麼一瞬間,她竟覺得他像是阜雨樓裡跟她一塊兒打拼的夥伴。

  那樣,不是很好嗎?她心裡一個聲音道。你不是一直夢想著馮即安會像這樣留在你身邊嗎?

  那是不可能的,大白天她發了瘋才會幻想過頭。這傢伙根本對自己沒感覺。

  「別弄了。」她奪下刀,把兔子搶回,自盆裡取了兩粒瓜子,嵌進兔的臉上,權充眼睛。「人家會笑的。」她怒視他一眼。「看看也就算了。女人家干的活兒,你也興趣。」

  「笑什麼?有什麼好笑?」他拖回木盆,拿起兔雕,感覺晶瑩的蘿蔔在手裡散發著前所未有的清香,這更加激起他的好奇心。

  「你不是說那些廚子全是男人嗎?」

  「那不一樣。」

  「什麼不一樣?」他聳聳肩,看見一旁的大碗公里盛了蓮子,便拿了幾顆往嘴裡送,嚼沒兩口,卻伸著舌頭吐出來。

  有什麼不一樣?她怔住了,說不出所以然來,看見他又嘔又嗆的咳了好幾回。

  「你這傻瓜蛋,蓮心苦澀,沒去掉子是吃不得的。」她忙遞水給他,喃喃罵道。

  「是嗎?」他囫圖吞了水,一臉的困惑。「這我倒是不曉得,哎呀,兔子……」那兔子在他吐蓮子時,掉落在地,斷成了兩截。

  「算了,」她拎起盆子,有些無可奈何。「反正也是刻好玩的,你請便吧。」

  「你就當我是抵這兒的房錢飯錢。」

  「誰跟你計較這些。」她更惱了,不再管他,轉身走進廚房裡。

  見她進了廚房,馮即安連忙跟上,眼光不時四處瞟,見到水缸邊一籃濕淋淋的青菜。

  梁紅豆自牆上的麻袋裡掏出幾條辣椒,取刀剁剁剁的切起來,邊切邊罵:「我那日說的渾話,你也當真,出去出去,少惹我心煩。」半天沒聲音,梁紅豆當他離開了,正要取下手絹拭汗,沒想到馮即安又說話了。

  「你也該找個婆家了。」

  「什麼?」她沒留神手絹滑落,沾著辣椒的手指大力擦過額頭,又撥過眼角,哎呀一聲,眼角竟像著火似的嗆燒起來。

  「你也十八九了,這年紀的女孩,早該嫁人了。」馮即安興致盎然的坐在板凳上,手指拈挑撕著翠綠的菜葉。梁紅豆瞇著紅通通的眼睛轉過身,看到馮即安的舉動又嚇了一跳。

  「這麼下去,難怪你會心煩。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男不婚女不嫁,這世間成何體統。」天!這簡直跟個NB462NB462嗦嗦的老太婆沒兩樣。難道他真的不擔心,別人看見他這副模樣,會作何感想?

  「古書有雲,陰陽失調,自然百病叢生嘛。」他叨叨說著,表情看起來特別愉快,一點兒也不擔心顏面盡失。

  這下子她不只紅眼,連淚都嗆流出來了。可惡!江磊哪兒批來的辣椒,這麼辣乎乎的。梁紅豆一陣跳腳,恨不得有桶水,好把頭埋進去降溫。

  「你怎麼啦?」馮即安也察覺她的不對勁。「怎麼啦?」

  「沒……沒事。」她難過的說,取了塊乾淨布沾了水,貼在臉上,這麼做才舒服多了。

  「你不是想學雕花嗎?」她含糊的問。

  「是啊是啊!」馮即安眼一亮,點頭如搗蒜。「現在就學嗎?這兩天牡丹放我假,我都沒事可做呢。」

  不提花牡丹便罷,提到那名字,就像一鍋沸騰的熱油般,澆在梁紅豆辣乎乎的臉上。她神色一僵,走到後院碼頭,回來時遞給馮即安一塊滿是污泥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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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6 13:31:25 |只看該作者
 「這是什麼?蘿蔔嗎?」

  「不是,」她憋著氣,悶悶的說:「你把它洗淨削皮,你拿出去,慢慢練習吧。」

  「好好好,我出去。」他並未察覺她的詭計,高高興興收下來。

  哼,就讓你癢死吧!竟敢在我面前提那臭女人的名字,沒事做才往這兒跑,當她阜雨樓是收容所呀。梁紅豆臉頰貼著布,不吭一聲的好笑著。

  半個時辰之後,一位大嬸走去菜園子,見馮即安一臉古怪的蹲在地上不說話。

  「馮先生,你怎麼啦?」

  「好癢,」馮即安喃喃抱怨,兩手浸在水裡,那塊不成形的芋頭已經四分五裂。

  「你在做食雕?老天!沒人會笨到拿芋頭雕花的,」那位大嬸不可置信的望著他。「馮先生,如果你有興趣,也該問問人才是。咱們拿芋頭做菜,事先都得戴上手套才行,再說這東西一切就生黏,也難以下手呀。」

  就算再笨,這些話也不會聽不懂。馮即安沉下臉,這下子可真火了。那死丫頭,準是故意折磨他的。

  「真是可惡!」馮即安手甩一甩,又相互摳了摳,怒氣沖沖的走進廚房去。




第05節


  「唉呀,唉呀。」

  「你叫夠了沒有?」土豆喘吁吁的說,汗水一串串的自額頭滴了下來。「阜雨樓就快到了,你就別喊了。」

  「我痛呀。」黃漢民哭叫,吸著鼻子抽抽搭搭的。

  聽到哭聲,江磊自櫃台後匆匆走出來,只見土豆歪歪斜斜的背著黃漢民,後者身上一臉一身的傷,哼哼嗨嗨的哭個不停。大廳客人的眼光全望向這頭來,議論紛紛個沒完。

  「怎麼了?」不想引起騷動,江磊跟一位夥計急忙把兩人扶到櫃台後。

  土豆蹲下來,拍著心口一臉喘息難定。「一早樊家的人在城外堵了黃秀才,硬押著……黃秀才去找瓊玉姑娘,然後就把人帶走了。我到江大娘那兒批貨,湊巧見他傷成這樣,才把人背回來。」

  一提到瓊玉落入樊家,江磊怒急攻心,大力拎起黃漢民的衣襟喝問:

  「你做了什麼好事?」

  「我……我什麼都沒有做……」撫著紅腫的臉頰,黃漢民哀哀的哭起來。「他們逼我去找瓊玉,我……我沒辦法,沒辦法呀!」

  「沒辦法?!你還是不是個男人!」江磊扔開他,氣得吼叫出聲。「要是瓊玉有什麼萬一,丟你一百個腦袋也不夠賠!」

  「去找姑奶奶,把事情告訴她!」隨手抓住身旁的夥計,江磊吩咐道。

  「磊哥兒,你去哪?」那夥計趕忙從櫃台後探出半個身子問。「這秀才要拿他怎麼著?」

  「我到樊家去。至於這個人,問姑奶奶吧。」

  早在聽到大廳的騷動時梁紅豆就起了警戒心。聽完前頭的傳話,她惱怒的跺跺腳,把事情交代給一旁幫忙的大嬸,便匆匆朝後奔去。

  一早起來出了房,馮即安便嗅出不尋常的動靜;下了樓來,看到地上仍哼哼嗨嗨的黃漢民,卻看不到平日該在櫃台招呼的瓊玉和江磊,他更覺得不對勁。

  「你們姑奶奶呢?」走去廚房,見不到梁紅豆,他好奇的問道。

  「到樊家去了。」托著盤子,與他擦身而過的土豆忙道。

  這答案聽得人莫名其妙,但光是聽到樊家,就足以令他皺眉了。馮即安按捺下性子,笑吟吟的等土豆從廂房裡端了空盤子出來。

  「能不能說得更清楚一點兒?」

  土豆照實說了。馮即安聽完,不禁呻吟一聲!那丫頭是個潛在的火藥庫,衝動起來,上哪兒哪兒便要倒楣。

  「劉當家呢?」

  「一早姑奶奶請他到市場把帳給結清。」

  連那個唯一理智的老頭也不在。馮即安搖頭朝門外走去,樊家是這城裡的大戶人家,應該還不難找。

  「馮少俠,你……你往哪兒去呀?姑奶奶她……她從後頭走水路去樊家呀。」土豆喊住他。

  他緊急煞住,惱怒的回頭。「我知道。」

  得找個人管管她才行。馮即安奔下石階,到馬房牽出坐騎,一邊扯下繫在馬頭上的繩索,一邊仍掩不住憤怒的想:成日這般莽莽撞撞,總有一天會出事。

  樊家這邊,梁紅豆在三聲喊話無效後,身子自小舟上躍離,手上的大湯瓢應聲敲斷了樊家的大鎖,再借力一彈,翻進了樊家的後牆。

  聽到下人通報,佟良薰匆匆忙忙趕出來。偌大的曬布場上,他染坊的工人全東倒西歪,或坐或躺的在地上哼哼唉唉,一匹匹方染好的布五顏六色的掉在地上,髒成一團。

  而那個罪魁禍首正揮舞著一根湯瓢大吼大叫。湯瓢?佟良薰揉揉眼睛,確信自己沒看錯;那真是根湯瓢,江湖上什麼時候出現這號人物?

  「這位姑娘,有何貴事?」

  「你是誰?」

  「在下是這兒的管事,姑娘有何指教?」自始至終,佟良薰談吐間都帶著微笑與和氣,絲毫不以眼前亂象為忤。

  眼前梁紅豆沒欣賞男人的心情,她瞇著眼睛,語帶威脅的覷了他一眼。

  「NB462嗦!快快放了人便是!」

  「放人?放什麼人?姑娘的意思,在下不懂。」佟良薰困惑的望著她,表情無辜。

  裝傻?來這招。梁紅豆一張臉灰漠漠的沒半點表情,心裡怒氣直達雲霄。怎麼她就這麼倒楣?碰上的男人什麼都不會,空有一張好看的臉,就只會裝糊塗。

  佟良薰被她凶悍的眼睛看得有些尷尬,吶吶的開口喊了一聲,沒想到紅豆卻吼起來,差點嚇得他滑落手上的褶扇。

  「你今天要是不放人,我一把火燒了你們樊家!」

  「姑娘……」不等他喊完,梁紅豆已經朝前奔去,直衝入宅。佟良薰終於皺起眉頭,回身擋下,儒扇一拍,化去了她的攻勢。

  原來這人竟會武功的,紅豆心一驚,隨即怒火更熾。

  「不讓我進,我偏要進!」梁紅豆怒斥,衣袂翻拍,湯瓢使得虎虎生風。她多年廚藝,手中傢伙靈活躍動仿若她的第三隻手,砍劈切剁無一不得心應手。那男子正待因應,牆外卻掠進一道人影,影中疾射出三道暗器,嚓嚓嚓的全打在她的湯瓢上。梁紅豆連連退了好幾步。一見來人,又驚又怒。

  「紅豆兒!跟我回去!」馮即安在空中喊道。

  「是你!幹什麼?放開我!別這樣拉拉扯扯!難看!」戰事方酣,卻被人莫名其妙的朝後拉去,梁紅豆不停掙扎,擺脫他的手。

  「難看?你也知道難看?一個女孩家像潑婦似的站在這兒跟個男人叫罵,你知不知羞。」

  差一點點馮即安就要吼叫了,他渾身肌肉骨骼無一不被她氣得打顫。再這麼下去,他一定壯年早逝。

  「我知羞,我要是知羞,瓊玉就沒人幫她了,阜雨樓沒半個男人幫襯,我不出頭,誰出頭!?」這番指責令她恨恨的吼回去。要不是眼前有更要緊的事,她非要馮即安為這話付出代價不可。

  馮即安驚異她那氣勢,不同於當年的柔弱無依,也不同於她前些日子的刁蠻耍賴,一時間他竟說不出話來。向來視責任為生命最難承受包袱的他,顯然被這女人的想法怔住了。這完全跟他的想法相去甚遠。

  「你不出頭,還有我呀!」他不加思索的吼回去。看過她那一晚的脆弱後,說什麼他都覺得她的好強愚蠢無比。

  「你是誰?你憑什麼?」原以為越牆而來的會是個好幫手,沒想到不但沒幫上忙,反而在外人面前吵起架來,梁紅豆氣得全身發抖。

  她竟敢拿這種話激他,馮即安一向的笑容失去了。

  「憑我是你大哥,你的事一切由我作主!現在跟我回去!」

  「瓊玉不放,我不回去!」她大叫,湯瓢朝他抓來的手拍去。

  「她不在這裡!」他叫道,急急閃開湯瓢。

  「我聽你放屁!」

  聽到那句粗話,馮即安怒氣突然沒了。他歎了口氣,發現近來他是越來越多愁善感了,像個懷春少男,不是歎氣就是煩惱。一甩身,他招降似的對梁紅豆舉起手來。

  「你別這麼沖,有話好好說。」

  「有什麼好說的?」她冷哼一聲,手中的大湯瓢又一次不客氣的朝那批東倒西歪的家丁指。「樊家的人,都是一群人渣。」她喃喃罵道。

  「跟我回去吧。」一聽到她罵人,他又過來握住她的手,一面暗暗防著她。

  「你沒聽清楚嗎?他們沒放人,我不走。」這一次她動了動,卻沒掙開他的手。

  「我說過了,瓊玉不在這兒,你放火燒了整個宅子也沒用。」

  她瞪了他一眼,正待要反駁時,那男人卻開口了。

  「馮兄也在這兒?」終於有機會說話了,佟良薰鬆了口氣,不過這一次,他放棄從這位潑辣姑娘口中問出答案。梁紅豆瞪著對方,驚異他居然認得馮即安。

  「佟兄弟,別來無恙。」馮即安微微點頭,口氣俱是惱意。

  「好說,這位姑娘是……」那男子仍一臉和氣的笑著,一面吩咐裡面的僕人把受傷的家丁扶進去敷藥。

  「這位是……」

  「不准說!」她湯瓢一閃,馮即安格手擋開,對那男子的笑容多了五分抱歉。

  「是舍妹。」

  「馮兄行走江湖向來獨來獨往,什麼時候多了一個這麼標緻的妹子,我怎麼不曉得。」

  「佟兄弟取笑了。」馮即安又歎了口氣,一臉家醜外揚的悲哀。

  「你們煩不煩?喂!你到底放不放人?」

  「放什麼人?」佟良薰困惑的問。

  「就是放……」梁紅豆待要回答,馮即安又開始把她往後拉。

  「好啦好啦,佟兄弟,都是誤會,都這是誤會,改日我再登門謝罪,走了。」他低聲吼住她,一面又不停的跟佟良薰道歉。

  「跟你說人不在這兒了,你還這麼固執。」他嘀咕。「不要逼我,不然沒面子的會是你。」

  「你說什麼啦哩啦喳的我聽不懂,不要拉我!」她哇哇大叫。「你叫樊多金放人,聽到沒有?!」

  「他不是樊多金。」馮即安再一次忍耐的開口。

  「我當然知道他不是樊多金!」她以同樣憤怒的聲音回應馮即安。「他是樊多金的管家。那有什麼關係,叫他放人也一樣!」

  「不一樣!」他喊道。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她確實是聽到他話裡頭隱不住的些許笑意。都什麼時候了,他居然還有心情!

