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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 常歡 ][ 溫柔藏在傲情裡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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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6 13:48:0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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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熱烘烘的景福大街上,寒冬的蕭瑟被急欲趕辦年貨的如水人潮衝去不少,天橋上、茶館旁、酒褸裡,凍得鼻頭紅通通的男女老幼仍是一臉歡樂氣息。

  穿梭在一座座拱橋下的漁家仍撐著長竿子從這頭徐徐劃向那頭,彷彿不問世事,也不管橋上市井小民的歡歡喜喜,一釣竿、一竹簍,都是水鄉漁家的清隱之風。

  比起街心的熱絡,東城門附近的一座空場子就顯得寂寥多了。

  唐璨很不舒服,從大清早她一睜眼,就覺得好似被人扔進了火盆子裡,渾身軟弱無力。偏偏今早一開場就是她的「扮天女」,這班子裡就屬她的身段練得最具火候,沒有旁人可以替代。

  「小璨!」

  她抬起頭,懶懶無力地對來人招了招手。

  「班主要我知會你一聲,等會兒聽到小金一開鑼,你就先出場。」

  「好。」臨時想換戲碼也沒辦法了,只好挺直腰桿,清清混濁沙啞的嗓子,她強裝著沒事般進了後台換裝。

  一聲吆喝,三匹駿馬遠遠地就揚著蹄花,從景福大街最遠的彼端穿過城門奔來,一踏上石板路,為防傷人,馬速緩了下來;領頭的大漢神情有種說不出的冷淡,而旁邊眾人卻不受影響,依然踩著同樣的步屐和節奏,紛紛繞過高馬而行。

  從一頭撞進宮家門,連連幾年下來,馮即安還是第一次這麼輕鬆。

  「老大,反正咱們有的是時間,就留在這兒逛逛吧!」他露出一副迷人的笑容。慫恿著前頭一臉冷漠的大鬍子男人。

  「這些玩意兒在江南還看得不夠多嗎?」另一名溫文秀氣的男子說道。對這玩心一直很重的三弟,武天豪總難以理解。

  「看歸看,你有沒有想到咱們當差的人就算想玩也沒那個心情!怎麼樣?老大!」馮即安回了武天豪一句,轉而問那領頭的太漢。

  狄無塵搓搓鬍子,忽然一陣響徹雲霄的鑼鼓聲,在冷風陣陣中撞出了熱烈的溫度;

  他目光朝東城那已經聚集不少人的戲台子望去——

  「老大!」

  無塵聞聲驀地回神,濃胡上的一雙眼睛清澈無比;他搖搖頭。

  馮即安嘴一歪,那模樣還真有被宣判流放疆場充軍十年的絕望。此時真是無聲勝有聲,連武天豪都不得不對他這位大哥佩服得五體投地。

  「經過那台子時倒是可以順便望望。」狄無塵又補充道。

  聽出有一絲希望,馮即安笑得跟什麼似的,倏地一揚鞭,朝東域門馳得飛快。

  台上奏出了熱鬧的仙樂,隨著風聲送進每個人耳中。一名紮著垂髻、身著雪衣白裳、肩披五色彩錦的少女出場後,提著盛滿鮮花的籃子。邊舞邊跳。底下的人大多興奮地紛紛伸手去撿那散落的花瓣,期望能討個吉祥,來年順順利利。

  大約是坐在馬上高高觀望之故,武天豪一眼就看出那名女孩的笑容很是勉強,雖然臉上覆著一層淡雅的妝,但飛舞的腳步卻是虛浮不穩的。

  那女孩一定是病了!他的心中驀然滑過一陣不忍。天氣這麼冷,為了討生活,她只著一身單薄的白衣扮仙女,說飄逸是夠飄逸了,但卻足以凍死人。

  而後,台上白影一閃,那扮仙子的少女輕靈靈地朝樑上拋過一截綵帶,小蠻腰一扭,藉著帶子的力量,正清逸地要朝台中央的橫樑飛去——

  所有的事發生在一瞬間,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武天豪只看到那女孩左腳一滑,眼看就要摔下,想都沒想。他隨手自懷中摸出一錠金元寶,梗朝女孩腳下落點的柱子急速打去。

  唐璨以為自己就要出糗了,但隨即她在右腳下蹬住一枚足似穩住她的東西,事情的發生來不及讓她思考是誰幫了她,足下一點,她拼盡全身之力,空中一個翻滾,就像個慵慵懶懶的散花仙子,不沾人間煙塵地穩穩坐上架在台子中央的橫木,再盈盈下拜,燦爛偷悅地笑著朝下方不住拍掌、吆喝、叫好的人堆娓娓道個萬福。

  抬頭她捏著橫木,十根手指幾乎要捏陷進橫木中,那一波再度湧上的嘔吐感讓她幾乎坐不住。

  吸進一口冰涼的空氣,唐璨努力睜大眼,掃過柱子上那枚金元寶,再強打著笑容轉向圍觀的群眾,卻只看到三匹馬背著人群徐徐走了,坐騎上的男人始終沒有回頭,她無從得知是誰幫了她。

  也不知哪生來的一點氣力,她躍下粱木,不落痕跡地拔下那錠已嵌人一半的金元寶,又從容不迫地擠著笑容走進後台。連戲腋都沒換,她又從後台朝那三匹巨馬奔去——

  一定是他們!她直覺認為,台下看戲的都是尋常百姓,沒有一個人能出得起這種手筆,這錠金元寶已夠楊家班不愁吃喝地過上一年半載了。

  她可以當什麼都不知道似地收下金元寶,但事關尊嚴,唐璨問來不欠任何人的情,金錢債好還,人情債就難償了,走江湖的生涯,以及過去的經歷,讓她有股連男人都及不上的「傲」。

  聽到後頭腳步擦著塵沙的細碎聲響,惟恐天下不亂的馮即安立即就想轉身,狄無塵卻先他開口。

  「老三,沒你的事就閃邊站,誰招來的就該誰去解決。」

  當事人武天豪倒是一直沒吭聲,他睨著排行老三的馮即安,那愛生是非又愛討罵的毛躁個性總惹得他忍俊不禁。

  馮即實急欲張口辨白,帶頭的狄無塵早不耐煩,動手拉過他的韁索,只淡淡留下一句。

  「老二,後頭見。」

  唐璨喘吁吁趕了上來,另外那兩個男人已經走了,就剩這匹馬。平常這點路是難不倒她的,但今天她真的不對勁,先是上柱出了意外,再來莫名其妙地受了陌生人的小惠,她心裡很惱,只想快快把這件事給了結。

  著到那男人轉過來的臉,唐璨忽然連抱怨的心情都沒有了。

  她的啞口無言是因為這男人生得太好看,那張氣質溫柔的年輕臉龐應該是屬於讀書人的。

  暗藏在斗篷下的頎長身軀,也是一徑青藍的儒生打扮;但那稜角分明的下顎卻說明了他冷靜頑固的脾氣,他並不是個好掌握的柔弱書生。

  唐璨目光轉向他戴著皮手套捉著韁繩的巨掌,這男人該有一雙修長漂亮的手吧!想到自己握著金元寶,既粗糙又佈滿粗繭和傷痕的小手,她忽然有股自慚形穢的悲哀——跑江湖的人,是永遠無法和終日錦衣玉食的子弟相提並論的。

  「謝謝公子的元寶。」把金元寶遞給他,她刻意把手指上那些凍瘡暴露出來,赤裸裸的。她心裡、眼裡也看得分明,沒有五彩繽紛、溫暖舒服的夢;只有真實,這就是她唐璨的人生——台上風光,台下寂寞,一輩子走江湖,賣藝、賣技、賣笑、賣青春的生涯。

  其實她也有夢的,和拉胡琴的乾爹一道兒在江湖走唱,雖然過得卑微,但她的夢卻支待她走過這些年的風霜雨雪。

  「不客氣。」武天豪開口,以和氣的語調,並出乎她意料之外地一躍下馬,親自接下那錠金元寶。

  他沒有趾高氣揚,也沒有頂著鼻孔看人;唐璨原本顫抖不已的纖瘦身子和心靈,竟因為對方這小小動作而不覺驅走了冷意。

  他並不像她所熟悉的那些有錢公子,施恩一般的要她把金元寶收下好換取某些代價;彷彿,他早看出了她藏在白衣下的那身傲骨。

  武天豪說不出自己的感覺,面對那雙比寒夜清輝還明亮的秋水,既堅定的、又毫不羞怯的;這女孩頂著寒風一路追來的紊亂呼吸,彷彿就在彼此眼眸交錯間,傳給了他。

  那扮仙女的紅綾帶裡在她肘上,迎著風輕飄飄地吹拂著。

  這個唐璨是特殊的,武天豪就近瞧著她的臉想,五官雖然細眉細眼、小鼻小唇,但襯上她落落大方的舉止,讓他無法以凡心待之,彷彿她剛才在台上的扮仙女並沒有因那些掌聲而落幕;她的婷婷裊裊就在眼前,飛舞的綾帶護持著她自天上逆著北風走來,自成一型,有自己的媚,也有自己的味。

  「天冷了。」他輕歎,不懂自己是否為她的薄薄衣裳而憐惜?

  還來不及答話,一陣狂風自她背後撲來,逆風把她腦後的那束長髮及肩上紅綾帶打得飛散,在她身上,在她小小的臉頰四周,一黑一紅有如火光附著燒盡的木頭,對比鮮明地飛揚著。她的白衣裳飄飄然然,被風吹得緊的曲線雖不凸出卻仍然誘人;武天豪驀然想起她在跳上橫木那一飛,活脫脫真是不沽人間煙塵的仙女,那時遠看她人是這樣,沒想到近看也是這樣。

  一如他想像的,隨風飄過一股很清淡、很好聞的茉莉花味,混著脂粉香朝他撲鼻而來。

  武天豪同時也注意到女孩顫抖得更厲害了。

  沒有得到她允許,武天豪也不記得自己何時對女人變得這麼莽撞,他輕輕握住她纖細的手腕,就像怕唐突佳人般的戰戰兢兢,轉個方向,讓自己的背把她所受的淒冷全擋過去。

  這番作為太誠懇,唐璨無法對他生氣。

  男人的體貼對她來說陌生無比,她不曾在全無預警的情況下被男人握住手,但是看著那對充滿關懷又澄澈的男性眼眸,她忘了該說聲謝謝。

  長年被她積壓下來,只有在戲台上才會發揮出的女性嬌柔特質,此時竟被這只溫暖的大手勾引了出來,在她的心靈中洶湧如潮水般,一波波、一層層地淹沒了她。

  這一動以後,方才在台上蔓燒全身的熱火一股腦兒襲向她,唐璨忽地覺得世界就在她眼前炸開,連這張好看的男性臉龐也完全扭曲變形——

  還來不及思考,武天豪就抱住了她!看著她那紅通通的臉頰,一股難解的憐惜之意在他胸膛中凝聚,懷中佳人是這樣一個怯生生的女孩啊,這樣一來。……那淡淡飄飄的茉莉香更囂張了,幾乎包圍了他們。

  武天豪眼光瞥至一個街角,他展開斗篷,裡住了她,扶著她朝隱僻處走去。

  身後的馬安靜地跟著主人行去。

  「你還好嗎?」輕輕觸著她發燙的小手,他離這張潔淨無垢的臉更近了。幾縷不聽話的髮絲落在她粉腮上,教武天豪有股衝動想去撥開。

  偎在這男人的懷中,唐璨多希望這一刻能停止,可惜,她不是個夢想家。一等那股暈眩過去,她可以睜開眼睛站直身子的時候,便靜靜地推開他。

  武天豪把身子移開了些,握著她的手卻沒放開。

  「很好。」她困難地吞吞口水,氣惱自己的軟弱。

  她不能任由這男人一直握著自己的手不放,很快地,唐璨把手縮回,然後對他微微一笑,方才台上的笑是職業性的,這回卻是真心的,雖然笑得挺虛弱的。她很少這樣面對個陌生人,反正,萍水相逢,她以後也不會再見著他了。

  那不矯揉、不做作的笑容令得武天豪全身起了一陣非寒冷所導致的顫抖。

  「珍重。」說完,她有些惻然,腳步卻不停地繞過他,唐璨扶著牆,努力地、也小心地一步步朝向人潮愈圍愈多的戲台走去。

  再一次,武天豪自覺自己真的很糟糕,可是他真的忍不過,於是褪下厚厚的斗篷,也不問過她同意,就罩在女孩肩上。

  唐璨背著他有些癡愣,同時也注意自己反常地還是沒生氣,回頭想問他時,那男人卻已經跨上馬鞍。

  「在下絕無他意,方才在台下聽一位小哥說,唐姑娘是這楊家班裡頭的台柱,這幾日天候不佳,端請唐姑娘千萬珍量身子,走江湖是很辛苦的路,姑娘保重。」

  馬蹄揚起一陣塵沙,她默默地就看著他走遠了。

  什麼都沒留下,除了肩上厚厚暖暖的斗篷;她甚至連他的姓名,都全然不曉。下意識地,她擁緊了斗篷,那男人的氣息把她對這世間的風寒冷意都驅走了,只留下說不出,卻值得玩味的稀世淒柔包圍著她,溫暖著她,唐璨忽然臉紅了。

  直到那匹馬消失在城樓一角,她才一步賴著一步,垂頭含著笑意朝仍熱滾滾的戲台走去。

  「小璨!你跑哪兒去了?你爹在找你呢!」在班子裡專門反串小生的一位姑娘粉著一張臉,不太高興地皺起眉頭。

  「哦!」唐璨止住笑,覺得那股揮之不去的暈眩又開始湧得她想嘔。

  「你的另一隻珠子呢?」那姑娘問。

  「啊——」摸摸兩旁的耳垂,唐璨這才發現鑲在她左邊耳朵底的那顆小珍珠不知何時遺落了。

  坐落在關外的狄家堡是江湖中最具神秘色彩的。

  狄家最主要的任務,是負責供給朝廷最重要的資源;從禦敵時所需的兵器原料到馬匹的提供,尤其狄家牧場所培育出的戰馬,是全國最優良的品種。

  以商業觀點而言,這是個相當甜膩多汁的肥缺。江准一帶,曾有不少野心勃勃的商人想取代狄家堡的地位;然而多數人雖有那樣的雄心,卻沒有狄家那樣雄厚的資本和能力。

  為此緣故,有關那個流傳在世間人口中歷久不衰的傳言,說狄家堡在數十年間,能夠這麼快速崛起,至今屹立不搖,全是因為擁有了一樣舉世無雙的至寶——七採石。

  幾乎知道狄家堡的人,都會先知道七採石。就是因為狄家太紅,氣勢太盛;所以那顆主宰狄家堡命運的七彩石,反而在眾人心中失去能療百毒、治百病的神效。

  因此有人曾經傳聞,只要有法子拿到七採石,狄家堡將會不攻自破;而僅屬這石子裡頭那得天獨厚的幸運,將傳交給得手者;但是說歸說,卻從來沒有人敢放膽潛進門禁森嚴的狄家堡去偷取這件寶物。忌諱狄家第二代掌門狄無謙只是部分原因;而在城堡以外的另一名人物,才是令那些覬覦者膽寒的主要理由。

  八月的草原,秋意冷得顫人,關外刮來的西風,飛捲得路人皆有刺骨之感。

  那三名男子一踏上狄家的地界,堡內就派了專人來接風冼塵。

  領首的男子有張一大半完全覆沒在濃密卷胡下的臉、一雙嚴肅冷淡的眼晴,讓人遠遠望之便生怯意。他對謙卑的奴僕雖無驕意,但也少有笑容;倒是座騎後方的兩名男子,頻頻有禮地對來人微笑稱謝。

  狄家的另一號人物,就是這個在江湖上黑白兩道都惹不起的一狄無塵。

  也不光狄無塵,還有無塵身邊的兩名結拜兄弟——武天豪和馮即安,他們就是人稱的「邊城三俠」,經常在關內、關外,來無影去如風的。

  在過去,他們一直隸屬於九邊總都護府,職名雖是小小的護衛和捕快,但卻沒人敢小看他們;因為他們為邊防的清明治安所打下的金字招牌,連朝廷都得另眼相看。

  邊城三俠,加上一直在堡內統領事務的狄無謙,這四人的名聲無形中在狄家堡四周築上了一道難以攻下的牆。

  「大少爺,堡主等您許久了。」

  「不急,這回有的是時間,你下去忙吧!」狄無塵淡淡說著,揮手遣離了下人。

  「是!」狄家驛館的總管恭敬地離開。

  飯後,等到服侍的僕人離開,在回程的這一路上,狄無塵第一次陷進了冥思。

  「大哥,有心事?」三人之中,武天豪的感情永遠是最細膩的。

  「也沒什麼……」他搖搖頭,「只是感覺很奇怪。」

  「無謙想把堡主位置相讓給大哥的決心還是不變?」武天豪問。

  「那是當然的,看看那些下人的態度,明眼人猜也猜得出來。」

  馮即安插進話。「老大,那本來就是你的位置,暫且不論出身,就談能力、經歷,你都是狄家堡主的第一人選。想想,當年要不是大夫人說動了那些長老們全力阻攔,狄伯父早就把狄家堡交給你了。」

  「那不是重點!」無塵吸了一口酒,「事情都過去了,我爹和大娘早去世多年;無謙這些年來也把狄家堡經營得有聲有色,我不想再有什麼改變。拋掉身外那些虛名俗事,在都護府,咱們三人不是都過得挺逍遙自在?」

  「說得好!」馮即安大笑,「老大,既然這樣,就沒什麼好煩的了。這回咱們三人好不容易辭掉那嘔人差事,倒不如就待在狄家,你順便把終身大事辦一辦算了,也快三十啦!再不定下來,可就真沒人要了。你娘不是也煩這點嗎?咦,如果我沒記錯,是不是有位玉姑娘在堡裡候著呢?」

  「受不了!」狄無塵咕噥一聲,慢吞吞地起身。他最不喜歡的就是馮即安那張聒噪的嘴,老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別裝聾作啞的,老大!」馮即安不滿地噴氣,「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娘一直想要早點抱……」

  「閉嘴!」狄無塵背著他,朝後一擺手,走進房裡休息去了。

  狄家堡內,一名瓜子臉、長得秀麗清稚的女孩撩著裙擺快步走進大廳來,一見到正在跟狄無謙說話的男人,她先是有些錯愕,之後掩嘴柔柔嬌笑出聲。

  「塵哥哥!」女孩歡喜地喊了一聲,奔向狄無塵。

  聞言轉過身,狄無塵被濃密鬍子遮去的嘴頓時笑咧,一口白牙亮得照眼。

  「如霞,幾年不見,你愈來愈漂亮了。」

  「要你誇——」名喚玉如霞的女孩在他身前兩步之遙停住,想起自己的規矩,她羞紅了臉。

  「怎麼啦?」

  「嗯,沒什麼,只是太久沒見了,有些……對了!大娘和阿姨一定很高興,我這就差穎兒去告訴兩位老人家!」

  「別忙,如霞。」狄無塵喚住她,「謙弟已經著人通知了,坐下來,跟塵哥哥好好聊一聊。」

  「嗯!」

  再度重溫手足之情的感覺真好,狄無謙望著同父異母的大哥,微微笑著。

  兩年前母親一死,他便把塵哥的親生老母接回狄家安享晚年;當年母親因為堡主的繼承間題,眼裡容不下塵哥母子倆,為了不壞兄弟之情,塵哥搬出了狄家一這件事擱在心頭,他一直很歉疚。

  「嗯,對了!如霞,我跟你引見一下,塵哥哥這次帶了兩位朋友回來,這一位叫馮即安,這人嘴巴頂壞的,看到他你可得閃遠些,別給他的油嘴滑舌騙了。」

  「無塵,你這麼說太過分了!」背著手正在瀏覽字畫的馮即安回頭,不滿地皺起眉,一見如霞,他漾開俊朗的笑容,「玉姑娘,幸會了,真是人如其名,美得像彩霞呢!」

  玉如霞慌亂地、害羞地回他一笑,心想。以一個男人來說,他那對濃眉皺得還真好看。

  「看看!說你油嘴滑舌,你還不承認!」很難得地狄無塵加人笑鬧的陣容。

  馮即安想要抗議:「我哪有——」

  「大哥說的本來就是實話。」另一個聲音淡淡說道。

  玉如霞朝門外望去一一名長相儒雅,身著藏青衫子的高瘦男子走了進來。

  「你要是平日能多修點口德,大哥才不會這麼說你。」

  馮即安舒開眉心,仰天丟個白眼,對那男人擺擺手,一副忙不迭要閃開的害怕神情。

  「得了!得了!這兒是狄家,你就休息一下,少訓人成不成?」

  武天豪聞言一笑,笑中懼是無可奈何,接著他轉身作揖道。

  「見過狄堡主、玉姑娘。」

  玉霞臉更紅了,她慌慌地屈身回禮,要知道她還是個閨女,在狄家向來也鮮少見生人的,更何況一下子碰上兩位年輕漢子。

  狄無謙大笑,「天豪,干萬別這麼說,咱們兄弟一見如故,干萬不要有什麼上下之分。如霞,這位就是武天豪。」

  一眼看去,大廳裡最俊雅的就數這位武天豪,看起來最讓人放心的也是他。馮即安雖也是英氣逼人,俊俏開朗,但性子卻過於浮動;而狄無塵,滿臉落腮鬍,一張臉就此隱去了大半,加上那眼神總是凶漠漠的,一見便讓人望而卻步,若不是打小就認識他,如霞也會害怕的。

  只有武天豪笑起來和煦如風,雖不多話,但行為舉止處處有「禮」字作陪。這兩人該互換一下名字的,文靜的叫即安,好動的叫天豪,這才稱得上是人如其名,玉如霞暗暗想道。

  武天豪目不斜視,端端正正地坐上位子,見過玉如霞後,對她身份的印證總算有初步瞭解。這女孩看起來不過十六,瓜子型臉蛋、柳葉小眉,臉上還掛著淺淺羞怯的笑容;年紀雖小,言行舉止卻伊然已是個標準大家閏秀,看來教養她的人花了相當大的苦心。她是狄家故堡主狄嘯天生前最後一位侍妾所認的義女;他聽無塵談過,妾夫人——就是那位小妾,一直有心撮合狄家兄弟和這位如霞小姐結為連理,好保障她在狄家的地位,可惜……

  可惜!他想著,儘管這位姑娘性柔似水,相貌清雅秀美,無謙卻娶了永家牧場的千金。雖然那位狄夫人過門不過兩年便因病去世,但無謙卻沒有再娶之心;而無塵更不用說了,就算他沒把如霞當妹子看待,也不可能把這麼年輕稚嫩的女孩當成妻子。

  看來那位萎夫人的如意算盤打錯了。

  雖末曾謀面,但武天豪也不禁同情起那希望即將落空的可憐女人。

  在狄家,武天豪的生活是充實的,有別於緝惡追兇的亡命生涯,他得到的是一分寧靜。當馮即安和狄無塵馳騁在牧場上,他卻獨獨對堡內的小孩付出了一分心。狄家堡內林林總總算來,約有上百名僕人;而向來堡內有個傳統,當年狄老爺子為了讓僕役能更專注於自己的分內工作,不為家累所分心,乾脆在堡內四周劃開一塊規模頗大的居住處,讓他們能攜家眷遷人,而這些人的孩子,理所當然也留在狄家。

  然而狄無謙打破過去不成丈的規定,並不硬性決定這些後代絕對要為狄家效命;甚至,他還把這些為數不少的孩子集合在一起,為他們聘請了老師教授一些簡單的課程。

  武天豪隨著狄無塵進狄家的時候,那位老師正好以年邁之由離開了狄家,一時間人選難覓;在都護府時,他總是全身散發著濃厚的書卷氣息,加上有耐心,脾氣又好,狄無謙還沒正式開口,他便義不容辭地接手這工作。

  教書的日子是美好無負擔的,關外的小孩末曾涉世,所擁有的心靈和笑顏都是最天真樸實的;只是偶爾,武天豪獨處時仍會有一絲悵然,只為他無人理解,也無人能解的寂寞情事——

  一年的時間不算短,他仍然難以忘懷那位曾偎在他懷裡的佳人,不解相思怎會輕易在心上紮了深根,再回頭,他己百轉干回,難以自拔了。

  或者,是日子太無牽掛了。在此之前風塵僕僕、與亡命之徒周旋的日子裡,他不敢奢求感情,是因為沒想過自己也能過這般平凡、穩當的生活;而過了這幾個月以來的安逸日子……武天豪掏出懷裡那顆唯一和記憶有所聯繫的東西——

  銀白明潤的色澤,很小巧細緻。那一年在景福大街上離開那位翩翩佳人,他在夜裡投宿打尖時,才無意間發現這顆沾在外衣襟口上的珍珠耳環;此後他一直收藏得很好,每每一掏出這顆珍珠,彷彿也像掏出全心一股,腦海裡都是唐璨的溫柔笑顏。

  沉沉歎了口氣,武天蒙躺進有半個人高的草裡,午後的陽光很慵懶,關外的初春有些料峭,聞著淡淡的青草香,他把珍珠擱在胸口,閉上眼微微睡去。

  「課堂和房裡都找不到你,就知道你一定一個人躲到這裡來病相思了。」

  懶懶地睜開眼,武天豪看到馮即安似笑非笑的一張臉倒掛在馬上對他眨眨眼。

  「沒什麼,不過偷得浮生半日閒罷了。」

  「還說沒什麼?」瞟了他胸口——眼,馮即安落在馬鞍上的下半身動也不動,上半身己穩穩地坐直了,「又拿那顆珍珠出來瞧啦?你要真這麼介意人家,就天涯海角去找嘍!」

  「老三,別胡扯了!」他皺起眉。

  「你才又來了呢!嗯,活動活動筋骨吧!我帶了一匹馬來,想不想賽一程?」

  「大哥呢?」

  「在前頭等著咱們呢!」

  武天豪無半點遲疑,一骨碌地起身,快速地把珍珠放進懷裡,然後跳上馬。見馮即安若有所思地盯著他的動作望,武天豪不自在地別過臉。

  「說走就走,還等什麼?」

  「駕」地一聲,他飛快地奔走了。

  日暮時分,三人回到玉如霞和姜夫人所居的朝霞閣。

  「妾姨娘,我來看看您。」狄無塵客套地笑了笑。

  姜幼玉還在面試一個新調來堡內幫忙的丫頭,見到狄無塵難得地進門來,笑得合不攏嘴。

  「凌兒,就帶茗煙到牧場去候著。」急於揮開下人,她讓自己能全力應付眼前的狄無塵。

  左側一身淺藍衫子的妙齡使女凌兒紅著險,偷偷瞄過一眼後頭跟進來的馮即安和武天豪。這兩名男子不知風靡了堡內和牧場裡多少丫頭的心,就連在姜夫人管教下最嚴守禮儀的玉姑娘,都不知在夜裡為馮即安歎了幾回氣。難怪凌兒不太情願地領著那名剛從西側牧場調來堡內,一直垂頭不語的灰衣丫鬢李茗煙,一步賴著一步走出房。

  越過狄無塵等三人之時,武天豪忽然斂住平日恬靜的神情——是錯覺嗎?他竟嗅出一股清新的茉莉幽香!

  那如夢似真、似曾相識的味道……武天豪再轉頭時,那兩個女孩卻走遠了。

  「兩位覺得這裡怎麼樣?」姜夫人蓮步輕移,出聲問道,整個人意態闌珊,面對狄無塵時的熱絡和眼前的冷淡,態度有如天壤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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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6 13:49:52 |只看該作者
  「很好,謝謝夫人。」轉過身來,武天豪沒忘自己的禮貌,從容不迫地回答。

  才跨出門檻的灰衣女孩,名喚李茗煙的,突地止住腳步,有些震動地抬起頭,頃刻間陷進了冥思之中——

  在前頭嬌嬌擺著走著的凌兒回過頭,好奇地回看停住腳步的她。

  「怎麼啦?」李茗煙倏然回神,一張佈滿麻子的臉頰勉強笑笑。「沒事!」她說,垂首僵直地跨出第二步。

  把紗帳冼乾淨後,李茗煙挽著袖,提水走到屋外。

  一道頎長的影子橫住她的視線,她沒有抬頭,只是穩穩地把髒水潑掉後,才抬起眼——

  她驚訝莫名地望著來人,同時退了幾步,技巧地在兩人間拉出一段長距離。

  「武公子!」她不慌不忙地彎腰行禮。

  武天豪沒有認錯,的確是那股熟悉的茉莉清香。

  但眼前人兒的長相卻沒有一個地方符合他記憶中的模樣,這位堡內新調來的丫頭,生得一副闊鼻麻臉的醜樣,一點兒都不像那位清逸出塵的天女姑娘。

  要真強牽著有什麼相似的地方,就是她們的舉止都沒有忸怩不安,都有一種只屬自己的尊嚴;當然不能忽略掉那股細細品味才能感受到的淡淡幽香。

  簡直太不搭調了!他想著,下意識地把眉頭皺得更緊。

  所有屋裡、屋外的聲浪都漸漸低去了,橫亙在兩個人之間的淨是這種怪異又莫名的熟悉感。

  「你叫什麼名字?」武天豪溫和地問。

  「李茗煙。」她吞吞吐吐,彷彿不太情願回答,之後本能閃躲他地又退了一步。

  該死!她又發出那迷人的香味了!武天豪微笑著,心裡卻愈來愈不解自己究竟發了什麼瘋?這女孩的態度也令人匪夷所思,平常的他從來不會這麼惹人討厭的,尤其是女人。在他和無塵、即安三人當中,除了無塵老冷著一張臉看人,加上一團駭人的鬍子常把女人嚇得花容失色外,他和即安一直是人緣不錯的;尤其是即安,那愛說笑、愛胡鬧、愛贊人的輕浮毛病,更是三人之中最受女人歡迎的。

  武天豪早就習慣眾人對他所表示的傾慕和好感,戀慕是來自女人,好感則是來自男人;或者是因為他的外表看來總是沒有什麼威協性。武天豪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當然他也非刻意如此,但是大部分的女人對他還是輕易生出一分好印象。就拿在京城九王爺府那裡的長樂郡主來說,便是一例。

  對那名嬌生慣養的皇家干金,他雖然不喜歡,但仍有辦法在表面上維持一分和氣的反應和態度;而眼前的李茗煙,則是第一個他無法以三言兩語打動其心的女人。

  她似乎用一種常人都無法理解的宿命觀把自己防守得很緊,由她那堅定卻乾淨無比的眼睛便看得出來,她對任何事都看得很透徹。比起他先前所認識的女人,李茗煙是更深沉難解的一道謎,即使他有心用迷人笑容和溫柔態度對待,也沒有把握能軟化的女人。

  見鬼!他還沒真正地與她談過話,可是他就是知道李茗煙是那樣子的人,就像他一樣。

  對!武天豪垂眼凝視她,彷彿面對著一面鏡子,他看到另外一個自己。

  顯然李客煙並沒有在這場冗長的注視比賽中受到影響,她收回視線,再度彎身行禮。

  「奴婢告退。」抓起木桶,她從容地走了。

  那婷婷裊蔦的背影在院子的一角消失後,武天豪自懷中掏出那一顆小巧的珍珠耳環。

  有誰能告訴他?為何他這思念的程度,在一見到李茗煙時便分外深刻?






第二章


  課堂上。

  在朗朗閱讀聲中,武天豪無法不注意,在窗外,一連好幾天了,總有雙渴望的眼睛在偷偷窺著、聽著他們。

  即使是這樣,他也好心地從不曾點破,帶頭讀書的聲音不急不緩,著力雖輕,但吐音卻一個字一個字帶著不容置疑的清晰——

  「落花水香茅舍晚,斷橋頭賣魚人散……」

  孩子們搖晃著頭,跟著他重溫了一遍。

  該走了呢!一會兒要給房總管瞧見了,少不得又要挨一頓罵了。李茗煙想著,心裡卻不由自主,喃喃地跟著屋子裡孩子稚嫩的聲音念起來——

  「落花水香茅舍晚,斷橋頭賣魚人散……」

  那是什麼樣的景致呢?落花水香茅舍晚……恍惚中,她看到武天豪放下書卷,就要步出課堂外了。

  李茗煙本欲離開,看似無心,但武天豪偏偏是擋了她去路,兩人就在廊上相遇。

  他以為李茗煙至少會說些什麼,可是什麼都沒有,她微微低頭,就跟他授課時說話的聲音一般,不急不緩地抱著一疊折好洗淨的衣裳與他錯身而過,往玉如霞所住的朝霞閣走去。

  「識字嗎?」

  她一震,停下腳步,背著武天豪,以旁人幾乎察覺不到的角度輕輕點了點。

  「有空。可以講來看看的。」

  沒有回答。

  「茗煙?」

  「奴婢不能。」她低語。

  「不是不能,只要你願意,茗煙,我知道你可以的。」

  背著他的身子始終沒轉過來,末了,武天豪只聽到她僵硬的聲音:「對不住,奴婢告退。」

  「晚膳前我在馬房等你,我有話跟你說,記得要來!」

  李茗煙只停了一下子,又邁開腳步很快地走掉了。

  她不想去赴那個約!

