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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常歡][巧戲情緣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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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6 14:14:2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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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節


  夔州(今四川省),蕭家大院。

  一個披散著秀髮、枯槁消瘦的女人在蕭松吟懷裡劇烈地顫抖著。她喉頭湧上一陣嗚咽,卻強把那口鮮血咽進肚裡,不讓它溢出來。

  「覺得好一點兒了嗎?」他難過地望著妻子斐貞,輕輕撫著她的背,語氣有一絲憐惜。

  她心虛地點點頭,不願丈夫太過擔心,也不願抬起頭讓他看清她蒼白的眼下有層淡淡的黑暈。

  近日來,她的病情急轉直下;昨天,她連攬鏡梳妝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躺在床上,沒有間斷地嘔著血。

  她就要死了,她心裡很清楚;不過能死在自己愛人的懷裡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雖然抱著她的男人總是那麼沉默,但自成親以來,他堅拒納妾,此刻又全心照顧病中的自己,這些個體貼和溫柔,就足夠說明一切,她死也無憾了!

  「相……相公……」她撐起身子,抓住松吟的衣襟,一滴淚無聲地滴落在她的臉頰上。

  「娘子……讓我去請大夫好嗎?」他輕輕地拭去她的淚,喉嚨哽咽地扶起她。

  「不……不要……相公,沒用的,我知道我的病……」見他欲說話,她急忙開口打斷。「相公別說……讓我靜……靜地……好生靠……著你……」那雙原本無神的眼睛閃爍著明亮的光芒,斐貞抿抿沾著血絲的嘴唇淒涼地笑了。「不……不要哭!相公,是我太薄命,無緣伺候夫君一生一世,我什麼都不怨,我……我只求……只求夫君能答應……咳……」她嘔了一口血,劇烈地大咳起來。

  「別說了,你休息吧!」他的淚流得更多了。斐貞不該放棄一切隨他來的,她的身子骨一向就弱,這夔州又不比京城,就算蕭家財大、勢大,也請不動江南那一帶的名醫過來醫治她。「你會好起來的,我相信!」他掛著妻子發冷的手,想藉此輸些體溫給她。

  「相公!」她痛苦得直搖頭。「……答應我……如果……如果相公見到合意的女孩,你……」她又咳了起來。

  「斐貞,都什麼時候了?我怎麼還有心情談這個呢?」他拍著她的胸口,歎了口氣。

  「答應我!求求你,答應我!我……這一生最遺憾的是……沒能為相公生下一兒半女……請你答應……請你……」她固執地握住他的手,一對深陷的大眼睛哀求著丈夫給她承諾。

  「好!」他溫柔地替她拭去唇角那縷血絲。「那你也別再說了,好嗎?」

  「還有……」她滿意地點點頭,嘴唇輕輕囁嚅著幾個字;他聽不清,伏下身子,把耳朵貼近她嘴邊。

  霎時,他淚眼迷濛,臉上雖出現了為難之色,最後仍毫不猶豫地點頭。

  在他承諾應允之後,斐貞終於忍不住哭了。這個誓言對他而言是多麼困難,但他卻答應了!

  原諒我,松吟。她在心裡喚著丈夫的名字,伸出手輕輕觸摸他的臉。她從不曾這麼大膽,丈夫雖然溫文有禮,但她一直謹遵著禮教中女子應該有的矜持和舉止;然而現在沒關係了,因為她就要死了,就容她這麼放肆一下吧!願上蒼原諒,誰教她是這樣愛他!

  斐貞緩緩地合上了眼,留下一抹雖然苦澀,但不失甜蜜的笑容。

  那失溫枯瘦的手漸漸自他臉頰邊垂下,松吟望著愛妻安詳的容顏,想著她終於解脫了。

  「斐貞!」他伏在床邊軟軟地癱倒跪下,不住地輕聲啜泣。

  中州(今河南省),卜山,卜家寨。

  連年大旱,難得中州這兩天飄了點兒雨。今早推開窗子,曉恩才讚歎今天是個好日子,正想吟個「輕風斜雨作小寒」來應應景致,沒想到卻給老爹三、兩句嘮嘮叨叨給毀了!

  唉!早知如此,她溜到後山去找小哥玩就好了,至少還能避開老爹差人召見;不過,一切都來不及了,卜曉恩這會兒孤身站在大廳中央,覺得自己勇敢得像個鬥士。

  她瞪著老爹半晌,那源自卜家頑固個性的下巴始終昂得高高的。父女倆就這麼對峙許久,兩人皆默不作聲,空氣中緩緩凝結著一股風暴欲來的沉悶氣息。除了在卜老虎身旁,還有個頭髮花白的老頭仍自顧自地啜酒、斟酒,其他人全都躲在門外,個個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生怕一眨眼就會錯過什麼好戲。

  曉恩沉不住氣,先開了腔,大叫一聲:「不!」

  門外眾人紛紛掩著嘴大口驚喘,而那坐在一旁的老頭卻咂咂嘴,大大地呼了一口氣,覺得方才人口的美酒甘醇無比。

  卜老虎把眉毛高高挑起,臉色變得猙獰難看。

  「恩恩完蛋了,這回大當家非抽她一頓不可。」門外一人低聲嘀咕。

  「才不呢!大當家最疼咱們恩丫頭,我出十兩銀子賭他不會揍人。」另一個聲音說。

  「我出三兩,賭大當家會動手。」一人壓低聲量,很興奮地加入賭約。

  「我出五兩……」

  「一兩,丫頭會沒事。恩丫頭是咱們的寶,大當家不會不給咱們面子的。」又有人丟了一錠銀子進來。

  「等等,先別忙,我把數目記一下。你們排好,排好,一個一個來!」那首先提議的漢子叫起來。

  窗外一角,一個生得非常美麗的女孩提起手肘蹭蹭身邊高瘦的中年男人,望著門前的熱絡景況,低聲輕淺地笑問:「安大伯,您怎麼不下注?」

  那姓安的男人抱胸冷哼一聲,瞪著門裡仍在大搖其頭的女孩。「老子才不花那冤枉錢!浣丫頭,主子跟老爹吵成一團,做丫頭的不進去勸勸也就罷了,淨跟著這堆沒見識的小伙子湊什麼熱鬧?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那女孩對這種斥責並不以為意,她聳聳肩膀。「我呀?我幫不上忙啊!那是小姐和大當家的事。您又不是不知道小姐的脾氣,她要是肯聽話,老早在八百年前就嫁了二當家,現在少說也抱了一大串個娃兒,哪還輪得到大當家跟她在這兒大眼瞪小眼?看著吧!她要是點頭,就不叫卜曉恩了。」說完又一陣開心大笑。

  安大伯睨了她一眼,咕噥了兩句:「嘖!有這麼個主子,才配得上這種丫環。萬一大當家真鐵了心要揍人,看你要幫誰?」

  「才不……」她急忙收口,這話可不能讓門前那堆白癡聽到,要不然她可就沒收入了。「呵……呵……」她轉而乾笑兩聲。

  原來眾人擔心的焦點是卜曉恩,這會兒反而轉向卜老虎會不會責罰她的賭約上了。十幾名漢子紛紛掏出家當,從銀兩到衣服,從雞鴨到牛羊,只要能下注的東西全不放過,跟著後頭又陸陸續續加入幾位,一個勁兒地全在門外開始吆喝起來;而門裡的父女倆面對喧鬧的情況卻絲毫不受影響。

  「不……不……不……」曉恩再重複了一次,搖頭晃腦地說著,到最後竟把一個「不」字胡亂哼唱起來。

  「快看,快看,恩丫頭說話了。」門外眾人摩拳擦掌,眼睛亮得似火光,迫不及待地想看他們下注的結果是贏是輸。

  連聽了女兒怪腔怪調地唱了數十聲的「不」之後,坐在大廳裡最高位的卜老虎早已氣得七竅生煙,惱怒地把腳下的獸皮蹬得哈哈作響,毛皮上飛塵四處亂揚。

  誰知曉恩仍煞有介事地大唱特唱,唱得門外眾人心癢難耐,全都把視線投注到卜老虎身上,想看他有什麼反應。

  大廳裡的卜老虎終於暴跳起來,迸出那震撼山河的吼聲:「為什麼不?小韜跟你從小就是青……青呃……青……什麼竹什麼來著?」他懊惱地轉頭。

  那身邊的侯師爺早擱下酒杯,面不改色地恭恭敬敬接下旬:「是青梅竹馬——大當家的。」

  卜老虎大手一揮,自幼識字不多,末了人了山賊這行,也用不上那些有的沒有的之呀乎的。「管它什麼紅梅、青梅,反正……」他轉向仍大刺刺地站在大廳中央,猛晃頭的寶貝女兒,竭力裝出嚴厲的聲音:「我告訴你,老子把日子都挑好了,管你怎麼地不情願,月底就給我嫁!」

  「要嫁你去嫁!我說不要,就是不要!」曉恩嘴一撇,根本沒把那足以吼死山豬的喝聲放在耳裡,反而不高興地回瞪她老爹一眼,扭頭就走了出去。

  「走開啦!」她推開那堆目瞪口呆的男人,蹬著腳步,氣沖沖地穿過院落,連頭也不回,只在未了大叫一句:「浣浣,還發什麼愣?收完錢就走人!」

  「是!」浣浣離開了安大伯,笑得春意融融,她走向那些人,快速地彎腰把眾人圈在中央的銀兩全收進荷包裡。

  「浣……浣丫頭,別這麼狠,留一點點給我嘛!」

  她不客氣地打掉那雙伸來的毛手。「休想!我告訴你,願賭服輸,大當家的和恩恩都沒動手;所以這些錢,就全由姑娘我接收了。抱歉峻!還有,誰欠下的雞鴨羊牛,回頭來跟我報到!」

  她輕靈得像只喜悅的小雀鳥,一蹦一跳地跟著曉恩走了。

  「你他媽的……」卜老虎面對這種結果,才意識到這女兒多不給他這做爹的面子,他惱羞成怒地跟著要奔出去,但嘴裡粗話才迸出了兩、三字,就被半醉的侯師爺給拖回來。

  「坐下!坐下!稍安勿躁哇!大當家的,聽老頭子一句勸。姑娘家的臉皮總是薄了些,恩恩那妮子的脾氣您是曉得的,要真逼急了她,往後日子可難過了;再說小韜那孩子也沒表態對恩恩中意,您在這頭急也沒用!」

  「那……」卜老虎重重地坐下,整張臉脹得通紅,惱得鼻孔直噴氣,把下方濃密的鬍子吹得胡亂飄。「唉!我不管了,這真是……真是大女不可留,大女不可留!」

  「是『女大不中留』,大當家的,而且這話您好像用錯了時候!」侯師爺慢條斯理地指正。

  「連你都敢說老子的不是?」卜老虎跳起來咆哮了幾句,沒兩下整個人忽然垂頭喪氣地縮進椅子裡。「唉——罷了!罷了!酸老頭,你想辦法去替我探探那丫頭的心裡到底在想什麼?要不然問浣浣也行!這孩子就跟她娘個性一個樣兒,什麼事就愛人家哄哄騙騙,偏偏老子就不會那一套,你替我說說去吧!都十六歲了,女孩兒家不嫁人要幹啥?再說我早都考慮好了,讓她嫁給小韜,往後咱們爺倆還可以守在一塊兒。」

  卜老虎垂頭瞪著廳堂下方那塊熊皮,想起女兒方才倔強相對的模樣,禁不住回想往事。當年這娃兒跟著他避人卜山,才不過兩、三歲,現在居然也到了要嫁人的年紀,歲月可真不留情啊!

  十三年前中州閉洪水,把數以萬計老百姓辛辛苦苦建立的家園和田作一夜之間衝去了大半,接著連年的大旱,對原本就不富裕的柏陽鎮更是雪上加霜。饑荒、瘟疫籠罩了整個柏陽鎮,附近幾個縣的縣太爺又和米商私下勾結,緊咬著中州地帶天高皇帝遠,沒人盯著看,不但不放官糧賑災,還趁機哄抬米價,導致許多窮人病死、餓死。

  當年他在中州的柏陽鎮是個鏢頭,雖是大老粗,但頗熱心助人。他只是單純地挪出練武場,收容那些無家可歸的窮人,卻被幾位看不過去的商人花錢買通官府,以莫須有的罪名將他毒打一頓,事後還被抓進大牢裡,家產全數充公。

  這一關就是三年,待他出獄時,柏陽鎮早成了人間煉獄,年輕力壯的少年離鄉背井出外謀生,只剩下老弱婦孺在家鄉無望地等待。他氣憤難當,帶著甫滿三歲的曉恩,以及滿腔恨意,避進了這座山,從此淪落為草寇。

  一些受過他恩惠的人家知道這件事,陸陸續續跟著他上山,慢慢地聚成一個村落。對眾人而言,這山上雖然連年干干冷冷,但比起山下那個人吃人的世界,至少有情、有義多了。

  他們尊敬卜老虎的為人,理所當然地把這寨子稱為「卜家寨」,原本無名的山頭也就自然而然地被稱做「卜山」。

  卜老虎心裡很清楚,事情是如何演變成今天這個局面的。大夥兒本來都是安安分分的老百姓,他改行干山賊只為一件事——就是替柏陽鎮那些死去的老百姓討回公道!一旦事情了結,他會讓大夥兒回頭重新做良民;所以每回下山打劫時,都要大夥兒蒙著面行事,叫官府沒個樣子好抓。原來還以為這仇恨不消數年便可了結,沒想到當年大發死人財的那些官商,在他人獄期間散居各地;但他仍不死心,悄悄地差人四處查訪,從近的冀州(今河北省),遠至嶺南(今廣東省),他都不放過。每一個年頭,他都會鎖定目標,周詳地計劃佈署;時機一到,他要手下分批喬裝下山,神不知鬼不覺地暗暗把對方洗劫得乾乾淨淨。

  平常日子裡,他們看來都是老實的山林獵戶,根本沒有人懷疑這座山藏了一群劫遍大江南北的馬賊,因而官府從未到此騷擾過。

  十多年的歲月就這麼晃過去了。要說他還有什麼掛心的事,就屬義子小韜和這丫頭片子了。想到這裡,卜老虎兀自把鼻孔一陣亂摳,大聲地詛咒!他非想辦法讓那丫頭嫁了不可,成親就是成親,哪由得她吭個「不」字?

  浣浣坐在床上,看著主子來來回回地踱著步子,她雙手支著下巴,兩腳不雅地擱在床上,百般無聊地晃動腳上那對繡花鞋,懶洋洋地說道:「沒辦法啦!小姐,就算你出得了這扇門,外頭還有層層樁子似的人馬不會讓你離開卜家寨一步,別看那些大叔平常拿你當心肝寶貝,碰到緊要關頭,他們眼裡只有大當家的!」說完浣浣張嘴打了一個大哈欠,嘴裡還含混不清地咕噥:「二當家的有什麼不好?我就不知道你為什麼看不上人家?要是我啊……」

  「要是你,恐怕早歡天喜地了!嘖!你這麼喜歡小韜哥,我乾脆請阿爹作主,把你許給小哥算了!」曉恩睨了丫環一眼,掏了掏身上,沒摸著半點兒東西,便不客氣地朝丫環伸手。「喂!方纔的銀兩呢?拿一點兒來用吧!」

  浣浣是伺候曉恩的丫環,也是卜老虎身邊智囊侯師爺的女兒,幾年前跟著侯師爺投靠了卜山,此後一直跟在曉恩身邊。

  打個比方來說,曉恩是卜山的一塊寶,人疼人愛;而浣浣,則是卜山的心肝,人憐人惜。她們兩人一見如故,年歲又相仿,感情好得不像主僕,倒像對親姐妹。整個卜家寨,前前後後三、四百人,女少男多,陽盛陰衰,雖也有數十來個待字閨中的女孩,但是論才貌姿色,無人能及這對主僕;因此,多數的未婚小伙子,幾乎把她們倆當寶貝似的捧在掌心。浣浣大曉恩一歲,是寨內多數男人的夢中尤物!一對桃花眼尤其漂亮,加上她豐腴的身段,雖比較為人訴病的是她的衣著,那衣襟老半敞出一截白嫩嫩的酥胸;但卻成了卜家山寨所有未婚漢子的最愛,她是卜山最美的一朵花,比她的主子還吃香哩!

  關於這一點,做主人的曉恩可沒什麼妒忌,反而還覺得有意思極了!

  儘管如此,浣浣也喜歡男人捧她,但她可不隨便。她和主人曉恩分屬兩種不同的性格和美麗,眾漢子均擁護愛戴,只是程度上有所不同。

  曉恩正值破瓜年齡,打從小在寨子裡長大,老爹是寨子的頭頭兒,個性上自然就有幾分男孩的豪氣;再加上跟在侯師爺身邊讀書認字,那小腦袋瓜兒更是益發聰明伶俐起來。山寨裡的男女老少,任誰見了曉恩都是百般相讓,疼愛多過仰慕,人人均當她是能傾心相談的好妹子。

  「沒有了啦!」浣浣白眼一翻,聲音卻因為心虛而打了對折。

  「侯——浣——浣!」曉恩拉長聲音,瞪著丫環左右亂飛的眼珠子,笑罵著把手掌合攏。「少跟我來這套!你剛收了多少錢以為我不知道嗎?不給是嗎?好啊!不給就算了,我找侯老頭要去。」

  這個主子可把她這丫環的脾胃摸得一清二楚!浣浣咬牙切齒地想著。一提起她生平最怕的老爹,不由得垮下了肩膀。

  「給不給嘛?囉嗦個半天!」曉恩打鐵趁熱,讓向來鬼靈精的丫環無法可想。

  「算我怕了你!」浣浣嘔得猛磨牙,心不甘情不願地從袖子裡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銀兩,這還是她偷偷攢了半年才有的成績,連同方纔的意外之財,浣浣越想越惱,把銀子大力地扔向主人。

  接下那沉沉的皮袋,曉恩揚起可愛無邪的笑容。「謝啦!浣浣,改天有機會的話,我一定在小韜哥面前替你美言幾句,也許哪天你會成為卜家的『押寨夫人』也說不定哦!」

  「去你的!我才不做土匪婆子呢!」浣浣嘟著嘴罵完,眼角掃到主子收拾好的包袱,她的瞌睡蟲立時全嚇光了。這會兒她確定主子是認真的,不同於以往的氣話,浣浣兩眼瞪得如銅鈴般大,心頭一急,連說話也有點結巴了:「不……不會吧?小姐,別跟浣浣開……開這種玩笑,你不是說說而已嗎?犯不著為了婚姻這種小事離開卜家嘛……大當家的可是只有你這麼一個寶貝女兒,路上要是有什麼閃失,浣浣這條賤命可抵不過大當家一吼。」說罷,她急急地要替主子拉開包袱,但是曉恩動作比她快了一步。

  「別動!我收拾了好久耶!你要怕的話,就跟我走吧?」曉恩笑嘻嘻地說,露出了一排口齒,特別燦爛動人。「悶在山上十六年,老看書堆裡說著外頭多好多棒!有時想想實在氣悶,這回說什麼我也要出去走走才行!」

  「開什麼……玩笑?卜山上有吃有喝的,我才不要跟你下山去受罪呢!」浣浣鼻子孔一哼,搖頭輕蔑地說。「唉——小姐,二當家的有什麼不好?他強壯結實,人也長得挺俊朗的,對兄弟夠義氣,對你又好,這種人沒什麼可以挑了啦!」

  「小哥的確為人不錯,可是我們從來沒想過要做夫妻。」曉恩兩手一攤。「還不都是阿爹,沒事湊什麼興?搞得咱們兄妹倆見面都覺得尷尬!」

  浣浣噘起嘴,想到陳小韜的模樣,他是卜山第二把交椅人物,也是卜老虎自十年前就一直帶在身邊的義子。山寨裡很少見到他的身影,多半時候,他都一個人靜靜住在山寨後邊湖上的小船航,除了有要事相商,一年到頭少有人能見到他的蹤跡。除了她和曉恩,還有卜老虎之外,這寨子沒幾個人能明白他心裡在想什麼;因為在眾兄弟面前,小韜除了沉默,還是沉默,倒是在她主僕倆面前,他還算和氣,從沒擺過什麼撲克臉。

  寨裡許多未出閣的姑娘其實心裡挺中意他的;不過,可沒人敢上前去表明心跡。浣浣雖喜歡小韜,可是心裡頭卻很清楚,小韜這樣的男人並不是她要的,她愛文人雅士的那份氣質,而小韜從頭到腳,卻找不出一種叫溫柔的東西,所以她和小韜之間,一直維持很好的默契,並未迸出愛情火花。卜家的漢子並不清楚這種關係,在他們心裡,只要小韜對浣浣沒興趣,就夠他們謝天謝地的啦!

  她一邊想,一邊不忘瞪曉恩,歎自己實在倒楣。

  曉恩看看丫環那雙一見男人就水汪汪的桃花眼,此際正發出怨氣,她仍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你不走是吧?那就等著被我爹切成八段下酒吧!我走了!」

  「喂!小姐,你有良心一點兒好不好?就這麼一走了之,天理何在?」浣浣簡直氣炸了,她的怒氣無處發洩,只好恨恨地把凳子踢出窗外。所幸窗戶是大開的,那張凳子飛到廊上,把排列整齊的竹欄杆撞歪一片。

  見丫環真個兒跳腳了,曉恩微笑著貼近她,改用懷柔策略。

  「別這樣嘛,浣浣。我聽易叔叔說,皇帝老子最近在城裡辦了間新學堂,裡頭的公子哥兒們生得又俊又俏!你隨便揀上一個,都賽過這山裡的大哥、小哥們千萬倍!」

  浣浣原本皺緊的眉頭放寬了,她狐疑地看了主子一眼,不太相信地問:「真的?」

  「騙人的是王八!這是易叔叔說的,他在卜家這麼些年,從沒對我扯過謊。」看曉恩賭咒似地,」丫環有些心動了。曉恩藏住得意的笑容,忙補了一句:「浣浣,你也知道易叔的。」

  「這還用得著你說。」浣浣瞪了曉恩一眼,酸溜溜地說道:「可是小姐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易叔的相貌,這山裡的男人,比起他那張風乾了的釋迦粗皮臉,哪個不算俊?」

  「你到底走不走?」曉恩不耐煩了,跺跺腳,很大力地打開門。「我不管你了啦!」

  「等等!」浣浣拉住她的袖子,咬著唇。從五年前進了卜山,她就沒踏出山寨一步,說實在的,她也門得慌,雖然這裡衣食無缺,但老是那幾張愛慕的臉,她也看膩了,想了好半晌,她才出聲。「真的?」

  「什麼真的?假的?」

  「你說學堂的男人生得都不差?」浣浣認真地問。

  曉恩噗哧地笑了出來。「當然嘍!所以我才要去見識見識。聽說他們不只生得英俊,對女人也挺溫柔的,還會念些詩詞給老婆聽咧!念啊念的,就念到人心坎兒上去了。」說完,她兩眼瞅著浣浣,手指戳戳她的胸口,曖昧地比劃了下。

  浣浣有些歡喜,嘴上卻不好說什麼,看主子扭頭就要走,這才不情願地拉回她,說道:「去把這身衣服換掉!」

  「什麼意思?」曉恩納悶。

  浣浣歎氣:「我的小姐呀!你穿這一身,還沒出莊子就會被人給逮回來了,在這兒待著,我去張羅、張羅!」

  「你說什麼?」卜老虎突地一吼,被他抓住衣襟的小嘍囉頓時嚇得魂飛魄散,上下兩排牙齒如擊鼓似地抖起來,連說了一半的話也忘了。

  「再說一遍,恩恩跑哪兒去了?」卜老虎甩開那個早已面無人色的傢伙,看著他仰躺在地板上,抓著發疼的喉嚨不斷地喘氣。

  「小……小的不……知道,傍……傍晚侯師爺差……小……小的送飯去的時候,恩恩……和浣丫頭就……不見蹤影。」

  「你——」卜老虎對著空氣憤怒地把拳頭揮得虎虎生風。身為卜家寨主,他絕對不能任由自己的情緒處理事情;可是曉恩這次真的把他逼瘋了!都怪這山裡頭上上下下的人,把那丫頭寵上了天;當然,還包括他自己。

  「下去吧!」他無奈地揮手,滿腹怨氣無處發洩,轉頭瞪著侯師爺。「酸老頭,怎麼你一點兒都不緊張?浣丫頭不見了,你不擔心嗎?」

  侯師爺將花生米朝空中一拋,還沒落下時,就被他舌頭給接了去。磨嚼了半晌,才慢吞吞地說:「大當家的,你煩也沒有用,恩恩肯定是拉著浣浣跑下山去見見世面了。我早知道山上關她倆不住的,尤其是浣浣,成天就發騷,老夢想要嫁個風流公子,叫她吃吃苦頭也好,你要真不放心,就差二當家去找她們吧!」

  「可是……」卜老虎想起明晚的計劃,正是需要小韜的意見,偏偏女兒選在這時壞事,他怒氣又起,心浮氣躁地叨罵:「有女兒還真他媽的煩咧!老子不管了,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是哪個王八蛋說養女兒貼心的?看看曉恩的樣子,要是讓我逮回來,不剝她一層皮,老子的姓就倒過來寫!」

  侯師爺一杯接一杯地啜著酒,醉眼茫茫地看著老寨主都快把頭髮拔光了,才含糊不清地開口:「大當家的,您的姓倒過來寫還是一樣,沒差啦!」

  「你——你給我閉上那張鳥嘴!來人啊——」卜老虎吼完侯師爺,見後者無動於衷地又回到酒堆裡,只好無奈地轉頭粗聲喚住門外駐守的一名漢子。「去把二當家的找來,說我有事找他。」

  曉恩相信,浣浣如果再把眼睛睜大一點兒,那中央的眼珠子可能會掉下來,她張開手,放在丫環眼前晃了晃。

  浣浣終於回過神來,她僵硬地將頭轉向曉恩,連眨都沒眨眼。

  「你——在——干——什——麼?」浣浣連鼻孔都用上了,一個字配一聲氣地哼出。

  還能講話代表她尚有一絲理智,可以阻斷她想揍死主子的件念。

  那時她們偷偷進了驢車上的空米缸,跟著易大叔一路下山去採買,屈身在又硬、又小、又問的米缸裡,下山的路況顛簸,震得浣浣一路上咒罵著曉恩的任性。原以為流汗之後會有豐美的收穫,結果見到的竟是一大家子的小蘿蔔頭!怎能令她不氣惱呢?

  她要的是男人,男人!英俊文雅的公子哥兒,不是這些搖頭晃腦的小鬼頭。

  曉恩仍笑嘻嘻地,對丫環惱火的樣子完全無動於衷,反而調侃她:「接你的眼珠子呀!快掉下來了!」

  「卜——曉——恩,你……你你你……」浣浣提一口氣,狠狠揪著曉恩的衣領,無聲無息地離開了學堂的屋頂。

  直到僻靜的小巷裡,浣浣忍耐多時的火氣終於爆發了。

  「你你你……我冒著會把手抄斷的危險跟你下山,就因為你說……」她又吸了一口氣:「學堂裡有好看的男人,結果……結果……」浣浣氣得舌頭猛打結,連話也說不全。

  「我不知道嘛!」曉恩眼珠子朝上溜啊溜地轉著,無辜地攤攤手。「侯老頭可沒教過我,六、七歲的娃娃們也可以進學堂唸書認字的,很新鮮喔!」她甜甜地笑著說:「這才叫做『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不下山還真不知道呢!」

  浣浣對主子的咬文嚼字根本沒興趣,她只想把曉恩吊起來狠狠痛打一頓。

  「我要回去!」浣浣癟著嘴,走了二十幾里的路,巴望著會有什麼貌似潘安的風流公子,為此她還特別塗抹了一臉胭脂;結果……那些汗水都白流了,連人都沒見著。私自下山的結果,是回頭還得被罰:寫上三千遍的《道德經》。

  真晦氣!她真是瞎了眼才跟了這個主人,真夠晦氣!

  「我不要跟你走了!」浣浣大聲叫罵,顧不得主僕情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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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6 14:15:34 |只看該作者
 「要走就走!你以為我稀罕嗎?」曉恩倏地臉色一變,跟著也橫眉豎眼,不甘示弱地吼回去。

  「我想,兩位姑娘還是跟我走好了。」一個帶著笑意的低沉嗓音打斷兩個女人的緊張對立。她們倆不約而同地朝那聲音望去;浣浣反怒為笑,曉恩則是大驚失色。

  該死!下山還不到一天,這麼快就玩完了,真不甘心!

  「二當家的,你總算來了。」見到小韜,浣浣鬆了口氣,他比她預料的還要快到來,這下她有救了。

  小韜摸摸鼻子,倚著榕樹幹難得地露出牙齒。那冷峻的笑容中還帶了點兒無可奈何,對她們倆,他是沒法可想的了。再讓她們互相吼個幾句,八成可以把全城的人都弓!來看戲了。唉!卜山怎麼會出這對活寶呢?偏偏一個是他妹子,一個是他的好朋友,女人真麻煩!

  「是嗎?那倒應該謝謝你的記……」浣浣快速地旋身轉向他,背對著曉恩對他擠眉弄眼的,小韜見狀急忙收口。

  但是來不及了,曉恩已經瞧出其中倪端,本來她還在疑惑自己怎麼這麼倒楣,結果是……她看著浣浣,豎起兩彎月眉兒,慢慢地捲起袖子,一腳已等不及地朝丫頭蹬去。可惡,這個賣主求榮的傢伙!

  方纔她想凶主子的那股火氣霎時全沒了,浣浣乾笑著連連退後,兩手亂搖。「只是手癢嘛!不過沿路丟了幾顆石子……」說著說著,她身形一閃,便躲到小韜背後去了。

  老天!這女人捲起袖子的架式還真可以把普通男子嚇死。小韜拍拍浣浣,示意她沒事,接著眉頭又皺起來。「小浣,你就不能夠把衣服拉好嗎?我拜託你別丟人丟到山下來;還有,恩恩,不要再對小浣橫眉豎眼的,她最痛恨侯老爹叫她練字,這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苦折磨她呢?」

  打從看見小韜,曉恩的心思動得比誰都還快。在卜山,她唯一顧忌的就是這位小哥,雖說他也是從小疼她到大,不許任何人欺負她;但那執拗起來的個性頂嚇人的,連十頭牛都拉不動。她恨恨地瞪著浣浣,不甘心地看看四周。

  不!她絕不輕易舉白旗!

  她問吞吞地垂首啃著饅頭,眼角餘光勾住停在茶棚外的那輛大馬車,霎時心念一動!想做就做,她立刻作了決定!

  「我想……」曉恩抬起頭,看到小哥銳利審視的目光,忽又住了嘴。

  「想幹什麼?」他不慍不火地問。

  「就是那個……嘛!」曉恩打哈哈地笑了兩聲。「水喝得太多了。」她聳聳肩解釋著。

  「二當家的,小姐是想……」浣浣急欲討好曉恩,也忙打哈哈地笑著。這一路上曉恩對她不理不睬的,可見是真動氣了。以往曉恩總是憋不到兩刻鐘就開口投降的,這回無論她怎麼誘哄,曉恩就是悶不吭聲,看來她可能做錯了。

  唉!主人再不出聲,等一回山,做丫頭的她可就難受了。

  「我知道了。小浣,你陪著她去,記得看好她。」

  走到山後,曉恩尋個隱蔽地方蹲下,浣浣看到她淡藍色髮帶隱約在濃密樹枝間隨風飛揚,只聞曉恩輕歎口氣:「那人生得還挺俊的,可惜是個軟趴趴的書生。」說罷又歎了一聲。

  聽到小姐終於開口了,浣浣不禁豎起耳朵,曉恩口中的「那人」撩得她心癢難耐。

  「什麼書生?嘿!小姐,說話不要說一半!」她左顧右盼地,回頭不忘對樹枝間投一瞥,見到曉恩的髮帶才敢轉頭望去。

  茶棚外有一名背朝她作儒生打扮的男子正從櫃台的夥計手中接過幾包東西。浣浣轉過身瞧了瞧恩恩,才戀戀不捨地望向那名男子。

  等了又等,那男人老是背朝她,終於在臨離開茶棚時讓她瞧見一半,但那側面散逸出的溫文儒雅也夠她心醉的了;忽然,她覺得不對勁兒,回頭看看那叢樹,瞪著那仍飛舞不已的藍帶子半晌,不安的感覺立刻爬上她的心頭。

  喚了曉恩幾聲,回答的卻只有風吹林梢的沙沙響聲,曉恩的沉默弄得她更加不安。待她走到樹叢後,臉色才遽然大變。

  那叢樹底下只空繫著一條兀自飛揚的藍綵帶,曉恩早已不知去向。




第2節.