  「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馮即安!」她幾乎氣得要哭出來了。

  「他不是樊多金,這兒也不是『樊記』,這裡是『四時繡』,這位是佟掌櫃,你沒見一院曝曬的布匹嗎?『樊記』是開錢莊的,不是賣布的!」馮即安忍無可忍的吼出口。「我真的……我真的……不知道會被你氣死,還是……還是被你……被你笑死。」他一咬牙,隨即爆出一聲哀號。

  梁紅豆整個人呆在當場,腦中一片空白。她簡直無地自容,但更糟的是,在馮即安的話之後,現在每個人都圍過來了,並看見她的糗狀。事情終於水落石出,那位佟先生恍然大悟之餘,只能同情的看著馮即安。

  好啦,仇家找錯門,這種丟臉的事也只有她才做得出來。一路上,梁紅豆不知怎麼自處的,尤其溫喜綾又偏偏在她出了大糗之後,走進「四時繡」。

  「四時繡」和「翠湖幫」的私交甚篤,溫喜綾和佟良薰的感情更是比親兄妹還好上幾分。讓溫喜綾看到這一幕,她真想挖個地洞把自己藏起來,永遠別見人算了。

  在房裡。溫喜綾捧著肚子,整整一刻鐘過去,笑聲仍沒斷過。不僅如此,她全身更是不住的打顫,趴在床上喘息。

  梁紅豆扁著嘴,終於,確定自己忍受夠了。

  「這麼好笑,你笑死好了!」她氣不過,站起來氣急敗壞的罵道。

  「笑死倒好了,」溫喜綾拭去眼角的兩滴淚,腸子不知扭絞了幾圈;她勉強吸了兩口空氣,才忙解釋:「你不能怪我,你真的……真的太離譜……馮公子真的說對了,你教人不知該氣死還是笑死,難為我佟大哥是個好說話的人,要不然這事要傳遍蘇州城,我看你……看你……」她咬著唇,末了實在忍不住,咯咯咯的又笑起來。

  「夠了吧?再笑下去,我要翻臉了!」她跳上床,語帶威脅的吼道。

  此招似乎奏了效,但也才兩秒鐘,溫喜綾的唇角又再度揚起。

  「喜綾兒!」

  「不笑,不笑。」她舉手投降,見紅豆要出房,隨即擋在身前。

  「你去哪兒?」溫喜綾吃吃的笑問。

  「還能上哪兒,當然是去找瓊玉!」她叉著腰,心浮氣躁。

  「那我陪你去,省得……」這一次,溫喜綾又笑得嘴角發酸,許久才把話說全。「省得你又找錯門。」

  「喜綾兒!」梁紅豆怒視她一眼。「你找死是不是?」

  「我不笑了,真的保證不笑了,」她一陣猛咳。

  直到佟良薰進門,兩人才止了爭吵;一見是他,梁紅豆難堪的低下頭,耳根子都脹紅了。

  「對不起,佟大少。」

  「沒關係。一會兒我和馮兄弟會到樊記解釋清楚,相信這件事全都是誤會。」佟良薰微微一笑,又瞪了一張嘴咧得跟西瓜大的溫喜綾一眼。「你跟我出來。」

  「她已經很難過了,還笑人家。」出了房外,他將她拖到一旁,收起褶扇輕敲她的頭一下,低聲念道。

  「很好笑嘛,真的很好笑嘛。」溫喜綾辯駁著。「你也想笑的,幹嘛這麼假道學。」

  佟良薰瞪了她半晌,終於不情願的翹起嘴角,嘴一張卻難再收拾,他搖頭跟著笑了起來。

  「我承認這找錯人的誤會是過分糊塗了些,但你也別太超過,進去陪陪她吧。記得,別起哄,也別湊熱鬧,聽到沒有?」

  房門被推開,梁紅豆仍一臉的尷尬。「佟掌櫃,我還是很擔心瓊玉和江磊,還有土豆,他一定在阜雨樓等急了。」

  「這件事倒好辦,我立刻派個人過去招呼一聲。」

  「那……」

  「暫時什麼都別說,一切皆等楊姑娘平安回家再說。」他客氣的謝絕她。

  知道楊家的姑娘被帶回來了,就在大廳候著,樊多金迫不及待的從花園直衝大廳。一進廳裡,只見一名藍衫少女掩著臉跪在地上,其間只有斷斷續續的啜泣聲。

  「哭也沒有用,這是你欠我的。」他大搖大擺的跨過門檻,得意洋洋的走到她面前,不客氣的把她的臉托起來。待看清楚長相並非那夜與他拜堂成親的新娘子,樊多金怔住了。

  「你……你是誰?來人!」

  「少爺!」

  「你們這兩個混蛋,找這個誰來?!」一人各賞了一個耳括子,樊多金氣急敗壞的跳腳。

  「說呀!哪兒找來的?」

  「午後咱們倆見黃秀才同她在城外說著話,又拉拉扯扯,咱們倆逼問黃秀才,確定這是楊家的姑娘,沒錯呀!」樊家的家僕撫著臉,冤枉的喊起來。

  「是呀,那黃秀才也是這麼說的,這姑娘也承認了。」另一名家僕也忙不迭的點頭。

  「放屁!放屁!」樊多金原地一陣跳腳,扇柄接二連三的又在他們頭上各重重的敲了幾下。「她認了你們就抓人回來,她要不認,你們是不是就拍拍屁股走人?!我要找的人根本不是她,我要找的姑娘比這個還漂亮!」

  「少爺,咱們倆誰也沒瞧見過楊姑娘的真面目,黃秀才就算……就算是指個闊嘴麻臉的,咱們倆當然也只有相信了。」兩個家僕護著頭,想躲又不敢躲,只得委屈的喊。

  三步並作兩步,樊多金怒氣沖沖的跳回楊瓊玉的旁邊,一柄扇子揮舞著。

  「你是誰?為什麼要冒充楊家的姑娘?」

  楊瓊玉嚇壞了,朝後縮了一兩步,不停的搖頭。

  「你說不說?!當心我揍你!」

  眶噹一聲,一個樊家的下人自門外飛進來,江磊隨之衝進。

  「你要敢碰她一下,我先揍死你這混蛋,放開她!」江磊怒吼。

  「阿磊!」楊瓊玉哭出聲,撲過去想抱他,卻被樊多金大力揪回。

  江磊見狀怒吼,飛身過去想把樊多金一拳揍倒在地;兩名下人撲上去及時攔住他,但這一著已經把樊多金嚇得連手上的扇柄都掉了下來。

  「來人哪!」這一喊招來更多的人。縱然江磊蠻力驚人,也拼不過眾家丁紛紛撲上來的力量。十分鐘不到,他已經鼻青臉腫、五花大綁的被捆了起來。

  見對手已被牢牢捆住,樊多金又得意了起來,拍著扇子大敲江磊的頭。「你是誰?」

  「我是誰幹你屁事!這姑娘是我未過門的妻子,不准你動她分毫!」江磊被敲得冒火,大聲咆哮。

  「樊少爺。」

  「佟掌櫃?」樊多金揪起眉心,看到門外走進兩位翩翩男子。

  「你怎麼進來的?」

  「沒人通報,」馮即安手一攤,笑得好無辜。

  「是呀是呀,咱們等了半天,沒人通報。」佟良薰也跟著插進嘴,笑吟吟的跨進門。

  江磊抬頭見到來人,張口欲言,被馮即安拋來的眼神制住。

  「來做什麼?奉茶。」樊多金坐上大位,頭也不回的吩咐下人。「快說,我沒時間磨菇。」

  「這兩位可是樊少爺要找的人?」

  樊多金斜睨佟良薰一眼,囂張的蹺高腳。「干你什麼事?」

  「這兩個人都是阜雨樓的小廝,想是誤會,才會到樊家來,我與那劉寡婦曾有過數面之緣,所以過來關心一下。」

  「原來。」樊多金一僵,隨即冷笑連連。「佟掌櫃的消息也真靈光,人才帶到這兒,你就趕來了。」

  佟良薰仍是那不疾不徐的語氣。「好說好說。能否請樊少爺看在薄面上,讓我把人帶回去?」

  任他財大氣粗,氣勢卻壓不住這兩人。樊多金抖著腳,沉吟了半晌。

  「不過是跟個寡婦數面之緣,你竟這麼熱心,我看可沒這麼簡單。佟掌櫃的,這『數面』兩字可改改,我看該是『數夜』之緣吧?」

  「看你人模人樣,說那什麼渾話侮辱咱們姑奶奶!有種把我放開,我非把你這混蛋砍成八塊不可!」被五花大綁的江磊扭動身子,忿怒的咆哮出聲,楊瓊玉急急拉住他。

  「別衝動,他是來幫我們的。」她低語。

  一旁下人衝上前去,拉開楊瓊玉,劈頭就要給江磊一陣拳打,馮即安大步跨前,輕輕一抬手,那兩個下人哀叫一聲,平平朝門外飛去,還撞翻了兩張太師椅。

  「有話好說,又何必動手呢。」馮即安拍拍衣袖,原以為他已是怒容滿面,誰曉得竟還是和佟良薰同樣一張笑臉。

  一番話把樊多金激得跳起來。「你又是誰?」他走過去,不客氣的瞪著馮即安。

  「是誰並不重要,」馮即安又微笑了。「重要的是:你要動手,絕對沒半點勝算。」

  「你又是什麼東西!說把人帶回去,就把人帶回去!?樊記也太好說話了。」他冷哼一聲,口氣已經軟下來。

  「呃,在下忘了替樊少爺引薦。這位是馮先生,在下舊識。」佟良薰插進兩人間,和和氣氣的介紹雙方。

  樊多金翹首昂揚的盯著這始終帶著微笑的陌生男子,原想以氣勢逼人,結果卻弄得脖子酸痛不堪;原因無他,這個姓馮的長得太高了,他無論怎麼看,都得仰著臉。

  「聽說朝廷已經批下詔來,要賜封樊家老太太貞節牌坊一座,這等榮耀之事,相信樊家與有榮焉;若在此時鬧出什麼不好聽的風聲,說樊家強行擄人,傳出去,樊家族人臉上也不光彩,想必這事也不會進行得太順利。」馮即安抱胸以待,對上臉色越來越難看的樊多金。

  「就容我買個人情,樊少爺放人,一切誤會都當煙消雲散,如何?」趁他心意動搖時,佟良薰順水推舟的開口。

  樊多金仍盯著馮即安思考半晌。這個陌生男人似乎是有備而來,每一個字皆切重核心,話裡雖客氣,卻沒有半點妥協。在那戲謔的笑容底下,藏的卻是個凜不可犯的氣質。

  「好吧,看在『四時繡』的份上,這人情算賣給你了。」

  「多謝。那麼,在下就把這兩個人帶回去了。」

  「慢著。」樊多金舉手一揮,隱隱總覺得事情有什麼不對勁。「四時繡」和「樊記」雖然素有生意上的往來,可也僅只限於商場交際而已,這個佟良薰平日行事瀟灑不拘,處事作風完全與一般富家大少合不來,今日竟單單為了一個寡婦的數面之緣,甘願出頭,此事不可謂不怪。

  還有,這個姓馮的男子,感覺也不是好惹的;或許他的身高佔了一部分原因,但無論如何,這的確讓他遲疑了。樊多金仍那般睨他,這次卻說不出是嫉妒還是羨慕。

  終於,他收起扇子,生意人的市儈笑容滿佈臉上。

  「佟兄,這位馮先生,不只是你的舊識吧?」

  「馮先生從前曾效命朝廷,跟當今狄大將軍也有些淵源在,數年前雖然離開官家,目前投身承南府張……」

  「沒必要說這些。」馮即安微笑低語,手肘卻狠狠撞了佟良薰一下。

  好漢不提當年勇,雖說馮即安今日也不落魄,但他仍不喜別人提起過往之事。

  「承南府怎麼著?」在「樊記」的規矩裡,商與官是最最不能起衝突的兩個字,樊多金收起輕忽之心,擺上一副笑臉。

  「樊少爺,那不是我們的重點,」馮即安笑容加深。「重要的是,你肯不肯賣這個人情。」

  「好,至少得讓我清楚一件事。」他轉向江磊,危險的瞇著眼觀他。「這位姑娘真是你的未婚妻?」

  「是的。」

  「既然如此,她為何跟黃漢民在城外糾纏不清?」

  江磊困惑的轉向楊瓊玉,只見她無奈的搖頭。「我真的跟他已經劃清關係了,我也不曉得他在想什麼。」

  「這件事很重要嗎?」佟良薰問道。

  「當然。」樊多金惱怒的坐下來。「我要弄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黃漢民把他的未婚妻讓給了我,拜堂後那賤貨卻在新房偷了東西就跑,我找了黃漢民兩個多月,直到今天,卻發現被那該死的秀才擺了一道。原來根本不是這個女人,那賤人雖然潑辣,」他喘了口氣,指著楊瓊玉。「卻比她漂亮多了。」