  誰曉得他是不是捉弄她的?茗煙冷漠地想著,手裡用力拍搏著袍上的污漬,她不解,自己明明是張鬼見也愁的麻臉,那人憑什麼待自己好?她是來辦事的,可不是給人尋開心來的。

  「茗煙!」

  「來了——」她揚著聲音應了應,丟下手邊洗滌了一半的衣物,兩手順便在圍巾上擦了擦,才走到喚她的房總管面前。

  「一會兒等手邊的事做好,就把這些送到馬房去擱著,牧場那兒的小伙子們等著明天一早用。」

  「馬……房?」

  她遲疑一下,那頭房總管早喚了陳大娘,那名壯碩的中年婦女回過頭,神情不耐煩地丟了一疊折得齊齊的汗巾放在她懷裡。

  「對!馬房,還懷疑啊?回去做你的事,動作俐落些,太陽下山前要送到,懂不懂?」房總管嚴厲地吩咐一聲。

  「是,總管——」沒有再問一句,李茗煙心裡卻暗暗咒罵著這意外的差事。

  該死的!她真的不想見武天豪;但是,該來的總是要來,李茗煙心裡很明白,只要她在狄家一天,就勢必得對上這個人!

  她只是不解,狄家上上下下幾十個丫頭,那個人為何偏偏對自己……

  餐前,她有條不紊地把巾子端端正正疊放在竹籃子裡,朝馬房走去。

  一拐過廊廳,遠遠地,她便望見馬房一如往昔,房外兩旁的守衛站得挺直,沒有武天豪的蹤影,茗煙這才定了定神;然而,心頭卻有一股氣惱。

  她好氣自己,竟輕輕易易便把一個男人的玩笑話當了真。

  醜丫頭,癡心妄想個什麼東西?還當人家真有什麼意思麼?

  臉上靜如石刻,她對守衛揚揚手中的籃子,掌著燈進人房內。

  沿路,幾匹閉目休息的牡馬警戒地豎起耳朵,睜著漆黑的大眼睛望著她。面對那樣沉靜的情景,不知怎麼,李茗煙竟生出了衝動,看看外頭的守衛,她放下了籃子,彎腰把地上的牧草抱起來,散放在馬兒前。

  一隻馬兒低頭嚼咬起草,她盯著馬兒呆望許久,才拾起籃子,走到最尾端的置物間,把籃子裡的東西一一放置在木架上。就在架子就要放滿時,忽然,她感到背後一陣汗毛直豎,手顫得幾乎捏不緊最後一塊汗巾。不必回頭,她知道有人站在她身後,而除了武天豪,還有誰會在用膳時間到這兒來?

  他……真的在這兒等著自己?李茗煙一掂腳,把汗巾兒朝上堆好,扶著木梯,她穩住身子,也穩住自己的心跳。

  再回頭,身後那熟悉清亮的黑瞳,正眨也不眨地望著她。

  他就站在門邊,很端正,又很輕鬆地站著,不像其他男人總是抱胸斜倚,故作無拘和不羈,甚至更裝模作樣地充瀟灑。

  可是他沒有,只是那樣樸實無華地站著,就像他生來就很習慣這樣誠懇,誠懇得讓人不知該怎麼辦!

  「茗煙。」他微笑招呼她。

  置物間只有她帶來的一盞燈籠,掛在門邊,挨著他,把他的臉照得一清二楚,她在上頭倒看得真切了。燈火昏黃地搖動著,是光線的關係嗎?她覺得他更好看了,比第一次她看到的模樣更俊了些,不知道他來了多久;或者,自己方才偷懶的一下子也被他瞧見了?

  茗煙看著他,邊想著邊下梯,他那溫暖含笑的唇角很是動人,可不知為什麼,卻又帶著一點兒憂心。

  能看到她安然站著真是件好事,武天豪鬆了口氣,自己也不知是怎麼回事?一嗅到那淡淡的香味,他的人就變得不對勁,她大概不知道剛才下梯時,他為她小小的擔了心吧!

  「公子。」鞋接觸了地,她站穩後,禮貌地福了一福。「馬房在黃昏後便不准閒雜人等進人,這是狄家的規矩,武公子應該知道這點。」

  那語氣仍如剛見面時一般謙卑有禮,但在武天豪聽來,卻有一種幾乎是挑釁成分的冷靜。

  這女孩實在特別!

  「我是閒雜人嗎?」

  她愣了一下,很快地搖頭。傻子!他是個教書、識字的師傅呢!不是有人說過,唸書人最會搬弄文字、顛倒是非了,要說講道理,她是辯不過的,也沒那種口舌辯!轉過身去,李茗煙不再說話,只把籃子拎在手上。

  「那……敢問公子還有什麼事?」

  「這個——」他伸手至懷中,暗黃的光線下,李茗煙才看到他懷中鼓鼓的。

  武天豪抽出一疊冊子,遞到她身前;她掃過那排字,看得出是幾本簡單的詩抄和詞曲賞析。

  「這……」她心意不定,卻沒太大訝異,約莫是來的路上便做了些心裡準備。

  「給你,這些書在我這兒也是干放著沒多大用處。我在想,或者你喜歡看看也不一定。」

  「公子……您何必如此?」她吶吶地說,眼光卻在冊子上流連不去。

  這些詩抄她老早就想看看了,但在過去,她的環境並不允許她這麼消磨時間。

  武天豪將書交給她。

  「收下來,我以為人生沒有間斷的就是學習,不管是什麼樣的身份,難得你又識字,這些書看看並不打緊。」

  她仲手接過來,手指輕輕撫弄著那著墨深深的字跡,心裡五味雜陳。

  是呀,看看並不打緊。在狄家,入夜裡不值班的下人閒來無事,多半都聚在一起聊天說笑,她有時間可以看的。何必這麼緊張呢?

  這些紙張裡,一片片說的是什麼樣的世界呢?她的心躍躍跳著,眼底也閃閃亮著。

  「打開看看。」

  她照著做了。一頁頁瀏覽過去,直至一篇文字,她停下來。在他面前看了一遍,然後合上書,她閉上眼,和著飄忽的笑,輕輕呢喃出聲。

  「一溪流水水流雲,雨霧山光潤。野鳥山花破愁悶。樂閒身,拖條籐杖家家問。誰家有酒?見青簾高掛,高掛在楊柳岸杏花村。」

  吟著念著,她忽然忘了有旁人在,整個人更暢意、開懷地笑起來,那細碎如輕鈴的動人樂章奏出,沒來由地,武天豪的心竟彷彿被人狠狠揪了一下。

  「怎麼啦?」她打開眼,停住笑,無辜地看著他沉下的臉。

  「沒有,只是很意外。」

  「意外?」

  「我以為你是不會笑的,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你這麼開心。念過這首曲兒?」

  「沒有。」李茗煙收起笑,低頭望著那幾行讓她失控的字。天哪!她向來知道怎麼適可而止,怎麼讓理智掌控自己的生活,可是這武天豪,他要她怎麼辦呢?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首曲兒。」

  過目不忘!這女孩的潛力相當驚人,武天豪眼底有讚賞。她真的很特別。

  「茗煙……茗煙……」

  「嗯,武公子,對不住,奴婢方才失態了。」懊然回神,李茗煙慶幸自己仍站在半暗的架子邊,武天豪看不到自己的臉色早燥紅了一半。天啊!她真是槽透了!

  「在想什麼?」

  「嗯——」她捂著嘴,垂首露出個飄忽的笑沒讓他見著,「我以為……並不是每一個人生來都有求知的權利,尤其是……女人,男人似乎不願意我們知道太多,那會顯得男人很……」她猙紮著「愚蠢」兩個字不知該不該據實以告。

  「不想說也沒關係。」武天豪體諒地接口,心裡為她這番話有些莫名的欣喜。

  「謝謝公子體諒。」

  「沒什麼好謝的,你說的情形本來就是這樣,不過,我從沒有這種想法。你瞧,在上課時候,我也從沒為了孩子是男是女而訂出不同的標準來考量責罰。唸書識字是件對自己有利的事;我一直相信,當一個人對很多事明白得愈透徹,他對事情演變的掌控會更有把握。無知常會導致一些其實不該發生的悲劇,我看過那樣的事情發生,尤其是女人。你說的很好,這世間,似乎對她們特別不公平。」他輕柔地說著。

  她一時間反倒無話可說了,武天豪原來比她想像中的還要可親,她為自己初到馬房赴約時所抱持的主觀意見失笑,也對他生出些淡淡歉意和好感。

  「武公子真是個好人。」半晌她才應景似的開口。

  「別這樣子說,如果你願意,可否答應我一件事?」

  向來只有下人請求主子的,武天豪在狄家雖談不上是個主子,但就憑他待人的那分謙和,早讓狄家前前後後所有下人皆視他為上位者的一分子了。現在,他居然在口頭上請她答應一件事,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奴婢不敢,武公子吩咐便是,說答應實在擔待不起!」

  「嗯,以後晚上你上這兒讀書,可別把自己當奴才,我呢,也不是什麼高高在上的武公子,這樣對彼此都自在些。說其的,你這麼奴婢奴婢地喊,我是真的吃不消。」

  「但……這是規矩呢!」

  「小臻也伺候我,但我從來就沒許她這麼稱自己。」「……」「不說話,那就是答應嘍?」她點點頭,在一聲「謝謝」之後,把籃子和書冊緊緊攬在懷裡,再也不能控制地露出微笑。

  武天豪才要拾起書卷,就被後院一陣吵鬧聲停住了動作。

  他用詢問的眼光望著底下的學生,回答他的不是面面相覲,就是搖頭以對。

  「先自個兒溫習,師傅一會兒就進來。」

  吩咐完走出了房,他看見幾個下人圍著兩個丫鬢,七嘴八舌地吵成一堆。武天豪走了過去,揮退了圍觀的人,只留下怒氣衝天的穎兒和沉默不言的李茗煙。

  「武公子,您來得正好!這丫頭明明就被我逮著想要偷東西,您作個見證,回頭請姜夫人發落!」穎兒一瞟見他,迫不及待地就數落李茗煙的罪狀。

  穎兒那氣焰高張的氣勢一下子便把他弄得很不悅;武天豪點頭沒說什麼,他轉向李茗煙。

  「這可是當真?」

  「不是。」面對那清泓般澄澈的眸子,李客煙有種想哭的衝動。但她只是堅強地搖頭。

  「你還敢狡辯!?我明明看到你偷進小姐的屋裡!武公子,你別給她騙了!」穎兒仍在不滿地叫囂。

  「我進小姐的房裡,是替她送乾淨衣服去的。」她委屈地說。

  「你還瞎扯!」穎兒見她死不承認,又感覺到她所暗慕的武天豪態度也傾向客煙,心裡更急、更怒!仗著自己是玉如霞的貼身丫鬢,她跨前一步,竟要動手去推李茗煙。

  「我明明就看到你在櫃子邊停了許久,進堡裡才沒幾天,就這麼無法無天,當沒有人管你是不是?」

  帶住李茗煙的手腕,武天豪輕輕一跨,不落痕跡地把李茗煙護在身後。

  「穎兒姑娘,有話好說!」

  女人罵架是他最不欣賞的姿態之一,太難看了,不但沒有風韻,連一絲嬌意都無。這穎兒平日看她說話倒是伶俐可愛的,沒想到凶起來也是一個模樣,武天豪不免有些失望。

  「發生什麼事?」玉如霞匆匆趕來,問了一句。

  「小姐,這個死丫頭,老早就瞧她沒規沒矩的。」一見主子來了,穎兒膽子也大了,一股腦兒把積壓的怒氣全說了出來。

  一個多月來,早在幾個下人有意無意的傳言下,她知道了李茗煙跟著武天豪唸書,本來她還不相信,李茗煙的口風又緊;但每回只要見到武天豪對這醜丫頭不經意在眼底流露出的關懷,不由得她便恨起李茗煙;現在,她好不容易逮到這樣的機會,卻沒想到武天豪居然對這女人護短到這個地步!

  「今早我看到她在小姐房裡鬼鬼祟祟的,八成是想偷什麼值錢的東西好去變賣!」

  「玉姑娘,這其中必有誤會,我相信茗煙不是這種人。」也許是真看不過同樣是下人說話卻盛氣凌人的穎兒的驕倨態度,武天豪的口氣也變得不甚溫和,他沉下臉,顯示自己是真氣了。

  「我明明就親眼看見的。」

  「你只是看到茗煙在房裡,並沒有看到她動手拿了什麼東西!」武天豪提出事實。

  「這……」玉如霞左右為難,她知道穎兒向來心直口快,也知道穎兒對自己是絕對忠心耿耿;這茗煙丫頭可能真是想要在她房裡偷拿些什麼東西。玉如霞拍拍穎兒,安撫她的忿忿難平。

  但當玉如霞一抬頭,面對武天豪那執拗的堅定態度,她也愣了,這叫她實在無法坦言要人。

  看看被隔在武天豪身後給終不發一語的丫鬢,玉如霞有微微的好奇,不過是個下人,而且是個貌不驚人的醜丫頭,武天豪當眾這麼做,似乎也太明顯了。

  「武公子,請別再說了。」李茗煙在身後終於出聲。語氣有一絲落寞,「就請玉姑娘點點房內的東西,要是有少了什麼,奴婢賠了就是。」

  「當然不會少東西,你當場被我逮到,還能拿走什麼?就算真的有,要說賠,你賠得起嗎?」穎兒聞言大怒,「幸好狄家堡內就這麼一個朝霞閣是個姑娘繡房,要不然依你的職責,不早就偷遍了這堡內上上下下。」

  那左一句偷,右一句竊,聽在武天豪耳中倍感刺耳,要不是他還有那麼一點點不愛跟人計較的修養,恐怕早便拉著李茗煙拂袖而去了。

  「玉姑娘,看來你們主僕倆都不相信茗煙的為人。好!回頭我會請示堡主,請他把負責我生活起居的小琥給換開,茗煙以後就到我房裡來;至於小蹤,她在狄家的出身背景跟穎兒姑娘一樣,我想玉姑娘應該不會對這樣的安排有任何疑慮吧?」

  一時間玉如霞張口結舌,顯然無法預料情況會演變成這麼不可收拾;這是武天豪進狄家半年多來,第一次表現出他的不快。

  「我知道以一個客人身份,說這種話是逾矩了。在狄家堡,我無權干涉任何事,但是玉姑娘,請你相信我,一如我相信茗煙的為人,她是絕不會做出這等事的。」

  一旁的穎兒咬住了下唇,流不出的淚凝聚在眼眶,望向李茗煙的目光更加地怨毒了。

  她好恨這貌不驚人的醜丫頭,就不知道她是用了什麼法子迷了武天豪。

  而李茗煙,早在武天豪提議要換丫頭的時候就呆住了!她愕然、迷亂地看著眼前那寬闊如天的背,心頭的不安更重了!

  在片刻的失神後,她眨眨眼,仍末理清的思緒渾渾噩噩;但是,在心裡,她卻雪亮地知道一從踏進狄家堡以來,她一直堅定安穩的心志,已經完全教這男人打亂了!

  武天豪的房間終究沒有換人。就連玉如霞這樣對男人瞭解不多的女孩都知道,那一次穎兒的態度是真把向來溫文的武天豪都惹惱了!不願換人的因素很多,一方面是狄家的下人各有其職,換人的消息一傳出,難保不會對李茗煙造成流言的傷害;另一方面則是,她不願擴大此事讓狄無謙知道。穎兒雖聰明貼心,但長期下來難免會恃寵而驕,而狄無謙最不喜這樣的事發生。一讓他得知,定會追究查辦,反正她房裡也沒有少東西,一切就算了。

  只是從此,玉如霞對李茗煙這個丫頭也不免好奇起來。

  在狄家來說,兩個下女爭吵的事件算是落幕了。

  對於李客煙來說,她仍然是堡內負責清潔的丫頭;然而為了避免私下的流言傳得更難聽,她再也沒去馬房唸書了。

  只是沒想到,那開啟的禍端早就瞄準了她——

  在狄家,除了主人,主子底下的奴才也有所謂的勢力範圍。穎兒生於狄家,長於狄家,活潑俏麗,一張嘴又甜得緊。在狄家,只除了沒有正式名分,但這一點穎兒早就算計好了。玉如霞遲早都會在姜夫人的安排下嫁給狄無謙或狄無塵兄弟其中一人,不管是誰,她都有可能被納為偏房,就像當年狄無塵之母,也是跟著狄無謙的母親陪嫁,才被收為側室。雖然狄無塵先出生,但母憑子貴的好運並沒有降臨,因為狄家大夫人背後有長老勢力,連狄嘯天都不得不忌憚三分。

  穎兒倒從來沒有跟玉如霞爭的意思,她懂自己的命;不過對李茗煙,她可怎麼也忍不下。敗給一個進狄家不到三個月的醜丫頭,這口氣她要是不出,狄家她也不用待了!

  主子勸慰也沒有用,穎兒心裡早下定了主意。在狄家,只要她一呼應,有的是幫手,給個外人教訓,比什麼都簡單!

  

  

  

   ※

  

  

  

  ※

  

  

  

   ※

  那名狄家的長工伍大抬起手,再度狠狠摑了她一耳光。「就憑你這模樣,連老子都嫌噁心,武先生想上你都沒興趣,還不滾遠點去!」

  倒在地上的李茗煙手掌撐著地,圍在上方的幾個男人仍在言語間不斷刺傷、咒罵著,而她只是抓緊被撕破幾處但還算完好的衣服,低垂著頭,看不出有任何悲傷或忿怒的情緒。

  穎兒盯著她的狼狽樣爆出冷笑。「這只是一點小教訓,下回要是讓我瞧見你這卑賤的身子跟武公子在一塊,後果就不只這樣!」然後她得意洋洋地跟著伍大和幾個工人走了。

  很久以後,被打倒在地的李茗煙才能慢慢起身,幾乎是默默地、也認命地承受,扶著額頭的手緩緩有血水滲出。她沒有哭泣,沒有埋怨,平淡如水的表情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當武天豪走進馬房,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情形——李茗煙努力扶著柱子慢慢起身。

  「是誰做的!?」武天豪幾個大步跨向前去扶起她,一看到李茗煙半覆著臉的手都是血水和瘀青,還有那污漬處處的衣裳,舜時他忘了該怎麼思考!

  「奴婢……笨拙,不小心跌了一跤。」

  「別騙我!到底是誰做的?」眼神暗了暗,怒火自他心中升起。

  明眼人一看到那手臂上的傷,就知道這根本不是跌倒所造成的,她一直沒放開的小手底下,定也是人為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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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6 13:51:43 |只看該作者
  抬起頭,李茗煙仍無慌亂地迎向眼前這張好看斯文的男性臉龐,那雙看似柔和,實卻深沉無比的眼眸注滿了關懷和憐惜地望著她。沒有同情,反而有種怪異的感覺隱隱伏動著;她想著,沒有同情和嘲笑,他總是這樣子嗎?那漆黑如夜色的瞳仁映照出現她覆著半臉的狼狽樣,被拉掉簪子的髮髻蓬鬆地散垂在旁,衣著是髒的,她的另只鞋,甚至被扔進了馬糞堆裡。

  他為什麼不同情她呢?為什麼不嘲笑她呢?只要他笑一笑,她就有理由不再歉疚了,就有理由拋開對這男人的幾許惱人情素。

  「你的傷要不要緊?我送你到楊大夫那兒看看去!」

  她拒絕,而且小心地避開他的手,也沒有多想,只是轉身踉蹌退開。

  「謝謝武先生關心,奴婢已經沒有事了,請別再靠過來了,您會弄髒這身衣服的。」

  她又退了一步,依然沒有怒氣、沒有抱怨,更無所謂的哭泣和咆哮,只像陳述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一樣,令武天豪不禁著惱,難道她不在乎頭上汩汩而下的血嗎?

  「你不生氣嗎?」跟著進來的馮即安出聲問道。

  他真是大開眼界了!第一次見到個性這麼奇怪的女孩,雖然模樣不怎麼……出色,他刻意挑了一個比較不傷人的字眼來形容李茗煙;但是,這女孩的修養可比他所見過的男男女女高明多了。

  早有耳聞武天豪對一名下女特別照顧,他還以為是流言,今天看來,倒有幾分真實。要是普通人就會笑她儒弱無依,但在馮即安眼底,李茗煙的表情可不是被人打垮的樣兒,雖遮去一半的臉都是血污,但剩下的另一半夠他生出佩服之心了;不但佩服,簡直就有些害怕了。

  她太平靜,也太深沉,就像湖水一樣,很輕易地就可能把人給淹死,這種難以捉摸的深度。

  馮即安只在一個人身上見識過,就是武天豪!

  「生氣有用嗎?」她反問。

  「晤,當然有用!如果你敢打回去,至少他們不敢這麼囂張地欺負你。」

  「是這樣嗎?」她看著武天豪,語氣謙謙,臉上沒有贊同。

  要是不顧念到這是非常時間和非常場合,馮即安肯定會笑出來,這女人的性格和老二還真不是普通的像;他終於又找到個知己啦!只可惜這個叫李茗煙的丫頭獨獨生壞了一張臉,要不這兩人站在一起還挺相配的!

  「當然!」想到自己的新發現,馮即實笑得異常開心,一點都不知此舉惹惱了另外兩人。

  李茗煙終於把視線轉向馮即安;那眼神變得漠然,甚至還出現幾抹蔑視的冷嘲。

  「世間事就是這樣,嫌丑貪美己經變成準則了。今天的事,怪就怪在奴婢生得難看,辱了其他人的眼睛,生氣有什麼用?武公子和馮公子都生了一副好模樣,怎麼會明白這種被侮辱的心情?別人誤會你偷東西,你可以反駁,可以發怒,因為事情根本不是你做的,你有理由為自己的清白辯解;可是今天你就是生得醜,那就沒的好辯,別人說的都是實話,反正我也認了。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有時間生閒氣,倒不如早些把事情做好。」

  這番話立刻把馮即安堵得啞口無言。

  勉強行個禮,李茗煙一拐一拐地跳離開馬房,到了外頭。

  一旁的武天豪終於忍不下,跟著走出去,然後輕輕將她拉回。

  馮即安顯然被事情的變化給勾走了魂,嘴巴張得大大的,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向來對女人嚴守禮教的義兄怎麼會突然「失常」。

  「別把自己說得這麼卑賤,茗煙,你明明就是故意的,白白受了欺負,卻不要我們幫忙,你向來都是一身傲骨,這麼倔強不求人嗎?既然這麼傲,又何必說出如此認命的話!」

  馮即安吹了一聲口哨,乖乖!跟武天豪共事、交友三年多來,除了一年前意外在杭州看他打了一枚金元寶拯救台上散花的那位仙女佳人,馮即字是第二次瞧見他出現這種激動的表情。

  接下來的空氣是讓人窒息的,馮即安立刻便知道自己美妙的口哨吹錯了時機。

  唉!自己夠笨的,馮即安拍了一下頭,這是非常時刻和非常場合嘛!

  「你沒有其它事可做嗎?」武天豪冷冷地橫他一眼。

  「當然有!我去找老大,去找老大,你……呃……要是有時間再過來吧!」馮即安摸摸鼻子,仰臉看著天空。負手輕鬆無事地跤出馬房。

  「沒空也沒關係,我瞭解的。」他喃喃地背著武天豪和李茗煙又加上一句。

  李茗煙還是不生氣,只是毫不畏懼地打量武天豪許久。

  「容奴婢告退。」

  武天豪不應聲,好像已放棄了跟她講道理,只是從袖中掏出白綾汗巾,塞在她騰出的掌心裡。

  「先把傷口擦擦,在這裡等我一下。」

  等他一走進馬廄,李客煙望著手上的那塊帕,那熟悉的片段又湧了上來……為什麼?為什麼武天豪總是待她這樣呢?

  拭去了血跡,她才發現頭上被撞出的傷口比她想像中的大得多了。

  那幾個膿包夠狼的,要不是不想惹出沒必要的麻煩,依她的性子,根本不會放過他們。

  忍耐吧!她勸自己,除了忍耐也沒有辦法了,目前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無視於沾了一大塊泥漬的裙擺,還有隱隱作痛的小腿,她提起左右不一的步伐要走,才跨了兩步,她發現自己竟騰空般,毫無反抗地被一隻強壯的胳臂抱扶起來。

  「你總是這麼不聽話嗎?」

  他低低歎著,也不罵她,只是語氣充滿了無言以告的無奈。

  離地的李茗煙頓時有些暈眩,卻不確定是否為頭上的創口,還是為身後男人朝她耳邊吹來的灼熱燒燙氣息。

  好像……在某個冷颶颶,沒有溫情的季節裡……

  她懊惱地閉上眼睛定了定神,該死!不能想的,她張開眼,強裝著不解又無辜的眼神看著武天豪。

  然而才一睜開眼,她就知道要糟,因為她離他的臉更近了!近得他那好看的鼻子和嘴巴不小心就會隨時壓下來,近得她跟他的呼吸都已經融在同一種規律中,一徑地吸氣、吐氣……意識到這點,李茗煙開始掙扎。

  她一動,那繚繞的淡香在彼此間所形成的魔咒彷彿也破解了,武天豪忙不迭把她放下來。

  這時李茗煙才看清楚,他的另一隻手捏著一隻沾滿馬糞和草屑的布面鞋。

  一個高高在上的男人,居然為她去撿鞋子!

  她倒抽了一口氣,心裡安撫著自己不能急、不能慌,更不能大叫,她絕對不能在乎這男人拋下身份和尊嚴為她做的一切,是他願意的,就像上課的事,就像提議要換丫鬢的事……這些,都與她沒有關係,她不能忘記來到這裡的目的,事情本來可以很單純的,她絕不能節外生枝,她的時間和感情都不允許她這麼做。

  接過他遞來的鞋子,李茗煙毫不猶豫地扭頭便走,忘了身體的不適,她只想快快地逃開他。





第三章


  夜色最深沉的時刻,位在狄家堡西面三十里外的牧場首先傳來被狼群攻擊的消息。在北方,結伴成群,四處流竄的餓狼一直是牧場最大的生存威脅。

  狄家的警鐘一敲響,不過幾分鐘,幾乎所有的奴僕都安靜整齊地集合在城堡後方的廣場上。有人衣著凌亂,有人睡眼惺忪,但卻沒有一點神色不耐煩的樣子,每個人都安靜地等著上頭的主子下命令。

  在警鐘第一聲響後,狄無塵、武天豪和馮即安也醒了;不約而同地,三人同一時間朝集合廣場奔去。就在集合場上,武天豪一眼便看到頭上紮著傷的李茗煙,白漠漠的一張臉,仰著看著正前方以石板砌成的指揮台。

  很快地,人群在狄無謙一個強而有力的握拳動作下迅速散開,男人趕往牧場支援,女人則在身後隨時待命。

  「茗煙!」隔著開始移動的人群,她又激出他內心底的浮浮懸懸,一種衝動湧起,武天豪遙遙喚了她一聲,因腿傷而落在人群後的李茗煙一震,但沒有回頭,他卻知道她已聽聞。

  馮即安這回倒識趣,和狄無塵心有所悟地對望一眼,催促著一干下人先離開了。

  「你……還好嗎?」指指她包起來的傷口上一圈已干污的血漬,武天豪語氣裡有止不住的心疼。

  「很好,謝謝公子關心。」李茗煙似乎不太願意正視他,在週遭的火把所燒出的光芒中,武天豪這才注意到她末受傷的那一邊額上佈滿了細細的汗珠,臉色也呈現著異樣的蒼白,而且,她說話的口氣也不似往日平穩,微微帶些喘息。

  「真的沒事?那你為什麼看起來這麼累?」

  「有嗎?」她愕然地問,那眼神有些強裝。「可能……只是……」她朝身後最近的一根柱子退去,受傷的那邊腿一軟,她用盡全身之力倚向住子。

  「茗煙,你怎麼……」他心急得只想去扶,但此時她卻抬頭,那目光充滿了懇懇切切。

  「武公子,請您別再管奴婢的事了,茗煙知道您是個大好人,人又聰明又善良,但這兒是個大地方,人多嘴雜。您和堡主是好朋友,也許不會介意這種流言,可我只是個奴婢,打小沒爹沒娘好依好靠的,在狄家這麼忍著,貪圖的不就是這一口飯,和一個安定的日子麼。請別再為奴婢付出了,這麼點傷不礙事的,您這麼做,雖是為奴婢好,但也只是……」聲音愈來愈低,她幽幽地似乎難以把下面的話啟齒,「只是更為難奴婢罷了。」「……」

  「對不住,奴婢真該死!奴婢實在沒資格跟公子說這種……」

  「別說了。」差一點他就伸出手要去掩住她的嘴,掩住她那樣理智沒心沒肝的話,掩住她對他這多日來所回報的無情態度。

  但武天豪不怪她,因為他心裡也明白,以她的傲,最傷的其實是自己。

  「別說了,我懂你的意思。」他澀聲笑了笑,「但是不管怎麼樣,就讓我幫你最後一次,回房休息去吧!我去跟房先生說一聲,你這樣子是幫不上忙的,把傷養好,如果你答應我這一次,我也會守承諾,不再管你,這樣好嗎?」

  是否錯覺呢?他在她眼底尋到什麼?是對自己能養傷的放鬆心情,還是未微令人心傷的欣喜?總之,在她勉力屈身,在幾個丫頭探身而過的猜疑眼神中告退後,武天蒙寧願相信那錯覺是前者。

  可是,在瞞珊的幾步路後,他卻望見女孩忽然轉過身,那水盈盈的眸光欲語還休,而週遭的人這時已經全體離開了,中庭冷清得只有呼嘯而過的夜風,空中彎如柳眉的弦月在浮雲中躲躲藏藏,猶如庭中幾步相望的一男一女間隱約細微卻苦不能言的心情。

  他看著她扶著額傷一步步拐過來。

  「嗯……武公子。」到他跟前,她才抬頭,怯生生對他笑笑。

  「還有什麼事嗎?」

  「奴婢……」

  「茗煙,我說過了,就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別這麼經賤地喚自己。」

  「嗯!」出乎意料,她沒有反對,只是點點頭附和。「茗煙不會忘記公子在狄家對我百股照顧的恩情,公子教我唸書,又處處幫著我、護著我,雖然……雖然茗煙不知道為什麼,茗煙也沒有資格問……」

  「沒有為什麼,我只是很欣賞你的勤學態度,沒有什麼;不過,有關你的處事態度,讓我覺得,似乎有些……矛盾!」

  「生命……本來就有些矛盾的。」她輕聲說道,「對茗煙,公子就是這一分所謂的欣賞?」

  「對。」要不然還能有什麼?難道坦言相告她所散發出的淡香和眼眸,像極了他私戀的一位陌生女子?

  回過神,武天豪拋開那分沒有根源可依賴的崎想。「你怎麼啦?除了上課,沒見你問題這麼多過。」

  「嗯,是因為,奴婢……」她緊急改口,「茗煙現在不問不說,恐怕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什麼意思?」他音量加大了些,從正門捲進來的風勢更大了,幾個掛在樹梢上的燈籠被吹得翻飛,燭火瞬熄,他們看到彼此間的表情更黯淡無光。

  「不是講好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會對茗煙這麼照顧的嗎?所以……所以茗煙才斗膽這麼說。」

  提起的心又放了下來,武天豪的語氣也輕快不少。

  「去吧!還是早早去休息,就當是最後一次我這麼叮嚀你,好嗎?」

  「茗煙再次謝過公子。」

  她在廊角消失了,武天豪知道,承諾一出,從此他也只能這麼目送著她了。

  而這些日子以來,他究竟在做什麼呢?他的心明明是戀著那位僅僅一面之緣的唐璨,而且不能否認有李茗煙陪伴的這段時間,每每嗅到那股暗香,他思念唐璨之心就顯得更深切了;但是,只為一股熟悉的幽香,他卻對李茗煙做了許多超乎他該做的事。

  是移情嗎?