  把乾糧朝後頭車廂扔去,松吟聽到「咚」地一聲後,接著彷彿有人悶哼了一聲。

  他好奇地轉頭望望,只聽見半山腰茶棚裡夥計的哈喝聲和幾個落單的商人談笑聲。他轉回頭,笑自己無端多慮,隨即把手中韁繩一抖,那匹老馬便懶洋洋地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移動步伐,拖著沉重的車輪朝遠處了無邊際的荒野走去。

  望望遠處迷濛的天色,他開始盤算著今晚過夜的地方。

  從夔州沿水路而上,這路上已經探望過幾位當年曾一同在朝為官的好友,到了中州這一帶,景色漸漸不似江南那般宜人,但仍有令他流連忘返之處。

  這一趟出來,大江南北的隨處遛遛,算算也有半年多了。走到中州,他才想起該回家了。

  除了午後半山腰的那間簡陋茶棚,沿途竟沒能再見到任何一個村落。山風乾干冷冷地刮著,松吟沿著乾涸的河床走,盯著遠方一處濃密的林子,當下決定那兒便是今晚落腳之處。

  勒住馬,他跳下馬車舒活舒活筋骨,走到車廂後頭,想拿出炊具,一拉開布簾,他當場傻眼了。

  一名粗衣布裙的束髻少年正擁著他的厚斗篷睡得好沉,松吟揉揉眼睛,確定自己沒有頭昏眼花,這……這名男孩打哪跑上他馬車的?

  他摸摸臉,兩頰竟沒理由地發燙著,活了近三十年,他還沒碰到過這種情形。一個陌生的少年,又身在荒郊野外的,他瞪著那彷彿正做著好夢的安詳睡顏,好半天腦袋都是空白一片……那聲低低的叫聲……他猛然想起來,不是幻覺,這孩子是從野店溜上他的馬車的。

  其實他有足夠理由把這男孩扔下車的,但這種事怎麼他都做不來,於是蕭松吟,這個曾官拜翰林,兼任內閣大學士的高大男子,就這樣呆呆地罰站在馬車旁,看著一個素未相識的少年佔去了他今晚的安眠之處。

  松吟出身於夔州,蕭家歷代經商,雖富可敵國,然少了個官字作陪,不免氣勢上就矮了一截;而在蕭家八個兄弟裡,就屬排行老么的松吟天資最聰穎,不及而立之年,便風風光光地中了「狀元」,隨即任職於翰林院,不知羨煞鄉內多少讀書人。「翰林」!那可是當時文人最最清貴的仕宦途徑。

  為此蕭家得意非凡,畢竟翻開族譜,家族裡還沒有人能與官場沾上邊。就算有,還不是靠錢拉關係,走後門,好不容易出了個「狀元」,蕭家當然理直氣壯地抬頭挺胸!

  自年幼時,蕭松吟的志願原是想拿個武狀元的,奈何天生有些毛病無法克服,想想實在灰心,誰叫自己不爭氣呢?在爹娘的勸說下,他才棄武從文,轉而在成冊成冊的文字堆裡找回自信。由於長久埋首在書堆中,不自覺地培養出溫文氣息,當他和蕭家幾位哥哥站一塊兒時,那儒雅氣質在財大氣粗的俗麗中便顯現得格外突兀。

  不過,自信歸自信,他樸直木訥的夭性並未因此而消失,也沒因任官職而變得圓滑精明。松吟習慣凡事自己動手,生活也力求簡單樸實,他從不會對下人大呼小叫,也不會因為小利小惠而對居上位者卑躬屈膝,要不然他不會對眼前這情況發上半天呆!雖念過數千冊的書,但面對這種意外,他真的被「考」倒了。

  在他赴京師走馬上任後,原以為自己真能為朝廷做些事,後來他才知道這種想法錯得離譜。事後想想,他的個性本來就不適合待在那種明爭暗鬥、功利取向的環境裡。在他人朝為官的那一年,正是宦官和仕人黨派鬥得最凶的時候。松吟雖然娶了錦衣衛賀統領的女兒賀斐貞,卻沒有因此而倒向宦官那一方,反而追隨他的恩師卓中堂,斷然拒絕了岳父大人的拉攏;豈料沒過幾天,竟傳來中堂府邸遭人縱火的意外消息。這件事把松吟對朝廷的奉獻熱情全然澆熄,他就此絕意仕途,托病辭官,帶著堅決與娘家斷絕關係的妻子,轉回夔州。

  那熟睡的少年擁緊斗篷動了動。松吟發出一聲輕歎,停住冥想,怎麼又想到這裡來了呢?都幾年了,經過那些事之後,難道他還放不下「名利」二字嗎?

  他放下簾子,輕輕地為自己的無力歎了口氣。

  不過是個孩子!他暗暗譴責自己的無禮目光,腳步卻眷戀不捨地離開車子。這男孩的睡態從容自在,一點兒都沒有俗務煩心的困苦。哪像他,官場走了一遭,太多的恩怨、是非總讓他沒來由的長吁短歎。妻子於一年前病逝故里,讓他欷噓人生的無常,更添了幾多惆悵,有時午夜夢迴,他還是會忍不住地頻頻回顧過去那些日子。

  就讓他睡吧!能這樣無憂無慮,不也是種幸福麼?

  天色越來越暗,天邊的霞色彷彿像是燒到盡頭的柴枝,殘存的紅光仍不甘心地對應著在樹林後方初升上的月牙兒和爍星點點。

  他靠坐在樹幹上,盯著隨火光搖晃不已的影子冥思。一會兒,他抬起了柴火,躡足走到車邊,再次盯著那名陌生的少年。

  半明半暗的搖曳火光中,他幾乎被那張如幻似真的清靈給收服了。

  這也許是受不住中州連年的荒旱,想到城裡討生活的鄉村少年。等他醒來,也別點破人家的難處吧!松吟心裡盤算著。

  歎了口氣,他又走回樹邊,好在身上衣服夠暖,自己也練過打坐,懂得怎麼讓血氣運轉全身。這夜晚的山風冷得直刺人心,要不靠這樣,等到明天起來,他大概會凍成一根冰棒。

  他覺得自己很呆,想想又算了,他還不至於會為一個莫名其妙的男孩凍死。這個晚上,蕭松吟就在反反覆覆的思潮中睡著了。

  人……不見了?

  松吟張大嘴,瞪著布幕飛揚的空車,一他再一次傻眼了!

  他傻傻地去揉眼睛,那斗篷疊得很整齊,就放在車廂中央,松吟一直呆站至日頭上移,前頭的馬不耐地頻頻抽氣嘶叫,這才回過神來。

  他愣愣地收拾好東西,每一次回頭,就忍不住朝馬車望去。

  他連車底都檢查過了,連個影兒都沒有,可是……他昨夜刻意弄的食物明明被掏了一半去。抱著濃濃的疑惑,他一步拖著一步上了馬車,抽動鞭子,那馬兒邁開四肢漸漸朝前走去。

  伏在大樹上老半天的曉恩微微一笑,輕盈盈地往下一跳,小小聲地落在馬車頂上,跟著底下那老實的呆子搖晃而去。

  馬車開始在泥路上移動,松吟本來打算要放棄了,直到車輪像拐到什麼東西,令整個車子重重地頓了一下,他睜大眼,忍不住再次朝後望去的念頭,車廂仍是空的;但他百分之百地確定,那頑皮鬼在車頂上。他歎了口氣,不知怎麼開口,猜是對方年紀小,臉皮薄,想搭便車不敢明說。他尷尬地抓抓頭,歎了口氣苦笑:算了,由他去吧!出門在外,也許人家有什麼難言之隱,反正多個人對他也沒什麼損失。

  想著、想著,馬兒已離開了樹林子;至少有件事是可以確定的,自己還算正常,沒有憑空捏造個人出來,他如是地安慰自己。

  她從沒見過這麼愛歎氣的男人。

  半天以來,曉恩這麼偷偷摸摸地趴在車頂上,還挺辛苦的。要不是看在這輛破車可以拖著她離開中州一望無際、枯早已久的荒原,曉恩說什麼都不會這麼委屈。

  幸好這一路上經過的景致還沒讓生性好動的她生厭,除了頂頭的太陽大些,風沙強了點兒。她用包袱裡的白衣裳把自己的頭、臉包得緊緊的,兩眼瞇著望向四周無邊無際的平原。唉!想當初老爹逼她多唸書還真對了。這回出來,一接觸就是卜山之外的大平原,遍地的砂礫和雜草,偶有一些矮小的獸類穿梭其中,無視於干干冷冷的強風吹襲。曉恩開心地咧嘴笑,一方面又抱怨老爹把她關在山上這麼些年,硬是不讓下山。每年,她只能乾瞪眼目送阿爹和小韜哥還有一群大叔、大娘下山,瞧他們帶回一些值錢的玩意兒。她哭過、鬧過,無奈阿爹和幾位大叔、大伯卻對這點很堅持;就為老爹的一個想法——如果他們出事了,干賊的罪名老子一手扛,他要後代仍是清清白白的,乾淨得像個普通人家的閨女嫁出去!

  不過,要卜曉恩本本分分地嫁個男人,嫻靜地挨著一盞燭光成天彈琴繡花,可想都別想!要不然她幹啥費盡千辛萬苦溜出來?

  都是男人害的,老爹要逼她嫁,小韜哥要抓她回去,但反過來想想,今天要不是男人,她說得動浣浣下山嗎?要不是這個男人,她能從從容容地從小韜和浣浣面前離開嗎?講起來真是好笑,底下這書獃子是她見過最乖的男人,總是這麼正襟危坐,兩眼注視著前面。就她觀察,不管做任何事,這呆子倒有份令她欽佩的專注,這一點她向來是難以做到的;侯老頭總是罵她聰明有餘,但定力不足。

  怪怪兒這男人還真喜歡歎氣!那是曉恩從來沒做過的,他卻在一個時辰裡就歎了七、八回,歎得她覺得一點兒希望都沒有,可憐哪——

  昨幾個夜裡,她是真的累垮了,迷迷糊糊地倒在車上就睡了,曉恩不知道底下這男人看到她多少;但仔細一想,其實也沒關係。這人看來很呆,拙書生那型,很老實,也很迷糊,哪有人一頓飯煮了一大鍋的?要不是她趁著他睡覺時,偷偷吃掉了一部分,那還真是浪費了!曉恩有些輕蔑地想。這人大概很有錢吧!不過,她沒興趣對他動手,總算她還有點兒良心,心裡盤算著窩到了城裡就離開這輛車,分道揚鑣,一拍兩散。這人繼續趕他的路,而她呢?嘿!自由自在,小哥千算萬算,也算不到她能溜得這麼遠,想必還在中州尋她個半死!

  才這樣想,曉恩對自己生出一份莫名的得意。喔!她好崇拜自己!

  哈!只要再熬個一、兩天,她很快就可以印證書上所寫的江南風光有多美了。

  她笑瞇瞇地回頭看看那已望不著影兒的卜山,才翹起嘴角,隨即,對更遠處莫名捲起的滾滾塵沙生出戒心,然後她吐出一句難聽的粗話!

  虧她還念了幾年的《老子》,竟不知「禍福相倚」的道理?該打!曉恩無聲無息地滑進車裡,心中祈禱那塵沙後不是卜山的人馬。

  如果是,那她該怎麼辦?

  兩匹駿馬漸漸趕上蕭松吟,從兩個方向包抄住馬車。

  這種情況讓松吟有些愕然,他從容不迫地勒住馬,好奇地望著兩名在馬上俯視他的高瘦男子。

  其中一名眼神凌厲,另一名生有一撮鬍子的中年人無禮地先開了口,一手張開粗略地比了個高度。

  「嘿!書生,有沒有見過一名年齡約莫十五、六歲的姑娘?大約這麼高,說話很清脆,走路蹦跳跳的。」

  松吟想也沒想,率直地搖頭,目光坦然無塵。

  另外一名漢子不耐煩地咕噥:「老劉,我早說沒有的。恩恩怎麼說都是個清清白白的閨女,哪會隨便跟個男人走?尤其——」他輕蔑地橫了蕭松吟一眼,也不在乎會不會得罪人,接著說道:「還是個酸不溜丟的書生,走啦!走啦!別淨在這兒浪費時間,二當家的還在前頭等咱們消息呢!要誤了正事,咱們倆可扛不起!」說罷,雙腳一夾馬腹,順風揚起一陣漫天塵沙,飛也似的走了。

  那名中年人揮去眼前的灰塵,對蕭松吟抱拳示禮,也急急馳走了。

  馬車裡曉恩呼出一大口氣,講話的是劉大叔,他也是卜家寨裡難纏的人物之一,要不是一旁的安大伯向來性子急躁,只怕自己真個兒逃不過,說不定還會連累這書生無端被賞了一陣排頭。

  她正慶幸著自己的好運道,冷不防那布幕被人拉開,白花花的陽光刺得她倏地閉上眼睛。曉恩勉強睜開一道縫兒,瞇見那金光之中還有一雙深邃晶亮的眸子正凝視著她的臉。

  「你還打算躲多久?」松吟說完話便放下布幕,不知為何,一陣酡紅竟刷上他的臉頰,見鬼了!不過是個落難的少年,他為何表現得像是自己理屈?

  唉!他本來就不是會端架子的那種人嘛!難怪這孩子要當他無知了。這一路,他想了又想,覺得還是把這孩子的身份問清楚再做打算,他可不喜歡這種莫名其妙的感覺。

  曉恩垮下肩膀,逃過追捕的喜悅馬上蕩然無存。「你知道多久了?」她皺起眉頭。

  看來這孩子比他還難過呢!松吟刻意忽略眼前那張同性的臉有多麼白皙,還有他的聲音有多清亮。

  「你跳上車的時候。」他揮去這種怪異的感受,但……老天!這孩子長得真清秀!清秀得讓人無法忽略!閉上眼睛的時候還沒注意到,現在反而是他手足無措了。

  松吟強展微笑,安撫這少年的不安,也鎮定自己的心情。

  「那你為什麼不講?」曉恩有些懊惱,可惡!難怪阿爹說男人都不是好東西,看來這個也不例外!搞不好……思及那種可能,曉恩跳了起來,火焰沖得比天還高!「說呀!你為什麼不講!你想賣了我是不是?」

  「你怎麼……」他想喝止這孩子的沒大沒小,再仔細一想,也就算了。鄉野村夫,哪懂什麼禮數規矩?「我要真想賣了你,會先把你綁得牢牢地。我拿繩子捆了你嗎?做壞事的人不會對你這樣和顏悅色的,也不會多煮半鍋湯給你喝。」他兩手一攤,誠懇地對男孩笑了笑。「再說,我還沒跟你計較你溜上我車子的事,我這樣做還不夠厚道嗎?做人可不能太不講理喔!小兄弟,你說是不是?」

  曉恩磨著牙,欲頂過去的粗話全被對方一個「理」字推得乾乾淨淨。其實人家說的也沒錯,而且剛才要不是他,自己還能站在這兒說話嗎?怕早不被劉大叔給揪走了。

  「早講嘛!害人家得意個半死!」曉恩瞪著他半晌,低下頭問聲咕噥了兩句。

  松吟見對方不吭聲,想著這孩子總算還講道理,如果要搭他的便車,他堅持這孩子非有點兒教養不可,而且,這男孩還欠他一個道歉。

  「誤會了他人,難道沒什麼話要說嗎?」

  「喂!我已經說了,你別得寸進尺喔!」她挑眉威脅地說。

  面對這種毫無歉意的抱歉,向來好脾氣的松吟也惱了,這孩子……唉!

  「算了!你想進城找工作是不是?我順道送你去吧!」他有些氣悶。

  曉恩沒說話,松吟當他默認了。

  「剛才你為什麼要怕?那兩個男人找的又不是你!」驅車上了路,他才出聲問道。

  曉恩托著下巴,整個人無精打采,雖然車上這個位置舒服多了,可是她再也沒有心情看週遭的美景了。

  「你怎麼知道他們不是找我?」她有一搭設一搭地頂回去。

  看來應該原諒這孩子的粗魯無禮,窮苦人家總有—些難言的苦處,松吟惻隱之心又起,很同情地望了男孩一眼。唉!可憐,大概小時候生了怪病,腦筋燒壞了。人家明明說找的是姑娘,一個少年家湊什麼興?

  「你叫什麼名字?」松吟不想回答那個愚蠢的問題,以免再次戳傷這男孩的自尊。

  「曉……曉……」她想說,心思卻給書生的憐憫表情給搞混了。「你幹嘛那樣看我?」她收回擱在下顎的雙手,好奇地問。

  小小,奇怪的名字。松吟聳聳肩,畢竟是鄉下人家嘛!什麼阿豬、阿狗的都有,這名字還算可愛的,他微笑地拍拍她的肩膀。「沒什麼,在下姓蕭,蕭松吟。小小,呃……如果你不介意我虛長你幾歲,我允許你可以稱呼我一聲蕭大哥!」

  小小?曉恩擰著眉毛覷他,這人好怪!她放棄追究這個問題,侯老頭不是說過了嗎?讀書人嘛,總是酸不拉嘰兼怪哩溜丟的,外加迂腐刻板。唉!這些德性全是念那些八股文念出來的,可憐哪可憐;或者她該屈就自己容忍一下才是。對啦!就讓他嘛,這呆子愛說什麼就說什麼,愛叫什麼也隨他去,反正只要打定主意別跟他扯就好了,省得連自己頭腦也不清不楚的。

  她歪著嘴,無聲地嚅動雙唇,叫了聲:「大哥!」心裡自忖:叫人還要對方允許不允許,什麼東西?她不屑地想,朝天翻了翻白眼。

  那模樣令松吟又好氣又好笑,這擺明了是什麼態度嘛!看樣子,他好像招惹來一個麻煩了!

  才不過一天,曉恩便忘了要絕不理他的諾言,沒多久即故態復萌。唉!沒辦法,這沿途風景實在太棒了,她一肚子的感動憋不住,總要找個人來分享分享。

  才在她吱吱喳喳說個沒完的情形下過了半天,松吟已經到了想把這小鬼掐死的地步!

  沒見過有哪個男人像小小這麼多話的?真的很煩!很煩!

  這男孩有病,松吟在心裡苦命地怨歎,看來惻隱之心並沒有給自己帶來什麼好處;但埋怨歸埋怨,松吟卻打算一到晚上休息的時間,他得好好針對這一點來開導小小。

  兩天後。

  一出城門,松吟跳下車,伏下身子檢查馬匹,他輕撫著馬兒,深思地看著走向人群中的小小。他第一次見到那張小臉洋溢著無法掩飾的欣喜之情,那是發自內心真正的快樂!松吟看著看著,竟有些羨慕她的歡喜了。這大概就是鄉下人初進城的反應吧!

  不曉得這孩子到城裡能夠做什麼?個頭兒這麼矮小,做得來那些又挑又提的粗活嗎?萬一他吃不了苦,淪落到幹些偷雞摸狗的事來餬口,這不就更糟了?松吟暗想。唉!好人做到底吧,好歹人家也跟在自己身邊兩天。他忍不住跟了上去。

  「嘿!小小。」松吟叫住他,自腰間解下一袋沉甸甸的荷包,他執起男孩的手,把銀子放在他手上,男孩驚愕得抬起頭看他,似乎覺得這個人病得不輕。

  松吟只是微微一笑。「收著吧!我等會兒就出城走了,這一別也不知何日再見?自個兒要機靈點兒,我們也自是有緣,無論何時、何地,記得大哥一句話,待人要懂得謙讓好嗎?」

  曉恩只能夠瞪著他,手掌上的銀兩彷彿化成火,燙手得很,還直直燒進她的心坎裡。

  怎麼會有這種人呢?她偏著頭不解地望著松吟。是呀!怎麼會有這種笨蛋?她不過是利用他的車子,無聊時當他是個說話的伴兒而已,他幹嘛對自己這樣好呢?

  莫非阿爹說錯了?山下其實也有好人?難怪浣浣非書生不嫁,這人原來還有些可愛呢!

  她走了,卻頻頻回頭看著松吟,原來蹦蹦跳跳的腳步不再輕快,好像是有誰在她的腳上綁了一塊鉛似的,重得讓她無法在一個夢寐以求的地方快樂地跳躍。

  對個陌生人這麼熱忱的關心,讓向來拘謹的松吟有些不安。松吟暗地對自己說,他不喜歡那孩子,再按照這種情況下去,他會變得不像自己了;也許,是真的該回家一趟了。抬頭望望天色,這座城裡他還有個朋友,待與他辭別後,大概已過晌午,松吟自忖,他得加快腳程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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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6 14:18:11 |只看該作者
第3節


  打從一進這間客棧,賀斐意的目光就被眼前那個埋頭苦幹,正在努力用嘴撕開雞腿肉的女子給吸引走了。那女子仍喀吱咯吱地大嚼出聲,顯然並不介意自己的行為有多麼令人側目!

  「一個姑娘家怎會如此粗俗?」賀斐意皺起眉頭,隨即惡作劇地蹭蹭身旁的朋友,示意他朝那吃東西的女子望去,幾個少年公子輕浮地瞟著女子的吃相笑起來。

  由於那女子垂著頭,吃得很專心,濃密的劉海垂下來像張大簾,幾乎蓋去她的鼻樑。他們無法將她的臉看清楚;不過,就憑這吃相,已足以讓賀斐意想像出那嚼動大啖的嘴,應該是能吃四方的那一型。

  有意思!他見過不少美女,宮裡的柔,妓院的騷,官家的淑,還有不少正經八百的大家閨秀,至於醜女人……嘿!或者這個可以讓他開開眼界。

  曉恩知道有人在看她,但並不以為意。老天!兩天沒沾肉氣,她可餓慘了!那呆子老吃些硬得可以啃斷牙齒的乾糧,要不是曾經看到他吞下去,她一定以為他故意整自己。進城之後,她溜到城外一條淺淺小溪,痛快地洗去兩天以來沾了滿臉、滿身的塵埃,換上乾淨的衣服,這才想到要找東西填填肚子。

  喔!好吃,真是太好吃了!在山上吃了十六年的土雞,怎麼從來不知道這向原來是這樣鮮美?要是……

  幾聲尖銳輕佻的笑聲徐徐移到她坐的桌子邊,打斷她讚美手上那截只餘腿骨的雞腿。

  「我說這城裡養了條母狗,你們還不信是嗎?」

  一陣哄笑聲哇哈哈地響起,曉恩連眼皮子都懶得抬,沒興趣理這種嘴巴犯賤的人。在卜山,她見多了,但可從來沒有人敢對她這麼說;要是她忙完這根雞骨頭後,這些人還賴著不走,那他們就死定了!她非整死他們不可!

  「喲!好大的面子,居然見了我賀家都不抬頭?」那個聲音還在尖叫。

  松吟一跨進客棧,不禁大歎冤家路窄,他居然碰見了此生最最不願意碰上的賀家人。

  賀斐意,這個曾經是他的小舅子,竟然跟他那堆狐群狗黨跑到這兒來,還調戲良家婦女,真是目無王法!

  斐貞,松吟心底喚著亡妻的名字,想著他曾在病榻前答應過要遵守的誓言。唉!斐貞哪斐貞,如果你還活著,會希望我怎麼面對你弟弟?

  「賀斐意,你別在這兒鬧事!」松吟倚在門口,見他越鬧越過分,眼看那位姑娘就要吃大虧,松吟忍不下這口氣,冷言出聲喚他。

  賀斐意惱怒地自那女子的頭頂轉過視線,怒視這個膽敢直呼他名諱的傢伙。一見蕭松吟的臉,賀斐意先是一怔,接著錯愕地笑了。

  「我道是誰呢?原來是我那無緣的姐夫,蕭大學士。」他裝模作樣地對蕭松吟打躬作揖。

  「如果你還當我是你姐夫,就聽我一句勸。回家好好唸書,別在這兒惹事生非!」

  賀斐意冷眼覷了他半晌,暴出大笑:「姓蕭的,你真以為你是我姐夫呀?放屁!我賀家沒你這門親戚,你要識相點兒,就趁早滾回去抱你老婆的墳頭取暖吧!少在這兒礙老子的事!」

  聽到對方用這麼輕蔑的語氣提到亡故的妻子,蕭松吟藏在袖裡的拳頭緩緩捏緊。「賀斐意,把口氣放尊重些!斐貞是你的姊姊。」

  「我沒那種姊姊!」賀斐意冷酷地截斷他的話。「她放著皇親國戚不攀,去跟了你這個自命清高的酸儒生,到頭來還病死自己,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活該!死得好!姓蕭的,賀家沒把你碎屍萬段已是仁至義盡,你最好滾得遠遠的,少在我面前出現!」

  「你……」蕭松吟的眼珠暴突,憤怒沉重的呼吸竄流在四周死寂的氣息裡。他想對賀斐意那張白淨淨的俊臉揮出一拳,如果他能打掉這個人的話,打掉這個人的笑,老天!他說不定會大笑;而斐貞如果地下有知,她會諒解的,可是他不能!

  他答應過斐貞,永遠不再過問官場上的事,再也不追究賀家究竟做了多少壞事;但小人賀斐意卻沒顧念這麼多,他全力一拳搗向松吟,滿意地看著蕭松吟重心不穩,踉踉蹌蹌地跌出去。

  感覺麻煩移走了,曉恩還是沒抬頭,正待要好好專心地對付那根雞骨頭,卻聽到四周的客人都移開了凳子,紛紛衝向門口,一陣亂七八糟的聲音,又聽到女人尖銳的驚叫,曉恩終於皺起眉頭,「喀啦」一聲,把手上骨頭咬成兩截。

  很煩!這些城裡人,沒事非得乒乒乓乓的嗎?卜山比起這裡來可文明多了,只要老爹吼一聲,那可是萬籟俱寂,比什麼刀光劍影、鬼符神咒還有效!

  是那個呆子!居然是那個呆子?曉恩抬起頭便傻住了。老天!她跟這書獃子還真是有緣,分開不到幾個時辰,竟然又在這兒撞見了!

  「還不動手?」賀斐意吼著他身後那群跟班。

  看到蕭松吟再度被一拳打飛出去,碩大的身子還連連撞翻了好幾張凳子,曉恩急忙掩住臉,不敢想像他現在的模樣。

  見鬼了!這麼高的個兒,卻只有挨揍的份兒?唉!曉恩攏緊細眉,覺得他的慘狀令自己丟臉!

  再看看蜂擁而上揍他的人,個個都是穿著綾羅綢緞的少年公子;其中一個,靠著櫃台,銳聲銳氣地使喚著眾人,聲音和長像一個樣兒地小家子氣,她認出聲音,是那個想調戲她的傢伙。

  客棧裡的人都跑光了,除了一班拚命揍人的公子哥兒們,還有躲在櫃台後面發抖的店家,只餘下曉恩坐在賀斐意身後瞧。她越看越難過,這些人有病嗎?又不是什麼深仇大恨,照這麼打法,會出人命的。

  老爹是混江湖的,做女兒的少說也懂點兒規矩,出門在外,最忌諱的就是多管閒事;可是……唉!怎麼說這姓蕭的呆子對她都有恩哪。曉恩、曉恩,她的名字可不是白叫的,而且她還白白收了人家一袋銀子呢!好歹都得出點兒力才對得起他啊!

  那些揮著拳頭的少年中,有一名似乎想討好賀斐意,提起腳欲朝蕭松吟鼠蹊部踩下去,卻沒料到會被人一巴掌拍得朝前趴倒在地,撫著白嫩嫩的一張臉,他殺豬似地悲嚎起來。曉恩站在客棧中央大顯雌威,沒兩下子,那些少年全仰躺在地呼爹喊娘。

  那倚在櫃台的賀斐意作夢也沒想到,撇開那難看的吃相,這名少女竟有張清麗絕塵的臉!他急忙拍掉袖口剛剛在櫃台上不小心沾上的灰屑,斯文有禮地對她躬身作揖。「姑娘好身手,在下賀斐意,這廂有禮了。」

  話還沒說完呢!賀斐意覺得身體往前一僕,而後忽然上了天,一陣椎心刺骨的痛楚從後背整個蔓延開來,睜開眼看,一對機靈的眼睛在他眼前如星星似地亂飛。

  「以多欺少,還算是個男人嗎?」曉恩板著一張臉,冷言冷語地數落賀斐意的罪狀。

  蕭松吟一直伏著身子,任由痛苦點點飛濺到身上,他咬牙想著自己曾發下的誓願。這些痛楚根本不算什麼,他只是替斐貞悲傷,同胞弟弟居然冷血至此。當拳頭不再落下,他勉力睜開青腫的眼睛,卻看見一個不過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背對著他在跟賀斐意說話。

  唉!原來這姑娘足以自保,早知道他就不用趟這渾水了,松吟歎自已老改不掉想做善事,卻變成糗事的壞習慣。

  當那個女孩轉過身,松吟想要跟她道謝的話卻再也說不出口。那一瞬間他驚愕得忘了抱住還在發疼的肚子,這實在……這實在……這女孩竟然跟……小小生得同個模樣!

  曉恩扶起高自己許多的松吟後,轉向賀斐意那班人,冷冰冰地說:「全部都給我跪下!」

  那少年哥兒們全哭喪著臉,看著仍仰躺在地上起不了身的頭頭兒,膽怯地一個挨著一個跪下來。

  賀斐意的膽子像被抽掉了,加上身上的痛楚,方纔的不可一世已全不見了。他惡狠狠地捶了旁邊的跟班一拳,又怯懦地指指曉恩,那跟班只好垮著嘴角,畏畏縮縮地問:「你……姑娘到底是誰?」

  曉恩沒理會他,拿著手絹小心仔細地替呆愕不已的松吟擦去臉上的血跡。

  「姑娘到底……」賀斐意還不死心。

  曉恩眼眸一轉,抬頭用懶洋洋的聲調說:「我是個聾子,沒有聽到。」

  被人當成孩子般照顧,讓松吟驚黨失態;況且,他還未從這女子的身份中醒悟過來。他慌亂地接下手絹,忙道:「不勞……呃!姑娘……你……」他嚥了嚥口水,好像還不肯相信在眼前的小小真是個女人。「你是……你是……小小……但你是……女的?」他的五官像是被強烈絞扭著,隔了許久才把話說完。

  「什麼你呀我的?」曉恩搖搖頭,她可不打算再裝下去。「我不是小小,也不是什麼大大,我——是——女——人,呆子!」她輕拍他腦袋一下,隨即坐上長板凳,托著下巴對他燦爛一笑。

  彷彿有道和煦的陽光朝松吟灑下,他整個人都給那笑容攫走了。在這當兒,發現事實真相的震驚,更撼動了他!

  真的是女人?小小是女人?頭上挨的那一下雖輕,但比起賀斐意揚在肚子上的那拳更具威力,松吟被打醒過來,整個人近乎要崩潰了。

  沒錯,兩天來跟在他身邊的男孩小小,他講話就是這個樣子,沒大沒小地喊他呆子,說話時也不安分,沒緣沒放就愛在他身上動手動腳地拍拍打打。

  一個沒留神,他被嚥下的口水給嗆得大咳,咳得連眼淚都掉下來,完蛋了。他淚眼汪汪地想:這麼說來,他……他竟和一個姑娘在荒郊野地獨處了兩天!說出來有誰會相信?堂堂蕭翰林這下子跳到黃河也……不!黃河污濁得很,該說跳到長江也洗不清了。

  曉恩忙著閃避突來的一陣飛沫,同情地看著他一直有的溫文儒雅在剎那間消失無蹤。果然是念八股的,她點點頭,決定把結論歸諸於此。真慘!書念這麼多有啥子用?沒事大驚小怪,她不過才對他笑了笑,手也沒伸出去搔他、戳他,竟然咳成這模樣?真的有病!

  不管他了,她轉回頭,凝視著那群少年,想著該如何處置他們。

  空氣中凝結著一股窒人的氣氛,四周靜悄悄的,賀斐意那幫人嚇得汗水淋漓直下。那陌生女孩忽然露出的笑容透出幾分詭異,令他們個個惶惶不安。

  逕自掩上客棧的門之後,曉恩探身開口跟躲在櫃台後的夥計要了紙筆,然後又坐回長凳上。

  只見曉恩利落地上硯,磨墨,沾筆,攤紙,連經過一陣大嗆、大咳之後的松吟,也對她的行為覺得好奇。

  「喂!你們過來!」她翹起二郎腿,揚揚下巴,笑嘻嘻地說:「姑娘我生平沒別的嗜好,就愛聽《道德經》,如果誰能給我來個這麼兩段兒,本姑娘就放了他!」

  他們睜著眼,嘴巴張得大大的,面面相覷,全給她這莫名其妙的要求弄傻了。

  「到底會不會嘛?」她拉長臉。

  「不……不會……」其中一個人顫抖著嘴唇先開口。

  「哦?」曉恩垮下笑臉。喔!慘了,怎麼會碰到一堆草包?要不是她老背不全那五千多個字,才不必求這些白癡呢!

  「姑奶奶,您別生氣!這個姓蕭的……不,這位蕭大爺飽讀詩書,小的相信他對姑娘一定有所幫助!」語鋒一轉,原來那個揮拳揍人的公子凶狠全不見了,被曉恩賞了個大鍋貼後,連媚得像條哈巴狗。

  「對!對!對!」賀斐意率先附和,討好地對曉恩諂笑。「這傢伙幹過『翰林學士』,文采過人,他一定知道,一定知道!」

  「我准你說話了嗎?欠揍是不是?」曉恩劈頭大罵,吼得賀斐意忙低下頭。

  一轉臉,她的眼眉捎上歡喜,口氣也因為有事相求而化得跟水一樣軟。

  「你真的會?」她笑吟吟地,心裡直歎自己太笨。沒見過世面就是這樣,她哪裡知道這個一路愛說教的囉嗦男人居然還當過官?