  「新娘子偷東西?」馮即安揪起眉心,語氣變得怪異。

  「沒錯。」樊多金俊俏的臉上因為忿怒而突然變得猙獰不堪,隨即露出個古怪的笑容。「但是沒關係,我會找到她。」

  「如果找到她,你會打算送她見官嗎?」那件事佟良薰完全不知情,仍一派天真的問。

  「當然不。」樊多金冷冷一笑,眼睛閃著淫邪的光芒。「怎麼說我都跟她拜過堂,她已算是我樊的家人,我自然會用我的方式好好解決她。」

  大廳上每個人全注意聽樊多金的話,江磊和楊瓊玉對那晚的事早就心裡有數;只有馮即安臉色越來越難看。

  出了樊家,馮即安的腳程快得驚人,江磊等三人全遠遠的被拋在腦後,連錯身而過的走卒販夫、行車人馬都能感受到他的怒氣,紛紛避開他三尺以外。江磊欲奔上前,被佟良薰拉回。

  「現在不是時候。」他警告。

  「我必須跟他解釋清楚。」江磊歎了一口氣。「省得回頭他又跟紅豆兒吵起來。」

  「我怕你撐不到解釋清楚,相信我,」佟良薰歎息。「你不會想在一隻發怒的老虎身上拔毛的。」

  「我不想拔毛,」江磊的口氣堅決。「我只想解釋清楚。」

  「那只是比喻而已,但如果你堅持的話……」佟良薰聳聳肩,鬆開了手。「請便,別說我沒告訴過你。」

  江磊半走半跑,好不容易才跟上他的步伐。

  「馮先生,我不懂你在氣什麼,那件事我可以解釋。」

  停住腳步,馮即安對他露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不必。」

  「馮先生。」

  「我說不必。」

  「樊多金說了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應該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我應該?我為什麼應該?」馮即安冷笑連連。「我應該做的是當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我不認識你,不認識紅豆兒,更不必聽你們那些假扮新娘、把一個好好的閨女往樊家那個虎口送!」

  「你低估了紅豆兒,那種情況她可以應付。」

  「她當然可以應付!」馮即安歇斯底里的咆哮起來,隨即喃喃自語的咒罵出聲:「就憑她手上那根大湯瓢,還有那異於常人的方向感,任何事都會給她應付得亂七八糟。」一時間江磊張口結舌,半天竟不知怎麼應對他的怒氣。

  「我……我不知道你這麼在意紅豆。」半天後他才支支吾吾的開口。

  這話不說還好,一開了口,馮即安臉色當場寒下。

  「你!」上天可鑒,他真他媽的恨死江磊這麼一針見血。對對對!他就是在意又怎麼樣?!馮即安咬牙切齒的瞪著他,偏偏找不出半個字可以反駁。

  沒錯,他非常非常在乎!他大可在江磊面前吼出這個事實,但是那只會把他現在的處境弄得更糟而已。每每聽到她曾經跟那個多金少爺拜堂成親的「偉大事跡」,就不免想起她跳樓時差點壓死他的慘劇;可是每每當著她的面,他再怎麼生氣,頂上那三萬八千根怒發全像被潑了冷水,塌得不像話,沖不了冠,只好嬉皮笑臉的氣她,然後兩個人關係弄得滿是火藥味。這會兒他要是在江磊面前承認了,日後梁紅豆還不拿這籌碼把他吃得死死的!

  江磊臉色慘白的連連退步,開始後悔沒聽佟良薰的話。從馮即安踏進阜雨樓以來,一直都是笑臉一張,就算方才面對樊多金那般惹人厭的嘴臉,也沒見他皺眉過,更遑論見過他連眼神都可以讓人血濺當場的怒火。

  「那……那是真的嘍?」嚇壞的江磊擋不住話,竟結結巴巴又開口。

  這一次他怒視江磊一眼,後者掩住嘴,乾脆拔腿逃回佟良薰的身旁去。

  「磊哥,你不舒服嗎?」楊瓊玉見他白著臉,不禁關心問道。

  只有身旁的佟良薰悠悠哉哉的一個勁兒搖著扇子。

  「我早說過的,太歲頂上的毛,拔不得的。」他說。

  誰說太歲頂上毛拔不得?起碼梁紅豆就不是符合這定律的那個人。無論江磊怎麼跟她擠眉弄眼的暗示警告,她卻完全不當一回事,最後江磊連佟良薰的比喻都出動了,還是擋不了梁紅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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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6 13:34:16 |只看該作者
  進了偏廳,裡頭只有佟良薰和馮即安兩個人。一個自顧自的啜著茶,搖頭歎息,似乎無限心事;一個則是仰著臉緊盯著釘在牆上一副巨大的山水織錦,不住點頭輕歎。顯然這兩個男人都太專注於自己的事,末了還是佟良薰先發現她。

  「噯,劉寡婦。」佟良薰笑著招呼她。

  「我……我是來謝謝佟掌櫃的。」
 「哪兒的話,」他搖搖手。「平安就好,趕緊過來瞧瞧,這是昨夜從濠州快馬加鞭送到的,這可是『僖綺莊』上我義母領者那些織工花了一個月完成的。」

  這織錦栩栩如生,繡的西湖十景一樣不缺,比例完美。如果不是還有更重要的事,梁紅豆真願意坐下來看它個三天三夜。但眼前實在不行。

  「呃,我有話跟他說。」梁紅豆尷尬的說。

  佟良薰會意過來,點點頭,小心抽下牆面的錦繡,挾在腋下離開了。

  「江磊說你在發脾氣。」

  他斜睨了她一眼,嘴角微翹。

  「他被樊家的下人打昏頭了,神志不清,不曉得自己在說什麼。」

  「就算他神志不清好了,那你在氣什麼?」

  「我沒生氣。」

  「你有。」

  「我沒有。」他滿臉的不耐煩。

  「你有。」梁紅豆並不就此罷休。「到底是什麼事?因為我嗎?」

  「沒什麼。」他不想提那件事,反正越提只會讓情形越糟罷了。再說事情都過去這麼久了,再怎麼追究都於事無補;坐在這兒喝茶磨蹭了半個時辰,還不是想磨掉火氣。

  不過只要想到樊多金誓言非找到新娘子的話,馮即安便一肚子火。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除非從他屍體上踩過去,否則他死都不會把紅豆交到那種人手裡。

  但話又說回來,他最最困惑的是:沒事他幹嘛這麼生氣?

  搔搔頭,他舉杯大口把茶水咽進肚子裡。

  「人平安無事,這事就算了。」

  「不行。」提到這個就有氣,就算不拿她梁紅豆斤斤計較的個性,卜家牧場恩仇分明的作風,想忘都不許忘。

  「紅豆兒。」他警告的瞪她一眼。

  「不行。」她大搖其頭。

  「紅豆兒!」她真是沒辦法溝通,馮即安這一刻突然希望回到八年前,她還是個小丫頭片子,而他可以把她按在腿上,狠狠的揍她一頓屁股。

  眼前只怕是揍不成了,除非她……馮即安心頭一震,歎了口氣。人年紀大了,頭腦也糊塗了,他居然……居然想像娶她為妻的情形。

  老天!這麼凶悍,成天光是想到要躲她那根大湯瓢,累都累翻了。

  實在可怕,也完全沒道理。晴空萬里無雲,出大太陽的氣候裡,馮即安卻平空生起一身冷顫。他仍為自己突然而起的念頭不可置信的搖頭。

  但話又說回來,他又該如何回頭解釋那時候知道她不是真正的「寡婦」時,自己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呢?

  「是他們先強行擄人,錯在他們。」

  「你別忘了你不分青紅皂白,衝到『四時繡』打人的事。」

  「那不一樣。」她跺腳抱怨。

  「有什麼不一樣?」他歎了口氣。「這事情就這麼算了,『四時繡』出面擺平這件事,我和你都欠了佟掌櫃的人情,你再去找樊家麻煩,就是讓他難做人。」他雙手交握,不發一語,一會兒抬起頭來,竭力把表情淡化。

  「今兒個早上,你說……我的事一切由你作主,是真的嗎?」

  「我說過這句話嗎?」他困惑的問。

  「馮即安!」裝傻?來這套!梁紅豆警告的看著他。

  「呃,那句話呀,當然是真的,」倒茶的他抬起目光,不疑有她。「今天這件事要由你的方式作主,楊姑娘能帶回來嗎?那個江磊跟你的脾氣一樣沖,樊家的人全讓他得罪光了。如果今日不拿利害關係壓住樊多金,你當他跟佟當家的一樣好說話?」喝完茶,馮即安原來的怒氣沒了,反而碎碎的NB462嗦起來。

  「不是我愛講你,姑娘家不能老這麼好強,有些事還是要由男人來打理的。」

  「我哪有好強。」這人真愛訓人,哪裡像江磊口中發怒的老虎,說是呱呱亂叫的烏鴉還差不多。梁紅豆扭過臉,不高興的喊。

  「沒有好強?拜託!要不是我親眼瞧見,我真的不敢相信,你的方向感簡直糟得驚人。」

  「我只錯這一次而已!」她羞愧難當的喊起來。「對這件事,你非得一再重提不可嗎?」

  「什麼一次而已。好吧,你要不承認,就別怪我跟你翻舊帳。」他的表情仍不可思議的瞪著她。「你有沒有算過八字?你的命真的很好噯,記不記得那一晚,要不是我衝上去抱往你,你怕不早跟那頂鳳冠一樣,四分五裂。」

  因為是實話,梁紅豆悶悶的住了嘴。

  「說到這裡,就不得不加上一句,我的名字也真是取得好,你逢了我,便能立即逢凶化吉,轉趨成安。」他仍在一旁說個不停,到了後頭,竟自吹自擂的捧起自己來。

  他是故意氣她的,她發誓,他一定是故意的。梁紅豆喝住他:「你說夠了沒有?!下次我帶張地圖去,不就得了,這干你姓名屁事!」

  還有下次?一條順著水流不需分叉找路的河道她都能左右兩邊搞不清楚了,他能寄望她還有什麼下一次!

  見他臉色仍是難看,梁紅豆終於妥協。

  「好嘛好嘛,這事衝著你,就這麼算了,可是我得跟你約法三章,不准你再提我……」

  「提你什麼?」

  「提我……」她嘴巴張了又合,最後小聲的咕噥:「提我認錯路的事,再提,我會翻臉的。」

  「只要你別再亂跑,這有什麼難的?」他手一攤,推門走了出去。回身又扭頭大聲說道:「說到這個,以後你只要出去有人陪著,也別再惹是生非,身為大哥的我,就不會丟臉;不會丟臉,就不會心煩;不會心煩呢,就不會嘮叨;不會嘮叨呢,就更不會提你找錯門戶的事了。」

  梁紅豆瞪著他的背影。這臭人,每次想要跟他講東,他就顧著說西,若跟著他說西,繞回來偏偏又把人氣得半死!

  「嗦嗦的煩死了,什麼逢凶化吉,說是逢必楣還差不多!」她狠狠捶著桌子。

  房門被推開,楊瓊玉出現在鏡子裡,正在梳妝的梁紅豆手下沒停,替自己編好最後一束辮子。

  「大夫說你受了驚嚇,怎麼不在房裡躺著?」她咬著簪,含糊的開口。

  「早不礙事了,你別大驚小怪。」楊瓊玉掩上門,走上前去接過簪子,替紅豆綰好頭髮,又細細的打量了她一番。

  鏡中的女孩,脂粉末施的臉龐,卻清麗秀雅。

  楊瓊玉突然歎了口氣。「姑奶奶,你真該點些胭脂的。」

  「點胭脂做什麼?費事又麻煩。對了,找我什麼事?」

  「呃……是關於昨天,」楊瓊玉有些遲疑。「佟掌櫃幫了忙,我想謝謝他。」

  「應該的。」梁紅豆點點頭。

  「姑奶奶也同意嗎?」楊瓊玉眼一亮,愁顏一掃而空。「那……我想請姑奶奶替我寫幾個字,送帖去請佟掌櫃。」

  梁紅豆沒說什麼,立刻坐下來攤紙磨墨。沉吟了一會兒,寫下幾行字後,拿起紙,吹乾墨痕後遞給了瓊玉。

  「別忘了還有另外一個人呢。」

  「我請我的客,干他屁事!?」用腳指頭想也知道是誰,梁紅豆冷哼一聲。「講到吃,那個人的鼻子比螞蟻還靈,阜雨樓哪一餐裡有不見他人影的,用得著我請?」

  「話不是這麼說。你沒瞧見,他當時的氣度多好呢,要是他沒拿話壓住樊多金,佟掌櫃也沒這麼快把我和磊哥兒帶回來。」

  「喔,他真了不起,那就派個人跟他說一聲吧。」梁紅豆假意哼笑,完全不感興趣。

  「不可以這樣啦,要是他瞧見佟掌櫃的拜帖,他卻什麼都沒有,心裡一定會不舒服。」耐著性子,楊瓊玉努力解釋。「你別以為男人不在意這些事,他們最好面子的。」

  她撥撥頭髮,又擺擺手,最後終於提筆沾了墨,卻無端心煩起來。

  「你已經寫了一張了,照抄不就得了。」見梁紅豆遲遲不動筆,楊瓊玉又開了口。

  「不要,我不想寫了。」筆一丟,她站起來。

  「好吧,但至少你得親自走這一趟。記得,你得溫柔點兒,嘴也甜一點兒。」

  「為什麼又要我!」她跳起來,想到要再去聽那比和尚唸經還煩人的嘮叨,梁紅豆聲音更憤慨不平。「做當家要這麼倒楣,那『阜雨樓』我送給你好了。還有,要我學那花牡丹,妖嬈嬈的攀著他講話,我梁紅豆還有這麼點兒品,做不來!」

  收好筆墨,楊瓊玉看她那副樣子,搖頭歎氣。「誰要你學花姑娘來著?」

  「可你說要溫柔……」

  「你這副氣勢比人強,任哪個男人見了都怕。姑奶奶,你心裡也明白,這件事不鬧進官府,小事化無已是最好的結局了;你若真心要謝他,大家客客氣氣,又不是誰真的要對誰低聲下氣。」

  「那……那為什麼要我去說?」她軟下語氣,咕噥一聲。

  「姑奶奶是裝糊塗,還是真不懂?」

  一句話問得梁紅豆語塞。

  她當然明白瓊玉問這句話的用意。「阜雨樓」這麼些年來,楊瓊玉跟她的情分,遠比在關外的妹妹還親上幾分。

  「我認真有什麼用?他又不在乎。」說著,眼眶一紅,彷彿這才承認了自己的無助。這些日子,和馮即安之間,就像小孩吵鬧半天,卻連一點兒交集都沒有,心裡沮喪一天多過一天,她幾乎相信,馮即安真的只當她是妹子了。

  「你怎麼知道他不在乎?就算是他親口說了,這話也得打個折兒才成。」見梁紅豆哀怨成那樣,楊瓊玉不知是該惱還是該笑。認識梁紅豆這麼久,一直只瞧見她獨立爭強的一面,哪知她對感情如此低能。

  「打什麼折兒?你何時見他瞧我像江磊瞧你那樣。」梁紅豆吸吸鼻子,不甘心的反問。

  「好端端的,扯到我這兒來。」楊瓊玉臉一紅,忽然擠到她身邊坐下。

  「記得『阜雪樓』失火的那晚?你臉被薰黑了,頭髮也亂了,身上沒一處乾淨的……」

  「那又怎麼的?」

  「怎麼的!姑奶奶回來的時候,臉擦乾淨,頭髮也給梳過,身上衣服也……」

  「你特別提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他偷換我的衣服?」梁紅豆滿臉通紅喊起來,隨即啐她一口:「該死呀,這事兒你怎麼不早說,我還當是你替我換的。」

