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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程淺 ] 戀人未滿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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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7 15:13:3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戀人未滿

作者:程淺
她小小年紀就是班上公認的超級惡女
臉上彷彿寫著「男生勿近,否則後果自理」
旁邊的座位理所當然的只坐著她的書包
這會兒老師竟然破壞此項不成文規定
讓那個新來的男生搶了「它」的位子!
她惡毒地想有人就要開始倒大楣了
立刻顯現本性,大肆凌虐新鄰居
誰知道他總一臉傻笑,渾然不覺自己處境艱苦
還高興地就這樣任她「玩」三年!
他出國後仍不斷寫「情書」保持聯絡
她卻只寄信給「伯母」,兩個女人相談芒甚歡
令他頓時成為最有風度男配角
多年後回國,他依然在她身旁打轉
到頭來提出兩人試著交往的居然是她
究竟是不是因為受朋友的婚禮感動她不清楚
就在他倆同時接到新娘捧花的那一刻
這段糾纏了不知多少年的感情也該有新的開始……

楔子


  廣達中學位於台南市的郊區,佔地數公頃,號稱南台灣最著名的貴族學校。每一屆的畢業生中,照例都會出幾個名人,在各行各業中嶄露頭角,將廣達中學歷久不墜的名聲傳下去。

  八月下旬,偌大的校園裡一片沉寂。為期一個月的暑期輔導早已結束,高中聯考和大學聯考也放榜了,校園四周的圍牆貼滿了各色海報拼湊成的榜單,揭示著傲人的升學率,也默默等待著另一批新生的到來。

  這一天,校園裡唯一一棟沒有改建的藍冬大樓傳出喧鬧聲,從三樓角落的教室向四周發散,聲音大得像要把天花板震破。工友循聲來到中庭的圓環,頻頻皺眉往上瞧。強烈的陽光讓他瞇起了眼,這……他寧可是自己眼花了啊。

  難怪他今天一早坐在校門口的傳達室裡時,眼皮就莫名其妙跳個不停。不少打扮入時的男女陸陸續續走進校園,有幾個還似笑非笑地對他指指點點,害他特地照了照鏡子,怕自已哪裡出了毛病。

  十幾年了,來來去去那麼多學生,就屬那一班最教人印象深刻。唉,暑期輔導結束時,他明明把每一棟大樓、每一間教室都鎖上,他們卻有辦法在裡頭高談闊論,看來是「寶刀未老」喔。工友摸了摸漸禿的頭頂,不想在大熱天上樓去和他們纏鬥。十幾年前他就被整夠了,現在他這一把老骨頭可禁不起折騰囉。

  「映雪,你怎麼會想到辦同學會?」國中畢業後到現在,通訊簿上的電話、地址僅剩一點點的參考價值。今天來了二十幾個人,要敲定這些人參加,羅映雪少說也要打上百通電話,根本不像從前那個好吃懶做、事事喊累的她。

  「老朋友好久沒見面了嘛!」羅映雪賊笑兩聲。其實,她只是邀請函上掛名的主辦人。為了出席率著想,絕大部分的人都由曹葦杭聯絡,只有幾個記憶中比較帥的男生才勞駕她出馬。

  「喂,曹葦杭還有和你聯絡嗎?」尹曉奉當年單戀曹葦杭,如今都羅敷有夫了,卻還忍不住要挖苦往日的「情敵」。據說,曹葦杭很可能和某位黨國大老的孫女聯姻,羅映雪小時候跩得要死,明明是自己的條件差曹葦杭一大截,還故意擺臉色給人家看,現在時移勢轉,看著曹葦杭今日翩翩的風采,羅映雪一定悔不當初吧?

  「聯絡?」羅映雪不屑地挑了挑眉,「沒這個必要吧。」他們下個月就要結婚了,還聯絡個頭!

  「說得也是。」尹曉奉以為羅映雪死要面子,敷衍地笑了,一雙大眼癡癡地望向正在和老同學寒暄的曹葦杭。

  羅映雪交疊著雙臂靠在牆上,實在有點吃不消未來夫婿的女人緣。算一算,他們兩個認識都十幾年了,唉,也真是倒霉,她人生中有大半的時光在與他糾纏中度過,往後,這個比例只會上升,不會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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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發表於 2010-2-27 15:14:0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各位同學,今天老師要先向各位介紹一位新同學——曹葦杭。他剛從台北搬到台南,希望各位同學往後能和他相親相愛,互相切磋琢磨,珍惜這一段難得的緣分。」

  坐在最後一排的羅映雪翻了個白眼。他們國一甲的導師外號「數學妖女」,是國中部數學老師中的第一把交椅,羅映雪認為那是因為沒人受得了她的「循循善誘」,識相的就自己把數學念好。數學妖女上課最愛用彷若得了重感冒的鼻音,把一句話折成好幾句來講。這也罷了,她竟把他們當幼兒園小朋友來教,動不動就「親愛的同學,大家跟著我念一遍,一公畝等於一百平方公尺、一公畝等於一百平方公尺……」每回上數學課,他們都可以清楚地聽到隔壁班傳來的訕笑聲,每個人皆敢怒不敢言。

  穿著緊身迷你裙,足蹬三吋高跟鞋的何法琪轉身在黑板上寫下大大的「曹葦杭」三字,接著面露微笑對台下的學生們說:「親愛的同學們,大家跟著我念一遍,曹葦杭、曹葦杭。」

  原本有些侷促的曹葦杭忍不住笑出聲來,全班同學的臉也在同一刻垮下。不出他們所料,這位台北轉來的新同學,在上課的第一天就認定他們台南人全是土包子了。至於妖女交代的話,向來都由值日生負責敷衍,一聲聲軟弱無力又充滿屈辱的「曹葦杭」,根本顯不出他們歡迎新同學的誠意。

  「好,曹同學,你來向大家自我介紹一下。」何法琪穿了高跟鞋也比曹葦杭高不到哪裡去,偏還作態地彎下身子,朝台下的他招了招手,等他走近後,又伸出塗滿艷紅色指甲油的魔爪揉了揉他的頭髮,才把麥克風交給他。

  台下的同學們不禁摀住臉。妖女好像在哄小狗,有夠噁心!

  「各位同學大家好,我叫曹葦杭,喜歡打籃球和組裝模型,希望能在這裡交到好朋友。」

  何法琪率先鼓起掌來。「好棒喲,曹同學。老師相信,愛運動的小孩不會變壞。你喜歡組裝模型呀,哈哈,說不定你會和老師的男朋友一樣,成為一個建築師喔。」

  通常小毛頭們對老師的感情生活都很感興趣,但國一甲的同學們在短短的第一學期已聽夠了妖女在課堂上穿插的「愛情講座」,他們只剩一份對那個不幸男人濃濃的同情。

  「老師,」曹葦杭吃驚地轉頭,「我將來的志願就是當建築師。」

  「真的嗎?曹同學。」何法琪已很久沒得到學生們的熱情反應,說不出心裡有多喜歡這個俊美的小男生。「想當建築師的話,數學是很重要的,老師一定會好好指導你。」

  「謝謝老師,我最擅長的科目就是數學了。」

  羅映雪聽得火冒三丈。這位曹同學沒好日子過了,她生平最痛恨趨炎附勢的軟骨頭!

  「哎呀,那這學期的數學小老師就讓你當了。」何法琪眉飛色舞地在下學期開學的第一天,就將這個重責大任托付給一個新同學。她沉吟了會見,為難地比了比教室後面靠垃圾桶的角落,「你先生羅映雪隔壁好了。」

  何法琪的指派讓全班嘩聲四起,她自已也覺得有些對不起一見面就投緣的曹同學。

  以她的教育理念,每個男生都得和女生坐,以建立兩性和諧相處的正確觀念。班上有二十三個女生,二十二個男生,全班只剩羅映雪身邊有空位。羅映雪凶巴巴的又沒女人味,每個和她坐過的男生都怨聲連連,甚至請家長出面替他們斡旋。她要是將別的男生調到她旁邊坐,那個倒霉的傢伙鐵定會當場翻臉,因此只好先讓曹同學委屈一陣子,等他抗議再想辦法好了。

  「嗨,你好。」曹葦杭背著書包走到教室後,友善地和他未來的「鄰居」打招呼。

  「好你個頭!」羅映雪心不甘、情不頓地拿起擱在空位上的書包,狠狠地白他一眼。

  好討厭,本來她可以一個人用兩個位子的。

  曹葦杭愣了會兒才坐下,不明白這個女生的火氣怎麼那麼大。

  「馬屁精!」羅映雪扮了個鬼臉。「你居然敢說自已的數學好,真是不要臉。你曉不曉得原來的數學小老師是誰?哼,人家桑小嫻早讀又跳級,只差沒你那麼厚臉皮罷了。」

  「你好凶!」曹葦杭好笑地盯著她正氣凜然的側臉瞧,沒發覺四周充滿憐憫的目光。

  「曹葦杭是吧。」羅映雪吊兒郎當地點了點頭。「遇到我,你這輩子注定沒好日子過了。」

  曹葦杭很快就廣受班上女同學的愛慕,再加上他每天都會不辭辛勞地帶一顆斯伯丁籃球來學校,和一些男同學也很快地打成一片。

  小人當道。羅映雪不屑地想。

  上課鐘響過,曹葦杭才滿身是汗的回到座位上,從書包裡拿出水壺大灌。

  「好臭!」羅映雪誇張地捏住鼻子,「真受不了你這個噁心的傢伙,下課十分鐘也要去打球。」

  「看不出你是個愛乾淨的人。」曹葦杭諷刺地低頭瞄了瞄她堆積如山、從不整理的抽屜,還故意甩了幾滴汗珠到她臉上。

  羅映雪激動得像是慘遭色狼玷污,嫌惡地用衛生紙猛擦臉,還不忘為自己說話,「我……我不拘小節!」

  「是嗎?」嘿嘿,前言不對後語。

  羅映雪氣得掄起拳頭,國文老師適時走進教室,救了曹葦杭一命。

  外省籍的國文老師愛國意識特別強,成天作著反攻大陸的美夢,還被同學們取了一個「葉壯士」的綽號。這一天,他上著上著便慷慨激昂地講起岳飛的故事。

  「岳飛的母親在他的背上刺了『精忠報國』四個字,勉勵他要貢獻自己的力量,收復河山。岳飛果然沒辜負他娘親的期許,在戰場上讓敵人聞風喪膽……」葉老師推了推眼鏡,看向睡得東倒西歪的羅映雪,中氣十足地大吼:「羅同學,你有什麼感想?」

  羅映雪猛地從座位上跳了起來。全班好像只有她姓羅耶,糟了,葉壯士到底問了她什麼問題?

  曹葦杭豎起課本遮住臉,小聲地打pass,「老師問你對岳飛和岳母有何感想?」

  「哦,我覺得岳母有虐待小孩的嫌疑。再說,刺青違反社會善良風俗,我爸說只有不正經的人才會去刺青。」唉,這個問題太簡單了,岳飛的故事她幼兒園就聽過了。

  她一說完,全斑馬上笑得前俯後仰,不是猛敲桌子,就是猛跺地板。羅映雪茫然地望向坐在隔壁排的成水漾,她說錯什麼了嗎?她的手帕交咬住嘴唇,無聲地為她鼓掌,讓她更加搞不清楚狀況。

  「羅同學,岳母是要岳飛對國家交付給他的使命無時刻或忘,才在他背上刺字的。」

  葉老師努力克制自己的脾氣,試圖將她亂七八糟的思想導入正途。

  「哎呀,岳飛的記性有那麼差嗎?大人就是這樣,自已年紀大了,記不住事情,就以為小孩子也和他們一樣。」羅映雪不能苟同地搖了搖頭。

  在全班的哄笑聲中,被擺了一道的葉老師痛心疾首地訓斥,「羅同學,你的思想太過偏激了,完全不能體會一個做母親的對兒子的期許。我實在為我們國家的未來感到憂心。」如果羅映雪生在大陸,鐵定會被抓去冰天雪地裡勞改。哎喲,葉壯士說得好像大陸淪陷是她的錯似的。羅映雪不服氣地出言頂撞,「誰說的?我媽說我的名字取自『映雪讀書』這個故事,就是希望我不管在什麼惡劣的環境下都能好好唸書,可是她才不會殘忍到拿針在我背上刺字呢。」

  「你的國文並不好啊。」尤其是她的作文,用字粗俗,缺乏深度,簡直難以入目。

  「那又不表示在我背上刺了字,我的國文就會變好。」

  「羅同學,你哥哥是羅映韜吧,我以前也教過他,他的文章條理分明又頗有見地,你應該好好向他學習。」葉老師對她不知悔改的態度沒轍,渾然忘了為人師表者不該用這種口氣對學生說話。

  葉壯士算客氣了,她記得數學妖女上學期曾花容失色地在全班面前尖叫,一手捧住胸口,另一手的食指像指著蟑螂般上下晃動,「你……你是羅映韜的妹妹?他念國中時,數學從來沒有一次不是考滿分的!」

  羅映雪無所謂地聳了聳肩,不想在全班同學面前顯露出難堪。「我爸媽把好基因都生給他了嘛。」

  葉老師搖了搖頭,帶著恨鐵不成鋼的無奈……不,應該說是朽木不可雕。

  被羅映雪一攪和,葉老師講不到幾句課文,下課鈴聲就響了。

  下課後,不少男同學故意裝模作樣地見過她身邊,怪聲怪氣地學著葉老師的腔調,「你的國文並不好呀。」隨即拔腿狂奔,避開一本又一本砸來的課本。

  成水漾知道她拉不下臉去撿課本,好心地幫她撿起,用手背將灰塵拭去。「其實我覺得你講得也很有道理啊。更何況,你的功課還比我好多了。」

  羅映雪的功課從來說不上差,只是和她優秀的哥哥比起來,不免有一段差距。被別人明嘲暗諷成了家常便飯,她一點也不以傑出的哥哥為榮。

  「為什麼我和我哥差那麼多?他從小到大每次考試都拿滿分,音樂、體育、美術也樣樣難不倒他,人又不會像我這樣莽莽撞撞的,最不公平的是他長得還比我好看多了!」

  羅映雪憤恨難平地握緊拳頭,想到哥哥面對她的抱怨總是不發一言,用那種「我也沒辦法」的眼神看她,就讓她大歎自己生錯了人家。「其實你不會很醜呀。」曹葦杭突然插進一句話,他怪同情她的遭遇的。

  羅映雲氣得渾身發顫,為什麼他這一節下課就不去打球了?還有,什麼叫「不會很醜」?那不是說她普通丑嗎?