  那張臉笑起來真是纖塵不染,蕭松吟幾乎看呆了。那兩天在路上……他真瞎了眼,居然……唉!他忍不住臉紅了。

  他咕噥自己的無能,好不容易才把神智剛剛從她的笑容裡收回來,現在她又對自己來這麼一下,古人所謂「一笑傾城」想必也不過如此吧!

  人家還在等他回話呢,他卻徑在胡思亂想。松吟斂回心神,慌張地猛點頭。

  曉恩不明所以,露出一排皓齒笑得更燦美了。

  「太棒了!這會兒就算被抓回去,也不怕交不了差了。」曉恩把數百張筆墨橫飛的手抄稿小心地吹乾並折好,很珍惜地收進包袱裡。

  把蕭松吟默出的《道德經》連連抄寫完三百遍後,差不多是已近黃昏了。賀斐意那班人早被折騰得手腳發軟,特赦令下,他們飛也似地逃出了客棧。

  掌櫃的呼出一口大氣,頻頻拭去額上汗水。

  任誰都沒想到,堂堂幾個權貴子弟,居然會栽在一個乳臭未乾的黃毛丫頭手上。

  松吟望著喜孜孜的曉恩,對這位姑娘的奇異舉動甚是不解。

  「你可以走啦!還柞在這兒做啥?」她笑著問松吟,將包袱往背上一扔,像想起什麼,又對松吟展顏一笑。「咱們還真是有緣呢!剛才我救了你一次,可要記得還我喲!」她暖呼呼地報以一笑。

  松吟發現自己很難自她那甜蜜可人的笑顏中抽離視線,兩眼還直凝著瞧她。

  「啊!不行,不行,你幫我把經書默出來,這點要算進去。咱們扯平,扯平!」她大叫起來。

  「沒……沒關係的,呃……小小……不,姑娘,事出突然,在下全給弄糊塗了。那日攔住在下車子的兩位大爺,所尋的姑娘是否就……是否就是……」松吟突地回過神來,忙問。

  「就是我。」她沒否認,把話接了。

  松吟發出介於驚嚇和噴氣之間的聲音,原來他所抱存的一點兒殘餘希望就此落空。

  唉!他完了,他真的完了!人家還是個清清白白的閨女,這下他非負責不可!

  在他們士大夫的觀念裡,沒有任何一件事比節操來得重要。這女孩天真無邪,哪知他的忡仲憂心;但他又無法解釋,這男人、女人的……唉,一團亂!

  「你……不應該這樣……」他像是給誰捏住了喉嚨,發聲困難。「姑……姑娘家名……名節最……最重要,你實……實在不應該隨便……隨便上我……」

  「上你?」

  「不是上我,是上我的車!」松吟大聲地叫出來,不解她的語氣怎能如此正經,卻又隱含曖昧地想誤導他?

  早在他結結巴巴表述「……」的時候,曉恩便皺起了眉頭,跟這呆子跟了兩天,也從沒見他這麼難伺候過。「那請問閣下,你說該怎麼辦呢?咱們做都做了。」她說了兩句之後,臉色也變得不高興。

  什麼叫「做都做了」?松吟急得臉色通紅,他心虛地左顧右盼。櫃台上的店夥計拿著餐盤半遮臉,撐著下顎居然聽得津津有味,見他轉頭望來,竟曖昧地對他投以一笑。

  「公子,你要負責喔!小的不會說出去的。」店夥計還頗義氣地說。

  「是啊!這小姑娘人很好,我願意幫你們的忙!」那掌櫃的感激曉恩為他的店免卻了一場災難,也很熱情地拍胸脯保證。

  老天爺!這是什麼跟什麼啊?他扛不起這個罪名!

  松吟對他們不滿地揮揮袖,燒紅著臉,低聲想點醒曉恩:「我……姑娘,在下不是那個意思,你……」

  「你到底想說什麼?那天晚上我吵了你嗎?那你應該之前就跟我說,何必到了這會兒才跟我翻舊帳?」曉恩不明白對方幹嘛這麼彆扭?仍是一臉的理直氣壯,依舊大聲地質問他。

  「在下……在下……」她能不能不要這麼大聲?天啊!這可是她的名節,又不是他的,松吟懊惱地想。

  「停!」她手叉著腰,不高興地朝他跨進一步。願老天爺賜給她足夠的耐性,真受夠了這些讀書人;還好侯老爹不是這個樣兒,要不然沒被阿爹吼死,也給她踹下山去了。

  曉恩存心逗他,這位姓蕭的越退後,她就越往他身子逼進,直到自己與他僅僅一指之遙。

  松吟發誓,如果這姑娘再逼進一步,他會翻身跳上桌子。好大膽的行徑!但看到自己的窘狀,他也不禁搖頭苦笑,虧他還曾進出宮裡不下數十次,就是面對那朝中大臣皆聞風喪膽的王公公也沒這般窩囊過,沒想到這回卻栽在……

  「姑……姑娘,在下……」他說起話來還是結結巴巴地。

  曉恩將手掌平貼在自己的頭頂上,朝蕭松吟的脖子滑過去,接著又比一比蕭松吟。她極盡誇張地歎了口氣:「唉!我只長到你這裡耶,不要在下、在下的喊了,存心侮辱人家比你矮是嗎?」

  「在……在下不是,呃……」見她豎起眉毛,松吟急忙改口:「小生絕無此意,姑娘言重了。」

  又是一陣跺腳兼咒罵,曉恩簡直被這個不知變通的笨蛋氣死了。

  「說呀!」曉恩不耐煩地叩著桌子,見她的貼身手絹被他的手捏得死緊,她不客氣地抽回來,轉身就往外走去,邊走還邊咕噥:「難怪侯老爹說,天底下的讀書人到頭來都把書念到糞坑裡去了,講話臭兮兮地,噁心!」

  生平第一次,松吟被罵得愣在當場。他摸摸臉,想著方才經歷的,可能只是一場怪夢;但是,看到那女孩白著臉又衝進來,他自我安慰的想法完全被粉碎。直到她沒頭沒腦地扯住他亂搖,他才如夢初醒,恢復了神智。

  「喂!呆子,你沒忘記我才救了你吧?做人要知恩圖報,要不然就無異於禽獸了。我救你可是流血、流汗,比不上你動動嘴皮子背《道德經》,所以你還是欠我,你懂了嗎?我說得很有道理對不對?」曉恩慌張地大喊,靈活的大眼直瞄著外頭。

  老天爺!她早該想到的,小哥絕不是會輕易死心的那種人,要不是她在巷口先探了探頭,看到「追風」那匹馬,壓根兒忘了還有這號人物在等著把她抓回去!

  她忽然貼得這麼近,松吟腦子早昏沉了一半,嘴裡姑娘、姑娘地囁嚅半晌,卻喊不出口。看在老天的分上,原諒他這一次!那張未施脂粉的臉蛋簡直毫無暇疵;松吟心裡念著鎮定、鎮定,眼睛卻被鎖在那光采流動的翦翦秋水中,不可自拔。

  曉恩見他那副心不在焉的模樣,氣得在原地猛跺腳。「喂!呆子,你到底有沒有聽到我講話?」她提起身子,靠在松吟耳畔,學她父親聞名江湖的吼聲大喊。

  「聽……聽到了,姑娘有難,在下……呃……小生怎能見死……」喔!斐貞吾妻,汝若地下有知,定要原諒為夫腦海中的下流念頭。蕭松吟踉蹌地退了幾步,連連搖手要曉恩別再靠過來。

  那對黑白分明的眼睛還傻傻地望著她呢!曉恩氣憤得重重揮去一掌,總算打醒了這呆子。

  「姑娘要在下……呃……要我怎麼著?」蕭松吟訕笑。

  她狠狠地拍了他肩頭一下,截斷他嘴裡嘟囔的一些廢話:「閉嘴!你知道我的名字嗎?喔!我怎麼這麼白癡?」她大力拍一下額頭,氣急敗壞地咒念:「我不說你當然不知道。書生,你給我聽好,我叫曉恩,不是小小,是曉恩,知恩圖報的那個曉恩。我現在說了你應當明白我的意思,就是要你『曉恩圖報』!」然後她一回頭,瞪著忽然假裝開始忙碌不已的掌櫃和夥計,甜蜜蜜地—笑:「喂!掌櫃的,一會兒要有人問起來,你知道怎麼做嗎?」

  「小的什麼都不知道!小的什麼都不知道!」那掌櫃白了臉,捋袖遮著眼,迅速地縮到櫃子底下去。

  曉恩有如驚弓之鳥,早拉著蕭松吟衝進後院的廂房。

  小韜兩眼直瞪著前方,這口把恩恩帶回山寨反成了一件苦差事。早知道在山寨下就該擰住她們倆的耳朵,要不就應該連捆帶綁地把她們一路踢回山去。他真錯估了恩恩,這丫頭一拗起來,比他想像中的還厲害!這會兒讓她這麼一跑,竟讓這小妮子給鑽出了中州地界。

  至少他確定現在她人已不在中州,要不然傾卜家山的力量,是不會找不著的。

  都已經過了兩天,卻沒任何消息,他連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一路追到這座城鎮,熙熙攘攘的全是黑壓壓的人頭,該死!要他怎麼找?

  要不是在東門口撞上幾個穿得人模人樣,卻像猴子般吱吱呀呀地,連話都說不全的軟貨色,他是連個譜都沒有;但可以確定的是,那個逼他們抄抄寫寫的女孩一定是曉恩。

  想像著曉恩那副逼人寫字的樣子,小韜不禁要大笑出聲;但立刻便收斂住,嚴厲地想著如果逮到那妮子,他一定會把她吊起來狠狠抽一頓鞭子。

  她真的把他逼火了!

  他冷著臉高高地坐在馬背上看著眼前匆忙疾走的人群,身下的「追風』顯然不習慣處在這種人聲鼎沸的熱鬧中,費了他好一番功夫才制住它的亂踢、亂嘶。

  可惡!他無意識地喃喃詛咒一聲,下馬將「追風」牽至巷內,四處打量,看到那間掩著門的客棧,他再也掩不住得意地笑了。

  那些軟腳貨說的客棧應該就是這了!哪有店家在傍晚時還關著門?恩恩,看你這回能往哪跑?

  房門被他猛然推開時,他看見一名斯文俊秀的書生正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披著藏青色的大衫,一手還拈著乾淨白布掩著下巴。

  蕭松吟對小韜的闖入表現得很驚異,卻沒說什麼,只對小韜拱拱手,發紅著臉,啞著聲音說:「這位兄台,不知有何貴幹?」

  小韜掃過房間任何可以藏人的地方,連瞄都沒瞄他一眼,陰沉的臉色足以嚇跑妖魔鬼怪。該死!這是最後一間房子,竟還是找不到曉恩。難道她練就了奇門適甲,整個人憑空消失?

  「兄台不發一語闖入房間,似乎與禮數不合。」松吟微慍,眉宇淡淡起了怒意,語氣上卻因為心虛而打了折扣。

  會在這裡嗎?曉恩不像浣丫頭,她應該不會跟書生在一起的。小韜想著,轉頭注視這溫文男子半晌,才抱拳示禮。

  「恕在下失禮,剛才我聽聞一名女子在此滋擾生事,在下是來帶她回去的。」

  「女……女子?」書生挑挑眉,發紅的臉立時彆扭起來,想挪動身子,但立刻又停住。

  注視著這書生怪異的表情,他想起侯老爹從來對讀書人一直有的評價,他皺起眉頭。果然是假惺惺!表面上道貌岸然,骨子裡卻是另一回事!小韜不屑地想。

  講話呀!笨蛋!曉恩貼著書生寬寬的背,心臟噗咚噗咚地跳,見他還不吭聲,忍不住提手在他腰側擰了一下。

  「找到這兒來?」松吟原本紅通通的臉因她那下輕擰,脹得更紅了。他不安的扭動身子,想甩去背後那只柔軟的小手;怎奈卻徒勞無功,只好強裝憤怒。他重重地咳了咳,顯現出被侮辱了的神情。

  「兄台太過分了,想我輩讀書人最重清譽,怎會在屋內窩藏女人?」

  有就有,沒有就沒有。干清譽什麼屁事?小韜搖搖頭,弄不懂這些啃書的傢伙,他進過學堂,也跟侯老爹問過道理,卻也沒這人這般囉哩囉嗦

  清譽?哼!要清譽當和尚去算了,小韜可沒耐心再等一些會令他起雞皮疙瘩的廢話出現,挎著眉頭,早早拉上門走了。

  過了好一會兒。

  「曉……曉恩姑娘,你可以出來了。」松吟轉手將濕布往臉上貼去,大大地喘了口氣。

  曉恩從寬寬的背後探出頭來,也學他大大地呼了一口氣。

  「謝謝你,呆子!」她笑得燦爛,輕靈地跳下床。

  她等著「追風」的馬蹄聲響起,然後就可以安心地離開了;然而左等古等,卻遲遲等不到馬蹄奔跑的踢蹋聲。可惡!怎麼還不走哇?曉恩焦急地縮在門邊豎著耳朵聽。

  「討厭啦!」她氣惱地跺跺腳,重重地坐回床上,一面磨牙,一面猛扯被子。

  「小哥定算準了我還在這裡,所以才不肯離開!唉!真氣死人,氣死人了!」

  早在她回到床上前,松吟便已遠遠地避開,到現在他的心跳還有如打鼓。這個女孩在一日之內給他太多震撼,真是令他難以消受。

  「喂!呆子,你別杵在那兒啥都不做,幫忙想想辦法嘛!」她抱胸往牆邊一靠,氣咻咻地抱怨。

  「那位兄台為何要追趕姑娘?」他想起方纔那高瘦男子冰冷陰鬱的臉,又看看秀眉聚成一團的曉恩,才想起來,這一男一女的五官雖然沒有相似的地方,但皺起眉頭來的神態還真是十分地酷似!

  「還不是要把我帶走!」曉恩迭聲歎息,整個人朝後仰躺去,捏著幃幔上的穗子直抖,輕柔薄紗帳給她這一弄,軟軟地飄起來。「我老實說好了,我爹賭輸了錢,見我有三分姿色就想把我賣到放院。剛才那個男人就是妓院請來的打手,想把我抓回去接客;還有你前兩天見到的那兩個也是。哼!本姑娘才不依呢!想逮我,做他的清秋大夢去!」

  蕭松吟心中頓時五味雜陳,胸口先是一陣難受,而後又放鬆,他從沒碰見過這麼「勇敢」的女人,竟敢和世俗禮教對抗?可是話從她口中一出,加上那副理直氣壯的神情,又彷彿成了天經地義。

  他很想相信她,可是從她一出現,她的言行舉止就處處透露著怪異。活了三十年,蕭松吟並沒有多少和女人相處的經驗,唯一可談的女人就是死去的妻子。斐貞就像男人理想妻子的版本,端莊賢淑,文靜乖巧,從沒讓他操心;而眼前的女孩則是截然不同的典型,她全身上下沒一根馴服的骨頭,一如她驚世駭俗的言論。

  等等!松吟憶起方纔那名男子,以他閱人無數的經驗,怎麼看他都不像是普通護院的打手。那男子雖看來冷漠難以親近,但五官仍不失英俊,有股做人的氣勢,說來應該是個領導人物才是,而不是她口中的泛泛之輩。

  松吟想起她方纔的喃喃細語,雖不知她的話是真?是假?他仍可以確定,這女孩跟方纔的男子一定有關係。他相信這女孩的確是為某種原因而逃,但絕對不是被「賣」到那種風月場所。要真是這樣,以她下午對付賀家的身手,那妓院大概不出半年就該關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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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6 14:20:35 |只看該作者
  「他看起來氣宇不凡,和姑娘很配的。」松吟的眼神變得嚴厲,他一直自認自己的脾氣很不錯,自製的功夫也高人一等,他可以原諒她無禮的叱罵,還有她孩子般令他困擾的舉動;但是,他可不喜歡一再地被別人當成猴子耍!這女孩如果以為她很悍,那一定是因為沒領教過他的手段。

  「什麼意思?」曉恩在他注視下顯得有些心虛,她暗地捏捏手心。奇怪?怎麼出汗了,她向來沒這孬習慣。「喂!你把話給我說清楚!」她加大音量,忽視自己的不安,不客氣地頂回去。

  這書生是吃錯什麼藥了?怎麼變了個樣子?還挺唬人的。

  「意思是我不喜歡被人耍著玩!曉恩姑娘,從一開始,你就沒說真話,你溜上我馬車的事,我可以不追究,算我眼鈍,看不出你原來……原來是個女兒家;但是現在,你如果希望我幫你,就應該把話放明白講!那男人如果只是個打手,你不會稱他小哥。」

  一聽他這麼說,曉恩頓時垂頭喪氣。

  「他是我青梅竹馬的玩伴,要把我追回去成親的。」她脹紅著臉,氣嘟嘟的,不知是針對蕭松吟的逼問,還是怪自己大嘴巴地洩底了。

  原來如此!松吟點點頭,自己的推測果真沒錯,「逃婚」這事比較像她會做的;但他怎麼也笑不出來,好像被人拿了塊布塞進嘴裡。「那就跟他回去吧!你也到了該嫁人的年紀。」

  「嘖!」曉恩嗤之以鼻。「這是別人說的,我可不這麼想。呆子,你既然念過老莊,就該明白順應自然最要緊。小韜哥人是不錯,我也喜歡他,但是做夫婦真的不行!」曉恩瞄瞄書生,覺得這人既呆又迂,決定昧著良心扯些謊,騙騙他的惻隱之心。才想罷,馬上掩起袖子,一手猛掐眼皮,換上一張滿是委屈受創的臉。

  松吟臉上又出現那種怪異的表情,尤其聽到曉恩說到「也喜歡」這三個字,甚至還皺起眉頭。

  「你知道嗎?小韜哥要發狠起來,他可以三天不吭一句,就是憋也把人給憋死了;而且,這樁親事簡直就像是在為我爹還人情債,我怎麼想,怎麼都不甘心。人家在房裡哭了三天三夜,他們卻在前頭揀東揀西地挑賀禮,我的貼身丫環浣浣見我把眼睛哭腫得像核桃,她索性心一橫,出嫁那天替我披了嫁衣,我才有法子跑出來。那天在路上,見了你的車子,人家……唉!別的不說,那一晚……那一晚我跳上一個陌生男子的馬車,你想……你想就算我回去,小哥還會相信我的清白嗎?」

  這回她變得精明了,猛掐著他的弱點不放手。

  見蕭松吟越來越不自在,她暗地再戳戳眼皮,這一戳果真痛得她淚水直流;不僅如此,曉恩還故意將濕了一片的袖面朝他翻去,又吸吸鼻子,越發哀痛地捶胸頓足大哭一番。

  看她一副淚人兒模樣,真是天見猶憐,他前一刻的嚴厲全失蹤了,一見她冒出淚水,松吟著實發慌。他的確閱人無數,但是閱的可都是「男人」,再說,也沒有一個「女人」像她這個樣。

  都是他的錯,如果那天臨走前檢查一下車子,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要不,他再狠心一點兒,當夜就把她趕下車;或者不要自以為是地認為在幫助一個陌生人,這件麻煩事全都不會扯上他!

  看她的樣子雖是頑皮了些,但好歹也是個清清白白的閨女呀!在自己車上瞇了一宿,又跟了自己兩、三天,這責任還是非由他來扛不可。

  女人哪……他收起懷疑,輕輕歎了口氣,就姑且再相信這一次吧!看她都急哭了,那模樣倒也不像在騙人,他轉變態度,好言好語地勸哄著曉恩。

  才不過一刻鐘,兩人的情勢迅速逆轉。

  這讀書人果真是呆!曉恩心底得意地竊笑著:她運氣太好了!碰上個迂腐的書獃子,再加上這人心肝軟不喀嘰的。唉!要不是那些軟骨頭說出來,打死她都不信這男人當過官。

  「你幫幫我吧!事已至此,而且我一個姑娘家也出門好幾天了,如果被抓回去,只怕我爹會逼我自盡以表清白!嗚……嗚……」她又捧起袖子,掐掐另一隻眼皮。

  「姑娘切莫傷心,所謂『清者自清』,在下願替姑娘出頭,與你父親將事情原委說明,那位兄台應該不是不講理之人,在下這就幫姑娘說情去。」

  原以為自己的方法奏效了,他這麼講,擺明就是不幫她了。要真讓他跟阿爹說去,嘖!只怕還沒上山,他的小命就給人剁去了一半兒,還說什麼說?她氣得跳起來,狠狠地指著他破口大罵:「說!那要說到什麼時候?」曉恩簡直拿這笨驢沒辦法,活該他被白揍一頓。她想不透怎麼會有人事事都要講仁義,說道理?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間,他能活得這麼長還真是奇跡!看來,他不是皮太厚,就是運氣太好了!「我告訴你喔,你不能回頭了!你現在可是幫兇,小韜哥見過你的模樣,他如果知道你幫我躲過他,肯定不會放過你的啦!」

  松吟不理她的廢話,他主意一拿定,急忙起身至床邊把外衣披上;但接著下來所發生的事情卻讓他驚愕得忘了有所反應。

  東面木窗被推開了一半,小韜那張俊臉立時出現在窗口。曉恩猛地一嚇,急急背過身,沒想卻撞上一直在她身後的松吟。他一個沒站穩,整個人朝床上栽去,曉恩沒有細想,急忙伸手去勾他,卻被松吟的重量帶得兩人同時往床上一倒。

  來不及了,小韜只見眼前一對男女相摟著,迫不及待地往床上跳去,其中一人竟是恩恩!恩恩?他從小阿護到大的恩恩?沒人敢碰敢摸一下的恩恩?

  天殺的,他腦海閃過千萬句罵人的粗話,他非宰了這個重視「清譽」的書生不可!膽敢欺騙他在先,又佔恩恩便宜在後。

  「恩恩!」小韜聲到人到,挾著怒火推開窗子要躍起來。

  曉恩的動作比他還快一步,她拉起松吟,閃身往廂房外的另一扇門鑽去,千鈞一髮之際,她又溜掉了。






第4節

 松吟被曉恩拖著,在曲曲折折的小巷裡,一陣東西南北地胡亂奔跑,他忍不住地說:

  「姑……娘,你……你可以放手了。」

  他小聲地叫,週遭有些緩步慢行的人好奇地望著他們,松吟只能視而不見。

  「什麼?你這個呆子,沒看見小哥那張『鬼臉』嗎?要是讓他捉到你,非把你挫骨揚灰不可!我這人沒別的好處,就是宅心仁厚,所以不能見死不救!」逃命歸逃命,曉恩可沒忘替自己打個免費廣告。

  「這……我會跟那位兄台……解釋的。」

  他硬是停下腳步,好不容易吸了幾口空氣,才紅著臉摔掉了曉恩的手,不肯再走了。

  「所謂『有理行遍天下』,我不相信天底下竟有如姑娘所說,如此不講理之人。」見她在自吹自擂之後,還隱含著對他關懷的心意,松吟有些感動。「謝謝姑娘如此關心在下。」

  曉恩卻覺得他有神經病!她確信這個書生有不見棺材不掉淚的頑固。

  「容我插句話,蕭呆子。」她很不客氣地把他拉到一戶人家院落學起他說話神態。

  「所謂『找死』,就是像你這樣,我被你害慘了!書生,你把我拖到床上去,這一幕小哥有眼睛,他看得一清二楚!男人、女人在床上能幹什麼?不就是睡覺和生娃娃嗎?我一不是你老婆,二又是大白天的,我可沒閒情逸致睡大頭黨,卻莫名其妙給人誤會了。你沒看見小哥那氣咻咻的模樣,他真的會殺人!我可是警告你喲!他很會遷怒,你要找死,我可沒這麼糊塗跟你受罪!」

  她的話有如大火,那些連大男人都說不出的禁忌話,燒得松吟幾乎想朝地上挖個洞鑽進去。這女孩,她究竟明不明白自己在說什麼?但……她說的偏偏都是實話!那個叫小韜的男人,可把那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我……我會解釋的。」他只能擠出這句話。

  「誰信你哪?只怕還沒解釋,人就成刀下亡魂啦!小哥那人很不講理的。唉!你這人怎麼這樣?囉哩囉嗦的,快跑啦!『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聽過沒有?要是變成個死人,看你跟誰喳呼去!」曉恩有些臉紅氣喘,不是因為跑得太急,而是給這書生氣的。

  松吟不說話了,她說得有道理,有些人在盛怒中是很難把話聽進耳朵裡。他還沒思考完,那只柔軟的小手又伸過來拉著他,松吟再度失去了自製的力量。

  兩人七彎八拐地跑著,曉恩猛然收住腳。完了!放眼望去前面全是一片金黃色麥浪,沒有任何遮蔽物,後頭的松吟一時剎不住腳,撞得她朝前一栽。

  「對不起!對不起!」松吟拍著心口,一片火紅從臉頰燒到耳根子。

  曉恩回頭狠狠瞪了書獃子一眼,她推推書生,指著那片麥田。「快進去,快呀!發什麼愣?唉!人家不管你了啦!」她跺跺腳,氣得越過他,撥開幾根麥桿,嬌小的身子鑽進那一片金黃燦爛中。

  松吟看著她最後隱沒的一隻靴子,他咬咬牙,留得青山在……是的,也罷!

  「恩恩!我知道你在這兒,別耍花招,快出來!」小韜低沉宏亮的聲音在林子裡迴響,松吟死命地攀著樹枝,不敢去看下方少說也有三個大漢疊起來那麼高的距離。

  到現在他還在納悶自己怎麼上樹的?松吟只記得,他們伏著身子爬過了麥田,上了小山丘,他本以為安全了,誰知曉恩又拉著他往林子裡鑽;不但如此,還要他爬上一棵高聳沖天的大樹!他本來是死也不肯的,甚至都快翻臉了;可是當他看見那一顆顆晶瑩的淚珠斷線似地沿著她小巧的鼻樑滑下來時,他的神智就不知飛到哪去了?待回過神來,他的人已居高臨下地站在大樹上,忘了自己其實跟她的恩怨毫不相關,也忘了他向來最畏懼的東西——高!

  天啊!他怕高,他真的、真的怕高,但他到底是怎麼上來的?

  要不是怕高,家鄉的爹娘不會要他棄武從文;要不是怕高,以他紮實的拳腳功夫,怕不早就摘下了武狀元,賀斐意那堆繡花拳頭根本傷不了他。

  這也是為什麼斐貞會在死前只求他立下終生不找賀家麻煩的誓言。

  這真是瘋狂!他一向謙守廉直,就是和斐貞廝守在一塊兒的時候,他也拘謹有禮,不曾這樣醜態百出,顏面盡失;但講來講去總歸一句,都怪這個叫什麼「曉恩圖報」的小姑娘,打從遇見她之後,什麼事都不對勁兒了!要是恩師和斐貞地下有知,知道他這麼胡來,鐵定會氣得撞開棺材跳出來!

  天啊!這女孩招誰惹誰幹他啥事?

  才這樣想,他便在樹葉縫中看到那叫小韜的男人自言自語,無奈地詛咒幾句後策馬離去。

  松吟顫巍巍地歎了口氣,想著噩運過去了,沒想到頭頂卻狠狠地被蹬了一下。

  曉恩在上方怒視他,小嘴張得極為誇張,一個字。一個字的嘴型對他無聲說著:

  「你——這——個——笨——蛋,他——還——沒——有——走——遠,這——麼——大——聲——,想——死——呀,呆——子!」

  這回松吟真火了,俗話說:「好男不與女鬥」,但是這姑娘也太過分了,她居然……居然拿腳踹他的頭!

  拿腳唉!他整個人驚喘幾聲,氣得渾身打顫,從沒見過有哪個女人敢這麼對男人的?他的尊嚴……他覺得自己在她面前僅存的一丁點兒顏面,因為這一腳而蕩然無存!

  他雙腿夾住樹幹,兩手交互捲起袖子來。可惡!老虎不發威,被人當病貓啦!欺人太甚!

  松吟憤怒地揮舞著拳頭,早忘了自己還在什麼地方。直到底下一陣馬蹄聲響起,他連忙噤聲,那男人果真如她所說的又回來了,在下方繞了幾圈,才怒氣騰騰地揮鞭狂奔離開。

  曉恩堅起耳朵,一直等到聽不見馬蹄聲,才以一個飛花細雪的優美姿態,輕盈盈地下了樹。

  「下來吧!呆子。」方纔的怒容全不見了,她笑靨如花,弄得還在樹上的松吟氣得想大罵她是瘋子。

  他強忍下心中熊熊怒火,氣悶悶地對底下喊:「不了!曉恩姑娘如此淘氣,在下無福消受,也不敢領教,請姑娘先行離開,在下和姑娘就此別過!」

  她聳聳肩膀,無視對方的怒氣存在,這男人的吼叫比起她老爹來,簡直跟蚊子鳴叫沒兩樣。

  「喂!生氣啦?別這樣嘛!我老爹常說,做男人一定要有做男人的氣度,而且我剛才是在救你耶!拙書生,小韜哥是天下第一號殺人魔王,他不只嗜殺如狂,還喜歡剝人皮、喝人血、啃人骨,連骨子裡的骨髓都不放過!」她兩手裝成爪子樣,扭曲著臉對蕭松吟比了一下,看他仍氣呼呼地,弄得自己反自討沒趣,只好扁扁嘴,兩手一攤。「不信就算了。講到生氣,喂!喂!你不准對我橫眉豎眼的,要嗎你就大聲罵出來,不然就面對面地打一架,幹嘛像個娘兒們似地瞪著我?我還沒找你算帳哩!」看著松吟怒氣衝天的臉,曉恩也漸漸地發怒,眉毛挑得比他還高。

  「算……什……麼……帳?」不說還好,越說越氣,松吟沒想到對方竟敢惡人先告狀,他腳下一滑,連忙抱緊樹幹,不甘示弱地吼過去。

  「有本事就下來講,你在我頭頂上,我脖子都酸了,這樣不公平!」她揮動雙手,在空中虎虎生風地打個大叉。

  「我……我……大丈夫……說不下……來……就不下……來!」要是讓她曉得自己上得去,下不來,那他還有什麼顏面立足於天地間?

  「好!你是大丈夫,姓蕭的,我這個小人就在這兒等,看你能在上面熬多久?」她手又著腰,一手指著樹上的他,一臉氣急敗壞。

  「哼!」松吟偏過頭去,不肯說話。

  曉恩氣不過,奔了兩步,雙腳足尖一前一後在樹幹上一蹬,兩手兩腳並用,沒兩下功夫,曉恩整個人已無聲地倒掛在松吟面前搖晃。在卜山,她可是爬樹的第一高手,身下的這棵樹根本不算什麼,她氣嘟嘟地朝他拉臉歪嘴扮鬼臉。

  松吟差點兒沒被她這麼做嚇得一頭栽下樹去,看她無視於這跌死人的高度,他拚命忍住胃裡的翻攪。

  「你以為本姑娘稀罕你嗎?懦夫!」曉恩朝他吐吐舌頭,一溜煙地下了樹。

  「我不是懦夫!」他向來的好耐性、好氣質全被火氣燒光了。

  「你就是。」她在樹底下叫。

  「不是。」他猛搖頭。

  「就是。」

  「我哪裡是懦夫?」松吟一面得穩住自己,一面還得對付底下那個潑婦,豈一個「楣」字了得。

  他的掌心全濕透了,偏偏頭上那片茂密的樹葉不安地隨風晃動,輕搔著他的後頸子,他很癢,卻沒法抽出手去撥開它。

  「你要真是個男人,就不該由那個姓賀的欺負你,打一個是一個,你又不是缺了胳臂,斷了腿,幹嘛由著自己被人打?害我為了救你,差點兒被人逮走,這不是懦弱,那我問你,還有什麼東西才能叫懦弱?」

  「我要你救了嗎?」他甩甩頭,手心一鬆,人快速地往下滑了滑,松吟差點兒叫出聲。

  「你凶什麼凶?我救都救了,你怎麼樣?」曉恩強詞奪理,在山上一十六年,山前、山後那些大叔、大伯。大嬸、大娘、外帶大哥、大姐的,哪個不疼她?不讓她?就算是小韜哥再凶,總還會讓她個幾次;只有這個書生,那驢脾氣怎麼也不肯跟她低頭。待在車上的兩天,他老是說教,要她該怎麼怎麼地做,要不是有求於他,依她的性子老早就發飆了,一口氣忍到這時,剛好一塊兒暴發出來。

  「那……我也救過你一次,我們扯平了。」

  「可是我剛才又救了你一次。」她很強調那個「又」字,揚起嘴角,嘿!嘿!嘿!得意地猛笑。

  那算什麼救?松吟氣惱地想。拿腳踹他的頭,那算什麼救?白癡也會「這麼」救人。

  「下來啦!要不然我再上去拉你喔!」

  「別……開玩笑,會出人命的。」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他明知這女人講的都是歪理,可是想想竟也有些邏輯可循。可惡!真是可惡!