  唐璨……李茗煙

  一甩長袍下擺,他氣惱地朝早備好的馬匹大步跨去,不想了,真的不想了!他心底吼著。想這麼多幹嘛?唐璨也罷,李茗煙也罷,她們早注定了與他無緣。

  有道是。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狄無謙沉默著,腦海中仍迴繞著牧場咋夜被狼群肆虐之後的慘狀——死傷無數的羊羔和備受驚嚇而四處奔逃的幼馬……羊群的損失也就算了,他在意的是那些小馬,那是他花了一季的時間在牧場裡努力研究出的新品種。

  如果這一季的心血耗費注定是天災,那他說不定會一笑帶過,但牽涉到祖傳之寶七採石的遺失,狄無謙只有一股想立即見血的衝動。

  所有的事都是安排好的。先是有熟悉牧場地形的人破壞了柵欄;再者又趁大夥兒全力搶救的同時,潛進堡底,偷定了狄家堡的鎮堡之物——七採石。

  狄無謙朝放置七採石的檀木盒望去,那原來就不怒自威的臉更嚴厲了。

  盒子仍空空如也,他不解為何事情會演變到這個地步,這條地底下的迷宮密道除了他和塵哥,沒有幾個人知道。

  就連有地圖的玉如霞也不敢擅自闖人,這座迷宮錯綜複雜,處處佈滿機關,只要稍一不慎,便有生命之虞。

  可是事實擺在眼前,不但有人進了地道,還不動一刀一槍,輕易地取走狄家祖傳的寶石。

  「謙哥!」玉如霞怯怯地站在門口,狄無謙很少發火,一大早的咆哮聲她早在朝霞閣便聽得一清二楚,為此,許久她不敢移步。

  「點過人數了?」

  站在門外,玉如霞點點頭,把手中的羊皮卷兒小心捏著。

  「只有一個丫頭失蹤了。」

  「誰?」狄無謙回復冷漠之色,接過玉如霞遞來的資料,怒氣壓抑在沒有笑容的嘴角。

  他最痛恨背叛的感覺,狄家對待下人向來不薄,如果被他逮到那個丫頭,他會讓她後悔生在這個世界。

  「茗煙。」玉如霞小聲地回答,「昨晚她只出現在集合;場一下子,她受了一些傷,不方便做事,武……」她抬眼不好意思地望了武天豪一眼,說,「武公子堅持要房大叔讓她在房裡休息。」

  武天豪錯停地抬起頭,一時間無法消化自己所聽聞的消息。

  是他心目中那個雖不起眼,但個性獨立淡漠的女孩嗎?

  茗煙不會這麼做的,以他和她這幾個月相處下來的認識,她不是那種不告而取的女孩,但……他也心知肚明,依茗煙的個性,也不會心甘情願地留在狄家堡備受欺凌。

  「那個專事堡內衣物清潔的丫頭?」

  狄無謙閉緊眼,極力在腦海中思索著這位膽大妄為的少女的形象。

  如果沒記錯,李茗煙本是西邊牧場的人,調進狄家堡還不到三個月;聽姜姨娘說過,這李茗煙是個個頭不高,長得也不起眼,但辦事卻挺穩當的女孩兒。該死的是,出事的正是西邊的牧場。

  狄無謙轉向武天豪求證,後者點點頭,「沒錯,她受了傷,對援助牧場的事幫助不大,所以我才要她留下。」

  「為什麼會受傷?」

  「這……」天豪沉默了。

  倒是馮即安先開了口。

  「前一天,那丫頭被幾個人欺負,頭上撞了個大口子,腳也受了傷。」

  「怎麼會有這樣的事?為什麼都沒有人告訴我?」狄無謙幾乎又要咆哮了,下人打架,這種事竟然連主子都不知曉!

  「茗煙不肯說是誰做的,她知道說了也沒用,反正對方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找機會、找藉口欺負她、辱罵她!」武天豪靜靜地回答。

  玉如霞偏過頭,心虛得不敢看武天豪。今早她回到房裡,才看到穎兒被人綁著塞進了床底,到現在還嚇得連話都說不全,只一徑哆嗦著說李茗煙那丫頭提著刀,窩在房裡駭她。現下聽馮即安一提,她對這件事多少有譜了;只希望謙哥別追究這件事,要不然穎兒就死定了。

  「所以她抱恨毀了牧場,還偷走了七採石?」無謙問。

  「主人!」

  房總管大步走進來,在他手裡緊緊捏著一個嚎哭不已男人的衣領,一直拖到狄無謙跟前,房總管才把手放開,恨聲罵道;

  「就是這個該死的混蛋把柵欄破壞的!他還說是被咱們堡裡一個醜丫頭給收買了!」

  所有曾質疑過的答案統統揭曉了。武天豪知道,李茗煙一直是為了七採石而來!

  狄無謙冷冷地將手上東西朝那頻頻擦淚的男人一丟,那張羊皮卷伸展而開,李茗煙的畫像就在上頭。

  「是不是這個人?」

  聽來冷得不能再冷的聲音,那男人才幹掉的淚水又嚇得湧出來,只是瞧著羊皮卷猛點頭。

  「是的!是的!小的該死!小的認錯!」

  狄無謙用手揉著眉心,想著事情總算有個頭緒了,不免欣慰。

  「去叫梁叔帶人將這賤人追回來!這方圓百里都是狄家的地方,她逃不遠的,一等牧場工頭把損失情形點清後,我會追問這件事。」

  「我去吧!」一直沒有出聲的狄無塵終於說話了。

  「塵哥!」狄無謙看著他。

  「別跟我爭,咋晚這麼折騰,梁叔和大夥兒都累了,為兄的還有一點精神,再說這些年我從沒為狄家盡過半點心,就讓為兄的去吧!」

  狄無謙點點頭,想想夜好,他心得過大哥的能力。

  只有武天豪,似乎對什麼都視而不見,只是緩步離開了大廳。

  幽暗的林子裡,李茗煙漠然地望著遠方只剩一丁點兒影兒的狄家牧場。

  她還穿著狄家奴僕的衣服,纖瘦的身軀立在晚風中,那一張沒有血色的臉頰看來分外嬌柔生怯,細眉細眼、小鼻小嘴,美得有自己的型和咪,明亮的眼神堅定如石。

  李茗煙拿起那張熟悉又陌生的人皮面具,在地上扭折成一團,她拿出石塊擦出了火苗,再撿了幾根乾柴枝,把這張緊隨著自己數月之久的人皮面具燃燒殆盡。

  燒吧!她對狄家沒有任何歉疚,因為情勢逼得她不得不這樣做,反正狄家那些下人也從沒給過她好臉色看。燒吧!把李茗煙這個渺小的人物燒得無蹤無跡

  應該是沒有人會記得她的,一個醜丫頭有什麼好惦掛的?只除了……她狠狠揮開盤踞在腦海中那個總對她特別和氣又斯文的男人影像,就想著他原來就是好心和善的那種人吧!對誰的態度都一樣的好;所以,她根本不該存有什麼幻想。

  依舊凝視著狄家牧場,李茗煙無視於小腿傳來的陣陣痛楚,在心中開始擬定下一步計劃。

  她所要的東西已經到手,此刻愈快離開愈好,關外靠登州一帶,全屬狄家堡的勢力範圍,她的處境還未安全。七採石是狄家鎮堡之物,對狄家而言,此物的精神價值高過外傳的神奇醫療效果;狄家兄弟是何等驕傲之人,他們絕不會容忍這樣的恥辱。

  她把視線收回,再次望向在泥堆裡已化為灰飛煙滅的面具,她用鞋底把一旁泥塊撥散並埋妥灰燼,才轉身朝關內方向走去。

  趕了五天,一路直追到關內,問過不下上百家客棧,狄無塵開始懷疑究竟是不是有李茗煙這個女子。

  不光是他,武天豪,還有馮即安,狄家堡除了處理牧場善後事宜的人,其佘的壯丁幾乎也全數派出,但還是找不到李茗煙。

  狄無塵實在不願相信,以狄家堡的力量,居然能讓一個小丫頭片子從從容容地逃掉!

  李茗煙這個人就像已經完全隱人空氣股,平空消失了!

  在一座簡陋的茶棚裡,狄無塵三人坐下來休息,並讓身下的馬兒喘息喝水。

  那茶棚裡的夥計一替他們上了茶水之後,桌子的另一方傳來一聲粗嘎的叫聲,

  「夥計,結帳!」

  武天豪心念一動,回過身去,看到後方有位樵夫打扮的老男人駝著背吃力地想起身離開。

  暗暗雜雜間,他靜靜地打量著那因酒醉而搖晃不已的老人;然後,在濃濃酒臭味中,他嗅到一抹淡雅的暗香!

  再看看四周在茶店歇腿的男人,全是三五成群聚在一堆,獨行的,只有這個老頭子!

  有一種非常荒謬的念頭直直躍進他心裡,這種想法一出,驚得武天豪竟無預警地跳了起來。他扳著桌面,兩眼仍怪異地直視著那老人抱起地上的柴薪,一步拖著一步,腳步瞞珊的背影。

  「老二,你怎麼——」狄無塵抬眼,也隨他視線望去。

  一陣腥鼻難聞的羊騷味沒有預兆地湧過來,狄無塵皺了皺眉,馮即安更大費周章地掩著鼻子,傻愣愣地看著那囂張的牧羊人大刺刺地趕著數十隻哞哞大叫的羊走過。

  隔著羊蹄踩起的漫天風沙,在茫茫視覺中,武天豪仍不死心地盯著那愈行愈遠的老樵夫;但唯一支持他那怪異想法的香氣,卻因這股濃烈的羊騷味而暫時被驅散了。

  這羊群過陣還真不是普通的長,加上前、中、後三段總有些特別懶鈍的羊不時垂下頭來啃幾口草,叫兩聲「眸眸」,茶店主人和武天豪週遭幾位早耐不住的客人,更是捂著鼻子破口大罵起來。

  「沒什麼,那位老先生有點可疑,我去看看去。」

  「老二!咱們找的是個女入!」馮即安歎了口氣。他真喜歡停下來喝茶、聊天的閒閒感覺,雖然不幸碰上一堆難聞的畜牲。這點犧牲他還能接受。

  「我知道,問一問並不花太多時間!」

  「那就走吧!」狄無塵二話不說便起身。

  「唉!」搖搖頭,馮即安的歎息說明了一切。

  上馬沒多久,他們三人便追上了目標,這老樵夫荒腔走板地哼著小調,睜著雙醉意朦朧的老眼,吃力地挑著柴,兩手斷斷續續地在空中揮舞著;偶爾唱到興起時,便抓抓喉嚨,拉著一撇山羊鬍呵呵地笑起來。

  馮即安最先有了反應。天哪!遠遠地至少有十步之遙,他就聞到這老傢伙身上嚴重的酒臭味!心裡嘀咕著,不免困惑武天豪的想法。

  武天豪只是小心控著馬,小步地跟著老人的步伐走,但那老礁夫好似沒有注意到後頭三匹巨馬正公然尾隨著他,只是搖搖晃晃地沿著山路擺動著兩腳。

  「敢問這位老伯!」狄無塵看看武天豪,顯然也知道馮即安的疑惑,遂決定先開口。

  那老人停止了哼唱,粗魯地搔著脖子,歪著頭,踉蹌地偏過身斜目睨著他們。

  「嗽麼?」老人指指自己,含混粗啞的聲音幾乎聽不出原意。

  狄無塵看看武天豪,見後者只是盯著老人家並不說話,他吐了口氣,有些糊塗,卻不忘回頭應付老人。

  「是,老伯。」

  「啥蘇來著?」

  他們這才注意到,老人的身上不單只有酒臭,那套灰撲撲的衣服不知有多久沒換冼了。

  「老二!要問什麼就快點問,別浪費時間!」馮即安忍著捏鼻子的衝動,大聲催促著。

  是錯覺嗎?根本沒有茉莉香,武天豪沉鬱地望著老人想,耳邊聽到狄無塵正展開那幅李茗煙畫像的卷軸詢問著老者是否曾見過這樣一個人。

  老人垂顏以待,不住拈著鬍子,或抓著喉頭,專心地看著李茗煙的卷軸。畫這幅畫的人造詣相當高,把個不起眼的醜女子繪得真實而生動,尤其是畫中女孩那對冷靜自得的雙眸,竟然能把人點璨得詡詡如生。領頭的大鬍子男人說了什麼他完全沒聽清楚;老人在另一對眼睛的注意下,只暗暗覺得渾身起了莫名的雞皮疙瘩。

  雖然經過易容改裝,完全看不出原來的面目,而刻意裝出的卑微舉止也學得唯妙唯肖,馬下的老人有理由相信根本沒有什麼破綻可尋;但武天豪那對沉靜好看的雙眼此刻卻猶如利劍股逼視她。這會兒老人再也不敢確定,原來放下的心再度被提起,她就怕他會認出。

  認出她就是唐璨!認出她也是李茗煙!

  可惱!她暗想著:難道他不在意自己故意製造出的一身臭氣熏天?要不,就是自己的易容術真的出了問題?避開這一關後,她得好好想想。

  「老伯?」狄無塵把問話重複了一次。

  她驚了一下,一回過神,把掩蓋不了事實的平滑喉頭假裝搔得更猛了。

  「口筆媽淹?」仍是醉茫茫地瞪著畫相,她抬起另只手只是猛搓臉,好像在努力回想是否曾見過闊鼻麻臉的女子。

  「是的!是的!」馮即安早忍不住叫了起來,「老伯,您到底見過沒有?」

  「俺像像,俺像像……」忽然一拍大腿,她垂著頭,側過臉,花白胡下的嘴憨憨地笑起來。「有地!有這麼周寧!在淺村,走約莫十里路,媽淹消娘子!有地!有地!唐璨強調地指指後頭朝關外方向的路;那鄉音極重的腔、說的是——」

  有的,有這麼個人,在前村,定約莫十里路,麻臉小娘子,有的!有的!

  狄無塵收起卷軸,微微一笑謝過,再沒問過身後武豪的意見,驅馬撒蹄朝前狂奔而去。

  馮即安隨後,而武天豪,對著偏頭垂目、渾身惡臭老人再度凝望一眼,才縱馬馳去——

  事情還沒有結束,她知道。

  那三個大男人不會輕易放棄,她也知道。

  可是,不管怎麼樣,她已經沒有心情玩這種追逐的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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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6 13:53:45 |只看該作者
 想起自已在狄家忍耐的那將近五個月,唐璨忿忿想,失控地大步衝進小路旁的林子,把背後的柴薪放下,再將隱在木柴中間的深色包袱用力抖開,快速取出自己的衣服。她幾乎是生氣地撕開面具,額頭上在狄家受傷的傷口仍有血絲滲出,褪下了老礁夫的裝束,她換上一直準備著的輕便寬鬆罩袍,然後把七採石小心收放進垂在身後的包袱裡。壓在包袱底面的,是-件情厚意重的斗篷。這些日子以來,被她收得珍惜,疊得整齊,有誰知道她對這斗篷主人的心?

  把手指快速縮回,那寒風中偶遇的回憶像塵埃漫了整片天,原來再清楚不過的思路卻一點也不清楚了。唐璨呆了呆,手指緩緩地在衣襟上頻頻摩著,一切動作,都有些遲鈍了。

  你總是……這麼不聽話嗎?

  她還記得在馬房外,那低低歎息的語氣是如何灼暈了她,帶點兒無奈,又帶點兒讓向來冷靜的她不知怎麼辦的寵溺,她還記得那清新如風的男人氣息,是如何拂過她的耳畔

  對不起,武天豪!攸關我深愛家人的生死大事,我只好不聽話了!唐璨捏緊拳頭,用力拉上衣袖,沒有時間讓她做虧欠的夢了;當現實就是這樣殘酷地撕扯著她的時候,她根本也顧不得對那男人的一切感情了。

  把斗篷拿起來,她的眼睛忽然浮現了點兒傷心。盯著、撫著這曾帶著武天豪暖暖體溫環抱過她的斗篷,唐璨毅然決然,彎著腰狠狠掘了個坑,掩埋了它——

  她本來就不應該作這樣的夢想!

  眼前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辦,一個她絕對忘不了的仇恨——曲承思!

  那個該死男人為了逼她就範,不惜一切代價毀了楊家班,還帶走她乾爹,甚至更……。唐璨閉上眼睛,不想、不能想,她也不敢想!

  趕緊把七採石換了人就離開吧!這一路走來她真的好累好累,跟自己的傲氣,跟自己的回憶;甚至最嚴重的,是跟自己的感情,她對決得好累好累!

  「對不起……」她撥散最後一塊泥土,新愁舊仇一併湧上心頭,唐璨掩著臉,一滴淚落了下來,澆在被她親手埋的情夢裡。

  「我只能辜負你了……。」她獨白著。

  走吧!沒有什麼好留戀的,唐璨站起身,相信自己的決定沒有錯。

  現在丟棄它,總比日後被它傷重莫名來得好過!

  就在西效市集,他們三人的確看到了那名跟李茗煙很像的少女。

  老樵夫說得沒有錯,是個麻臉,尋常的村姑打扮,挑著一擔柴大步大步地走過他們身邊,但卻不是李茗煙的樣兒,也沒有李茗煙那種決心與不卑不亢的特質。

  武天豪立刻知道他們上了當,找錯人了。

  狄無塵不察,正待下馬揪人,武天豪伸手擋住了他。

  「不是她!」

  「老二,你說什麼?」狄無塵悟然地問,一旁的馮即安也擰著眉心扭身看他。

  從離開那老礁夫之後就——直沒展眉的武天豪終於舒開眉頭,一路上他總覺得有隱隱的心結沒法子解開,現下他猛然想起,老礁夫側身繞過他時,那嘴角下稀疏疏的山羊鬍落點並沒凸起——男人的喉結!

  該死!武天豪倏然捏住韁索,氣忿自己的大意,他早該在對方無事猛護著咽喉的動作裡看出來的!

  「大哥,請把畫像給我。」

  狄無塵掏出懷中的羊皮卷扔給他,武天豪連展都沒有展開卷軸,就一把將它揉個稀爛。

  對於此舉,狄無塵終於開口詢問。

  「老二,這一路上你究竟在想什麼?」

  「方纔指點我們到這兒的老樵夫才是咱們要找的正主兒!」

  「解釋清楚。」狄無塵望著那散在草葉間的碎屑,還是不解。

  「我剛才就一直覺得不對勁。聲音可以裝,外形可以變;但一個女人卻堆不出男人該有的喉結。」

  「對了!老二這麼一提,我這才想起來!老大,那老頭兒講話的時候不是垂著頭拈著鬍鬚,就是猛抓脖子!」馮即安如夢初醒般地拍了一下腦袋。

  「難怪咱們一路追下來都找不到那丫頭,看來這女人的確不簡單。」

  武天蒙攤開手,彈開掌心的那團垃圾,心頭隱憂更大。

  「大哥,我怕就怕在,根本也沒有李茗煙這個人。」

  「你的意思是她易容潛進狄家?」

  武天豪嚴肅地點點頭。

  沒等他說完,狄無塵策馬便朝來時路奔去。他真的生氣了!他不該掉以輕心的,這個女人擺明了是有備而來,在狄家堡不聲不響地待了五個月,連地底下的迷宮都沒難倒她;最該死的是,他連對方是什麼長相、什麼動機。還

  有哪一幫人馬都沒個譜!

  就在官道上,一聲尖銳的鷹啼,那只狄無塵半年來訓養的小阜鷹朝快馬奔馳的三人撲來。

  馮即安率先勒住馬,叫喚前頭的兩人停下。

  狄無塵手一招,那隻小牽乖乖地停在他肩上,腳上縛著一張紙條。狄無塵解下紙箋,讀箋的表情冷然凝重。

  「牧場那邊有消息了?」

  狄無塵對問話的天豪揚起一根指頭搖搖,放走了鷹,把馬掉頭轉向東邊。

  「是王爺府的李仁,奉他主人的命,親自到了狄家堡來,謙弟要我直接到三里外的檀家馬場與他會面。」

  「咱們不是說好辭官不幹了,任憑誰都不許來打擾嗎?王爺干裡迢迢派人找你,而且還是他的心腹李總管,晤——老大,可得小心啦,搞不好裡頭有詐!」馮即安茗有所思地猛對著狄無塵手中的紙箋瞧。

  狄無塵瞟了他一眼,注意力又回到紙箋上,嘴上卻問:

  「老二,依你之見?」

  從狄家堡出發的日子算來,武天豪一直是三人當中最沉默的,平常他已是安靜少言,這趟追捕李茗煙的行動中,他更是心事重重,就連馮即安故意說些言不及義的話想招惹他,都沒有用。

  狄無塵深知他的性子,倒也不刻意點破追問。

  半晌,武天豪開了口,卻對馮即安的猜測之辭搖搖頭,「應該是不能公開的大事。我想,這次九千歲不辭千里差人趕來,多少跟兩年前大哥許下的承諾有關。」

  狄無塵茗有所思地點頭。

  「不管了!老三,你跟我走。老二,你跟那位李茗煙交過手,多少清楚她的脾氣,沿著咱們方才討論的方向追下去,不管她有什麼通天本頷,反正找七採石的下落的事就交給你辦了。」

  「那麼我走了。大哥,一切保重。」武天豪不再間及任何事,大哥做事向來有他的譜,他想知道的時候,大哥自然會讓他知道。

  其實這樣也好,少了大哥的約束和老三那張嘴皮子,他可以依自己心意追查那位干變萬化的李客煙,解開他心中的重重謎團……

  就在一堆末燒盡的縷縷灰煙、半毀的人皮面具外,武天蒙翻開那團新撥上的泥土。

  當他的斗篷完全出土後,所有的謎全部揭曉了!果真沒有「李茗煙」這個女人,也沒有「老樵夫」這號人物,只有楊家班那位笑容可掬的賣藝女子「唐璨」!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做出的假象!

  抖開篷子,那令武天豪幾乎為之捉狂的清雅淡香又難以察覺地漫了出來。

  的確不是錯覺,在老瞧夫濃濃酒臭之外,的確是有這一股暗香,雖混混雜雜,仍逃不過他的鼻子。

  那位唐璨比他想像中的還不簡單,雖然到底還是被他識破了伎倆,但就拿她能從從容容自他們三人面前遁逃而去,這種心機已不容人小看。

  不知不覺,他揪緊了斗篷,這樣事物對她來說難道沒有任何意義嗎?她明明是認出自己的,為什麼仍能裝作無事股的對他說話和微笑,還有一再地欺騙他的感情!

  她究竟把他當什麼?

  一股惱意令武天豪再無遲疑,他縱身上馬,朝大路盡頭直奔而去。

  有多少把握他不知道,打從適才一見到那件斗篷後,他整個心都被打亂了!






第四章


  江南。客船晚鐘,荷塘新雨,炊煙殘霞,環湖而種的碧柳,在暮色中絲絲垂綠,很柔、很媚……

  一年前的回憶滑過心間,武天豪沒有停駐,沒有目的似的直直朝江南追去。其實不需耍花太多時間,一過杭州地界,武天豪就找到她了!

  景福大街熱絡依舊,雖是不同樣的季節,但面對同樣的景致,兩人卻不再有同樣的心情。

  交錯在過往人群中,她換上了屬於她女兒身的裙裝,亭亭玉立地站在石板橋上,那嬌俏模樣,依稀就是那年在風裡初遇的仙女姿態,很特別,很傲然,雖是一身再平凡不過的裝扮。但卻掩不去那分光華流轉。

  遙遙踞在馬上,他不敢轉開視線,就怕一個不小心,她又如輕煙殷的消失了。

  有驚艷一瞥的珍惜,其中還夾雜著難以割捨的感動,但是……武天豪一轉念,所有的心情全冷淡了下去一—

  他個人的想法已不重要,很難解釋這種感受,武天豪只知道,當他一想到此行目的,想到七採石的下落,他的心就有種無從宣洩的惱怒!

  這種被人玩耍於股掌的難堪,在他這樣有點自負的另人。是無法接受的。

  而唐璨,她沒有再易容改扮,她篤定地以為已經完全擺脫了狄家。

  就在橋上,迎著悠蕩蕩的風,這一路上安靜的心湖被風一吹卻掀起了漣潞,她想起那場風裡的邂逅;更想起了在狄家堡馬房下,那細長溫柔的眼眸,和那總有淡淡笑意的唇……真是難以自拔,她嘴角同時泛起了不應有的笑。

  一陣清脆響亮的馬蹄聲踢踏著石板而來,唐璨回神,昂起頭把思緒自過往中拾回!

  「唐姑娘想去哪兒?」

  她轉過身,看到武天豪靜悄悄地望著她,在他懷裡還揣著一張江南仲夏季節根本用不上的厚斗篷!

  所有的感覺都空白了,而那令人窒息的情素又回來了!唐璨頓覺呼吸困難,她艱難地看著那斗篷,在心裡詛咒自己的大意,眼神卻警戒地朝他後方望去。

  「不必看了,他們沒有來,對付你一個人,不需要我們三兄弟出馬。」

  她沒說話,只是安靜。

  那種悄然靜得可以隨時一觸即發!武天豪想著。空氣中仍流轉著某些不屬於他目前心境該有的氣息,譬如。那股自她身上若有似無,卻源源無從斷絕的茉莉花香。

  李茗煙……唐璨……

  他先有了行動。

  唐璨只覺背後一涼,肩上負著的包袱便勾進了他手裡。

  「你比我想像的還厲害,茗煙。」盯著她,他面無表情地讚美。

  該來的總是要來,再怎麼倉皇失措也沒有用,收住所有的幻想,唐璨默認了。

  「你的真名字呢?唐璨不會只是你其中一個化名吧?」他冷峭地問。

  她搖頭。

  「唐璨,我的名字就叫唐璨。」說完她朝武天豪伸出手,「請把東西還給我!武公子。」

  「包袱嗎?還是這頂斗篷?」他仍然沒有笑容,受傷的心仍為她在狄家的欺騙而苦悶著。

  「我要包袱。」

  「那斗篷呢?這樣一大頂,要想從關外一路帶回來,的確挺費事的,不是嗎?」

  沉默了一會兒,她才開口。「我很抱歉!」

  這是第一次,她真心道出歉意。

  那天夜裡在中庭,她早就想對他說了,但又怕他起疑,到頭來還是忍下了。

  「抱歉?有什麼好抱歉的?不過是玩個捉迷藏的遊戲,對你而言,是司空見慣了的,有什麼好抱歉的?」

  唐璨木然,沒有理會他的冷言冷語;武天蒙也明知她不在乎,心頭的怒意更熾,他只恨自己竟然這麼在意她的欺騙!

  包袱隨他的手勢一抖,唐璨看他俐落地負上了肩,她的心也隨之提升至喉嚨,就要嘔了出來。

  「七採石是我的,武公子,你沒聽清楚嗎?」她提高了一點音量。

  「你的?你還敢這麼說!」他冷冷望著她。

  「我為什麼不敢!」唐璨依然面無表情,「七採石也不是你的,我先得手,就是我的!」

  「我還以為你是多麼有操守的女人,看來也不過是個賊!」

  「對!我就是個賊!賊又怎麼樣?髒了你,壞了你嗎?」

  這女人從不生氣的嗎?明著已撕破了臉,她怎麼還是這個樣?武天豪直視她平靜的小臉,那幾句明明該含著怒氣迸罵出口的句子,在他聽來卻比石頭投進潮水中所激起的水聲還悄然。他有無力感生起,她就和自己一樣的性格,別人愈生氣,愈有法子表現得無動於衷!

  面對那股熟悉的「李茗煙」式的不溫不冷態度,武天豪滿腔欲嘔的怒氣忽然沒有了,他只能在心裡歎息;看起來,追蹤她遠比控制她要來得容易多了。

  「你髒、你壞都不干我的事。」他搖頭,臉上的無奈表情取代了氣惱。

  「那麼請把東西還我!」

  「那不是你的,是你從狄家偷來的。」

  不再理會她,武天豪扭頭就走,這個茗……不,這個唐璨會跟上來的,見鬼的!他為何還要關心她、在意她?她把自己耍得團團轉,他應該輕視她的;甚至討厭她的!

  「武天豪,把東西還給我!」她不動怒地跟著他離開橋邊,心裡卻開始發急!

  「不還!」

  「七採石對你沒有用,你拿著它也不會有什麼作用,你再不把它給我,我真的會生氣。」在追討無效之後,唐璨嘗試著對前頭跟自己有著一樣頑固和決心的男人講道理。

  霍然轉頭,武天豪的神情頓時變得怨怒,「你生氣?唐璨,你會生氣?不!你沒有資格生氣,該生氣的是狄家,為了你,他們損失了這一季的收成,為了你,累得我們三兄弟……」

  「你不用忍這麼久的,剛剛在僑上,你就應該發脾氣的,不必在意你的風度。武天豪,你想罵就罵,想動手就動手,反正我仍都不是在乎閒言碎語的那種人,你又何必如此?你說得好!你們是該生氣!武天豪,你還漏了最重要的一點,最應該發脾氣的是你才對!你氣我騙了你,氣你在狄家,甚至一年前在這條街上對我這種騙子做的慈悲善事!你怎麼不說出來呢?把你積壓的忿怒全衝著我來好了!」

  「你也知道嗎?」見她仍有辦法無動於衷地把氣話說得這麼輕聲細語,鮮少被激怒的武天豪幾乎耍狂得大吼了。

  可是,當他看到唐璨的眼底竟浮現了一絲悲哀,那絲悲哀抵掉了他所有的忿怒,武天豪罵不出口,見鬼!他真的無法對她做出這種破口大罵的粗事!

  「是!我知道,你以為我這麼做很好過嗎?去欺騙一些我不想欺騙的人,去面對一些我根本就不願負的責任,甚至去跟一些我從來就不願意扯上關係的人接觸,做一件違背自己原則和良心的事!你以為我很快樂?你以為裝著不抵抗,被幾個跟自己同等的下人凌辱,這樣做很快樂?」

  「你——在狄家最不願意扯上關係的人,是我嗎?」

  她轉開臉朝向別處,閉上眼睛很用力地點下那個答案。

  武天豪只是漠然盯著她無語的回答,不明白自己的心為什麼有些被刺傷的痛苦。

  「我知道這麼說很傷人……」

  「傷什麼?你當我以為你是誰?不,不用解釋,我瞭解!要換作是我,在進行臥底和埋伏計劃前,也不會願意一個假仁假義的傻子來壞事。」飛快截斷她接下來那些可能更戳人的同情話,武天豪把斗篷抓得好緊。

  「你沒有假仁假義,你也不是傻子。」她張開眼,神情黯了下來,「不要這麼說你自己;忘思負義的是我,假仁假義的也是我。」

  這種態度不但沒有撫平他的情緒,反而更加刺激了武天豪;到現在所有一切都拆穿了,她還想拿那種安慰的態度來欺騙他!

  真是該死!

  但更該死的是他自己,誰要他在乎她的程度竟然比想像中的還要多!

  「夠了!我們離開這兒!」他低吼。

  「去哪兒?」她固執地動也不動。

  「回狄家,去把事情解釋清楚!我不想知道你有什麼天大地大了不起的苦衷或理由,你害得狄家為了你弄得人仰馬翻,這件事說什麼都要講清楚才行!」

  沒有半點轉圓的餘地,唐揉幾乎是絕望地,看他牽著馬,把她所仰冀的希望愈握愈遠。

  兩人同行的第一天,武天蒙才真正見識了唐璨的頑固;偏偏,她的頑固是那種不跟人爭論、吵鬧的安靜X漠。

  好像那種安靜已經刻在她的臉,上了生生世世的彩墨;而他心裡明知並不是那樣的。在橋上,他還記得她在抱歉時,那曾略帶著幾抹哀愁的眼神,近她身前的一刻間,她嘴角那抹幾乎察覺不出的微笑。

  說實話,如果她跟他吵起來、罵起來,那對他還真的好辦多了;可是她偏不來那一套,只是逕自盯著他手裡的包袱瞧,臉上則穩得看不出任何傷心、惱怒,甚至怨恨的情緒。

  而且……他擰緊眉心,上天!他已經刻意避她避得很遠的,但不知怎麼地,那股茉莉香……

  武天豪漠然撇過頭,突然覺得自胸口升起那波窒息感,讓他坐立不安;或者,他質疑自己,這麼做並不好。

  還在天人交戰的當口,店小二熱熱絡絡地跑過來招呼。這一招呼,武天豪忘了唐璨,而把精神全放在這年輕夥計的兩片嘴皮子上。

  不能怪他沒見過世面,這消息太誇張了,誇張得讓他一時間撇開身邊的女人,而想大笑出聲!

  那是一個傳遍京城內外大街小巷,市井小民爭相交頭接耳的美麗故事,聽得他瞠目結舌,差點忘了自己是誰。

  這個真實故事是一樁由當今皇上親口賜下的婚約,也是京城內最富傳奇色彩的奇緣,女方是堂堂九王爺府的清黎郡主;而男方,則是紅遍關內、關外的神捕。

  那是在過去,如今他已被封為「武德將軍」,以將軍之尊配上郡主之貫,才不會顯得突冗!

  頭銜和權勢的結合,本來就是這麼一回事。

  傳聞中那王爺府裡的清黎郡主美如天仙,在禮佛上香時被賊人擄走,幸賴得將軍一路拚死護駕,皇上龍心大悅之際,便促成這番美事良緣。

  乍聽之下,這個故事果真令女人神往,男人欣羨,只要是末婚男女,都恨不得自己就是這個故事裡的主角。

  仔細一想的確如此,一位美麗多情的郡主,被一位勇敢正直、享譽邊城的捕快救下——英雄美人,千古以來便是風流佳話;更難得的是,在上位者還能促成這樣的好事。繁華熱鬧的京減裡,有好事之徒一傳出,這樣的傳奇更加添了不少逗弄凡人心弦的浪漫遐思。

  那店小二眼裡瞄著武天豪發傻的表情,嘴上說得愈發口沫橫飛了。

  很少情況會讓武天豪這麼失控,唐琥眼底看得一清二楚,她沒他來得嚴重,雖然也驚訝這個故事內容,但至少圓滿解釋了她的一部分疑問。

  為什麼那如影隨形的三個人,最後只有武天豪來追她的疑問;原來另外兩個人辦其它事去了!