  曹葦杭困惑地看著她鐵青的臉色,語帶鼓勵地說:「勤能補拙嘛,你不會的功課可以問我。」

  「曹同學,你是說我又醜又笨囉?」羅映雪雙手扠腰,閃亮的眼睛瞇成兩條直線。

  「是你自己說的。」他無辜地挑了挑眉,嘴角噙著一絲笑意。她和他看過的許多女生都不同。

  一陣哀叫聲讓原本就不安靜的教室更加喧鬧,成水漾為好友抬起的一疊課本全砸到曹葦杭頭上。

  何法琪寒假時出國玩了一趟,積壓了許多心得要和學生們分享。當老師就有這個好處,永遠不怕找不到人聽她傾吐心聲,說閒話也是上課的一部分。一直到了開學第二周的班會,何法琪在學生們的提醒下,才想到該改選班級幹部了。

  早在開班會前,一大群同學就聚在一塊商量好了,絕對不能再選桑小嫻當風紀股長。

  桑小嫻的爸爸是地方上的警察局長,她遺傳了她老爸剛正不阿的個性和辦案的精明,明明長得嬌艷動人,偏偏總是冷著一張臉,管東管西的管個不停,把全班同學當犯人似的,讓大家吃足了苦頭。

  「喂,我們就送個最懦弱無能的人當班長,最不守規矩的人當風紀股長。」班上的鬼靈精章旭明一提議,馬上得到一夥人的認同。

  尤其是羅映雪和成水漾,她們兩人更是一個勁的猛點頭。她們的座位只隔了一條窄窄的走道,每天早上一進教室,不免會寒暄幾句,「桑典獄長」那個順風耳馬上就會把她們的名字登記起來,一點都不留情。妖女規定被記一次要罰十元,害得她們的荷包時常大失血。羅映雪心痛一下就過去了,因為她這個人素來有崇拜偶像的情結,桑小嫻功課好又不懼惡勢力,她還滿喜歡的。成水漾就不同了,她老是趾高氣揚地扔一張百元鈔票到桑小嫻的桌上,凶巴巴地用指節敲著桌面,「喂,我先交一百塊,記滿十次你再跟我要!」結果,號稱國一甲兩大美女的桑小嫻和成水漾都互看對方不順眼,一見面就猛翻白眼。

  幹部選舉開始,照例,第一個要推選的是班長。

  「我推薦羅映雪同學當班長。她聲音洪亮,很適合喊口號。」曹葦杭一點都不像剛轉來的同學,很快地融入班上的氣氛。

  「對呀,全班沒人比她更大嗓門了!」馬上有人大笑著附和。

  羅映雪氣得握緊拳頭。她最痛恨為別人服務了,當班長多累呀,每天升降旗要帶隊,上下課要喊口令,還有一大堆雜事要做,煩都煩死了。

  她本來還存著一絲僥倖,心想像她這麼懶的人,一定選不上的,沒想到全班幾乎都投給她了,那豈不是代表大家有志一同地覺得她很懦弱無能嗎?

  曹葦杭那個混帳王八蛋!

  接下來,大家就如同之前沙盤推演的,提名傅衍平當風紀股長。

  何法琪的臉霎時垮下來,臉上的一層厚粉彷彿隨時會龜裂、剝落。

  「我想……傅同學不太適合吧?」何法琪假裝客氣地笑了幾聲。她的笑聲立刻被台下的抗議聲浪淹沒,根本沒人理她。唉,這就是民主制度的缺陷啊。

  傅衍平是全班最愛惹是生非的一個,動不動就和他校的流氓幹架。他老爸還是惡名昭彰的角頭大哥,依她看來,傅衍平以後鐵定會繼承衣缽,把他爸的「事業」發揚光大。

  想到自己可能會教出一個名震全台的通緝犯,何法琪就沮喪不已。

  剛開始,她還很有耐心地說道理給他聽,誰知道傅衍平絲毫不領情,正眼都不瞧她一眼。五分鐘一過,她才剛導入正題,講得起勁時,他居然不耐煩地看了看表,很沒禮貌地打斷她的話,「說夠了沒?我媽等我回家吃飯。」然後掉頭就走,好像肯聽她說五分鐘已經夠給她面子了。

  那群小毛頭到底吃錯了什麼藥,竟然要推選他當風紀股長?那不是和教竹聯幫的頭頭去當警政署長一樣可笑嗎?不行,她一定要想辦法阻止!不過同學們可不這麼想。

  過了一個學期,大家早把彼此的性子摸透了。傅衍平兇惡歸兇惡,卻從沒欺負過班上同學。而且,他自從被何法琪以「感化」為由,調到桑小嫻旁邊坐以後,簡直成了全班同學心目中的英雄。只有他敢把桑小嫻用來記人的筆記簿搶過來撕掉,還敢惡聲惡氣地罵她,「你煩不煩啊?錢又不是你在賺!」

  對嘛!每個人聽了都這麼想。

  「我……」何法琪舉起手對台上的主席說:「我提名桑小嫻繼續當風紀股長。」

  「沒有人會選她的啦!」大勢底定下,那些以前怕桑小嫻怕得要死的男生紛紛放大膽子嚷了起來。

  結果,桑小嫻只得了一票,那還是她自己投給自己的,不用說,何法琪的惡夢成真了。

  選到最後一個班級幹部體育股長時,羅映雪不甘示弱地提名曹葦杭。

  她以為每個人都和她一樣討厭當幹部,誰知曹葦杭樂得很,高票當選後站起來發表感言,「謝謝羅同學的提名和大家的支持,我一定會盡力當好體育股長,讓和羅同學一樣缺乏運動細胞,跑不快、跳不高的同學都能愛上體育課。」

  全班響起了一陣如雷的掌聲和笑聲,羅映雪板了整整一節的臉因大家的嘲笑更是扭曲到了極點。

  沒錯,她羅映雪最害怕的就是上體育課,曹葦杭那個小人八成又偷聽她和水漾說話。

  這輩子她再也沒見過比他更礙眼的人了,為什麼她會倒霉到坐他隔壁?

  而何法琪的臉色只比羅映雪稍微好一點。這個學期的幹部名單,除了曹葦杭以外,沒一個讓她滿意的,看來她得費更多心力來督促同學們了。

  曹葦杭之所以會轉學,是因為他父親要回台南市選立委,因此,他和哥哥、姊姊都跟著爸媽搬回台南老家。他姊姊曹子衿今年高一,哥哥曹靜言贊國三,三個人的功課都很好,他們同時轉到廣達中學就讀,讓校長和董事們樂得合不攏嘴。本來嘛,得天下英才而教之是一大樂事。

  巧的是,曹葦杭的父親曹亦修和羅映雪的父親羅致遠還有一段淵源。他們是大學法律系的同班同學,兩個人都出身於台南的政治世家,功課上旗鼓相當,在繫上又都十分活躍。不過,他們一個是忠貞的執政黨黨員,一個是黨外路線的信仰者,在背景相當、理念不同的情況下,兩人表面上以禮相待,骨子裡卻無不希望把對方扳倒。

  曹亦修認為自己最大的成就就是生了三個傑出的子女,他很慶幸核子們沒一個像他們那個空有其表的媽。

  話說曹夫人陳若歆的娘家世代從商,壟斷台北迪化街一半以上的南北貨批發生意。

  她自小嬌生慣養,是以出手闊綽也就算了,反正她的嫁妝多得花不完,但不曉得是不是從小住在迪化街的關係,她買東西都愛往人多的地方擠,只要看到很多人搶購一樣東西,她就會喪失理智地跟著搶,完全不會考慮到需不需要這樣東西,更不會注意到自己已搶到披頭散髮,氣質蕩然無存,愈看愈不像一個政治人物的妻子。

  本來陳若歆堅持不肯回台南,要自己一個人留在台北陪小孩唸書。她覺得自己肯這麼犧牲,是個標準的賢妻良母,殊不如曹亦修最顧忌的就是小孩會被她帶壞。他執意把孩子們帶回台南,至於她想住哪兒,由她自己決定。陳若歆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來到府城,總不能讓她一個人守著台北的大房子吧?

  曹亦修回到故鄉後,很快地打聽到羅致遠有兩個和他小孩同齡的孩子在廣達中學就讀,於是他立刻透過關係,將子衿和葦杭安排到和羅家兩個孩子相同的班級裡,好讓他們一較高下。

  這天,羅致遠吃過晚飯,漫不經心地看著一雙子女交給他圈選家長委員的通知單。

  這是每個學期初的例行公事,他一向都隨便圈個職業欄裡填「商」的家長。突然,一個熟悉的名字讓他皺起眉頭。

  曹亦修?

  哼!那隻老狐狸的用意,他再清楚不過了。

  孩子們的阿叔今年年底也要出來選立委,他長期在地方上經營,人脈既廣又熱心服務鄉梓,因此羅致遠不認為曹亦修會有勝算。

  「映韜,映雪!」他走到樓梯口,把兒女們叫下來,神色凝重地道:「你們班上是不是都轉來了一位姓曹的新同學?他們的父親和阿爸是大學同學,我們從前在功課上競爭就很激烈。年底,他和你們阿叔都要出來選立委,你們年紀還小,沒法幫阿叔的忙,阿爸希望你們從今以後要更加認真唸書,別輸給曹家的兩個孩子。」

  「沒錯!」羅映雪敵愾同仇地嚷。「曹葦杭那個傢伙很討厭。老師叫他坐我隔壁,害我每天上課都很痛苦。」不過事實上,羅映雪從幼兒園起,就從不覺得上學是件愉快的事。

  羅映韜又是一貫的沉默,他對曹子矜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印象。

  「這一次段考,你們要是考贏曹家的孩子,爸爸就給你們一千塊錢獎金。」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提早讓孩子們領受一下競爭的壓力也是好的。

  「沒問題!」羅映雪信心滿滿地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容。這有什麼難的?她平時只是不愛唸書而已,只要從今天起,每天多念半小時,曹葦杭那個自以為很厲害的笨蛋怎麼可能是她的對手?再說,一千塊好多喔,她一個禮拜的零用錢也不過三百塊而已。

  「映韜,你沒問題吧?」羅致遠拍了拍兒子的肩膀,他看起來似乎一點都提不起勁。

  羅映韜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唸書是自己的事,他沒興趣成為大人們爭強鬥勝的棋子。

  「我的獎金都給映雪好了,她的困難度比較高。」他用下巴指了指妹妹,面無表情地轉身上樓。

  羅映雪沒聽出哥哥話裡的輕蔑,只幻想著自己將會多出兩千塊的財產。奇怪,羅映韜什麼時候變得那麼有兄妹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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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7 15:14:2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坐在曹葦杭身邊讓羅映雪愈來愈難以忍受。

  本來她的座位地處邊陲,是一塊可以不受三姑六婆們飛短流長污染的淨土,這一切都因為曹葦杭的進駐而成了令人懷念的歷史。

  首先,黃家芬迫不及待地想和羅映雪拉好關係,拚命追問有關曹葦杭的私事。一方面是她自己很喜歡曹葦杭,更重要的一點是為將來成為校刊社的社長做準備。

  廣達中學的學生素質雖比一般中學高,校刊卻是一份很沒營養的刊物,長期由校內的八卦部隊所把持。黃家芬的姊姊是現任社長,搬弄是非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校刊社的招生文宣上寫著「訓練你的體力、觀察力,更培養你的想像力」,很貼切地說明了它的宗旨。

  羅映雪連說三聲「不知道」以後,黃家芬就有點變臉了。

  「你為什麼對自已的同學漠不關心?你知不知道他將來很可能成為廣達的風雲人物,更可能成為社會的中流砥柱?」黃家芬慷慨激昂地指著她的鼻子,把她說成一個冷血動物。

  「哼,他努力一輩子也比不上我哥。」只有在這個時候,羅映雪才勉強願意認這麼一個優秀的哥哥。

  「喔,差點忘了你哥是羅映韜。」黃家芬的聲音甜了起來。決定了,就讓羅映雪當她邁向校刊社社長的第一個墊腳石。「他有沒有女朋友?」

  「想不想知道他的擇偶條件?」羅映雪拿著誘餌拐騙她。「可樂兩罐,我和水漾各一罐,不用吸管,謝謝。」貓咪是無法抗拒鮮魚的,她甜甜地笑道,不忘替好友爭取福利。

  「OK!我馬上回來。」黃家芬迅速地跑出教室,恨不得能直接從三樓跳到一樓的福利杜去。

  「曹葦杭,你可不可以教我這題數學?」尹曉奉可憐兮兮地裝出一臉茫然的樣子,捧著數學課本到曹葦杭面前。

  羅映雪不屑地側過頭,不想看她裝模作樣的醜態。人已經不聰明了,還故意裝笨,真不曉得她腦子裡塞的是什麼東西。

  每節下課或者是中午的用餐時間,只要曹葦杭沒去打球,就會有一群女生藉故接近他,有人甚至變得連易開罐都不會開,千里迢迢地來找他幫忙,她真想建議她們改讀啟智班。

  唉,她寧可忍受曹葦杭渾身的汗臭,也勝過看一堆女生在她的視線內比誰比較白癡。

  「映雪——」老天,尹曉奉什麼時候學起妖女說話了,害她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

  「你的位子讓我坐一下,我有好多問題要問曹葦杭。」

  羅映雪心不甘、情不願地站起來,挪到隔壁和成水漾擠一個位子。妖女要曹葦杭當數學小老師還真是明智之舉,那麼多女生連中午的休息時間都在「研究」數學,她看他們班這學期的數學平均分數少說會比上學期多十分。

  這時,黃家芬氣喘吁吁地跑回來,遞給羅映雪和成水漾一人一罐可樂。

  「說吧。」她露出了心滿意足的笑容。

  羅映雪清了清喉嚨。事實上,她很懷疑她老哥是否性冷感,當然,這樣說的話,黃家芬鐵定翻臉。

  「嗯……他喜歡白白淨淨的女生。」這麼說,是因為黃家芬長得很黑。羅映雪偷覷了振筆疾書的她一眼,臉色果然不太好看。

  「還有呢?」黃家芬努力提醒自己要秉持專業素養,不能被私人情感左右。長得黑絕對不是她的錯。

  「身高要一百六十公分以上,瘦瘦的,但是不能沒胸部,腿要又直又細,皮膚要摸起來很細緻才可以。」她隨口胡謅,把他老哥說成了一個貪花好色的人。

  「哇,你哥的條件還滿苛的耶。功課呢?他有什麼要求?」

  「他說要贏他是不太可能啦,全年級前五名就行了。」羅映雪心存報復地把羅映韜塑造成一個自大狂。開玩笑,廣達中學每個年級均有十班,其中很多是來自南台灣各地的精英,要考前五名談何容易。

  黃家芬沉思了一會兒,興奮地彈了彈手指。「對了,桑小嫻除了身高,其它標準都符合。你哥只要等她兩年,她一定會有一百六十公分的。」

  桑小嫻的耳力堪稱一流,冷冷地停住筷子,回頭瞪她們一眼。

  「哈哈哈!」坐她隔壁的傅衍平大聲嚷了起來,「那桑小嫻和羅映韜生的小孩不是像從冷凍庫裡拿出來的一樣嗎?」

  成水漾第一個拍桌大笑。桑小嫻二話不說,拿起桌上的一杯水站起來,往傅衍平的頭頂倒下去。

  傅衍平臉色一僵,勉強克制住揍人的衝動。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對他!