  「當然是我替你換的,」見她想到那層去,楊瓊玉急得臉更紅了。「你被披風裹得緊緊的,馮少俠怎麼會是那種人,你這麼誤會他,不把他氣死才怪。」

  「那……」

  「要說他對你沒半點心,怎麼會在意你的模樣,替你擦臉梳頭的。還有啊,你別忘了,那一晚,是他趕上前去接你的。就算當你是妹子,也沒這麼拚命救人的。還有啊,你沒有沒想過,樊家這件事,我和磊哥和他沒半點交情,他何必NB467這渾水?」

  聽著那些話,原被澆熄的希望被重燃起,應該是說這份感情從來沒消失過,只是被壓抑了。男人嘴裡說什麼不重要,心裡想什麼才重要……尤其馮即安又是那種悶騷性格的男人,說不定他對自己還是有意思的。

  「哎,你怎麼不早說呢。」她似乎太興奮了,回頭又不確定的問:「你說的可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見她又驚又喜,又嬌又羞,楊瓊玉也跟著寬了心。

  「那……我找他談去!」

  「噯,記得溫柔點。」楊瓊玉提醒她。





第06節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那艘小船在湖天樹草一色碧綠中,遠遠看去並不顯眼,但船上女子一襲絳紅色裙衫,卻在綠意中特別突出。

  昨兒個夜裡下了場大雨,今早遊湖的人少得可憐。馮即安站在岸邊,不免將注意力放在那名女子身上。

  土豆搖櫓,小船漸漸移近岸邊,馮即安走上前來,幫忙把她扶上岸。

  「今兒個阜雨樓沒開張?」他問。

  梁紅豆跳下船,一抬頭,便對他浮起一個甜甜的笑靨。

  「昨兒個寒食,蘇杭一帶全部禁火冷食兩天。土豆,沒事你先回去吧。」

  「是,姑奶奶。」土豆應聲,對馮即安傻傻一笑,戴上斗笠,又駕船走了。

  「那是什麼?」馮即安皺眉,被她懷裡那黑不溜啾的小東西給吸住目光。

  梁紅豆展開手,一隻半濕的小黑貓可憐兮兮的縮在她掌心,瞅著馮即安,喵嗚喵嗚地叫著。

  「看樣子是棄貓,丟在咱們樓後碼頭,淋了一夜的雨呢。一早出來,瞧見它這模樣,怪可憐的,便抱了它出來。」梁紅豆歎了口氣,把手縮回,輕柔的呵著小貓一會兒,才跳上岸。「我想養了它,叫它黑仔,你說如何?」

  「這種事別問我,它是你發現的,隨便你。」看她這麼親近一隻來路不明又毛絨絨的小玩意,馮即安滿身雞皮瘩疙的別過臉,避之唯恐不及的擺擺手。兩人沿著山坡走到湖另端的一座小涼亭。

  「這兒還真特別。」他環顧四周,小涼亭坐落在陡峭的岸邊,他探出頭去,底下的水波浸映著亭裡的兩人一貓。

  「有什麼事不能在樓裡面說?」

  「也沒什麼。明晚瓊玉和江磊在樓裡設宴,你會來嗎?」她收下傘,溫柔的擦拭著小貓。

  依馮即安的慣例,他定會聳聳肩。之前他跟張華在百雀樓訂了個不確定的約,而阜雨樓這個宴,他只是個陪客;眼前自是以正事為主。這種宴會,有沒有他都無所謂。

  但也不知怎麼著,也許是梁紅豆今兒個特別點了胭脂,笑得特別美麗,更或許是這場小雨淋得他腦子也糊塗了起來,馮即安凝視著她柔柔軟軟的笑,竟不受控制的點點頭。

  梁紅豆笑容加深,表面卻不動聲色,好像瓊玉的話真有這麼點兒道理呢。只要身段低一點,笑容甜一點,口氣順一點,再怎樣難駕馭的男人也能到手擒來。看來,她的天賦一點兒都不比那個花牡丹差。

  眼前只差他還沒有表白心跡,她暗暗忖著,這臨門一腳,她非踢個正著不可。

  「如果不是瓊玉提醒我,我一直忘了要謝謝你。」她笑容加深,粉腮上浮著淡淡的紅暈。

  「謝什麼?」

  「那天阜雪樓失火,我累得睡著了,虧得你送我回來,還幫我把臉弄乾淨了。」她說完,垂首以待,笑得更溫柔似水,期望能提醒他的記憶。

  她一定不知道她的眼神美雖美矣,卻藏不住那認真探索的意味。混跡江湖多年,他太明白那種感覺,不到一刻鐘,馮即安驚醒了,他清清喉嚨,沒經思考便開了口:

  「當然不是我。那晚我看百雀樓離失火現場很近,所以順道繞去牡丹那兒,她一瞧見你睡成那樣,說什麼女孩子蓬頭垢面的,很難看。」

  梁紅豆的笑容僵往了。

  馮即安張嘴,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正認命的準備接受一連串連珠炮的咒罵時,沒想到一樣東西唰的一聲飛進他懷裡。

  良家閨女竟讓個煙花女梳頭洗臉,這簡直……簡直……梁紅豆氣得全身打顫,扭頭便走;背後只聽到一聲慘叫,轉過身,一波水花在梁紅豆眼前濺起,小黑仔正無措的站在石椅上喵嗚喵嗚的叫著,馮即安卻不見了。

  不確定馮即安是不是諳水性,她嚇住了,飛快的抱住黑仔,梁紅豆跪下來,努力探長身子在斷崖邊朝下望去,漫天的波濤及風聲壯觀的湧嘯並大力拍打兩岸的石頭,她慘白了臉,一手緊緊扳著欄杆邊,開始沒命的尖叫。

  「喂!馮即安,你怎麼啦?回答我呀!你別這麼想不開,我不是真的氣……」她吼得嗓子都啞了,不曉得兩行淚已自眼眶底滑落出來。

  「馮即安,你……」她嗚咽了,下意識把黑仔攬得更緊,然後提袖去擦眼淚。

  「人家不是故意要嚇你的嘛,你這男人幹嘛這麼烈性子,說死就死呢。」她哭哭啼啼的,眼淚越擦越多,末了,索性把小貓放下來,放聲大哭。

  好久好久,她抬起頭,只是紅著眼眶,茫茫然望著遠方那無際的湖色。

  「幫……幫個……忙好嗎?」一個微弱的聲音從她右下方傳出,梁紅豆怔了一下,急急俯身下望。她不信的瞪大了眼睛,乖乖!那還會有誰,馮即安正渾身濕答答的攀趴在一根突出的尖尖銳石上,不停的喘息。

  「你沒死呀?逢必楣。」她吸吸鼻子,發現自己仍淚汪汪的。

  是不是當女人的都有這種睜眼說瞎話的本事呢?是不是沒看到他一副快斷氣的模樣,不幫忙也就算了,搞什麼還嘰嘰喳喳的,口口聲聲死啊死的,弄得他不會淹死都會被氣死!馮即安疲累的想。花了所有的力量爬上岸來,他連翻白眼的力氣都沒有了。早知道就別說話,等有精神上岸,非裝神弄鬼的把這女人嚇掉半條命不可。

  話雖如此,他卻只能頹力地把臉貼在石頭上。

  「喂,你真的沒死啊?逢必楣。」

  他呻吟了一聲,這次氣惱得把下巴朝石頭上叩了叩。

  「喂,跟我講話啦,你不會啞了吧?」她關心的問。

  「你就這麼希望我去見閻王是不是?媽的,我最後一次警告你,你愛叫什麼都可以,就是別再用那個混帳名字叫我!」他被逼得發火,竟生出了一股力量朝她破口大罵。

  一個死人是不會計較別人怎麼喊他的,況且,他還能這麼有力的叫囂,肯定是活的,梁紅豆終於破涕為笑。

  「笑什麼!你喜歡見死不救是不是?」聽到她的笑聲,馮即安更加憤怒。

  「人家又沒有這麼說,幹嘛這麼凶。」她不情願的撇撇嘴,終於移動了身子,把他拉上岸來。

  「你怎麼會跌下去?」

  「還不都是你,」他甩開她的手,沒好氣的開口。「什麼不好扔,居然把那隻貓扔過來,那種小毛球最噁心了,嚇我一大跳,一時站不穩,就栽下去了。」空氣忽然在瞬間凝結,梁紅豆張口結舌的瞪著馮即安,活像他是什麼稀世珍寶。

  「你怕黑仔?你怕這麼小這麼小的小貓貓?」顧不得應該先擦掉臉上還掛著的兩行淚,她的嘴角已經藏不住笑了。

  馮即安的臉忽然紅了。他一拍胸膛,也不管這吹噓的動作有多幼稚,只是生氣的嚷起來:「笑話!我會怕一隻貓!」

  「可是你剛才說,你是嚇了一跳才掉下去的。喔,你真的怕貓對不對?馮即安,我知道啦,你不要否認,怕貓又不是件壞事。」她存心不饒他,這可惡的男人,嚇得她差點要去收驚,不藉此好好虧他兩句怎麼行。

  他知道這麼跟一個女人計較是很沒禮貌的,可是上天明鑒,他真的會被她氣死。

  看見那她粉腮上未干的淚痕,馮即安收起自己不解的複雜感覺,決定先以牙還牙。

  「信不信由你,我真的不怕貓,只是我不喜歡那種一團會動會叫的小毛球。倒是你,哭得兩眼通紅,還敢笑我,太誇張了吧?什麼叫丟人現眼,大姑娘家為個男人哭成這樣才叫丟人。」說完便開始惡狠狠的假裝大笑,不止這樣,他還火上加油的用手指朝她刮刮臉。

  即將爆出的笑容硬被緊緊抿住,她刷紅了臉;這一刻她真恨他恨得牙癢癢的,下意識的,她飛快拾起袖子,像出氣似的,朝臉上未及時毀屍滅跡的淚水用力抹去。

  「誰哭了來著!你聽到了嗎?波濤這麼洶湧,風聲這麼大,我就不相信你的耳朵這麼靈、這麼厲害,比順風耳還了不起!」

  「那你幹嘛去擦眼淚?心虛了吧,為我哭就為我哭嘛,這又不是件壞事,而且我又不會說出去,你犯不著惱羞成怒成這樣。」

  「我惱羞成怒?!我為你哭泣?!」她指著自己鼻子,又指著他,已經氣得不知怎麼辦才好。她完全被他擊中的事實弄得滿腔怒意。這死男人,臭男人,非這麼不體貼嗎?

  「我哭……我哭……我哪有哭!我臉上濕答答的,是因為水花太大,把我的臉都打濕了。」她左右張望,腦海中尋到更好的藉口,想到終於可以藉此挽回自己的面子,得意洋洋的看回去。「是你太重了,這麼重的一個人掉到水裡,水花濺這麼高,潑到我的臉上!」

  「別再找這麼爛的理由,沒用了啦,哪有湖水從眼眶裡掉下來的,要真這樣,你的眼睛還真是了不起。」他一手捧著臉,被她的好理由逗得從假笑變成真笑,而且還越來越無法控制,最後乾脆一手抱著肚子蹲下來笑個過癮。

  天!誰來救救他,要再這麼笑下去,他的下巴準會脫臼。

  「承認了吧。」馮即安比她更得意洋洋。

  這實在太淒慘了,除了懷中的黑仔,梁紅豆居然找不到任何可以丟向他的武器。這四周的石塊都太重了,她扳不開也扛不動。

  「馮即安,你好不要臉!有本事就自己爬上來,幹嘛要別人救!」她氣急敗壞的叫罵。

  「是誰才真的丟人,哭得這麼大聲,眼淚還掛在腮上忘記擦。」

  她忽然不否認,只是重重的點頭。「對對對,我是掉眼淚怎麼樣?我為你這種男人掉眼淚怎麼樣?」

  像被人拿刀戳了一下,馮即安放肆的笑聲頓成咳嗽。

  她真的難過……難過的為他哭了?

  「你……」他想道歉,但她接下去的話馬上打消他善良的意圖。

  因為她開始捂著嘴笑得打跌,笑得眼淚再度滾出眼眶。

  「我……掉眼……淚……是……因為……我覺得太好笑了,要……要是你死了,你就……是全……天下第一個……第一個……因為怕貓而嚇得……嚇得掉進……湖裡淹死的男人。虧得……你還是『邊關三俠』之一。」

  這回他真的閉上嘴,臉色比她更紅。

  「沒話說了吧?哈……太好笑了。」她瘋瘋癲癲的抱著黑仔邊笑邊走,連傘都忘了拿。

  阜雨樓。

  「今晚的菜色真棒。」江磊掩不住讚美,意有所指的看著楊瓊玉。「就跟你的人一樣,秀色可餐。」

  楊瓊玉的小鼻子朝他微微皺起,眼眉卻笑吟吟的醉人。

  婚事解套之後,能光明正大的跟江磊一起,楊瓊玉的神情一掃往日陰影,整個人特別容光煥發。

  「是紅豆兒,為了謝謝『四時繡』幫忙排解,還有打人的誤會冰釋,她特別辦的這桌酒菜,喏。」她拾起袖子,一道道菜指給江磊瞧。「這道清淨無瑕,為了這蝦子,她今早還拖著我親自去湖裡撈蝦呢。」

  「喔,還是不同種的明蝦和猴蝦呢。」江磊驚異的說。

  「是呀,明蝦蛋清合炒,吃起來清淡可口。這猴蝦呢,則是干椒、花椒、胡椒加蔥韭蒜末炒香而成,味道著重辣得干浮實在。怎麼樣,聞起來味道不錯吧?」她捧起來,很得意的送到他面前。