  武天蒙會愣住的原因,是因為那位新上任的武德將軍,原來大名叫做,狄——無——塵!

  狄家堡的狄無塵!他的結拜生死大哥狄無塵!

  唐璨心裡五味雜陳地看著桌面,那狄家堡可說是攀上一門好親事了,狄無塵更了不得,由個小小捕快一躍拔升為將軍。

  有幾刻鐘,唐璨忽然想要知道對這件事武天豪是怎麼樣的想法,他現在的心情,是像其他男人一樣,充滿艷羨妒嫉,還是……

  管這麼多幹嘛?只要是男人,哪個不愛榮華富貴,她憑什麼篤定他不是這種人!

  依武天豪大哥的瞭解,實難相信這樣荒唐之事。茗談大哥為九王爺的承諾去把郡主找回,這他絕對相信,但是大哥怎麼會扯上婚姻這種事呢?武天豪知道他是最討厭被人拴住;尤其,還是跟皇親貴族沾親帶故,那是狄無塵最不願意的事。

  這其中一定有什麼不讓外人知道的原委。

  「吃什麼?」半晌他才想起她的存在,問了一句。

  唐璨回過神,聳聳肩,眼中有鄙夷,臉上則是一副餓死了也不干他事的泥塑表情。

  此舉的確讓他有點沮喪,仲手一揮,武天豪點了幾樣家常小菜。

  唐璨此時站了起來,像木偶般的遊走出去。她好蠢!居然想要把心思放在他身上,她在乎這麼多幹什麼?她只要奪回七採石,其它的都不准想!

  沒有出聲喚她、問她,武天豪知道,依她不服輸的個性,為了七採石,她一定會跟著他的。

  而就在那時,他望著唐璨僵冷的背影。腦海盤踞著狄無塵的奇怪際遇;忽然,對她的去留改變了主意。

  其實,到了後頭,唐璨比他更不能接受這樣的情況。

  習慣了武天豪待人的和氣笑容,如今那繃緊的嘴角不再鬆開,從三天前他在客棧對她說了那句話後,算來已經三天。整整三天!他們只動作,不言聲,兩人皆在一種不服輸的倔傲中沉默對峙著。

  唐璨不認為自己還能再忍受下去,雖則現在快馬加鞭趕到鄂州,她的時間仍算充裕,但就算有再多的時間,也禁不起這樣的揮霍。

  早一天能把人救出來是一天,一想到乾爹在曲家受的折磨,唐璨便心急如焚。

  還有七採石,一想起來不由得她咬牙咒罵,那陷她於如此處境,最最該死的七採石。

  武天豪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會有所行動,唐璨的耐性超乎他的想像,七採石仍原封不動放在他鞍上掛的包袱裡,每回下馬休息時,他是故意這麼做的,故意放在她抬眼便可及的視線範圍裡,但唐璨就是沒消息。

  他心裡詛咒著這場似乎沒有終止的心靈苦刑,尤其在她的香味有意無意繞過他時,她渾然不覺,武天蒙卻被自己過去所有的愚蠢行為激得更沒有耐心。

  輕霧迷離的暮色在山林中罩落的速度加快,他們錯過了道上的客棧,武天豪把全副的怒氣發洩在趕路上;而唐璨,從不曾面臨這麼趕法,儘管四肢早痛得隨時會散開,她仍是默默無言。有好幾次,她難受得幾乎要張嘴叫出來,卻又硬生生地把那種痛苦吞下,她只是瞪著前方男人背後的包袱,努力想著如何取回東西。

  但是……天!她好累,全身都痛,她從來沒在馬上待過這麼久。

  約莫一柱香時間過去,前方的他終於放緩速度,昏沉沉夜色中,他聽到後方一聲低叫,馬兒狂聲嘶嗚,猛回過頭,正好看到一幕令他心跳差點停止的景象——

  身後的馬已經停下來,而鞍上沒有人!

  武天豪用力扯住韁索,天!不要是他想的那樣,我害了你,唐璨,我害了你!跳下馬,他踏著落葉,三步並兩步地衝到遠方倒地不醒的唐璨,這條小徑為何該死的這麼長!他踩碎的不是枯草,而是他淒淒惶惶的心哪!

  「唐姑娘!唐姑娘,你怎麼樣了?」扶起唐璨,他焦灼地喚著她,小心地摸索著她是否有嚴重外傷。

  而她保留了一點神智雖聽見了,卻累得無法張眼,也不敢張眼。

  山林裡,已是人夜了,有怪鳥長鳴,有飛蟲細喃,唐璨全心維持著清醒,仍在一片輕盈中,感覺自己突然浮在天上,她任他抱在懷裡,不曉這男人懷中全是小心翼翼,備加珍重。

  她要不是另有主意想利用這個機會,死都不張眼,唐璨一定會看到,在她上方那從來便笑得溫存從容的眼睛,正被優慮的水光浸耀得發亮。

  一個男人為了她就要落淚呵!

  而悲哀的是,她卻私心以為,這是個再好不過的機會了。

  那一夜,正好是到達桐縣的前一晚。

  趁著他為她到小溪取水,不顧渾身滿佈的痛楚和山林裡可能隱藏的危險,她跌跌撞撞地抽走了七採石,一步也不敢停留,喘息著,又朝更深更暗的林子裡奔去。

  捏著七彩石,唐璨祈求命運,希冀能把這個男人完全抽離自己的生命。

  野州。

  棲楓山上,頂上終年雲氣環繞,渺渺茫茫令人有如置身於仙鄉。靠西側的山崖旁,沿著石壁,有一方被巧妙鑿出隱蔽的小石室,人口便沒於附近幾棵參天巨松下。

  石屋裡,那垂著兩條粗麻花辮的女孩跪得直挺挺的,不解之情全投注在她正前方那名滿面嚴冷的中年男子臉上。

  「要我回家,為什麼?」曲珞江出聲,語氣中幾乎沒有什麼喜怒哀樂,就像她同那中年男人一股布著寒霜的清秀臉孔。

  「十六年來他們末曾見過你,為師的想,也該是時候了。這次下山,雖說是探親,但你爹早對你另有打算。」

  回家?十六歲的曲珞江淡淡地想,所謂的家,根本是個她毫無概念的地方。從她有記憶以來,她熟悉的就是這座山裡的一切,她知道自己的出身,知道山下的曲家是野州第一首富,她的父親曲承恩是曲家的首腦人物;而在他左右,有一堆連自己都不清楚,也叫不出名字的兄弟姐妹。

  她的地位是奇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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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6 13:55:40 |只看該作者
 因為所有兄弟姊妹中,獨獨是她,自襁褓中便被師父抱離了曲家,造成她今日處境的原因。師父從來不願暗示,只約略陳述她母親當年在曲家曾犯過大錯,在她出生後,曲承恩餘怒末消,便將怨氣全發洩在當年才出生不久的她身上。

  「他對我有什麼打算?」

  「聯姻。」

  「我的存在,對他而言,就只有利益的價值嗎?」聽到答案,她並不傷心,好像她本來就沒有什麼感情。

  「看來是這樣。」甄銘點點頭,端詳著眼前的徒兒,身為女兒身,珞江卻令他驕傲。

  在他離開曲家後,上了棲楓山,此後他只收過巫青宇和曲珞江兩名徒弟。論資賦,論才智,珞江也許比不過從小便不良於行的青宇;但提及那分處事的冷靜和沉穩,六歲的珞江卻比成年的青宇更完全繼承了他。

  青宇的感情還有鎖匙可以打開,珞江自小被他教養長大,她的感情完全沒有絲毫縫晾。

  對一個孩子,甄銘知道自己這麼做是殘忍的;但是為了保護珞江,他只好打從開始就一層層剝掉她溫軟感情天真快樂的一面。

  現實不會眷顧任何人,一如他親眼照過珞江母親的下場;所以甄銘堅信著自己必須以另一種嚴苛,卻更長命的方式去愛護這個徒兒。

  「別忘了,你已經十六了,山下的女孩,有些都已經做了母親。」

  「這才是他真正目的?」她冷嚀-聲。

  「曲承恩是個商人,任何對他有利用價值的東西,包括家人,只要他還有一口氣,他是絕對不會忘讓這些東西替他賺回些許利益的;況且,這回還是個一本萬利的生意。」

  「我那些姊妹呢?沒有一個可以代我做這種嫁人的愚蠢事?」

  「你的對象是揚州以高利借貸出名的巨賈『樊記銀號』,此次聯姻非泛泛之合,為了抓緊樊記,曲承恩不會掉以輕心,你那些庸俗的姊妹,他是怎麼也不敢送出去的。」

  「所以找上我?」

  「樊記那糟老頭當年見過你娘一面,當他知道有你的存在,根本毫不猶豫,他跟你爹指明要你下山去見一面。」

  話說得再清楚不過了,生為一個女人的命運原來不過如此,就像一塊砧板上的肉,在男人的談笑間便落了刀,連叫都叫不出聲;但曲珞江顯然並不在乎,也不關心自己將來的命運。

  她想的是母親,那個一生下自己便死去的女人;然而這非關她的感情,只是一個疑問。

  「珞江!」

  「是,師父!」她頷首,把那從來就沒有答案的疑問拋諸腦後。

  「下山去之後,如果你爹問你,你便假意允了這門親事,但必須堅持要他們兩年以後才能抬人。這段時間,你想盡辦法留在曲承恩身邊,務必要得到他的信任和器重。」

  「我懂,請師父指點。」曲珞江回答,她隱約知道策動自己命運的輪盤己經開始轉動了。

  「要得到他注意的最好辦法,就是替他拿到一樣東西。」

  「七採石。」

  「很聰明;不過,在這之前,你必須剷除掉一個人。」

  「誰?」

  「曲展同。」

  「曲家的長子?」那是……她的大哥?不,曲珞江否決了,她是沒有大哥的,這世上,她只有師父和師兄,沒有旁人。

  「沒錯,以精明幹練,曲展同是曲家第二代唯一在才智上能與你對峙的,你的吃虧之處就在於你是女人,而他是男人;男人天生就注定佔有一切,而女人什麼都不值!」

  「除掉曲展同後,你得想辦法替曲承恩拿到狄家堡的七採石。如果你成功了,不僅可以避開被送到揚州的命運,還能留在曲承恩的身旁,取得他的信任。」

  「是。」

  甄銘看著她許久,十六年了,他相信這女孩將過得很好,也許……少了歡笑,但是他相信自己的決定沒有錯。

  「珞江,記得師父對你說過,要主宰你的命運,最好的辦法是什麼?」

  「拿下曲家。」她不加思索地回答。

  「對!」他欣慰地抿抿嘴,「你要贏得你在曲家的位置,非要這塊石頭不可!曲承恩這些年來一直想取代狄家在商場上的勢力,傳說中這顆七採石就是狄家最崇高的精神象徵,你爹他妄想了許多年,但始終不得其門而人。」

  「這麼做,他就會對我另眼相待?」

  「會的!他雖然勢利,但卻很聰明,一旦他明白你在他身邊有所助益,他會倚重你;不過,那只是個過程,我要他因為相信你而倚重你,而不是因為你能幹而倚重你。」

  「徒兒知道。」

  「非常好!珞江,你要是能做到,也不枉師父的苦心了。至於,你上頭其他的兄弟,他們全是扶不起的膿包,也沒有繼承到曲承恩在商場上特有的冷酷和精幹,財大氣粗的舉止不知給曲家惹來多少麻煩,茗不是曲承思人脈熟、地緣廣,怕不早被那幾個成天只知花天酒地的大少拖垮了。別在乎你只是女孩子,只要能讓曲承恩器重你、依賴你,那麼別人的話都不用去理會,我會要你師兄陪你一道下山。記得,你是沒有感情的,就連對曲承恩,也不必存有仁慈之心,時機一戚熟,你連他都可以推下去!」

  「是!」說了這麼多,起身後,曲珞江的臉仍是平平板板。

  「還有——」甄銘視而不見地看著山外自石壁外源源奔騰下的泉水,他想起曲家另一個負心人,「那位曲家大夫人杜秋娘,她雖是你親娘的姊姊,但並不代表你就可以信任她,記得,在這個世間,沒有你值得托付的人,曲承恩不值得,杜秋娘,更讓人鄙視!」





第五章


  廬陵。

  要不是跑江湖多年所訓練出的直覺,唐璨根本察覺不出有個人正靜靜地閃進房裡。

  是個男人,還是個高手身段!唐璨閉上眼,假意翻個身,棉被下的手卻把匕首牢牢握在胸前,茗非必要,她絕不輕易開殺戒,這輩子她沒殺過人,她一直謹遵著阿爹的教海,只要可以忍過的,事後便忘。

  只除了曲承恩,那個表面大善人,實則卻是不折不扣的下三濫、爛貨,居然敢挾持她爹要脅她!她會忍,只要一等七採石換回阿爹,唐璨誓言會砍下曲承恩的一隻手,好回報她這些日子以來所受的折騰。

  但事實上,這個潛進房裡的男人每朝床上閉眼假寐的她踏近一步,唐璨就愈來愈感受到這個賊不簡單,他不是這麼好打發的。緊握著刀柄,她居然沒有勝算!

  萬一她打不過他怎麼辦?萬一這個混帳意不在偷窈劫財,她該怎麼辦?

  小偷沒有再移動了,很長一段時間,對方只是默默地把視線都投注在她假意沉睡的臉上,移都沒有移開一下。這冗長的凝視令唐璨幾乎忍不住要睜開眼晴看看這膽大妄為的盜賊是誰,要不然尖叫也成,她快不行了!

  可是她什麼都沒做,只是努力再努力地調勻自己的呼吸。

  再一次,武天豪陷人進退兩難的局面。

  事實上,早在她逃跑的第二天,他便跟著她進了桐縣境內,原來他可以早早出現的,可是總是在最後一刻遲疑了,彷彿隔在他們彼此間的那扇門有干斤萬擔重,他無力推開。

  他真的不想逼她的,看到她落馬,不管有意或無心,都夠他愧疚許久的。

  而今晚他終於推開那扇門了,一路鼓著勇氣疾行而來,但所有決心全都在見到她的那一瞬間化為塵泥。望著那無邪清純的睡顏,他應該搖醒她的,至少該板著一張凶凶的臉逼問她這其中的原因為何,對這一路的默默跟隨,他己倦了。

  唐璨終於出手了,睜開眼的同時,她胸前的匕首也化成一道寒光銳不可擋地直直刺向來人。燭光全被這高大的男人擋去,她辨不清來人長相,只能隱約就著黑影的方向朝他肩上打去。

  武天豪閃開那柄刺向他肩膀的小刀,忽然有種無法說出口的放鬆。

  她變招很快,一刀不中,再刺向另一邊。武天豪無他法可想,只好捏住她的手腕,逼她把刀脫手。

  「是我,武天豪。」他接過那把鋒利無比的匕首,放開她的手,輕輕移開身子。

  唐璨是真的被嚇到了!她捏著被單蓋住胸前,本能反應地朝床裡縮進了一寸。

  她以為他早就放棄了,沒想到……

  不!是她太天真,他不是那種說放就放的人。

  「你——」她吶吶不成言,只能傻愣愣地瞪著他。

  「我嚇到你了嗎?對不起!」他仍維持說話時一徑的柔和調調。

  「你怎麼找到這兒來的。」

  「我跟了你好久了。」

  她又是一顫,捏著棉被的手指更顯僵硬。

  「你從桐縣一路跟著我是不是?」心念一動,她咄咄逼人人地問。

  武天豪只是認真地看著她,才輕輕點了頭。

  唐灤絕望地閉上眼睛,她真的氣自己學藝不精,明明被人跟蹤了一個月,她居然還當是因肉體疲累才有的幻覺,甚至好笑地以為是鬼魅相纏。

  忽地,她俯身去奪他手上的刀。認清她的心思後,武天豪比她還快,手一揚,那柄小刀早直直被釘在門板上,唐璨呆了,忘了要把手從他的臂上縮回,因為不敢置信,她連這男人的衣袖都還沒碰到,那柄刀就在他掌心上消失了。

  她早知道不能小覦他的,可是她還是輕敵了。

  也許……也莫怪她心裡一點兒勝算都沒有,武天豪這男人的身手簡直比鬼魅還嚇人!

  「你到底想怎麼樣?」她惱怒地縮回手。

  這人真的把唐璨逼瘋了!她失去了平日該有的冷靜,快馬加鞭趕路這一個月來,她累得比往常更沒有耐心,而最讓她不解的是,以武天豪的身手,要抓她簡直是易如反掌的事,但他似乎改變了押她回狄家的初衷,只是不動聲色地跟著她,弄得她六神無主。

  「說呀!你到底想怎麼樣?」

  他默默盯著她,而後緩緩地、意外地竟微笑了。

  「你明知道的。」看見她生氣,他忽然不覺得有什麼不該了。

  這是第一回,她那總是不鹹不淡、不冷不熱的性格裡,流露出常人遇事不順所展出的焦躁和不安,她不是神也不是仙,不過就是個凡人。

  也許是初見的那一眼,她飄飄然似仙,而他是台下一縷心靈需被釋放的凡夫俗子,而後的偶遇,寒風中她受了他的暖意,那也是他甘心相贈的。

  而今……他終於逼出她那屬於人性的一面了。

  所以相對地,他又變回了黑白兩道都忌諱三分的「邊城三俠」之一,那永遠冷靜又優雅的武天豪。

  「不可能!我不可能交給你!」她朝床裡縮得更厲害了,暗暗在被子底下緊捏著懷裡的七採石。不能就此認輸,她不能在最後關頭放棄,眼看再過幾天就可以拿七採石換回爹了,她辦不到!

  「把七採石給我!」

  「休想!我費盡干辛萬苦才拿到的東西,怎麼能說給你就給你?」

  「那不是你的東西!」

  「是不是都無所謂,反正東西己經脫手了,你逼我也沒有用。」

  武天豪生氣了!要知道他從來不跟女人計較的,但這個女人當吃定他似的,一句話賴得乾淨俐落!從關外就拿他當傻子要到現在,她當他什麼都不知道嗎?前一句答應和後一句回答自相矛盾,白癡聽也聽得出來!

  要不是對她另有計劃,他真的會離開。

  「唐姑娘,別太過分!」

  唐璨用被子裡著自己,搖搖頭,一臉的堅決。

  「東西真的沒有了,你逼我也沒有用。」

  他仍亮著眼注目著她,似乎在考量她話裡的真實性。

  「七採石你放到哪兒去了?」

  「在桐縣,我在桐縣的時候就賣掉了。」

  聽到她的回答,武天豪居然笑了,「那麼帶我去找!」

  「要找你自己去找,不干我的事——你幹什麼?放手!」她驚喘一聲,先是訝異,不信自己竟無招架之力地被他扣住手腕,隨即她忿怒地直起身,胸前的被子無聲滑落,單薄中衣胸前的襟口微敞,那金線繪繡成的香袋牽著紅線正躺在她猛喘息的嬌巧乳溝上。

  天豪猛然放手,閉上眼,快速背過身子。

  唐璨才正待要罵出口,見他如此,也驚察到自己的失態,趕忙抓緊胸前衣裳,蒼白臉上染起一片異樣的霞紅……這男人竟看到自己赤裸的、一直堅守如玉的身子!

  「出去!你出去!」她低吼出聲。

  武天豪什麼也沒說,他快速地走出去,像逃開什麼似的,連掩上門的時候都沒敢轉身。

  那一晚她不敢睡,也不敢輕舉妄動地連夜逃開,她跟武天豪交過手,她沒有逃得走的把握。

  普通男人不會忍受被她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騙。但他卻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默默跟著她。

  在桐縣能擺脫他還以為是自己的好運,這一次扯破了臉,她更不可能從他眼前溜開的。

  會輸!一定會輸,連向來倔傲不服輸的她都不免要這樣想了,要不是發生這令人尷尬的意外,她肯定是轟不走他的。

  唐璨翻個身,捏著薄被的手隨著思緒更加僵冷。不!她不能輸,也輸不起,那種刺心的痛楚她不敢再來一次。還能活下來,全是為了她自小就和阿爹編織的夢想而掙扎,她不能失去阿爹。

  爹!幫我,求求您保佑女兒能順利救您出來,別讓武天豪來礙事!我從來就不想與他為敵,在這世上,我最不願樹立的敵人就是他啊!

  翻來覆去的思潮讓她無法安眠,原本繃緊的神經更加脆弱,那一夜唐璨失眠了,她不知道的是,有個人也在門外徘徊了一整夜。

  客棧大廳的客人愈聚愈多,有的睜著惺忪的睡眼懶懶地跨到櫃台前結帳,有的一邊整理衣裳一邊坐定位才高聲叫夥計送早點,有的則緩緩踱步跨進店門口……

  折騰了一夜沒睡,武天豪絲毫沒有疲態,他背坐著在大廳最不起眼的角落,那裡也最靠門口,他很悠閒地、安適地端起一杯茶靜靜品香而後輕輕暇飲,眼神沉默地掃瞄著週遭的人。

  唐璨應該還沒下來,他的鼻子告知他這個事實。

  等桌上那壺茶的最後一口飲進喉嚨,他才站起身來,朝後院的房間走去。

  唐璨住的廂房,兩扇門依舊如他昨夜離去時,仍閉得牢牢的。

  等了又等,門裡仍沒有動靜,武天豪終於推門進去。

  床上的人蒙住臉,把棉被裡得緊緊的,他聽到那睡沉的呼吸全是紊亂無章。

  武天豪心下一驚,唐璨也是習武之人,不可能睡成這樣,他就怕又被那個鬼靈精的女孩拉個墊背的給騙上了!再無遲疑,猛然他抓起被子,看到的情形又令他駭了一跳!

  是唐灤沒有錯,她緊閉著眼,咬著雪白的嘴唇,雙臂交疊緊緊環抱在胸前,彷彿不勝寒冷,但那清白的額頭上全是悶出的汗珠,她顫抖著、忍耐著。

  坐上床沿,武天豪不避嫌地將她纖瘦的身子抱扶起來。

  「唐姑娘,唐姑娘,你醒醒!」

  很勉強地,她打開眼險,見到是他,好像也沒什麼驚訝,只是不勝疲累地又合上了眼睛。

  「七……採石不……不能……不能給你。」喃喃說罷,她便又昏睡了過去。

  對唐璨來說,接下來的這個夢是冗長又甜蜜的,她看見父親,看見武天豪難得露出的微笑,兩個男人極寵極溺地望著她,唐璨覺得自己彷彿飛上了雲端,她知道她的夢想不遠了。

  但才不過一會兒,她卻被投進了火爐裡,好高的溫度,熱得她一直想剝開身上衣服透些清涼,然而她的手被抓得牢牢的,有人不准她這麼做,是阿爹嗎?還是另有其人?

  然後好像回應她的懇求,一股難以言喻的冰涼蓋上她的臉顛,她放鬆地、舒服地歎了一口氣。

  「爹,相信我……您相信我……小璨一定……-定把您……」

  她渾身劇烈顫抖,武天豪忙捉著她。

  「您要……您要撐……撐著……點,璨璨……爹——」又是一陣淒淒的呼叫。

  「唐姑娘!沒事的,唐姑娘!」再度捉住她亂揮亂打的手,武天豪心下好難受。

  「別……別理……理我……我不……不需要……不……需要任何人……」

  久久一陣子,她仍舊無意識地閉著眼,嘴唇卻輕輕吐出自己一直嚴守在心底的真心話。

  「武天豪,你是……是個好人,我……不……想……騙你……的,我叫……你別來……別來招……惹我的。」

  正在木盆裡把布條擰乾的武天豪渾身一震,停然地回過身,望著她那蒼白的睡顏。

  唐璨又開始亂動,他握住她的手,把冰涼的布塊重新在她臉上擦拭了一次,然後他看到額角那條淡淡的傷痕,是在狄家留下的嗎?他追憶起她捂著傷不顧任何人靠近的堅決態度,這麼重的傷口,想來那時竟是連她的人皮面具都劃破了!

  那莫名其妙湧上的憐惜和心疼令他擦拭的手指更輕了。

  「我不想……我從來不想……不想騙你的……你……你人很好……很好……我不想……不想……」

  昏睡中的唐璨呢噥地又重複一段話。

  「我知道。」

  傻傻地,武天豪回答她的話,之後懷著溫柔的心情她不再掙扎的雙手放好。

  伏在床邊不眠不休照顧了她兩天,等唐璨高燒退盡武天豪終於放心地睡去。

  唐璨萬分小心地下床,悄然跪在他身旁。她不敢吵醒他,眼前這男人的下顎都是鬍渣點點,格外有種讓她不捨的脆弱和心疼。七採石仍揣在她懷裡,理智告訴她立刻醒武天蒙,質問他為何不趁她昏睡時拿走七採石;但隨著那場大病去後,她似乎同時也失去了冷靜處事的本能。

  的確是這樣,她可以收拾行李,或者在他腦後補上一棒,然後從容離去;但回頭轉向的她,只是傻傻地、動也不動地跪在他身邊凝望他許久,她的臉,不自覺地朝他一點點地挪去。

  天可憐見!為何她滿腦子的瘋狂念頭只是——好想吻他!

  屋內涼風習習,有濕濕的風雨水氣透著窗孔微微滲進來,窗外的雨水沿著樹的枝幹葉面滴落,「刷啦刷啦」地一聲接一聲,漸次地敲醒了她的夢。

  唐璨快速地背過身,我一定是瘋了!她病懨懨地想。

  趴在窗旁,那股源自雨水的冰涼讓她清醒不少。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覺得有稍許倦意,此時,武天豪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我以為你走了。」

  走?走到哪兒?天涯海角,他總是會找到她的,她或得已經夠累了,何必呢?

  「反正你總有法子找到我的,那麼,我又何必走呢?」

  他仲展一下手臂,逕自過去替她加了件袍子。

  「謝謝!」她輕聲言謝。這個男人,看來,是永遠不會停止照顧她。

  輟了口熱茶,武天豪醒醒神,才間。「告訴我,你是怎麼通過那座迷宮的?」

  「我進過朝霞閣,看過玉如霞房間裡那張地圖。」

  「就是穎兒姑娘誣賴你偷東西的那一次?」

  「我真的沒有偷東西,我在那兒待著,是因為我需要時間把地圖記下來!」

  「記下來?」他揉揉眉心,臉上仍有著藏不住的倦意。「有關這一點,我倒是忘了你的潛力,我所認識那個狄家堡的『李茗煙』,她有過目不忘的本領。」

  「那並不是件好事。」提到狄家堡,她整個人變得很不自然,神色也略為僵硬。撇開這個惱人的話題,她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武天豪。」

  帶著幾絲幸福的微笑。

  走到天涯海角都避不開,不如,就讓她去面對吧!

  客房裡,武天豪一人獨自輟飲著。

  一杯又一杯的酒下喉,武天豪帶著微微醉意,感覺身後有人推門而入,他沒有回頭,也無心無情回頭,房中的女子早把他的心攪亂了。

  那腳步聲盈盈然走近身前,而後在他身邊悄悄落足。

  不是幻覺,他也還沒醉到目眩眼花的地步,唐璨裡著斗篷就立在桌旁,小心地、安靜地握住他的手。

  微弱燭光中,只映得唐璨雪白的臉頰更顯晶瑩嬌艷,這一抬頭,武天豪就再也收不回視線了。

  嘗試地,唐璨露出微微笑容,輕輕撫摸著他的頭髮,這是第一次,她這樣主動對一個男人。

  「別喝太多,夜深了,你該歇息了。」

  他眨眨眼,把她拉過來,讓她坐在身邊,溫柔的、低啞的句子都是囑咐她小心的體貼。

  「你高燒才退,快快上樓去躺著!」

  她不理,逕自把他喝過的酒杯倒滿了酒,放在唇邊沾了沾。

  「唐姑娘,別喝!」

  「叫我小璨,或者璨璨都可以。」她避開他的手,把酒一飲而盡。

  她才把喝光的酒杯放在桌上,武天豪忽然捧著頭,低低地,苦惱地喊起來:「不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這樣的!我怎麼可以任你這樣來來去去,你的感覺擺佈了我,我沒有辦法!」

  什麼也沒說,唐璨抱著他的頭攬進懷中,很快地,她含在眼眶裡的淚落了下來,又在飛快的一瞬間,她擦了去。她很倔、很傲,她不在心愛的另人面前哭泣。

  他說對了!真的不應該是這樣的,武天豪不該對她有情,但為何在她心裡卻多了一分難以言喻的歡喜?因為這男人畢竟是在乎她的!

  不是在狄家單單純純的欣賞,而是他心底一直有她。

  還記得景福大街嗎?怎麼會不記得?便從那個冬日起,她的心底就沒安靜過。

  感覺到她柔軟芳香的嘴唇落在耳邊,武天豪僵住了。

  「你……你在做什麼?」他酒醉委時醒轉,卻吶然不成言。她只是微笑地瞧著他緋紅著臉湊過去又吻了他一下,這次大膽無誤地落在他唇上。

  「你知道的,我常常……就是不聽話……」話到後來,她幾乎是紅著臉泣不成聲。

  他還是傻傻地看著她,不知道怎麼繼續。

  「回房去,好不好?」武天豪輕聲低喃。

  最後彷彿是這一生最大的決定,武天豪突然地緊抱住她,霧時她亦覺得,亙在他們眼前那沒有希望的末來,至少會因為這錯誤的一夜而生出幾許甜蜜又淒涼的回憶。

  天豪呵天豪!但願你心知我心,唐璨默默喊著,唇角卻笑得淚珠滾滾而下。

  聽到雨水斷續落在屋簷的聲音,他感覺懷中的溫熱身軀轉而變成了一顆大枕頭。

  不願睜眼的他,隱隱聽到有女懷春的輕盈歌聲,那聲音攀緣而上,唱的是——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茗游絲。空一縷餘香在此,盼千金游於何之,症候朱時,燈半昏時,夜半明時。

  然後他睜眼了,看見那婉轉嬌吟的女子就坐在妝台前,菱花鏡裡有女清靈如夢。她的上衣末穿好,慵懶地、無心地褪在肘上;一頭烏黑的長髮披垂在後,偶有細細尖尖白月牙兒梳齒穿梭而去,像春時在碧柳絲絲中躍動的雀鳥兒;武天豪再一細看,哪裡有什麼梳子,根本是佳人的玉纖香動,拂向黑夜星空。

  忽然他快速閉上眼,又小心睜開一道縫,半裸的女子隨著暗香悄然而臨,抓著紫色單衣,走到床邊,坐上床沿,而後不經允許地拉開他胸口的枕頭,俯身投在他身上。

  她伸長的手臂,一口氣挽他挽得好緊,「我知道你醒了,別偷懶!」

  他就被這樣的溫柔給真正擁醒了,褪下冷靜衣衫的唐璨既甜蜜又可人,對他頻頻眨眼,眼底有著乾淨分明的天真誘惑。

  「我一直很想幫你撥開這幾根頭髮。」他開口笑了,伸出去的手指在她臉上摩挲許久。

  而她仍是抿著嘴直笑,昨夜雲雨後的潮紅桃腮映著難用筆墨描繪的溫情。

  「撥開作什麼?」一會兒她問。

  「著看你是不是會變得比較不一樣?」

  「傻話!」她膩著他,後退的單薄身子隨著歡愉的笑聲輕輕貼著她蠕動著,再度撩起他對她的強烈渴望。

  唐璨笑著笑著還嫌不夠,索性整條手臂緊緊勾住他,又把身子湊上去壓向他,「我就是我,哪有什麼一樣不一樣的?」

  「別笑了,是你要問的,我說的是實話。」

  她笑得更放蕩了,笑得花枝亂顫,笑得青絲輕搖,笑得武天豪不得不抓緊她那頭厚實又亮麗的長髮尾端,以防散開,她的髮帶著榮莉花香,這麼濃郁放肆,卻又這麼清淡纖雅;而他對她的感覺,也是這麼兩極分明。

  唐璨仍掩袖咯咯嬌笑,罩上一半的淡紫長衫在她無意拉扯中又滑下臂膀,裸出一截繹紅緞面精繡碎白小花的抹胸,紅艷艷地,襯得她胸口肌膚更加白膩照眼,雖然昨夜他們那樣親密,但武天豪卻是第一次揭開唐璨萬種風情的那層紗,他看得有些恍惚,也有些酣醉。

  「別笑了,這麼有趣嗎?」他無法自拔,也跟著她咧開嘴。

  她搖頭,還是笑個不停。

  武天豪只好俯下頭,用吻封住她的笑。

  「晤……不要,這樣會愈弄愈亂的。」她真的乖乖收住笑,紅著臉喃喃地抱怨。

  「嫁給我,璨璨!」

  懷中的女孩僵了一下,之後抬頭,淺笑中遞給他一枚梳子。

  「幫我梳頭。」

  「璨璨,你聽到我的話了?」

  「你要娶我,是因為你是我第一個男人?」

  「……」他不語,也沒被她的輕佻話語傷了尊嚴,武天豪聽得出來,唐璨的口氣很認真,她不是隨便的女人。

  「為什麼不說話?」她的手朝後推了他一下。

  他起身跪吻了她頭頂-下,充滿柔情地替她撒下及腰的長髮全數撥開腦後,才開口。

  「我愛你,這個理由夠不夠?」

  她愣了一下,那老是晃個不停的肩膀又變得僵硬。

  「不好嗎?」他揣揣不安地問。

  「很好,但是不夠。」她輕輕地說。

  「如果你不滿意,我還有成千上百個原因。」

  回過身,唐璨接過他手裡的木梳,那對眼睛漾著水光盈盈。

  「告訴我第二個理由。」

  「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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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6 13:57:40 |只看該作者
 「這個理由你已經說過了。」她嘴角含春帶笑,默默瞅著他。

  「沒錯,但這是第二個。」他很從容不迫。

  「那……第三個呢?」

  「也是我愛你。」他笑容更大了。

  提起一手,唐璨嬌憨可愛地覆著臉,另只手則對他搖晃四個手指頭。

  「第四個。」說完她隔著指縫間,淨拿亮閃閃的眸子瞧著向來斯文的他愈笑愈恣意。

  「還是我愛你。」

  「不行,你要賴!」那束濃密光滑的長髮忽然自武天豪手中柔順順地滑開,唐璨一收回螃首,再度搖散才梳平的一頭黑髮,純然一笑,笑得跟孩子似的,聲音嬌柔無邪。

  但摻落在髮絲縷縷間,有如斷線珍珠的眼淚,卻讓她自身其實最不禁碰的脆弱感情全然曝光。

  她不要天豪這麼待自己,因為他和她之間,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哪!唐璨嗚咽地想。

  他眼前有大好的前程,那條路光明、爛燦;而她什麼都不是,只憑著一股決心活在這世上,一個賣藝女子是萬萬配不得的,這個虛榮的世界怎容得下他們的感情?