  「拜託!這會出什麼人命?呆子,你當我是被嚇大的啊!」

  「我說……說出來,你……你可不能笑。」松吟面紅耳赤,突然小小聲地說。

  曉恩誇大地伸出四根手指頭,另一隻手卻在背後用中指、食指交疊比個叉,非常慎重地跟松吟點頭。

  「我,曉恩發誓,絕對不說!」

  松吟終於做了一個三十年來從未做過的動作,他翻了個白眼,歎氣說道:「我怕高。」而後急急把頭埋進胳臂,羞慚地聽到她滾在地上,捧腹暴笑的大笑聲!

  這小姑娘真會把人給逼瘋,松吟生氣了,氣得忘記以他的修養,是不能對女人吼叫的。

  「有什麼好笑的?怕……怕高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你難道就沒有什麼害怕的東西嗎?這樣嘲笑人對你來說很得意是不是?還是你把玩笑當人生,隨你高興處置?」他鐵青著臉,一張嘴罵完後抿得死緊,再也不肯理她,回頭開始思索著下樹的辦法。

  曉恩收住笑,這書生的臉全變了樣,柔和的眼神不見了,只有嚇人的惱怒,她垮下臉,被人罵得無招架之力,對她來說還是第一回。

  「我又不是故意的,你這麼凶幹什麼?怕高既然對你來說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讓人家笑一笑會死掉啊?」她不雅地咕噥一聲。

  他冷哼一聲,瞪著地面,急湧上來的昏眩感讓他急急地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開始小心盤算怎麼做會比較好。

  他躁熱不安,想移動一下僵直的身子,心裡卻隱隱知道這回真的完了。因為無論他怎麼移動,他的腳始終夠不到讓自己滿意的位置;一刻鐘過去,他人還是在同樣的位置上。

  曉恩仍在底下垂著頭猛踏草皮,她噘起嘴,心不甘情不願地承認自己好像真的錯了;而打定主意不再理她的松吟真的不再說話,無論曉恩怎麼撩弄他,他卯起來就是不吭聲。

  一炷香時間過去了。

  他低下頭,看見樹下杏無人蹤,那個叫曉恩的任性丫頭竟然自私地走掉了!可惡!松吟憤恨地暗暗發誓,打從現在起,他絕對絕對不再做好事!

  一轉頭,他差點兒驚叫出聲,曉恩那對水汪汪的大眼睛正對著他討好地笑呢!

  「我幫你。」她笑瞇瞇地說。

  「不用了,你別把我害死就是福氣了。」松吟不記得何時自己講話也變得這麼尖酸刻薄。

  她臉上還是掛著笑,深吸一口氣,心裡強忍下一腳端這呆子下樹的衝動。

  「看著我的眼睛,蕭松吟。」她撇開玩笑,認真地說。

  他轉向她,臉色依舊冰冷,那眼裡出現了一絲忍耐的輕視和冷傲。

  曉恩沒被他這樣瞪過,一瞬間她幾乎要失去幫他的勇氣了。

  「我爹說,如果害怕一件事,最好的方法就是全心轉移目標,你現在專心看著我的眼睛,別去注意下面,我說什麼你就做什麼。我知道你很氣我,現在先別提那些事,要算帳,待會兒再給你算個夠,你看我一下不會怎麼樣啦;雖然我沒有浣浣漂亮,但好歹也有鼻子、眼睛、嘴巴,樣樣不缺,就算現在你很火大,也沒什麼好委屈的。」面對著他,曉恩急急說完,轉頭去看下面。

  也虧她這樣囉哩囉嗦,把兩人凝目的詩情畫意全然破壞,說不定松吟會迷失在那閃閃生輝的秋水中,忘情地吻她一下。

  他早就忘了要生她的氣了,尤其是在靠她這麼近,而她又百般誠心、柔順地想幫自己的時候,松吟再也無法扳起臉孔。他不專心地想,少了剛才在客棧裡的惡意作弄,這丫頭其實是滿可人的。

  「把腳放下一小步,嘿!眼睛不要朝下瞄,看我,我叫你看我!」曉恩有些煩躁。真是奇了,她和卜家那些大叔、大哥相處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對於男人,少說也有一知半解的瞭解;但眼前這個人……為什麼他這麼樣望的時候,竟會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這人很迂的,還是個她最唾棄的書生呢!曉恩拚命提醒自己,可是她卻越來越感到不安……

  見鬼,真的見鬼了,之前不會這樣子的!她跑昏了頭不成?怪異!真的很怪異!她思考著,下意識地頻頻眨眼,松吟卻被這種暗示性的動作給弄得呼吸困難。

  上天明鑒,她在賣弄風情嗎?這麼做只讓他想拋下一切去做一件事——吻她!

  去他的矜持,去他的禮教,只要能吻吻她,就算跌死也沒關係!

  「再下一步!」曉恩望望地面,就快到了,她可以結束這種折磨了。天啊!這男人的臉還真不是普通的英俊,尤其那對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看時,她的心臟竟「碰碰」地大跳!真誇張,在客棧,在馬車上,她都不曾這樣子,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松吟不知道自己離地面很近了,他完全迷失在那張清麗的少女臉龐上。什麼怒氣,什麼禮法規範,全都消失得一乾二淨。當他踩到地面時,反而嚇了一大跳,重心不穩地朝後倒去。

  曉恩想去拉他,卻再一次被他的重量帶進懷裡,兩人滾在草地上,松吟整個身子罩著她,不知是潛意識,還是預謀,他的嘴就合地撞在她下唇上,差一點兒就覆住了曉恩的櫻唇。

  這點跤還跌不死曉恩,但不知為何?貼在一個男人的懷裡,他的嘴還貼著自己,曉恩竟有些頭暈目眩;而這一倒,這呆子的手竟不知怎麼地,竟罩在自己的胸前?她臊紅著臉,急急推開松吟,掩飾地猛拉衣服,嘴裡還嘟囔了一大串自己也不懂的話。

  這人怎麼這樣?她的心跳快得彷彿就要蹦出了胸腔。這是什麼怪病?她真怕自己就這麼丟了心而死掉!

  和男人如此親密地接觸,對曉恩來說,還是破天荒的頭一遭,在客棧裡發生的意外,也沒這麼煽情!

  自己居然親到她?松吟被推開後,神智清醒了一大半,他簡直像被鬼嚇倒,臉色比方才懸在樹上時還要慘白,他手腳並用,急急地往後爬去,對曉恩猛搖手。

  「對不起!」他看著曉恩低垂的臉,立刻想起來自己剛剛把手擱在哪裡。

  他的臉色更白了。喔!他完了!這回他真的、真的完了!

  幾分鐘前還頗自誇的大丈夫,幾分鐘後馬上成了大色鬼,他的一世英名都被這調皮的姑娘給毀了!

  「曉恩姑娘,在下絕無輕薄之意,我不是那種登徒子,對不起!對不起!」他朝著哭喪著臉的曉恩持袖作揖,偷偷覷著對方的反應,心裡真急死了。

  曉恩仍低著頭拉住脖子上那塊碧綠小巧的玉珮,嘟著嘴不吭一聲。怎麼辦?她也沒了主意了。她歎了一口氣,這會兒要是浣浣在就好了。

  不!那怎麼行?曉恩立刻猛搖頭,要是浣浣在這兒,這呆子說不定早被那丫頭架到山裡去做夫婿了,那可不行!她只要想到這書生跟浣浣配成對,莫名其妙地就滿心難受,要真是這樣,她一定會跟浣浣撕破臉,管它什麼情同姊妹。

  回頭看看書生,仍是一臉的惶恐,像是犯錯的小孩等著被罵。

  想起他下樹前幾刻,方纔的煩惱忽然消失無蹤,曉恩咬住嘴唇,咳了咳想鎮定自己,卻沒辦法停止想笑的衝動;她終於放棄自制,趴在地上猛捶,哈啦、哈啦地大笑起來。

  「真……真不敢……相信,—……一個大男人會……怕……怕高!我的老天呀!」

  喔,女人真是禍水!松吟咬牙切齒地,覺得這個叫曉恩的女孩,簡直比賀家,還有那閹賊王振可恨多了,對她的抱歉也全然消失無蹤。他雖然氣憤,但弱點被點明的沮喪卻蓋過了憤怒,直覺得自己好委屈。

  太過分了,怕高又不是什麼天大地大的事,但講起來實在不幸。他這毛病除了家人以外,就連嫁他兩年多的斐貞也不知道,沒想到今日卻輕易被一名女子看破!松吟越想趁心有不甘,站起來扭頭就走。

  坐在地上的曉恩看他白著一張臉氣走了,天可憐見!她真的想遵守在樹下對他發的誓;但實在忍不過,幸好她早做了發誓無效的動作,要不然準會被雷公給劈死!

  她跳起來捧著發疼的肚子,急忙拉住了松吟:「喂!你又生氣啦?真是氣罐子!你剛才對……對我那樣,我都沒大哭、大鬧,做男人要有氣度嘛!瞧你,衣服都破了一塊,喏,擦擦吧!」

  曉恩向來大而化之,這番話雖挾雜著女兒家的羞態,但仍是落落大方。她拈著手絹遞在松吟面前,見他仍是昂著頭不理睬,索性伸手去擦拭他肩上的破皮。

  「你要不高興,那我就不要笑,不跟你賴皮嘛!我剛剛可是救了你,算還了踢你的那一腳,還有我剛剛的笑聲,喂!扯平吧!誰都別欠誰!」

  人家都這麼低聲下氣了,堂堂一名男子,難道真的這麼沒風度?松吟覺得這女孩把他弄得好幼稚,他拉不下臉跟她一樣佯裝無事,又不能真氣得跑開,只好接過手絹。

  這是第二次了,這條手絹上還沾著午後他挨了一頓毒打的血跡,他觸著、摸著那絲帕,不禁心軟,氣也消了一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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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6 14:23:39 |只看該作者
 曉恩的嫩臉紅通通的,不知是因為那陣大笑,還是想到那令人羞澀的事情。當輕風拂動著她柔軟的髮絲,透過樹林子篩落下點點夕照,罩著眼裡閃爍愉悅光芒的曉恩時,松吟整個人呆若木雞,竟無法輕易將目光從這俏皮清麗的女孩身上移開。

  見他又開始發呆,曉恩嘴角揚了揚,又捶捶胸口猛咳,顯然正極力忍住笑。直到松吟尷尬地撤過頭去,她才蹦蹦跳跳地先他跑出樹林子。

  「走了啦!呆子。」曉恩背著他無聲地大笑三回,才斂起笑容,回過頭甜甜地喊。

  「哇!好累,好累!」曉恩猛拍胸口,拉著呆書生在悶濕濃密的山林裡連鑽帶爬地逃命,簡直被那高昇酸膩的熱溫給弄昏了。

  好不容易鑽出山頭,藉著一點點兒晚風,她放開書生,毫無顧忌地仰躺在草地上直喘。

  蕭松吟雖也汗流使背,但體力還負荷得來,一路上他只覺得自己撞邪了,竟被個陌生女子牽著亂走,一時也失了主意。

  「喂!一路上老叫你呆子、呆子的,你一點兒都不生氣?」她翻個身,髮髻上沾帶了幾絲草屑,使她笑起來更顯嬌憨。

  松吟這才想起,除了知道她叫『小小」,不!「曉恩圖報」,喔!也不是!「曉恩」之外,他對她竟一無所知。那些謊言是不用再說的啦,定是她編扯的一派胡言!

  「在下……呃……」他摸摸頭,傻笑。「你已經知道了。」他拭去汗水,小心地整衣坐下。

  「又來了!」曉恩白他一眼,翻過身,背著他側躺。「你可不可以別再用那些話壓人?我是個粗人,說話要真像書上那麼之呀也的,命不都短了一半兒?」

  蕭松吟學乖了,他安靜地不吭聲,只是望著這女孩,眼底閃過數百種有關她的猜測。

  現下心情放鬆了,他不自覺地想起方才和她的肌膚相觸,他的手……松吟臉頰發熱,暗罵自己下流!

  雖然不知她來自什麼地方,又老把自己弄得跟傻瓜似的,但他仍不由自主地被她的率真天性,以及不時流露出的豪爽開朗給吸引!

  「喂!蕭大哥,你不介意我這麼叫吧?」她撐著手肘坐起,對他展齒一笑,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我想你才不介意呢!這可比呆子好聽多了。那些軟傢伙為什麼要打你?」

  何止不介意,給她這麼甜甜地一叫,松吟心裡竟有輕飄飄之感。

  「啊?」他訕笑地迎著她坦白的注視,才斂神專心回話。

  「姑娘知道王振這個人嗎?」

  「那個是男人,又是女人的太監?」

  松吟咳了咳,聽聞如此大逆不道的話本該大驚失色,但他卻被這句措辭弄得差點兒要笑出來。這話是誰教她的?要給東廠的爪牙聽到,可是會犯下抄家滅門的大罪!他認為還是該讓她知道,這對她比較好。

  「賀家在京城是個有名的家族,因為賀斐意的父親——賀龍震是王振的義子,所以……」

  「裙帶關係?」對她無禮插話的行為,松吟仍是微笑著點頭。
  「數年前,我在朝廷任大學士時,娶了賀家之女斐貞……」

  一聽到他早有了妻室,還是那個軟骨頭的姊妹,曉恩心裡可惱了。她掩住兩耳,噘嘴說道:「人家不聽了!」索性連眼睛都閉上了,不知怎麼地,鼻頭酸溜溜的,委屈得直想哭。

  才說沒幾句,松吟不知犯了她什麼忌諱,只見她拿背對著自己,一頭垂腰的秀髮彷彿寫著「我生氣了」四個大字,弄得他面子掛不住,也跟著悶悶地以背對她。

  「她好看嗎?」曉恩深吸一口氣,把莫名的怒意壓進心坎裡。

  「嗯?」松吟不明所以,傻愣愣地望著她。

  「那個姓賀的女人,唉,就是你妻子啦!」曉恩跺跺腳,伸手去拔身下的小草。

  問這個做什麼?那女人一定美呆了,說不定比浣浣還漂亮!從來沒有一刻,曉恩對自己的容顏表現得如此介意。說什麼天生麗質,她一輩子就是這張臉,唉!她好羨慕浣浣,長得那麼漂亮,那種感覺一定很好!

  「斐貞,她是個好女人。」思及往事,松吟的眼神變得很悠遠。「當初她會嫁我,是因為王振想利用她來牽制我,好助長他的勢力,以便在宮中行事更無所忌憚;但是我對朝中的誰是、誰非根本沒有興趣,把事情做好,這才是我的原則。賀家後來看清了這一點,千方百計地逼她改嫁,以便可以找藉口剷除我!」

  「然後呢?」曉恩被他的述說,還有他思憶的笑容吸引住了。

  「朝綱不振,皇上寵信奸佞小人,沒多久,我的恩師遇害,滿朝皆知是王振指使賀家所為,卻無人敢諫言。我一人孤軍無援,終於對仕途灰心絕望,帶著斐貞辭官,回到夔州歸隱。

  「好歹你跟那個姓賀的多少都有點兒淵源,他沒必要這麼絕情,你又幹嘛打不還手?」

  松吟悲傷地笑笑,摸摸下顎的瘀傷。「我答應過斐貞,今生不再與賀家為敵,她一生夾在我和她父親之間,只有吃苦受罪;末了,也只央求我這件事,我又怎能不信守諾言呢?其實現在想想,那些對我的侮辱也沒什麼,我只是替斐貞難過,要是她泉下有知,恐怕也會為她弟弟的薄情寡義而泣。」

  死了?曉恩咬著唇,沉默地望著松吟,生離死別對她來說,像團朦朧的煙霧。母親在生她的時候難產,自小陪著她的一大家子長輩,疼她、愛她都來不及,她從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好難過的,真要強說,便是她從未下山的缺憾了。

  一會兒曉恩決意撇開這些煩人的話題,伸手去探他肩頭的傷,此舉又把松吟好不容易才有的從容不迫給徹底擊潰。

  「你笑起來好好看,是不是做秀才的都像你這般模樣,笑起來剛剛好。」

  「什麼……叫剛剛好?」他哭笑不得。

  「就是……」她張大嘴,裝出卜老虎難得笑翻天的樣子,聲音吼哈、吼哈地蹦出來,松吟瞪著她喉嚨深處,瞠目結舌。「這樣就是太粗獷。」說完她又抿緊了嘴,尖尖的笑聲從喉頭陣陣傳出,袖子還有意無意地拂過下巴。「這樣就太小家子氣了,像那個姓賀的軟骨頭。」她收了笑,很認真地說。

  松吟瞪著她足足有一分鐘之久,然後他趴在地上,劇烈地顫抖著,曉恩被他這個怪樣子駭住了,只能傻傻地瞪著他突來的舉動;好一會兒,她才看出來他在笑,沒命地瘋狂捶地大笑。

  松吟咧開嘴又喘又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得連眼淚都擠出來了。喔!老天,他服了,他真服了這位姑娘,還沒有一個女子到了她這年紀還這麼孩子氣;奇怪的是他一點兒都不覺得她很粗野,真的!他不停地笑,越笑越開心,好像這些年來,鬱積在他胸中多年的心結,都因這一笑而煙消雲散。

  真奇妙,他下午還在為她的無禮而考慮拒絕這個姑娘,然而現在,他卻對她好生感激,這姑娘幫他把憂愁全丟光了。

  「喂!有什麼好笑的?你們男人本來就這麼奇怪嗎?」曉恩雖不以為然,但見他一掃臉上不豫之色,不覺自己也開朗多了;

  「你包袱裡的《道德經》要用來做什麼?」過了一會兒他能開口說話了。

  「這個啊——」她聳聳肩膀,隨即拍拍包袱,朝他嫣然一笑。「這用途可大了,別小看這疊紙,必要時可以當救命符來用用;可惜,還差了五百呢!」

  「到底做什麼?」、他笑問。

  「這就說來話長了。打從小呢,我爹就疼我疼得跟寶貝似的,連根指頭都捨不得讓人摸一下。我這人又彆扭得很,沒事就老愛故意跟我爹唱反調,有幾次把他給惹火了,他不打我,就隔著老遠地罵我,年歲越大,我就越皮,後來爹根本管不動我了;直到侯老頭上山來,爹見他認得幾個字,就把我丟給侯老頭,跟著他識字唸書。剛開始我坐不住,老跟浣浣在課堂上作怪,沒事就跟侯老頭頂嘴,氣得侯老頭拎著竹條子朝我抽來,爹知道了,好生氣喔,勒令不准他再碰我一下,侯老頭沒法可想,只好罰我背老老頭和莊老頭的書,一面背,一面寫,如果不寫,就不給飯吃。怎知這法兒爹也贊成,好幾次我氣得牙癢癢地,但是小肚皮不爭氣,只要一咕嚕,我就只好忍氣吞聲了。」說完,她微怒地拍拍自己的肚子。「這招頂有用的,浣浣和我都怕死了。這回如果我被抓回去,侯老頭非要罰我寫上三千遍不可,所以我一定得預先寫好才行!」

  老老頭和莊老頭?松吟大笑出聲,這女孩果真淘氣!

  「你爹是個獵戶?」那就難怪她的言行不雅了。

  她毫不猶豫地點頭。「要不是前幾天跟爹大吵一架,氣得溜下山,可能這一輩子我都要老死在山上呢!我爹常說山下的人哪——男的壞,女的惡,老的奸,小的詐,沒一個好東西!說什麼都不讓我出來見識見識,真是的,我以前還被唬得一愣一愣地,真可惡!」

  原來她從沒下山過,難怪她那些犯禁忌的話老像流水般無端地冒出來,而她的舉止也一直沒有什麼該與不該,對與不對的界線。

  他不自覺地微笑著凝視她,曉恩有股令人欣羨的活力,比起在世俗規範下,從小就被訓練得安靜順從的女子,她散發出來的天真活潑尤其難得!

  難得他聽得津津有味,曉恩更加賣力地把這些年來積的一肚子苦水一個勁兒地發洩出來。「那個侯老頭,沒事嘴裡就卿卿咕咕地說些什麼『寵辱若驚,患大貴若身』,什麼『玄之又玄』,我聽了就頭疼,乾脆每回爹下山,我就叫他替我帶些冊子回來。爹不識幾個大字,一瞧見那些看不懂的鬼畫符,全都替我拿了回來。好幾次,他連佛書也給拿了,說什麼放在大廟外擱著沒人拿,又不用花一文錢,不拿白不拿,還囑咐我多念點兒才不吃虧。」

  聽她說得活靈活現,松吟幾乎可以想見那種情形,不由得跟著咧開嘴直笑。

  「還不知道曉恩姑娘你貴姓?」

  「卜。

  不?松吟很困惑,這姑娘心眼兒可真多,他是哪兒又惹惱她了?

  曉恩一看他還呆愣愣地,知道他誤會了。

  「我叫卜曉恩,『卜算子』的那個卜,『我住長江頭』那個『卜算子』,知道嗎?」她耐心地解釋。

  他這才恍然大悟,看來反而是他多心了。「卜姑娘。」松吟有禮地叫了一聲。

  「嘿!別忙,叫我曉恩;要不,恩恩也行。在山上,他們都這樣叫我,我也聽習慣了,你別卜姑娘、卜姑娘地叫,聽久了我會以為你在唱布谷鳥!」她皺著眉說。

  他「噗哧」一聲,再也忍耐不住地狂笑。

  松吟瞇眼眺望著遠處被暮色半掩的灰蒙山色,忽然懊惱地想起來,他的馬車還停在客棧外,眼下這麼一耽擱,他回去的時間也晚了。

  他望著曉恩,自小受的禮教規範一一躍進心裡,他必須想辦法把她送回去,姑娘家再怎麼有本事,還是不該在外頭晃來晃去;雖然這麼打算,他心中卻出現了難以解釋的不捨情緒。

  蕭松吟哪蕭松吟,別胡思亂想了,人家天真無邪,長得又貌美如花,哪會看上你這個又迂、又呆、又不會說話的笨書生?

  天啊!他在想什麼?依這姑娘的開朗大方,才不會要他為下午樹下的那樁意外負責!

  「喂!如果沒碰到我,你打算要去哪?」

  「我原是要回夔州的。」他歎了口氣,想到眼前這個麻煩才不過跟了他一天,就把他平靜無憂的心緒攪得一團混亂,不得不認栽了。「算了!天色已晚,也沒法子趕路了,這樣也好,我可以多停留一天,明兒個正好是六月初九,泰山娘娘生辰,這城外的野集有賽廟會可看。」

  「你家住江南嗎?」她興趣大起。

  浣浣說南方人天生在骨子裡就比北方人多了分溫柔,就像江南暖暖和和的氣候,舒服又宜人。這書生也是這個樣兒,不生氣的時候好溫文,不像小韜哥總有一股冷森森的霸氣。

  「不,江南還要再搭十幾天的船;不過,我住的地方山明水秀,風景不比江南差。」

  「喔!」她壓根兒不知道江南是什麼樣子,想到自己的孤陋寡聞,難免有些氣餒;繼而再想到他提及的廟會,曉恩想呀想地,自己念過的書裡好像沒有這一段,更是疑惑叢生。

  「你不知道賽廟會?」他很驚訝。

  「廢話!我當然知道,但知道這個又沒啥好處。」她聳聳肩膀,臉上裝得很無所謂,可是自尊卻受到嚴重打擊,彷彿在氣勢上短了這呆子一截!

  但仔細一想本來就是這樣嘛!論身高,她得踮起腳尖才能勾著這書生的肩;論出身,人家好歹也曾是個滿肚子經文的官兒,還做過翰林、大學士。唉!卜山就是把全部漢子疊起來也夠不著邊兒,雖然還有個候老頭幹過縣令,勉強可以充充數,但橫比、豎比,就是難看。

  還有那個叫斐貞的,曉恩無端地跟一個死人吃起乾醋來。那女人肯定善解人意,說話輕聲細語地,哪像她,一張嘴說什麼就是什麼;這些都還不算,光論出身,她根本沒得比,她是賊窩裡出生的,說出去準會嚇死人!

  都是老爹害的,既然不讓她下山,幹啥又要侯老頭教她唸書認字?既然把她當女孩子看,怎麼不讓浣浣教她,或者從小就訓練她那些三從四德?

  呸!呸!呸!賊又怎麼樣?她怎麼可以輕視自己的出身?那些女人家動不動就昏倒、尖叫的舉動她可不敢領教。上回易大叔帶只繡工精美的三寸金蓮兒回來給她把玩,她橫著比、堅著比,怎麼也不敢相信那玩意叫「鞋子」?簡直殘忍到家,當荷包用還差不多!

  曉恩雖這麼開導自己,但心頭仍是有莫名的疙瘩,索性轉頭狠狠擰自己大腿一下,算是懲罰。又不是跟他合八字、配姻緣,還計較什麼門當戶對?想到八字,她霎時紅了臉,再想到樹林子裡跌的那一跤,更覺羞死了!

  不要胡思亂想!他是他,我是我,有什麼好說的?曉恩在心裡叨著,急忙翻出眼前這男人的所有缺點,好教自己別被比了下去。

  「我念過上元燈會,念過中秋遊湖,可沒聽過廟會。」她本想振奮士氣,誰知一開口便洩了底,顯得無精打采。她警覺地跳起來,生氣地大喊:「氣死人了!想我念過的書本疊起來少說也夠砸死幾隻小狗、小貓了,就是沒見過世面。像什麼『長江萬里歸帆,畫樓洗淨鴛鴦瓦』,什麼『貴何如,賤何如,六橋都是行經處

  唉!我連六橋長什麼德性都沒見過,就更別提什麼畫樓鴛鴦瓦了!六橋?喂!你見過六橋嗎?」

  「當然。」

  聽到這個肯定句,曉恩更顯懊惱,她垂下頭,賭氣似的猛瞪自己的膝蓋。

  她那個模樣,松吟全看在眼裡,而他竟也感覺心頭沉重起來。

  「想不想去見識、見識?聽說這個賽廟會在這附近一帶可是數一數二的熱鬧哦!」話一出口他心裡便直喊:糟糕!怎麼搞的?自己見不得她不快樂嗎?

  松吟的臉沮喪地垮下,和曉恩遽然而來的喜悅有天壤之別。

  「真的?」她驚喜地拍拍手,忘形地捉住他的袖子。「好棒喔!蕭大哥,你人真好!」

  「但是,你得答應我,要乖乖回你爹那兒去的。」假裝沒聽到她的讚美,松吟鎮定心神,輕輕拉開她的小手。

  他在幹什麼?他說了什麼?松吟愕然地想,他其實是不想她回去的,為何從午後開始,他的內心裡就像是有兩方人馬在拚命拔河似的?一方理智,一方情感;而在勝負未定前,他完全失去了往日行事該有的冷靜沉穩。

  唉!松吟,你是個堂堂士大夫,千萬別讓私心壞了應有的規矩禮數,而枉費多年來夫子的教誨。

  這句宣言自心裡一出,松吟把隱藏在心裡最真實的感覺全數埋葬。

  「答應嗎?」他問。

  曉恩看了他半晌,認真地點頭;但在心裡,她可不這麼認為。哼!千辛萬苦溜出來,說什麼也要玩夠本才回去。

  那對慧黠的眼睛中閃著無法捉摸的光芒。

  基於前車之鑒,他直覺地不相信她懇切的答覆,但話既已出口,由不得他反悔。「你不能騙人!我最討厭不守信用的人,也不喜歡被人家戲耍,你得先答應我。」

  「嗯!我曉恩對天發誓,騙人的是王八。」她又把一隻手藏至背後作怪,發完誓之後笑得很是怪異。「我承認一開始騙你是不對的,但是你想想,我沒見過世面,每個人的好壞又沒寫在臉上,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壞人?所以你也得答應我,絕對不把這之前的事放在心上,我這人最討厭別人翻舊帳,好不好?」

  松吟不知道自己這麼做是對?還是錯?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女孩是個不折不扣的「麻煩」,而他呢,從現在起和她講話時最好不要看她,否則……唉!他不是心腸太軟,就是被她給迷了心竅。




第5節


  外頭淅淅瀝瀝地下著雨,一群人聚在卜家大廳,三三兩兩,或坐或站。不下山打劫的日子,他們通常是到樹林子裡去狩獵,難得來了場雨,空閒的十幾名未婚漢子全窩在一塊兒,紛紛討論著曉恩的去處。

  「我要去找她!」浣浣手又著腰,不安地在大廳裡踱來踱去。

  從接到小韜的飛鴿傳書到現在,已經兩天過去了,曉恩仍沒有消息,把她這個做丫環的給急壞了。

  從浣浣十三歲那年進了卜家,曉恩就像她的妹子,雖說主僕的名份在人前人後叫得響亮,但她管教曉恩。保護曉恩的行為卻明明白白地看在眾人眼裡;尤其是卜老虎,撇開對曉恩的父女情深,他私心可是多偏向疼愛浣浣這機靈懂事的女孩。她會成為卜家的另一塊寶,不是沒有理由的。

  「小韜已經去找了,浣丫頭,你坐下來好不好?這麼飄來蕩去地,晃得我頭昏腦脹。」卜老虎叩著椅背,厭煩地猛搓臉皮。

  「不會啦!大當家的,我喜歡浣丫頭這麼走著,像……像仙女似的。」一名叫阿狗的漢子癡癡地望著浣浣,竟傻傻笑起來。「她好美喔!」

  「是呀!是呀!」此語一出,幾個聲音陸陸續續地響起,每個人的眼神跟阿狗一樣呆滯。

  這……這實在太誇張了,他的女兒失蹤了,這寨子裡難道就沒有人在口頭上假意關心一下嗎?對手下迷戀浣浣的蠢樣,卜老虎惱怒地想一一提腳去踹這些混蛋,但最後還是忍下來。

  「喂!你們分點兒心去找人好不好?」浣浣比卜老虎還惱,她重重地罵了一句,回頭見侯師爺仍一口接一口地啜著酒,她更惱了。「阿爹啊!都什麼時候了?您還真能喝,恩恩不見了您知不知道?」她把酒壺抽開,不滿地橫了父親一眼。

  「急!急有什麼用?你們做什麼這麼擔心?那小妮子聰明機伶,外頭那個世界不會把她吃了。大當家的,靜心坐下來陪老頭子喝杯酒,聽我的沒錯,恩恩不會有事,絕對沒有事,我老頭兒打包票,相信我。喂!女兒啊,拜託你把酒給我好不好?」侯師爺如置身外,有氣無力地說。

  「又不是你的心肝寶貝,你當然說沒事!」卜老虎無法可想,嘟囔了兩句,也只能坐下來頻生悶氣。

  「大當家的,侯老頭說得有道理,小恩恩太聰明了,她連浣丫頭和二當家都能誆過,就別說咱們了;要是她有心躲,咱們要找也無從找起。」一個自認為很聰明的漢子站起來,討好地對浣浣呵呵笑著,末了還不忘吹噓地加上一句:「我小四說得很有道理是不?我的小浣浣。」

  「是,是你個大頭鬼!」怒氣燒得她雙眸閃閃生輝,浣浣惡狠狠地對這白癡笑了笑,隨即把手上一壺美酒朝他飛砸過去,那拍錯馬屁的笨蛋應聲而倒。

  一夥人全都哄笑起來,紛紛落井下石,全將炮口對準那仰躺在地,仍眼冒金星的小四猛轟。

  「什麼我的小浣浣?噁心!」叫阿狗的漢子去推他。

  「對呀,不要臉!」又有人加入一句叫罵。

  「唉呀!我的酒,我的酒呀!女兒啊,你什麼東西不好砸,砸老爹的酒做什麼?」侯老頭瞪著那壺倒在地上溢流的瓊漿玉液,捶胸頓足地跳腳,造聲哀歎。

  卜老虎捧著頭,他想回房倒頭大睡一覺,也許心情會比較好過點兒。看看這些人幼稚的舉止,他真不敢相信這群人真的曾跟著他闖遍大江南北的到處作案。

  「有時間在這兒喳喳呼呼,為什麼不去找人?」浣浣叉著腰先破口大罵。

  「找不到哇!小浣,你幹嘛這麼替恩恩擔心?那丫頭不會有事的,她聰明又機伶,你別像個婆婆媽媽似的老想著她,多放點兒心在我們身上好不好!」叫安九的男孩不滿地說。

  「對呀!你也到嫁人的時候了,嫁我吧!小浣浣。」阿狗哀求著。

  原本要回房的卜老虎愣住了,他轉頭看著浣浣,想看她會有什麼反應。

  「好!你們要我回答是不是?可以,我在這兒正式宣告,要是你們之中,誰能幫我把恩恩平安地帶回來,本姑娘說不定一歡喜,會考慮嫁給他!」浣浣鐵了心地下決定。

  十幾年來,卜老虎從沒有見過手下跑得這麼迅速,才不過一眨眼,原在大廳裡所有未婚的男人全部跑得乾乾淨淨。他呆愕地轉向浣浣,傻傻地問:「丫頭,你怎麼辦到的?」

  「呵!」她尷尬地哈哈一笑,急急地收拾完地上打碎的酒壺後,走出了大廳。侯老頭還兀昏心疼他那灑了一地的酒,懊惱地猛咬花生米出氣。

  「浣丫頭!你在搞什麼鬼?你把我的人都調走了,八月份要我怎麼下山辦事?」回過神來的卜老虎在屋裡粗聲大叫。

  整……整整一條街,擺滿了琳琅滿目的新奇玩意兒,還有熱鬧非凡的迎神隊伍……曉恩兩眼瞪得比銅鈴還大,張開的嘴巴再也無法合攏了。

  那激烈舞動的長龍、猛獅,醜得可愛的七爺、八爺……當她看見書冊裡常出現的八仙高高地踩在高蹺上,在鞭炮和沸騰的人聲中從對街走來的時候,她的嘴張得更大了。

  當時她第一個湧上的念頭是——回去她一定要大罵卜山的男女老少,他們實在可惡!騙了自己這麼多年!還有浣浣,真該死!明知道外頭的世界多采多姿,竟然幫著卜山的人跟著騙她!