  「嗯。」江磊聞了聞,滿意的點點頭,隨即指著另一道黃綠相間的菜餚。「這個呢?」

  「這是珠聯璧合,」她笑起來。「黃豆、豌豆、香菇,還有這時節已經吃不到的冬荀,她花了好大的工夫才買到的。上面是去筋去骨切片的土窖雞,吃了清血養氣。」

  「那這個呢?」江磊看著那已經撒上薑片的鯉魚,突然忍不住笑問。

  「這是相思鯉魚。鯉魚下面是紅豆,還有當歸、川芎、熟地,習武之人,吃了這道菜會功力倍增。」

  江磊噗一聲,忍俊不住。

  「別說了,這碗用蓮子芋頭摻排骨熬燉的好湯,是不是叫憐香惜玉?」

  「你……你怎麼知道?」

  江磊由微笑變成大笑。「唉,紅豆兒死要面子,又捨不得放棄馮即安,她竟想到用這些菜來表白,真的是用心良苦。」

  「馮少俠這麼聰明,不會不懂的。」

  那個臭丫頭毀了他美好的夜晚。

  馮即安咬牙切齒的想。今晚的清風明月,對他全失去了玩賞的意義,這一切一切,全都是那個小丫頭害的。

  「你今天不太對勁。」佟良薰瞄了他一眼,眼睛沒停止欣賞才織好的一塊精緻湘繡。

  「有嗎?」馮即安回神,把茶一飲而盡。

  「又是阜雨樓的劉寡婦?」

  「她不是寡婦。」馮即安不悅的開口。「她只是頂下她師父的名號,不想以真名示人。你不要每次都喊她寡婦。」

  這話的語氣證實他心情的確非常不好。

  佟良薰識趣的閉了嘴,注視手中的繡絹。

  「喜綾兒都這麼喊的,」他咕噥一聲。「反正知道是同個人,有什麼不一樣。」

  「噯,別說了,女人全是一堆麻煩。」馮即安手背支著額心,忿怒頓時轉為無奈。

  「你要是真的討厭女人,就不會一而再的去惹劉……呃……惹紅豆姑娘發脾氣了。」

  「我惹她?!」他橫了佟良薰一眼。「她別來找我碴就謝天謝地了。」

  「當然。」佟良薰接下話。「但話又說回來,梁姑娘為人豪爽,在這兒這麼久,我還沒碰到幾個像她這麼……令人印象深刻的女孩。難怪樊少爺雖然挨了打,仍對她念念不忘。」

  「你那喜綾兒不就是一個。」聽出佟良薰透露出曖昧不明的意思,馮即安轉過臉,讓對方瞧見自己一臉的不悅。

  「她還只是個孩子。」佟良薰微笑。「我佟良薰對孩子向來只有疼,沒有愛。不過,對梁姑娘,我是……」

  「怎麼樣?」馮即安大聲問,口氣逸出的酸味竟連自己都莫名其妙的皺起眉來。

  「發乎情,止乎禮。」他咧嘴一笑。「你不需要這麼緊張。」

  「我沒緊張,你才有問題。」他扭過臉,托著一臉的煩惱。

  他仍然皺著眉頭,眼前卻浮起紅豆那又哭又強的臉龐;亮晶晶的眼眸沾著兩滴淚,圓滾滾的盯著他瞧,馮即安突然咳了咳,嘴角卻不受控制,輕輕被牽動起來,笑了。馮即安確信自己瘋了,一個男人被羞辱了還能感覺到愉快!

  可是只要想起下午的情形,他就覺得不可思議。畢竟他一輩子還沒在他人面前這麼糗過;尤其,還是他曾急欲擺脫的女人。他個性灑脫笑鬧慣了,任何事總免不了要拿來調侃譏諷,如今自己碰上了,還是忍不住要拿來嘲弄一番。

  就某些方面而言,梁紅豆的脾氣跟個性跟他還真是搭得來。當然,這得扣除認路這一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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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6 13:35:30 |只看該作者
 講到認路……捧住午後撞上石頭還腫得熱辣辣的半邊臉,馮即安的笑容在手掌間加大。老天!忙著介意樊家那件事,他居然找不出時間來好好笑一笑。

  佟良薰收起手上的織錦,接著抽出另一幅繡帛抖開,仔細的攤在平台上,其間不過抬頭觀了馮即安一眼,卻已把他那又皺眉又咧嘴、又歎氣又煩惱的蠢樣兒收進眼裡。

  唉,戀愛中的男女,全都是一個樣兒。他搖頭失笑,順手把落在絹帛上幾根線頭給吹開。

  一名下人匆匆走進,說是「百雀樓」的小廝在「四時繡」門外候著。

  「花姑娘派人來找你。」佟良薰一臉似笑非笑的盯著他瞧。

  「喔。」他收住笑,彈起身子。

  「你去哪兒?」

  「我跟牡丹有約,先走了。」

  「可是待會……噯。」佟良薰自平台後匆匆跑出來,來不及喊人,馮即安的身手快得不可思議,一溜煙得不見人影走了。
  傍晚,阜雨樓擺了一桌子的菜,每個人彷彿心有所待,皆早早入席。

  「嘿,馮即安沒有來嗎?」點了點人頭,劉文揪眉,漫不經心的問道。

  「呃,這個……」佟良薰猶豫的望梁紅豆一眼。

  「是呀,」梁紅豆放下拼盤,笑得有些勉強。「怎麼?他答應我會來的。」

  「花姑娘那兒,有事請他過去了。」

  整桌的氣氛突然因為這句話僵住了。

  「哪位花姑娘?」一旁溫喜綾不明白,還大聲問道。江磊才皺起眉,那廂土豆已經忙不迭的開口:

  「是百雀樓的姑娘,很……很漂亮的。」難忘當日那巧笑倩兮,土豆一臉陶醉的說。

  溫喜綾張嘴欲言,但在看清梁紅豆的表情後,隨即噤聲。

  眾人只見梁紅豆臉皮抽動了幾下,然後再度微笑。

  「那就別等他了,大家開動吧。」

  溫喜綾僵了僵,隨即拿起筷子,也呵呵的笑起來。「是呀,吃嘛。」

  「我已經叫人去請他了。」佟良薰企圖改變氣氛,冒出這麼一句,沒想到腿下有人大力一踹,疼得他縮腳,抬起頭,卻看到溫喜綾在桌子另一頭頻頻擠眉弄眼。

  梁紅豆啃著筷子,霍然抬頭,笑彎彎的唇一樣嫵媚,眼底顯露的怒光卻令眾人膽寒。

  「不用了,這一桌菜呢,是『阜雨樓』和『四時繡』的交誼,跟『那個人』……」後頭那三個字,幾乎是咬牙切齒的出口。「完全沒有關係,不用為他壞了氣氛。」壞氣氛的不是馮即安吧?佟良薰苦笑點頭,低頭忙夾菜吃,沒敢再說話。

  「好酒來了,」楊瓊玉在門外笑盈盈的輕聲喊道,一進門,卻瞧見每個人都只是盯著桌上自己的筷子看,沒有任何聲音。

  忙了一整日的佳餚美食全毀了,梁紅豆簡直欲哭無淚,一頓飯在尷尬氣氛中匆匆結束。

  走進廚房,這個她最熟悉的地方,梁紅豆以為自己會脆弱的掉下淚來,但是倚著牆,胃裡的食物卻撐得她心發疼。除了疼,其它的都是怒火。

  「紅豆兒。」江磊進門,見她捉起菜刀,不禁一怔。「這麼晚了,你做啥?」

  「磨刀。」她頭也不抬的取下砧板,抓了一隻晾在架上的雞。

  「做啥?」

  她抬起頭,江磊被那目光嚇退了一步,乾笑幾聲。「不問了,我出去便是。但是你刀可要拿好,別傷了自己。

  霍然轉身,咚一聲,菜刀一落,一隻雞頭應聲而落。

  「我要殺了他!」似乎在這時,她的怒氣才正式宣洩了一些些。

  他不來,肯定是記恨下午的事了。哼,要真記恨,他還欠她多著呢。見她睡著了,不把她帶回阜雨樓,送去百雀樓做什麼?讓花牡丹瞧她一臉烏漆抹黑,存心讓她難看!

  「你這殺千刀的混蛋!」她抹掉淚,咬牙切齒的取下另外一隻雞,耍狠的又一刀下。

  洩了怒,卻洩不掉失意,淚一滑,手一鬆,刀尖一甩,一戳戳上她繡花鞋,梁紅豆忍著沒喊痛,一徑瞪著鞋面繡花汩汩滲出的血,淚水成串往下掉。她壓抑地啜泣著,想到劉文當日苦心的相勸,心裡的沮喪越發不可收拾。

  包紮了傷口,她逞強著忙過了三更,一直到把隔日準備的菜都料理完,才拖著沉重的步伐回房,昏沉沉睡了一會兒,被傷口痛醒,迷迷糊糊地被樓下傳來的喧鬧聲驚醒。梁紅豆煩躁的翻個身,縮進被子裡繼續睡。

  再睜開眼,已是隔日下午了。

  跛著腳走進廚房,梁紅豆胡亂吃了點東西後,拖起牆角堆的一袋麵粉,開始搓起面來。

  幹活間,楊瓊玉走了進來,看到她的傷,掩不住關心。

  「怎麼弄的?」

  「沒事,」她勉強牽動一下嘴角。「今早我不在,你們還忙得過來吧?」

  「噯,菜你昨兒個都準備好了,咱們一夥人還嫌悶得發慌呢。」楊瓊玉微笑,拭淨了手走來幫她接過水瓢,酌量倒進篩好的麵粉裡,又問:「怎麼不多睡一會兒?」

  「睡了一早上,不睡了,還有活兒要做呢。」梁紅豆說著,從櫥子抽下桿子來,利落的拼起麵團。

  「今兒個一早啥事,這麼吵?」

  「呃,」楊瓊玉愣了一下,隨即笑了。「何家父女在包廂唱曲兒,幾位公子爺吃醉酒,硬拖著姑娘陪酒,噯,小事一樁,解決了。」

  「打他們一頓沒?」

  「沒有,」楊瓊玉失笑。「你沒聽過和氣生財嗎?你這麼做法,以後誰敢上樓吃飯喝酒?」

  「不招待那種人渣,阜雨樓也不會倒下。」她冷哼一聲,隨即笑了。

  「既然你要和氣生財,那麼我猜一定不是江磊出面送客,是不是?」知道江磊的脾氣和自己一樣,梁紅豆抬起頭,也衝著她笑了。

  「不是。」楊瓊玉笑了。「江磊帶小虎子到潘大嬸家批菜去了。」

  「那是誰處理的?」

  楊瓊玉瞅著她,嘴角浮著溫潤的微笑。

  「你一定猜不著,是馮少俠呢。」

  雖然知道前天晚上馮即安的缺席,在梁紅豆的心裡造成很大的影響,但在楊瓊玉心裡,事情過去便算了,這會兒她只恨不得多替馮即安美言幾句,好教紅豆別輕易死心。

  梁紅豆沒說話,只管把手下麵團當成某人,突然抓起來高高甩下。

  「也真虧得馮少俠,略施小技便把人趕走了。」提起那一幕,楊瓊玉仍掩不住崇敬之意,絲毫沒注意梁紅豆的行為有多暴力,仍喜孜孜的說著:「何家父女對他也是感激涕零,不過,這一鬧,也把隔壁兩間房的客人嚇跑了,但我想……應該是沒什麼關係……噯,姑奶奶,你去哪兒?」

  沒等楊瓊玉講完下半段話,梁紅豆抓著掛好的壽麵,顧不得臉腮上還沾著一圈粉,一跛一跛的跑去後院。

  好心好意辦了一桌菜,那男人卻寧願跟條蛇廝混一夜,也不怕髒!梁紅豆眼裡冒火,也不知哪來這麼大的醋勁。哼!感激涕零,更感激涕零的應該是何家姑娘吧?!她抓住麵團,十指全掐在其中。

  他倒是真會做人,客人都被他趕走,阜雨樓裡還有人拍掌叫好。

  通往後廳的小門碰一聲被大力踢開,馮即安原來手裡還抓著一顆蕪菁,持刀正專注的雕花,見她氣勢洶洶,眼神彷彿面對一個不共戴天的仇人,這一驚,竟嚇得蕪菁也掉了。

  「你……」

  「阜雨樓的客人,你憑什麼趕他們走?」她寒著聲音問。

  「我……」

  見他又擺出一張百分百無辜笑臉,梁紅豆怒喝一聲,壽麵團自她手中疾射而出,瞬間化成百條線,分別朝馮即安人身一零八個穴道打去。馮即安嚇得丟刀,朝後空翻幾個觔斗,才避開這凌厲的攻勢。

  「你聽我……」

  「不聽不聽!」麵條一擊不中,快速彈回手中,梁紅豆怒臉生暈,蠻腰扭身,逼上前撤開麵條,展開第二波強打。

  「紅豆兒,別這麼衝動!」

  「等你說完,人早給你氣死了!」她吼,空中甩繩索似的揮了幾圈,又朝他打去。

  「那你讓我解釋。別這麼衝動!」

  「解釋!你根本就是裝瘋賣傻!你帶女人到樓裡喝酒,我有說半句不中聽的話?幾個客人鬧事便罷,你幹嘛連隔壁的客人也趕,你這個天下第一無賴,我沒對你招待不周,你幹嘛扯我後腿!」說話間,她出手砍砍劈劈的又攻他數十招,直把團上麵粉撒得滿天雪雨,兩人全沾了一頭一臉的白粉。

  「聽我講嘛!別打了。」

  「打!我打你還是仁慈了。你知不知道阜雨樓的收入全靠客人,你說趕就趕,害我損失多少銀兩!一位客人五兩銀,包廂裡七位客人就三十五兩,外附包廂費二十兩,加起來五十兩,賠,你怎麼賠?!」打了半天打不著,整個人全給他氣糊塗了,梁紅豆連向來拿手的算術也算偏了。

  「好好好,我賠你一百兩可不可以,你別動手了行不行?!」他左避右閃,招降的大喊。

  「一百兩?!你以為你有錢是不是?有錢就可以欺負人是不是?我偏偏不要你的一百兩,我就要五十兩!多一毛不要,少一塊也不要,怎麼樣!」

  「好好好!五十兩就五十兩,我告訴你,那些人不安好心的,想對何姑娘心懷不軌……」

  「心懷不軌的是你!救了她,好教人家對你終身感激,一輩子忘不了你,是不是?!」不提何姑娘便罷,一提到女人,梁紅豆更是殺紅了眼,尤其後頭不經意的一番話,真真切切的道出這些年脫困不出的情鎖。纖指一掐,截斷的麵團一截截的隨著她的蓮花指直直飛向馮即安。

  「你實在太可惡!我今天要是不好好教訓你一番,我梁紅豆三個字便倒過來寫!」

  早說了女人不可理喻。這些話簡直可以造成冤獄,他什麼時候這麼用心機的去對付女人?面對她的不按牌理出牌,他用的腦力比水果雕花還專注,馮即安歎了口氣,掌風右兜左接,把她的「暗器」一一收進袖裡。

  她早知道自己功力不如他,再打下去也只是讓自己出糗,可是積了這麼多怨氣,爆發出來時早沒了理智,梁紅豆忽地扯下腰間的圍裙,舉手揮得虎虎生風,然後氣急敗壞的朝他抽去。

  這一著棋他可沒料到,馮即安躲得極為狼狽,但勉強全身而退。

  天!這是什麼怪招?一點江湖規矩都沒,馮即安暗暗叫苦,頃刻間又閃過五、六招。

  見發足了蠻力仍沾不上他一點衣角,梁紅豆失去方寸,馬步一跨,沒防受傷的足尖狼狠點地,她慘叫一聲,重心頓失,整個人朝前仆倒。

  馮即安側身平平飛去,伸手一攬,又往她背心一扯,結結實實把梁紅豆的柳腰抱個正著。

  梁紅豆忙著穩住自己,沒想到此舉有多難堪,也跟著他伸手一抓,緊緊揪住馮即安衣襟,一腳斜斜蹺起,半個人全掛在他身上。

  「你受傷了?」見她足尖大量滲血,馮即安不明其中原因,只是愕然。

  「放手!」

  「怎麼受傷的?」他根本沒理她的命令,問得堅持。

  「死掉也不要你管!」她吼,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用力朝馮即安摑去一巴掌。

  聽到吵鬧衝出來的土豆、劉文和溫喜綾剛好目睹這一幕;三人瞠目結舌,完全傻眼。

  土豆猛然皺眉,臉扭曲了一大半,彷彿挨那巴掌的是自己。

  劉文首先找回自己的聲音。

  「你們在做什麼?」他問,嗓音被嚇得啞了一半。紅豆此舉簡直膽大包天,馮即安可不是好惹的底兒,她瘋了不成?竟朝男人最在意的面子煽去!