  而且,在某個尚末結束的事件裡,他們根本還是敵對的立場!

  不好!真的不好!唐璨緊緊合上眼,心裡喃喃。天豪,我求你,什麼理由都好,說你貪戀我的身子,說你對我只想要露水姻緣;甚至你可以默認我的答案,任何一個荒誕充滿傷害的理由都比這個強。我寧願你輕蔑我,也不要你愛我,我不要你出口那個字,你會綁住我的,綁著我沒有法子對你再裝下去。

  「我只想得出這個理由,它最沒道理,也最理直氣壯。」

  「別說了。」

  「璨璨……」她的手快逮覆上他的張口欲言。

  「拜託你別說了,我知道就夠了,天豪!」

  「那你……」

  「我不能!至少在現下,我沒法承諾你什麼。」

  「因為……七採石?」

  她困難地點點頭,並不打算把真相告訴他,她已經失敗了一次,曲承恩不會給她機會再錯第二次。

  「璨璨——」

  她知道他要問的話,飛快地,帶著某種明明掙扎無望的憂傷,唐璨珞住他欲出口的話。

  「你真的確定你要的人是我?」良久,她才穩住混亂的心跳,張口說話。

  武天豪皺起眉,一臉的不快。

  「你侮辱我,璨璨。」

  「不是侮辱,我只怕你後悔。」她偏著頭輕輕靠向他,微笑卻又不甚確定地開出保證,「就等這件事一結束,好不好?」






第六章


  相知相許的日子,對唐璨來說,並不是真正的開心。

  只為她的心裡仍有著結,在沒有完全打開前,唐璨以為任何歡偷都是短暫空茫的。

  武天豪的求親令她失去反應的能力,但轉念一想,她其實知道,他就是這樣認真的人。

  那天傍晚,來福客棧走進一位客人,長驅直人地朝武天豪落腳的房裡推門而人。

  那時唐璨正倚在窗台上看雨簾纖纖,聽雨聲浙然,偶爾,她會提手去承接紅瓦間翻落的雨水。

  身後的武天豪輕輕環住她的腰,陪她賞著雨景,聆聽著雨聲,然後拉著她的手去抓那些握也握不住的雨珠子。

  還是不言聲,有的只是相視一笑,笑中千般柔情,箇中滋味,只有當事人知曉。

  即使短暫空茫,武天豪仍相信唐璨跟他在一起的時間,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絕對的快樂。

  既然快樂,相守是兩人必然的路,對末來他可以不焦不急,他相信自己,更相信她的心。

  只是對於她心上的結,他仍在苦思如何破解。

  一整個下午,直到黃昏,雨,仍末止歇,唐璨偎著心愛男人的體溫漸漸想睡了。

  馮即安推門走進來,看到的就是這樣情深意濃、春色融融的景象。

  唐璨被武天豪的身子碰到後一怔,也眨著眼清醒了。

  他們一齊轉頭看向馮即安,門口這個男人,表情傻得可笑,滿眼的疑惑全朝武天豪潑了去。

  唐璨先有動作,她起身,拉好略為皺亂的外衣,對馮即安禮貌客氣一笑,從容步出房,一點兒都無難堪窘困狀。

  「你比我預估的還要早。」武天豪轉向他,有著跟唐璨一股的自然,都是笑得坦然;而且,在那笑容之中,還有一抹難掩的幸福感。

  「那位是……」馮即安仍有些呆滯,搞不清情況地問。

  「珍珠耳環的主人。」

  馮即安驚喘一聲,奔至門口,唐璨的背影己失了蹤跡。

  「難怪看來挺眼熟的;我沒想到你還真的找著她了。」

  「坐下來吧!趕了幾天的路,辛苦你了!」

  「無妨,正巧到這兒來避避難,也是好的。」

  「什麼意思?」

  馮即安嘴一撇,走到他身旁把濕淋淋的斗笠擱下,同武天豪望著外頭煙雨暗干家;然後,他像想起什麼似的,整個人輕鬆地笑開了。

  這倒好,老二從此不會再有什麼遺憾了;過去常常看他這麼睹物思人,他心裡也亂。

  「她也認識我嗎?要不怎麼會衝著我笑?」馮即安問。「……」「怎麼不吭聲?」「三弟!」「晤——」

  「大哥最近好不好?」

  「老大?你不也聽到了?」轉過頭,馮即安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而後下意識的捏住下顎揉了揉,才喃喃自語道。「老大現在可是風光得要死!皇上親自頒下婚約,那朱清黎又生了張美得連和尚都要動凡心的臉,笨蛋也猜得出來這結局到底好還是不好。」雖這樣說著,他卻用一種不以為然的態度撇著嘴,然後又揉揉下顎。

  「挨揍了?」武天豪這才注意到馮即安下顎那塊淡淡的瘀青,他懷疑是否為狄無塵下的手。

  大哥不是隨便對兄弟拳頭相向的人,而且以即安的身手,就算碰到一流的高手,也不會白白處於挨打的局面不還手。

  還在疑問當口,當他聽見馮即安的喃喃自語,武天豪終於瞭解了一大半,這傢伙八成又揀錯了場合說話。他望著即安,這毛病要再不改改,以後會更慘!

  「大哥做的?」

  「是啊!這一拳。曙,你瞧,夠狠的!」一聽老二難得對他有同情的口氣出現,馮即安放下手,得了便宜又賣乖地換上滿臉委屈之色。

  「怎麼會這樣?」

  「你問我,我問誰呀?唉!算了,算了,別提了!」他兩手在空中亂揮舞一陣,滿臉不耐。

  「清黎郡主……是個什麼樣的女子?」

  「她啊——」馮即安收回手,頓了頓,原來的懊惱忽然轉為失笑,「唉!那女人是個異類。」

  「怎麼說?」

  「我很難跟你形容她,只能說,她很美,真的很美,比玉如霞,比長樂郡主都好看得多;但這並不是她最特殊的地方,跟她相處過,你才會發覺,她的個性才是最吸引人的。」

  止住笑容,馮即安朝正在沉思的武天豪俏然挪去,一搭肩,對他挑眉投去邪惡的笑,「不過話又說回來,你現在有了眼前這位唐姑娘,就是有一百個清黎郡主在你面前晃蕩晃蕩,只怕你瞧都不會瞧上一眼。嗯!透露一下,你們……到達了什麼程度了?」他的語氣裡淨是暖味。

  果真是死性不改,武天豪臉一紅,背過臉去咳了兩聲,顯然拿這位結拜兄弟無法可想。

  「說話客氣一點,人家還是個清清白白的姑娘!」

  「清清白白,是這樣嗎?」馮即安見他那模樣,這位義兄向來坦坦然然,現在居然不敢面對他回答,根本就是默認了;而且,就以他剛進來時,兩人之間那不言而喻的親密笑容,說什麼他都不相信這兩人之間沒發生過什麼,為此他笑得更加放肆。

  武天豪眼角白過他的下巴,這次的目光全是譬告意味。

  「唉!別火大!我可不想我美麗的下巴上再受一次傷。」立刻,馮即安舉兩手投降,一副知錯必改的樣子,「不鬧你了,我是來確定一下;你真把七採石追到手了,那……李茗煙呢?」

  提到七採石,武天豪的心整個蕩了一下。

  他始終沒忘大哥在關外交託給他的重任,也沒忘此行一路追來的目的,更不會忘記他向來公事公辦的原則。

  他的人雖不在宮門內,但在心中,仍有他的律法。

  律法告訴他,唐璨雖是心之所愛,卻也是他必須要交出去的;但……他知道,這己經是——不可能的事了

  原本一開始單純的想法,是要把唐璨和七採石帶回狄家堡,但是當他面對她的時候,卻衝動得改變了主意。那時候,他己經在兩者間做了選擇,接著下來所發生的事情,雖讓他思緒更紊亂,卻讓他更堅定了自己想要做的。

  武天豪將手仲出窗外,摘下垂在窗沿的一片碧綠葉子;彷彿,把它當成是自己的命運,原來的一片完完整整,握在手心裡,他緩慢地、緊密地把葉脈枝條揉碎。

  就像在他心中所擇,他不會交出唐璨的,早在那一夜,他就把他的命運同她的揉在一塊,如果命運注定要讓他們一起碎,他絕不會逃開。

  「老二。」馮即安不再有玩笑語氣,看出武天豪神態的不對勁,他抱胸等待著答案。

  「李客煙就是唐璨!」武天豪手掌一展,那支離破裂的葉子紛紛落下。

  雖然訝異莫名,但一切事情的疑問都因這句話而變得再明白不過,還需要什麼解釋呢?馮即安知道武天豪猶豫不決的原因了。

  看過他對待那顆廉價珍珠的珍愛心情,目睹過他對李客煙超乎常理的態度,馮即安一直清楚知道,這兩個看來截然不同的女人,是怎麼影響了不易動情的武天豪。

  唐璨,僅僅為她的個人行為,毀了狄無謙一季以來為堡裡所花下的偌大苦心,更取走了七採石,還一路把他們兄弟三人要得團團轉。這件事還沒這麼快了結呢!因為光是老大那一關,就夠令人傷透腦筋,更別提狄無謙那一報還一報的硬漢個性,這一切恐怕是難了結了。

  「三弟!七採石我一會兒交給你,回頭讓大哥先送回關外去給無謙;至於唐璨的事,你暫時什麼都別對大哥說,只要告訴大哥,如果他信得過我,日後我一定會親自給他、給無謙一個合理的解釋。」

  「就這樣?」馮即安眼晴瞪得大大的,不敢相信武天豪的短短幾句話,就把這最燙手的山芋扔給了他。

  「對,就這樣!」

  「嗯!老二,你想收我的屍嗎?老大根本不聽那一套,尤其事關七採石的遺失,你簡直要我去送死!」

  「三弟!別再開玩笑了,我現在沒心情。」武天豪不勝厭煩地說。

  「別開玩笑的是你,老二,咱們交情一場,你這麼做才是真的說不過去,普天之下,誰能鎮得住老大那顆暴雷,你再這樣的話,我可要生氣了!」他握緊掌頭低吼著,「不是我馮即安有偏見,咱們三兄弟沒回狄家前都還是正正經經、沒病沒瘋的,結果呢?你去逮李茗煙,我跟大哥去救朱清黎,之後就什麼都不對勁了,這全都是女人害的!好吧!你們擇你們所愛,做兄弟的干涉不到這一層!老二二,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子已經走偏了,天哪!」他一手叉腰,一手捧著頭,不可置信地大叫起來:「眼前這個真的是我從小就認識的武天豪嗎?他會為一個女人犧牲至此?」

  「不要說了。」武天豪捏住拳頭,瞪著那一地碎落的葉子。

  「什麼不要說了?你不能逃避這些事,你知不知道」看到武天豪愈來愈憂傷的臉,馮即安數落的聲音便愈來愈低,末了他想起什麼似的,一團火氣又冒上來。

  「你別擺那可伶兮兮的模樣,長樂郡主的事你怎麼說?難道還要再犧牲我!」

  長樂郡主?武天豪錯愕地抬頭,不解地看著馮即安。

  走近房門的唐璨在門口猛然收住步伐,她穩住托著茶盤的手,小心地靠上門邊,傾聽兩個男人的對話。

  「你知不知道,皇上聽了九王爺的話,把清黎郡主做主許給了老大,現在王爺那老頭已經在策劃要把你和長樂郡主湊成對兒呢!」

  「我?」武天豪指著自己,仍是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

  門口的唐璨,一味捏緊了托盤。

  「你也知道朱樂姿那丫頭的脾氣,無法無天,又刁鑽任性,鬧得王府都快掀了,連王爺都受不了,清黎郡主也為此事已經搬進了『黎軒小築』待嫁;也就是因為這樣,王爺才想到要找個人當墊背,偏偏朱樂姿誰都不要,她心坎裡只中意你一個。王爺這一想到你,說你人品和脾氣都是官場上數一數二好的,雖說出身不高,現下又辭了宮,但這些都是小事!只要娶了郡主,加宮晉爵、榮華富貴是理所當然的事,在樂見其成的情況下,他當然會想法子如那朱樂姿的願!」

  「你不覺得,這實在太荒謬了?」聽完馮即安的話,武天豪偏著頭,難以置信地問。

  「誰教你那一陣子在京裡,老是對人溫溫和和的,說著笑著就避開了去,也不說好,也不說不好,那朱樂姿當與然以為你對她有意思。老二,你到底要怎麼樣?總給我一句話吧!」

  「什麼怎麼樣?」武天豪聽懂了,惱怒地-揮袖,這下子他是真的生氣了,唐璨的事還不夠他煩嗎?怎麼連毫不相干的王爺府都要扯上他?

  他根本就不喜歡那個動不動就拿權勢壓人的朱樂姿,溫文微笑,是他對女人一種習慣性的禮貌態度,再說他從沒說過什麼明示、暗喻之類的甜蜜話,朱樂姿喜歡他,只能說她會錯意,搭錯線,干他什麼事?

  撇開這點不說,武天豪最氣的是馮即安,打小便一塊兒長大,難道還不瞭解他的個性?

  他和狄無塵,還有馮即安,芋人都有個相同的共通點,就是他們都不喜歡跟那些拉雜瑣碎的名利權勢畫上等號關係。

  「我還能怎麼樣?這麼無聊的事也要告訴我,你茗是真想加宮晉爵,這種機會讓給你好了,我不要。」

  「讓?」馮即安大叫,「有沒有搞錯,朱樂姿喜歡的是你,她希望的駙馬人選也是你,這干我什麼事?我只是個傳信人,要不要還得由你去跟王爺說!」

  「別鬧了,我才不做那種無聊事!」

  「老二,這不是無聊,只要你去說一聲不喜歡,九王爺也不是那麼不通情理。其實啊,這女人是會變的,別看眼前的朱樂姿,尖牙利嘴地不討人喜歡,說不定婚後她奉你為天,性子也大大轉變,人呢,是溫柔如水,你說什麼就是什麼,有妻如此,夫復何求呢?」

  後頭這些對武天豪毫無意義的話,庸璨全接收了進去,拖著沉重的步伐,她腳尖用力磨擦地板,失神地走開了。

  朱樂姿……這位長樂郡主……王爺府裡最受寵的貴族千金……她唐璨有何資格去比過人家?

  面對她這打一開始便篤定知道的結果,唐璨撇開自己最不服輸的尊嚴,因為這明是她早看清的事實,但誰教她這樣愛他!誰教她偏偏卻又配不得他的愛!

  唐璨在樓下呆坐了好久,直到夜色深了,直到武天豪從身後柔柔地攬住她的腰。

  「怎麼不在房裡待著?」貼近她柔軟的身子,武天豪像一隻蜂,貪婪吸著她身上的香。

  「不想待。」她說,神情有些悶悶不樂。

  「生氣了?」

  「怎麼……」她看著他,才驚覺那位「長樂郡主」讓自己表現得反常了,「我沒有生氣。」唐璨站起來,很快掃舉步跨梯上樓。

  武天豪跟著進房,點亮蠟燭,他看著唐璨坐在床沿,手肘斜倚,眼底只是靜靜地注視著外頭綿綿不斷的小雨。

  久久之後,唐璨在寂靜之中傳來一句。「怎麼不去陪你三弟?」

  武天蒙說完,輕輕坐在她身旁,「他走了。」

  「走了?」唐璨心頭隱隱有些不對勁,這個馮即安來去之間似乎太詭異了。

  「嗯,京城裡待得慌,他來看看我,順便喘口氣。」

  「那……怎麼又要急著走?」

  「不好打擾我們。」他盯著她望,飽滿的唇角笑柔柔的。

  「你……」不知怎麼,她為那話裡的隱隱含意羞紅了臉,這人哪,她該拿他怎麼辦才好?

  「真壞!」她輕捶了他一下。

  「現在可以告訴我你在氣什麼嗎?」握住她的粉拳,武天豪輕聲問道。

  「我真的沒有生氣,天豪,我真的沒有。」她耐著性子,軟言地想解釋,稍後卻以幽幽歎息做結尾。

  「那為什麼不開心?」

  「因為……因為……」

  「嗯?」

  「我只是很討厭自己。」她別過身子,垂下頭低喊著。

  聽出話裡的不對勁,武天豪把身子朝她移去,攬著她,把她的手握得好牢。

  「別這樣。璨璨,你沒理由討厭自己,我也不許你說這種話。告訴我為什麼?」

  「天豪……」她喚了一聲,仍是意態闌珊。

  「我想多知道你的事,難道……這樣也不可以?」他堅定地望著她。

  她又歎息了,回過身,充滿憂悒的眼神有如小舟,一下蕩得好遠好遠。

  「九歲那年,我隨著乾爹投進了楊家班,八年多的歲月翻來滾去,戲台下看館們愛看什麼,咱們就演什麼;台上唱的那些曲兒,念的那些詞兒,說的那些世俗男女的喜怒哀樂、悲歡歲月,對我而言只是一樣謀生工具。」她嘴角泛出冷嘲的笑,回眸望他,兩眼卻全是滄桑無奈,「十歲那年,跟著班子裡師傅開始學唱戲,我記得,那一首《清平樂》我怎麼也背不上口,掌心、腿上連連挨了師傅好幾下打,惱我是塊木頭,說我沒吃這行飯的才情。我當時,只是看著拉胡琴的乾爹,但他避開了臉,不吭一聲,我死命忍著不敢哭出聲;直到夜裡,乾爹偷偷帶著藥摸進房來,他倚在床邊,只是沉默著替我上藥。後來,我才看清楚,他整晚都沒睡,紅著眼替我揉著傷。接著,不知怎麼地,第二天就開竅了,什麼。離腸婉轉,瘦覺妝痕淺。飛去飛來雙語燕,消息知郎近遠……縱然一點兒都不懂那種心情,我卻能照著師傅的話,全背得滾瓜爛熟,把意思唱得細膩,把眼神做得幽怨。起初心頭仍然有些彆扭,到了後頭,就完全麻木了。試想,一個連感情隨時都能作假的女人,能不厭惡自己,痛恨自己嗎?」

  「璨璨!」聞言有些心疼,武天豪攬腰環住了她。

  唐璨側然一笑,身子倒後朝他懷中靠去。

  她不再拒絕他的溫情相慰了,然而,在他清新又乾淨的氣息中,某些東西卻在這種體熱下被催化開,開始掙扎,那一夜不曾細想過的衝動行為漸漸被沉澱得清楚了、明白了,伴隨這種乾淨到近乎透明的感覺而來的,竟是一陣又一陣的……心痛!

  因為……這個男人不屬於她!

  他清澈如天,潔淨似水!而世俗濁濁紛紛,那泥沼般的風風雨雨不會讓她攀上去的。

  就算濺起泥花近身,他不在乎,她也不要害他!

  長樂郡主……那是什麼樣的女人呢?王族出身的女子想必都有分高貴的氣質吧!茗說驕縱,也是王孫貴族所能擁有的權利!

  最重要的是,她什麼都不能給天豪。她是個賊,將來更可能是個殺人犯,天豪跟她一起,付出的代價太大了。

  而且,她的性格又是那樣執拗倔強,要強的獨立和冷淡,任何男人都不會鍾情這樣的女人!

  忽地,唐璨握住胸口。不,她不能想,就任由這些含糊帶過罷了,她的人主只是-場戲,戲中的真情只有她徹底明白。

  只有乾爹為她築的夢想才是真實的!

  「在狄家,是我第一次扮演自己。雖然名字不是自己,妝上的臉也不是自己,但卻是完完整整,沒有做作,也沒有虛假的唐璨。」

  她慢慢地說著,像要表白什麼,帶點慎重,又有些警戒;她長於演戲,但並不擅解剖自己。

  上方有半晌的不吭聲,武天豪貼著她的臉不再微笑,凝重的神色及至指尖觸及她髮際額邊的那道疤痕才緩緩淡開。

  「我知道。」武天豪仍在感覺那凹下的一條小痕,想起當時在馬房外,她將手覆在額上時,那堅定而且完全沒得商量的眼神。

  「天豪?」

  「嗯。」他摟著她,「那時候你不該忍的,不該這麼勇敢,不該跟我說那種自暴自棄的話。你就是把自己扮演得太好了,不哭不鬧,不怒不叫;你的深沉……連即安都感覺到不對勁!」

  「他?」

  「不要看他總是聒聒噪噪地沒半點分寸,事到緊要關頭,他看事情比淮都還雪亮。」

  「他也看出我的不對勁?」庸璨撥弄著簾鉤,有些心驚膽跳。

  那麼,自己能得手是幸運了?如果天豪沒有為她撿鞋,讓她意識危機而緊急撤離,她會有多少機會?

  但如果不是你,我可以想出更好的辦法離開狄家,是你逼我逼得太緊,不能怪我——她心裡想為自己辯駁,無奈卻開不了口。

  感覺在傷痕上移動的手指變得僵硬,唐璨摀住嘴,依舊是沉默。

  在她的戲台子裡,一開始就注定是沒有夢的。

  風……還沒有把落葉給吹散盡嗎?風……還沒有把她的心給吹冷透嗎?

  有沒有那種發展的可能,讓他們對彼此都徹徹底底地絕望?

  「記得咱們相遇的那一天嗎?」忍著那股難受,她軟言問道。

  「嗯……」武天豪避開她濃厚的髮香,含糊應著。

  「雲聚散,月虧盈……」她仰頭背著他咬牙一笑,含淚把她的心情明示。「海枯石爛古今情。鴛鴦雙影江南岸,腸斷枯荷夜雨聲。碰見你的那一天,我忽然……才明白了那種心情。」

  武天豪再也無法言語;那短短幾句詞,已把她的心意婉轉道盡,她——直有的驕傲、她一直不說的深情都坦白了。

  「是不是很傻?」見他仍沉默,唐璨吞下喉頭的硬塊。

  「不!」

  你傻!難道……我就不傻嗎?璨璨!璨璨!他心裡在狂喊,下意識地把懷中的唐璨摟得更緊。

  「你以為我是始亂終棄的那種人?」

  「不!」她搖頭失笑,笑容帶點悲涼,「只是……很多事情,是由不得你和我做主的。」

  「我只有一句話——嫁我!任何事,我們一起擔!」

  「我不能,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她說。

  「那又怎麼樣?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她心裡大叫著,在他面前,卻只垂首撥弄著裙擺,「不怎麼樣。」她說。

  「到底是什麼事情?你告訴我,我可以幫你的,璨璨!」

  「不行!天豪,這是我自己的事,你答應過我不問的!」

  「那要什麼才算是我們的事?」他低低地喊叫出聲,帶著受傷的尊嚴,「璨璨,我己經放開一切了,就是為了等你一句話!」

  「對不起!對不起!天豪,我真的不能,我沒有機會再錯第二次!」她愁苦萬分地叫道。

  「既然這麼沒有把握,為什麼不能讓我幫你?」他再度逼問她。

  猛地,唐璨用力推開他,跳下床,她直視著窗外瀟浙浙的雨滴,咬著唇倔強地不說話。

  「璨璨!」他終於吼出聲,總是輕環著她的手不再溫柔,而是開始搖晃她,「說話!你說話,不要淨拿沉默對著我,我沒這麼好打發!我要幫你,我要幫你!你聽到沒有?」

  「因為我再也輸不起了。」自他的搖晃中驚醒,她悲哀地盯著他,很是慘淡。

  一顆晶瑩剔透的淚水落在他黝黑的手臂上,幾乎燙傷了武天豪。

  來不及去盛接,接著另一顆淚珠又跌碎了下來,攤流在他手背,開成一朵淒艷絕美的花。

  武天豪從來沒看她哭過,璨璨藏在深沉性格下那不服輸的驕傲和倔強是不允許她這麼做的;如今她卻哭了!哭得這麼無聲和壓抑,哭得這麼無助和痛苦……

  「我沒有勇氣再去賭了,我輸過一次,很慘,幾乎讓我羞愧得要自殺;可是事情沒成功以前,我絕不能死,也絕不能放棄……原諒我,天豪!請你原諒我!」

  「至少……-……告訴我到底是什麼事情!」他嚇到了,擁著她的手雖微微顫抖,但他仍不放棄逼她坦白。

  「你能答應我不插手嗎?」

  武天豪點點頭。

  打開包袱,唐璨顫抖地抽出一塊小小的帕子。

  打開那塊手絹,令武天豪驚心動魄地看見,潔白絹子中央那凝成暗色的血跡,以及中央那截枯骨,枯骨上是枚鑲著翠玉的戒指。

  「這是——」

  「我乾爹的,他們毀了楊家班,把他帶走,給關在牢裡,逼我去偷狄家的七採石贖人。頭一回,我不信邪,仗著自己有點功夫底子,心裡又牢記著地牢的出人口,我成功地闖了進去,然而卻撲了個空。他們早把爹換了地方,我此舉無疑是蔑視他們的威脅;於是他們砍下了乾爹的小指頭,差人送來,就是警告我別輕舉妄動。」

  她喘口氣,定了定神,又繼續說道,「他們太狡猾了,我不得不照著做,你不知道當我看見這條染血的絹子,心整個都碎了!他們居然這樣對待一個手無寸鐵的人,乾爹……他根本不需……不需要受這種罪!」話到最後,她掩著臉泣不成聲。

  「他們是誰?」武天豪咬著牙,很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緒。他要幫她,就絕對不能受她心情影響。

  「曲家,野州第一首富。對狄家堡跟朝廷交易時所獲得的優厚利益,他們早就想聯合江南一帶的富賈,取而代之。」

  「這跟你又有什麼關係?你跟他們有什麼瓜葛嗎?曲家大費周章地抓走你乾爹,逼你取石,這說不過去。」

  「他們以為我辦得到。」對這答案,唐璨拭去淚,忽然連連冷笑,笑中甚是輕侮。

  「你的確是辦到了!」

  「想知道什麼原因?天豪,我知道你一直想問我,一個普通戲子怎麼會易容術,又怎麼會有武功底子?這些懷疑藏在你心裡有多久了?你從來不問,這又是為什麼?」

  他定定看著她,「你該知道的,我不問,是要你親口告訴我。」

  她垂下眼,又出現那種充滿侮蔑的笑。

  「因為我是唐阿喜的女兒。天豪,聽過這個人嗎?十年前偷遍大江南北,來無影去無蹤的。妙手神偷,唐阿喜——」

  「唐阿喜!」他驚訝地重複。

  她點點頭,表情木然,「我是他女兒,跟了他八年,那時年紀雖小,但易容術這把戲根本難不倒我。我的武功也是他教的,學不好,他就叫我記在心裡,要我日後背著人拿出來常常練;這些東西,他在斷氣前,盡數都教給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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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6 13:59:44 |只看該作者
武天豪不敢出聲,他清楚要她挖掘出往事,是件相當殘忍的事。

  眨眨眼,唐璨忽然捏著他的手,深吸了口氣,強作開朗地笑了笑。

  「自作自受,他死前是這麼對我說的,說這是他活該應得的報應,他只是抱歉,讓我這麼小就失去了照顧;也就是從那天起,我便跟了乾爹,從此隱姓埋名,不曾再跨足江湖。你聽完了,這就是我的故事,看起來隱姓埋名並沒有什麼幫助,只要有心……」她再度哽咽,「哪兒……哪兒也躲不了!」

  把她緊緊地攬在懷中,武天豪閉上眼,深切感受到當年一個小女孩失去親人的折磨與心傷。

  「我抱歉,曾經那樣逼你。」

  「職責所在,又怎能怪你?」她擦掉眼淚,搖搖頭。

  他心疼地吻了吻她,希望她能為此好過些。

  「答應我不插手嗎?」

  「但是,你一個人能應付他們?」他摟著她體恤地搖著,語氣沉重。

  「我不知道。」

  「那就讓我幫你,璨璨!」

  「不!我做不到!」她脫離他的懷抱,激烈地拒絕。「我不能允許乾爹再受到傷害,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捧著頭,她痛苦難持地叫起來。

  「璨璨,看著我!」他一次一次輕撫她的臉頰,抹去她斑斑淚痕。

  「別說了,我做不到!」她想推開他,武天豪卻末動分毫。

  「可是你相信我,是不是?」

  她沉默了——這一刻她多氣他呀!好氣他說對了,好氣自己的確是相信他的!

  「你保證……他不會再受傷?」她疑懼地問。

  「絕對不會。」他充滿信心地對她微笑。

  「曲承恩是很小心的人,此事從頭到尾,他始終沒有出面見過我,代他出面的是曲展同,曲家的大少爺。」

  「有沒有可能,這件事單純是曲展同策劃的?」

  她搖頭,表情忿恨,「那不干我的事,碰了我爹,他們就該死!」

  那就是唐璨原來真實面目嗎?武天豪凝視著她忿怒怨毒的眼神,這一刻她像個殺人不眨眼的兇手,沒有冷靜的思考。他想到那截乾枯的指骨,又思及唐璨方才在他面前慟哭的模樣,募然,他明白唐璨對於愛的那分內斂和專情,從來就不輸給他對她的。

  陳阿文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他似乎是唐璨這世間最最在乎的,能讓唐璨如此死心塌地,想到這裡,武天豪的心竟有些許的發酸。

  這種感覺簡直是無理取鬧嘛!他竟然妒嫉一個老人?如果有一天,他能讓唐璨這樣深意相待,定會死而無怨。

  就在那時,倏然,他完全解開了自己一直掙扎不已的結,原來全是隨著心裡那分盼望突然湧來的心悸感。

  「你比我想像中還要敬愛你乾爹。」他輕柔地說。

  把視線從空茫的仇怨中拉回,唐璨看著他,那容顏瞬時柔化成了水般。她倚著欄杆,兩眼俱沉醉於往事中——

  「沒有人能衡量出他在我心中的地位,八歲那年,我親爹把我托給他,從此乾爹全心全意照顧我,他是個老實木訥的莊稼漢,不懂江湖恩怨,連被人冤枉了都不知如何辯駁。他只知道我親爹救了他,他拚死都要讓我周全,其實……」她笑了笑,臉上有心疼,也有無奈,「他比當時八歲的我還不會照顧自己,不知冷不知熱的,成天還把我掛在心上,他哪裡把我當女兒看,他其實疼我、供我就像個祖宗似的。有時連我都看不過去,還會管他說他幾句,他也只是笑著順了我的意,說我像他當年老家的媳婦兒春玉。」歎了口氣,她喃喃道。「可惜他受冤流放的那些年,老家淹了一揚大水,春玉乾娘不知到哪兒去了。後來咱們爺倆進了戲班子,一邊藉著走江湖方便找人,一邊躲掉我親爹過去招惹的仇家。我一直盼著能快點找著乾娘,這麼一來就可能脫離班子,去做咱們一直想做的夢。」

  「夢?」

  「嗯,我也有夢想的。」她微微一笑,兩隻小手交握著疊在顎下,眼裡閃著歡喜自得的光芒,才一下子,她的煩惱全拋卻了,那模樣伊然是個天真無邪的少女。

  「其實也沒什麼,對多數人而言,這個夢很卑微的,我希望和乾爹、乾娘住在山裡,蓋間小茅屋,有塊自己小小的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這樣的表情他只見過一次,就在狄家的馬房,他對「李茗煙」開始有更深一層的感覺,也是從她驟然無防備的笑顏而起的。

  在腦海中勾勒著那幅畫面,武天豪回憶起她只看過一遍便默下的曲兒。

  一溪流水水流雲,兩霧山光潤。野鳥山花破愁悶。樂閒身,拖條籐杖家家問。誰家有酒?見青簾高掛,高桂在楊柳岸杏花村。

  武天豪愛憐地望著她,他托著下巴微笑地想。他永遠也看不夠她的變化!