  「羅映雪,你哥有沒有特別聲明未來的老婆不能是個凶婆娘?」他偏要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讓她難堪。

  羅映雪看著傅衍平和桑小嫻一個「你敢說沒有」、一個「你敢說有」的吃人眼神,嚇得想把肚子裡的可樂吐出來還給黃家芬。

  「其實,我老姊完全符合羅學長的標準耶。」曹葦杭適時轉移大家的注意力,幫羅映雪解了圍,也給了桑小嫻一個台階下。

  「對了,你姊姊曹子衿和映雪她哥同班對不對?他們之間有沒有什麼不尋常的情愫?」黃家芬覺得自己身負重任,她非得藉機釐清羅映韜那個酷哥的情感走向,貢獻給下一期的校刊做題材。

  曹葦杭很有風度地一笑。「我姊姊認為把書念好最重要,她不會在上大學前談戀愛。」曹子衿根本不是會說這種話的人,但為了避兔他和羅映雪回家被他們優秀的哥哥、姊姊分屍,他只得睜眼說瞎話。

  這很像是功課好的女生會說的話。黃家芬洩氣地回到自己的座位整理筆記。

  結束了一場小風波後,曹葦杭又開始盡他當數學小老師的責任,羅映雪則百無聊賴地和成水漾談天。

  「嗯,你會覺得他長得很好看嗎?」羅映雪雙手支頤,用下巴努了努曹葦杭。

  「不錯啊。」成水漾摟著她的肩膀,陪她打量起正熱心解題的曹葦杭。

  「咦?」羅映雪驚喜地轉過頭瞧她,「老實說,你會不會喜歡上他?」

  「不會。」成水漾很肯定地搖頭。「為什麼?」羅映雪明明討厭曹葦杭討厭得要死,卻不太相信別的女生會不喜歡他。

  「哎喲,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不喜歡太好看、太優秀的男生,這種人通常比較花心。」成水漾的父親是台南的大地主,又是地方人士公認的美男子,他娶了三個老婆,也沒有人感到訝異。成水漾在家裡很受寵,她爸爸對她比對家裡的男孩子都好。但是,她從小就看不慣自己那個和別人不一樣的家庭,尤其痛恨看到媽媽為了討好爸爸而受委屈。

  「可是你那麼漂亮。」羅映雪一臉惋惜。水漾人粉粉嫩嫩的,個性又直率,嫁個平凡人未免太可惜了。

  「哪有!」成水漾嬌笑甩甩手,隨即神秘兮兮地對她說:「喂,說不定曹葦杭喜歡你喔,人家剛剛出面幫你說話,他看你的眼神又很特別。」

  羅映雪很不淑女地做了個嘔吐的動作,「那是因為他沒把我當女人看。」

  「對了,我那些哥哥都長得很帥喔,不過他們都遺傳了我老爸的大男人,要不然我就介紹給你了。」成水漾皺了皺眉。成家的男人中只有她小弟勉強不算只沙豬,因為他今年才五歲。

  「真的?」羅映雪雙眼亮了起來,這些水漾一直沒對她提過。「我比較喜歡有點霸道的男人耶。動不動就凶我、吼我,其實心裡愛我愛得要死……喔,好幸福喲!」她呻吟著靠在成水漾身上,好像此時此刻已和成水漾的哥哥們共浴愛河。

  曹葦杭和尹曉奉不約而同地看向她們。羅映雪那一聲「好幸福喲」真是喊得驚天動地。

  「好噁心。」尹曉奉不能苟同地皺起眉。老師幹嘛讓一個那麼不懂得矜持的女生坐曹葦杭隔壁?

  曹葦杭誇張地笑起來。好奇怪,羅映雪那麼凶悍的女生怎麼會喜歡被男人虐待?

  「有人啊,就是很討厭,隨時隨地都要偷聽別人說話。」羅映雪響應著曹葦杭的笑聲,交疊雙臂對天花板哼氣。

  「是你說得太大聲了吧,三八兮兮的,看到帥哥就流口水。」尹曉奉不滿地出言捍衛心上人。「起來啦!」羅映雪凶巴巴地把她推開,粗魯地坐回自己的倚子上。「你的口水才要沾滿了我的桌子呢。」

  「羅映雪,你承認我是帥哥啦。」曹葦杭帶笑睨著她。

  曹葦杭會那麼惹人厭不是沒來由的,他老愛挑她語病。

  「在某些飢不擇食的人眼裡,你的確是。」羅映雪別的本事沒有,鬥嘴的功夫一點都不輸人。

  「你說什麼?」尹曉奉雙手扠腰大吼,掩蓋住準時響起的午休鈴聲。

  「喂,你們兩個安靜一點好不好?」桑小嫻喝止她們,兩個潑婦罵街的女人登時噤聲不語。

  「桑小嫻午休說話,登記一次。」傅衍干低沉的嗓音懶懶地響起。哼,桑小嫻那個管家婆還是管人管習慣了,居然忘了風紀股長已經換他當。

  「你……」桑小嫻氣得說不出話來。他不記羅映雪,不記尹曉奉,偏偏記她,分明存心找碴!

  「兩次。」他吊兒郎當地笑道,在筆記本上「桑小嫻」三個字下又畫了一劃。

  「你公報私仇!」桑小嫻不服氣地嚷。

  「三次。」嘖,一個正字都快記滿了。

  他偏頭給她一個「你能奈我何」的表情,一副欠扁樣。「我終於知道你為什麼那麼愛記人。」看木頭美人動怒實在很爽!

  國一甲的恩怨在一群小毛頭的攪和和何法琪一連串倒行逆施的政策助長下,似乎變得很難收抬。

  「哥,這題怎麼算?」羅映雪連門都沒敲就大方地闖進哥哥的房間。為了錢也為了面子,她已經整整一個禮拜沒有看連續劇了,天知道那對她而言是多大的折磨。羅映韜放下看到一半的推理小說,兩、三個步驟就把她數學參考書上標注「難題」的答案解了出來。

  她最大的本錢就是有一個問不倒的哥哥,他簡直比妖女還罩!羅映雪崇拜地看完解法後,瞄了一眼羅映韜手上拿著的書,才發現他看的是推理小說。

  「哥,明天就要段考了。」她不悅地皺起眉頭。他一點榮譽感、危機意識都沒有。

  「嗯。」羅映韜含糊地應了一聲,隨著書中的情節在腦中架構歹徒行兇的脈絡。「早點睡。」

  「你不會看曹子衿長得漂亮,就想放水吧?」羅映雪唸書也念累了,賴皮地坐在他的床上煩他。

  「無聊。」羅映韜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隨即又回到書中世界。

  羅映雪十分清楚他的眼神很明確地告訴她「你又在耍白癡了」。唉,她是用心良苦耶,她多希望能和哥哥聯手痛宰曹家人。

  「喂,你春假打算怎麼過?」從小學開始,羅映雪就習慣在考試前計畫接下來的假期,以免在自己和堆積如山的課本、參考書相看兩厭下,動手毀掉毫無抵抗能力的它們。

  「羅映雪,去睡覺。」他根本不想理會聒噪的妹妹。

  羅映雪在床上躺下,將他折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攤開,拉到胸前蓋著。這在飄著細雨的夜裡份外舒服,而且,老哥的房間比她的豬窩乾淨多了,床上也沒有任何雜物阻礙她四肢的伸展。

  見羅映韜用沉默抵制她,她大聲地用哭調唱起「抓泥鰍」中的最後一段:「小牛的哥哥帶著他去抓泥鰍,嗚嗚嗚……大哥哥好不好,咱們去抓泥鰍,嗚嗚嗚……」她抹著想像中的眼淚,還抽抽噎噎地猛吸鼻子。

  好難聽,五音不全還故意扯著嗓子唱。羅映韜痛苦地扯了扯發疼的耳朵,卻依舊很有定力地看他的書。不向惡勢力妥協是他的原則,否則,如她這類的鼠輩鐵定會得寸進尺。

  十一點整,寂靜的夜裡傳來樓下客廳布谷鳥壁鐘報時的聲音。羅映雪像只精力充沛的小麻雀,吱吱喳喳個不停。

  「我跟你說,班上最要好的同學要搬到我們家對面來住。我春假時要過去幫忙,順便帶她熟悉一下附近的環境。」最重要的,是要乘機認識一下水漾口中長得帥卻大男人的哥哥們。她光想到就很興奮。

  如果媽媽替她生一個姊姊或妹妹就好了。退而求其次,只要不像羅映韜那麼冷酷無情,是個哥哥或弟弟她也勉強能接受……

  羅映韜看完最後一頁,舒坦地吁了口氣,將書隨手放回書架上。他轉身想往床上倒去時,才看到羅映雪裹著棉被睡在床上,臉上還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這隻豬,一沾到床,馬上作起美夢,任他怎麼搖都搖不醒。

  羅映韜抱起她,回到她自已的房間。他咬著牙把散落一床的衣服和書本掃到地上,讓她躺好後替她蓋上了被子,再把床頭的鬧鐘調到六點半。

  這樣已算仁至義盡了吧。他轉身離開,不想在垃圾堆裡多待一分鐘。

  兩天的段考結束後,緊接著是為期一個禮拜的春假。

  羅映雪自認考得不錯,但為求謹慎,她特別在考完最後一科後向曹葦杭刺采敵情。

  「喂,你考得怎麼樣?」

  「不太好耶。」曹葦杭搔了搔頭。「這裡的題型和我們以前那所學校考的不太一樣。

  我以為歷史、地理只考選擇題,所以只隨便翻了一遍……」

  羅映雪幸災樂禍地在心底偷笑。看曹葦杭那副愣頭愣腦的蠢樣子就知道他完了,歷史、地理她至少各念了三遍,參考書上的題目也乖乖地一題題做了,書葦杭只翻一遍,一定不會及格的。

  「唉!」她遺憾地歎了一口氣。「如果你先問我,我就跟你說了。」嘿,如果他先問,只會死得更慘。「沒關係,考不好也不要太難過。」她溫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春假好好玩,下次考試再加油就行了。」曹葦杭望著她彷彿閃閃發光的小臉和真摯的笑容,一瞬間竟呆住了。和她坐在一塊一個多月,他這時才發現她好漂亮,心地又善良。

  「是因為要放假了,你心情特別好嗎?」他不確定地問。

  「呃……」哈哈哈,一個禮拜不用看到這個討厭鬼,她的心情當然好。

  羅映雪古怪的微笑看在曹葦杭眼裡卻充滿了靈氣,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爸要我絕對不能考輸你,我看他現在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我老姊身上了。」

  哈!沒想到曹老頭和她老爸轉的是一樣的心眼呢。

  「你姊姊功課很好嗎?」羅映雪睜大了眼,故作天真地問。他老姊的功課再怎麼好也好不過羅映韜那個怪胎吧。

  「嗯,她從來沒考過第二名。」曹葦杭不太敢正眼瞧她。奇怪,她今天每個表情都好可愛,稍稍靠近他一點,就讓他不由自主的全身發熱。

  羅映韜,我已經把曹家老123<<解決,剩下的就看你了。羅映雪豪氣萬千地和哥哥進行隔空對話。當然,憑他們兄妹倆微弱的心電感應,羅映韜是絕對收不到訊息的。

  「你看起來需要好好休息。」羅映雪狐疑地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果然有點燙,難怪他今天說話那麼沒力。

  「謝謝。」她好像還滿關心他的,溫軟的手心擱在他額頭上時,他覺得好舒服,真希望她不要把手拿開……哎呀,他會不會是愛上她了?

  「我……我對台南還不太熟,你春假時可以帶我到處逛逛嗎?」媽媽說,遇到自己有感覺的人一定要積極主動,才不會像她那樣淪落到嫁給爸爸。雖然他看不出他們的婚姻有哪裡不好,但這一刻,他卻想照媽媽的話試試看。

  羅映雪挑了挑眉,她很確定曹葦杭生病了。

  「我春假要幫水漾搬家,這樣好了,你也來幫忙吧。」羅映雪熱心地想找個壯丁幫水漾。反正羅映韜是不可能答應的,那就將就用一下曹葦杭好了。

  「禮拜五早上八點在這個地點集合。」羅映雪撕了一張筆記本的紙,把成水漾的住址抄給他。「記得要準時,水漾最討厭別人遲到。」她嚴肅地告戒他。

  好棒喲,順利地考完試又即將和水漾成為鄰居,以後羅映韜對她再怎麼冷淡也無所謂了。羅映雪愉快地哼著歌離開教室,留下曹葦杭對著桌上的紙條發愣。

  他有答應她嗎?