  松吟在鞭炮聲中扯破喉嚨喊了她幾聲,她都沒聽進去,三魂七魄全跟著八仙過海去了。松吟歎口氣,眼看人群一波波地湧進來,他怕兩人被衝散了,只好發燙著臉,無奈地去拉她。

  其實不會有人對他這種行為側目的,早在來的路上,曉恩又扮成初見時的少年模樣,跟在他身邊,看起來就像他的跟班書僮。

  唉!願上天賜給他更多的勇氣來面對女人;尤其這一個,只要擺脫了今天,往後,他相信諸事皆能順心如意。

  拐過另一條小街,那轟轟吵雜的各式聲音漸遠,曉恩才恢復心思,開始把注意力放在各式小吃、小玩意兒上。她一攤一攤地挨著看,不時發出讚歎尖叫的聲音,這些東西對她而言並不陌生,但全數擺在大路上任君挑選,感覺自是不同。

  綠豆丸子、碗托、燜蹄子、炸春卷兒、涼糕,還有賣頭巾、花粉胭脂及刮頭南子、木梳、木昏似及一大票說不出名堂的怪東西,指著、點著、看著、摸著,曉恩一陣眼花心亂。

  「想要什麼?」松吟見她淨是盯著東西來來回回地猛瞧,也不揀定哪樣,好心地出聲問她了。

  「這個……那個……對了!還有那個和那個……」她吞吞口水,連連指了好幾樣,一個轉身太急,她的指尖竟戳到松吟胸口。

  松吟瞪著她的指頭,覺得被她那纖指捅著的胸口一陣悶熱,心跳噗通、噗通的聲音蓋過了所有的吵嚷聲。

  曉恩沒注意到他驀然發紅的臉,只當他是給日頭曬的,她趕忙縮回那根不聽話的手指頭,乾笑兩聲:「我的銀子可不能隨便亂花的,這些東西回頭再叫我爹帶給我好了。」

  松吟笑笑,這丫頭難得的懂事倒叫人不習慣了。見到他倆站在一個賣煎餃子的攤前,他慷慨地說:「吃餃子吧!明天你就要回山了,今天這些全算我請好了。」

  曉恩瞬時劇下臉,他這麼討厭自己?沒事就愛提她回去的事!她冷著臉逕自接過小販遞來的荷葉包,上頭幾顆半金黃的餃子還沾著醬油,散發出濃郁的醋香。

  曉恩背對著他快快地吃完,不再吭聲。

  越想越氣,曉恩快步地走著,好吧!既然如此,非給他苦頭嘗嘗不可,今天她定要吃垮這呆子。

  先是餡餅,再來是涼粉……她吃東西帶著賭氣的成分,快得有如秋風掃落葉。

  「你可不可以吃得好看些?」明知不干他的事,但話一到了嘴邊,偏偏就是比大腦快了一步,松吟納悶自己向來的沉穩,怎麼一見她便消失無痕?

  她抬起頭,鼓著滿嘴的食物瞪他,然後狠狠地嚥下去。

  「我吃東西就是這副德性,看不順眼就別看!」說罷又低頭繼續血拼,直吃得盤底朝天,索性不再去看他,舉步朝下個賣炸蝦的攤子走去。

  又生氣了!松吟仰天一歎,也不知道誰才是真的氣罐子?

  外人不明就裡,只奇怪怎麼一位溫文俊逸的公子,反而跟在書僮後面氣悶地走著?其間還夾帶幾聲無奈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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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6 14:26:30 |只看該作者
  到了街尾,曉恩懷裡已揣滿一堆奇奇怪怪的東西,但是後頭的松吟仍無荷包見底的窘狀。哼!人家到底還曾是個官兒,區區幾文錢算什麼!曉恩想得怒火頓起,胃裡又撐得難受,見到路旁人家牆邊的花台,便一屁股坐上去。可惡!早知道就應該吃些更了不得的東西,白白便宜了這書生。

  到底是少年心性,一會兒她便憋不住,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真氣死人了!卜山是沒什麼好吃、好玩的,但也沒人敢給她氣受。她不肯抬頭,眼珠子卻溜啊溜地偷覷他,只見那雙腳踱著步,忽然走開了。

  她不敢相信,那傢伙真離開了!

  「走就走!我才不稀罕呢!」她對著他的背影大聲地謾罵。

  松吟背著她搖頭苦笑,倒真的不理她走了。

  曉恩低頭瞪著懷中孩子玩的紙鳶,暗道:沒啥了不得的,小家子氣的男人!她撒著嘴,怒氣刺得小鼻子一陣酸痛。討厭的傢伙!她發誓如果再見到他被接,她絕對不會,也不要管他了。

  豆粒大的雨珠打在她的頭上、肩上,天空陰沉沉地閃過幾道電光,沒一會兒,那紙鳶的羽毛糊去了一半,她咬牙倔強地不肯離開;但奇怪的是雨卻未再落下了。她警覺地抬頭,只見一把油傘撐在她的上方。呆書生藏青色的衫子隨風勢夾帶著雨針蕩到眼前,四周淨是嘩啦啦的雨聲,曉恩這才注意到,他背後濕了一片,衣服與身子黏得死緊,和自己的干乾爽爽比起來,越發刺眼。

  松吟溫溫文文地望著她。「下雨了,我去找把傘,免得淋濕了。」他解釋。

  曉恩仍是猛扯著紙鳶的兩條尾巴,沒吭聲,但嘴角卻不自覺地翹了起來。

  「呆子!」她咬著唇,低聲念著,心裡卻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彷彿是得了便宜的歡喜,卻又有些許微微的心疼。

  那一晚在客棧,松吟本待她吃飽喝足後,就替她租輛馬車,結果……他不知道自己該哭?還是該笑?

  「再不走天色就晚了。」松吟見她拿著筷子,淨在盤子裡搬來弄去,忍不住催催她。「姑娘家在外頭不方便,我送你回去吧!」

  這事早結束早好,他開始感覺,對曉恩已漸漸生出難解的情愫。這種感覺真是太怪異了,還是早早送走吧!他會替她請求卜老爹,就算要讓她嫁人,也要選她合意的;比方說,他——蕭松吟。不!不是這樣的,他狠狠地晃了一下腦袋,完了!他的思路全亂了,他怎麼會有這麼荒唐的想法?

  「你窮叨個什麼勁兒?我跟你非親非故地,你管我這麼多幹什麼?」曉恩一怒,跟他大聲起來。這個迂人,她心裡才開始覺得他很好,現在又認為他很煩。

  沒見過這麼不可理喻的女人,松吟也寒下臉,大約是不常發怒之故,當他劍眉一挑,那對眼睛散出不肯妥協的氣勢倒也挺懾人的。

  「你答應過我要乖乖回去,你爹現在一定很擔心你。」

  「他要擔心就不會隨隨便便把我嫁給別人!」被他這麼凶著,也不知怎麼,曉恩比誰都還委屈。「你既然這麼討厭我,咱們就此分道揚鑣好了。你以為我不想回去呀?哼!至少也得等我把那剩下的五百遍《道德經》寫完吧!」

  「你爹只要見著了你,高興都來不及,他不會逼你寫的。」折騰了兩、三天,他至少把她的個性摸清了六。七成。

  「喲!這回你倒成了我爹了?寫這東西還是仁慈的,就怕他真火起來,挑了我手筋、腳筋,讓我走起路來沒力、沒勁兒的,我就得死心塌地、安安分分地待在卜家莊。」曉恩加油添醋地說著,想喚起他的同情心,但從他瞪著自己的表情看,就覺得自己在浪費口水。「你也不相信我對不對?那算了,反正我認了,天底下的男人都沒良心……

  她把浣浣平日說的一堆有關男人的評語全倒背如流地嚷出來,聽得松吟又好氣又好笑的,這……張飛打岳飛,哪門子對哪門子事?他要發的火氣根本被這些幼稚的話給壓得上不來。

  「你怎麼可以說話不算話?騙人的是王八,你忘了嗎?還是你都把誓言當話一樣說過就算了?」他想大吼,但礙於公眾場合,那句難聽的粗話上不了台面,他只能軟弱地低吟。

  「你凶什麼凶?我那天發誓說的是曉恩,又沒……」

  「唉呀!這不是蕭先生嗎?」一個尖銳的聲音打破他們的對立情勢。

  松吟氣憤地回頭,見到來人,倏地記起自己的禮貌,冷淡地拱拱手。

  那出聲招呼的是位江淮一帶很出名的徐姓鹽商,有回進貢至宮裡,與松吟打過一次照面。他向來不喜這姓徐的為人雖然對方總表現得很熱絡,可是他提不上興致。

  曉恩沒理他,仍是蠻橫不講理地嚷著:「我告訴你,除非讓我親眼瞧見西湖,要不然我死也不回去。」

  「上一次是廟會,這一次是西湖,下一次呢?你根本是得寸進尺!」

  「喂!你搞清楚,廟會可是你自己說要帶我去見識的,別把話混雜了。」

  他可以不理她的,松吟氣呼呼地想,他真的可以不用理這任性的女人,可是他沒辦法,見鬼的,他就是沒辦法!

  誰叫他莫名其妙地跟她處了幾天幾夜呢?誰叫他對她總是拿不定主意呢?誰叫她跟自己所熟知的正常女人完全不同呢?
  思及這些日子以來的種種行徑,他確定自己是瘋了,要不然為何一見她,竟連思考都不會了,有時還笨拙到自己都要輕視自己。

  或者,在那日被她「故意」搭救的時候,就被她施了法;也或者,在她爬上車子的時候……仔細想想,的確有這種可能。他聽說北方有種邪教,會用邪術控制人心也許她就是……呸!子不語怪力亂神。他好歹也是個進過太學的高級知識分子,竟然會相信這等事,真是可恥!

  「蕭先生,瞧你這奴才可刁鑽得很!」那姓徐的不甘被冷落,乾笑兩聲,好不容易尋個縫把話插進。

  曉恩停下腳步,轉身狠狠瞪向來人,正待要罵出口的話,硬生生地被姓徐的怪異長相給驚得吞下肚。

  這……這個……乖乖隆地咚!曉恩困難地吞了口口水,她確信自己看見一個沒有脖子的男人。那腰身少說也有她身子的五倍粗。這人是不是吃盡天下,才有辦法胖成這樣?那堆起的肉頰比浣浣養的那隻大白貓還白。

  她傻愣在當場,松吟注意到曉恩瞪著徐至圭的模樣,心裡一股酸味湧上,他急急將她拉至身後。

  「恩恩,懂點禮數!」松吟粗聲喝醒她,倒真把她當成書僮使喚了。

  在松吟寬厚的背後,曉恩仍不住地打量著徐至圭的模樣,松吟不知哪生來的醋意?捏捏她的手,見她沒反應,才重重拍她腦袋一下,讓她回復神智。

  曉恩如大夢初醒,很驚異這呆子竟敢打她。

  「他沒有脖子耶!我只看過青……青蛙是這個樣子的。」她擰擰松吟,硬拉下他的頭,認真又小聲地在他身邊嘀咕。

  徐至圭困惑地望著眼前的一對主僕,但……這真的是主僕嗎?那矮小的書僮氣勢看起來比蕭翰林還高了一截,說話也尖尖細細的;而且,根據他的印象,蕭翰林身邊鮮少有僕人伺候,這……實在很怪異!

  要不是礙於禮數,松吟大概已經暴笑出聲。他咬了咳,很威儀地再拍了曉恩一下腦袋。

  「不得無禮!曉恩,這位是徐先生。」

  「喔,徐……徐先生。」曉恩會意,急忙笨拙地行個禮。

  「沒事……沒事!蕭先生,三年前一別,竟能在此有緣遇見先生,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徐至圭仰天打個哈哈,他當然清楚蕭松吟如今什麼都不是了,但官場上的事又有誰說得定呢?要是萬一哪天一直在背後支撐自己的王振病了、死了,或一個不小心讓人給扳倒了,以蕭松吟處事的能力,難保不會被朝廷再度召回效力。徐至圭見過不少人,對這個以溫文堅毅、剛正不阿立足於宮內的翰林大學士可不敢掉以輕心。

  維持最好的人脈,在他這個縱橫江淮數十年的商人眼中,份量不下於一座金礦;尤其這個聲望還是如日中天的年輕人,只要有心,那青衫下的溫和隨時可化為銳不可當的勢力。待主意一起,他迅速地換上了一副謙卑的笑容。

  「下月中旬,我打算在西湖辦個晚宴,早想請蕭先生主持這個宴席,以先生之才華,當之無愧,當之無愧呀!」他又哈哈笑了兩聲,隨即恭敬地彎下腰。

  聽到這個提議,蕭松吟第一個念頭是拒絕,此番出遊純為私誼,他不想跟這種人扯上任何關係。他很清楚徐至圭打什麼主意,不過是藉此附庸風雅,順道提升自我地位,砸錢換來排場,他最不屑這種人。

  當年他在朝為官,曾聽過不少有關這人的傳聞。在江淮一帶,徐至圭表面為商,實則仗著和王振另外一名義子張揚有點兒關係,暗地裡包賭、包娼,濫放高利貸,不知逼死多少良民。這種人根本是個禍害,但是會造成今日這種地步,難道不該怪朝廷的朝綱敗壞?

  他才要開口嚴拒,但背後卻有只不聽話的小手在拉扯他。真是胡鬧!松吟不用回頭也知道這小手的主人會有什麼反應,定是迫不及待要他答應。

  胡鬧!真是胡鬧!這回就是她大哭、大鬧也沒有用,他的原則絕不更改!

  早在徐至圭一提到西湖,曉恩的眼睛門得比火還亮,這真是……對!得來全不費功夫!要不是她得裝裝樣子,扮好書僮的角色,她老早就摁著松吟的脖子往地上點去了。

  「如蒙先生不棄,我在三里城外有一驛館,可否過府一談?」見對方許久不出聲。看來是默許了。徐至圭笑得嘴巴幾乎要裂開了,他想的沒錯,少了一分頭銜,也就少了一分骨氣,看來這姓蕭的也挺好掌握的。那厚厚的雙下巴隨著他哈哈的笑聲不斷地彈跳著,晃得一直在松吟後頭偷覷的曉恩有些頭昏。

  在一聲鏗然有力的「不」之後,曉恩聽到那刺耳的笑聲戛然而止。

  他居然拒絕掉這天大的好主意?笨人!傻人!還有比他更呆的白癡嗎?曉恩想著想著,彷彿看見那詩畫輕描的西湖正慢慢地在她眼前消失……喔!她的西湖,她的夢想!這個笨蛋發什麼神經?好歹得為她著想啊!她索性從松吟腋下鑽出頭來,仰首狠狠瞅著他。

  「笨……蛋!」她無聲地張大嘴謾罵。

  她這著棋讓松吟顏面盡失,但他卻無法對曉恩生氣,只好若無其事地把她的頭塞回身後,匆忙對徐至圭一揮袖,拖著曉恩走掉了。

  「蕭先生,蕭先生,沒有關係,你不用這麼早做決定,我會等你的消息。我在驛館等你,別忘啦!」徐至圭不死心地在他背後尖聲細語叫著,更讓松吟懊惱。

  他回去得好好把身子洗洗,除掉沾了一身的霉氣。這個小人,誰會跟他胡扯瞎纏,更別說赴什麼鬼宴會!

  兩人拉拉扯扯地到了馬房,松吟的臉陰沉得嚇人,反倒是曉恩不吭氣了。她嘟著嘴委屈地不講話,心裡卻打定了主意,與這呆子分手後,她便想辦法自己下江南去。

  「你住的那座山在哪?我現在送你回去。」

  曉恩不講話,注視著他怒不可遏的一張臉。

  等半天沒回應,松吟回頭看她,只見一雙眸子水靈靈地在夜裡映著他的怒顏。

  「你一定很討厭那只青蛙。」曉恩也不氣了,見他憂愁著一張臉,她心裡竟有些難過。

  「你剛才的舉動太無禮了!」松吟沒心情開玩笑,聽到她形容徐至圭的好玩句子連笑都沒笑。

  「不要生氣好不好?說不去就不去嘛!我不想跟你吵,也沒有惹你。」曉恩沒跟他辯,就算要吵也不是現在,她認為自己根本沒有錯,明明是這傢伙太頑固了,回頭居然怪她,莫名其妙!要不是看他這人迂得可愛,自己也有心相讓,哼!她早嚷起來了。

  「別說這麼多了,你家在哪?」他歎了口氣,回到馬車上,見她還呆坐在欄杆上不動,沒好氣地再催她。

  「別忙了,我自己回去好了。」

  「不行!我說過要送你回去,這一點我一定要做到!」

  曉恩再也忍不住了,她真想捶死這頭頑固的驢子,那顆腦袋裝的是什麼?她完全想不透!大概全是八股文化成的稻草,氣死人!真個氣死人了!可是,她無法對他掄起拳頭,那天廟會的午後大雨,那天他臨別的贈金,都說明他在強她所難的決定外,還有一份憾人心扉的溫柔。

  這麼溫柔的人為什麼不瞭解她的心?

  「我不要你管。」她轉過身,拔足朝鎮外急急奔去。

  她跑得很急、很快,使盡了全身力量。她要去看西湖,她不要回卜山,那兒的天空雖淨、雖藍,那兒的人雖好、雖熟,可是她希冀的卻是另外一個山明水秀的世界,那兒有楊柳絲絲弄碧的清雅,雕欄玉砌的華美,山嵐微寒的迷離,還有閒適的春日游,陌上遊人如織的熱絡;阿爹會諒解的,她要的是書中的煙雨江南,水榭亭閣,她不要這一生只擁有過一個光禿禿的卜山。

  她知道那個姓徐的驛館在城外,也許他願意帶自己去。

  曉恩不想再強迫他了,雖然她不知道這呆子到底跟人家有什麼天大地大的過節,松吟這些天對她也算是百般忍讓了,她再怎麼遲鈍也不能再給他添麻煩。

  她奔進了樹林子,腳下一個沒留神,絆到一根斷裂的木頭,整個人朝前栽去。

  「唉呀!」她撞上地面,痛得哇哇大叫。

  隨後趕到的松吟只看到她可憐兮兮地趴在地上哀號,頭髮上橫插堅沾的都是落葉,白皙的鼻頭上沾了一大塊泥土,小嘴吐出的全是咒罵自己的壞運道。

  「怎……怎麼啦?你……沒……沒事吧?」這麼一摔,可把松吟嚇得心跳停了一拍,好不容易鎮靜下來,卻連話都說不全了。

  曉恩倔強地偏過臉,猛吸鼻子不願示弱。

  「到……底是……曉恩,你別不說話,是不是摔疼了?」他小心地去扶她,卻被她一手揮開。

  「我叫你不要管人家啦!」

  「不要任性了好不好?」他歎了口氣,壓下火氣耐著性子哄她。

  那軟軟的央求語氣觸動她的心,曉恩開始抽氣啜泣,然後委屈地癟起嘴。

  「人家哪有任性?你大江南北都走過,哪裡知道一個『井底之蛙』的苦惱?」她忍著沒放聲大哭,想的全是如何防守自己的最後一點尊嚴。曉恩越說越不甘心,騰出的一根手指發狠地猛戳松吟的胸口。「你說啊?我不過想看看江南的風光,這一點又妨了誰?礙了誰?你行!你厲害!你要做你的大好人,硬要送我回山去,人家不要回去啊!你要不,就乾脆不管我;要不,也就別攔著我。到頭來人家是死、是活都不干你的事,你就偏偏這麼迂,討厭鬼!」她愈說愈難過。「你不要碰人家啦!我可不想欠你什麼。你少賣人情,我卜曉恩沒錢好買,也買不起!」這囉囉嗦嗦的一堆罵完,她的氣也消了大半,原本打算讓他衣服弄濕的眼淚也沒了蹤影。面對她這控訴的模樣,松吟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任憑別人說他什麼才華洋溢,才高八斗都沒用了,碰到這種女人,就是學富十車也沒屁用!

  「你可以起來嗎?」他恢復了理智,冷著聲音問她。

  「當然不行!」她噘起嘴,忍不住對腿上及右臂陣陣傳來的抽痛皺眉,她瞪了他一眼,好似在說:都是你害的。

  又是一陣煎熬,松吟努力再努力地深呼吸,確信自己退到了離曉恩夠遠的距離之後,他大吼一聲,把腳底下那根結實的木頭沒命地一陣亂踢亂打,頃刻間絆倒曉恩的罪魁禍首只剩一地薄薄的碎屑。

  他放棄,他真的放棄了,跟她辯駁,還不如叫他去死來得痛快!

  曉恩不敢置信地瞪著地上那些木屑,她覺得自己好像全世界最笨的傻瓜一樣!這死呆子、爛呆子,可惡!原來他這麼剽悍!她才不怕他咧。王八蛋!她心裡詛咒,嘴巴卻因為痛楚而罵不出聲。

  曉恩突然感覺身子懸空,原來是松吟鐵青著一張臉,打橫地將她抱起,發洩完怒氣後他便決定,不再管什麼男女授受不親了。她的驕縱和任性,早煽著他尚未全消的怒氣,一併把他的怒火燒得更旺、更熱!什麼原則?什麼清譽?他氣死了!這姑娘一點兒都不像個女人,他幹嘛還像個傻子忌諱那麼多?

  「你……」她還想推他,卻被松吟臭臭的臉,外加一記白眼,火火地瞪回去。

  「給我閉嘴!」他吼叫。

  曉恩立刻噤聲不語。

  她開始鼻酸,覺得自己徹底被打敗了!唉!尊嚴沒有了,她的手和腳再也撐不下去,她的全身都在吱呀呼叫求救!

  「你就這麼討厭我?恨不得把我趕走是不是?」她吞吞口水,不解喉頭怎會有個難嚥的硬塊。

  不知何時,她漸漸在乎起這個呆子的喜怒哀樂;甚至,不願回山的理由之一也是為了他。她把松吟放在心頭第一位,要不然聽到他的吼叫,她為何這麼難受?

  還有那些越說越心虛的謊話,向來很以為做的她也膽怯了。有時那一句句謊言竟在夢裡化為利箭,枝枝向她射來。天啊!一旦拆穿真相,松吟會怎麼想她?

  「我……」滿腔火氣無處發洩,松吟本待她一開口吵鬧就罵回去,他不想再忍耐了,但是曉恩的口氣好淒慘,懷裡的她又這麼輕盈,全然一副弱者的姿態,彷彿在控訴他拋棄了她!

  有沒有搞錯?他才是最該叫苦連天的一方!

  「我不是那個意思!」可惱呀可惱!他的口氣為何如此軟弱不安?

  眼看他們之間的情勢又逆轉了,松吟恨恨地在地上猛跺、猛踩,直希望能有根木頭再讓他劈兩下。

  將她放在馬車上,松吟拿過燈籠探視一下她的傷勢,那張尖牙利嘴倒成了一座拱橋,此刻正死命地哀號。老天!松吟探向她的肩膀,原本氣呼呼的臉隨即變得慘白。老天!怎麼還會有力氣罵他、戳他?她右邊的那條胳臂鬆鬆地垂下,這一跌少說也骨折了。

  他需要一個大夫來治療曉恩的骨折,還有他的精神虛弱!但哪裡有呢?他要好的大夫,哪裡有醫術高明的好大夫呢?

  那一年失去斐貞的恐懼和無力感如海潮般一湧而上,理智告訴他這是小傷,但他就是忍不住全身顫抖。他要治好她!就算她再怎麼尖嘴薄舌都沒關係,他不要失去曉恩!該死!哪裡有好大夫呢?松吟焦灼地想。

  徐家驛館!答案一出,前一秒的恐懼變成憎恨,松吟咬牙切齒地瞪著曉恩,忿怒地想:該死的徐家驛館!很好,這小妮子他媽的全部都算好了。

  「明天一早我就走,走得遠遠的,你就當沒有認識我這個人……」她還在抽抽搐搐。

  「你到底閉不閉嘴?再不閉嘴我會真的送你回去!」見到她的傷,松吟已快暈過去,而這女人還若無其事地廢話半天!他惱得猛噴氣,就跟車前那匹馬一樣。

  「你幹嘛……」這麼凶!曉恩心念一動,咬住即將出口的罵人話。

  他放下簾子,跳上前座,輪子快速地轉動,輾過泥地,曉恩忙用未受傷的另一隻手去捉住車邊的木條。

  咦……?她眨了眨眼,這條路的方向不正是通往驛館的方向嗎?

  這一次她的眼淚真的流下來了。曉恩太激動了,她忘形地朝前自背後抱住了松吟,顧不得一汪的眼淚、鼻涕全餵了他的衣領。

  「蕭大哥,你真好!你真好!」她抽噎地哭叫。

  動也不動的松吟仍緊握著韁繩,他是怎麼了?當她這麼抱著他,為何他心裡湧起的不再是向女人淚水屈服的懊惱?也不再是對她無可奈何而叢生的憤怒?那種難以言喻的……歡喜。他狠狠截掉這麼可笑的形容詞,絕不是歡欣,這太荒唐!他停止去解釋,只是想著該如何面對徐至圭那張討人厭的臉。

  是了!他只是想找個地方好好替她療傷,絕不是因為答應了徐至圭的要求。是的,一定是這樣!松吟心一鬆,不是為了讓她快樂,只是對她應盡的一分道義責任,任何一個有惻隱之心的士大夫都會這麼做,他絕對絕對不會這麼糊塗。




第6節

  像在做夢一樣,曉恩一輩子也沒住過這麼高雅的廂房,松吟冷著臉背著她進了驛館,又為她召來了大夫。那大夫姓紀,單名一個「連」字,長得很是眉清目秀的一名年輕人,說話溫潤軟語,半年前被徐至圭禮聘,一直待在他身邊。

  這三個人見面的情形是很戲劇化的。先是紀連進來的時候有些愕然地瞪了松吟好半晌,在為曉恩把脈的過程中,他又是一驚;雖然仍不時望向松吟,但注意力已放在曉恩身上。他在松吟和曉恩之間瀏覽了半天,才如沒事般地繼續探問曉恩的感覺。那時松吟忙著關心曉恩,倒沒去注意他,直到紀連要動手接上曉恩的骨頭,他才不太情願地望向紀連;豈知這一看也把松吟看得既震驚又呆愣。坐在椅子上的曉恩則對面前兩個大男人莫名其妙地相互對看顯得困惑又好奇。

  「喂!喂!」一支小手插進松吟和紀連之間猛力地晃了晃。兩人才如夢初醒,松吟仍盯著紀連不死心地一看又看,紀連則尷尬地頻頻掐著曉恩的脈搏。

  「天……老爺!真像……太像了。」松吟失神地喃喃自語。

  紀連則慌得低下頭,蒼白的臉頰竟飛上兩片紅暈。

  曉恩醋意橫生,這死呆子、爛呆子,連看一個男人都可以看到流口水,怎不教身為女兒家的她氣煞?

  「你有病哪?」她氣呼呼地罵了一句,要不是一隻手不能動,另一隻手還給人抓著,她非吼他幾句不可。

  松吟驚覺失態,也臉紅地垂下頭。

  「在下失禮了,紀……紀大夫可別見怪!」

  「不……不會,能否請蕭先生先行迴避?我要替這位小哥接骨。」紀連乾笑兩聲。

  「呃……好!對不住,紀大夫,容在下問個問題,故中堂府卓文康卓大人與紀大夫可有關係?」

  紀連抬起頭,以一抹從容不迫的微笑坦然相向。「不,先生說笑了,想我紀連乃一介凡夫,怎會識得……像中堂大人這般高尚的人物?」

  「說得也是,倒是在下唐突了。」松吟的眼神一暗,瑩然燭火照耀下,隱約可見他眼眶中含有淚光,思及過去的種種,不禁令他黯然神傷,曉恩自紀連掌中抽回手,轉而握住他。

  「大哥……不!蕭公子,不要傷心,你還有曉恩呢!」

  好一句「你還有曉恩」,松吟竟被感動得無以復加,強整笑顏地拍拍她的手,再度望望紀連一眼。「我到外頭去,有事叫我。」

  弄好曉恩的傷,在徐至圭好奇卻又不敢詢問的眼光下,松吟扶著她跟徐府一名下人走進後院,繞過迴廊,再穿越兩個天井,才從西院上樓進了一間寬敞的房間。

  待另一名下人備妥點心,恭恭敬敬地對他倆躬身作揖後,松吟頓覺鬆了口氣。

  折騰了一夜,松吟累慘了。一見到徐至圭,他的臉色便難看無比,也沒忘記自己為何會住進這個讓人百般不舒服的地方;即便是如此,那雙替曉恩蓋上棉被的大手卻傾注了所有關懷。

  「你好好睡覺,我到外頭瞇著。」他溫柔地說。

  「蕭大哥。」在他出去前,曉恩面向牆,怯怯地叫了他一聲。

  「嗯?」他停下腳步。

  「謝謝你。」她閉上眼,唇邊有個很美的笑容。

  「睡吧!」他拉開門,聞著對面花園傳來的淡淡花香,繃緊的臉色放柔了。

  一抹難以察覺的快樂正不自覺地在他心中湧起!

  「紀大夫!紀大夫!」遠遠地,曉恩那清脆的嗓門就喊了過來。她一手用木板固定在胸前,走路還有點跛,一跳一跳地跑到紀連面前。

  紀連對她投以暖暖一笑,扶著她,兩人同在花園裡慢慢走著。曉恩這才發現紀連與她一般高,這對一個男人來說實在是很不體面的事,但她可不想拿這點欺負人家;畢竟,能遇見一位態度溫文可親,行事又不拘繁文縟節的書生是很難得的。

  「精神很好,看來你蕭大哥不會擔心了。」紀連停在一叢桂花前。

  曉恩猛收住步伐,抬頭看他。

  「紀——大夫,你怎——」

  「怎麼知道你是女人?傻曉恩,我是個大夫呀!要不然我幹嘛讓你蕭大哥避開,而且男人在男人面前寬衣解帶,是不會像你昨晚那樣忸忸怩怩的。」他溫暖的笑容中無一絲嘲弄,只有真誠的瞭解。「放心,我不會說出去,你千萬別擔心!」

  喔!她鬆了口氣,加上對方也沒問她為何要女扮男裝,這種體諒讓她不免對紀連的好感又加深一層。「你人真好。」

  他點點頭,把園中一朵清雅飄香的桂花細細折下,替她別到衣襟上。

  「生得這般好模樣,扮男孩太可惜啦!瞧,戴上花兒後,這不挺美的。」他說完輕輕歎了口氣。

  曉恩摸摸臉頰,有些臊紅,她沒被人這麼稱讚過。在卜山大夥兒都當她是寶,成天喳呼的全是要她乖乖聽話,哪像她的丫環,美得讓卜山的未婚漢子全打成一團。

  「我長得很好看嗎?」她傻傻地一笑。

  「當然啦!要不然……」以蕭松吟那木訥保守的脾氣,才不會跟姑娘同行。紀連卻沒把這話說出口,他早肯定了松吟是在乎曉恩,只是——唉!男人對感情這種事,總是顯得比較低能吧!