  「我爹帶著我跟著楊家班走遍大江南北,不管台上再怎麼風光,仍抵不過咱們爺倆想找個地方安定下來的心願。老爹說,只等他一找到娘,咱們就找個清靜無人的山裡,快活、淡泊地過日子,築個簡簡單單的茅草屋子,只要能遮蔽風雨就夠了;屋子邊上呢,要有幾株老樹,長得很高很大的那種,因為高高的樹梢才能把太陽啦,月亮啦掛起來,然後濃綠的枝葉撐開一地的清涼樹蔭。我告訴阿爹,要在對門的山坡上養些小羊、小牛啦!我可以當個牧童,每天……」

  突然警覺自己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唐璨緊急收口,她不該說這麼多的,山村野叟的夢想,哪能比得上那些富貴榮華?

  「天豪,你有什麼夢想?」話鋒一轉,她的笑像水墨,潑得他從恍恍惚惚回轉到真實。

  「我?」他指指自己,有些錯愕。

  「對呀!你有什麼夢想?」

  我渴望你山裡的小屋有我,我渴望你能讓我陪在你身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要陪你生生世世。他不假思索地在心裡大喊著。

  自小以來,他一直是一個人,七歲被師父帶上山,認識了活潑開朗的即安,從此一道走的路上雖不再寂寞;但他知道,在心底深處,一直有一部分是完全空白的。他曾奢求著,想擁有一分能讓他覺得心滿意足的溫柔,在關內、關外跨足黑白兩道的生涯裡,他不是沒碰過;然而,總是少了那麼一點點能讓他心悸的。

  「天豪……」唐璨疑問地望著他沉凝而思的臉。

  抬眼,他臉上笑得極為細膩溫存。

  「過來。」他招招她,輕輕將她帶進懷裡,貼著那茉莉香味,武天豪癡癡地笑了。

  他要的那一點點就在這兒,在他懷裡,讓他的心是三月的春雷,悸動又欣喜。

  但是,在他未幫她把陳阿文救出曲家前,他不願對她承諾什麼;即使心中早下了決定,他還是沒有把話說出口,他答應過她,不再給她增加心上負擔,暫時,什麼都先別提吧!

  「天豪!」

  「嗯哼?」

  「你怎麼啦!」

  「我喜歡這樣抱你,感覺自己就像一座山似的。」

  「嗯!」她依著他,難得有的快樂整個沉澱,為什麼他不說話,他難道不知道,她好想好想分享他的夢!

  男人的夢……她想著,整個人忽然落寞了,說完了夢,她就該回到現實了。男人的夢有什麼好懷疑的,不就像馮即安說的那樣——加官晉爵,飛黃騰達!

  可惜,她給不了他……

  「怎麼啦?」察覺到她的不對勁,武天豪小心翼翼地問。

  「晤……」她抿抿嘴,很勉強地扯了一下嘴角,還能再說什麼呢?「我的夢想很幼稚,沒什麼好提的。」

  「璨璨,也是因為有夢,才有希望,不是嗎?」

  「也許吧!不說這些了,我乾爹的事怎麼辦?」

  「讓我去跟曲家談交人的事。」

  她抬起頭,「你……願意將七採石交給他們?」

  「為了救人,也不得不這麼做了。」他沒有猶豫為難之色,要不是確定自己是清醒的,唐璨幾乎要以為他在說笑。

  但武天豪不是馮即安,他說一是一,他不會說笑,更不會拿她爹的事當兒戲。

  「狄家——」

  他掩住她的嘴,「沒關係的,救人要緊;可是你要答應我,讓我出面談這伴事。」

  「天豪?但……他是我爹!」

  「璨璨,上回你輕舉妄動,已經害得你爹失去一隻小指,由這裡可以看出曲家根本不在乎你爹的生死。讓我先到曲家,去確定他好不好,再拿七採石去換人。」

  「但……這沒道理……」

  他嚴肅地搖頭,「以你現在的情緒,完全不適合和曲家接觸,你對他們恨之人骨,巴不得殺之為快,你確定見了曲展同還能像在狄家臥底時那麼冷靜?你做得到嗎?璨璨。」

  「我……我……」她別過頭,緊咬著下唇不語。

  「璨璨,相信我。」他肯定地說,堅定的下顎輕昂著,充滿了信心。

  「請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絕對、絕對不會傷害你的。」





第七章


  鄂州,首富曲院。

  「我不會談條件!」坐在廳堂中央那名玉樹臨風的男子閒閒地撥弄著指上的金戒指,抬起一隻眼懶懶望著武天豪。

  「她乾爹在我手上,唐璨沒有談判的權利!武天豪,我尊敬你,讓你進曲家,是因為你過去還有這麼點兒份量,不要當曲家是怕你們『邊城三俠』。我不管你們三兄弟在關外是如何叱吒風雲,都別到咱們江南來撒野,咱們就把話敞開來說好了!事實上,這件事我計劃了許久,如今我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她如果要,就趕緊讓她拿七採石來換人;她不要,我便叫人把陳阿文給抬出去!」

  那男子仍在把玩著戒指,武天豪想到那截枯骨,想到璨璨壓抑的哭聲,幸好沒讓她來,他想。那種不悅的程度持續在他心裡頭升高,連向來脾氣溫和的他都要受不了這種人,更何況是有直接仇恨的璨璨?

  跟他談判的曲展同有著不可一世的驕傲,作嘔的虛假笑容,輕踐人命的態度,要不是他心裡的律法,他會如法炮製,削下曲展同那根掛著金戒的小指。

  「你惹得起狄家堡?」他問。

  「哈!偷七採石的是唐璨,可不是我曲展同,狄家追的是她,干我什麼事?」曲展同一攤手,高傲尖銳地笑起來。

  「不過,話又說回來,我看那丫頭也不怎麼樣嘛!聽咱家一個下人說,模樣雖好,身段卻干扁得很,平平板板沒半點女人味,而且性子還潑辣得很。女人嘛,我認為總

  是柔順點好,怎麼,武大俠喜歡那個調調?」輕桃地附在武天豪耳邊,曲展同極盡輕蔑地悔辱著唐璨。

  下一秒,曲展同再也說不出話,在他還沒笑出聲前,便被武天豪一把捏住了喉頭。

  「信不信,我可以馬上讓你變成死人?」

  看到週遭的家丁紛紛拔出刀來,武天豪眉頭皺都沒皺一下,只是一徑地笑,溫文、優雅一如他進來時那般不卑不亢,但那對眼睛卻是不在乎地看著曲展同臉色愈來愈紫。

  「說實話,我也等得不耐煩了!讓我見陳阿文一面。如果他活得好好的,我會讓你拿到七採石,要是他身上再有少了什麼東西,你不但拿不到石子,我還會連本帶利地從你身上討回來,懂嗎?」最後那兩個字著力很輕,但在空氣中卻宛如落下一枚寒冰。

  曲展同用力去扳他的手,卻毫無用處,武天豪的手像鐵鉗股,怎麼也動不了,曲展同猛力喘息,嗚嗚咽咽地只是猛點頭。

  「照……照他的話……去做!」喉頭一鬆,曲展同又咳又嘔,兩手亂揮亂擺。

  「什麼事這樣慌慌張張的!」

  難得跨出暖香閣,才出門,便給丫頭撞了一下,杜秋娘頗為不快。

  「大夫人,奴婢該死!」名喚絹兒的丫頭神色慌亂慘白。

  「算了!算了!什麼事情,看你嚇成這樣?」

  顧了順氣,絹兒才把事情說明白,「方纔……奴婢經過大廳,看到大少爺給人捏著脖子沒吭聲,護院拿著刀劍又搖又晃又罵的,奴婢嚇得……嚇得……」

  聽到曲展同被脅迫的消息,杜秋娘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嫁進曲家多年,她早學會冷眼旁觀週遭一切動靜,曲展同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她這個名義上的娘,頂多在喪禮上揮灑幾滴眼淚。不過,憑良心講,她倒是希望那個阻大包天的男人把那混帳給掐死算了!

  與其禍害干年,倒不如早死早好。她漠然地想,嘴上卻沒忘問一聲。「是誰這麼大膽,敢脅迫少爺?老爺花下銀子請來的那些護院呢?是死啦,還是怎麼著?」

  「奴婢不知,我只聽到那個抓住少爺的男人說要找個叫什麼……什麼陳阿文的,我……大夫人!大夫人!您怎麼啦?」絹兒望著臉色忽然變得跟她一樣慘淡蒼白的主子,一下慌了手腳。

  「沒事……你說,叫陳——阿——文?」杜秋娘艱難地問。

  「是啊!」

  隨著下人的肯定回答,杜秋娘的紗扇掉落在地上。

  陳阿丈?不會的,只是同名同姓罷了!這世間不會這麼巧,她很早便耳聞曲展同在西院關著一名犯人,但在曲家,每個人都各自有自己的生活圈,加以曲承恩向來功利至上的身教言訓,即使心裡清楚誰要幹什麼泯滅良心、傷天害理的事,為少惹事端,彼此還是不會去搭理。唉!曲家的大宅是野州最華麗的房子,卻也是最富貴的牢籠!

  她一直念著不會不會,但心裡卻不停地冒出那種可能性。世間事哪有說得準的呢?這萬一要是真的呢?萬一那名人犯就真的是她認識的那個陳阿文呢?

  不管是真是假,她都要去證實,珞江再過幾天就要回來了,她必須趕在這時候確定這件事。

  「我到西院去。記住,任誰都不准提這件事!」

  「可……老爺要是問起來,奴婢……」

  杜秋娘霍然轉身,滿眼的輕蔑,「他還會想到我?哼!他的心怕不早飛到彩雲閣那賤人身上去了。絹兒,你放一百個心,這暖香閣,到死都只有咱們主僕兩人。」

  「夫人,你這兩天氣色不好,有事煩心?」

  「沒什麼。」回過神,杜秋娘仍沉浸在與陳阿文見面的情形裡。

  再見故人,十多年的記憶全部一點一滴地被撥開。當年在老家,陳阿文和她親妹子春玉以及她和甄銘,兩對挺好的。阿文是莊稼漢,是個沒心眼的好人,而甄銘,是鎮上有名的縹師,不但武功底子扎實,對自己也是死心眼兒,如果她那年有春玉一半的心,事情不會發展到這麼不可收拾的地步。

  就是因為她不認分,那時她年輕,仗著自己花容月貌,想著可以藉此換得比跟著甄銘更美好的生活,看過太多貧困的她,實在恨透窮人永遠擺脫不了和疾病、飢餓為伍的日子,那年……杜秋娘接過絹兒送來燙熱的手巾兒拭了拭臉,恍惚地回憶著——

  那年她不顧一切跟了曲承恩,不在乎有沒有名分,甚至把久病的娘都氣死了!然後呢……甄銘似乎就為此斷了音訊,但她並不在乎,曲承恩送她的金銀首飾掛在身上是那樣沉甸甸的,她只顧自己永遠能笑得那樣雍容華貴,哪兒還管舊人去向?

  河道潰堤了的那一年,大水淹沒了小村,春玉和她姊妹一場,哭哭啼啼地跑來求她收留;而阿文呢?杜秋娘記得那時她在鏡前拈著一頭長髮,神色不耐煩地問春玉,誰知這一問,春玉倒哭得更凶了,說阿文人老實,給壞人栽髒人了獄,不知流放到哪兒夫了。大水淹了田裡毀了生計,她肚子裡還懷著沒滿三個月的孩子,一個婦道人家不知怎麼活

  「絹兒,我要你問的事,問了沒有?」杜秋娘警覺地回神,轉頭問丫鬢。

  「奴婢問過管家,珞江小姐這會兒已經越過地界了,絹兒猜想,現正在路上了。」

  「樊記的人呢?到了沒?」

  「也在路上,大概這一兩天就到了。」

  「嗯。」杜秋娘神智有些渙散,十六年了,她一直不曉得那孩子生得什麼模樣,是跟她爹一般平實敦厚,還是像她娘一樣嬌憨可人?女孩家嘛,該長得像娘的!

  但杜秋娘心知,她是寧可珞江生得像她親生父親陳阿文,也不要像春玉,美麗的女人在這個世間,是沒有個什麼好下場的。

  但願珞江不會有那種結局,雖然她的出生一開始就注定是悲劇。

  「大夫人!大夫人!」絹兒小小聲地,推了她一下。

  「什麼事?」她不悅地瞪著丫頭。

  「老爺真的要跟。樊記商號,結下這門親事嗎?」絹兒怯怯地問。

  「我怎麼會知道?」她惱怒地說。

  想到樊記那對色迷迷的父子,她一股火氣就直直上冒,曲承恩合著該干刀萬斬,他把誰視作聯姻工具都沒關係,就是別想動珞江的主意!

  春玉都給他逼死了,現在竟連她唯一的女兒都不放過,杜秋娘咬牙切齒地想。

  「下去,別來煩我!」

  「是。」絹兒委屈地點點頭。

  「慢!你記得一會兒到後院地牢給那陳阿文送碗雞湯去,要是旁人問起什麼,就說是我的意思。」

  「是。」雖然疑惑不解,但絹兒這次沒敢再亂開口。

  下人走後,杜秋娘再度陷進沉思——

  陳阿文……她喃喃念著,對了,珞江那孩子究竟生得怎麼樣呢?杜秋娘繞著縷髮絲,很渴望地想像著;只要別像春玉,「樊記商號」也許會放棄這門親事!

  春玉就是生得模樣太好,對了曲承恩的眼,下場才會這麼淒涼,然而……杜秋娘恨恨朝手背張口咬去,淚水迸流,這種疼痛算什麼呢?那個悲劇,難道她不是始作俑者?

  那時曲承恩正妻才病故,屍骨末寒,曲家大大小小眾侍妾吵成一團;只有她,冷靜得一如花豹,看準了目標伺機而動,等待一口咬死獵物地致命出擊。

  她用最現實的殘酷逼得春玉妥協,讓曲承恩拿到他要的;而她,就這麼不費吹灰之力地扶了正,安安穩穩坐上曲家大夫人的寶座。

  至於春玉,她根本就忘了這個妹妹……

  她就這麼呆坐著,直到約莫午後時分,暖香閣的門,傳來了輕叩響聲。

  「大夫人,珞江小姐來了!」絹兒歡喜地在天井旁朝裡頭一陣輕喊。

  房裡的杜秋娘站了起來,細碎步走出。

  「珞江!姨娘盼這天好久了!」杜秋娘望著蒙臉的女孩,臉上全是期待的神情,又摻點討好的笑容。

  掩上門後,杜秋娘看著女孩慢慢拉下面罩,一張淡漠無笑稚氣清純的臉蛋頓時顯現。她約莫十五六歲的年齡,姿色有說不出的白皙照眼,但配上那毫無感情的表情;尤其是那略帶些褐色的眼眸,讓人一接觸就自腳底冷上心頭。

  笑容僵在當場,杜秋娘不由得機伶伶地打個寒顫!

  那張臉好像——春玉,她閉上眼,整個人搖搖欲墜。

  如果她沒記錯,珞江今年才不過一十六,一個十六歲的女孩,一個在無情無義,只有權力至上的教條下教育長戚的女孩;而造成今日局面的罪魁禍首,全是她杜秋娘!

  這些年來她一直想著珞江,含著歉疚的心,她想著珞江的模樣,想著珞江的性子,用妹妹春玉的框子去想像;好不容易盼到這孩子回來了,卻是一個失去歡顏的女孩。

  甄銘。甄銘,她心裡哀哀地喚著一個人,不停地問:這孩子是無辜的,你怎麼可以報復在她身上?

  「師父要我來看看您。」曲珞江冷淡依舊,態度只像執行一個命令,完全沒有個人情緒。

  甄銘!他還……記得自己?杜秋娘心情分外激動。

  提及故人,這個她曾論及婚嫁的男子,卻因自己嫌貧愛富而放棄的幸福……杜秋娘的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了。

  在她扶正後沒有多久,甄銘便以他高強的武藝被曲承恩延聘進了曲家護院。再見面的兩個人,隔著重重奴僕,男的不再溫情以侍,他稱她的口氣是恭敬的一聲「大夫人」,但他看她的眼神,卻鄙視地像看待妓女,不但鄙視,而且嫌惡!

  她記得她那時居然能夠視茗無睹,只是一徑貪婪瞧著在丈夫那肥短手指上的那枚閃閃發亮的金環,那麼純色的金亮光澤

  「他……他近來好嗎?」面對曲珞江的沒有表情,杜秋娘整個人更加畏縮。

  「老樣子。」曲珞江冷冷淡淡,似乎在師父的調教下,也不太瞧得起這與自己有血緣關係的中年美婦。

  是啊!我看到了,杜秋娘痛苦地笑笑。她是自食惡果,她認命,如今活著,也不過是個錦衣玉食的活死人罷了!悲矣!悲矣!「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這八個字,是她心底最深的痛悔啊——

  曲承思很快地就玩膩了總是愁顏不展的春玉,一個大腹便便的女人在無依又失寵的情況下,是應該安分些,但春玉卻一再企圖逃離曲家,曲承恩為此大怒,把春玉關進了柴房。她這個做姊姊的才登上「大夫人」的位置,為了保住地位,把丈夫的話當成了金科玉律,戰戰兢兢沒敢半句違背;只有甄銘,念著故人情誼,總在夜深人靜後,按時偷進了柴房悄悄替春玉加衣送飯。

  直到珞江一落地,春玉就自殺了,臨死前把珞江托給了甄銘,待她聽到消息,趕進柴房時,只來得及面對那雙空洞的含恨雙眼。

  那時她就後悔了!哭著想要把孩子抱回,甄銘推開她,只是一臉陰惻,望得她毛骨諫然!

  曲承恩對春玉的余怨末消,連帶遷怒到孩子身上,他完全知道珞江的血緣,要不然以他好面子的個性,絕不會任曲家骨血流落在外。不顧杜秋娘的哀求,他要甄銘帶走孩子,假以時日,將珞江訓練成一名只供曲家軀使的奴才。

  她不敢相信,看著甄銘木然地點點頭,之後,他便走出了曲家,再也不歸!

  甄銘這一走十六年;這一走,再回頭已是百年身。

  「姨娘,東院地牢新轉進的那名犯人——」

  曲珞江猛然收口,看見倒茶的杜秋娘一時間沒有提穩茶壺手把,失手潑出的茶水把桌上淹得一片濕透。

  曲珞江眼光銳利地盯著心慌意亂的杜秋娘。

  「沒……沒事,這茶燙手!燙手!」杜秋娘語無倫次。

  「……」曲咯江沒有續問,但已瞭然於心。

  你爹的為人不值得你敬重;但是杜秋娘,更讓人鄙視!

  師父的話仍言猶在耳,她看著杜秋娘,想著這婦人藏不住的苟且之事;為此她更加作嘔。

  「我只是來告訴姨娘一聲,這段期間,爹把東院交給我管轄,西院的那名犯人已經轉交東院,我來找大娘是因為守牢的焦伯說,姨娘對那陳阿文特別照顧。」

  「我……」

  「人言可畏,加上姨娘的身份,不可不檢點!」

  杜秋娘刷白了臉,這些話……她眼前一花,重重地坐倒在凳子上。

  她不怪曲珞江說出這種話,當年是她種下的因,理當由她來嘗這惡果;只是她怎麼也想不透,眼前跟她講話的人真的只是個小女孩?

  而這其中,竟聞不出一絲惡毒的冷諷,就好像她生來就是這麼講話似的。

  「陳阿文是你親娘的一位舊識,姨娘……姨娘這麼做並沒有錯!」她囁懦地解釋。

  「是嗎?」提到從沒印象的親娘,女孩的態度依舊冷得嚇人。

  見女孩轉身要走,杜秋娘叫住了她,「珞江,你要去哪?」

  「大牢。」

  話才說完,杜秋娘己經衝到她面前!

  「珞江……你見陳阿文做什麼?」

  「那是我的事。」女孩橫過她一眼,漠然地回答。

  「也是我的事。」杜秋娘叫起來,「珞江,你不可以傷害他,千萬干萬不可以!」

  略過這女人的懇求,曲咯江合上門,轉過身的面孔略略出現了慍意。

  從小師父就教她討厭、鄙視這個女人,這個和她有血緣關係的女人,在自小養成的是非觀念裡,杜秋娘就像是她黑白人生中黑色的一面,沒有為什麼,也沒有理由可循,在師父嚴厲的教導下,她從也不會去問自己不該明白的事,就像是……命中注定般。

  彷彿她只為著一個使命而生,師父命令,她要拿下曲家,她要坐上曲家的龍頭位置,不管她是否為女兒身,不管她只有十六歲,師父說過,甚至在必要時,她連她親爹曲承恩都可以推下來——

  抽掉人性最基本的親情,人世間只有自己最可靠。

  記住教訓的,才能成功,記住感情的,就一定會失敗!

  從她五歲那年被迫哭著宰殺了一隻活生生的白兔,她就知道沒有感情是一件很梗利的事,只為師父說過,在「利」字當頭的權貴之家,只有這麼做才能確保她的生命安全。

  「讓我告訴你什麼才是你的事,你的位置已經是有名無實了,乖乖地過日子,不落他人口實才是你應該做的。至於那陳阿丈,爹既然已經下令了,你就沒資格過問這些事。」曲咯江冷言出聲。

  「啪」!一個耳光打在曲珞江生嫩的臉上,杜秋娘望著自己顫抖的手,不敢相信自己真打了她!

  「我……對不起……珞江,姨娘不是……對不起!」杜秋娘掩著臉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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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6 14:01:22 |只看該作者
  捂著臉頰的曲珞江仍舊無表情,只是目光裡充滿了更多的嫌惡。

  「這一次就算了!珞江敬姨娘是個長者,但是下次……你不會再有機會碰我。還有,我在的這段時間,不准你再去見陳阿文。」

  「珞江!」杜秋娘慘叫一聲,然而回應她哭泣的,是女孩越過水謝花台不曾停駐的腳步聲。

  珞江,你不准傷害陳阿文,你沒有權利,也沒有資格!杜秋娘想奔出去大喊那個深埋在心頭多年的秘密,但是她不能,這會殺了珞江,那女孩承接了甄銘十六年來所灌輸的曲家驕傲,秘密一旦出口,不但會砸碎洛江,也會害死她自己!當年珞江被甄銘抱走時,曲承恩就逼著她當著春玉的屍身發過毒誓,關於此事,她終生不得洩露半字!

  然而,她早就不在乎自己區區一條賤命了,從春玉死的那刻起,杜秋娘日日夜夜,便活在被良心鞭苔的痛苦裡,她留在曲家,為的就是她能從保護珞江的行為中獲得一點救贖。

  只是一人算不如天算,當年她再怎麼狠,都狠不過曲承恩。珞江被甄鉻帶走了,被訓練成沒有感情的工具,杜秋娘知道甄銘是在報復她,報復她當年貪慕曲家榮華而毀婚的薄情。

  「珞江……不要,聽姨娘一次……不要傷害陳阿文,他是……他是……」嗚咽中,杜秋娘始終沒把「親爹」那兩個要命的字說出口,仆倒在台階上,杜秋娘自春玉死後,第一次為往事哭得肝腸寸斷。

  從被移進這個更窄小的監獄之後,除了吃飯、安歇,還有杜秋娘偶來的探視,陳阿文總是在一種閉目瞟思的狀態,好像他一點兒都不關心自己的生死。

  的確是這樣,就在西院,他和杜秋娘兩人和淚相談後,他就再也沒有活著出曲家的打算了。

  最可憐的是小璨那孩子,阿文歎息,他深知義女的個性,她不把自己帶出這牢獄,是絕對不會死心的。

  只希望小璨能聽聽武先生的勸,那男人是個正直的好青年,過去他點化不了小璨,武先生那溫文又且堅毅的性格,應該可以軟化她。

  「喂!喂!陳阿文!」獄卒在鐵門上大力地敲打著。

  陳阿丈緩緩睜開眼睛,暗淡的光線中,他看到那窮兇惡極的守牢人身後有一名個兒嬌小的女孩,然後……他的眠睛睜得更大了。

  直到那毫無表情的女孩在他身前蹲下,這時間他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連呼吸都緩了,就怕不小心一動,女孩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退下!」那女孩語調平板地交代一聲。

  當沉寂的大牢只剩他們兩人,陳阿文終於驚喘一聲,整個身子朝旁一歪,脫力靠倒在欄杆旁。

  曲珞江打量著被囚的男人,接受著對方從一見到她就出現的眼神,那是一種……一種她完全不熟知的感覺,似乎……太柔軟了,軟得連她十六年來所培養成的冷漠都會自然地化開,就算面對自小把她照顧長大的師父,她也沒有這種感覺。

  在她看來,這個陳阿文只是個再平凡不過的男人,姨娘不可能會跟他有什麼瓜葛,那麼最有可能的,就是所謂「同鄉」的說法了。

  那……他也認識娘嗎?

  對曲珞江來說,親娘的存在與否,只是暗藏在心裡的一個疑問,不是親情。

  她從來就沒有感情的,只是不知為何,在這男人的面前,她卻輕易地就卸了甲。

  「你……你一定是珞江,對不對?」陳阿文艱難地吞了口口水,微笑著說,臉上的表情不算激動,只有一分定定的歡喜。

  對於這孩子的事,杜秋娘沒有瞞他,可是她卻不曾提及,這孩子長得這麼像春玉。

  「是的,我是曲珞江。」出乎意外,曲珞江發現自己竟然反常地沒用點個頭就帶過這問題,她向來不愛說太多廢言廢語。

  「長得……長得真好!跟你娘一個樣,都好看!好看!」他大膽地仲出手去,顫抖著輕撫了她的臉頰。

  從來沒有男人能在對她這樣之後還能活著!曲珞江並不稀罕他稱讚,但是這位初次見面的壯年男子,他的碰觸和讚美卻沒讓她有作嘔、虛假的感覺,彷彿就像是父親對一個女兒的疼愛,父親……對女兒?

  她在想什麼?她從來不需要感情作點璨,就算要,她姓的是曲,她的父親是曲承恩,這種疼愛不該從個陌生人身上討。她忽然快速地站起身,掉頭避開獄中老人殷切的視線,下意識地,她捏緊拳頭。

  「好不好看是我的事,跟你毫不相干!」說完她像要逃離什麼似的,發急地奔出了地牢。

  在她身後,陳阿文只是默默地凝望著曲珞江的背影,兩行熱淚靜靜地垂下。!






第八章


  那顆晶瑩璀璨的七採石在空中劃個漂亮的弧度後,才要落進曲承恩大張的手裡,一直在旁邊垂頭喪氣的陳阿文突然大力地掙開了曲良,用身子狠狠去撞曲承恩,那顆石子就直直落在地上。

  發出很清脆的一聲,石子碎成七八塊!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曲承恿愣愣瞪著那盈盈閃亮的碎片,不解到底是發生什麼事,唐璨直覺朝武天豪望去,那男人似乎早預見這種情形,臉上沒有一絲訝異。

  而就在七採石一迸裂開的同時,曲展同第一個便心知肚明中了圈套了!他忿恨地看著待劍森森而立的唐璨,又想到武天豪曾不費吹灰之力把他逼得有如喪家之犬,他立刻大呼著園中早埋伏好的打手。

  「東西是假的,殺了他們!」

  唐璨二話不說,飛身刺向曲承思,眼看這一劍就要將賊人斃命於劍下,她卻難以相信接下來事情的變化,一直護著陳阿文的武天豪竟然趕過來,硬生生地把她刺向曲承恩胸口的劍鋒挑開。

  「別這麼做!小璨,他不值得讓你變成兇手!」

  就在同時,曲家的護院統統趕了進來,唐璨再度持劍朝曲承恩殺去,但同樣好的機會再也不可能有了。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我重重有賞!」曲承恩嚇得面無人色,尖聲大叫,而他的寶貝兒子曲展同早拉著一個護院,匆匆忙忙躲進房裡避難去了。

  圍過來的人愈來愈多,一片混亂中,陳阿文忽然發瘋似的逃開兩人的保護,笨重地抓著鐐銬朝曲承恩狠狠勒去。

  「你逼死春玉!我殺了你這個惡賊!」陳阿文聲嘶力竭地吼著,完全忘了自己背後門戶大開;援救不及的情況下,唐璨眼睜睜地看著陳阿文被恃刀趕來的曲家保鏢硬生生砍了兩刀!

  「爹!」唐璨見狀淒厲大叫,發瘋似的亂劍揮開前頭的兩人,及時扶住陳阿文倒下的身子。

  武天豪見狀大驚,他忿恨地轉向砍殺陳阿文的護院。

  「璨璨!帶老伯走,快!」武天豪咆哮著,兩眼幾乎要爆出血絲。只見銀光一閃,就在同時,只聽到那名護院慘嚎一聲,握刀的那條手臂連著刀,被砍落在地。曲承恩再精明冷酷,也被這種駭人的身手給嚇住了,掩著臉,他瘋狂地叫喊起來。

  「救命!阿江——」

  語音才落下,那道纖細的身影自屋內掠出,一道劍光彈開武天豪出手的那一劍,黑影子直直橫在曲承恩和武天豪之間。

  「阿江!阿江!」曲承恩冒著冷汗,顫巍巍地吐了口氣,拚命朝那黑衣蒙面的瘦小女子身後鑽去。

  此時所有的家丁也都放棄追擊傷重的陳阿文和唐璨,他們全部圍在曲承恩四周,無視於地上那名昏死的保鏢,只是把主人圍得牢牢的、緊緊的,就像一道珞死的人牆,冷睨著武天豪。

  「爹!我是璨璨,你醒醒啊!爹——」唐璨拍打著陳阿文的臉頰,驚慌狂亂的眼神充滿害怕。

  陳阿文仍茫茫然地張著眼神無意識地瞪著,然後一陣傷口的劇痛讓他驚醒過來。

  「小璨!」他努力張口,眼睛渙散地看著四周。「這裡……這裡是什麼地方?」

  「爹!」唐璨鬆了一口氣,但是看到父親背上湧流而出的鮮紅液體,她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是一間廢置的屋子。阿爹,小璨把你救出來了,對不起,讓您老人家受這麼多苦!」

  陳阿文劇烈地搖頭,「不是……不是你的……錯……爹……爹從沒怪過……怪過你……孩子……聽我說……阿……阿爹找到……阿爹找到你娘了。」隨著一縷血絲滑下嘴角,陳阿文露出真切的笑容。

  「是……爹找到娘了……」她點頭猛附和。

  「對……找到……找到了……咳……咳……」

  她輕輕拍撫著陳阿文的背後,雙手所觸及的全是粘糊糊的一攤血。

  淚水刺痛她的眼眶,咬著牙,唐璨發誓等爹的傷一好,不管怎麼艱難,她都非要殺了曲承恩不可!

  「乾爹,您別說話,小璨帶您找大夫去,您不要說話了。」

  「沒有……用的,小璨,沒……沒有用的,這個……這個……」陳阿文嘔出一攤血,仍努力想自懷中抽出什麼東西。

  唐璨激動地握住他亂動的手,開始死命搖頭。

  「不!乾爹,小璨不許您說這種話,我馬上去找大夫!您等我!」

  「不要……小璨,你……東西……一定要給……珞……珞江,珞江……」陳阿文語無倫次,最後只能迸出幾個教唐璨心痛的字眼,「小璨,記……記得……記得阿爹愛你……阿爹……找……找你娘去了……」

  他孱弱的身子在她懷中忽然彈動了一下,之後就完全靜止了。

  唐璨睜大眼,悄然的,她呼吸也停頓了,只有一顆豆大的淚直直從她眶裡落下,落在陳阿丈再也不會疼她、愛她,同她一起背負這人間悲喜的肩上——

  不要!爹!不要這樣對小璨,她瞪著屋樑一角,眼淚晰哩嘩啦往下掉,就是沒勇氣去看父親的臉,去搖晃父親的身子。

  在她生命裡,那一直支撐著她熬過來所僅存的一丁點兒夢想全都碎掉了!

  坐落在山水間、白雲深處的小木屋,守著一畝小田,她和爹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再大江南北,像沒根浮萍似的四處飄零。台上的絕代風華,台下的人情冷暖,她知道那都不是真的。

  那夢想能托著白雲,能掛著明月,能垂在大樹下……她仰面看著流星,而後吸進一口冰涼甜淨的夜風。

  而今什麼都跟著爹去了,她下意識地收緊手臂,把父親的身子攬得更緊,心臟被一輪輪的痛絞碎著,她心底淒苦地喊著。爹!您別走,您不可以把小璨一個人丟下!