  曹葦杭的春假過得非常悲慘。

  禮拜五早上,他騎著腳踏車一路問人,找了好久才找到成家的新居門口。搬家工人已經把幾大箱的東西擱在院子裡,成水漾為了早點把自己的房間佈置好,興奮地使喚曹葦杭幫她做東做西的。她的房間位在二樓的角落,曹葦杭發現自己誤上賊船已經來不及了,只能認命地抱著她一箱又一箱的衣服、書籍和雜物,上上下下跑了十幾趟。

  「喂,他還真好用。」成水漾擦了擦額角的汗珠,用手肘撞撞羅映雪。天氣也真熱,她動都沒動就流了一身汗,好難受。

  「水漾,我覺得你很有那種大少奶奶的架式耶。」羅映雪羨慕地看著她從容優雅的姿態,突然很壞心地提議,「要不要叫他順便把院子掃一掃?」

  「不用啦,下午會有歐巴桑來整理。」成水漾拉著羅映雪蹲到一棵大榕樹下,笑咪咪地說:「曹葦杭看起來沒那些工人粗魯,我本來還擔心我收藏的杯子會被摔壞,打算自已搬到二樓呢。」

  「水漾。」

  一個威嚴的聲音嚇了她們一跳,羅映雪和成水漾趕忙站起來。

  「那個男生是誰?」成定風皺了皺眉,指著樓梯口一個累得不成人形,正扶著牆壁喘氣的小傢伙。他剛問過工頭阿金了,他說那個男生不是他帶來的。

  「成伯伯,那是我們班上的同學。他聽說水漾要搬家,就堅持要來幫忙,一來就不讓我們兩個動手。」羅映雪無奈地聳了聳肩。說不定成伯伯將來是她公公,她絕對不能讓他誤會她是一個好吃懶做的女生。

  成定風莫測高深地笑了笑,輕扯女兒烏黑亮麗的麻花辮。「那個小子眼光倒不錯,看上我們家的小公主。」「爸,他是在追映雪啦。」成水漾把手繞到羅映雪的身後,猛拉她衣服下擺,拚命警告她。

  成定風看了看羅映雪。唉,「眼光不錯」那幾個字,就當他沒說過好了。

  羅映雪在成定風走後,馬上垮下小臉。「成水漾,你怎麼在你爸面前亂說?我以後搞不好要當你嫂嫂的。」

  「可是我爸那個人很神經耶,我要不那麼說,他就會跑去跟曹葦杭問東問西,曹葦杭一定會被他嚇死的啦。」她老爸最愛對接近她的男生做身家調查了,從沒看過像他這麼無聊的人,而且,他自己娶了三個老婆,卻老是對她說:「以後你老公要是敢在外面搞七拈三,我就叫你的哥哥們去扁他。」真受不了。

  「曹葦杭死了也不關我們的事啊。」羅映雪不禁嚷嚷。

  「放心啦,我又沒說你被追上了。女人有人搶,男人才會更想追呀。」成水漾晃到阿金旁邊,盛了一碗何媽為工人們準備的冰鎮酸梅湯給蘿映雪消氣,自己也津津有味地喝了起來。

  「是嗎?」好像還滿有道理的。羅映雪偏頭喝了口酸梅湯,決定回家再向羅映韜求證。

  「成大小姐,您的東西我都搬完了,請問還有什麼要『吩咐』的嗎?」曹葦杭突然出現在她們面前,虛脫地瞪著正心滿意足添著嘴唇的兩位小姐。羅映雪說要幫成水漾搬家,就是來幫她喝掉工人們喝不完的冷飲嗎?

  「啊,沒有了。」成水漾心虛地笑了笑,又跑到阿金身旁盛了碗酸梅湯給他。

  「謝謝。」曹葦杭覺得自己快中暑了,仰頭就把酸梅湯喝得一乾二淨。「那你們明天有空陪我逛逛台南市嗎?」

  曹葦杭想了很久,推測羅映雪的意思是要先幫成水樣的忙,才可以約她出去。不過當著成水漾的面,只邀她一個人又好像不太妥當。

  「映雪,你有空嗎?」成水漾轉頭問。

  「我很閒啊。」反正到時候她和水漾逛她們的,曹葦杭幫她們提東西就行了。

  「太好了。」成水漾露出一個曖昧的笑容。「那就由你帶我們熱心公益的曹同學認識環境囉,我明天要陪我媽去挑些桌巾和窗簾。」

  「成水漾!」羅映雪自覺話說得太快,想改口已然來不及,氣得想把成水漾大卸八塊。

  「說真的,我的哥哥們沒一個比曹葦杭好看。」成水漾賊笑著在她耳邊低語,趁她不注意又對曹葦杭眨眨眼,要他好好把握機會。

  呵呵,誰教她這個人最懂得感恩圖報,她不會忘了曹同學幫她搬家的大恩大德。

  曹葦杭滿心以為自己苦盡甘來,卻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

  隔天,羅映雪一大早就到曹家按門鈴。她只想早早把這件苦差事解決,回家痛享一個糜爛的假期。

  「媽,你幫我開一下門,順便叫我同學等一下。」曹葦杭拆開老媽剛買給他的休閒服,穿上後才發現尺寸不太合,著急地邊脫衣服邊打開衣櫃。

  陳若歆下樓開門,一看到羅映雪就覺得投緣。

  「你來找我們葦杭嗎?」她努力堆出最和藹可親的笑容。

  「嗯……」羅映雪被她的客氣弄得有點手足無措。「他說他想認識一下台南市的環境,請我帶他四處走走。」

  陳若歆很哀怨地垂下眼瞼。「我也是。我什麼路都不認得,生活很不方便。」

  「啊?」羅映雪不曉得曹葦杭的媽媽怎麼會跟她說這些,遲疑了會兒才問道:「曹葦杭呢?」

  「喔,他有點不太舒服,今天可能不能和你出去了。」她很抱歉地搖搖頭。

  羅映雪強抑下大聲歡呼的念頭,裝出一副同情的樣子。「沒關係啦。他好像放假前就有點怪怪的喔,應該趁春假好好休息。」突然一個念頭閃過她的腦海,曹葦杭不會是昨天搬東西搬得太累才病倒的吧?

  大概不是吧,他昨天回家時還笑容滿面的。羅映雪很快地甩掉心中的罪惡感。

  「我也這麼告訴他。」陳若歆說著又歎了口氣。「我現在好可憐,連菜市場在哪裡都不知道,我們全家已經好久沒吃到新鮮的水果了。」

  「那你們吃飯怎麼辦?」羅映雪不敢置信地問。

  「我們從搬來這裡後,每天都吃巷子口的排骨飯。」其實以前住台北時,他們也是每天從巷子口買回來吃,只不過那家店賣的是牛肉麵罷了。

  曹葦杭搬來台南少說也有一個多月,那也就是說,他已經連續吃掉幾十個同一家店賣的排骨便當了。

  唉,他會有點不正常,也是可以理解的。羅映雪恍然大悟。

  「你可不可以陪我出去逛逛?」陳若歆誠摯地拉著她的手,小心翼翼地保證,「我只要在菜市場繞一圈就好,不會麻煩你太多的。」

  羅映雪何嘗被仰賴過?此時此刻,她實在拒絕不了漂亮又嬌弱的曹媽媽的哀求。

  「好啊,菜市場我最熟了。」羅映雪爽快地答應,彎彎的眼睛和嘴角帶著笑意。和曹媽媽去逛街一定比和曹葦杭那個討厭鬼出去愜意。

  一分鐘後,曹葦杭匆匆跑下樓,客廳裡只有曹子衿在看報紙。

  「我同學呢?」他問正專注國家大事的姊姊,心裡浮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你不是生病了嗎?媽要你好好休息,她陪你同學出去了。」曹子衿架著深度近視眼鏡的臉蛋探出報紙。嗯,葦杭的臉色的確不太好。

  「我……」他如果生病,那也是被他那個貪玩的老媽氣的。

  「生病了就快去休息,你想捨命陪女友啊?」曹子衿冷冷地數落他,有點受不了這個小弟招蜂引蝶的本領。

  「她是你們班那個羅映韜的妹妹。」曹葦杭乏力地癱坐在沙發上。他還真是流年不利,昨天的苦工都白做了。

  「真的?」曹子衿激動地丟開掩住頭臉的報紙。「不太像耶。」

  「聽說她哥哥樣樣比她出色,連人都長得比她好看。」曹葦杭懶洋洋地搭著話,開始煩惱要如何打發漫長的春假。「對了,老姊,亦有沒有把握考贏她哥哥?」

  「那還用說。」曹子衿驕傲地翻了個白眼。羅映韜是在這個鄉下地方才會被大家捧成那樣吧,她就不信他有多大的能耐。不過,他還真的滿酷的,早知道剛才就和葦杭那個紅粉知己套套交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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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7 15:14:4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春假時的傳統市場比平常日子多了份節慶的熱鬧,附近的居民像是傾巢而出,市場裡處處可聽見叫賣和殺價的聲音。

  「曹媽媽,我……可不可以先吃個早餐?」跟大人出來逛街就是這一點麻煩。要是和曹葦杭出來,她壓根不會徵詢他的意見。

  「好啊、好啊,我也要吃。」陳若歆穿著純白紡雪紗洋裝,擠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

  她非但不怕衣服被弄髒,反倒隨著喧鬧的氣氛而興奮起來,雙眸綻放出閃亮的光彩。在她印象中,台南是個文化古都,生活步調緩慢,像夏日午後一吹就讓人想打呵欠的暖風,沒想到台南人還是有他們充滿活力的一面。

  「我們先吃擔仔面,再吃棺材板,對了,還要吃點春卷應應景。」陳若歆一口氣說出她在旅遊書籍上看來的台南小吃。

  曹媽媽,你的早餐未免太豐富了吧?羅映雪露出一個古怪的表情。

  她帶陳若歆到一家老字號的麵店。窄小又有點骯髒的店裡只擺了兩張矮桌和幾張小凳子,羅映雪有些擔心曹葦杭舉止優雅的媽媽會嫌棄,不過她偏偏只喜歡吃這家的面,只好讓曹媽媽犧牲一下了。

  「我知道!這是台南擔仔面的特色,對不對?你家的飯廳是不是也是這樣的擺設?」

  陳若歆像搶答似的,說出自已對台南粗淺的瞭解。

  羅映雪愣愣地搖頭。每餐都這樣吃飯,那不是會腰酸背痛嗎?

  「我就跟我老公說,我們應該入境隨俗,訂做一套這種可愛的桌椅來吃飯,他竟然罵我白癡。」陳若歆委屈地抱怨。

  既然曹家人只吃排骨便當,其實廚房和飯廳都可以打掉。羅映雪一邊填飽自己的肚子,一邊在心裡想。

  「你和我們家葦杭是好朋友嗎?」陳若歆狼吞虎嚥地吃著面,口齒不清地問。

  「誰跟他是好朋友了?」羅映雪嫌惡地撇撇嘴。「曹葦杭那個人最討厭了。」

  「怎麼說?」陳若歆好奇地停下筷子。葦杭一向很有女孩子緣啊。

  「他很愛拍馬屁,轉來的第一天就拚命巴結老師,還搶著做數學小老師。」陶醉在美食中的羅映雪揮然忘了眼前這個嬌艷的婦人是曹葦杭的媽媽。

  「好差勁喔!」陳若歆同仇敵愾地聲討,「我最瞧不起這種人了。」

  「他又很愛招蜂引蝶,每節下課都和班上一群女生打情罵俏,吵得我都不能休息。」

  羅映雪得到響應,肆無忌憚地罵下去。

  「好噁心!這種人長大後一定是社會的敗類、女性的公敵。」唉,早知道她就不把他生出來了。

  羅映雪連連點頭稱是,「最令人無法忍受的是他很愛偷聽別人講話。他下次再這樣,我絕對會狠狠扁他一頓!」她愈罵愈過癮。

  陳若歆正想附和幾句時,猛然想起自己好像也挺喜歡偷聽別人說話,葦杭這一點大概遺傳自她吧。

  「哎呀,反正姓曹的沒一個是好東西。」她心虛地下結論。

  羅映雪吃驚地抬起頭。她以為曹葦杭在家裡一定調皮搗蛋,曹媽媽才會跟著一起數落他,誰知她罵得比她更投入,範圍也更廣。

  「曹媽媽,你是不是婚姻不幸福?」

  「有一點啦。我老公就很奇怪,他從認識我的第一天起就不停嫌我東、嫌我西的,結果他一堆女朋友不娶,不知道為什麼娶了我。」曹亦修是那種死都不肯吃路邊攤的人,古板得要死。

  「會不會是因為他那些女朋友都不肯嫁給他?」

  「對喔,我怎麼沒想到?我老公常罵我笨不是沒道理的,他其它的女朋友都比我聰明多了。」陳若歆沮喪地為十多年來的疑惑找到答案。

  「那你當初為什麼會嫁給他?」

  「我……」陳若歆羞澀地低下頭。「有一年,他過年還留在台北唸書,我去他宿舍看他,房間裡只有我們兩個……唉,你太小了,不該跟你說這個。」

  「他強暴你,對不對?」羅映雪同情地握住她的手,想要給她一點力量。

  「不是啦!」陳若歆觸電般地縮回手,突然不曉得該如何為自己的話收尾。那一次一半要怪她自己意亂情迷,曹亦修那麼驕傲的人才不可能強迫她做那種事呢。

  「啊……」她顧左右而言他,「我們去吃下一攤吧。」

  「曹媽媽,你先生是不是要出來選立委?」那種人渣要是當選,簡直是全台南市民的悲哀。

  「嗯,你不要投給他喔。」陳若歆鄭重地叮嚀。「我的那一票也不會投給他的。」

  老公如果選上了,一定更沒時間陪她。

  「我沒有投票權啦。」看來曹媽媽跟曹老頭肯定鬧翻了,才會激動得志了她只有國一。

  「那你要叫你爸媽和親戚都不要投給他。」

  「嗯。」羅映雪有義氣地點頭。其實不用她請托,羅家的人也不可能投給曹老頭。

  陳若歆的感傷來得快去得也快,沒一會兒,她就神采奕奕地和一個水果攤的老闆攀談起來。

  「老闆,西瓜甜不甜?」她垂涎欲滴地看著被剖成兩半展示的大西瓜。

  「甜啊,當然甜。」老闆大嗓門地保證。

  「那貴不貴?」她好想吃。

  「不會啦。」

  「曹媽媽,你別聽他亂蓋,最近一直在下雨,西瓜很貴的。」羅映雪小小年紀就懂得精打細算,拉著陳若歆的衣角小聲地提醒,惹來老闆一陣白眼。

  「可是我好久沒吃了。」陳若歆為難地看著她。

  「太太,你不要看這個價錢就嫌貴,瓜農還是賠得慘兮兮的。」老闆一眼就看穿她心腸軟又貪吃的弱點,努力幫她找個冠冕堂皇的借口。

  「因為都是你賺去了啊!」羅映雪不能苟同地反駁,說得老闆有一點火大。

  陳若歆笑著緩和局面,「那我買半個就好。」

  羅映雪深感挫敗。曹媽媽分明是那種任奸商宰割的顧客,問老闆甜不甜、貴不貴,老闆會說不甜、很貴嗎?