  事實卻推翻了一切,被打的馮即安居然沒半點火氣,還一臉從容不迫的搓搓鼻子,甚至在眾人面前呵呵笑起來,伸手抹開紅豆鼻頭上那點點白粉。

  「別緊張,我只是在教紅豆兒怎麼把她的名字倒過來寫。」

  「我自己會寫,不要你這個莽夫教!」她避開他,別過臉罵道,隨即想起自己的氣話,洩恨似的拾起圍裙,緋紅的臉色掩在麵粉下,在劉文看來,竟有說不出的嬌媚。

  除了神情是矛盾的,只見她又惱又恨的直瞪馮即安一眼,然後氣咻咻的走了。

  任憑眾人想破頭,仍是搞不清楚馮即安怎麼會變了性,對那一耳光竟完全不記掛在心上。楊瓊玉是最後趕到的,她不明所以一地散佈的面塊及粉屑。

  「我錯過了什麼嗎?」在抬頭望見馮即安那熱辣辣的臉頰後,楊瓊玉吶吶的問。

  「錯過了,當然錯過了。」溫喜綾喃喃開口。

  「瓊玉姑娘,你沒瞧見姑奶奶發脾氣,打人了。」土豆拍著心口,驚懼未定的喊。

  「昨晚她沒睡飽不成,火氣這麼大?」馮即安拍拍衣衫,苦笑問道。

  「我告訴她,你幫了阜雨樓一個大忙,我以為她會來謝謝你,沒想到……沒想到……」一時間楊瓊玉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她皺起眉頭,掩不住滿臉的困惑。「我原以為紅豆兒見到你會很開心的。」

  「開心?別傻了。」溫喜綾搖頭。「打昨兒個馮少俠沒赴宴,她臉色就沒好過。」

  「赴什麼宴?」馮即安一臉無辜的問。

  在這一問一答中,劉文約略明白事情原由,歎口氣,他支開溫喜綾等人,要單獨跟馮即安一談。

  「丫頭這麼對你,你不生氣?」

  停止拍打身上的麵粉,馮即安瞇著眼覷了他好一會兒。「你想問什麼?」

  「她會這麼生氣,是因為醋喝太多了。」劉文搓搓下額,歎了口氣。

  知道,他當然知道,就算剛開始不知道,也被她動不動的明示暗示給逼懂了。馮即安苦笑,要不是也因為心裡太明白,他何必徹頭徹尾的裝傻,跟她嬉鬧這麼久。

  馮即安撿起地上的刀子,掉在地上的刻花蕪菁,也大半全毀了。

  「可惜呀可惜,就要成功了呢。」

  劉文冷眼覷他,弄不懂他一個堂堂男子正經事不做,竟只在小蔬果上花盡心思。

  「小韜帶她進牧場時,大概是怕生,她乖巧聽話,脾氣更是順得沒話說。不知怎的,跟著劉寡婦到了蘇州,個性卻越養越倔;可是無論如何,她總是聽話的,獨獨就親事這一樣,她偏偏頑固得沒得商量,後來我才曉得為什麼。」

  「為什麼?」劉文的眼神盯得他極不自在,馮即安清清喉嚨,背過身去收拾桌上的工具。

  「為什麼?!」劉文不敢置信的看著他。「你昏了不成,居然反過來問我為什麼?」

  「你不告訴我為什麼,我當然不曉得為什麼。」

  「那丫頭喜歡你。這些年來,她一直在等你,連我這個糟老頭都看得出來。」見他執迷不悟,劉文真想揪著他耳朵大吼,再掏出劍,逼這對氣煞他的兒女拜堂算了。

  「怎麼可能。」早知她對自己有意,卻沒想過時間竟是這麼長,馮即安的心不禁一震,有些酸楚,亦有些歡喜,滋味像廚房裡的調味料,酸甜苦辣全摻在一塊兒。但表面上,他卻皺起眉頭,裝出一臉的難以置信。

  「你也看到了,紅豆兒對我不是打就是罵,就連土豆也看得出來,她恨我恨得要命。」

  劉文閉上眼睛,喃喃念了幾句粗話,才歎了口氣。「她念你想你等你這麼些年,好不容易見了你,你卻搞七捻三的,她能不氣嗎?」

  「我哪搞七捻三的!」馮即安冤枉的喊起來。「是她不分青紅皂白打人才是吧?」

  「承認吧,你要對她沒半點意思,怎麼會由得她成日對你吵吵鬧鬧。」

  「不承認。」馮即安大搖其頭。眼前不是時候,在他單身的心理建設沒弄好前,這個頭說什麼也不能點。

  「她跟著我,不一定會幸福。」馮即安咕噥一聲。「我自個兒的脾氣我太瞭解,紅豆兒愛吃醋又吃得比別人凶,你這個當爹的都看不過去,何況是我。」

  「你都這麼說了,足見你是個明白人。紅豆兒的脾氣我是知道的,她就是氣你和那個花牡丹不乾不淨的,你當面跟她說清楚後,一切就好了,這有什麼好不承認的。至於你的脾氣,婚後收收心,哪個男人沒放浪過?」

  「我沒跟花牡丹不乾不淨的,」馮即安皺眉頭。天!方才不小心,他竟把真話說溜了嘴,真是糟糕。

  「劉老爹,有的事我不想……」

  「我不聽那些,只要你說清楚,你對紅豆兒到底是什麼心?」

  「我沒存什麼心。」他哀號。這是什麼對話?大家都在逼婚嗎?「我當她是妹子,你們這麼推,也不怕咱們兩人見面尷尬。」

  見馮即安已經走遠了,劉文苦惱的搔搔頭。紅豆兒太頑固,偏偏這個馮即安又是個死腦筋,看來這樁婚姻要成,還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

  但還是得想個法子逼逼他才行,要不然再這麼慢吞吞的耗著,只怕他頭髮都白了,也等不出半個孫來。

  「姑娘,你要的花生。」店小二把一盤炸得又脆又酥的花生和幾樣小菜擺上桌,目光仍流連在這位覆著面紗的女人。面紗後的花牡丹點點頭,擺擺手要他下去。

  「吃吧,這可都是你愛吃的。」

  坐在她對面的男人恍若未聞,兩道眉毛揪得死緊,顯然煩惱之至。

  花牡丹冷眼旁觀,自盤裡掇了些花生米,置於手心合掌搓揉,再輕輕展開,炸花生薄脆的外殼紛紛脫落,散著淡淡的香味。

  聽到一聲長吁,才轉頭,她又聞到一聲短歎。

  「真如你所預料的,那古承休的一切皆在掌握之中,這裡每一座可疑的酒樓妓院也都布了眼線,我弄不懂你還有什麼好煩惱的。」她把一手的花生遞給了馮即安。

  「我從來不為男人煩惱。」說罷,他眉頭皺得更緊。

  「不為男人,那自然是為女人了,」花牡丹掩住唇,咯咯笑聲藏在袖子後。「怎麼?是你那位小妹子?」

  馮即安沒吭聲,托著臉頰不說話。

  「依女人對女人的瞭解,如果我沒看錯的話,她對你可是死心塌地,就只等你表白心跡,便可成就一樁良緣。」

  表白心跡?天知道他目前最最不想做的就是這件事,馮即安哀怨的歎了一聲。但情勢似乎由不得他,全世界的好事之徒都等著他發表愛的宣言。一想到這兒,他就忍不住頭皮發麻。

  那模樣全落入花牡丹眼裡,她低頭又從盤裡挑了顆花生,笑吟吟的遞給他。「有這麼痛苦嗎?馮少俠,喏,叫了盤你最愛吃的花生,你卻沒吃過半顆。」

  馮即安搖搖頭。「這花生豆兒少了一點兒蔥香,我不吃。」

  「你的口味什麼時候變這麼刁了?」花牡丹驚異的望著他。

  事實的確是這樣,他不得不承認。這些日子住在阜雨樓,吃好的住好的不說。就連床鋪也是梁紅豆特別幫他弄得又暖又香,阜雨樓的借宿費是不是貴在這兒,他無從比較起;要不是她老對他又打又罵,又凶又瞪眼的,他幾乎會懷疑這是她故意布下的溫柔陷阱,要誘他陷入盤絲洞,一生自在逍遙全部淪陷。

  「喔,我知道了,肯定是你那位寡婦妹妹,是不是?」見他不吭聲,花牡丹又調侃道。

  「別口口聲聲把我跟她湊一對兒。」馮即安苦惱又厭煩的說。「我沒說要娶她,你們倒全都當成數兒。」

  「原來,還不只有我『口口聲聲』要把你和她湊成對兒呀。」花牡丹打趣的開口。

  「別鬧了,」他歎了一聲。「一等這件事辦完,我就離開這兒,到時候誰都留不住我。」

  聽聞此言,花牡丹不得不對他的固執無奈一笑。

  「你真不是普通的固執。」

  他不願再繼續這話題。「張大人那兒都說好了嗎?」

  花牡丹收了笑,點點頭。「你能保證他平安無事?」

  「這個問題,你每見我必問一次,不覺得煩?」按照往常慣例,馮即安仍是一陣搖頭。

  「馮即安。」花牡丹皺眉,隨即輕聲歎息,苦笑的聲音有些輕顫。「也罷,你不會瞭解的。」

  馮即安挑眉望著她,不禁搖搖頭。「以你的聰明才智,卻獨獨在情字上想不開,是不是傻了點兒?」

  花牡丹飲盡杯中酒,豁達的笑聲清脆婉轉。「我知道他這輩子不可能明媒正娶的和我在一起,當初我要是在意這些,也不會這麼幫他了。人生得一知己,死而無憾。」

  馮即安仍是搖頭,這回卻笑起來,捧起一碗茶與她對干。「還說我呢,你比我傻得多。」

  看見馮即安坐在當街茶樓裡和個覆著帷帽的女人交頭接耳,有說有笑,約溫喜綾一塊出來逛街的梁紅豆呆立在街上,腦袋一片空白。

  這一次,花牡丹側身對著她,那令男人噴鼻血的曲線更是讓她在視覺上大受打擊。

  托著一帕子熱湯包,溫喜綾不明所以的跟著她的視線望去,一下子便瞭然於心。

  「那個就是讓馮即安失約的女人哪。」溫喜綾咕噥。

  梁紅豆沒有說話,此時此景,她也不知能說什麼、該說什麼。

  「喂……」溫喜綾蹭蹭她。「你傻了不成?倒是說句話呀。」

  想著瓊玉昨夜千吩咐萬交代要她對馮即安溫柔斯文——什麼做女人要有氣度、風度、深度,男人才會服貼等等之類的話,梁紅豆深呼吸,一口氣憋得胃隱隱作疼。

  死瞪著眼前那對男女,忽地,她搶過溫喜綾手裡一個湯包,直往嘴裡塞,一碰唇,卻燙得她忙不迭護著嘴直在原地跺腳。

  「幹什麼呀,你要燙死我呀!」梁紅豆低吼。

  「我可沒叫你吃。」莫名其妙被吃掉一個湯包,還沒頭沒腦挨了罵,溫喜綾口氣也壞了。「我要是你,才沒這麼虐待自己呢。」

  說話間,溫喜綾嘴裡又小心翼翼塞進一個熱呼呼的湯包,含糊不清的說:「要是真喜歡,就想盡辦法把他搶過來嘛。」

  「你不懂啦!」她背過身,惱怒的說。

  「我當然不懂,」溫喜綾滿足的拍拍飽足的肚子。「人生每天張羅吃、喝、拉、撒、睡這些事情就夠忙的了,至於男女情愛,全是無聊事,笨蛋才去NB467這渾水。」

  梁紅豆叉著腰,啼笑皆非的瞪著她。「你這死丫頭什麼都不知道,說這麼一大堆。」

  見她惱了又吼人,溫喜綾吐吐舌頭。「這是我家老頭說的,可不干我的事。不過呀,你不覺得這話說得真有那麼點兒道理嗎?像我這樣,有吃、有喝,無聊時有人跟我說說話,愛去哪兒就去哪兒,開心就夠了,想這麼多做什麼。」

  「你呀你,」她無可奈何的橫了溫喜綾一眼。「不曉得怎麼跟你講。」

  「噯,他們要走了。」溫喜綾喊道。「要不要跟上去?」

  「跟上去幹啥?看他們幹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嗎?」梁紅豆一撇嘴,扭身朝反方向便走。

  看看越走越遠的馮即安,溫喜綾嚥下湯包,急忙又跟梁紅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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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節


  憋了一肚子的氣,梁紅豆跟著溫喜綾游了半天的湖。原想著散散心,心情會好一些,哪曉得才到湖上,牛毛細雨便飄個沒完。不吭聲的坐在烏蓬內發呆,她越坐越煩悶,連溫喜綾都不太敢和她說話。

  穿過兩座拱橋,等阜雨樓附屬的菜園子一過,便是泊船的碼頭了。烏蓬外披著蓑衣搖槳的溫喜綾翹首望望,突然開口了:

  「一會兒你上岸去,我不停船了。」

  梁紅豆探出蓬外,小雨灑得她一頭一臉。

  「停個船你也吝嗇。」

  「不是吝嗇,是……」溫喜綾撥去發稍上的雨水,轉頭對她吐舌。

  「那個八字跟你對沖的傢伙又來了,」

  梁紅豆以為自己聽錯了;她站起身,暮色迷離中,竟然真的瞧見馮即安站在菜園裡,正負著手,和兩位大嬸談話,狀似愉快。

  「噯,你和他還真是冤家呢。」溫喜綾笑嘻嘻的,一點兒也不知道此舉無異於火上澆油。

  「什麼叫冤家,不知道就別亂說!」她氣惱的瞪溫喜綾一眼。「是時間到了,這無賴肚子餓,回來吃飯。」

  溫喜綾一怔,隨即哈哈笑起來。

  「難怪,我才奇怪著,怎麼他只有在餐桌上才見得著,我原以為他是特別捧你江南第一樓的場子,原來,他是吃白食的。既然這樣,他那天幹嘛不赴約?」

  話沒說完,梁紅豆的拳頭已經重重捶在溫喜綾的頭頂上。

  「幹什麼!」溫喜綾痛呼,手忙腳亂的抓住差點摔落河面的木槳。

  梁紅豆丟給她一個白眼,臉色臭得可以。「誰准你說他吃白食了?」

  「你明明就討厭他的,讓我說他一下壞話會死掉呀!」穩好船,溫喜綾終於發火了。好心好意陪她一個下午,哪曉得才一句話,翻臉和翻書似的,怎不教人氣絕。

  「就是會死掉!怎麼樣?!」也不管自己大了溫喜綾七、八歲,梁紅豆叉著腰便大聲起來。

  「你不高興,我偏要說。那種男人有什麼好?沒錢偏又愛窩窖子氣你,我佟哥哥就不知比他好幾倍!你嫁我佟哥哥,總比那痞子強!」

  「你再說你再說!」梁紅豆跳起來一陣跺腳,那管兩人可能會因此翻船;她就是不願承認溫喜綾所說的一切。雖然那該死的馮即安的表現就是那樣沒出息,可是她就是聽不得別人說他一聲不好。

  不錯,馮即安對她沒意思,她也討厭他,但那並不代表她就可以因此而輕視他。

  梁紅豆足尖輕蹬,蠻腰一扭,身子已翻上了碼頭,頭也不回的走了。

  「你……你你你!莫名其妙!咱們切八段!」莫名其妙挨了打,架沒吵完,她倒好,竟走人了事,溫喜綾氣急敗壞的撐船走了。

  不過兩個時辰,馮即安已經將園內所有的蔬菜種類、習性及做法全弄清楚了。教他的大嬸笑得合不攏嘴,直誇他聰明本事。

  「你真行呀,馮少爺,」大嬸豎起拇指。「那些男人老覺得這是女人家的事,沒興趣學。天曉得,這裡頭的學問才大著呢,要不是有咱們張羅,他們肯定餓肚子。」

  「哪兒的話,」他笑呵呵的。「我也是到這兒之後,才發現作菜比練武有意思多了。」

  「是嗎?」那大嬸掩著嘴笑了。「姑奶奶要聽到你這麼說,肯定很開心。」

  「是嗎?」馮即安皺眉。她會開心嗎?她不會又拿東西丟他吧?

  「姑奶奶回來了。」另一位大嬸揚聲喊,馮即安回頭,看見梁紅豆和幾個正料理食物的女眷說著話。

  「江嬸,勞你幫忙采一捆荷葉來,今晚包廂有客人指定『荷葉蒸粉』上菜。」梁紅豆冷著聲音說道。

  「好的,姑奶奶。」馮即安身邊的大嬸忙收起笑,拉開菜園柵門走了。

  見他踩著兩腳泥濘走過來,梁紅豆板起臉孔,蹲下來檢視盆子裡洗淨的青菜。

  馮即安湊上前去,笑吟吟跟她打招呼,接著又講起幾件過去浪跡江湖發生的趣事,但無論他怎麼說笑逗弄,梁紅豆只像個悶葫蘆;反而是一旁的幾個寡婦們,平日深居簡出,自然是沒聽過這麼有趣的事,一個個掩著嘴,全都笑得東倒西歪。

  「姑奶奶,你也說句話吧。」一位離梁紅豆最近的大嬸笑咯咯的喚她。

  說什麼?有什麼好說的?這麼一點兒難聽的笑話也笑成這樣,真沒體統!梁紅豆竟忍著沒把這話罵出來,只是瞪她一眼,把菜抱起來,越過馮即安走回廚房。眾人面面相覷,紛紛收了笑。

  「馮公子,依老身看,這會兒你還是別理姑奶奶的好,」一位大嬸陪笑說。「她不開心就是這樣,誰哄都沒有用,但你別誤會,她人真的很好,沒什麼惡意的。」

  坐上梁紅豆方才坐的板凳,馮即安笑呵呵的搖搖頭。「她是我妹子,哪有做哥哥的跟妹妹計較呢?」

  「那就是了。」那位大嬸放心的笑了笑。「這些年姑奶奶一個人當家,心裡有什麼委屈不痛快,除了瓊玉姑娘,也找不著人訴苦,咱們婆子們呆頭呆腦的,自然是不懂她心思的。」

  「我住了這麼些日子,還是弄不懂你們怎麼老喊她姑奶奶的。」馮即安失笑問道:「聽起來挺奇怪的,不知情的人,還真以為她真是個老姑婆。」

  一聽這話,眾大嬸全都笑起來了。

  「不喊她姑奶奶,要喊她啥?咱們兩年前在這兒幫忙,就跟著土豆一塊兒喊。問為什麼,磊哥兒說她一個年輕姑娘當家,怕被人欺負,便吩咐咱們這麼喊,外頭人聽了便覺得姑娘是有些年紀的,沒正經的男人也才沒這心思胡猜瞎想。」

  開口的仍是那位接話的大嬸。「當初我們也覺得奇怪,難道姑娘不嫁人了嗎?後來聽磊哥兒這麼說,也覺得有道理,反正也只有咱們這些人知道,不說破便是了。」

  「是呀是呀。」又一位大嬸開口。「說出來不怕馮公子知道。咱們這群婆子,全都是沒了男人,比不得那些有錢人家的少奶奶,養家活口的擔子全得挑起來。姑奶奶明著不說,挑了咱們到這兒幫忙,算的工錢卻比附近酒樓的夥計還好,我們全當她是活菩薩。」

  「姑奶奶對人好,我們自然是該忠心對她的。」另一位大嬸挽起袖子,提刀剖開砧板上的魚肚,用水沖淨後,才抬起頭回答。

  一群婆婆媽媽嘀嘀咕咕,梁紅豆自窗口探出頭看著這一切,卻聽不清楚她們在說什麼,只瞧見馮即安的表情既專注又愉悅。

  「長舌。」她冷哼。

  想到她竟為了這人跟素來交好的溫喜綾鬥氣,而他倒好,還這麼自在!梁紅豆啐了一聲,只覺得實在不甘心。

  眼角忽然瞟見一件東西,她一怔,突然陰惻惻笑了,取下架上的一盤放涼的雞肉,她開始哼起一曲江南小調兒來。

  歌聲讓馮即安打斷話題,他走進了廚房。

  「你開心啦?」他狐疑的望著她的背。「方纔你在煩什麼,講出來,我替你解決。」

  「不用了,你自個兒的事也多,怎麼好意思呢。」假想著花牡丹笑起來便顫個不停的胸脯和蠻腰,梁紅豆一開口便酸味四逸。

  該死的女人!沒事那裡發育得這麼好幹什麼!她氣悶的想著。但話又說回來,那女人究竟是吃啥玩意兒,才能讓胸線和腰腹間的落差這麼大?

  「不多不多,我的事就快要辦完了,你說出來和大哥商量商量。」

  梁紅豆背著他,篤篤篤的切著菜,連頭都懶得回。

  「紅豆兒,」他繞過去想鬧她,一瞧清楚,馮即安倒抽一口氣,不敢置信自己眼見。

  「你你你……我問你,你拿什麼做雞絲冷盤?」

  「廢話。」她冷哼一聲,繼續她的切剁動作,還刻意把聲音敲得篤篤響。

  「我問的不是廢話!」她那無所謂的表情把馮即安給激怒了。

  梁紅豆的動作慢了下來,她抬眼,極為鄙夷的看了眼前的男人一眼。

  「雞絲冷盤不用雞肉,難道用豬肉?」她叉著腰,皮笑肉不笑的跨前一步。「你凶什麼凶,再凶,晚上就別吃飯!」

  馮即安相信,他再不先把答案吼出來,他會氣得把這座樓給燒掉。

  「那是我的劍!劍!女人,你知不知道一把劍對男人的意義何在?你沒有刀嗎?居然敢拿我的劍來剁雞!」

  「剁雞又怎麼樣?!總比拿去剁人腦袋好吧?我借用一下會怎麼樣!」看他暴跳如雷,她也不甘示弱。「你就這麼吝嗇,連把劍都捨不得借!用你的劍剁菜,難道你沒吃半口?!」說著說著,她丟開劍,看到他仍一臉的震驚。

  「我的劍!」先是他的馬,再來是他的劍,這兩樣曾為他立功的東西經了這女人的手,天哪!她究竟是用什麼心態去看待一個男人的尊嚴?

  「你到底是怎麼了?」看她一臉的怨怒,抓著劍準備要叫罵一陣的馮即安突然沒了火氣。「打從前兩天開始,就沒見你心情好過,方才聽你哼著歌,還以為你好些了。」

  「沒事。」跟他一樣,梁紅豆也失了發脾氣的興致。跟他講了又怎麼著?反正他也不會多喜歡她一點點。想到那朵妖嬈的花牡丹,梁紅豆垂下目光,瞪著自己實在不怎麼樣的平板身材。

  待在阜雨樓這些年,雖嘗盡了天下美食,但她那個地方就是吃不出半點內容,能怪誰?

  別說馮即安會對她動心,就算是那種「無聊時偶爾為之」的「另眼相看」,他大概也不會做。想到這裡,梁紅豆垮下肩膀,哀怨的吁口氣。

  要怨,就怨自己不爭氣吧。苦著張臉,她端起菜,悶悶走到前頭無人的飯廳。

  「喂,你怎麼這麼彆扭。」馮即安抱怨。

  「我就是這麼彆扭,怎麼樣?你到底吃不吃?」添了飯,擺好筷子,她連吼都懶得吼。

  擺在桌上的四色小菜平常,一雞一菜一魚一肉一湯,但經梁紅豆手藝調理後,全都稱得上是色香味俱全的人間美食了。

  「土豆,阿磊,還有大嬸他們呢?」

  「他們在客人用膳時間後吃。」她意興闌珊的回答。「我愛吃現做的,跟他們不一樣。」

  那些菜誘惑著胃,惹得馮即安肚子咕嚕咕嚕的叫,看看手中的劍,他決定一會兒再跟她說道理。

  「清燉鱸魚香,唔,不錯,不錯。」主意一定,馮即安迫不及待的坐好,拿起筷子便搶灘攻了一口進嘴。

  「肉鮮味清,噯,紅燒蹄子,嗯,嚼中帶勁,口感棒。」他豎起大拇指,一邊忙不迭的把肉送進嘴裡。

  梁紅豆細嚼慢咽的,一雙筷子漫不經心的在碗裡戮來揀去的。

  「好吃。」

  「唔。」她把筷子在嘴邊沾了沾,還是沒精打采。

  那一晚的精心傑作沒一樣菜派得上用場,眼前她不過隨意弄了幾樣家常菜,雖見他吃成這樣,她卻一點都快樂不起來。

  「真的很好吃。」

  「我聽到了。」梁紅豆悶悶的回答。做女人要做到像她這般地步,那還真是悲哀透頂。想想在這男人心目中,她居然還比不上被料理的一塊豬肉。

  梁紅豆呀梁紅豆,乾脆你下輩子投胎當豬算了。

  「我說真的嘛,你不要不相信。」吃人嘴軟,咧開一口白牙,馮即安努力討她歡喜。

  「我沒有不相信。」她慍怒的抬起眼,用力的嚥了口飯。

  「那你幹嘛擺這種臉?很醜噯,你這愁眉苦臉的樣子很像真的寡婦,你知不知道?」

  梁紅豆驚喘一聲,給嗆得大大咳起來。

  這男人超級死沒良心,沒看到她正在自怨自艾中嗎?居然還來這麼一著!

  對!比起那朵身段誘人、又會嗲聲嗲氣、又會招蜂引蝶的花牡丹,她當然醜得厲害!梁紅豆越咳越委屈。換個角度想,這些年來,她在馮即安心中,何時佔過一絲角落?

  偏偏她對他就是患個害相思,就是想得緊。撇開乾爹幫她挑的對象,獨獨為他待著,她難道守的不是活寡?!