  爹!這樣不對!

  咱們爺倆說好要一輩子在一塊兒的,找到娘……然後一家子就可以在一起了……當然還有武天豪……雖然從不出口,雖然自知不會實現,但她仍把武天豪放進那小小微不足道的夢裡!

  武天豪!她喃喃念著,愕然之間竟忘了悲泣,之後像是得了失心瘋般,她傻傻笑了起來,騰出手拭去的淚珠沿著指尖自掌心流下,混著陳阿文的血,腥濃血痕淡了,感情希望也淡了。

  如果兇手是曲承恩,那武天豪就是間接的幫兇!

  是他多事!是他格開了她殺掉曲承恩最直接命中的那一劍。

  是他多事!他根本不是真心要幫自己,他換走真的七採石,用個假的七採石把自己騙得好慘!一路從桐縣到廬陵,他假意逼她交石的動作做得多麼真切,那男人其實只想報仇,她被騙得好慘!

  都是他多事!才讓曲承恩底下那些狗奴才有了砍殺她爹的機會!

  傻瓜!哭什麼呢?掉什麼眼淚呢?她看著那混雜的血和淚漠漠然地想著,她連末來都沒有了,還要眼淚這種懦弱的東西幹什麼?她不哭了,也不相信人了!她付出過一次,自以為是地掏空了自己,所得到的結果,夠她咀嚼一輩子了!

  為什麼?她從來……從來不曾恨一個人到這樣的程度?

  為什麼?為什麼那個人偏偏是天豪?

  到現在……你的心還是護著他!唐璨,你真是天生賤命!她喃喃念著。

  過了良久,也就只是這麼一動也不動地坐著,廢墟外的暮色漸漸加深了,懷中陳阿文的身子也愈來愈僵冷。

  武天豪衝進來時,只看見唐璨纖弱的身子劇烈地顫抖著。抱著陳阿文己失溫又傷痕處處的身子,沒有放聲大哭,也沒有歇斯底里,她只是背著他,把頭認命地埋進陳阿文的頸窩。

  「璨璨……」武天豪閉上雙眼,在他的人生裡,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那般的忿怒和無助。

  他想勸她什麼,可是喚了她幾聲,唐璨始終沒抬頭,他幾乎是有些害怕地蹲在她身邊,輕輕搖晃著她。

  唐璨終於抬起頭來望他,臉上淚痕已干,但不知是否為淚光回映,那雙瞳子朝他望來時,特別炯亮冷靜;其中還有……冷淡如生人的迴避,甚至怨怒!

  「璨……」面對那樣的目光,武天豪什麼話都說不出口了,璨璨從來沒有這樣過,像是讓針猛戳了一下,他在她面前第一次瑟縮了。

  「你要我相信你,可是你卻背叛了我!」她靜靜地說,騰出一隻手快速地拭掉眼角那顆不聽話的淚珠。

  「璨璨!我沒有!」

  「去問我爹吧!」她一聲不響把懷中的屍身朝他推去,然後不顧兩腿如萬針戳刺的麻痛,快速地站起來。

  「去問他!去間他!看看你的仁義道德,對曲承恩那下三濫來說,究竟值得幾斤幾兩?」

  「璨璨!」

  「去問他啊!去問他!也許你還能嘲笑他的死僅僅為了一顆不值錢的假石頭!」

  「璨璨!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子!」

  「不要叫我!你沒有資格叫我,如果你還有一點自覺,從此就別再來煩我!」

  「你要去哪?」他看到她踉蹌跌走了一步,兩腿抖得很凶,但纖細的肩膀始終挺得筆直。

  她沒理他,也不回頭,倚在門上,再出聲時,她的語氣冷怨如仇人。

  「替我把阿爹埋了,這是你欠他的。」

  武天豪放下陳阿文,快速地移步至她身邊。

  「你要去找曲承恩?」

  「不干你的事。」

  「不!你的事就是我的責任,我在牢中答應過你爹的!」

  她霍然轉頭,很想提手一個巴掌便朝眼前這張好看的臉打去;但是她不,對,如果她打了他,這男人心裡至少會舒服些,她不要他好過,她要他難受,要他痛苦,要他為自己犯下的錯負責!武天豪不值得她動手,就讓他去被所謂的良知可悲地鞭答而死吧!

  走江湖的日子讓她把人性看得比生命還透徹,武天豪、狄家堡主人狄無謙,還有那個冷漠的大鬍子狄無塵,甚至那個老帶著一張笑臉面具的馮即安,都暗藏著這種能自我毀滅的因子;只要她不開口,這些男人一直奉為神旨遵行的可悲俠氣和愚蠢道義就夠他們痛苦一輩子了!唐璨深深明瞭這點,她捏住拳頭,抱定主意絕不輕示原諒,她要武天豪永遠活在害死她爹的自責裡!

  「答應什麼?答應你一定會救他出來,是死的救,還是活的救?」

  她轉身要走,一手卻被武天豪捉得牢牢的。

  「放開我。」她怒吼。

  「我不!除非你不去找曲承恩,要不我絕不放手。」

  「你以為你是誰?」她掀掀嘴角,冷淡一笑。

  「璨璨!」他幾乎要出聲求她了。

  「我再說一次,武天豪,放手!」

  「不放。」

  兩人的氣息逼得這麼近,要不是喪父之悲早痛麻了她的神經,唐璨也許會被他那股濃郁、全然男性的氣息給迷惑。

  茫茫中,她的思緒飛回在廬陵纏綿溫柔的那一夜,這男人的手是怎麼環抱著自己,還有他那句濃得化不開的一—

  我愛你,這個理由夠不夠?

  瞪著他,一時之間彷彿吸進了某種能致人於死的毒氣。愛,這個理由就是太足夠了,才使得她的爹為此付出了代價!愛,那有什麼用?這男人嘴裡說愛,事實卻是害死爹的幫兇!

  唐璨驚駭地體認到這點,她的感情全部徹底凍結,冰冷得有如銳利刀鋒,再一回眸,過去的溫情恩愛都煙消雲散,她心已經冷透,容不下愛了,再也容不下了——

  「這是最後一次,武天豪,放手!」她用力拉扯自己的手臂,卻發現末動分毫。

  「不放。」仍是簡單的兩個字。

  「當真?」她正視著他,眼中浮現的濃濃殺意幾乎可以令常人膽怯。

  為此他更不能鬆手了,他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唐璨毀滅自己。

  如果讓她這麼做,那他也完了!點了點頭,武天豪幾乎是痛心地默認了自己的答案。

  他不可能放開她的,因為他把感情都投注下去了;雖救不回陳阿文,但說什麼他都要保住唐璨。

  不光是在曲家對陳阿文許下的承諾,還有對自己,唐璨是他今生最美好的夢想,他不可能任由這個夢被打碎。

  武天豪不打算讓她知道,在此之前他們說好的,什麼都不談;或者,他悲哀地想,如果陳阿文不死,他有時間,有把握軟化她對感情的強硬態度,但是現在……她定會拿這件事當笑話看。

  見對方仍執拗地不肯放手,唐璨丟出一把薄刃匕首,「鏗」地-聲跌在地上。

  武天豪難以置信地望著那把鋒利小刀,又回頭盯住她含恨的臉。

  「你要是不放手,就只有兩個選擇,一是把我變成個死人,像爹一樣,死人不會給你找麻煩,也不會出言罵你滿口假仁假義的可笑道德——」

  「不!你明明知道我不會這麼做!」他嘶啞著嗓子,滿眼痛楚之色。

  「那就剩另一個選擇了。馬上放開我,讓我去殺了那個下三濫!」

  「璨璨!不要把事情逼到這步田地,你相信我,一切都會好轉的,我會替你討回你爹的血債,再試著相信我一次!璨璨,別把事情做得這麼絕!」

  她什麼都沒說,只是一徑瞪著陳阿文的屍身,好像在嘲笑他的保證是多麼可笑。

  武天豪的胸口一陣刺痛,頹喪地放下手。

  「我不會再相信你了。」她依然安靜,小心揉著被他抓痛的手腕,飄然地拾起匕首,驕傲地走出去。

  那句輕、靜、如霜的宣言像永不翻轉的誓言般,粉碎了武天豪的自制力;他撲向前,再度挾制了唐璨。

  「我不讓你走!我跟曲家對峙過,他們找了幫手!璨璨!要打,你是打不過他們的!」

  「放手!」她開始拳打腳踢,甚至失去理智地抓著匕首朝他又砍又揮,武天豪一次又一次地閃開。

  最後,他真的怕她傷了自己,索性尋個空隙,忍痛一招將她打昏。

  唐璨軟綿綿的身子癱跌在他懷中時,武天豪才發現她的臉上都是濕答答的淚痕。

  陳阿文的屍身被移開前,武天豪發現了陳阿丈身上那封要給唐璨的信。

  原來陳阿丈早就沒有活著的打算了,難怪那天在牢裡,他會覺得不自在,畢竟那種態度很不尋常。武天豪還記得那慈祥男人和他討論著璨璨的神情,陳阿文豁達地對他說笑著,告訴他許多璨璨的事,看起來彷彿是佛門中將悟道的和尚,只待把唐璨這最後的牽掛交繪他,從此對這世界不再有任何依戀。那時他還私心以為,是自己錯看了。

  看著在屋子一角昏睡的庸璨,武天豪把信收妥;然後就像那一次在狄家馬房,他抽了汗巾,只是這回不再是因為受傷的李茗煙,他盡可能小心、輕柔地捆綁住唐璨的手腳。

  為了你好,我只能這麼做了!璨璨,他苦澀地輕撫著閉目中略帶哀愁的睡顏。

  外頭,新漸有雨滴落在屋簷的輕微聲響,一滴一落,一落一響,先是零零落落,而後潺潺晰浙,當一陣一陣漸漸加大的風勢飛捲而過時,水氣便完全浸住了廢墟。

  那晚的暴雨下得特別大,像極了某個春意融融的清冷午夜,沒有纏綿,沒有佳人倩笑,像要懲罰自己一般——武天豪走出屋子,在雨中開始奮力掘著坑,他沒有拭去阻擋視線的雨水,只是用力地、發狠地朝下掘著挖著。

  雨水把他淋得夠濕了,灌得更徹底了,而在心底,武天豪流下的淚也夠多了;但這些全都洗刷不去他對唐璨的愧疚!

  廢墟裡,唐璨依舊沉淪在自己無止盡的惡夢裡——

  朱紅的火光跳躍著,乾爽的柴枝被燒得辟叭響,吵醒了縮在屋角睡得不安穩的唐璨。她頭痛欲裂口乾舌燥,眼眶因落淚過多而燒痛;最重要的是,她發現自己的手腳竟然被人綁得牢牢的!

  奮力咬著牙,她立刻吞嚥下那股惱怒之至的恨意,冷靜地用力坐起身。

  他的人整個都是濕的,雨水在他身子的四周淹成一圈水漬;他似乎不覺,只是專注地盯著那飄搖不定的火勢凝望。

  有一股雨水的濕霉味正瀰散開來,映著火,唐璨直視著他垂目對著火光思索的身子。

  在他們之間,還放著那染著血,映著火光,晶亮璀璨的透明碎石片——假的七採石。

  這一刻她心裡完全雪亮了,到桐縣的前一晚,她落馬後拼著命帶走的不是真的七採石,武天豪全都算計好了。

  而她呢,就像個傻子!她的人,她的心,統統落到什麼都沒有的下場!

  「這是什麼意思?」她啞著嗓子,口氣很冷靜。

  「你醒了。」他震動了一下,抬頭對她溫和笑著。

  「什麼意思?」可恨!他怎麼敢用那種無動於衷的口氣跟她打招呼、跟她說話!伸出被牢牢捆住的兩隻手,唐璨一臉興師問罪狀,眼裡的恨意更甚!

  「嗯……」他以手支著頭,向來冷靜的臉上出現了一種深刻的疲倦和憂傷。

  看到他的表情,唐璨一瞬間忘了該怎麼做,收回手,她放棄對他的質問,開始努力地想要解開這捆死她手腳的布條。

  而良久之後,唐揉發覺到,她根本無能為力。

  「武天豪!你最好別被我逮到,我會加倍還給你的!」她冷茗冰霜,不再有前一夜揮刀相向的怒氣,只有手腳不停地又掙又拉又扯。

  他用的布條很輕軟,也刻意放寬捆綁的緊密度,但仍抵不過她狠力地亂拉亂動,她兩道雪白的手腕上己出現層次分明的紅色勒痕。

  武天豪看著那些痕跡,忽然走過去,雙掌合住她的手。

  「別再動了,你會破皮流血的。」他口氣中有一絲怒意,命令地說。

  她漠然地撇過臉,在他厚大冰冷掌心間的手仍沒有停止掙扎。

  他朝掌心施壓,把她溫熱的手安然無恙地合住。

  她緊咬著唇,緘口不語。那神情比當日所扮演讓他無計可施的李茗煙還要陌生可怕!

  「除非你答應我不輕舉妄動!」

  唐璨霍然轉頭,拿眼死死瞪著他。

  「休想!」她堅定地輕吐出兩個音。

  「那麼我就這麼綁著你、抓著你,我不會讓你去殺人,也不讓你傷害自己。」

  「綁我多久?你能綁我一輩子?」唐璨連連冷笑,語氣充滿了輕蔑。

  他什麼話都沒說,只是定定地看著她。

  「如果你不聽話,是的,我會如你所說,綁你一輩子。」

  唐璨被惹得再次發怒。

  「你不成婚嗎?你沒別的事可做嗎?你的榮華富貴呢?你的長樂郡主呢?你發什麼瘋!我跟你非親非故,我唐璨愛死愛活干你武天豪什麼事!你憑什麼束縛我?」

  「就憑我對你的感情!」

  不要聽!唐璨閉上眼,她不要聽這些話!

  我愛你,這個理由夠不夠一我愛你,這個理由夠不夠……這個理由夠不夠……

  她搖頭,心裡咆哮著,不要聽!她絕對絕對不要聽!

  「不用拿你的感情浪費在我身上!你的對象是朱樂姿,不是我這種人,武天豪,你聽清楚沒有!」她失控地怒吼。

  朱樂姿?他悟然,不曉她如何得知長樂郡主的名字。

  「被我說中了是不?」她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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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6 14:03:54 |只看該作者
  武天豪雙眸在她臉上流連許久,才慎重輕緩地搖頭,「我早就成婚了,十天前,在廬陵,我和一名叫唐璨的女孩訂下終身,她是我此生認定永不渝的妻子。」

  心裡的掙扎還沒法控制,這句話再度令她如遭雷擊般的僵在當場。

  那刻意被掩埋的一縷柔情蜜意被赤裸裸地挑起,讓她有一陣子地失神;但很快,庸璨又丟開了,堅決而徹底地丟開。她的眼神不復往日的沉靜清朗,滿腔欲報父仇的恨意,把她曾經柔軟過的心磨得尖毒又銳利,在森冷的夜中發著寒光;她做到了!武天豪說了什麼,她都聽不進去,也什麼都聽不見!

  從陳阿丈在她懷中嚥氣的那一刻起,她只想手刃仇人,眼底只浮現著曲承恩血濺五步、橫屍當場的慘狀,她只要報仇!

  是的,她只要報仇,只要能讓她殺死曲承恩,她什麼都可以不要!誰敢以身擋她,她就殺誰,包括眼前這個男人,雖然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得到,反正一開始他們之間就是個錯誤,無冀、無望,她己經不在乎了!

  好久好久,她就這麼陌生、冷然地坐著,武天豪注視著她,許久許久之後,他漸漸地鬆開手掌,在她的雪白皓臂上,他看到那一圈淡青色的抓痕。

  這是昨夜,他試圖攔住她所造成的吧?天!他用了多大的力量,瞪著那抓痕,他心裡迴盪著自己曾說過的話。

  相信我,璨璨,我絕對不會傷害你。

  他眼角掃過唐璨,見她合掌迅速把那些透明石子碎片掃起來,墨色瞳子映著光采,變得詭漓、明亮。

  「再也……不需要了,我再也不需要了,不需要你,不需要這些爛東西。……」她喃喃地在嘴裡念著。

  武天豪的視線呆滯地從那圈抓痕徐徐移到她兩手中攤著的透明碎石上。

  那句話仍在他心版上敲打著。我絕對不會傷害你!

  他有何資格約束她?他早就傷害她了!他一路追蹤她、逼迫她,要她相信他開出的保證;但陳阿文卻因他的保證而致死!昨天那兩刀砍在陳阿文身上的時候,便把她的心砍成了兩半!而他,居然傻得以為,仍可以力挽狂瀾!

  終於,他在那雙黑黝不可測的瞳仁裡證實了一切;終於,他看到他們之間沒有結合的希望;終於,他也看到了自己的一廂情願和她的無動於衷——

  他們之間,就像這個假的七採石,如今,全都碎得乾乾淨淨了!

  她再也不會相信他了!

  「原來我們之間,對你一點意義都沒有,是不是?」他啞聲說著,「原來我們之間,根本比不過你的大仇大怨是不是?你認為你乾爹的死,我要負起大半的責任是不是?是!我承認是我錯估了曲承恩,錯估了曲展同;但是唐璨,你卻不知道,就算我們順利地救出陳老伯,他也沒有再活下去的念頭了……」

  要不是她的手還被綁得牢牢的,唐璨相信自己會舉劍殺了他!他怎麼敢……怎麼敢這麼說!

  「住口!住口!你竟然敢推誘這個過失!我輕視你,我鄙視你!武天豪,我還以為你真的比我了不起,看來,你的良心也高尚不到哪裡去!當然啦,死的是我爹,又不是你爹,你要怎麼想是你的事;可是你該死的給我聽好,我絕對不會原諒你的,絕——對——不——會!」

  她握緊石子,無視於石子碎片刺傷了她的手心,狠狠地,她用力朝他扔去。

  「滾吧!走得遠遠的,我根本不需要你!以前不需要,現在更不需要!哼,武天豪,在我們之間,你贏了!我承認你比我厲害、比我行,甚至比我還狠,因為你比我還會演戲!為了什麼?李茗煙嗎?她要了你是嗎?很好,你為我欺騙你所報復的手段已經成功了,現在誰都不欠誰了,去娶你的朱樂姿吧!去當九王爺的好女婿吧!去加宮晉爵,去飛黃騰達!你把我玩夠了,我認栽,現在你可以放手了嗎?武大爺!」

  聽到這些話,武天豪還真以為,唐璨親手把匕首送進他的胸膛;不過,她的確是成功了。

  沒有開口再辯解任何一個字,緩慢地、專心地解開她手腕上及腳踝上的布條之後,他慢慢地站起身;唐璨則按揉著手腕內側的紅腫,朝屋裡頭縮了一下。

  武天豪走出去,踏出門檻時,他停了一下,很平靜地開口:

  「如你所願,我不會再纏著你,從現在開始,你自由了。」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出廢墟外,走進那寒冽無比的淒風冷雨中。

  唐灤仍白漠著一張臉,冷冷瞥著他在熊熊火光中更顯壯闊高大的背影,忽然胸口有種無形的悲苦壓得她想喚住武天豪。她幾乎受不了,她想伏在他懷裡大哭出聲,想說她不是故意的;然而……一如心中誓約,她再也擠不出半點眼淚。

  很多事情,包括曾經有這麼一場開始於風中的感情,注定也要在帶著雨絲飄落的風中,就這麼樣結束了——

  縛上白布,唐璨殺氣騰騰地踏進曲家,她的心意絕冷,但動手的每一招卻足以致人死地。

  刀光劍影中,有一名黑衣蒙面的女子在場,她根本連曲承恩所住的內院都進不去,更何況是殺掉他!

  更讓人生氣的是,所有的下人和護院都移開了,唐璨單打獨鬥地面對她,卻處處被逼得手拙;但說也奇怪,這名比她瘦小的女子並無殺她之意,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格開她的攻擊。

  「我不想動手,唐璨,你沒有勝算,還是快走吧!」

  「你到底是誰?」唐璨咬牙切齒。

  「你不必知道,還是聽我一句勸,走吧!有我在這兒,你非但殺不了曲承恩,可能連命都會賠上!」

  「我就是要殺他,替我爹報仇!」唐璨怒吼一聲,拼著殘佘的力量,又衝了上去。

  聽到陳阿文己死的消息,那黑衣女子忽然呆愣了一下;當唐璨又衝過來時,她亦因此被唐璨削去一截長髮。

  「別太過分!」那女子惱怒地喊,聲音極為纖嫩,「就算你要報仇,兇手也是曲展同,不干我爹的事。」

  「你們曲家的惡賊都一樣。」唐璨揮劍又砍了過去。

  閃開那一劍,曲珞江縱身一翻,被陳阿文死訊所刺疆的神智一時忽然清醒過來。

  沒錯,殺陳阿文的兇手是曲展同,那個雖然精明刁練,見了刀劍卻只會畏首畏尾的男人。哼!精明有什麼用,師父說過的,他才是她要對付的重點。

  在曲家,曲展同是你唯一的勁敵。

  沒錯,師父早說了,為了拿下曲家,只要有必要,她連曲承恩都可以推下,何況乎只是有一半血緣的兄長?

  杜秋娘她都沒放在眼裡了,曲家那些兄弟姊妹又算什麼?

  離了唐璨幾步之遙,即使是動了殺機,曲珞江的眼神仍控制得很好。

  「曲展同前幾天就動身到京城去了,你在這兒大叫大鬧也沒有用,有本事,就拿他洩恨去!這些下人只是聽命行事的奴才,你殺了這些傀儡有什麼用?不過多具屍體,你也多負條罪名罷了!正主兒不去找,淨為這些奴才費事,豈不浪費時間?」

  唐璨收住搏命的招式,整個人喘吁吁,茗非親耳聽見,她難以置信這些話是出自眼前的女孩口中。

  面罩下的女孩,究竟有張什麼樣的臉孔?曲家剛退下的那些護院喚她一聲「小姐」,這唐璨也聽清楚了,但既是曲家人,態度為何又暖昧不清?

  彷彿,這位曲小姐也希望能藉由她之手,除掉曲展同!

  「你到底是誰?」

  「我說過,你不需要知道這麼多。只要記得,曲展同人在京裡,你要動手就快些,他這會兒還以為自己安全了,你如果要取他性命,這個時機是最好不過了。」

  拍拍肩上方才翻滾間沾上的塵埃,她輕鬆自如地揚聲呼喚下人:

  「來人,送唐姑娘出去!」

  「慢著!」唐璨惱偎地叫住她,「雖然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知道你為什麼要幫我,但你最好想清楚,我不買你的帳!」

  「我向來也不喜歡和別人有瓜葛,不過……」曲珞江的聲音比她還冷、還可怖,「至少有件事是確定的——」曲珞江轉過身,兩眼像鬼火似幽幽地朝唐璨看去,注視她好半晌,「我不會讓你死。唐璨,我絕對絕對不會讓你死!」

  來不及思考這句話,唐璨便望著她輕飄飄地一轉身,迅速地消失在院角。

  拾起劍,不等曲家傭人畏畏縮縮地開大門,唐璨快快翻牆去了。

  「咱們該動身了!」立在暗處,曲珞江目送著唐璨離去,眼神複雜難懂。

  「你這招借刀殺人要是讓曲承恩知道,他不會放過你的。」巫青宇在她身後靜靜出聲。

  「你以為我在乎?」曲珞江橫過他一眼,神色不快。

  背過身,在師兄面前,她再也不需要強裝什麼,動作也不似在唐璨面前那般輕盈快速,反而是多了分僵硬。

  陳阿文死了!他死了!

  她走得很快。不,要她如何相信這樣好的一個人就這麼死了?她還記得每回到牢裡探他,那男人總是綻著的笑容。

  他那無慾無求的笑完全……融化了她;甚至,讓她學會怎麼抽出些微的感情淡淡而笑。

  如今他卻死了,她想為此做些什麼,卻連最基本的淚水都流不出來。

  暖香閣的夜,花香正熾,曲珞江的腳步,不由自主地跨了進去。

  暗淡月下,杜秋娘靠在假山石上,神色哀愁。

  「珞江!」她一見到來人,錯愣地喚了一聲,急忙站起身來。

  曲珞江沒有說話,神色如冰如霜。

  「怎麼了?」

  「陳阿文死了。」她靜靜地對杜秋娘報出這個消息。




第九章


  京城。

  坐落在故東廠大人賀宅正後院的一座精美雅致的小庭園,通過朱紅小門,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名家設計的山水亭閣及雕樑畫棟;畫褸正門上方,有綠竹餒空雕出的四個隸書大字——「黎軒小築」。

  裡頭住的可不是普通人物,這別館可是九王爺最鍾愛的女兒清黎郡主待嫁時暫居的小屋;三個多月前,她才被皇上指定賜婚,配予新任的武德將軍——狄無塵。

  從離開廢墟,到走進這裡,至少也有一段時間了。外表看來似乎無傷,然而武天豪卻明白,那段風中淒情,早把他的人整個都掏空了。

  無塵仍在關外末歸,他只得搬進這裡,隨侍清黎郡主。

  他始終記得,第一眼在「黎軒小築」外瞧見朱清黎的模樣。即安說得好,一個「美」字並不足於形容她,他只知道當時他真是太驚異了,驚異這位稀世美女竟是大哥未過門的妻子!那雙閃閃生輝的桃花眸子,笑起來比大漠的星星還明亮,挺直的鼻樑,襯上豐艷的唇角,茗不是他在心底早有唐璨,面對那張臉,他定會忘了自己是誰。

  即安形容得好,這是一張笑起來連和尚都會動心的臉。

  所謂字面上的艷光逼人,他那時才真正瞭解到;原來該屬於女人的柔媚發揮到了極致,也能化為強烈光芒。

  早在進京前,他就聽即安說過,長樂郡主和清黎郡主素來不和,直到他見到朱清黎,疑問這才打破。

  所謂不合的原因或者便在此,一個目空一切的美女,是很難忍受有另外一名比自己更美的女人出現,即使是自己的姊妹。

  清黎郡主,是武天豪所見過最好看的女人,比朱樂姿、玉如霞,甚至是……唐璨。

  而最難能可貴的,是她的內心。

  幾日相處下來,慢慢地他才瞭解大哥為何願意答應這門貴族親事。這位出身特殊的郡主,性格天真放任、活潑開朗,和內斂的唐璨比起來,是完全屬於兩個世界的人;尤其令他歎服的是,在朱清黎優雅折人的外表背後,她還有分男人也及不上的豪爽。

  大哥和清黎郡主的組合,令武天豪聯想起自己,內心不由更加抑鬱難耐。

  唐璨……她如今人在何處?雖然說好不要在乎,但是他怎麼也做不到。

  「天豪!」朱清黎托著一盤點心,快速地走進來,「喏,吃果子,小雁要總管剛採下來,挺鮮的呢!」

  「郡主,你不用做這種事的。」他吶吶地說。

  「唉!又來了,真是的,都在這兒住了一段時間,還把自己當客人呢!要是你大哥從關外回來,我非要他好好說你一頓。」

  「郡主……」

  「唉!叫大嫂、叫大嫂!」朱清黎搖搖手,甜甜一笑。

  雖然是待嫁,可是她早把狄無塵當夫婿看待了,她一向很誠實地面對自己的感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像別的女孩兒家,心上雖歡喜,但嘴上卻顧忌這顧忌那,別彆扭扭,看了就討厭!

  朱清黎笑道:

  「咱們講好了嘛!沒旁人在,要叫大嫂,要是有外人哪,才許你叫郡主。」

  她喜歡狄無塵,好喜歡好喜歡那塊大木頭,所以她認為武天豪叫她大嫂,根本是天經地義,管什麼成親前成親後的,想到狄無塵……唉!她嘟著嘴兒傻傻地笑了笑,但一見到武天豪憂悒的臉,她又悶悶打住了。

  「又在想她了,是不是?」一見武天豪的表情仍是快快不樂,朱清黎歎了口氣。面向他,雙手托著下顎,輕柔說道:「天豪啊,說句老實話,要不是你們分開了,我倒真的想見見那位唐璨呢!」

  「別……提了。」他苦澀地回她一笑。

  又是一陣沉默,朱清黎在心裡數了好幾下,忽然很不避嫌地出手拍了武天豪的肩頭一下。

  「要別握,就連你的心裡也別握。走,咱們換套衣裳,出門晃晃去。」她開朗地笑了笑,「去嘛!過日子就是圖個開心,在這兒東想西想也是胡混一天,倒不如出去找些樂子。」

  對這位郡主,武天豪永遠技窮,她的笑容中,有一分比瘟疫還要快速的傳染力,而且她的話,語帶雙關之外,偶爾會隱含著出乎人意料之外的新意。

  她說得好,要別提,就連心裡都別提了,陪她去逛逛吧!分點心思,說不定,他的傷會好得更快!

  紛紛擾擾的市集上,清黎郡主和他皆是一身書生便裝,悠然自在地走著。

  然而儘管如此,街上路人不時仍會瞟來奇異的眼光,或者錯身而過後,又紛紛轉頭注視;原因是這兩位一高一矮的書生,一個生得太俊逸出塵,一個則是有華美姿容,都是那麼引人注目。

  但朱清黎是不管這些的,愛看任他們看去,她的快樂又不是建築在這些人的眼裡。

  「哎!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啦!那兒有一個攤在賣炊餅呢!」她歡喜地朝前衝去,肩膀擦到一個負著包袱垂首走過的女人,她喃喃地說了聲抱歉,轉過臉,在人聲鼎沸的大街上叫著武天豪。

  「快啦!天豪,你快點啦!」

  那在前頭走的女人忽然渾身一僵,忍著沒敢回頭去看看她所喚的「天豪」,只是停在最近的一個賣玉石的攤位前,久久沒有動靜。

  「姑娘,買塊玉吧!避邪的。」那小販見有客人,一張嘴討好地笑著。

  女人的眼神清亮地映著一塊塊繫了紅繡線的碧玉,眼角卻瞥見那追來的男子。她僵硬地微微轉開些許角度,隨手抓起一塊特別油綠的玉珮假意研視。

  「郡主!」推擠過人群,趕上來的武天蒙無可奈何地笑著,「你太頑皮了,走這麼快!」

  「哎呀!是你太慢了嘛!天豪——」朱清黎嬌嘎地笑了笑,盡把小手舉得高高的,指著街的另一邊兒,「瞧!那兒有炊餅賣呢!咱們包幾個正道羅村後頭邊吃邊玩吧!」

  他看看天色,神色好氣又好笑,「郡主,就要晌午了呢!你不回去用膳?」

  「我知道啊!不過,誰在乎呢!武天豪,你不會跟他們一樣,要我回去吧?」她忽然可憐兮兮地抬眼看著他,又可憐兮兮地猛搓著那長長寬寬的大袖子,「小雁說碧羅村的景兒不錯呢!我早就想去看看了,難道你跟我在一起不開心嗎?」

  天!她居然像個妹子跟他撒嬌呢!那口氣弄得他這位「大哥」真不知如何是好?

  「跟郡主在一道兒,我當然開心呀!」差一點,他就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摸摸她的頭要她別再這麼裝了,為此武天豪難得咧開嘴,溫柔地笑了笑,「那你得聽話,別到處跑,乖乖在這兒等著,我去買炊餅,別跑遠了!要是找不到人,我會擔心的!」

  「嗯!」朱清黎眼珠子一溜,用力地點點頭,那模樣有說不出的清俏可愛。

  那立在賣玉石攤前的女人,眼眸更加明亮了,亮得……就像在淚水中浸過似的,掌心上那塊被隨意拿起的玉石,忽又被快速安置回攤位裡的紅布面上,碧綠石頭間,不知怎麼地卻含了一滴水。

  定了定神,等不及小販開口熱切地詢間,她很快地又移走了。

  殺不了曲承恩,死一個曲展同也是可以的,反正她什麼都沒有了,就算殺人,她也沒什麼遺憾。

  武天豪……她瞪著這座曲家別館,不解復仇的心為何變得茫然,握著劍的手更無力了,她在想武天豪,想他

  ……就像早預定了自己不可能活過今晚,所以,她縱容自己想武天豪。

  女人……陷進戀愛後果真是會變的,說什麼長樂郡主任性潑辣,見了武天豪,不也柔軟得跟水一樣?

  而男人呢?

  你是我此生不渝的妻子!

  這句誓言猶在她心中迴響著;然而,是嗎?在片刻的此生不渝後,他就跟另一個女人開開心心!