  「你們有沒有外送服務啊?」陳若歆邊掏錢邊問。

  老闆皺了皺眉,聽不懂。

  「就是我打電話給你,告訴你我想吃什麼水果,你就幫我送到家啊。」她善解人意地為他解惑。

  「太太,沒有賣水果的是這樣做生意的啦。」老闆一口台灣國語,有點吃不消地拖長語調。

  陳若歆扁了扁嘴。「以前我住台北時,明明都可以的。」

  「哎喲,台北人怎麼那麼懶!」老闆驚訝之下,疏忽了自己的話已經侮辱到面前的大顧客——他做生意那麼久,還沒碰到有人知道半個西瓜三百二會爽快付錢的。

  陳若歆睜大眼,但沒把他罵回去,只靦腆地笑著對羅映雪說:「我老公也常這樣說耶,他每次都罵我是『敗家女』。」

  羅映雪尷尬地笑了笑,開始覺得曹老頭或許不像她想像中那麼罪大惡極。

  春假過後,羅映雪神清氣爽地上學去。

  這個春假太棒了!水漾搬新家,擺了十幾桌酒席,她終於看到水漾那三個哥哥了。

  水漾的大哥在當兵,二哥和小哥在台北念大學,專程為了這一頓飯回台南。她發現水漾的哥哥們都很疼妹妹,至少比羅映韜那傢伙好上百倍。

  那天他們一群「小孩」坐一桌,成水漾很自然的成為焦點。

  「我同學老說台北的女孩子皮膚白又會打扮,真該帶他們回來看看我們家的小公主。」成家老二帶笑睨著妹妹。

  「那你鐵定會被煩死。」成水漾的大哥頭髮剃得很短,連頭皮都看得到,反而襯托出一股英氣。

  成家老王笑著拍拍老二的肩膀,「說不定每天有免費的早餐吃呢。」

  「哥,你們想把我賣了呀?」成水漾假意噘了噘唇,突然拉過毫無防備的羅映雪,「這是我同學,就住對面。」

  「好可愛喔。我們台南真是出美女。」成家老三捏了捏她的臉頰,讓她不由自主滿臉通紅。

  「喂,我同學很保守、害羞的,你這樣吃人家豆腐,要對她負責喔。」成水漾衝著小哥嚷嚷。

  「好啊,我最喜歡年輕可愛的妹妹了。」成水漾的小哥剛好坐羅映雪隔壁,順勢攬過她的肩膀,害她整個人緊張得縮成一團,連頭都不敢抬起來……

  羅映雪一想到那個畫面,忍不住臉紅心跳,雙手撐著熱辣辣的臉頰,輕咬住下唇傻傻笑著。

  曹葦杭觀察了她好一陣子,愈看眉頭皺得愈緊。他伸手在她眼前來回搖晃,打斷了她的美夢。

  「幹嘛?」她一心虛,先聲奪人。「病好了沒?」

  雖然她的口氣很凶,曹葦杭還是滿感動的。

  「我媽叫我問你家的電話號碼。」他老媽那一天開開心心地提著大包小包回家,從此以後,開口閉口都提到「映雪」,儼然把她說過的話當作權威。

  「什麼?」羅映雪挑起眉。

  「她說……說你很可愛,想再找你去逛街。」曹葦杭有些難為情,因為他也覺得她好可愛。

  「喔。」羅映雪從書包裡抽出國文課本,撕下空白的一角,寫下家裡的電話號碼。

  和曹媽媽出去逛街有一個很大的好處,吃再多東西都不用付錢,也不會被念東念西的。

  「喂,只有你媽能打,你不准打。」羅映雪凶巴巴地把紙條交給他。她已決定要做個清純乖巧的好女孩,除了水漾的小哥,她絕不和任何男人有所牽扯。

  曹葦杭早摸清她喜怒無常的脾氣,但她的話還是讓他隱隱有股受傷的感覺。如果春假時和她的約會沒被媽媽搞砸,也許她就不會這麼想和他劃清界限。

  兩個人各有所思時,上課鐘聲響了起來。羅映雪精神一振,大聲地喊過口令後,得意地看了曹葦杭一眼。

  廣達中學是所治學嚴謹的私立學校,教務處一向要求老師們要在段考後一周內改完考卷,她和曹葦杭今天就可以分出高下了。

  一個早上四堂課共發了國文、英文、生物、歷史四科的試卷,她和曹葦杭的英文、生物都考滿分,國文輸了他兩分,歷史則贏了他五分。下午又發了地理、健康教育、公民的試卷,曹葦杭的地理成績輸她三分,其它兩科各贏她兩分。

  羅映雪的臉色愈來愈難看。曹葦杭真的只是隨便把課本翻過一遍嗎?

  他們今天沒有數學課,但數學妖女迫不及待地利用打掃時問到教室發考卷。看她眉飛色舞的表情,就曉得她很滿意大家的成績。

  「各位同學,這一次大家的數學都考得不錯,希望以後再接再厲。」何法琪很會吊他們的胃口,又說了些不相干的話,才從牛皮紙袋裡拿出一疊考卷。

  羅映雪從來沒有像此時這麼緊張過。她已經志得意滿地向全家人宣告她贏定曹葦杭了,可是到目前為止,她卻只贏他兩分。雖然考卷上的每一題她都會寫,但是她生性粗枝大葉,隨便一個失誤都可能讓戰況逆轉。

  「啊,我先把正確答案抄在黑板上好了。」何法琪放下考卷,惹來不少白眼。

  抄完了正確答案,她又想到要把統計的成績分佈表抄在黑板上,羅映雪的一顆心懸起又放下,放下又懸起,妖女再不乾脆點,她的心臟一定會失去彈性。

  「呵呵,有三個同學考滿分喲。我邊發考卷邊告訴大家,這樣比較好玩。」

  一點都不好玩!羅映雪霎時有扁人的衝動。

  時間在何法琪的唱名中緩緩流逝,第一個拿滿分的是桑小嫻,全班歡聲雷動。這次段考靠桑小嫻完美無瑕的八百分,全年級第一名又落在他們班上了。

  第二個拿滿分的居然是傅衍平,台下起了一陣騷動,何法琪感動得差點掉下淚來,絮絮叨叨地發表了一大篇感言,不外乎是要告訴大家連傅衍平都能考滿分,你們沒有一個做不到的等等,而傅衍平卻只是一臉酷樣地把考卷拿走。

  「喂,你說他會不會是偷看桑小嫻的?」羅映雪很氣一百分的名額又被佔走一個,低聲地問成水漾。

  「不會啦。我們考試的時候桌子都不能並在一起,傅衍平眼力沒那麼好吧,再說,桑小嫻那個人怎麼可能讓別人看到她的考卷?」成水漾沒有勝負的壓力,理智地分析給她聽。

  「羅映雪。」

  何法琪把考卷遞給跌跌撞撞衝到講台前的她後,惋惜地對她說:「你本來可以考滿分的,可惜太粗心了。」

  「老師,羅映雪有『心臟肥大症』啦!」古靈精怪的章旭明聽到何法琪的話,馬上抒發己見。他曾經坐在羅映雪旁邊,短短的一個星期讓他有如置身人間煉獄,徹底體會到何謂生不如死。重獲自由後,他不把握機會奚落她都覺得對不起自已。

  羅映雪恨恨地嚥下這口氣,帶著九十七分的考卷回座位。

  只要曹葦杭不考滿分,她還是有希望贏的。然而她的夢想在一張張不是滿分的考卷中逐漸遠去,最後終於毀在妖女手邊僅剩的考卷上。

  「我們的數學小老師曹葦杭考了滿分喔。許多同學在周記上反應曹葦杭很熱心指導她們數學,所以我們現在給他熱烈的掌聲,好不好?」

  在眾多女生誠懇的掌聲中,羅映雪的心跌到谷底,她狠狠瞪曹葦杭一眼,暗暗咒罵他是一個言行不一的小人,說什麼考不好都是騙人的!她氣急攻心下,一顆淚珠不受控制地滾落她的臉頰。

  曹葦杭遲疑了會兒,把一題標準答案是「1」的選擇題,用原子筆改成「4」。他把考卷拿去給何法琪扣分時,何法琪禁不住一臉失望。怎麼可能?她改考卷向來很少出錯的呀。

  「曹葦杭很誠實,下次要細心一點喔。」她紅筆一揮,把分數改為九十六,台下頓時響起歎息聲,道盡了何法琪的心聲,曹葦杭那麼誠實幹嘛?

  「你……明明寫對的。」羅映雪紅著眼,故作強硬地問:「為什麼要改?」

  「你都哭了。」他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眼淚這麼管用嗎?她又不是什麼傾國傾城的大美女。

  「你爸爸不會生氣嗎?」她難得地將心比心,更搞不懂曹葦杭的動機為何。

  他吐了吐舌頭,「他會把我剌成肉醬。」

  「那怎麼辦?」羅映雪心急地問。聽曹媽媽形容,曹老頭似乎是個滿嚴肅的人。

  「我媽會替我收屍的。」他笑了。

  「你在唬我!」羅映雪仰起臉瞪他,嘴角卻如釋重負地綻開一朵溫暖的笑容。

  她臉上猶帶著未干的淚痕,隱隱透出的笑顏像是大雨初歇後的彩虹,看不真切反而更顯得美。曹葦杭貪婪地瞧著她嬌美的表情,很沒志氣地想,就算考不及格也沒關係。

  「你爸會給你什麼好處?」他好奇地問。

  「……兩千塊。」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曹葦杭恍然大悟地點點頭,難怪她非贏不可。「喂,那你要請我吃冰。」

  「好啦。」她有點不太情願地答應。這兩千塊算是不義之財,她實在沒臉拒絕曹葦杭那個花不了多少錢的要求。

  「明天放學後?」曹葦杭很慎重地挑了時間,不想讓他老媽再有插手的餘地。

  「嗯。」羅映雪含糊地應了一聲,心情十分複雜。會不會從此以後,她在曹葦杭面前就矮了一截?

  「哥,你有沒有考贏曹子衿?」羅映雪在飯桌上興致勃勃地向哥哥打聽。

  「不知道。」羅映韜還是那一副惜字如金的樣子,彷彿多說一個字會要了他的命。

  「映雪,你呢?」羅致遠放下碗筷,鄭重地問向正對哥哥扮鬼臉的女兒。

  「我們考卷都發了,我小贏曹葦杭三分啦。」既然都答應請曹葦杭吃冰了,那麼她就不能算是不勞而獲。這麼想後,羅映雪就說得滿理直氣壯的,好像贏三分還是她手下留情。

  「真的?」羅致遠滿意地點頭。映雪這孩子資質不錯,但和映韜比起來就差了一截,她能贏曹家的小兒子,證明她是真的下過工夫。「待會兒爸爸拿兩千塊給你。」

  「謝謝爸。」羅映雪開心地笑道。老爸還挺守信用的嘛,或許老哥把獎金讓給她是正確的,曹葦杭他老姊似乎來勢洶洶。

  「唉,孩子們唸書是他們自己的事,你怎麼可以拿獎金當誘餌?虧你還是教書的。」

  羅映雪的母親溫儀芳是個很有教育理念的小學老師,實在看不慣先生的作風。

  「我沒修過教育理論,不懂你說的那一套。」羅致遠在大學教法律,他不是不明白太太說的道理,只是故意裝傻。

  「媽,你放心,經過這一次考試,我徹底體會到勝利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以後我會很用功唸書,即使爸爸不給我獎金,我也要每次都考贏曹葦杭。」羅映雪忘不了數學妖女宣佈曹葦杭數學滿分那一刻她心中的不甘與痛苦,那種感覺就像掉進不見天日的深淵,只能一個人等死。她發誓,下一次段考,她絕對要光明正大的勝過曹葦杭。

  「說得好!」羅致遠大聲喝采,用力拍一下大腿。

  溫儀芳搖了搖頭。映雪和她爸爸一樣沒藥救了。

  第二天傍晚的打掃時間,消息靈通的黃家芬興匆匆地跑進教室大嚷:「聽說工友爺爺正在中廊貼榮譽榜,我們要不要去現場幫桑小嫻歡呼一下?」

  這就是班上同學在抵禦何法琪之際所凝聚出的超強團結心。好像都是這麼一回事,太過循規蹈矩的班級通常像一盤散沙,反而是那些風波不斷的班級會在某些時刻展現出不尋常的同學愛。

  羅映雪放下抹布,把頭探過碎石子砌成的樑柱,問站在另一個窗台上的成水漾,「我們去看看好不好?」

  「不要啦,又沒有我的名字。」成水漾拿著舊報紙使勁擦著玻璃,一點也看不出是個家裡有傭人的千金小姐。

  「拜託你不要把玻璃擦得那麼乾淨啦,老顯得我這一塊很髒。」羅映雪重心有點不穩,整個上半身貼著石柱,空出一隻手拉她的袖子,「走啦,順便請你吃冰。」

  「這麼好的事?」成水漾睜大了眼,笑著躍到地面。

  羅映雪看她以優雅的姿勢一躍而下,真感到自卑。她一手壓著裙角,一手扶著石柱,蹲低了身子,半跨半摔地著地。

  該死的衛生股長,為什麼派給她一個需要爬上爬下的工作?