  「紀大夫不會騙人的,誰能娶到曉恩,那是他三世修來的福氣!」

  曉恩害羞地回了他一笑。

  「紀大夫,有句話曉恩不知道該不該問?」

  「說吧!」

  「為什麼……你昨天要那樣注視蕭大哥?別否認,我都注意到了。」

  「這……」紀連心思快轉,連忙道:「那是因為……那是因為我從沒見過一個翰林。你難道不知道你蕭大哥的才學、人品都是千萬人中難得一見的?我聽說他當年輔政時,還是一個響噹噹的好官呢!有幸能遇見他,我當然要多看幾眼!」

  「那……中堂府是怎麼回事?」她索性打破砂鍋問到底。

  「這我就不清楚了。」紀連笑得有些牽強。「曉恩,你得多休息,就算幫我的忙,回房去吧!我一會兒再去看你。」

  「好!」她心裡頭甜絲絲地,哪裡知道紀連是有心要避開她。

  等到松吟帶著曉恩隨著徐至圭和紀連等人浩浩蕩蕩地南下到杭州,約莫是七月下旬的事了。在此之前他托人帶了封家書回去報平安,也答應徐至圭的晚宴;但卻堅辭住進徐府。他和曉恩住進蕭家早年在江南收購的第一棟大宅子,也是他當年刻苦進學的地方;同時,他也逼曉恩修書一封回卜此要她把這些在外遊蕩的日子好好對卜老虎交代清楚,並請卜老虎別掛心。想當然嘍,曉恩是陽奉陰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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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6 14:28:50 |只看該作者
 拗不過曉恩的詢問,松吟將往事一一道盡,當年他和宦官的黨派之爭、一手提攜他的恩師之情、與斐貞的夫妻之義……曉恩一反常態地安靜無聲一陪著他在月色溶溶的水榭前坐了一晚。

  她完全明白了松吟的為人,也對自己的行為懊悔不已。

  「對不起!我這麼任性,強迫你欠了徐至圭的人情。」她咬著唇,很是懊惱。

  「算了!我只是在想,八月十五那日,書肪上也會有賀斐意在,我想徐至圭的收場會很難看。」

  「那軟骨頭會打你嗎?」曉恩比較擔心這點。

  松吟並不以為意。「他要鬧的話,我也不會還手的。」

  「他敢!」曉恩跳起來,焦躁不安地亂走,一邊握拳猛捶掌心。「只要有我在,我絕對不會讓他動你一根寒毛的,要是他敢,本姑娘沒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話,我就不姓卜。」

  「恩恩。」松吟不贊同地瞪著她。「姑娘家不該這樣!」

  「你別擔心,我說的是要他抄上五萬遍的《道德經》。」

  松吟眉頭一鬆,隨即咧開一張嘴笑。唉!曉恩哪曉恩,他真拿她沒轍!

  「這沒什麼好笑的,人家想保護你呀!」對他輕鬆的大笑,她很不以為然。

  他摸摸她的頭,仍是掛著笑,心頭卻暖洋洋的。

  「你那天為什麼跟紀大夫問及中堂府的事?真是的,拿那種癡呆眼光去瞧個男人,也不怕醜!」曉恩酸溜溜地說。

  「三年前中堂府娶進一名新婦,她是大內前任御醫的掌上明珠。有回我去拜見恩師,和她照過一次面,紀兄……唉!真是荒唐,紀兄是個男人,不知為何?我竟覺得他和那位舒小姐容貌酷似;但這是不可能的。那夜大火,北京城內烈焰沖天,或者是我的歉疚太深,對恩師的遭遇竟幫不上半點兒忙,事後那舒小姐的屍首也被尋獲,那天是我太過激動了。」他的神情落寞,無力地說:「也是因為那一場大火,讓我從此絕意仕途。」說罷,他仰天一歎,眼淚差點兒落下,一百多口的人命,每每思及此,他就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曉恩握著他的手,不忍再聽下去,難怪候老頭拼著人頭落地的危險,也要帶著浣浣逃走。在五年前,侯老頭曾被朝廷任命為郢州(今湖北省)武涼縣縣令,浣浣被選入宮中封為才人;但侯老頭不願跟朝廷扯上任何關係,甘冒誅連九族的危險,帶著浣浣逃進卜山。

  「別說了,你早點歇著吧!明兒趕早,我帶你去遊湖。」

  「你是說真的?」她眨眨眼,一層霧氣濛濛飛上眼睛。
  「你真這麼喜歡江南?」他一直不信她離開家的理由,現在總算信了。那天在馬車上,她激動地抱著他哭,他就該知道的。

  「嗯!那些詩呀、詞的,把西湖寫得好美、好美,那蘇老頭寫的什麼『西湖南北煙波闊,風裡絲簧聲韻咽』,還有什麼『半壕春水一城花」……唉呀!吟得令人悠然神往,也許你會笑我土,但我就是喜歡。」

  他凝視著她,這一刻他多想擁她入懷,每當她綻出那純真燦爛的笑容,總會揪出他內心最深的感情。

  他知道自己對她再也不是單純的責任了;他愛上曉恩,愛上這樣一個不知憂愁的小姑娘了。

  西湖詩會一過,他還是會送她回去;然後,他會求卜老爹把曉恩許配給他。

  在這灼灼熱烈的注視下,曉恩的心又開始「碰碰」地大跳。

  松吟用手輕輕一帶,她的身子被拉進他安全平靜的懷裡。她貼著他,感覺到他暖烘烘的呼吸,曉恩暗自慶幸還好是背靠著他,沒讓他見著自己手腳癱軟,無力喘息的孬樣!唉!這樣靠著他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但從來沒像今天晚上,到底她是怎麼啦?

  「你……干……什……麼?我……我的心……跳得好快!好像……」她瞪著屋頂上梁,嚥了口水,聲音輕輕顫抖。

  如果不是秋風太冷,就是他的擁抱太詭異。

  松吟翹起嘴角,真喜歡她的坦白,真喜歡她連掩飾都不會的嬌憨。「好像怎麼樣?」他柔柔地問。

  「胸口……胸口好像要裂開了,怎麼……怎麼辦?」她咬著唇,已經帶點兒不知所措的哭音。

  「把眼睛閉上,什麼都別想,什麼都別做,只要靜靜地靠著我,你馬上就會好起來。」他忍住笑,把她輕束的小髻解開,下巴摩挲著那頭柔柔散下的長髮。

  「有……用嗎?」她瞇著眼,心驚地問。

  「噓……」

  他的呼吸在她耳畔輕輕呵著,曉恩彷彿受催眠般,竟不由自主地放鬆下來。一種莫名的幸福感正如他的雙臂緊緊圍繞著她,時間越久,她越心安,好像擁有了世間所有的力量。

  浣浣怎麼從沒跟她說過這種感覺呢?她軟軟地歎了口氣,有些歡喜地笑了。

  「睡吧!好好養足精神。」松吟端詳她甜蜜的睡顏,終於提起勇氣在她腮上烙上一吻。

  啊!他好快活,他是個幸運的男人。

  ……

  八月十五即將到來,徐府上上下下忙得人仰馬翻,百間客房住滿了各地湧來的騷人墨客,各自帶著書僮摩拳擦拳,苦思痛想,不外乎是希望能在中秋月夜,一舉奪得詩魁。

  曉恩沒事就拉著松吟逛遍了整個杭州,游看十景,望湖樓、孤山寺等地。每每到了一處,松吟會告訴她相關的起源和典故,曉恩也會收起玩心,認真地聽書。

  她崇拜他,對他早早就生出一股說不出的依賴之情;而松吟總是趁她不注意時,不落痕跡地把她的天真美顏盡收眼底,要不就輕輕握著她的手,他已經習慣她的小手在掌中的感覺了。

  這一日,徐至圭差人送來請柬,算是一份正式的邀請,松吟擬好回函,曉恩卻自告奮勇地要代僕人送去。

  辯不過她,松吟早習慣了她的作風,只是笑笑囑咐她快去快回。

  送完回函,她溜進花園去找紀大夫敘敘舊。

  紀連一見到她,態度熱絡得像個親人,差人送些糕餅點心過來。兩個人像兄妹一般地躲在房裡談天說地,彼此間都沒有什麼忌諱。

  「對對對,就是這樣!」餅屑沾了滿嘴,看著紀連學著松吟笨拙的樣子,曉恩樂得撫掌大笑。

  紀連吞了口茶,也跟著掩袖笑起來。「蕭翰林真的這麼呆?」

  曉恩呆呆地望著他,她一直以為男人學女人這麼笑應該滿噁心的,可是紀連卻不會;也許是他生得太好看了,面如冠王,眼似明星,同是男人見了也會心動的。不過,在她單純的心裡,老早就擺不下別人了。

  唉!她喜歡松吟,喜歡那個總是溫溫柔柔對她微笑的松吟,曉恩每每想到這不久前才領悟到的重大發現,臉上總是不自覺地傻笑起來。

  對了,紀連可以配浣浣,怎麼把她給忘了呢?曉恩想起這個絕配,對紀連的態度更加親熱。

  「啊!差點兒忘了,我要問紀大夫一件事。徐府客房裡,有沒有一個叫賀斐意的人?」

  笑容迅速自紀連臉上隱去,他淡淡問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曉恩把松吟和賀家曾有的關係詳述一遍,在驛館療傷雖只短短數日,但她相信紀連的為人,所以放心告之。

  「我想去警告那傢伙,不准給蕭大哥難看,否則我就給他好看!」

  紀連嚴肅地點點頭,告訴她地方。

  「那個人很壞,你需要幫手嗎?」

  「不了,他也欺負過你嗎?沒關係,我替你打他,他碰你一下,我連本帶利討回十下。」

  「這麼狠?其實也沒什麼,我只是不太喜歡這人罷了。」紀連被她逗笑了。

  「哦!」

  「你確定要這麼做嗎?怎麼說這兒還是徐大爺的府邸,弄得不好可能會給你蕭大哥添麻煩。」紀連有些擔心。

  「不會啦!只要你別把這事跟蕭大哥說,他會生氣的。紀大夫,謝謝你的餅。」說完,她輕靈地攀上牆頭,回眸對紀連一笑後便走了。

  紀連清瘦的身子孤立在風中,想著曉恩活潑飛揚的笑語,那獨特的魅力令他有些果愣。難怪蕭翰林無法對這個女孩放手……他想他完全明白了,如果可以,他也會愛上卜曉恩的。

  買了串糖葫蘆,曉恩一口接一口地舔著,賀斐意那幫人不知跑到哪兒去了?幫不了松吟,她有些沮喪。

  拐到街角,冷不防地被一隻大手抓進懷裡。

  「我不要!」見到來人,她驚呼一聲,隨即拚命想扯脫小韜如鉗子般的手。

  「不要胡鬧!恩恩,你知不知道卜山的大哥、大叔全出動了,就是為了要找你!」小韜的聲音冷冽得嚇人。

  對一般人這麼做,可能還有一點嚇阻的作用,但是卜曉恩根本沒當一回事,只是拿出她的招牌動作——聳肩。

  「少來!你們不過是有事順道繞到這來,少拿那頂大帽子壓我!」她撇嘴,不以為然。

  從來沒有一個人可以把他惹毛到這種地步!從來沒有!小韜把眉毛堆得跟天山一般高。

  「你連小哥說的話也不聽了?」他瞇緊眼睛,露出威脅。

  「人家不要嘛!你瞧,我在這兒跟著大夥兒一塊兒做學問,不會出事的啦!」曉恩委屈地跺跺腳,怒言:「你就這麼想娶我嗎?小韜哥!」她無奈地翻個白眼。

  「你就這麼討厭我?」被她這麼一問,他被弄得火氣全無,還啼笑皆非。

  「當然不是!」

  「但乾爹要我這麼做的……」他歎氣的聲音像雷鳴。

  「那你去跟阿爹說嘛!我在這兒好好的,大家……」再騙一次就好了,曉恩心裡想著,看著小韜,臉上裝得很認真。「都認不出來我是女的,這樣不是很好嗎?」

  她信口扯著漫天大謊,說什麼她在這兒迸了學堂,扯得天花亂墜,小韜氣得把牆壁一陣亂捶。

  「一個女孩家混在一群男人中間,這像話嗎?」他大叫。

  「不像也像啦!」她頂回去。「你要怪只能怪侯老頭,誰叫他老教一些沒頭沒腦的東西給我。在這兒進學,比念那些之之乎乎的要有意思多了,你安一千一百個心啦!誰都認不出我的,要不然在卜山十幾年,不白跟了你們這些男人。」

  小韜想搖散眼前這顆頑固的腦袋,要不,把她分筋錯骨也行,他沒耐心繼續跟她耗下去。

  「講到男人,我這才想起了,還有一筆舊帳沒跟你算!」小韜臉色一沉,忽然咆哮出聲:「該死的恩恩,那天在客棧裡,那個男人……我看到的那個男人,說!他是誰?」他捏住她的肩膀,再也按捺不下怒火。「他碰了你嗎?該死!我要知道!」

  「痛痛痛……」見曉恩齜牙裂嘴,五官全扭成一團,小韜這才鬆開手。

  她甩著手,跳離小韜至少有一尺之遠,才扭頭狠狠瞪他。

  「那個男人想佔我便宜,姑娘我老早就把他給宰了!這樣就你高興了嗎?審人也不是這種逼法,很痛耶!」她用力去揉肩膀,嘴裡嘟嘟囔囔地罵著:「你不是很疼我嗎?小韜哥,就幫我這一次嘛!」看他不說話,曉恩打鐵趁熱,為了留在松吟身邊,她好說、歹說都得誆過這一回。

  「乾爹不會答應的。」他轉頭,憤怒的眼神可以把一隻貓嚇得把毛全抖掉。

  「只要你去說情,阿爹才不會說不呢!他把你捧得比我還高。哼,重男輕女!要不然叫浣浣哄他幾句,卜山上要是連她都哄不了阿爹,那就沒人辦得到了;還有還有,你回去告訴浣浣,要是她幫我說服了阿爹,回頭我鐵定揪個俊俏又風流的書生回山上去給她當老公,等等,還有還有……」她焦急地歎口氣。「我那一千遍老老頭的《道德經》還沒寫全呢!至少等……」

  「夠了!」他低吼。

  這……這是什麼話?小韜自忖:最好趁自己的耐性還沒爆發前趕快離開恩恩,要不然他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放把火燒了還靠在岸邊隨風輕蕩的畫舫。

  喔!完了,小韜哥真的生氣了!曉恩繞過他的身子去看他氣得鐵青的臉,不禁乾笑兩聲;想了想,她掩著袖子開始掐眼皮。

  小韜哥不可比書獃子,她捏得很重,當場淚水冒了一攤。

  「你不要生氣嘛!人……人家跟你走就是了嘛!」她哇地一聲大哭。

  小韜瞪著曉恩,好像不認識她。

  「你要多久才寫得完?」他的怒氣擠得他的喉嚨發疼。

  曉恩停止哭聲,畏畏縮縮地伸出了兩根手指頭。

  「兩個時辰?」

  見她搖頭,小韜變了臉。

  「兩天?」

  她還是搖頭。

  「兩個月!」她抽噎地說:「這幾天好忙哦,人家忙得沒法子寫啦!」

  老天!如果他能平息怒氣回到卜山的話,那他肯定是神。

  「好!兩個月後你給我乖乖滾回乾爹那兒,要不然我用五花大綁也要把你綁回去!」他咬著牙,迅速地跳上馬走了。





第7節

  嘈雜無趣的宴會,松吟正經八百地坐著,但他玩弄酒杯的手指卻洩漏了心事。唉!他心裡輕輕歎息,這會兒曉恩肯定是溜到船板上吹風、賞夜景去了,他真羨慕她的無憂無慮。

  詩會甫散,正廳中央即出一大片空間,一陣鼓噪聲後,徐至圭從京城請來的第一名妓楊倩出場。她手擎花籃,舞長袖,媚眼嬌凝如絲,桃腮微醺酡紅,一曲天女散花,跳得風風韻韻,綵帶所經之處,花香陣陣,把眾生迷得昏頭轉向。

  松吟卻覺得無聊,只見到了後來,那楊倩拋下花籃,坐定位置,玉指撥弦,輕啟朱唇吟唱,那對眼睛不時地瞟向他,讓他有些不自在。

  曉恩跑到哪裡去了?他煩悶地想。低頭望著酒杯,迸出一個輕聲咒罵:「可惡!曉恩這妮子究竟跑哪去了?」

  楊倩還在猛拋媚眼,松吟尷尬地對她笑笑,急急移走視線,轉過頭想找尋曉恩的身影,無意間瞥見一張充滿怨氣的臉——賀斐意。

  松吟對他遙遙相望,舉起酒杯,絲毫不把當日之事掛在心上。

  賀斐意可不這麼想,他恨得牙癢癢的,想的全是怎麼把蕭松吟碎屍萬段的壞主意;而且今日宴會上的正主兒竟不是他,為此賀斐意怒火更熾,回頭他非給徐至圭好看不可,他才不願矮蕭松吟一截。連他曾經花下大筆銀子追過的妓女都青睞於蕭松吟,叫賀斐意怎能不惱?

  當下他正要發作,一張寫滿歪斜大字的薄紙突地在眼前輕晃,卻是……卻是他……他的字跡。

  賀斐意張開大嘴,不敢置信地迎上紙後那張雖可人,卻又令他生怖的笑顏。

  「別打蕭松吟的主意,除非你還想再寫上三百遍。」曉恩語調輕柔地說著,眼中卻寒光四射。

  「你……」賀斐意掃過她一身的書僮裝扮,禁不住去揉揉眼睛。

  這是不可能的,驀然他覺得有汗水滑下鬢角。

  「噓!什麼話都別說,酒瓶打開了要記得蓋上。」

  她暗示他要守口如瓶,賀斐意忙不迭地點頭,曉恩滿意地笑了笑,高高捧起托盤,替鄰座一位直瞪著楊倩,癡呆得猛滴口水的書生倒了酒,這才謙卑地回到松吟身邊。

  賀斐意鎮靜一下,想到方才自己的孬樣,不禁恨恨地在她身後捏緊了拳頭,看來這蕭松吟艷福不淺,這黃毛丫頭還挺護著他的。賤人!他詛咒著,頓時殺意倏起。

  「你剛說了什麼?」松吟接過她斟滿的酒,眉頭輕輕蹙起。

  「沒什麼,只是背一、兩句之乎者也罷了。」她聳聳肩,對他甜甜一笑。「外頭月色亮汪汪的,你到底什麼時候可以結束?看看這兒一團鬧哄哄的,他們根本不是來遊湖的嘛!」

  「你知道就好了,別亂說話,到我這兒站著,再聽楊姑娘唱一曲就差不多要結束了。」

  曉恩無趣地抬頭四周望望,楊倩的眼睛帶著春意又源過來,惹惱了曉恩,她狠狠地瞪回去。

  楊倩被她嚇了一大跳,干干地擠出張笑臉急轉過頭去。

  「那女人好討厭!唱歌又難聽。喂!她幹嘛這麼瞄你?我會生氣喔!」她咕噥一聲。

  他嘴角輕輕揚起,這坦白的妒忌令他想笑。

  「馬上就結束了,我一會兒就去陪你!」松吟柔柔地說,眼角餘光瞥見有些人正好奇地注視他們,臉色不禁開始發紅。

  「唉!算了,我就在船頭,你忙完就來。」她一聲輕笑,對他俏皮地皺皺鼻子後便離開了。

  賀斐意一直注意她,直到那纖纖背影消失在房外,他招來幾位心腹,低聲在他們耳邊吩咐,然後他把酒一仰而盡,對低頭不語的松吟露出冷冷的笑容。

  這首曲兒還沒唱完,一陣吵翻天的聲音鬧得松吟抬起頭。

  「蕭公子!蕭公子!您的書僮落水了。」不知道是誰尖銳地大嚷一聲,他驚駭得手上的酒杯滾落到幾下。

  松吟的心跳彷彿停止了,魂魄也脫了竅,他發瘋似地跳起來,奔至甲板上,攀著船舷,身子幾乎要朝船底栽去。

  不要!老天,求您大發慈悲,別帶走曉恩!松吟睜大眼,船下黑黝黝地啥也見不著,此情此景更令人倍覺森冷,一股絕望撕裂了他的心。

  他為什麼不跟著她出來呢?他為什麼要管別人說什麼呢?曉恩,曉恩,你要殺了我啊!他驚惺地責備自己。

  他已經習慣有她了,在那些淒冷無聲的日子裡,她的存在像熱烈的火苗,把歡笑和愉悅帶給了他,領他走出迷霧般的重重失意,他絕不能失去她。

  「恩——恩——」松吟在焦慮的人群中淒聲大吼。

  月溶溶,霧茫茫,秋風狂掃,西湖的柔媚全化成死亡陷阱,四周燈火搖曳,船下只有圈圈漣漪。

  「蕭先生,你別做傻事,只是個下人罷了。」有位少公子抓住他的袖子。

  不!他從來沒把曉恩當下人,松吟正要躍下船,那人卻揪得他死死的,他惱怒地回頭,想都沒想,出手便朝那出言不遜的男人一拳揮去。他咬牙心一橫,在眾人驚呼聲中,扳住欄杆縱身躍進黑黝黝的湖裡。

  曉恩咕嚕咕嚕地沉下水面,耳朵、鼻孔、嘴巴全被水封死了。原來美麗柔軟的西湖也會殺人。

  她死命地亂蹬、亂踢,但怎麼也夠不著地上。曉恩無望地掙扎著,亂揮著兩手,隱隱知道自己離船又遠了一段。

  難道她注定要死在西湖這麼美麗的地方?

  那群人在叫喚著,他們在她眼前的五官越來越不真,越來越模糊……

  她渾身發冷,閉上眼,流下生平畏懼的第一滴淚,她已經沒力氣了,難道她就這麼死了……

  不!她不甘心,連爹最後一面都沒見著,還有沉默的小韜哥,還有浣浣,侯老爹……她不要這麼就死了,包袱裡的《道德經》還有五百遍等著她來補足……還有那個膽敢在背後推她下水的混蛋!她如果死了,就是做鬼也不會饒……還有蕭呆子,她捨不得他呀!她發過誓要保護他……

  曉恩閉上眼,隱然覺得一股力量截住了她下沉之勢,勉力睜開眼,那是張模糊的臉,蕭呆子嗎?是他,他來救她了!

  真的是他,他正努力地拖著自己!這不會是死前的幻覺吧?曉恩垂下身子,失去了知覺。

  「誰下去想想辦法哪!快點救人啊!」

  「上來了!上來了!是蕭翰林,快點兒!快點兒把竹竿扔下去救人!快救人!找紀大夫來,快呀!你們這些笨手笨腳的奴才!」徐至圭跳腳罵著。

  松吟抱住曉恩,浮出水面,好不容易握住肪上人群伸來的長竿。

  那些人大叫大嚷地,松吟撐著最後一口氣被拖離了水面,也不支地摔倒在地!

  再醒來時,松吟一眼見到的是雕著花鳥的橫樑。他眨眨眼,不解他為何到了徐府?唉!他的頭好病,好像有人拿著鐵錘猛敲他的頭,然後他眼角瞥見了曉恩,鬆了口氣,她仍是一身僕素的書僮打扮,此際正伏在床邊睡沉了。

  他困難地推醒她,聲音沙啞:「去加件衣裳,這麼趴著會傷風的,丫頭。」

  「你醒了?」曉恩揉揉眼,不眠不休地守了他三天,這時她反而不太敢相信他真醒來了。「你真的醒了!」她跳起來,歡喜地在屋裡跳來蹦去。

  松吟看看天色,惱怒地歎口氣,他們還在人家家裡做客呢!這丫頭老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噓!小聲點。」他挺住天旋地轉的暈眩,無力地搖搖手。

  曉恩這才急忙收口,回到床邊去扶他。

  簾子掀開,紀連溫和的臉出現在門口。「蕭先生醒啦!老遠就聽到你的叫聲,高興成那樣!」他瞅著曉恩,疼愛地笑著。

  她被拉上船後,還好是紀連遣散了眾人,獨力先救治她,要不然她的身份就完全曝光了。為此曉恩更感激紀連,對他也更親近了。她暗暗想著,待她回山後,非把浣浣許配給這人作為回報不可!想必浣浣定會高興死了!

  松吟看著他們兩人之間的眼神交流,心中一股濃烈的醋意沒出。可惡!他昏睡的這幾天,這兩人發生了什麼事?

  「是呀!紀大夫,高燒燒了三天,總算睜開眼睛啦!紀大夫,你快給看看!」曉恩抓過松吟的手遞給紀連。她的吱吱喳喳讓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的松吟,既生氣又拉不下臉地對她皺眉。

  紀連細心地探過他的手,一會兒才說:「脈息沉穩多了,你蕭大哥會康復的。」紀連對曉恩微笑。「我現在就去下幾帖藥,回頭再請丫環送過來。

  松吟酸溜溜地道了謝,等到紀連一離開,他卻望見曉恩反而像啞了嗓子,垂著頭不再說話。

  「恩恩,怎麼啦?」他好奇地注視她,剛才還吱吱喳喳的,怎麼這會兒忽然又不吭聲了?

  「他們說你為了救我,好像不要命似的。」曉恩哽咽著,兩汪含在眼眶裡的淚終於流了下來。「你還打了人呢,然後像發瘋似地跳下來,這全都是為了我,是不是?」曉恩悲傷地問。

  「沒……沒什麼!曉恩,你……你別放在心上!」他癡癡地凝視著她含淚的臉,多惹人心疼啊!

  「人家就要嘛!你幹什麼這樣?你是個好官呢,不要費事來救我嘛!不是講好了誰都不欠誰的,你這樣要人家怎麼還?」她胡亂地去抹眼淚,沒想到卻越抹越多,整個袖子都沾濕了,淚還是止不住。「嗚……扯不平了啦!這下真的扯不平了啦!」

  老天爺!這回他可真沒主意了,要是曉恩平常那模樣還好對付,軟下脾氣哄哄就得了,可是他沒見她這麼自責過,把他都弄糊塗了。

  她是不是有一點喜歡自己呢?松吟被這個大膽假設弄得心跳如鼓。他喜歡她,卻從來不能確定她的感情,如今見她這模樣,怎麼不讓他興奮呢?

  他整個人鮮活起來。「不要哭,你從前不是老嫌我這頂官家大帽,怎麼忽然贊起我來?」

  她吸吸鼻子,不解他怎麼會忽然得意起來?她從來沒見松吟這樣子過,一定是……她嚎啕大哭起來。

  「方纔聽到卓大嬸說,你昏了三日,肯定是魂魄給水沖去了一半,這回人家哭得這麼慘,你竟然還在笑?哇!」她哭聲震天,逼得松吟忙把耳朵捂起來。「如果你死了,我也不要活了!蕭大哥,以前我說的話全是騙你的,看你念這麼多書,人又聰明、又溫柔,我卻只會那些道可道的,妙來妙去的繞舌文,還嘲笑你怕高,我真的是對不起你!」

  喔!松吟失去了笑容,仰天呻吟,他開始想掐死曉恩的多嘴。照這麼下去,不到兩天,他堂堂蕭翰林懼高的糗事就會傳遍整個杭州……他想要曉恩閉嘴,卻尋不著縫隙插話。

  「恩恩,別哭了。」他捧著她哭得一塌糊塗,可憐兮兮的淚臉,又輕輕喚著她的小名。「別哭了,好不好?」

  「不行!我今天一定要說出來,不說人家心裡不爽快嘛!」她扯住松吟的衣襟,狠狠擤了擤紅通通的鼻子,又繼續流淚大哭。

  「咳……」松吟忽地低下頭一陣劇烈地咳嗽,曉恩慌得放下袖子,急拍他胸口,嘴裡焦急地造聲問:「怎麼啦?不舒服是不是?你撐著點兒,我去找大夫來。蕭大哥,拜託你撐著點兒!」

  松吟連忙扣住胸前那只潔白的小手,笑容浮現在臉上,他不敢抬頭看曉恩,怕被她識破之後,自己可能會遭到被踢下床的命運。

  「不……不要……咳……找大夫,我只是被嗆到了。」他抬起頭,對她眨著眼猛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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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6 14:31:47 |只看該作者
 這人要不是瘋了,就是河神把他的同情心都捲走了。曉恩有點兒不滿,停止哭泣。「你這人怎麼這樣?人家哭成那樣,你就不會安慰兩句嗎?」她吸吸鼻子,不高興地指控,隨即又開始掉眼淚。「對不起嘛!人家也不想這麼凶地罵你呀!嗚……嗚……」

  她沒有再哭下去,松吟的嘴唇堵住她想繼續說下去的話,又果又迂的松吟怎麼會突然變個人?曉恩被迷亂的感覺給握住了。

  她的心暈陶陶,她的人醉茫茫,她不自覺地提起身子,伸手摟住了他的肩膀,熱烈地回應著他。這麼令人舒服和心安的感動,有什麼疑問,一會兒再說吧!

  松吟在他的舌尖上嘗到她的眼淚,貼著她溫冷的臉頰,感覺她熱烈的回應,松吟終於確定了她的心意。喔,老刀要不是他嘴巴正忙著,肯定他又要歎氣了;但,這回該是滿足又快活的歎氣!

  再怎麼不懂事,曉恩也明白這一吻的意義,之後她抬眼迷茫茫地瞅視他,兩頰羞得像桃花初開,那雙眼睛沾著淚水,益發地閃亮。

  松吟也是一臉的醉意,他攬她入懷,低頭在她耳邊輕聲道:「恩恩,我等這天,等好久了。」

  「討厭啦!」她低聲埋怨,心裡卻好歡喜。

  夜色漸深,兩人不知是真累了,還是怎麼著?就這麼相互摟著,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徐至圭這廝油水真夠足,家當不少嘛,看來他們今年可以過個好年了。

  一群由陳小韜帶領的人,連同身下的馬,靜悄悄地包圍了徐府。

  「記得大當家交代的,東西可以拿,但不准傷害任何人。」用低沉的聲音說完,他舉個手勢,朝大門方向一揮。

  數十個人蒙面的漢子身手利落地下馬,迅速地摸進黑暗中,宛如一支訓練精良的軍隊。

  徐家七、八十口人,連同奴僕,全給他們特製的迷香給薰昏了,就連養著的幾隻猛大也只能趴在地上猛喘。

  除了刻上官印的元寶外,其餘值錢的東西都被搜括得差不多了;突然一名大漢神色慌張地奔至小韜身邊,輕輕在他耳邊說了幾句。

  小韜的眼神驀然發寒。

  「先離開;還有,這件事誰都不要提,你告訴大當家的,我隨後跟上。」他低低說完,無聲地快步穿過月門朝小花園跑去。

  恩恩居然在這裡!還跟個酸書生同處一室!小韜咬牙切齒地消化掉方才下屬告知的消息。真他媽的該死!這丫頭越來越不檢點了,好好的山上有吃、有喝的不待,跑下山來胡搞、瞎搞,還撒了漫天大謊騙他,回頭看他怎麼整治她!

  他詛咒地推開門,看到臥房裡被迷昏的一男一女。

  床上的男人趴在床邊,垂著兩手,連同一顆腦袋瓜都擱在曉恩的肩上。不!他聽到所謂的「同處一室」實在太含蓄了;這男人……小韜瞪著那兩條胳臂,根本就是把她摟得死緊!曉恩還一副書僮的裝扮,梳著兩髻,唇邊尚有隱約的笑容,彷彿正做著好夢。

  他從小呵護到大的曉恩……該死!小韜狠抓起松吟的頭,臉色更加鐵青一層。

  什麼進學?什麼把佔她便宜的男人宰了?全是狗屁!

  強抑下憤怒的喘息把蒙臉的巾子吹得飄蕩蕩地,他撥開男人的胳臂,抱起曉恩,將她扛在肩上,也不怕吵醒人,一腳把大門門板踹開,怒氣騰騰地走出去。

  就在迴廊轉角,小韜先覺一股怪味傳出,而後一碗濃稠發燙的藥汁不偏不倚地潑在他胸前,接著一個柔軟的軀體撞上他,被他反彈了回去。

  地上是個摔得四腳朝天的蒙臉書生,那嚇壞了的眼睛一望見他臉上的表情,便起身沒命地往回跑。小韜也任那人奔去,他已經被曉恩的任性氣得無法思考這府裡怎麼還會有漏網之魚?回頭他一定要逼侯老頭罰曉恩寫上一輩子的《道德經》,讓她真正知道什麼叫生不如死!

  松吟醒來的時候,徐府有如天下大亂。所有貴重的東西皆被搜括一空,從金銀珠寶到古玩字畫,從綾羅綢緞到奇花異草,無一倖免。

  徐至圭那如嬰兒般粉嫩、粉嫩的臉終於皺起來了。他五官絞成一團,大哭大嚷地望著一室的空空蕩蕩。

  他一生的心血全玩完了!這些天殺的賊全都是行家,普通值錢的玩意兒拿走也就算了,偏偏帶走的全都是他收藏中的珍品。

  這些還不算什麼,最重要的是,徐府死了一個人,那名遠從京城請來,能歌善舞的官妓楊倩,竟在那天早上,被人發現她披頭散髮、衣著凌亂地躺在徐府最尾端的後花園一角。

  原來她早在中秋過後即該打道回京的,但不知怎麼?人卻多留了一天,直到第二天才離開徐府。徐家幾個傭人還親自把她的轎子送出了城,結果她的屍體卻倒在徐家大院。沒有人知道兇手是誰,徐至圭也是受害者,官府把箭頭全指向竊賊,但是時間、地點皆有疑點。當夜住在徐家的所有人全都昏睡不醒,沒有人證,也沒有物證,連縣衙也斷不出個所以然來。

  松吟近乎發狂,他最心愛的女人不見了!才確定了曉恩的心意,卻又失去了她,教他怎不惶惶有如喪家之犬?