  唐璨慘慘地笑了,干她什麼事呢?那男人本來就不是她的,倏然,她握著劍柄的掌心緊密得沒有縫隙。

  「曲展同,納命來吧!」

  靜靜地宣誓完,她翻身攀進了牆。

  館內,曲展同摟著懷中從百花樓送來的小風姑娘,正開心地俯下頭要好好香一記時,廂房外的那扇門被猛烈地撞開,一個護院哀叫著滾進來。

  他用力推開小鳳,身子朝後縮子好幾寸。

  「來人,有刺……客,有……刺客!」看到門外進來的女人,他駭得連話都說不全了。

  避過飛來的那一劍,曲展同只覺臉上一陣刺痛。

  兩名趕來的護院同時飛身跳進,一人纏攻唐璨,另一人掌心凌厲快速地拍中了她的背。

  剎那間鮮血狂嘔而出,她踉蹌地用身子撞開窗狼狽地跳出。

  失去重心的唐璨摔在院子一角,護著翻騰不已的胸口,她又吐了一口血,但沒忘拼著餘力把長劍一震,寒光閃閃,逼退了幾個想圍過來的膽小下人。她還努力想要睜開眼,但只能無意識地眨著,彷彿不明白眼前的景物為何在夜色中會變得更黝、更暗;她怒視那些逐漸逼近的男人,可是,終抵不過身上傳來的巨大痛楚,兩跟一翻,她昏死了過去——

  看到敵人倒地,曲展同迫不及待地領著提刀的下人大肆喧嘩,嚷嚷叫叫地跑出來,似乎急於挽回方才一見唐璨提劍殺來便膽寒的顏面。

  「殺了這賤人!」曲展同忿怒地大吼,撫著臉頰上那一道輕微刀痕,恨意更盛。

  「不准動她!」一個聲音響起。

  曲珞江站在門外,徐徐走進眾人間,神態冷靜從容。

  她注視著倒在一旁的唐璨,這女孩比在野州見面時更加憔悴了。曲珞江的不贊同浮現於眼底,殺人不能只憑一股恨意和勇氣,唐璨這種打法無疑是自殺。

  「你想幹什麼?讓開!」曲展同咆哮,「曲良,動手!」

  「是!小姐,你也看到了,這姓唐的賤丫頭意圖行刺少爺,實在太危險了,我先廢了她手腳,看她還有什麼能耐!」

  曲良才說完,刀便要落下,立刻一枚鐵錐子打在曲良的腳邊,在石板上擦出了幾點火花,嚇得他尖叫著朝外跳了好幾步。

  「你要敢動她一根手指頭,我會連你兩條手臂都砍下來!聽到沒有?」曲珞江惱怒地瞄過他。

  曲良退了一步,乾嚥著口水,想把情況解釋清楚。

  「小姐,可是這女人想要殺少爺,如果老爺知道,怪罪下來,小的擔不起。」

  「難道你擔得起我?」曲珞江眼中寒光一瞥,曲良駭得噤聲,轉而向曲展同救助。

  「曲良說得沒錯,這女人本來就該死!珞江,你不覺得你管得太多了?」

  她轉向另一個曲家主人,心中充滿鄙視,真懷疑這個男人跟她竟有相同的一半血緣。

  她的教條裡從來沒有貪生怕死;或者,這就是有錢人的特權吧!

  再差一點點,唐璨就可以不落痕跡地完成她的計劃了,可惜……

  「爹說過,他出遠門的這段日子,由我負責曲家的一切,不管是在野州,還是在京裡,所以我管這事自是應該。哼!我以為你應該嚇得躲起來了,怎麼,這回跑得比誰都還快?」

  「放肆!」曲展同狠狠地摑了曲珞江一巴掌,為她公然的侮辱惱羞成怒。

  放眼曲家十來個兄弟姊妹,哪個不是對他服服貼貼的,但這個野丫頭,下山沒多久,就沒把他放在眼裡。

  一旁的曲良還沒來得及去扶起被打的曲珞江,就被她揮開了手。

  杜秋娘打她,她可以忍,但對於這個男人,她可沒必要白白受他的悔辱。

  雖然在曲家她排行最小,雖然在曲家她只是個不值錢的女兒,但並不代表她天生命賤。

  樊記和曲家結合所帶來的優厚利潤,還得靠她牽成,連曲承恩都對她有分尊重,這個曲展同一該死!

  才一想完,她感覺衣衫飄飄,耳聞「啪」地一聲,殷紅火辣的五指掌印打得她面前不可一世的曲展同立刻仰面朝後平平飛去。幾聲此起彼落的尖叫之後,這一摔重重地撞了倒幾個下人,曲珞江望著猶如鬼魅股出現在她身旁攙扶她的師兄。

  「你要是膽敢再碰她一下,我保證到時候你所受的苦,絕對不會少於地上的這位姑娘!」

  巫青宇漠然的聲音一如寒冰,那黑白分明的一對眼珠子全是殺氣,冷幽幽地,在風中朝曲展同逼射而去。

  「反……反了,來人哪」在下人扶持下狼狽起身的曲展同捧著高腫的臉,原來的劍傷更加痛楚,他的精明高傲一時盡消,現下只能像隻野獸大吼大叫。

  然而,曲家下人早在野州那場七採石的爭奪戰裡,明白了曲珞江的地位,儘管她是個無名分的小妾所出之女,曲承恩卻對她格外看重。

  這位曲小姐的過去是個無人能解的謎,她自小被送上棲颯山,一十六年來,她活在人鮮得知的世界裡;而今她第一次下山,第一次回到曲家,就做了一件其他兄弟姊妹都做不到的大事——奮不顧身地擋在曲承恩面前!

  以她的力量是很難抵擋武天豪的,但是有她的師兄巫青宇趕過來,就是這位看似不良於行,卻毫不猶豫地就扁了曲家大少的男人,他們師兄妹倆還合力護全了曲承恩一條老命。

  雖有外人相助,但在曲承恩心裡,從此這一對兒女的差別待遇就出來了。曲展同也許繼承了父親的冷酷和精明,卻沒有曲珞江那一分敢於隨時拋出自己性命的魄力。

  在曲家大少爺的怒喝下,居然沒有人願意動一下下身子,曲珞江他們惹不起,而巫青宇,才親眼目睹過他動手時的那分纖塵不染與狠辣至極,任誰都無膽去碰。

  「你……你們給我記著!總有一天,你等著,姓巫的,你別落在我手上,總有一天……」曲展同抖著手指指向巫青宇,狠話撂下,扭身就要離開。

  「慢著!」曲珞江在身後叫住他。

  回過頭,曲展同瞪著這個有一半血緣的妹子。她的出現,一如他對於謀取七採石的戲劇性發展的不解。

  原擬可以得手的七採石不但沒拿到,還造成自己在父親心中的地位大大動搖,曲展同的心裡,充滿了對曲珞江這意外殺出的絆腳石的恨意。

  要說他恨唐璨和武天豪,倒不如說他更恨曲珞江。唐璨和武天豪不會讓曲承思愈加清楚他的過失,但曲珞江會,加上她的年紀,這件事更讓人忿怒。

  但是……他撫著自己的臉,慶幸黑暗中攙扶他的下人看不到他痛得淚水直冒,一雙眼狠狠掃過巫青宇,曲展同想。這個走路一跛一跛的男子絕對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他緩緩轉向曲珞江,再次詛咒這兩個人的存在,但他更惱自己的愚昧,干盤萬算,他居然笨到要拿自己的勢力去壓兩個在山裡成長的混蛋,這一男一女看來根本就是不在乎、也不理會世間權勢的粗人。

  「唐璨的事怎麼說?」曲珞江淡淡地問。

  曲展同咬牙切齒地看著她,許久才發現她臉上的五宮連顫都沒有顫動一下。

  而那威脅話出口後,始終沒再開口的巫青宇則輕緩地小移了一步。

  曲展同末受傷的一邊臉頰痙攣了,忍氣吞聲之際,他悶悶地開口,「爹說,他不在的時間,你做主就好……曲良!」末了兩個字,他幾乎是發洩地怒喝。

  「小的在。」那比主子還要貪生怕死的男子畏縮地應了一聲,戒慎地偷瞄了巫青字一眼,繞了一大圈奔至主子身旁。

  「爹出門前交代的,珞江小姐說什麼就是什麼。」

  像逃命似的,這位向來不可一世的曲家大少爺,夾著尾巴,忿怒又驚駭地走掉了。

  心不甘情不願地拉起地上女人的身子,曲良的感覺是忿恨的,他向來就討厭這個過於冷靜和精明的曲家小姐,她比曲家任何人都還要難掌握!

  抱起唐璨,他跟在曲展同身後,也忿忿地走掉了。

  「這樣做好嗎?」巫青宇負手站在身後,冷言問道。

  看著唐璨的身子垂垂地掛在曲良龐大的肩上,在夜色中愈離愈遠,曲珞江的心,並無一絲勝利的快感。

  「你不贊同?」她撫著眉心,想到計劃不茗想像中的順遂,加上唐璨又受了飭,她的頭微微脹痛起來。

  「不是不贊同,只是你爹向來不輕言饒人,如果讓他知道你這麼心軟……」

  「不會有人告訴他的。你聽到曲展同的話了,爹不在的這段時間,由我當家,誰還敢說什麼?」截斷師兄的話,曲珞江僵硬地走出屋外。

  人夜後,朱清黎仍無睡意。

  她來回撥弄著一頁書,翻覆來去,就是那幾句惱人的迴文詩,什麼手紅冰碗藕,藕碗冰紅手,郎笑藕絲長,長絲藕笑郎……唉!她索性閉上眼,掩嘴又打個大呵欠。

  「郡主,您該歇息了。」丫頭小雁捧著茶走進來。

  「我知道,下去吧!」她揮揮手,很例行地問了一句,「武公子呢?你送茶過去沒有?」

  「錦春丫頭送去了,可……」小雁的臉色忽然變得很是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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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6 14:06:08 |只看該作者
「幹嘛吞吞吐吐的?有什麼事就快說!」

  「武公子……」小雁小心地看了她一下,才輕輕地說。「人不在房裡呢!」

  「不在?」朱清黎在凳上直起身子,尋思著,都這麼晚了,武天豪還會到哪兒去?隨即出言打發走丫鬢。「我想武公子可能是有事情,別這麼大驚小怪的,你下去歇著吧!」

  「是。」

  丫鬃走後,朱清黎愈想愈不放心。也罷!反正自己精神好得很,去他房裡看看也好。

  一過花園,朱清黎脫下鞋子,躡足偷偷越過幾個打盹的守衛,到了西廂房外,她慢慢地蹬上階梯。

  「誰?」房裡的武天豪低沉喝間。

  「我……清黎。」她小聲、誇張地喊,又叩了叩門,「天豪,快開門,要是被別人瞧見,咱們就慘了!」

  幾聲斷續細碎的紗帳磨擦聲後,門才被拉開,朱清黎忙亂得拎著一雙鞋就先跌了進來,一見到武天蒙不豫的表情,她有些愕然。

  而且還不只於此,在這夜涼如水的冷天裡,他居然上身赤膊,肩上只披了一件外衣。

  「大嫂,你怎麼可以這樣?夜深了,這樣不好看!」他譴責地說。

  朱清黎回過神,不高興地白他一眼,「你這人怎麼這樣?吃了火藥啦!我可沒惹你,錦春丫頭說你人沒在房裡,我才想到要過來看看。人說長嫂如母,我是關心你,你可別凶我喔!」說完她彎下腰一邊穿著鞋,一邊偷偷打量著被薄薄紗帳遮起來的大床。

  「咦!裡頭有人哪?」朱清黎對仍是一臉不快的他促狹。地擠擠眼,「算了!知道你沒事就好了,下回要出門,記得跟我說一聲,唉!我不打擾你了!」她暖瞇地笑了笑,拉開門又要走出去。

  「大嫂。」武天豪凝重地叫住了她。

  「沒關係啦!我不介意的,男人嘛!何況你又不是無塵,打擾了你,我才不好意思咧!」她還是笑,就像個孩子似的。

  武天豪搖搖頭,走過去把紗帳拉開。

  「你知道也沒關係,大嫂,我信得過你;而且,這件事也要靠你幫忙。」

  朱清黎呆住了!床上躺著的女孩消瘦而蒼白,襟上全是血跡,而一旁堆置著武天豪的外衣,點點滴滴,也是血跡。

  所有的孩子氣和笑容在剎那間收得乾乾淨淨,朱清黎一抬頭,嚴厲的目光朝武天豪望去。

  「怎麼回事?你傷了這女孩?」

  武天豪仍是搖頭,臉上有一抹悲愴,「你一直想見的唐璨,就是她。」

  朱清黎用手覆住那聲尖叫,慢慢地走到床邊,坐了下來。

  她有張清雅秀麗的臉龐,昏睡不醒的容顏是蒼白而優愁的,顯然她受了嚴重內傷,嘴角邊仍有未干的血痕,偶爾,她會發出一絲疼痛難安的呻吟。朱清黎咬著唇,她不喜歡這種連閉上眼都備受侵擾的待遇。

  「她更……瘦了。」武天豪癡癡地望著唐璨的臉,喃喃地說。「她很……好強,可是,總是不知遣怎麼照顧自己。」伸出手,他小心地去握唐璨的手。「你為什麼……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傷害自己?」頃刻間,兩潭水氣浮現在他眼裡。

  清黎忽然鼻酸了。

  誰說「情」字這一關,就一定是快樂的?有些人,終究是要受盡黯然神傷的折磨!

  「你也受傷了嗎?」朱清黎間。

  「沒有。」他很快地清醒了,眨掉了不該有的淚,「我很好,我沒有受傷。」

  第二天清晨,趁守衛換班時,他們兩人偷偷把唐璨安置在黎香苑,就在朱清黎寢房的隔璧。

  武天豪一步也沒有離開,他伏在床邊,癡癡地守著唐璨。

  而當天的中午,朱清黎下一道命令,小雁衝進了黎香苑,把武天豪請出來。

  「大嫂找我?」

  「對!」她甜甜地笑一笑,揮退丫頭,把那件折好的染血外衣擱在桌上。

  「消息已經傳出來了。」她說,眼底的笑意漸漸淡去。

  「什麼消息?」他問,心裡卻隱隱有了譜。

  「你外衣上的血是怎麼回事?」折騰了一夜,她的精神還是很好,只是口氣變得更冷靜。

  朱清黎是個聰明的女孩,武天豪知道她要說的話,臉上卻還是坦坦然。

  「西郊外曲家別館的少主人和僕人死在林子裡,是你做的嗎?」

  「大嫂聰明。」

  「你知道這有什麼後果?」她提高了一點聲音。

  「知道。」

  「武天豪!」她幾乎要怒吼了,她不解,他怎麼如此,無動於衷?

  「大嫂,我把璨璨交給你了。她是個好女孩,從頭到尾,她都沒有傷過一個人,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大嫂,請相信我!」武天豪抬起頭,雖對著她溫和地笑著,口氣卻比石頭還硬。

  「到底是怎麼回事?」聽到武天豪那不容置疑的口氣,朱清黎忽然疲倦無比,「你總得告訴我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吧?沒頭沒腦的,你說你把人交給我,然後呢?」

  「從一開始,你說你會給你大哥一個解釋,可是從你在江南找著唐璨,直到你把七採石托給即安交還無塵送回狄家堡,這些日子發生的事、原因,你都沒有任何交代。我知道我無權干涉你們兄弟間的事,但是事情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於情、於理,你至少要對我有個說明吧?要不然等你大哥回來,他會怎麼想?」

  「我知道。」垂下頭,他依舊默默無語。

  「你知道卻不說,是不能,還是不願意,或者……這根本就是為了唐璨?」朱清黎耐下性子繼續說,「我不像你大哥,我不懂什麼男人和男人之間的義氣和承諾;我只知道,要我幫忙,就一定得把話說清楚!」

  「大嫂,我只請求你替我好好照顧璨璨,那麼,武天豪感激不盡,也能無牽無掛地走了。」

  「我不要這一錢不值的感激,我只想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到底想知道什麼?」拗不過她的一再逼問,武天豪臉色沉了下來。

  「所有的一切。」

  他瞪著她好久好久,最後,他深吸了口氣,開始慢慢述說那個由風裡起緣的故事。他一直說,說那幽幽暗香的故事,說他們彼此深藏在心裡的那分情素,陳阿文的生與死,以及她恨他……直到在林子裡,那狗膽包天的曲家主僕居然敢趁著她重傷昏迷時,想要剝開她的衣物以逞獸慾,要是昨夜沒有蒙面人通知他……要是他晚了一步……

  有關那一幕,武天豪忽然捧住頭,他不敢想。天!事情已經過去了,但是每一次只要他想到這裡,整個人的血液幾乎就要凝固!上天明鑒,他這一生從沒怕過什麼,但對昨夜,他是真的真的害怕!

  害怕從此便永遠失去了唐璨,縱使她能狠下心對於他們之間完全不屑一顧,但他卻沒有辦法放開她!

  僅僅就只為著一個理由——他愛她愛得那樣深;所以,他一點都不後悔,揮劍殺了曲良和曲展同。

  忽地,朱清黎抓著他的袖子把他拉坐下來。

  「坐著,我叫小雁泡壺茶,眼前的事咱們需要慢慢合計!」

  「這……這是哪裡?」唐璨虛弱地睜開眼,警戒地望餚四周。

  「一個安全的地方。」有個清脆嬌婉的聲音在上方回答她。

  「郡主。」唐璨聽到武天豪優郁的聲音。

  郡主?那這裡是……。-。是王爺府了?她為何會在這裡?還有武天豪,是他帶她到這種地方來嗎?

  唐璨發白了臉,采不及質問自己昏倒後的際遇,尊嚴的受創讓她失去理智。武天豪該死!他怎麼敢帶她到這個地方來!

  想起身離開,不經意她卻埋進一個溫暖的懷抱裡。那熟悉的氣味、熟悉的體熱,她開始顫抖……不,她不要碰他!光是這樣,她就受不了!不要!她虛弱地推著他,她想恨他!她要恨他!

  「走……走開!」

  「她現在不想見你,武天豪!」那女聲咯咯笑,清脆的笑聲很是囂張。

  「你……」唐璨扶住床柱,努力睜大眼看清楚那出聲嬌笑的女人。

  那就是長樂郡主嗎?她冒著冷汗想。怎麼會有這麼美而不俗的女人呢?那天在街上偶遇,她遲遲不敢回頭去瞧瞧這位郡主的模樣,而今這樣近的距離,夠她看清的,也夠她自慚形穢的。唐璨抬頭望著武天豪,又轉頭看看那仍撥弄著頭髮,一臉開朗笑容的女子,她心痛地想著,這兩個人……還……還真的很相配!

  「璨璨,你的傷還沒好,別太累了。」隔了好久沒有見面,武天豪沒想到唐璨還是這般怨他。

  她瞪著他,胸腔急速起伏不定,「走開!」她喘吁吁地喊。

  想到在市集,他們在她背後上演的那一幕……和舊人此生不渝地海誓山盟後,便是和新人開心嗎?他要開心,幹嘛帶她到王爺府,侮辱她、恥笑她嗎?哼!她真的好恨他,也不齒他的為人!想都沒有想,唐璨揮手一個巴掌過去。

  如果她打痛了他,也許他不會這麼生氣,至少她有力氣跟他鬥,可是拍在他頰上的掌心卻軟得一絲力道都沒有!武天豪崩潰了,失去往日的自制,他抓住她的手,眼底全是心痛難忍——

  「你到底要我怎麼樣?該做的我都做了,你就這麼恨我?恨得連自己的身子都不顧了?是不是非要我死,才能贖掉害死你爹的罪過?」

  「出去!」她低頭吼著,痛恨自己的眼淚這麼不爭氣地立刻冒出來,眼看就要落下。

  「我不!唐璨,我受夠了!你到底要我怎麼樣?你明白講,生死一句話,我倦了!」武天豪忿怒地低吼著。

  「出去吧!天豪,讓她休息一會兒,要吵架也要有力氣才成哪!」朱清黎絲毫不受影響,推著武天豪,她仍是笑吟吟地走出去。

  在門口,她還不忘回眸朝唐壤望去。

  「這裡是『黎軒小築』,我自個兒住在這兒,武天豪叫我大嫂,你想的話,也可以這麼叫。對了,放心住下來吧!你要是真討厭武天豪,我會替你把他趕出去!」她笑著笑著,末了才堅定地說。「放心,一切都會沒事的。」

  還沒對郡主的身份反應過來,唐璨整個人便被朱清黎的那張漂亮冶艷的臉蛋給笑傻了。





第十章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茗游絲。空——一縷餘香——在此,盼千金游於何之,症——候——朱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還不到清晨,唐璨就醒了,醒得很乾淨,乾淨得一無睡意,她躺在紗帳裡,聽著那清亮的嗓音唱著。

  就在不久之前,她也曾為一個男人唱過這一首歌。

  那個男人……讓她的心沉甸甸的……

  「燈半昏,月半明……」她反覆念著這兩句,分明叫自己別記掛他,但心裡卻清楚,自那次她動手打了他以來,整整一個月,她都沒有再見到他了。

  再度合上眼,她以為或者自己應該馬上就走,不管她心裡其實已經喜歡上這位正在唱歌的清黎郡主,因為,她也明白,終究,這兒不是她唐璨的世界。

  她的傷已經好了大半,然而……天下之大,她卻再無容身之處了。沒有爹,除了復仇,她的心還能有什麼冀望?

  「醒啦!」玉手掀開簾子,朱清黎那對桃花水眸兒正斜睨著她。

  「嗯。」她慌亂地應了一聲,起身時全身坐得僵直。

  「幹嘛這麼緊張?」朱清黎嬌媚一笑,「我又不會吃人,就算吃,我也不吃女人,我吃男人!」

  她禮貌地抿抿嘴。一個月不算短,她總還是不習慣這位郡主言行的——怪異!

  「想找武天豪?」

  唐璨心虛,急忙搖頭。

  朱清黎托著香腮盯著她,仲手遞了碗茶給她。

  「這樣騙你自己有什麼好處?都這麼久了,不覺得無聊嗎?不過,這會兒就算你想找人,也找不到了。」

  找不到?她悟然地望著郡主,語氣因壓抑而變得怪異。

  「為什麼……找不到?他去哪兒?」

  「不知道。」朱清黎聳聳肩,變成反而是一副不想理她的模樣。

  唐璨知道她是故意的。

  「郡主!拜託你告訴我好嗎?」

  「你喜歡武天豪嗎?」

  「不!」她咬牙堅持這個答案。

  「嗯——那敢情好。」朱清黎笑了笑,「他到王爺府去了,去找我妹子。」說完吸了口茶,盯著她又是壞壞地笑。

  唐璨立刻知道她又在唬人。

  「郡主!」唐璨歎了口氣,是真的對她無可奈何,這女人的心思怎麼這麼活躍?

  「好嘛!好嘛!我要說嘍!有關於武天豪啊,唉!小璨,你先告訴我嘛,都一個多月了,你氣也氣過了,到底你害不喜歡天豪?」

  「不喜歡。」她咬著唇,答案仍是倔強。

  「既然如此,那他去哪兒與你何干?」朱清黎冷下臉,滿臉不快。

  「我只想問他,為什麼送我到這兒來?」

  「他是來托我照顧你的。」朱清黎望了她好久,表情忽然沒有生氣,反而變得有些優愁。

  「郡主……」

  「願不願意當我的妹子?小璨。」

  「為什麼這樣問?」她的感情忽然崩斷了,「郡主,為什麼這樣問?你不會沒有理由就收我做妹子,告訴我,武天豪去了哪裡?快呀!」唐璨搖著她,失控地、焦灼地掩不住驚慌之色。

  她問完話的一瞬間,烏雲罩上朱清黎向來笑語燦然的臉。

  「到底怎麼回事?說!」唐璨一手捏著棉被,臉色已經變了。

  「你動手打武天豪的那天晚上,他到衙門自首去了。送你到我這兒,是因為他相信我會好好照顧你。」

  那茶水忽地潑在襟上,好燙的一碗茶,庸璨的心口整個都抽痛了。

  「為什麼要自首?」

  「他為你殺了人。」朱清黎悲哀地盯著她,「連我都看得出來,他對你下的感情有多深,像他那樣溫文和氣的男人,都會……」

  「不!我不要聽!」唐璨掩住耳朵,被茶燙傷的胸口更疼了。

  不值得,她不值得他這麼做,這些日子以來,有關那晚的事,她都倔傲地沒有問起任何人,但無論如何,她萬萬都想不到,事情竟是這樣的發展。

  「他殺了……誰?」

  「曲展同和曲良,還有在野州,他重創一名護院。」

  是不是要我死

  武天豪怒吼的聲音猶言在耳,唐璨捧著心口,閉上眼喘息著。不要!她從來就不要他死!她愛他呀!她寧願自己死,也不要他受傷!

  見她那模樣,朱清黎歎了口氣,拍拍她的肩,「他臨走前留了東西給你。」

  「什麼東西?」她呆滯地問。

  隨著尾音一落,馮即實推開門走了進來。他手裡拿著兩封信,那總是開朗的笑容消失在臉上,唐璨的心更沉了。

  「我出去了,有什麼需要再傳小雁叫我。」朱清黎對馮即安說完,便抱著琴走了出去。

  「馮公子。」唐璨禮貌又強作堅強地點點頭。

  他勉強點了頭,把信封交給她。「老二畫押入獄前交代的,只有你能拆。」

  「這是……」她捏著第一封信,是阿爹歪歪斜斜的筆跡,土黃色的箋上沾有血痕。

  「這是你爹死後,老二在他身上發現的,看起來,你並沒來得及看到這封信。」

  「乾爹……」唐璨喃喃念著,顫抖的手用力撕開了封口,抖開裡頭那張薄薄的紙箋——

  小璨:

  阿爹走了,怕今生再也沒機會讓咱們做父女了。

  你是這麼乖、這麼聽話、這麼善解人意的一個丫頭這世間如有輪迴,等下輩子咱們再結緣了。

  把七泉石還給狄家!阿爹不想你這麼做,武先生是個好人,阿爹看得出來,他真的很關心你,你要好好珍惜,別再倔強了。

  想到可以了結一樁心事,阿爹實在很歡喜,日後有刊麼遺憾,也都不算什麼了。在九泉之下見到你親爹,我會告訴他,你過得很好。

  別去找曲家報仇了,阿爹已經把事情弄清楚,死也瞑目,只希望你能聽爹一句勸,很多事冥冥中白有定數,殺人、報仇不能解決事情的,只要你今後好好聽武先生的話,爹就很開心了。

  這個結局是阿爹自己選擇的,千萬別去怨怪任何人,原來咱們尋訪這麼多年,你乾娘早就屍骨成灰,爹和你乾娘夫婦一體,她先我而去,爹自無存活之理。

  另外,阿爹交你保管的那只囊袋,可否請你轉交給曲家最小的女兒——曲珞江。在阿爹被囚的這段日子裡,她帶給阿爹很鄉很多的快樂,請原諒阿爹的私心,也別怪阿爹這麼做,她是你乾娘為陳家留下的一脈骨血,那個香囊,原本就該她的。

  千萬別告訴她有關於身世的事,她年紀尚輕,還不能承受這一轉變,其實姓陳、姓曲都不重要了,只要她好好活著,阿爹在九泉之下,就很開心了。

  那些你認為不公平的事,就讓上蒼去決定一切吧!

  阿爹不鄉銳了,記得,阿爹真的疼你!

   父絕筆

  下意識地捏著胸前的香袋,唐璨舜時明白了乾爹在臨死前對她重複的那些句子。她有些心灰意冷,但轉而一想,自己佔了父親這麼多年的愛,那曲珞江卻從來沒有得到過分毫,夠了!她能有什麼好怨?

  再打開第二個信封,是武天豪給她的;然而,封套裡卻沒有書信,她只捏到一枚凸出的小物,倒了出來,那枚小物是顆似曾相識的小銀白圓珍珠,是那一年,她在景福大街遇到武天豪,之後她一直遍尋不獲的珍珠耳環。

  她臉色再度發白,心臟絞痛得讓她幾乎尖叫,耳際也嗚嗚作響。

  「他人……如今在哪裡?」

  「大牢。」

  那顆珠子被唐璨用力捏牢。不要!武天豪,你做了什麼!你為我做了什麼!

  「我要見他!」她捏著珍珠,哀哀地求馮即安,「幫我,馮公子,你做得到,幫我!」

  馮即安只是看了她許久,然後悲哀地搖頭,「他不想見任何人,連我……都拒絕了。」

  「他……會不會死?」

  「他曾身為執法人員,做出如此知法犯法的事,雖然有九王爺出面求情,然劉護院斷臂一事,及曲展同、曲良被殺一案,皆屬蓄意。朝廷念在他過去曾為邊防盡心盡力,死刑可免,然活罪難逃,只等刑部公文下來,即被發配流放充軍!」

  「到哪兒?」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虛弱地問。

  「合浦。」

  好久以前,她聽戲班子裡的人說過,合浦是個蠻荒之地,蠻荒之地……她想著,沉極痛極的思緒漸漸清醒了。

  她處心積慮要避開和他一塊廝守,甚至早早便有相讓之意,為的是要他有更好的結局;但誰知到頭來,這種收尾更悲涼!

  武天豪把眼看要得手的名利給放開了!你何苦如此,你為什麼不乾脆薄倖一點,把兇手的罪名賴給我!野州通緝的是她,曲家追殺的也是她,但武天豪卻擔下來了,因為唐璨知道他是做不到的,一如他把珍珠耳環收著的那分用心。這顆珍珠她早就遺忘了,而武天豪,他竟珍藏得緊,是知道事已至絕望,他才還了自己吧?

  面對此物,她有何資格對那男人說恨道怨?

  「馮即安,你一定……很恨我,恨我把你二哥害成這個樣子。」

  馮即安看著她,他的確是想恨她的,但是他沒有辦法,這是天豪自己的選擇,他相信,就算時間能從頭來過,武天豪還是會為了她,再度揮下那一劍。

  那顆銀白珍珠,早就說穿了武天豪的感情,馮即安什麼說不了,也怨不了,只是想起來,他會有些戰慄,會不願相信,那竟是他一直認為永遠令人放心的武天豪?

  那樣溫文儒雅、和氣溫柔的一個男人……愛,真能夠把人傷到這步田地?

  面對這樣的結局,他也痛心,遠赴關外的老大如果回來,面對此情此景,又會怎麼想?

  「這顆珠子,從他見了你之後,就見他細細收著,沒人比我更明白他對你的心,所以,我根本沒有立場怪你。」

  好半晌唐璨仍舊攤著手掌,望著那精巧的銀白圓珠發呆。

  再抬起頭時,送信的馮即安卻已經掩上了門。

  我愛你,這個理由夠不夠?不好嗎?如果你不滿意,我還有成千上百個原因。我愛你。我只想得出這個理由,它最沒道理,也最理直氣壯。我愛你,這個理由夠不夠?

  這個理由夠不夠……我喜歡這樣抱你,感覺自已就像一座山似的。

  「天豪……」她嗚咽喊著,掩著滿眶熱淚埋在袖底,她好傻、好鈍,武天豪早就說出他的夢了,他夢想跟她一起,而她居然還猜忌他,多麼可笑!

  一遍遍想著他曾說過的話,唐璨淚眼婆婆,握著珠子的手掌捏了又開,開了又捏。你是傻子,武天豪,你是個不折不扣的傻子!哭吧!她嘲笑武天豪愚味又迂腐,她只怪武天豪殘忍又無情,難道自己就不跟他一個樣?躲他罵他、輕賤他,是多麼悲哀的方法,可是她只能這樣來偽裝自己,好層層築起自己的心防,好讓他不再看透她。

  說沒有愛只有恨都是假的,說是怕愛他會更傷自己是真的。

  無論她怎麼堅定,也受不住武天豪這分銘藏在心的情摯愛,眼淚不覺一顆一顆自她的眼角滑了下來。

  所有曾對武天豪故意裝出來的冷漠、偽裝都不見了,當淚水一落下,她整個人的倔強也在瞬息之間全都垮臺。唐璨蜷起身子,整個人縮在床上,像失去了所有希望一般,又像要完全拋開身上一切束縛似的,她淒厲地、放聲地、恣意悲傷地開始痛哭。

  哭出她那時一直強忍著失去了乾爹的痛心,也號出了將要失去武天豪的悲苦。

  隔天午後,唐璨下了決心,她要去找清黎郡主相談一件事。

  「天豪他如果娶了長樂郡主,就都沒有關係了,是不是?至少……九王爺不會讓他的女婿被貶到這麼遠的地方去!」唐璨滿懷希望地問。

  朱清黎只是冷冷看著她,忽地,出手用力地捏了她臉頰一下。幸好朱清黎樸素慣了,她從來沒有學會京城裡那女老少習慣留長指甲好突顯自己尊貴的惡習,要不然以她的力道,唐璨定會被活活撕下一塊皮肉,那張秀麗的臉蛋也鐵定因此破相。

  唐璨被她此舉弄得呆愕無比,竟失去反應的能力。

  「你再說出這種令人作嘔的話,我會揍人的;而且,不單只有揍你一頓,我還會叫人趕你出『黎軒小築』!」朱清黎鬆開手指,漂亮的眼睛充滿怒氣地說。

  「郡主……」摸摸臉頰,唐璨被她這麼用力一擰,還真的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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