  「曹葦杭,你姊有沒有說她段考考得怎麼樣?」羅映雪回到座位上收拾書包,頭也不抬地問也正在收書包的曹葦杭。

  「她好像考得很好。你哥呢?」

  「不曉得。」羅映雪聳聳肩。「我和水漾要去中廊看成績,你也一起去吧,看完我們三個人再去吃冰。」

  三個人?

  她竟然還約了成水漾?可想而知,待會兒他一定是被冷落在一旁的那一個。曹葦杭滿心的期待被一個不解風情的女人無情地潑了盆冷水。

  工友慢條斯理地清理公佈欄,一張張用毛筆謄寫的榮譽榜單則捲成筒狀擱在牆角。

  廣達中學在每次段考後都會公佈全年級前十名學生的班級、姓名與成績,藉以激勵全體師生奮戰。由於是采常態編班,因此差不多每班會有一個人上榜。榜單刻意貼在師生們上、下學必經的中廊,誰上了榜很快的會人盡皆知,因此上榜人數多於一個的班級自然得意。

  「我來幫你。」羅映雪是個急性子,工友爺爺一舉一動都像運動比賽轉播中的慢動作分解,讓她看了就難過,忍不住想要出手幫忙。

  「後退、後退!這麼重要的公告只能用眼睛看,不能用手摸。」工友揮著手喝斥,還賞給她一記白眼。

  他其實才三十出頭,可是動作遲緩,人又迂腐,是以學生們背地裡都喚他「工友爺爺」。

  彷彿過了一世紀那麼久,他才把國一的榜單貼好。

  在第一時間,黃家芬蹙緊眉頭,頗為失望地吶喊,「啊!第一名怎麼又是桑小嫻?」

  「真沒意思!他們班到底要霸佔榜首到什麼時候?」馬上有人心痛地捶著胸口,誇張地大吼。

  人群中響起了此起彼落的咒罵聲。

  大家都看到那兩個人制服上繡的班級了。煩不煩啊,他們班?每次都派人來耍這一套把戲。考滿分當然會拿第一名,他們明明早知道結果,還故意裝作一臉驚訝,噁心斃了!只不過桑小嫻剛好在那一班嘛,他們那群小嘍囉有什麼好得意的?

  這一刻無疑是國一甲最惹人嫌的時候。

  「映雪,有你的名字!」本來不想來的成水漾也感染了現場慷慨激昂的氣氛,在看到姊妹淘的名字時忘情的大叫。

  「好可惡喔,國一甲連小小的第十名也要跟別班搶。」黃家芬再接再厲地為班上打知名度。

  「小小的第十名?有本事你考考看啊。」馬上有人衝著她譏諷,中廊上正式掀起戰火。

  羅映雪愣了會兒才看向榜單。如果曹葦杭不把答案改掉,上榜的人就會是他了。

  「不覺得可惜嗎?」她在一片鬧烘烘的聲浪中低聲問身旁的曹葦杭,話裡難掩失落。

  她是第一次上榮譽榜,可是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其實她也沒作弊啊,為什麼一顆心會縈繞著揮之不去的罪惡感?

  曹葦杭雙手插在褲袋裡,笑著搖頭。

  「映雪,高一的榜單出來了。」成水漾踮起腳尖向他們招手。她旱隨著人潮移動.離他們有段距離。

  曹葦杭拉著羅映雪的手擠過去,屏住氣息盯向工友的手。

  「又是羅映韜!」他們後方爆出了一個女孩充滿仰慕的甜軟嗓音。

  羅映雪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容。至少羅家有一個人的勝利是貨真價實的。

  「一分飲恨。」曹葦杭遺憾地說,不敢想像老爸的臉色會有多難看。

  昨天晚餐時,他告訴老爸自己輸給羅映雪後,老媽立即幸災樂禍地叨念了一長串「哎呀,我就知道,人家看起來就比你聰明,你怎麼可能贏得過她嘛!」等等的話,氣得老爸心頭一把火愈焚愈熾,差點演出夫妻翻臉的劇碼,幸虧老姊信心十足地拍胸口保證會為曹家扳回一城,老爸才消了點氣,不甘願地吃完便當。

  現在完了!雖然哥哥拿了全年級第一名也無濟於事,羅家會說那是因為他們沒有孩子念國三。曹葦杭決定等會兒吃完冰後順道在外頭吃飽了再回家。這樣,他一回家就可以直接閃進自已的房間,省得看老爸和老姊的夜叉臉。

  「曹葦杭,動作太快了點吧?」成水漾雙手背在身後,修長的身子微傾向前,似笑非笑地睨著他們牽在一起的手。

  羅映雪順著她的眼神往下看,觸電般地縮回手。天啊,他們的手什麼時候握在一起的?她為什麼一點感覺都沒有?

  「吃冰去吧,有人需要趕緊滅火。」成水漾邁著輕快的步伐,逕自走向中廊外。

  「還不走?」籠罩在橙紅色夕陽光下的身影突然收住腳步,俏皮地回眸一笑。「映雪,你不會這麼快就見色忘友吧?」真好笑!他們兩人隔了一大段距離,面紅耳赤地站在原地,像被罰站似的。

  夏天就快到了,她想,那是發展校園戀情最適合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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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7 15:15:1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國一的生活不知不覺結束了。

  開學的第一天,羅映雪一進教室就聽到大家議論紛紛,說妖女要繼續擔任他們班的導師,據說是因為很多家長向校方強力要求的結果。乍聽到這個消息,班上的同學們馬上清查到底是誰的爸爸、媽媽害了大家,一整個暑假期待重生的美好幻想至此正式宣告破滅。

  「做人嘛,不想開一點怎麼過日子?」黃家芬老氣橫秋地喟歎。

  羅映雪也跟著歎了一口氣。

  退而求其次,她只求妖女能重新排座位。她和曹葦杭的戰爭簡直無時刻或休,免不了三天、五天就要鬧一次意氣,可是曹葦杭那個人很搞不清楚狀況,常常架還沒吵完就跟她嘻皮笑臉的,害得她的怒氣都無法完全宣洩。

  「映雪。」黃家芬突然叫住她,從書包裡拿出一本刊物給她。「這是我們校刊社利用暑假期間嘔心瀝血的成果,裡頭有你的鼎力相助,送你一本。」

  羅映雪情緒不佳,沒仔細聽她的話,只悶悶地接了過來。

  「你要是敢給我拿去墊便當就試試看!」黃家芬嚴厲地加了句警告。

  一本刊物的誕生有著外人難以想像的艱辛。從選主題、採訪、攝影、編輯、校稿、打字、排版、做封面等等,他們社裡至少開了十次以上的籌備會議。更累人的是錢的問題,他們全社的人傾巢而出,分頭去方圓一公里以內的店家拉廣告,和老闆死纏活纏、說好說歹的下場幾乎都是鎩羽而歸。

  做生意的人都很精明,曉得學生們不太可能受校刊上廣告的吸引來消費,試過幾次在廣告上附折價券又成效不彰後,根本沒幾個人願意出錢當冤大頭。於是,募不到責任配額的成員乾脆回家向他們的老爸拉廣告,校刊上因此出現一些鋼鐵廠、電子廠的全真簡介,挺不搭調的。

  被說中心思的羅映雪為了掩飾心虛,只好假裝很有興致地翻著,「哪一篇是你寫的啊?」

  黃家芬得意地指著封面上最大的粗體字,「本期主題,優等生之戀。」

  羅映雪傻傻地照念一次,有點難以望文生義。她也算得上優等生吧,至少已連續三次登上榮譽榜,每次都以些微的差距擠下那個中看不中用的曹葦杭。

  可是她只翻了兩頁,就知道自己死定了,所謂的優等生指的竟是羅映韜和曹子衿!

  黃家芬把羅映雪開玩笑說過的那些擇偶條件湊成十條,一一分析曹子衿符不符合,還特別強調此乃羅映韜的妹妹所述,可信度高達百分之百,分析的結果更讓她大膽地推論羅映韜的每一個擇偶條件都是針對曹子衿開的。

  而且,她透過關係採訪到他們兩人的同班同學,每個人都一口咬定曹子衿這位高中部第一美女很明顯地對羅映韜傾心。

  「……堪稱創校以來最郎才女貌的一對,兩情相悅,好事不遠?」成水漾湊過頭來,甜美的嗓音為黃家芬浪漫的文章作了最佳的詮釋。

  「映雪,你哥真的動了凡心了耶。」成水漾詭異地笑道。和映雪成了鄰居後,她也認識了羅映韜。她們常在背地裡嘲笑他是個性冷感,將來鐵定孤老終身。嘿,曹大美女還真有一套啊。

  「我看他是動了殺念了。」羅映雪整個人委靡不振,她等著回家被清算了。她相信連六十幾歲的阿媽都會從老家殺來罵她。阿媽一向最疼哥哥,而阿公那一代在台灣光復初期和曹家似乎有很嚴重的過節,阿媽絕對不會贊成羅映韜和曹子衿在一起的。更糟的是,羅映韜喜不喜歡曹子衿還是一回事呢。

  當天,羅映雪一回家就幫媽媽收衣服、擺腕筷,乖巧得很。晚餐時風平浪靜的,沒人提到校刊的事,她才稍稍放了心。

  對嘛,羅映韜怎麼可能去看那種沒營養的東西?

  不過為了保險起見,這個禮拜原本輪到羅映韜洗碗,她幾乎是哀求著把工作搶了過去,希望若是不幸讓他得知事情的真相,他能看在她幫他洗碗的份上,放她一條生路。

  「羅映雪,你如果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休想我會因為你幫我洗一次碗而原諒你。」

  羅映雪的手一滑,差點打破碗。天啊,羅映韜有讀心術嗎?

  「才沒有咧。」她趕忙大笑幾聲,「我從小就最尊敬哥哥你了。我只不過想,你今天晚上要去教水漾數學,聽說二年級的數學比一年級難多了,你早點去,可以多教她一會兒嘛。」

  「是啊,很難想像有人比你還笨。」羅映韜懶洋洋地點了點頭,走出廚房。

  羅映雪壓抑心裡的不滿,長久以來默默為哥哥加油打氣的她終於陣前倒戈地想,為什麼曹葦杭的姊姊不爭氣點,讓羅映韜嗜嘗戰敗的滋味?

  窩在客廳裡看完八點檔後,羅映雪暗自慶幸度過了危險期。九點了,沒有任何一通爸媽的電話,也就代表沒有他們熟識的友人來電舉發她的劣行,她可以安心去睡覺了。

  「羅映雪,你幹的好事!」

  剛伸了個懶腰,一本刊物就重重地落到她的頭上。

  羅映韜是幽靈啊?走路都沒聲音的。羅映雪哀叫了聲,用力揉發疼的頭頂。黃家芬他們幹嘛把校刊做那麼厚嘛!唉,她防東防西,就是忘了叮囑水漾保密,還真應了「法網恢恢,疏而不漏」這句話。

  「哥,你饒我一次嘛。我只是隨口說說,哪曉得有人會無聊到大作文章?」

  「自然有人幫我收抬你。」他一臉酷樣地挑了挑眉,好像嫌報復妹妹會髒了他的手。

  「哥,你別跟爸媽告狀啦!」她心急地嚷嚷,只差沒跪下來拉他的褲管。

  「我不會。」他扯開一絲敷衍的笑,轉身走上樓梯。

  羅映雪正摸不著頭緒時,樓梯轉角冷冷地飄來羅映韜滿不在乎的聲音,「別忘了媽是做哪一行的。」

  她的世界彷彿在瞬間停止運轉。是的,她死期將至!

  羅映韜說得沒錯,紙是包不住火的,而她根本是玩火自焚。

  小學裡的老師們是個很可怕的情報組織,他們對同事的配偶、孩子總保持著高度的興趣,務必把別人的家庭狀況弄得一清二楚才甘心。溫儀芳同事的孩子有人也念廣達中學,這些人中多少有人會把校刊帶回家,那些被帶回家的校刊多少有幾本被家長拿去翻閱,羅映雪想全身而退可說是天方夜譚。

  「你哥哪一點對不起你了,你非得把他說成一個好色鬼、自大狂?」溫儀芳並不反對兒子交女朋友,但她實在無法忍受映雪拿哥哥開這麼低級的玩笑。

  「我說著玩的嘛,再說,哥會喜歡的應該就是智能型的美女吧。」

  羅映雪不開口還好,一說就惹得羅致遠大動肝火。「女孩子品德最重要,曹家能教出什麼好孩子?」

  「爸,你不能以偏概全啊,像曹葦杭就滿熱心公益的……」

  「羅映雪,你才國中二年級,別給我搞亂七八糟的男女關係!」羅致遠氣得放下碗筷,憤恨地吼道。

  「你簡直不可理喻!」羅映雪氣急敗壞地捶桌子,用比羅致遠更大的音量喊回去。

  大人就可以那麼不講理嗎?她才不會跟曹葦杭有什麼亂七八糟的關係呢。

  羅致遠見女兒竟敢目無尊長,失控地甩了她一巴掌。羅映雪充滿恨意地瞪了他好半晌,飯也不吃了,飛奔進自己的房間。

  「你說她幾句就好,何必生那麼大的氣呢?映雪都還沒吃到幾口……」溫儀芳見女兒拚命忍住眼淚的模樣,心裡著實不捨。

  「你沒看到她剛剛的態度嗎?不准幫她留飯菜,她不吃就讓她餓死!」羅致遠也覺得自己做得太過火了,但又拉不下臉認錯,嘴硬地繼續數落。

  溫儀芳悻悻然地吃自己的飯,不想在這個節骨眼火上加油。

  半個小時後,羅映韜敲了敲妹妹的房門。他遲遲沒有得到響應,只好自個兒轉動門把進去。

  羅映雪坐在床上發愣,見哥哥進來,連忙拭去眼淚。

  「怎麼了?」他皺了皺眉頭,在床上僅剩的空間坐下。

  羅映雪沮喪地摀住臉。「樓下那兩個人一定很後悔當初為什麼不只生你就好。我又笨又粗魯,就算幫我存了一百萬的嫁妝也沒有男人會娶我,所以我只能和曹葦杭那麼差勁的男生亂搞……」