  那天一大早被官府派來的人馬吵醒時,他腦海裡第一個念頭想的就是曉恩,但伊人卻不在床畔。他心情亂糟糟地跑出房,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找,卻只見到徐至圭拈著絹子在大廳裡哭哭嚷嚷,而知道曉恩名字的幾個下人也全在衙門那回話。他心一焦,無法可想,心亂之際,卻在後頭廂房看見紀連慘澹著一張臉,正收拾東西準備離開。他問紀連有沒有看見曉恩,只見紀連刷白了臉,連連猛搖頭,說府裡遭竊,又死了人,所以想遠離這是非之地。

  他放棄繼續問人,盲目地從徐府一路找回蕭家大宅,但執事管家根本沒見到曉恩回來過。松吟再度回到徐府,對著滿室的空寂,他真想咆哮出自己的無力感。

  以他的身份,官方自然沒有為難他,可是他也不好拿這種書僮失蹤的事去雪上加霜。兩天過去,他整個人幾乎要因這無助感而崩潰。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再把那天晚上的事情從頭好好地回想了一遍,決定再去找紀連;可是紀連早走了,跟著一大堆徐府被遣散的下人,不知流落何方?然而就在曉恩失蹤後的第十天,一封不知從何處來的短箋送進了蕭家。

  蕭兄:

  曉恩人已回山,勿掛念,亦勿報官。

   弟 連

  是紀連!那天晚上他明明知道這一切,卻沒告訴官府。松吟疑心大起,紀連為什麼不講?又為什麼不要他報官?曉恩什麼時候回卜山的?為何不告訴他一聲?

  「誰把信送來的?」他問管家。

  管家搖搖頭,回答道:「這封信一大清早就被人丟在門口,只在封套上註明他的姓名,不知從何處來。」

  他花了整晚的時間,回憶初識曉恩時,她說的話和遇見的人,越想越覺不對勁兒。他列出所有疑問,然後擬出一個符合這些疑問的答案。當一切趨於明朗化時,他的心慢慢變冷,卻勒令自己不要輕易妄下定論。

  最後他決定,要單槍匹馬地上卜山一趟,或者他能解開這謎團。






第8節


  打從徐府命案的事傳回卜山,卜考慮沒一日睡得安穩,加上曉恩的事情,他簡直煩得想砍人。

  先說曉恩吧!被小韜抓回卜山後,她就沒擺過一天好臉色給他看。侯老頭罰她每日抄寫一千遍《道德經》,才幾天下來,那些《道德經》浪費的一疊厚紙大概可以一張接一張地排到嶺南去了;不過,她倒也認命,一個人倔強地窩在房裡沒心沒思地胡寫,有時候像中邪了一般,沒事便自問自答兼踱步又歎氣。還有小韜;說是氣曉恩不老實,曉恩也不知在氣什麼?徑罵小韜是不分青紅皂白的糊塗蟲!兩人打從小建立的兄妹親情,兩個月冷戰下來,已經弄得一無所剩。想替他們調解,偏偏這兩個人脾氣又倔,死都要對方認錯,把他弄得一團亂,叫浣浣去嘛,也被曉恩罵得狗血淋頭,搞得他兩邊不是人;更糟的是,小韜不知用什麼辦法,竟讓侯老頭把每日罰寫一千遍《道德經》改成每日五千遍。

  這會兒連卜老虎都同情她了,他不止一次私底下找女兒來問是怎麼回事?曉恩就是撇著嘴,只嚷著要下山去,每次都把他氣得從憐憫轉成重罰。

  「你不說是不是?好,我叫侯老頭來管你。小浣,你也離開,不准你幫這丫頭!」他氣急敗壞地吼完,蹬著沉重步伐出房去了。

  她悶不吭聲,求救地望望丫環,但浣浣也鐵了心地不願幫下去。曉恩如同洩了氣的皮球,沒有搞頭。她火一大,悶著氣猛畫一團,交給侯老頭的《道德經》全是一張張滿滿的烏龜王八。

  起起落落過了好幾個陡坡,浣浣香汗淋漓地撥開樹葉,喘了一口氣,總算到了。她捶捶裙下酸痛不堪的膝頭,大大地哀歎一聲。

  那河上的畫肪盈盈隨波蕩著,她休息了一會兒,索性在背對著她垂釣的青衫男子後頭盤腿就坐下來。

  「不是說好了沒事少到這兒來嗎?你那雙腿沒斷還真是奇跡!」小韜頭也不回,拉起釣桿,一尾鮮肥的大魚在鉤上劇烈掙扎。

  他解下大魚,丟進竹簍,開始再上餌,甩桿。

  清爽的和風略帶冷意撲面而來,他微微抿嘴,搖頭一笑,把竹竿插進土裡,才轉過身子面對浣浣。

  他朝她的衣襟皺起了眉頭;浣浣意識到了,趕忙拉好衣服。

  「天氣熱嘛!寨子裡大房、小屋多的是地方可住,你偏偏愛找這種鳥不生蛋、狗不拉屎的偏僻地帶做窩,看來除了我和恩恩,大概沒幾個人肯過來吧!」她趕忙解釋,有些尷尬地笑了笑。

  「這就是我堅持要住這兒的原因,清靜!小浣,你有事找我可以放鴿子,何必讓自己喘成這副德性呢?還有,我們打個商量,你要想跟我說話,就麻煩你在胸口那兒多揀塊絹子遮掩一下,這兒雖然天高皇帝遠,沒那套道德規範來管你、束你;不過,對我來說還是挺刺眼的!」

  「你很煩耶!不說話就不說話,一說話就嘰嘰咕咕地沒完沒了,我走到這兒來累得半死,也沒見你有茶有水地招待一下,見了面就猛說教!」浣浣不高興地嘀咕起來。

  小韜站起來,伸手把還賴在地上不肯起身的浣浣拉起來。「你還有這麼多口水好揮灑,需要我倒茶給你嗎?」

  「喂!二當家的,你不是普通的煩耶!」她跺跺腳。「嘴巴這麼毒幹嘛?人家又沒得罪你。」

  小韜兩手抱胸停下腳步,似笑非笑地盯著她:「是為了那丫頭,對吧?要不然你才不會不辭辛勞地跑來找我。」

  「知道就好了!誰曉得你們倆到底發什麼失心瘋?我啊!沒事就被她罵得火上心頭。嘖!搞不懂,以前她從沒這麼難伺候。這兩天丫頭飯也沒吃多少,我看著看著好擔心,到底是怎麼回事?有事為什麼不能攤開來講呢?」浣浣收了抱怨,語氣反有些擔憂。

  「沒事。」他寒下臉,語氣冷淡。

  「沒事就是有事!二當家的,別跟我來這一套,我們都算是她的哥哥、姐姐,哪有兄弟姐妹鬧彆扭鬧成這樣的?」她柔聲勸他:「就聽浣浣一次,好不好?恩恩的個性就這樣,我們不都習慣了?你們越這樣,大當家的嘴上不說,我相信他心裡也難過。

  沉默了好久,小韜突然走回河畔,把竹簍裡十幾條大魚盡數拋入水裡。他把竹簍扔在草地上,扳著她的肩。「上船吧!我泡壺茶,把事情說給你聽。」

  「嗯!」浣浣甜甜一笑,握著他的手朝畫肪走去。

  被關了十幾天後,曉恩終於忍不住。她放了信鴿,把小韜引到寨裡的議事大廳,發瘋似的和他大吵了一頓。小韜鐵青著臉一句話都不說,她被劉文還有幾個父執輩哄哄勸勸地給拉回。見小韜仍無動於衷,她開始放聲大哭,哭得驚天動地,哭得連向來心腸冷硬的劉文也心慌了。

  「丫頭,有什麼事說出來好商量嘛!你這麼哭哭啼啼的,叫我這老頭子怎麼幫你呢?」他笨拙地用袖子去抹她的淚水。

  「是呀!小韜那孩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人老實,不會說話,有什麼事跟大娘說。」說話的是劉文的妻子劉大娘。

  「對呀!恩恩,你和他不是向來處得不錯,何苦鬧到這個地步?說出來聽聽,要真是二當家的不對,安大伯打包票,一定給你做主。」

  「唉!小姐,二當家就是那樣嘛,你幹嘛找他吵?」浣浣啜了口茶,幾個人之中就數她最為神定氣閒。自主子回山後,那股彆扭樣她早已見怪不怪,加上她找過小韜,把原因弄清楚了,她知道曉恩在煩什麼。

  「浣丫頭也真是的,主子臉都哭花了,你還喝什麼茶?」劉文不滿地說。

  「唉呀!大叔,您別擔心。小姐,走走走,咱們到裡頭說去!」她對曉恩笑著猛擠眼。

  「還有什麼好說的?」曉恩被劉大娘攬進懷裡,淚汪汪地抽泣。

  「當然有,我就不懂,你幹嘛老憋著不講呢?你心頭上那個男人是誰?就講出來嘛,大夥兒也好合計合計。二當家也不是故意的,不是我愛講,小姐有時候就是太任性了點兒。」

  「什麼男人?」卜老虎耳尖地聽到,馬上一聲巨吼過來,把浣浣給駭得一口茶全數噴到劉文那張老臉上。

  「唉唉唉……劉大叔,真是抱歉啊!」她胡亂擦拭著劉文的臉,兩眼瞪著站在門口的罪魁禍首。「大當家的,別這麼嚇人好不好,我侯浣浣可只有這麼一點點兒膽,嚇壞了可就沒啦!」

  「浣丫頭,都這麼大的人了,還這麼冒失!去去去,去忙別的,這兒我來就好了。大當家的,你別站著,自個兒找地方坐啊!」劉大娘氣惱地歎口氣,把浣浣推到曉恩旁邊,接手去擦丈夫的臉。

  劉文沒說話,他把心思放在更重要的地方。

  「說吧!恩恩,那個男人是誰?」他也想聽聽事情的來龍去脈。

  眼看避不過了,曉恩狠狠地瞪丫環一眼,心想一定是小韜哥說的。可惡!她不情願地擦掉眼淚,把認識蕭松吟的經過說了一遍。

  原來恩丫頭有心上人了,居然還是個當過官兒的!卜老虎煩躁得把頭髮一陣亂抓,這消息著實把他撼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難怪小韜會氣成那樣,這下可麻煩了!就私心而論,他中意小韜,至少那孩子和恩恩是一塊長大的,感情上也跟他親了一層;但是,唉!他好歹也得站在女兒的立場替她想想,要是她不喜歡小韜,為了女兒的幸福,說什麼這親事都不能點頭。

  女兒家的心事最難懂了,尤其曉恩這孩子,心眼兒千萬個,稍稍摸不準就搞砸了。他一廂情願地認定小韜是醋意橫生,卻一點兒都不知道全是女兒調皮惹來了禍端。

  聽來那姓蕭的書獃子好像還不錯,但卜老虎細細一想,卻越想越不對勁兒。

  「丫頭啊!你告訴過那呆子咱們的出身沒?」劉文搓搓一臉的鬍渣子,沉思問道。

  她淒楚地搖頭。「他以為我們是獵戶。」

  「那別說,什麼都別說,也別下山去。目前最重要的是徐府那件案子,真他媽的撞邪了,十幾年來沒碰過這種鳥事,這次居然這麼巧!」卜老虎歎了口氣。

  「壞就壞在現在每個人都以為是咱們幹的!」安大伯朝地上吐了口痰,憤怒地掄起拳頭。

  「這也不一定,至少還不曾有人見過我們的真面目。」一陣酒味傳來,侯老頭眼醉心不醉地跌進來。

  「這倒也是;不過,真正的兇手一日沒捉到,我還是很難心安。」卜老虎急急問過幾個把風的弟兄,根本沒見到徐府還有人在走動。他一臉疑惑,百思不解。

  「爹……」曉恩扯著卜老虎的袖子。「該說的人家都已經說了,那晚我對蕭公子不告而別,你好歹讓我捎個信給他報報訊嘛!」

  「不行,不行!你要那樣做鐵定完蛋!」浣浣叫起來:「二當家的把你從徐府扛走,這事和命案,還有咱們打劫這三件事全在一個晚上發生,就算你要去見人,也得合計合計,一個弄不好,會害了我們大夥兒,聽你說那呆子還是個翰林出身,人家可沒你這麼莽撞!」

  「你別叫他呆子,人家有名有姓,少沒禮貌!」曉恩抗議。

  浣浣瞅著她猛笑。「心疼啦?」難得逮到報復的機會,浣浣哪能輕易放過,她睨著曉恩又叫了一句:「呆子!」

  「你的手癢話多是不是?待會兒我叫侯老爹讓你寫上一萬回莊老頭。」曉恩拉下臉瞪她。

  「都給我閉嘴!」卜老虎耙耙頭髮,煩躁地說道:「恩恩,小浣說得有道理,你別胡搞害了大家。」

  曉恩一聽,事情還是沒解決,她憋著氣悶悶地答應。

  一陣山風自林間呼呼地刮起,不知是冷還是什麼的,曉恩無端起了一陣雞皮疙瘩,浣浣那些話竟像一團不祥的烏雲,漸漸地籠罩她的心頭。

  這裡一點兒都不像尋常的打獵人家!

  松吟在卜山山腳下,攔住一位負著弓正要上馬的漢子,正要問明卜家寨的去向時,那人轉過身,令松吟有些詫異——那是他曾見過面的男人,就是那天在路上攔下他找人的劉文。

  在被一陣銳利眼光審視之後,劉文抓抓鬍子,再度看了他好一會兒,才不情願地粗聲吩咐幾個粗壯的漢子領他上山,接著又從掛在馬身後的籠子裡抓出一隻信鴿,朝空中一放,那鴿子隨即振翅朝山裡飛去。松吟見狀沒吭聲,但心裡頭的疑團卻多了一重。

  一路走上山去,山勢陡峭,那些男人不時地回頭打量他,好像他的腳程跟不上;更詭異的是他們的目光,那同時含著親近和排斥的矛盾視線令松吟不安。

  「我說還好沒讓浣丫頭見著,要不然我可就沒望了。」一行人走著,其中叫阿狗的嘀咕起來。

  「省省吧!浣浣才沒把你這張麻臉看在眼裡。她喜歡的可是我,將來她絕對要嫁我。」另一名漢子小四不滿地哼聲,隨即被走在最後頭,打著一身赤膊的小六狠狠一踹,跌了個狗吃屎。

  「呸!就憑你這副德行,也想娶我的浣浣,做夢!」小六捏著嗓子怪叫。

  小四從地上爬起來後,三個人隨即拉來扯去。

  松吟猛搔頭,被這些男人的舉動給弄糊塗了。他急忙去扯開那堆早已扭打成一團的男人。

  「唉!別打、別打,各位兄台,大夥兒有話好說,可別動手。」

  三個人同時鼻青臉腫地望著他,挑起禍端的阿狗對他橫眉豎眼地嚷叫:「這是咱們的事,要你這個酸秀才來喳呼什麼?」

  「死阿狗,你罵他什麼?當心恩恩那丫頭不饒你。」小四趁機推他一把。

  「你推我幹啥?我關心她,怕那丫頭江湖閱歷不深,給人騙了都不曉得!」阿狗對小四打了回去,兩人又開始拳打腳踢。

  「你少作假了,誰不曉得你故意要討好小浣!」小六一掌拍過去,加入戰局。

  眼看這三人像水牛似的又要幹起架來,松吟捧著發脹的腦袋,頭疼之至。

  「打什麼打?要打到寨子裡去打,你們三個少在外人面前丟人現眼!」一個嬌嫩的聲音響起。

  出聲的是個梳著兩髻的女孩,她一手捏著饅頭,站在樹林子前方啃著,一手還叉在腰上凶巴巴地瞪著他們。

  「小浣。」

  三個男人異口同聲,急忙從地上爬起身,不一會兒全都站得筆直,直衝著浣浣猛笑。

  「丟人啊!你們……要你們找人沒本事,打群架倒很行!還好是二當家的把事給辦好了,要不然看我睬不睬你們!」浣浣對這群成天只會滋事的渾蛋大發雷霆。

  「嘿!小浣,你不會嫁給二當家吧?我阿狗役別的本事,就懂體貼……」

  「貼你個鬼!走開!再不離我遠點兒,當心我賞你個大鍋貼!」她推開阿狗,走到松吟面前。

  浣浣放下嘴裡啃的饅頭,開始打量起松吟。那雙媚眼頓時一亮隨即呵呵呵地笑了起來。

  松吟同時注意到,這女孩笑得越歡喜,後面那三名男子就瞪得越厲害,像要把他生吞活剝一般。

  這女孩長得很漂亮,五官艷而不俗,一雙水汪汪的桃花眼眸尤其動人,還有……他臉紅地不敢望下去。這女孩的穿著就像唐朝仕女那般豪放,頸下露出一截白嫩嫩的酥胸,足以引燃大火。

  她的笑容和曉恩如出一轍,開朗大方,都不矯揉造作;曉恩笑得燦爛,眼前這位則笑得無邪。他想著,不禁為自己的形容詞大笑,姑娘家穿成那樣子,哪能稱之無邪呢?說是孤媚還差不多,可是在她的身上,卻找不著一絲風塵味。

  「你一定就是蕭松吟!我叫浣浣,是曉恩小姐的丫頭。」她直呼他名諱,沒有顧忌。

  她把饅頭朝上扔,又準準地接住,不客氣地推開那些男人,負手繞著松吟轉了兩圈,上上下下地把他看了好幾遍,然後哀怨地歎口氣。

  「唉!恩恩啊恩恩,你這是哪世修來的好福氣呀?竟然被你找著這麼好樣的俊俏書生!」浣浣想到自己,不免有些沮喪;當日真該跟小姐一道走的,這男人實在不錯!

  松吟慶幸自己先撞見曉恩,對這種坦然的盯視他早已習慣,除了……唉!除了那穿著太……惹人心煩……

  他開始覺得這丫環非常特別,不僅是因為她的美,而是那雙眸子所流露出的聰慧機敏。松吟十分好奇,這樣天仙般的美人怎麼會淪落在此?如果不是他早已心有所屬,可能也會加入那三個男人打架的行列裡。

  想想,能跟著曉恩,大概也只有這種人了;但曉恩不是說這丫環早替她披了嫁衣,代嫁給那位曉恩口中的小哥了嗎?那這些人還搶個什麼勁兒?

  莫非曉恩騙了他?想到這一點,松吟強自壓下上升的火氣。

  「還杵在這兒幹嘛?」浣浣沉下臉,對那三張腫得又紅又紫,流露出仰慕之情的臉皺眉。「回去上藥啦!下回再打架,休想我會理你們。」

  「蕭公子,要見我們家小姐,請跟我這邊走。」面對松吟時,她甜甜的笑容又掛上來。

  恩恩真的在這裡!松吟再度壓下心頭湧上的陰影!

  太巧了,徐府被劫,楊倩猝死,曉恩失蹤……均在一夜之間發生,如果恩恩真是無辜,那所有的事情就太巧了,巧得讓他無法相信。

  「浣丫頭,你不會喜歡上這個書生吧?侯老爹討厭秀才,你可別惹你老頭生氣哦!」那個阿狗臨走前冒出一句話,只聽到「唔」地一聲,原來浣浣把手上那顆熱饅頭狠狠地砸進他嘴裡。

  浣浣覺得自己糗透了。「這些笨蛋!」她暗地裡詛咒。

  松吟卻了無笑意,他沉下臉,想著該如何面對曉恩。

  卜家院落全是用石板疊砌起來的房子,華麗不足,卻雄偉有餘,一眼望去,前前後後十幾戶大屋緊挨在一起,但奇怪的是每一戶屋舍前的空地卻很寬敞。

  「蕭大哥。」曉恩衝出門,銀鈴般的笑聲響起,緊握著他的手不肯放。「你真的來了!你真的來了!我以為……我以為……」她激動得兩眼水汪汪地,哽咽地拉著松吟猛搖。

  這些日子裡,她真的想他,好想好想,想他對自己種種的好;但每想一層,心就驚一層,回憶有悲、有喜,她這才明白自己愛這個懼高的書獃子愛得好深!唉!為什麼自己就不懂珍惜呢?那些日子,自己為什麼老要對他凶呢?

  她還是那樣活潑好動,一套乾淨樸素的深底碎花衣裳,配上灰布裙罩著身子,卻不能掩蓋她的清麗姿色。

  松吟知道,自己的心早緊緊地繫在這女孩身上了,就算她今日蓬頭垢面,也不能減掉一分他對她的愛意;但在他心裡重重的疑問未解開前,他能相信她嗎?

  不要騙我,千萬不要騙我!曉恩,求求你,我要你真是個簡簡單單的山居女子。松吟深吸了一口氣,望著她那純潔快樂的笑容,竟有股衝動想上前吻她。

  「丫頭,你說的就是這個傢伙?」卜老虎站在門口,一臉凶巴巴地瞪著松吟。

  他沒有咆哮,但那聲音的分貝在松吟聽來,也跟一般人在憤怒中放出的音量差不了多少了。

  「嗯,蕭大哥,這是我爹;這卜山裡不管是叔叔。伯伯、大娘、大嬸,或者哥哥、姐姐、弟弟,全叫我爹——卜老虎!」

  「卜老爹,您好!」松吟微笑著躬身一揖,他看出這男人是故意裝得這麼嚴厲的,那黑黝黝的眼珠子看似凶暴,但也清澈無比。

  陸陸續續又有好幾位粗壯漢子遠遠地走過來,有些婦女,抱著小孩偷偷掀開門簾子在屋內打量他。

  「這是侯浣浣,你見過的,這是安大伯,還有劉大娘,這位是……」她一邊說,松吟便一一行禮,誠懇的態度很快地讓每個人都接納了他。

  只有一個人他沒見著,那個曾經追過他和曉恩的彪形壯漢。

  「你真的喜歡他?」卜老虎對他左瞧右瞧,才不太情願地問曉恩。

  「阿爹……」她紅了臉,不依地噘起嘴。

  「喂!書生,你喜歡我女兒是不是?」卜老虎快人快語,說話的豪爽不拘令松吟險些招架不住。

  在來時的一路上,他擬出一堆問題都還沒提呢,就要論及婚姻大事了?雖然這樣想,他還是攬住了曉恩的肩膀,堅定地點點頭。

  曉恩抽回手,羞答答地睨了他一眼。

  「好,爽快!書生,我看得出來你不錯,我也相信恩恩的眼光,擇期不如……不如……唉!他媽的,不如什麼啊?侯老頭。」

  「撞日——是撞日,大當家的。」閱人無數的侯師爺猛瞧著松吟,眉頭越皺越緊。這書生可不好搞呀,大當家的這回麻煩了!曉恩是生得什麼火眼金睛,竟找到這麼厲害的角兒?

  「對!對!對!就是撞日,就今天好了,我叫人準備準備。書生,你今晚留下來,我把女兒嫁給你。」

  松吟嚇了一大跳,這時理智有如一道曙光穿破了情感的迷霧,在所有的死結沒解開前,他不能貿貿然娶曉恩。

  他望著卜老虎好久,終於緩緩地搖頭。這明目張膽的拒絕把卜老虎給愣住了,同時空地上所有的人也都驚愕地瞪著松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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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6 14:34:02 |只看該作者
  浣浣最先有反應,她收住笑,一張漂亮的臉頓時寒下。她慢慢地走進眾人之中,揚起清亮的嗓音說:「各位大伯、大娘、大叔、大嬸,還有兄弟姐妹們。咱們大當家的跟蕭公子有話要說,麻煩請大家回去吃個包子,然後睡個午覺,要是閒著,就哄哄小孩,沒事呢,可別把頭探出來。」她說完之後,響起了一陣此起彼落的咕噥聲;除了卜老虎、侯師爺和浣浣之外,原本空地上聚集的人已故得乾乾淨淨。

  「阿爹。」

  曉恩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兒,想要走上前去質問蕭松吟,卻被侯師爺拉回來。

  「恩恩,進屋去!」侯師爺用嚴厲的聲音吼恩恩。

  「小姐,聽話。」浣浣沒有回頭,聲音卻已到自製邊緣。

  「可以加入嗎?」小韜輕聲問道,不知何時,他的人已閒適地坐在短矮的石板牆上,自後頭望著他們。
  卜老虎沒回答他,轉過長滿大鬍子的臉面向松吟。「到底有什麼問題?書生,我沒耐心跟你嘰嘰咕咕。你喜歡恩恩,那妮子也中意你,還有什麼讓你不能答應的?」

  「不是曉恩的問題,是我有疑問沒法解開,而這些答案全要看卜老爹您怎麼給我。」

  媽的!卜老虎暗罵一聲。他最顧忌的事終於發生了;這書生果然不簡單,看他這個性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打發掉的,真該死!這筆帳可有得算嘍!

  卜老虎不再說話,松吟知道了答案,長久以來被欺瞞的痛楚鋒利如刀,割碎了他的心,他承受不住地跪倒。

  曉恩怎麼可以這樣待他?怎麼可以?

  「徐府的案子是你們做的?」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漠然平板地問。

  「對。」

  為什麼?松吟接收了這個字眼給他的意義,不斷回想這些日子來,他的赤誠,他的真心,他的感情……那些赤裸裸的感情,都給了曉恩,連斐貞都沒有拿過。

  「楊倩也是你們殺的?」

  「不對。」

  松吟瞪著卜老虎。可恨!到現在還要騙他,不!他受夠了,他已經受夠了!

  「你不信也得信,我們沒殺人。」浣浣加上一句。「就算殺了人,也是卜山的大伯、大叔做的,跟曉恩沒有關係。」

  「不要提她!我再也不要聽到這個名字!」松吟怒吼。

  騙局,一切都是騙局!這些可恨的山賊!他的心全被撕碎了。

  「書生,你搞清楚!曉恩是曉恩,我們是我們。」劉文兩眉一挑,火氣熾盛地跳出來,惡聲惡氣地吼:「我警告你,恩恩能嫁給你,是你的福氣,不要不知好歹!」

  「老劉,你別插話。」卜老虎制止他的惡言相向。

  「當家的,你別孬了!這些年來老子已受夠了這些當官的窩囊氣。徐至圭那混蛋害死咱們鎮裡多少人,這次饒他一條狗命已是天大的恩惠了,這會兒憑什麼讓個外人來質問咱們?」

  卜老虎原本就很氣了,給他一頓搶白,竟忘了松吟,反而粗著脖子跟劉文大聲呼喝起來。

  粗話像刀劍般地相互丟來擲去,劉文怪卜老虎忘了過去的教訓,卜老虎則叱他不懂禮數,浣浣抱胸瞪著眼前這兩個不知輕重的老頭猛噴氣,一旁的小韜卻摸摸鼻頭,百般無聊地踢著石塊。

  那段罵架的內容粗話雖多,但松吟卻隱隱聽出一些倪端,他倆罵得越凶,松吟就越聽越心驚,最後他在那段髒話多於說明的文字裡,搞清楚了卜家山的由來。

  「……」松吟內心在交戰,對於曉恩出身賊窟的真相雖然能諒解,但其它一切的一切,他卻忘不了。

  那些騙死人不償命的謊話呢?從沒有一刻,他覺得自己像個徹頭徹尾的傻瓜!更何況還死了一條人命?如果楊倩沒有死,什麼事都可以原諒,但現在……松吟的個性雖平和,但倔起來也挺嚇人,明知目前深入虎穴,但仍執意要討回這筆血債。

  「我要下山。」他僵硬地說。

  「不行!」卜老虎聞言大怒,拋下劉文,對他大叫起來:「你不准走,你要是敢走,老子會宰了你!我說今晚成親就今晚成親,你要是敢不答應,老子就讓你裹著草蓆滾下山去!」說罷,他憤怒地揪著劉文的衣領走掉了。

  小韜不懷好意地對松吟摸鼻子,然後笑了笑。除了他剛來時說了一句話,松吟不曾聽到他吭過一聲。他目送著小韜跨過矮牆,瞧他負著手慢吞吞地朝山後走去。那表現完全像是個看戲的,戲演完了,人也就散場了。

  只有浣浣還在怒視他。「為什麼不想娶恩恩?」她冷冷地問。

  松吟怒極反笑,他為官時的那股傲氣湧現,他才不怕卜老虎給的威脅。「想知道為什麼?我蕭家雖談不上大富大貴,但也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哪能要這種賊妻?」他氣糊塗了,信口說了一堆傷人的話。

  她看錯了,這書生不是個怕事的迂人。浣浣捏緊藏在袖裡的拳頭,要不是為了曉恩,她發誓會痛打他一頓。

  「要殺、要剮隨你們,我不會屈服的。現在我就下山,報官提人!」

  「不,我求你不要。」曉恩衝出來,距他有一步之遙,淚水潸潸地滑下臉頰。「阿爹是認真的,他真的會殺了你。蕭大哥,曉恩求求你,你要三思呀!」

  「你求我,卜曉恩,你會求我?是我該求你吧?求你不要再要我了,我玩不起這個遊戲,你就別讓我再鬧笑話了,一個只會漫天扯慌的女賊,憑你,哼!」他怒極攻心一片紅霧淹上眼。「我告訴你,你絕對配不上我!卜曉恩,是我識人不真,今後你再也別讓我看見你,我蕭松吟要的是個清清白白的女子,你這種出身就免了。」他氣極了,口沒遮攔地:「你知道不知道,要不是紀連的一封信,我還傻傻地在杭州望你、找你、盼你、想你!結果呢?我恨你!卜曉恩,我好恨、好恨你!」

  曉恩無話可說,她的心完完全全被撕碎了,再也無話可說。

  紀連?走了有一段距離的小韜在聽到這名字後倏然停下腳步,卻沒回頭去拉開暴跳如雷的松吟。他暗暗把那個名字記下,臉色陰沉地想起那一張被嚇壞的溫文臉龐。

  「徐府的那樁命案搞不好這個姓紀的一清二楚。」他咕噥一聲,卻沒興趣再聽身後那對情侶的爭吵,頓了下,小韜笑笑地開始移動步伐。

  這個姓蕭的書生只是太介意自己的尊嚴罷了。唉!小韜搖搖頭,曉恩這丫頭,這回踢到鐵板了,哪個不愛?偏要有愛上一個注重「清譽」的男人呢?他看得出來那哭哭鬧鬧的兩個人其實是彼此相愛的,碰上這些巧合,這可真是一大考驗喔!不過,考驗歸考驗,他從此再也不用為這丫頭擔心受怕了。娶妻?他可不敢領教女人那一套。

  聽完這該死的理由,浣浣又著腰,潑辣地推了松吟一把。「呸!姓蕭的,你以為你是誰?清白?什麼叫清白?當官就白,做賊的就黑了是嗎?我告訴你,這叫替天行道!我們小姐哪裡配不上你?楊倩說不是咱們殺的,就不是咱們殺的,你犯不著要吃人似的吼她。」

  「浣浣,別說了。」曉恩淒苦地喊。「這些我一開始就知道了,我是真配不上人家,你又是何苦呢?反正說的越多,徒然自取其辱罷了,算了!」

  「不行!這傢伙太頑固了,我非點醒他不可。」她憤怒得連五官都變了形。

  「算了,我求你好不好?」曉恩急得眼淚都掉下來了。

  「小姐……」浣浣瞪著她撲簌簌直流眼淚,鼻頭也酸了。「你真的愛慘這渾蛋?」

  松吟轉過頭,愕然地望著曉恩。

  她愛他?這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這是個陰謀,想再次唬騙他的伎倆!對!這不可能!她只是在耍他,不要再上當了,蕭松吟,不要再當傻瓜!松吟痛徹心肺地告訴自己。

  「去準備婚禮吧!」曉恩拭去眼淚,轉頭望著松吟。「不管你願不願意,都得裝下去,我爹是認真的,今晚婚禮的脫身計策,就當是我還你的救命之恩!」

  這一刻她忽然長大許多,不再是那個樣樣事都任性而為的卜曉恩。下山一趟,她成長了,知道自己正在為過去的錯誤承受苦果。

  松吟沒說話,他憤怒得看不到曉恩的清淚盈眸。

  「浣浣,去吧!要是誤了時辰,爹會起疑的。方纔的話你別說出去,就算我這做主子的求你!」曉恩說完就跪了下來。

  浣浣忙著去攙扶曉恩,含在眼眶裡的淚水再也忍不下,她的心好痛啊!這是她的小姐,她人山那年後便親如姐妹的小恩恩!今日竟為了個男人向自己下跪!

  「小姐,你不要這樣,浣浣才要求你……」浣浣氣憤地邊哭邊在原地猛跺腳,雙眼瞪著始終不發一語的蕭松吟。她握緊拳頭朝黑壓壓的天空突地尖叫一聲,怒火沖天地大罵出來:「不管了,我不要管了!我侯浣浣從今天起也不立志要嫁書生了,真他媽的受夠讀書人的狗屁。做事把死人拿來充場面,嘴巴尖薄得有如利箭,我真他媽的晦氣!」

  浣浣再次怒目瞪了松吟一眼,然後怒氣沖沖地走了。

  松吟眼光銳利地盯住曉恩,不再有往日看她的柔情,只有嚴厲的批判!