  越想著,就越不值為他跟溫喜綾吵的那場架。

  馮即安忙過來給她一陣拍撫,很顯然地,他並不知道要控制自己的力道,還以為在拍什麼豬狗牛羊,梁紅豆胸口撞上桌面,不知道自己會先咳死,還是被這粗心的男人打死。

  「你就是這樣,連吃個飯都不安分。」他話裡責備聲重,語氣更焦急。

  「走開。」她狠狠推他一把。

  「又生氣了?」他真是越來越不懂她了。

  「少碰我行不行?」

  她趴在桌上,碗筷給丟在一旁,不肯再起身。

  「怎麼了嘛?你不吃嗎?很好吃的。」

  她抬起頭,眼眶裡隱隱有水光閃動。

  「咳成這樣……」他皺眉。

  如果她方才真在雞肉裡下了瀉藥,或許心情會比較好一些,就可歎她太好心了,結果弄得自己如今想號啕大哭,偏又得為了面子問題忍住,而他……她忍著氣恨恨的望著馮即安——那可惡又無情的臭男人,他居然……居然還能對著那桌菜樂不可支。

  「你不吃……那我就不客氣了。」

  「吃吧,撐死你好了。」想哭的念頭全沒了,梁紅豆忿忿的站起來,忽然舉高筷子,將之用力朝桌子上一戮,蹬蹬蹬的走進廚房去。

  馮即安則心有餘悸的望著那根差點擊中他鼻尖的竹箸。

  他苦笑的歎口氣,眼光在女人和食物之間流連不定。最後,仍抵不過美食的誘惑;眼前民以食為天,呷飯皇帝大,吃飽了再來好好跟她談。

  順手自碗公盛滿的湯裡夾了塊肉,肉裡摻著濃濃的枸杞香,馮即安咬了一大口,藥燉香氣在嘴裡散開,肉質軟硬適中,嚼起來爽口不膩。

  「這是什麼肉?」他錯愕莫名。走遍大江南北,他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肉。

  「那可是本店的招牌菜之一,姑奶奶叫這塊為長生不老肉。」櫃台後的土豆抬起頭。

  「嗯,好吃,究竟是什麼玩意兒?是江南特別生產的魚嗎?」

  「呃……不是魚。」土豆搔搔頭,困惑的歪著頭。「可……也該算是魚吧。」

  梁紅豆忽然從傳菜的窗口裡冒出冷笑聲。

  「土豆,你倒好心,人問一句你答一句,嫌事情少是不是?!」

  「沒有沒有……姑奶奶,土豆很忙,很忙。」土豆乾笑,急忙扯下抹布抹著台面,眼珠子還不忘偷瞄兩下。

  「你要瞧這是什麼肉是麼?」梁紅豆挑釁一笑。

  馮即安聳聳肩。「想介紹給我也未嘗不可?」

  「好,我這就拿給你看看……」

  下一秒她出現時,一樣東西已經抓在她手裡。

  馮即安瞪著那四肢拚命掙動的東西,那鱉頭不時探出殼來,惡狠狠的張嘴想咬抓它的人。

  一陣噁心的感覺自胃部直衝喉頭,他帶著作嘔的聲音指控她。

  「梁……紅……豆!」

  「你問東問西的好煩人,」她裝無辜的撒嬌著。「我才給你瞧瞧的,怎麼樣,新鮮吧?」

  他忿恨,並顫抖的指著她,突然一回身,開始捶著胸口嘔吐。

  「噯噯噯,這可是神仙肉,吃了能長生不老呢,怎麼說吐就吐。」梁紅豆一臉惋惜。

  「你……」轉過來瞪了她一眼,馮即安又扭頭吐得唏哩嘩啦。

  「哎呀,馮先生,這……這可是姑奶奶的拿手菜呀,你怎麼吐了!?」土豆大驚失色的喊。

  太噁心了,真是太噁心了!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她竟然煮這種王八給他吃!要是傳出去,他馮即安還要做人嗎?

  惱怒的拿起劍,他恨恨的拭著嘴角,氣沖沖的走了。

  「這麼晚了,馮先生去哪兒……」

  「幹你的活兒,別管他。」把鱉丟回水缸,甩甩手上的水,她胃口大開,突然有了吃飯的好心情。

  這麼晚了,他能去哪兒?要是去佟良薰那兒倒好,嚼了兩口啼子,梁紅豆腦海裡忽蹦出個妖艷如花的笑臉來,她喉嚨哽住,一嘴的菜全吐了出來。

  兩個大男人有什麼好聊的!肯定又跑去了百雀樓那兒。想到白天瞧見兩人卿卿我我的那幕,她就滿頭滿臉的火襲上心頭,這口氣,哪是方才整了他便算數的。

  「好!我就跟你到破窖子,掀你桌子,打你幾拳,非要你沒面子不可!」她下定決心。

  打從娘胎出來,梁紅豆幾曾進過號稱女人公敵的地方?

  逢迎、巴結、撒嬌、討喜、發嗲,天!勾欄院種種,直叫躲在花叢後的梁紅豆開了眼界。那些比餿水還噁心的刺骨下流話,更一字不漏的搜進了腦子裡。

  悄聲從花叢後走了出來。一想到可能會有姑娘纏住馮即安的脖子撒嬌發騷,梁紅豆頭皮驀然一陣發麻。

  「沒想到你居然肯為他委屈自己來這種地方。」身後傳來一陣輕笑,梁紅豆霍然回頭。還會有誰,花牡丹一身藕色繡桃花的長衫,正笑吟吟的站在月形門裡瞅她。

  「你真討厭。」竟在這裡被她逮到,梁紅豆臉色難看無比。

  花牡丹微笑,輕柔的撫觸自己的臉頰。「是嗎?我可一點兒都不覺得。事實上,還滿多人喜歡我的。深夜駕臨,你肯定是來找即安的,是嗎?」

  她話裡雖謙虛,口氣卻自恃無人可比,激得梁紅豆把楊瓊玉苦口婆心勸的那一套全拋在腦後。為了全天下的良家婦女,她決心給這臭女人一點兒教訓,至少,得把她那張驕傲的面具給打掉!

  「我來找你!」她抽出湯瓢,拋給對方一對殺氣騰騰的眼睛。

  「找我?」無視她的怒氣,花牡丹掩著嘴咯咯笑著。「在這兒,還沒有女人找過我呢。」

  「跟你講話,不准這麼嬉皮笑臉!」她惱聲罵道,湯瓢錚的一聲打在石桌上。

  花牡丹當真被罵得收住笑。這個小丫頭不按牌理出牌,她一時之間還真無計可施。

  「好吧,既然你要找我,說吧,有什麼事?」她往前一步,毫不畏懼的迎上梁紅豆的臉。

  兩張臉龐,一清麗一嬌媚,一脫俗一明艷,一怨嗔一平和。

  「不准你再糾纏馮即安。」她一字頓著一字,字字從齒縫間迸出。

  花牡丹清清喉嚨,無奈的搖搖頭。「恕我無法從命。爺兒們來這兒花錢是尋找安慰的,咱們姑娘受人錢財,自然是與人消災。」

  「你!」她幾乎要出招了,可是不知怎的,花牡丹那微笑的眼眉彷彿有種魔力似的,竟讓她無法出手。

  而花牡丹並不曉得自己處在危險邊緣,仍娓娓說著,絲毫不在意梁紅豆的怒氣。

  「來這兒的男人不外乎三種。第一種人寂寞,另一種人也寂寞,還有第三種,更是寂寞。」

  她捏緊拳,轉過身大罵:「狗咬狗,一嘴毛,繞尾巴,團團轉,誰聽你NB462嗦這些!」

  「你自然是不聽我NB462嗦這些的。」花牡丹和氣的笑笑。「我說的第一種人,是那些有錢的大爺們,他們或為官或為商,家中妻妾成群,到這兒來或為生意應酬,或為私誼取樂,更有的是流連這兒的夜夜笙歌,燈紅酒綠。這些人鎮日汲汲營利,雖有錢有勢,但骨子裡卻是個空架子,談不上什麼內涵才學,自然是寂寞空虛。你在阜雨樓,想必也看得多這種暴發戶了。

  「至於第二種人,便是那些自許風流倜儻的文人騷客。這些人外表斯文儒雅,姐姐妹妹們一見就喜歡,加上肚子裡認得幾個字,也會寫幾句好詩,行一點兒更能出口成章,哄逗得姐姐妹妹開心。不過他們多半是仕途不順,或者懷才不遇,才縱情於酒色中。你說,他們心裡稱不稱得上寂寞?

  「第三種人呢,則是一般升斗小民,上有父母,下有妻兒待養,整日忙著三餐,只圖溫飽。心眼兒敦厚老實的,自然沒那閒錢光顧這兒了;不過,就有一種情形例外,那便是做妻子沒給丈夫半點溫暖,才把人逼到這兒來的。扣除了這等人後,沒成親的,性好色的,逃避現實的,這些人夜裡沒個消遣,就難保他們不往這兒跑了。」

  這女人好可惡,居然連嘴上功夫都能贏她,不曉得是不是跟馮即安那痞子學的,一串道理說得她啞口無言、頭昏眼花,理也不直了,氣也不壯了,尤其最後一項,故意說得好像就是她太潑辣,又一無是處,才會逼得馮即安逃之夭夭。

  梁紅豆一時間只覺得自己愚不可及。

  「我還沒說完呢。」見她要走,花牡丹喚住她。

  「照你這麼說,馮即安心裡肯定是沒有我了。既然如此,我強求何用。」她咬牙說道。

  「那倒也不是,我還沒說完呢,還有另外一種男人,不在我說的三種人裡頭,只要你肯下工夫,我可以教你。」

  「誰要你教!」一整天這麼氣下來,梁紅豆撐不過,背過臉,眼淚嘩啦嘩啦的冒出來。這趟妓院之行的結果簡直在預料之外,她到底在做什麼嘛。「我只問你一句,他心裡有你嗎?」她吞住淚,咬牙問道。花牡丹搖搖頭。「當然沒有。」

  「你心裡有他?」

  花牡丹笑了。「那是不可能的。」

  不知為何,但梁紅豆沉重的心情確實好了那麼一些些。也許是她今天總算明白了,在馮即安心裡,她和任何女人的地位都相當,都是不重要的。

  或許,在他心裡,一塊豬肉都高過任何女人。

  夜色隱去淚光,突然地,連聲告別都沒有,在花牡丹的叫喚聲中,梁紅豆翻身利落的上簷。

  她走了走,一個熟悉的身影卻在眼角邊自二樓拐彎處走進廂房。她拭去淚,連忙俯下身子,只見那廂房小門一掩上,立刻傳來女人的嘻笑喧嘩。原來是打算一切都算了,但眼見馮即安在這地方尋歡作樂,胡鬧瞎搞,梁紅豆還是被氣得肝火上揚。打昏了一位送餐的丫頭,她對換了衣裳,整整儀容,走近馮即安所在的廂房,她打定主意,今兒個非當他的面掀桌子不可。

  「馮公子,今兒個你要聽曲嗎?」她在門外聽見一個婉約帶笑的聲音問道。

  「當然要聽啦。」又一個女人嬌笑著。「馮爺就愛你唱的嘛。」

  「今晚不聽了,時間晚了,你別唱了,趕緊跟你爹回家去吧。」馮即安的聲音也柔軟得不像話。門外的梁紅豆閉上眼,順了順呼吸。重逢至今,他從沒用這麼溫柔的語調對她說過話,也在那同時,她認出那女子的聲音,那是在阜雨樓賣唱的何家姑娘。

  梁紅豆氣惱之餘,正打算推門要進去嚇他一嚇,忽然有人拉住她。

  紅豆心一驚,忙低下頭來。

  「你送錯地方了,這道菜嬤嬤說是要送到張大人那兒去的。」

  「我……」原來是百雀樓的丫鬟,她鬆了口氣,手肘被那個丫頭一勾,硬是拖走了。

  「可別怠慢了,花姑娘也在裡頭作陪。」那長得人高馬大的丫鬟寒著臉叩門,推她進去。

  一男子背著門端端正正坐著,而花牡丹粉臉微醺,燭光映著她的臉更顯嬌艷。

  她送了菜進去,花牡丹詫異的瞪著她,梁紅豆這時才看清坐在花牡丹對面的,是名年約四十,頗斯文的一名中年男子。

  接下來的事猝不及防,身後陪她一起進來的丫鬟掌心銀刃一閃,梁紅豆被一掌拍開,整個人飛到房間另一頭,撞上椅子才倒地。花牡丹尖叫一聲,抱住那中年男子撲倒在地,以避開突然從門外、窗外紛紛射進來的袖箭。

  梁紅豆俯在地上,方才被偷襲的那一掌震得她眼冒金星,身上每一寸好似全移了位,疼痛不已,她卻不敢叫出聲。

  「張華!老子答應死去的兄弟,非得要你陪葬不可,納命來吧!」那丫鬟扯下一張人皮面具,一張絡腮鬍的凶臉陰惻惻的笑著。門外腳步聲凌亂,湧進了數名面目猙獰的大漢。

  「你敢殺他!」花牡丹護在張華身前。

  「哈!我古承休有什麼不敢的!這狗官剿殺我兄弟數百,今日拿他一命,算便宜他了。花姑娘,你是這樓裡的頭牌,艷麗無雙,細皮嫩肉,我要是誤傷了你,我這些兄弟可都會心疼的。」

  「要殺他,就先殺了我。」一掃嬌媚本色,花牡丹眼神憤慨不畏死。

  「牡丹,別管我,他們要的是我,」張華推開她,表情凌厲的看著古承休。「男子漢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兄弟燒殺擄掠,原就罪該萬死,人是我判決斬殺的,不干牡丹的事。」

  古承休冷淡的覷著她。「這女人你叫得倒親熱,我早聽說承南府向以清廉自居的張大人有位青樓的紅顏知己,還以為只是傳聞,看來居然是真的。那倒好,我正愁沒點餘興節目。」說罷探出手去,大力自張華懷中拽起花牡丹來,反手一推,梁紅豆只看到花牡丹慘叫一聲,栽進那群男人堆裡。

  「她是你們的,要怎麼處置,隨便你們!」

  士可殺不可辱,眼看花牡丹就要受到傷害,梁紅豆顧不得痛,爬起來便掀翻桌子,那些男人全嚇了一跳,把花牡丹扔到一旁,紛紛抽出刀來。

  看清楚原來只是弱不禁風的小丫頭,尤其又看梁紅豆的武器居然是一隻隨手便可拆斷的湯瓢,男人們全爆出輕蔑的大笑。

  「你們放了她,聽到沒有?!」她低吼。

  「梁姑娘,別管我們,你快走吧!」花牡丹著急的喊。

  「小丫頭,還挺細緻的,難不成你也寂寞得發慌,要找男人陪陪?」一名大漢輕浮的淫笑著,伸手要去摸她的臉蛋。可惜他錯估了梁紅豆,那一瓢正正砸中並倒扣在他鼻樑上,鋒利的湯瓢邊緣像刮泥似的剝下他一層皮之後,又順勢拍中他側臉頰,打得他幾顆牙齒和著鮮血甩脫而出,迭聲慘叫。

  「再不放人,我讓你們這些龜兒子全部當龜蛋!」她標悍的瞪著他們。

  「方纔沒一掌打死你,倒教你這小蹄子來壞老子的事。」這突發的事惹火了古承休,他搶過一名手下的刀,一式「大鵬展翼」撲上,揮手便砍。梁紅豆仰起臉,舉臂格擋,湯瓢在相接聲中清脆斷裂,那道刀光眼看就要把她劈成兩半……一座瑤琴自大開的門戶石破天驚的疾速飛進,應聲把門口兩名大漢擊得吐血身亡。琴身衝勢不減,直直飛向古承休。

  原以為自己死定了,梁紅豆閉上眼睛,只感覺一陣狂風自臉上掃過,額上劉海被吹翻起,砰然大響後,她睜開眼睛,看見嵌在壁上龜裂卻未碎開的琴身,距離頭頂不到兩公分。她拍拍心口,垂頭顫危危的吁了口大氣。

  「來者何人?!」驚見這種身手,緊急避開瑤琴追殺的古承休彷彿也驚魂未定。空氣裡只有嗡嗡的琴弦聲作答。

  「來者何人?!是好漢的就不要鬼鬼祟祟!」古承休大吼,眼睛望著屋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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