  「愈說愈不像話。」羅映韜白了她一眼,打斷她絮絮叨叨的自艾自憐。「老爸的確不可理喻。」他無奈地歎了口氣,給妹妹一個會心的眼神。

  「如果是你這樣罵他,他才不會打你呢。」羅映雪破涕為笑,心底卻還是有點酸酸的。

  「吃點東西,肚子餓時容易胡思亂想。」羅映韜把一碗泡麵遞到她手上,再幫她拆開一雙免洗筷。

  再怎麼生氣,也不該虐待自己的肚子;而且,氣歸氣,胃口一點也沒變差。羅映雪低頭猛吃泡麵,連聲「謝謝」都忘了說。

  「哥,你對曹子衿的印象怎麼樣?」肚子一填飽,她心情果然好很多。

  「還沒學乖啊?」羅映韜大感吃不消。

  「你知道嗎?我常和水漾出去玩,其實有時候還偷偷約了曹媽媽。我和水漾都很喜歡她喔,我們常說要是她是我們的媽媽就好了。可是,曹媽媽在她家好像不是那麼受歡迎,我真弄不懂姓曹的人腦袋裡裝些什麼東西。話說回來,曹媽媽雖然不是那種很精明能幹的人,但是很關心她的兒女,常常向我和水漾調查像我們這個年紀的孩子心裡在想什麼。我剛剛會氣得失去理智,不是因為我覺得曹葦杭有多好,而是為曹媽媽不平,爸說人家教不出好孩子實在太過分了。」羅映雪一口氣拉拉雜雜地說了一堆,難得的沒看到羅映韜露出不耐煩的神色。

  「識相的話,去跟爸道個歉。」

  「哥,換作是你被打,你會去道歉嗎?」羅映韜別想騙人,他的脾氣還比她倔得多。

  「我不會笨到在他面前罵他。」他微揚的唇角很明顯地在嘲笑妹妹的愚蠢。

  「對啦、對啦,人家就是沒你聰明。」羅映雪賭氣地嚷嚷。

  「爸一出手就心疼了,只要你把你平常撒嬌、耍賴的本領拿出一半來,他會抱著你痛哭流涕。」羅映韜幫她找了個很有面子的台階。

  「才不要咧!」羅映雪翻了個白眼,倔強的小臉帶著誓死不從的決心。

  「乖,你去說幾句好話,我就告訴你我對曹子衿的看法。」他輕聲地誘哄道。

  天啊,這是她當了羅映韜十幾年的妹妹,除了「羅映雪」以外,第一次聽到由他嘴裡吐出女孩子的名字。不會吧?!他喜歡曹子衿,所以也覺得爸不可理喻?

  「OK!」羅映雪的氣來得快,去得也快,興匆匆地跳下床。「哥,我馬上回來。你放心,你待會兒跟我說的話,我一個字也不會洩漏出去。」

  討厭的老爸,她就敷衍他一下好了,免得他愧疚得整晚睡不著。

  羅映韜微笑著點點頭。他目送妹妹離去後,轉身把她隨手扔在床上的泡麵空碗和免洗筷丟進垃圾桶。羅映雪有一點說對了,就算給他一百萬,他也不願意娶個又懶又髒的女人。

  羅映雪衝到客廳後,才突然覺得難為情。她站的位置離羅致遠坐的沙發有兩大步遠,眼神飄來飄去,還心存芥蒂。

  「爸,對不起。」

  羅致遠放下報紙,板著臉把她拉過來,僵著聲音問道:「餓不餓?」

  「不餓。」剛吃過一碗泡麵,哪有那麼容易餓。

  羅致遠以為她在逞強,愛憐地摸了摸她的頭,「還覺得我不可理喻啊?」

  哎喲,這樣好噁心喔!羅映雪很想把他推開,一抬眼突然發現羅映韜抱胸斜靠在二樓的樓梯口看她「表現」。

  「爸,是我亂說話。」她故意把話說得很大聲,「我真對不起哥哥。他平常那麼疼我,我居然泯滅良心陷害他,我……我現在就去跟他道歉。」哼,羅映韜幾時疼過她了?她只不過希望他能看在她嘴巴這麼甜的份上多透露點內情給她,順便擺脫處於感動狀態中的老爸。

  「爸真沒白疼你。」羅致遠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更加後悔出手打了她。

  羅映雪暗地裡扮了個鬼臉,她把握機會逃離尷尬的氣氛,三步並作兩步地衝上樓。

  「哥,你聽到啦,我都照你的話做了,快點告訴我你對曹子衿有什麼感覺。」她喘著氣,一張小臉紅撲撲的帶著甜笑。

  羅映韜雙手插在褲袋裡,低頭盯著腳尖好一會兒。羅映雪以為他難為情,興奮得直想尖叫。

  終於,羅映韜抬起頭,虛偽地扯動一下唇角,像看笨蛋似的看了羅映雪一眼,「沒感覺。」

  「你……」羅映雪瞪著他走向自己房間的背影,不敢相信他一轉眼就翻臉不認帳。

  突然,她想到自己也曾用同樣的手法拐騙黃家芬兩罐可樂,這是報應嗎?

  台南是個政治熱度很高的城市,政壇不少知名人物都從這個文化古都崛起。台南有有光復前由對岸渡海來台的世家大族、眷村,再加上許多本土意識強烈的當地人,政治生態十分複雜。

  這一年的立委選舉,在多方人馬競相角力下,格外引人矚目。

  羅映雪的叔叔羅致和是黨外組織在台南市的精英。他的祖父與父親都是地方上受人尊敬的鄉紳,時常為大家排解糾紛,他在耳濡目染下,也本著服務鄉梓的精神,連任了兩屆市議員,政績非常耀眼。

  而曹亦修生長在眷村,黨政關係良好的他,雖然缺乏在地方上的長久經營,但他口才佳,學識出眾,又不曾涉入執政黨在地的派系之爭,是黨部經過多次的協調後,少數幾個能被領導階層和基層人士共同接受的人選。

  「喂,好久沒看到你媽了。」午餐時間,羅映雪忍不住向曹葦杭探聽曹媽媽的近況,邊說邊將一塊醬汁入透的五花肉夾到他的便當盒裡。她老媽認為五花肉最好吃,可是她一看到泛著油光的肥肉,渾身就會爬滿雞皮疙瘩。說實話,她是很偏食,而曹葦杭可能因為曹媽媽不會做菜的緣故,什麼東西都覺得好吃,於是她不想吃的食物都順理成章地進了他的便當盒。

  這個笨蛋每次都高興的吃得津津有味,她歎息著在腦袋裡幻想自己是在餵豬。

  「啊,謝謝。」曹葦杭一口就往肥肉處咬下去。「她被我爸拉著到處應酬、拜票啊。」他聳了聳肩,很難理解為什麼有人對政治那麼熱中,他將來鐵定是不會繼承父志的。

  「咦?曹媽媽明明跟我說過,她不希望你爸當選的。」

  「我爸說選上了要帶她去日本玩,她的決心馬上就動搖了。」他老爸食言的紀錄多得數不清,老媽卻一直無法覺悟,他們做孩子的又不好出言點破。唉,到時候老爸若是翻臉不認帳,又有人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了。

  「那……我們現在算仇人囉?」羅映雪偏過頭.遲疑地問。數學妖女如她所願的調過座位了,但她還是倒霉的被分到曹葦杭旁邊坐,他們天天吵架,都快吵成哥兒們了。

  這大概是她在羅映韜長期冷淡以對下所發展出的變態心理吧,她覺得自已很需要一個能夠常常陪她說話的人,就算是吵架也好。

  「不算啦,他們選他們的,關我們什麼事?」曹葦杭看羅映雪就要合上便當蓋,連忙把她吃剩的飯菜掃進自己的飯盒。

  「曹葦杭,你好好養!」羅映雪皺了皺眉,譏諷地嚷嚷。

  「坐你隔壁真好。以前在台北念小學時,我旁邊的女生寧可把吃剩的飯菜倒掉,也不讓我吃。」他露出一個真心的笑容,害羅映雪怪難為情的。

  「喂,你有沒有聽你姊談過我哥?」

  星星白天也是會發光的,可是小星星們再怎麼努力擠出所有的能量,大家也只看得見太陽光——這是她和曹葦杭同病相憐的一點,更何況連他們都常常忽略了自己,兩個人談論的話題不時繞著羅映韜和曹子衿打轉。

  曹葦杭搖搖頭,「如果哪天她考贏了羅映韜,或許她會連講三天三夜。」老姊每天一回家就關在房間裡唸書,結果還是沒辦法贏過羅映韜,她的心情一定很郁卒吧。

  「喂,杯子拿出來。今天何媽給我帶了紅豆湯圓。」成水漾現在已經不坐他們隔壁桌了,而且她自從看到他們不小心把手牽在一起後,就老是叫羅映雪要多陪陪曹葦杭。

  成水漾把他們的杯子洗乾淨,細心地幫他們各倒了一杯湯、料均勻的紅豆湯圓。不曉得水漾是不是在家裡被服侍過頭,來學校老把他們兩個當老爺、夫人伺候……羅映雪捏了下自己的大腿,她這個比喻實在太不倫不類了,好在只是在腦袋裡想想,沒說出口,不然水漾又要借題發揮了。

  「水漾,聽說你爸捐了一大筆錢給我阿叔耶。」羅映雪便當吃不完,吃起點心胃口卻很好。

  成水漾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後腦勺。「上回我們家人厝請客時,你阿叔也有來,和我爸聊得很投機啦。」她急急地轉頭對曹葦杭解釋,「你別介意,不是說你爸有什麼不好。」

  其實,班上同學對於羅映雪的叔叔和曹葦杭的爸爸同時出馬角逐立委這件事都抱著看熱鬧的心情。班會的臨時動議,還有人舉手提議要他們兩個上台幫各自的長輩發表政見,順便做場辯論,好在何法琪獨裁地否決這項提案,要不然他們兩個對政治冷感的人還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好。

  選舉前的最後一個禮拜天,羅家和曹家都進入備戰狀態。像羅映雪,年紀小小也是有用處的,大人們看她長得還算可愛,幫她套上一件繡著大紅色候選人編號和姓名的金黃色背心,還給她一大疊宣傳單。

  「為什麼不叫哥去?」她打了個呵欠,很想在暖暖的被窩裡多待一會兒。

  「你還小,人家不好意思不拿啦。」羅致遠簡直是推著她出門。

  她覺得老爸的心眼真和那些乞討集團利用小孩去要錢有異曲同工之妙。

  冷颼颼的風吹得她的臉頰有些刺痛,她騎上她那輛破腳踏車,縮著身子往市場前進。

  車籃因為某次貪看帥哥而撞得歪歪斜斜,淡黃色的宣傳單只能勉強塞進去。老爸給她的宣傳單多到車子重心不穩,再加上逆風而行,她幾乎是蛇行到市場。

  喘了口氣,她把車子往市場入口處的騎樓一靠,就站在馬路邊發起那疊好像永遠發不完的文宣。前一陣子,她把腳踏車鑰匙弄丟了,請羅映韜幫她新裝個鎖,他點了點頭,很爽快地答應。她正奇怪羅映韜怎麼變得那麼乾脆時.他居然加了句,「是有這個需要,免得被撿破爛的收走。」想到他那副嘴臉,羅映雪就有一股扁人的衝動。

  「請惠賜一票!」她努力裝出最天真無邪的笑容,隨著每一張傳單奉送給來來往往的行人。哼,羅映韜已經老了,沒本錢來做這種博取同情心的工作啦!這麼想著,她就愈笑愈起勁。

  但是笑久了是會麻木的。她的手漸垂漸低,嘴角也快揚不起來,眼睛開始無意識地盯著宣傳單瞧。

  天啊,都是一些滿煽動的文字耶!文宣的內容不斷批評曹老頭是出賣本省同胞的漢奸啦,是權力鬥爭下的空降部隊啦,還有他在台北狂炒地皮,吃人不吐骨頭啦,看得她暗暗吐舌頭。

  猛一抬頭,她突然看兒曹葦杭也在對街發傳單,他的動作和她幾乎一模一樣,就像有一面鏡子擺在路中央,對稱著照出她的言行舉止。他可能剛來吧,聲音還挺熱情的,連她站在這兒都隱隱約約地聽見那個每天和她鬥嘴的聲音。

  曹葦杭做這種沒什麼氣質的工作實在有點怪。她愣愣地觀察他好一會兒,突然想起在故事書中看過,有一對歷史上有名的情侶,男的才高八斗,女的貌美如花,後來女主角和男主角私奔了,沒錢過日子,只好開店賈酒,從此風度翩翩的男主角改穿店小二的衣服,女主角也濃妝艷抹地招呼客人,結局是女主角的爸爸覺得太丟臉,就拿了一大筆錢給他們。

  她記得看完那個故事時,心裡好羨慕,竟然有爸爸拿錢拜託女兒別做丟臉的事,她要是做了什麼敗壞門風的事啊,老爸肯定把她拖回家先吊起來狠狠地打一頓再說。

  羅映雪低頭望著自己的影子。太陽愈爬愈高,她的影子就愈縮愈短,成了一團緊靠著她的布鞋移動的黑色大球。討厭!怎麼動都甩不掉纏人的影子,就像怎麼樣也甩不掉腦子裡那兩個惱人的傢伙一樣,那兩個人到底叫什麼名字呀?為什麼就是想不起來?