  「這又是做戲嗎?要不是死了個楊倩讓我冷了心,你差點兒又要騙過我了。」

  一陣暈眩衝上腦門,曉恩頓覺眼前一花,幾乎站不住。

  她兩眼空洞地注視他半晌,才僵硬地回頭。「隨你說了。反正,除了我的出身,還有初見你的那些玩笑,我從來沒瞞過你什麼。」

  「那些就夠了!」松吟怒吼著,背過身去不再理她。

  一送新人入洞房,浣浣立刻掩上房門,輕手輕腳地從新房角落拿出個小包袱。

  曉恩拉下紅蓋頭,眼神有些落寞,一會兒才對著松吟微微屈膝施禮;但臉上卻是一片冷冰。

  「請穿上吧!麻煩相公先到前院等著,待我換好衣服,馬上就帶你出去。」燭火映著她蒼白的小臉,縱使腮上抹著殷紅的胭脂,仍透不出一絲喜氣,她呆板的多禮反讓松吟心痛莫名。

  那一聲相公本該令他感到幸福的,但為何如今卻成了哀愁?

  「快穿啊!看什麼看?」浣浣沒好氣地把包袱朝他扔過去,松吟手一抄無聲地接下。

  「曉恩……」

  「嗯。」曉恩垂著頭,沒說什麼,閃進屏紗後去。

  「你還窮磨蹭個什麼勁兒?姓蕭的!」浣浣惡狠狠地在一旁催促。

  松吟惱她像只老母雞似的惹人煩,狠狠瞪她一眼。這一瞪飽含強勁的怒氣,浣浣被他眸光中的嚴厲嚇得閉上嘴。

  好傢伙!她一直以為這男人不過是個虛有其表的膿包,沒想到他散發出來的威儀竟不輸給二當家的,她果真低估了這男人,難怪恩恩會愛上他!這會兒浣浣心裡有些懂了。

  「不要無禮,浣浣。」屏風裡傳來曉恩幽幽的歎息,令浣浣不由得火又上了心頭,但是她不敢再蔑視蕭松吟,口氣轉變得有些勉強。

  「我們的時間不多,如果你認為卜山在今晚會鬆懈戒備,那你可就大錯特錯了。」

  月黑風高,浣浣在前頭領著松吟,微弱的月光在雲間忽隱忽現。她搓著臂膀,懊惱自己怎不多披件衣服出來,只能迎著呼嘯的狂風凍得直打哆嗦。

  松吟似乎沒感覺到有任何的不適,腦海裡全是曉恩哭泣的模樣,每當月亮從樹梢間鑽出來,他忍不住回頭張望,想著曉恩過來了嗎?聽到前面丫環的喃喃抱怨,他才驚覺已經走了一半的路,到達了山腰;然而身後仍不見曉恩。

  他解開披風,趕上前幾步,罩上浣浣的身子。

  「給你披著吧!山風冷得緊!」

  她真傻眼了,莫非自己真瞎了眼,這男人並非她想像中的這麼脆弱。

  呸!她侯浣浣當真如此不濟?竟要受這負心漢的小惠?抖開披風,她顧不得一陣寒意直竄心肺,逞強地把衣服扔還他。

  「我不買你的帳,姓蕭的!」

  她的反應似乎在松吟意料中,所以他也不生氣。「恩恩呢?她是不是會趕過來?」

  瞧他說的,還真捨不得呢!她酸溜溜地想;可惜現在還在卜家的地盤上,要不然定要狠狠地咒他一咒。

  「你不用虛情假意、惺惺作態了,哼!」她冷哼,轉身繼續往山下走。

  松吟忽地打住不肯走了,他停下腳步,注視著浣浣的背影。

  「恩恩呢?為什麼她不來見我?」

  浣浣銳利的雙眼盯了他半晌。

  面對這女孩目光中無情的審判,松吟不退反進。「我再問一次,恩恩呢?到頭來她還是又耍了我一次?是嗎?」他目露凶光,逼得浣浣節節後退。

  「她沒有騙你,是我不讓她來。」

  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傳來,松吟轉過頭,浣浣見來人是小韜,連忙問到他背後。

  兩個大男人迎上彼此的目光,一冷、一溫,一武、一儒,松吟全身骨骼捏緊,只要想到自己又被人玩弄於股掌間,就心痛得受不了。

  小韜也把拳頭握得死緊,卻沒有動招的意思,曉恩哀求的臉彷彿在眼前飄,他得忍住。

  感情的事真煩死了!還好他千沾、萬沾,什麼險都嘗過,就獨獨不沾這樣!

  「她什麼都告訴我了,包括今晚送你出寨的計劃。」小韜輕聲說完,丟了一樣東西過去,落在松吟掌心上的是一束女人的長髮。

  「恩恩說,髮妻、髮妻,今天她剪了這束頭髮,就表示從此跟你恩斷義絕,沒有夫妻之恩,也不再有朋友之義,你不必把今晚的婚禮放在心上。」

  小韜的話重重地在他的心頭上捶打。他還冀望著會有什麼解釋嗎?虧他還拚命地說服自己再信她一回,到頭來還是被耍了一著。

  我不會再相信她了,絕不!松吟鐵了心地暗想,一揮手,將那束頭髮拋擲個老遠。

  浣浣見狀氣得要衝上前動手,卻硬生生地被小韜攔住了。

  「就算沒有這束長髮,我也不會把今晚的兒戲放在心上!陳小韜,徐莊命案尚未了結,此事和卜山脫不了干係,你們還是及早交出兇手,省得地方官府差人圍剿。」從來沒有像這一刻,松吟變得如此冷酷。

  「姓蕭的,你不要太過分!今天要不是看在小姐的分上,你以為你走得出卜山嗎?」浣浣仍憤恨不平地在小韜背後大吼。

  「我不買山賊的人情!」他冷冷地盯了小韜一眼。「如果不是我想留著一條命下山去告發你們,這個婚禮我死也不會行。」

  曉恩立在樹下,把他這番話聽得清清楚楚。待蕭松吟揮袖離開,她再也撐不住,兩腳一軟,直直跪倒在地上。

  從一進廳裡到她坐下,卜老虎瞪著女兒的一舉一動,腦子想的全是怎麼把那個姓蕭的渾球烤來吃。

  活活潑潑的一個姑娘家就這麼沒了,如今的曉恩依然美麗,卻少了那分活力;就連往日跟他吵架的那股驕氣也沒了!

  「丫頭,把東西收拾收抬,外頭那些官爺把卜山盯死啦,咱們爺倆暫時先避避風頭。」他捋捋鬍子,有些無精打采。

  「大當家的,難道我們真怕了那些官不成?要解散,我老頭子第一個不同意!」劉文青著一張臉,暴跳地罵出來:「怕什麼?是非曲直有老天在看,沒殺人就是沒殺人,他們擺明著就是栽髒!大不了咱們把東西交出去,要兇手,屁都沒有!」

  「對!對!」

  一小群人揮舞著拳頭大聲附和,令曉恩心頭一陣難受。

  是松吟,他真的跟景源縣令遞了狀子!但,這一切怎麼能怪他呢?罪魁禍首是她啊!

  丫環的手暖暖地握住她的手捏了捏,她感激地看看浣浣,在身後的小韜也拍拍她的肩膀。

  他們都不怪她,曉恩強顏歡笑,心裡卻被憂傷盤踞。

  侯師爺醉醺醺地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到廳中央,招手搖搖。

  卜老虎示意大夥兒安靜,才問:「侯老頭,你是不是有什麼主意?」

  「咳……依我之見嘛,煩惱皆因強出頭!老子不是說了嗎?『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草木之生也柔弱,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也,柔弱者生之徒也,是以兵強則有不勝,不強則兵……』」他搖頭晃腦地說了一大串,坐在廳下的易音首先蒙著耳朵大喊,把他的話給截了。

  「糟老頭,有什麼屁就快放,咱們寨上不識『老子』這傢伙,也不作興之之也也這一套,聽得我全身都出疹子了!」易音聽膩他那一套,早厭惡了。

  侯師爺白了他一眼,難得有個好機會闡揚老莊思想,這人真沒見地!咕噥了一聲,才開口:「不知道官字怎麼寫,也該知道做官兒的是什麼樣的東西吧!這是個什麼樣的時局?你以為每個地方都有青天大老爺?要真有,咱們會淪落為草寇嗎?少做清秋大夢啦!官兒——我呸!」侯老爹輕蔑地朝地上吐了口口水。「我告訴你,這官字怎麼寫,一塊屋頂兩張嘴兒;這兩張嘴兒,可都不是什麼頂天立地的作為,做的都是所謂的上騙君下欺民。呸!你跟他們說說去呀!說卜山全都是敢做敢當的漢子,沒殺人、沒放火的,有人信才真見鬼了。」

  「我們什麼都沒做,憑什麼?」一名漢子不滿地哼聲,侯師爺眼神銳利地橫了他一眼。

  「大丈夫能屈能伸,避避風頭有什麼不得了的,總比伸長脖子讓人砍來得強!反正事情不是咱們做的,對得起良心就好,吃飽撐著才跟他們硬碰硬!」這回侯師爺可不是說些顛三倒四的醉話了。

  這番話說得理直氣壯,一時之間,把眾人駁得無話可說。

  「二當家的,你怎麼說?」劉文不死心,轉向小韜,想找幾個志同道合的人殺下山去。

  小韜聳聳肩膀,侯老爹所說的正是他心裡想的。「侯老頭說得有道理,我沒意見。」

  「官哪……我……」侯師爺打個酒嗝兒,大力地拍拍胸口。「想當年我也幹過官兒,結果呢?什麼屁都沒有!好官死啦,死得乾乾淨淨,你們淨跟那些壞胚子幹上了有什麼好處?」

  卜老虎搓搓鼻頭,復而抱胸,用深思的目光掃過在座眾人。

  「大夥兒該沒忘記,當年咱們是怎麼淪落至此?現下那姓徐的混蛋給咱們這一搞,也沒多少時日好耀武揚威了,其他那些個壞蛋,聽說也沒什麼好下場。我們委屈了十多年,這冤總算伸了大半,咱們限前是該好好合計合計未來。不願意跟著我的,就回頭安安分分的當小老百姓;願意跟著我繼續做下去的,半年後咱們還是在這兒碰頭。」

  他停了一會兒,目光依依不捨地掃過眾人。

  「這件事其中可能有誤會,大夥兒先分批喬裝下山去吧!等到事情水落石出,我自會有個說明。山上的金銀珠寶你們全拿走吧!兄弟們跟了我這麼些年,我卻沒能好好照顧你們,實在過意不去。」說罷竟彎腰一揖,幾名年紀較長的大漢不願受他這一拜,紛紛跪了下來。

  「不要這麼說!大當家的,當年要不是你傾家蕩產留我們,咱們老早都餓死異鄉了。這些東西我們不能拿,算我們回報大當家的一點兒心意。」一名中年漢子說著說著竟嗚咽起來。

  「能有你們這麼些個好兄弟,我卜老虎這生算沒白活了!」他哈哈一笑,忍不住鼻酸,流下了熱淚。




第9節

  在徐至圭的人情壓力下,松吟所呈上的那份公文批准得很快。兩天後,縣捕頭領了數百名官兵團團圍住了卜山;但是卜山上只剩下一座座空空的寨子,除了飛禽走獸,官兵連個人影兒都沒見著,這真是有史以來圍剿得最輕鬆的一次任務。

  徐至圭氣得哇哇大叫,在楊倩的命案沒捉到兇手前,眾妓院都不敢再送姑娘出去。徐至圭想提升名氣,攀權附貴的後果竟是惹來一身騷,這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松吟回到了夔州。身心受到重創的他不願對家人說明什麼,只是搬離了蕭家,一人獨居在山中,過著清苦的耕讀生活。

  幾個月來,他活得沉悶,過得淒冷、無望。他幾乎能夠預見自己的未來,將會憂傷地悒鬱終老。

  這一晚他在茅舍裡,手握著書卷,卻怎麼也翻不到第二頁。他茫然呆滯地坐著,直到有人在木窗上敲了好幾聲,他才回過神來。

  「是你?」他濃眉斜斜皺起,瞪著那仍在叩著木窗的混蛋。

  小韜坐在窗沿上斜睨著他,露出一抹饒富興味的微笑。

  「你看來不怎麼好。」

  這句話在松吟耳中聽來簡直字字帶刺。

  「你現在是通緝犯,竟敢明目張膽地到這兒來?」

  「有何不敢?」小韜微微一笑,天知道那是多麼可笑的事,喊捉賊的那些官兵,只知道拿著大刀、弓箭往卜山鑽,卻連卜山的人長得什麼樣都沒印象。卜家寨藉此解散也好,說老實話,他干賊頭子也煩了。

  「如果您蕭翰林肯為咱們畫張像,四處張貼一下,也許我就不會坐在這兒對你囉哩囉嗦了。」小韜摸摸鼻子,難得咧開嘴,露出一臉令松吟氣忿不已的笑容。

  松吟瞪著小韜,腦海裡充滿著想一拳揍掉他可惡笑容的念頭。這人有病嗎?怎麼老衝著他笑?

  「到底有何貴幹?」松吟冷冰冰地問。

  「來給你個解釋。」

  在小韜清脆的彈指聲後,門外走進來一名書生。

  松吟詫異地望著那名俊美的儒生,心頭大震。是紀大夫!徐府發生事情那晚之後,他再回徐家時,只知紀連跟著一批下人離開了。當時松吟腦海裡全是失蹤的曉恩,至於紀連去了何處,他卻無法得知;後來收到一封信,還是紀連提醒了他前去卜山找答案的念頭。

  「紀大夫。」他回了禮,又看看小韜,有點兒被搞迷糊了。

  「蕭先生,我是來告訴你,楊姑娘不是卜山的人殺的。」紀連笑得有些勉強,回頭又狠狠瞪了小韜一眼,想著這姓陳的男人真可惡,竟一路扣著他到夔州來。

  「當時你為什麼不說?」松吟傻住了,一下子會意不過來。

  「那一晚我在後院煎藥,聽到外頭有人在吵架,我本來想走上前去問問,沒想到讓壞人搶先一步,動手殺了楊姑娘。當時……我……我真的給嚇住了,本想衝進你房裡叫人,沒想到撞上這位……」他指指小韜。「兄台。我……我……嚇壞了,我不敢跟任何人說,可是……可是又擔心曉恩,我……我……我那一晚偷偷跟著這位兄台一段路,聽到他跟另外一個人說要帶曉恩回卜山去,我才……知道,曉恩跟那幫賊……呃……後來我離開了江南,事後越想越不放心,才提筆寫了封信託人送給蕭先生。」

  「就這樣?」松吟呆呆地說。

  「對,事情的發生就是這樣,那夜卜山來的人馬事先醺了迷藥,湊巧我在煎藥時有帶上汗巾的習慣,所以……所以……總而言之,徐府的命案跟卜家沒有關係。」

  「紀大夫,你沒騙我?」松吟緊張得汗都流出來了。不要再騙他了!不要給他希望後,又再度打碎!他真的愛曉恩!

  「對!」紀連有些不耐煩,轉向小韜問道:「陳兄,您要在下說的話已經帶到,這會兒可以讓我走了嗎?」

  小韜搖搖頭,朝松吟努努嘴:「他看起來好像還不太相信你的話。」

  「那就讓他親自去問賀家!去問賀斐意,不相信我,就別問我!」紀連忽然暴怒大喝,再也不理會他們。逕自走出去。』

  「在這山林荒野之處,風寒露重,紀兄弟要是碰上什麼猛獸,愚兄可沒那閒情逸致再救你第二次」小韜打個大哈欠,擠出兩汪淚滴,調整了一下坐姿,懶懶地說。

  紀連才跨出第一步,聽到這些話,那第二步怎麼也踩不出去,轉頭見陳小韜瞇著眼,耐不住困地竟打起盹來了,氣得紀連猛磨牙。

  「誰要你多事,我根本就不稀罕你救!」紀連狠狠地跺跺腳。

  一旁的松吟還沒從真相中轉醒過來,卻被紀連這種女兒家的姿態給弄傻了。

  在杭州,紀大夫處事一直溫文有禮,從沒像現在這樣失態;但他立刻把罪過歸到小韜身上,一定是這男人害的!

  「喔!」小韜煞有介事地點點頭。「那麼閣下是寧願讓賀斐意殺人滅口嘍!」

  再一次,松吟錯愕得說不出話。

  「你……你……」紀連再也受不了,外頭的冷風、冷雨還凍不死人,但是屋裡陳小韜的每句話,卻可以把人給活活氣死。「我不買你的帳!」他怒氣沖沖地走出去。到夔州的一路上,他已受夠這男人,現在他實在沒必要再忍下去,該死的!

  「紀大夫,暫請留步!」松吟攔住紀連,見他一張俊俏的臉脹成紅色,松吟又看看小韜,後者仍瞇著眼,顯得無聊之至。

  依松吟對陳小韜的認識,實在難以相信他是會和人吵架的那種人。曉恩對他說過要小韜講話比登天還難,但……但現在他居然還跟紀連鬥起嘴來?松吟搖搖頭,這一切都亂了,還是先弄清楚紀連說的話吧!

  然而小韜卻忽然冒出一句令人激憤不已的話。

  「你們慢慢聊吧!對了,我來還要告訴你一件事,恩恩現在人在黃州(今湖北省)等我回去跟她拜堂,到時咱們一家三口,和樂融融……」小韜得意地笑,與松吟的心痛難忍成強烈對比。

  這回紀連不再忍耐,他受夠了這死男人的氣,快速翻起袖子,朝仍在嘻笑的小韜全力揮去一拳,小韜沒防到這一擊,整個人不雅地栽到窗台底下。

  「陳小韜,你太過分了!曉恩才不會喜歡上你,你簡直……」紀連氣得猛喘,無法繼續罵下去;因為那拳揮出後,他疼得臉也扭曲了,忙張開那隻手在空中猛甩。老天爺!難怪古人要說:「君子動口不動手」,這陳小韜的肉簡直硬得跟石塊似的,這一動手還真痛得要人命!不過,這就叫做不是不報,現在就報……好不容易恢復了些,紀連扯著嘴角竟笑了出來。

  小韜暈頭轉向地再度出現在窗戶外,顯然有些迷惑自己怎會如此不濟?他兩眼直瞪著紀連。

  「你這是對待救命恩人的態度嗎?姓紀的,莫非……」小韜摸摸瘀青的臉頰,曖昧地笑起來。「你也愛上了恩恩是不是?喔——難怪你會這麼激動!唉!恩恩真是歹命,怎麼會同時被兩個軟趴趴的書生喜歡二呢?」

  「陳——小——韜!」紀連燒紅著臉,狠狠地大吼:「你真是小人,我待曉恩有如妹子,你這麼污……蔑人實在太過分了!你明知道……明知道我不可能……你……蕭先生,你別聽這人胡扯,他腦子裡有瘋病!我給他診斷過了,天底下無藥可醫……」紀連面紅耳赤地趕忙對松吟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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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6 14:34:34 |只看該作者
  面對眼前這一團亂七八糟,松吟終於澄清了誤會,他迫不及待地想見曉恩,卻聽到情敵這樣說,頓時心涼了一半。

  「陳小韜,也許我打不過你;但是,只要我有一口氣在,我是絕對不會把恩恩讓給你。」他冷靜地注視著情場上的對手。

  「姓蕭的,誰相信你這種話?你要是真喜歡她,就不會拿你的家世去壓她,這話簡直讓人笑掉大牙!你忘了嗎?你還當著我和浣浣的面,把恩恩送你的東西扔了!我現在慎重警告你,如今卜曉恩已是我的妻子,什麼讓不讓的屁話少讓我聽到!」小韜冷臉相向,下巴昂個半天高。

  「不!你騙人,恩恩不會這麼對我的!」松吟憤怒地吼回去。

  「嘖!你當初又是怎麼對她的?恩恩根本不適合你,她應該跟我,我會照顧她,愛護她,給她一切。」松吟激動的反應一一落入小韜專注的眼神裡,但嘴上卻反常地越說越肉麻。

  「是呀!是呀!拿你三天不吭一句話的本事照顧她,問也悶死她了!」松吟撇撇嘴,把曉恩當日數落陳小韜的話全提出來。

  小韜眉毛一挑,被激得跳起來,大喊:「你說什麼?」

  「我能說什麼?這是曉恩跟我說的,你自己是什麼德性難道還要人捧嗎?」松吟雖將了他一軍,心情卻並未因此而大好。

  「她真這樣說?」

  「騙人的是王八……」蕭松吟猛然收嘴,天啊!他在學恩恩說話,難道自己真思念她入了骨髓?

  意外的是小韜居然大笑出聲,笑得松吟傻眼,他和紀違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陳小韜,你瘋了嗎?」紀連看不過去,生氣地罵他。

  小韜勉力收住笑,咳嗽了幾聲,又整容板起嚴肅面孔。「你既然這麼在乎恩恩,為什麼那天要那麼說?」

  「從一開始我就對她說過,事情可以攤開來講,我痛恨欺瞞,可是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對我說謊,加上徐家莊那件事,我當然無法原諒她。」

  小韜摸摸發腫的下顎,歎了口氣,顯然也贊同他的話。「那丫頭的確會把人給逼瘋!這點我承認,有時候連我都會被她氣得想動拳頭。」

  「你……你不會真的打她吧?」松吟嚇得跳起來。「她這麼嬌小,可禁不起你一拳,陳小韜,有什麼事都可以商量,你千萬別對她動手。」

  「書生,看來你比我還疼她呢?……等等,我問你……」他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忽然正經地問松吟。「你真的不介意她的出身?」

  松吟搖搖頭。「我想過了,那並不是她的錯。當日在山上,我把卜老爹和那位劉大叔的話聽得清清楚楚。你們有你們的苦衷,雖然在我的觀念裡很難接受,我想,我是被命案的發生,還有被欺瞞給氣糊塗了。我是真的愛她,陳小韜,你能瞭解嗎?」

  「少跟我說那些噁心的情話,你留著跟那丫頭說去吧!」小韜厭惡地搖搖頭。

  松吟眼睛連眨也不敢眨一下,他心跳得好快,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陳小韜的意思。

  「我在這裡就把曉恩托給你了;不過,我把醜話先說在前頭,不准你再拿你那些嘔死人的家世和一團狗屎的清自去壓她,要是讓我知道曉恩受了任何委屈,只要一點點兒,我會帶人把蕭家洗劫得乾乾淨淨!」小韜一反玩笑態度,慎重地對他說。

  「你……」松吟呆掉了,他聽懂小韜的話,天啊!是上天眷顧他嗎?

  「恩恩是我自小看她長大的,她心裡愛的是誰我還不明白嗎?我要是對她有那麼一絲男女之情,還會大老遠地跑到夔州來費神跟你解釋半天嗎?」小韜歎了口氣,接著又說:「不過,你再怎麼樣都不該丟掉她送你的東西。你知不知道,那一晚我嘴裡說不讓她來,可她還是想辦法跟來了,而且就在後頭把你說的話聽得一清二楚!」

  「喔!看在老天爺的份上……」松吟軟軟地癱坐在椅上,這回他真的是欲哭無淚了。

  「看到二當家了沒?」

  「還沒呢!大當家的。」浣浣搖頭。

  卜老虎搔頭,抱著胸,露出一臉的不耐煩。「這死小子,就要開船了,他搞什麼鬼?」

  「爹。」恩恩自馬車上搬下一箱衣物,拍掉袖上灰塵,擔憂地看著他。

  「外頭風大,恩恩,先上船去,小韜讓我在這兒等就好了。浣丫頭,你陪恩恩一塊去。」

  兩個女孩相扶著轉過身,卜老虎看見兩匹駿馬急急奔來,他搖頭失笑。

  姓蕭的呆子果真是在乎他女兒的,卜老虎回頭看看正背著他拎起小花包袱的曉恩,委時一股難捨的情緒淹沒了他。

  原打算讓她嫁了小韜,一家三口還可以守在一起,誰曉得月老偏愛捉弄人?

  唉!女大不中留嘍!他笑了笑,鼻子卻一陣酸楚。

  「恩恩——」遠遠地,松吟大叫她的名字。

  曉恩一僵,急急回頭。

  「松……松吟!」她用手揉揉眼睛,那正朝她飛奔而來的人真是松吟!

  「這人怎麼這麼討厭?小姐,浣浣這就去替你打發掉!」浣浣又著腰,眼底卻帶笑地假意怒罵,兩眼晶亮地睨著她。

  「別……唉!我來好了,你先上船吧!我馬上就來。」她拖住浣浣,推她先上船。

  「不行!我非把他罵走不可,這人好討厭,我一見他就有氣!」

  「浣浣,算了,我來跟他說好了,你上去吧!快呀!」

  「確定?」浣浣拍拍她的手,忽然兩臂一收,緊緊地環住她,在心中低喊:小姐,你要保重!她眨著眼,卻沒讓曉恩瞧見她的淚水。「快點把他攆走!」浣浣清清喉嚨,大聲說了一句,才跳上船。

  曉恩沒注意到丫環的異狀,她的心思全給那個迫不及待朝自己走來的男人給佔滿了。

  「恩恩。」他上前執起她的手,卻被曉恩甩掉,她扭頭就走,眼眶卻紅了。

  「對不起!恩恩。」松吟歎了口氣,這下有得解釋了。女人呀女人!他過去的日子從來就沒過得這麼甜蜜又痛苦。

  「我爹要帶我離開這裡,船在那兒候著呢,要說什麼就快吧!」她咬唇憋著氣說。

  「不要走!拜託你不要走,好不好?」松吟半拖半拉地哄著。

  「我走我的干你什麼事?你是個神呢!清清白白又高高在上,我呢?根本配不上你,就算配上了,也會從天上掉下來摔個半死!」她存心給他難堪,講話句句帶刺,但是話越說越小聲,彷彿也被自己刺得說不下去。「放開啦!這麼拉拉扯扯的多難看,你不怕醜,我可怕別人當笑話看!」她哽咽著,倔強地撇過頭去。

  「我哪裡高?你忘啦你還嘲笑我怕高!」他乾笑兩聲,存心耍嘴皮子逗她。

  「你……」她瞪著松吟,想笑出聲,可是面子上掛不住,這人怎麼變得這樣難搞?「說不氣就不氣嗎?姓蕭的,話我可是聽得明明白白,我們之間只是兒戲,你別這樣!」

  「恩恩,我不是故意那麼說的,那時候我太氣憤了;我氣你一再地欺瞞,再加上徐府發生的那件事,把我整個人都氣糊塗了,你別再生氣了!我有個東西要讓你瞧瞧,你……」

  「丫頭,你還在那喳呼個什麼勁兒?要就跟他走,不要就把人踹掉!」卜老虎見她囉囉嗦嗦地扯了一堆,自己都不耐煩了,要不是小韜拉著,他扛也把人給扛走了。

  不跟這書生也好,女兒還是他的,卜老虎自私地想。

  「不差這一時,乾爹,讓他們再敘一下,別急嘛!」小韜盯著松吟又急又窘的表情,忍不住摸著鼻子猛笑;但此舉卻惹火了卜老虎。

  「死小子!有什麼好笑的?我還要找你算帳呢!曉恩就這麼差勁?還是你嫌她生得太醜,寧願拱手讓人?」他扯著嗓門吼起小韜來。

  小韜連忙收住笑。「我不是那個意思。乾爹,你要催他們就儘管催好了,就當我沒說,當我沒說,呵呵呵!」他乾笑幾聲,聳聳肩便急忙離開卜老虎的視線。

  卜老虎忽地又叫住了他,一對大限瞇得細細的,笑嘻嘻地盯著小韜。

  小韜心裡直喊糟,果然不出他所料,那卜老虎原本發怒咆哮的口吻遽轉為古道熱腸。

  「小子,我看這樣好了,把浣丫頭配給你怎樣?那丫頭可是既漂亮又……」

  「干——爹!」小韜拉長聲音,背著卜老頭猛擺手,邁開大步跑掉了。

  眼看就要起風,船不能再等了,曉恩硬下心腸,用力推了松吟一把,三步並兩步地躍上船頭。

  松吟的身手沒她來得輕快,一下子奔得太急,讓地上的草根給絆倒了。

  「恩恩,你就不能原諒我?」他急得都快哭出來了。

  「我們今生是無緣了,今後你好自為之吧!」她強忍著淚水,對他大叫。

  待卜老虎一點頭,小韜解下纜繩,拉上船帆。疾風吹動,把風帆吹脹得鼓鼓地,那隻大船輕盈地離岸而去。

  唉!笨書生,給你的法寶居然還不祭出來,這下子連我也使不上勁兒了。躲過義父逼婚的小韜在船頭望著松吟的蠢樣,無精打采地搖搖頭。

  「不要!」松吟激動地涉水,欲徒步跟船而去,顧不得河水漸漸地漫上他的腰間及至胸前,他還不死心地往前走。

  「恩恩……」他突地腳底滑了一下,整個人栽下,沒入水裡。

  「啊!蕭呆子!喂!蕭呆子!留得青山在,你犯不著這麼想不開!」浣浣在船舷看得一清二楚,她嚇白了臉,胡亂大喊一陣。「救命啊!恩恩,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硬性子!這呆子要給你害死了,我看你能找誰哭去?」

  聽到浣浣的尖叫,曉恩忙回頭,她望不見松吟的人,只見水面上咕嗜咕略的一團氣泡,她被駭住了。

  「蕭大哥!」曉恩尖聲高叫,大哭出聲。

  「恩恩……」松吟狼狽地冒出水面,水淹著雙眼,使他分不清東南西北,只是嘴裡頻頻喚著她的名。

  「還不停船!」曉恩氣急敗壞地跺著腳。

  在船頭的小韜忽然變得很有精神,他無視於曉恩快殺人的眼神,居然還露出一口白牙,賊賊地笑道:「沒辦法呀!丫頭,我看你就乾脆一點兒,跳下去救人吧對

  眼看松吟離她越來越遠,曉恩霎時六神無主,她咬咬牙,竟照著小韜的話躍上了甲板,整個身子朝河裡栽去——

  「松吟……」她尖叫著,落進河水裡。

  「二當家的,你發什麼瘋?恩恩她不識水性啊!」浣浣在船的另一頭大罵小韜。

  小韜仍靜觀其變,一會兒他笑了,對著浣浣朝船下努努嘴。「暗!她雖不識水性,但自有人識。」

  「丫頭,很危險的!」松吟在水裡抱住她,又埋怨又疼愛地看著她。

  「你才是呢!」所有恩怨盡消,她咬著唇輕輕捏了他一下。「這樣嚇人,討厭!」

  松吟像是想起了什麼事,一手抱著她浮浮沉沉,一手淨在衣襟裡亂掏。

  「我有東西要給……啊!完了,我的頭髮,我的頭髮給我弄不見了。」

  曉恩摸摸他,不明白他在幹什麼。「你的頭髮?」

  「那束你送我的長髮。」他哭喪著臉說:「小韜千里迢迢幫我送來,說這一定可以讓你回心轉意,結果我竟然給弄丟了……」

  曉恩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想狠狠地揍他一頓,頭髮卻濕淋淋地猛滴水,全身濕得透徹,一點兒架勢都沒了。

  「呆子!你這個大呆子!我怎麼會愛上你這種人?」她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歎息,待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臉蛋早紅成一片。

  松吟再也忍不住了,他俯下頭愛憐地吻了她,曉恩羞得直朝他懷裡鑽去。

  「丫頭啊!回頭可別忘了爹!」卜老虎大吼著,覺得眼底濛濛的。唉!合著這孩子終究是死心眼的,就跟她娘一個樣!

  一條絹子遞到眼前,是浣浣,她的眼睛早給淚水浸濕了一片,卻還是調皮的揚著嘴角。

  「擦擦吧!大當家的,大不了你們下回把目標朝向愛州這一帶嘛!搞不好還能派恩恩做內應,到時來個裡應外合……」

  「死丫頭!什麼鬼話?你早早給我在那堆漢子裡揀個人嫁了,省得酸老頭老擔心你又要砸他的酒。」卜老虎拍了她腦袋瓜兒一下,直想哭,末了想想,卻被浣浣的話給逗得大笑。

  只歎小韜這孩子實在瞎了眼,不想娶曉恩也就罷了,至少做老爹的他還能接受曉恩確實不如浣浣來得美麗的理由;可是小韜卻對浣浣又擺明了沒有興趣,這就叫他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唉!兒女間事就任他們自個兒去做主吧!他疼愛地看著浣浣,又看看小韜,那句話叫什麼來著——一對屁人?不!一對璧人,唉!可惜呀可惜!

  曉恩在水裡依附著松吟,拚命地朝大船揮著手。「阿爹!」

  卜老虎對她搖搖手,喊道:「要好好過日子呀!丫頭,要是有空記得回卜山看看老爹呀……」

  那艘船漸漸地走遠了。

  「你不後悔?」松吟低下頭認真地問她。「我可是個又呆又迂的人喔!」

  她搖搖頭。「就怕你會後悔!」

  松吟開心地大笑,把她緊緊擁入懷中。「只要你不告訴別人我怕高,這一輩子呀,我是賴定你了!」

  `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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