  她不甘心地抬起頭時,曹葦杭正好朝她這邊看來,笑開了臉隔著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潮揮手向她招呼。她的腦海裡還停留著那兩個談戀愛談到名留青史的戀人在店裡叫賣的畫面,電光石火間,曹葦杭的臉硬生生地被擱到那個男人的脖子上,而那個女的只好由她權充……她的心臟忽地宣告怠工,彷彿在胸腔裡亂竄,害得她好不舒服。

  羅映雪撇開頭,裝作沒看見他,反正路上重重疊疊的淨是人影,沒看見也屬正常。

  附近正好有幾攤賣衣服的老闆在較勁,紛紛爬上用來展示衣服的桌子,抓著麥克風大吼「跳樓大拍賣」,粗啞的聲浪震得她耳朵嗡嗡作響,注意力逐漸散去,凍僵了的小手機械化地一伸一縮,將一張張傳單遞出去。

  「喂!」倏然間,有人用力拍她的肩膀,她全身抖動了一下,神遊的心緒才緩緩歸位。

  「你……你怎麼來了?」她心虛地問,打定主意要假裝此刻才發現他的存在。

  「和你一樣呀。」曹葦杭比了比她手上的傳單,回過頭停他那輛新的腳踏車。他背對著她問:「剛剛朝你揮手,你都沒看到;過街來叫你,你也沒聽到,在想什麼啊?」

  「我……」腦子裡擱著一件想不起來的事著實很難受,她想問曹葦杭知不知道那個故事,可是又隱隱覺得彆扭。萬一他想歪了,說不定會誤會她對他有意思,然後樂個半死,她想還是回家再問羅映韜好了。

  「我肚子有點餓。」她隨口胡謅。

  「我有帶麵包。」曹葦杭慇勤地解下肩上的名牌運動背包,拿出一個被壓扁了的肉鬆麵包。都怪老媽,她上超市時老是不用腦筋,任一堆堆的罐頭、飲料把位於購物籃底的可憐麵包壓成扁平狀。

  他把麵包遞到她面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們剛學過的……呃,質量不滅定律,麵包壓扁了,質量不會變少,應該也還滿好吃的。」

  「不用了。你沒看見我正在忙嗎?」羅映雪瞪了他一眼,又嚴肅地訓起人,「還有,你不要把什麼東西都跟吃的聯想在一起好不好?」

  曹葦杭莫名其妙地吃了一頓排頭,霎時像個洩了氣的皮球,提不起勁做自己的工作。

  為了報復她存心忽視他的態度,他從她手中抽走一張宣傳單,邊看邊嘖嘖驚歎,「你們那邊也太會造謠生事了吧?我爸才沒有炒地皮呢,我們家在台北的幾筆土地都是我外公給我媽的嫁妝。」

  羅映雪聽不慣他劃清界限又帶著輕蔑的語氣,凶巴巴地從他腳踏車的籃子裡也抽了張文宣,準備大肆反擊。原本冰冷的軀體像是被浸到熱水中的溫度計,滾燙的血液火速沿著一格又一格的刻度往上攀升。早知道她就在班會上和曹葦杭來場世紀大辯論,非辯到他跪地求饒不可!

  「嘿,還說不是金牛?」她吊兒郎當地拎著文宣的一角,晃開整整齊齊對折兩次的紙張。「彩色的又這麼大張,要花多少錢啊?」

  「我爸有一個朋友開印刷廠的。」他急急地辯白,所有的腦細胞在瞬間活絡起來。

  羅映雪這個不講理的婆娘!

  「官商勾結!」她一字一字鏗鏘有力地指控。

  「你無理取鬧!」

  「你……你喪心病狂!」

  沒幾回合,羅映雪就敗下陣來。她會的成語已經大部分是用來罵人的了,沒想到還是比曹葦杭會的少。記得葉壯士曾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說他的名字很有意境,好像還有什麼了不得的典故……哎呀,他們那種都市人沒事就愛吟詩作對一番,根本不知人間疾苦!

  如果不要用成語罵,她就不會輸了。她板著臉,一言不發地轉過身,喃喃地咒罵某人侵佔了她的地盤。

  曹葦杭年紀小又好動,漸漸受不了這種無聊的工作,巴不得羅映雪多罵他幾句。

  「生氣了?」他看著她的背影,悶悶地問。

  羅映雪轉過頭,虛假地大笑三聲,拍了拍小手。「曹同學,我發完了,後會有期!」

  她偏要刺激他!

  「那……明天見了。你不是餓了嗎?快點回家吃午飯吧。」曹葦杭為她感到高興,敞開明朗的笑容向她道別,接著認命地發他那疊精美的文宣。

  她呆住了,曹葦杭不但沒生氣,還關心她的肚子,她現在掉頭就走,是不是太不講義氣了?

  「……我幫你吧。」她噘起嘴,自動自發地從他的車籃裡捧起一疊宣傳單。

  一定是有什麼連她也不清楚的東西在心底生根了,她百分之百確定絕對不是小說裡寫的那種羅曼蒂克的愛苗,而是像細菌般會分裂、繁衍的一種情緒。沒有辦法把它消滅之下,為免毒發身亡,她唯一的選擇只有以毒攻毒,大發慈悲地幫曹葦杭發傳單就是第一波發病的徵兆。

  「映雪。」他輕輕地念她的名字,像在低吟一首雋永的詩篇。

  「幹嘛?」羅映雪沒發覺他聲音裡的異樣,冷著臉回頭賞他一記白眼。她羅大小姐好心幫忙,這傢伙就以為自己可以偷懶了嗎?

  「你的名字好好聽。」他不以為意地揉了揉她的發,像是突然間大了她好幾歲。

  羅映雪的臉紅得像著了火,全世界的熱空氣彷彿都往她臉上拚命地擠。她很想說些什麼來軀走凝結在他們之間的詭異氣氛,腦漿卻像被不明物體吸得涓滴不剩,喉嚨更似梗了大大的鉛塊。週遭的喧鬧聲變得好遠,人潮也成了無關緊要的模糊背景。

  她要說些什麼呢?

  呼嘯著的北風朝他們站的方向不停地吹來。和他並肩發著同一份文宣,該死的又讓她想到那兩個可惡的無名氏。

  千百年前的他們,為什麼有了錢就不再賣酒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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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7 15:15:36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羅映雪真懷疑這句話是為她而發明的。或許開學時的「校刊事件」就預告了她會悲慘一整年吧。

  立委選舉時,她阿叔輸給曹老頭一千多票,害她成了家族的箭靶。不曉得是哪個天殺的王八蛋拿照相機拍下她穿著阿叔的競選背心發曹亦修文宣的特寫,用來污蔑她阿叔眾叛親離,還說什麼連年紀小小的她都懂得判斷是非,要台南鄉親們務必看清羅致和的真面目。

  她簡直要氣炸了,凡事沾上「曹葦杭」三個字還能有什麼好下場?

  才國二的她當然不懂,幾乎沒有一場選戰是乾乾淨淨的,哪個候選人不耍些伎倆呢?

  候選人間若是勢均力敵,更是會把對手的任何小差錯都拿來炒作一番,以求增加己方的勝算。這不是曹亦修的錯,更不是曹葦杭的錯,換成是曹葦杭幫她發傳單,羅家的陣營難保不會做出一樣的事。

  而家族裡的人罵她,不過是為了讓心裡好過一點,沒有人真以為她被偷拍的那張昭一片是勝負的關鍵。

  她整整和曹葦杭冷戰了一個多月,後來忘了是因為什麼事,兩個人才又開始講話。

  偏偏不如意的事還不止這一樁。

  首先是成水漾。

  在別人眼裡,她們還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可是成水漾已經不像從前那樣什麼話都對她說了。在她小小的心靈中,理所當然地認為友情是對等的,人家想要有自己的隱私,她也不能再任性地將自已的心事一古腦兒地向對方傾吐啊。

  是不是水漾長大得比較快,厭煩了那種手牽手當好朋友的日子?

  羅映雪好傷心,不知道要怎麼辦。厚著臉皮去問羅映韜,他只說那是無法避免的。

  真的是無法避免的嗎?

  成水漾依舊是她最要好的朋友,但是濃情轉淡,她一時間實在調適不過來。

  四月底是廣達中學的校慶,一連串的慶祝活動讓校園變得熱鬧非凡。除了每年都有的園遊會、運動會,這一年還多了一項校園選美活動。校方會想舉辦這個活動,是因為一位目前正就讀某國立大學的校友當選了本屆中國小姐的第一名,她應邀回母校演講時,優雅的氣質和風趣的談吐讓學弟妹們讚歎不已。於是,學校趁著這股熱潮,籌辦校園選美活動,旨在選出一位才貌兼備的校花,為廣達中學二十週年的校慶留下一個特別的紀念。

  國二甲全班毫無異議地推派桑小嫻代表班上參選。她人漂亮,功課好,在學校裡知名度也夠,大家對她奪下校花頭銜都是信心滿滿。

  誰知桑小嫻在投票的前兩個禮拜被毆打,臉上、身上都有教人不忍卒睹的淤青和傷痕,連腳都一跛一跛的,根本應付不了才藝表演和拉票的行程。

  這倒和羅映雪無關。就算全班的女生都死光了,也不可能輪到她角逐校花,再說若真由她出馬,班上那些臭男生一定會選擇棄權,以免為一個凶婆娘白做苦工。

  糟的是,桑小嫻的腳既然受傷了,自然無法下場跑大隊接力。大隊接力是校運會的重頭戲,每個班級搶破頭就為了得到冠軍獎盃。依校方訂的比賽規則,大隊接力共有四十棒,一男一女穿插,每個人跑一百公尺,所以桑小嫻的缺非得由女生頂替不可。班上只有三個女生沒跑大隊接力,一個重感冒,另一個體重足足有七十公斤,羅映雪就成了唯一的人選。

  天啊,從小到大,她都沒跑過大隊接力耶,但當著鬥志旺盛的同學面前,她怎麼敢開口說不跑?

  「映雪,那你就跑倒數第二棒囉。」

  曹葦杭自從一年級下學期被她提名當體育股長後,到這學期已連任第三屆了。當初她是存心陷害他,沒料到他竟然是個運動健將,體育老師還不止一次地要拉他進田徑隊。

  水漾老愛笑她「慧眼識英雄」,害她嘔得半死。

  「那不是給飛毛腿跑的嗎?」她雖然討厭運動,但也不至於一點相關常識都沒有。

  「大家練接棒都有默契了,也習慣自己跑的路徑,你直接插到桑小嫻的位置,這樣比較方便。」曹葦杭頭頭是道地向她解釋。

  羅映雪垮下臉。此刻,她真希望被打傷的是她而不是桑小嫻。

  「你有困難嗎?」曹葦杭見她臉色不太好,關心地問。

  她搖了搖頭,不願承認自已的膽怯。

  「如果……你早上爬得起來的話,我可以幫你做特訓。」他遲疑地徵詢她的意見。

  羅映雪擰起眉頭,考慮了好一會兒才問道:「會不會被別人看到?」

  「不會啦。一大早,操場通常只有歐巴桑在跳土風舞。」曹葦杭很有把握地保證。

  「那……會不會很麻煩你?」她很想給自己多一點訓練,卻拉不下臉乾脆地點頭。

  「一點也不麻煩,這是我的責任嘛!」他理所當然地說,唇上揚起一抹淺笑。

  懵懵懂懂間,曹葦杭已把映雪當成自己的責任了。

  「說吧,幾秒?」羅映雪氣喘吁吁地穿越終點線,扶住膝蓋問著一大早就到學校幫她做特訓的曹葦杭。

  曹葦杭錯愕地盯著碼表上的數字,不敢置信地看了她長長的一眼。不會吧,一百公尺跑十九秒半?

  看她從哨音響起後就賣力地擺動雙臂和雙腿,實在很難想像手中這個殘酷的成績足足比桑小嫻慢了五秒半。

  羅映雪等不到答案,自個兒湊過過去看他手上的碼表,大聲把自己的速度朗誦了一遍。

  「喂,十九秒半算快還是算慢?」基於自卑,她從來不和別人比較體育成績,因此腦袋瓜裡對這個數字一點概念都沒有。

  「嗯……不能算快。」他含蓄地說,不願傷了她的心,也不想把謊撒得太明顯。

  「唉,我就知道我不行。」她沮喪地坐在磚紅色的跑道上。

  「沒關係啦,你只要跑完全程就好,我會負責追過前頭的人。」他彎下身子,拍了拍她的肩膀。

  連續兩年,曹葦杭都是跑最後一棒。去年,他連著追過兩個大塊頭的男生,為國一甲奪下大隊接力的冠軍。若不是曹亦修堅決反對,一百公尺最佳紀錄十一秒的他早進了田徑隊。

  羅映雪氣呼呼地仰頭瞪他。她的好勝心素來很強,只能容許自己批評自己,曹葦杭的安慰在她聽來只覺刺耳。

  「去幫我投罐飲料,我等一下再跑一次。」她頤指氣使地拋了個十元硬幣給他。

  天還濛濛亮,她空著肚子就得拚命踩腳踏車來學校趕赴這場晨間特訓,夕陽西下時,她還得和同學們留下來練傳接棒,好累!

  她氣息漸趨平緩後,曹葦杭也幫她買了運動飲料回來。她拉開拉環,大口大口地灌著,乾澀的雙唇和喉嚨終於得到一點滋潤。

  「對了,傅衍平能不能上場?」

  羅映韜前些天不曉得發什麼神經,居然和傅衍平大幹了一架,兩個人雙雙掛綵不說,還被校方記過。這個事件也讓她驗證了爸媽有多偏心,他們兩個不但罵都沒罵羅映韜一句,還緊張兮兮地帶他到大醫院做全身檢查,生怕他聰明的腦袋和完美的軀體會有絲毫損傷。

  「我問過了,他過兩天就回學校上課。」

  「那……他能跑嗎?」羅映韜那個天之驕子,全身傷了好幾處,看起來很嚴重,醫生檢查的結果卻說沒有大礙。不知道傅衍平是不是也一樣好運?

  「我昨天打電話給他,他跟我說沒問題,還說他現在正在家裡養精蓄銳,到時一定會讓別班死得很難看。」

  「那就好。」羅映雪拍了拍胸膛,鬆了一口氣。傅衍平短跑的速度在班上僅次於曹葦杭,去年還拿下國一男子組一千五百公尺的冠軍。少了桑小嫻,他們班大隊接力和團隊成績雙料冠軍的寶座已岌岌可危,要是再少了傅衍平這個大將,他們的總積分鐵定連前三名也排不上。在大伙求勝心切下,說不定會連帶怪罪於身為羅映韜妹妹的她呢。

  曹葦杭從書包裡拿出一罐運動噴霧劑朝她的小腿噴了幾下,低頭用手指幫她揉勻。

  「其實用這種東西不太好。不過,你平常不愛運動,這星期又練得這麼勤,不噴的話怕會很難受。還有,你等一下跑的時候,試著用腳掌的前三分之一著地就好。」

  「好啦、好啦,曹教練!」她齜牙咧嘴地朝他扮了個鬼臉,扶著他的肩膀站起來。

  曹葦杭到底當不當她是個女的?手在她的腿上摸來摸去的,嘴裡卻淨說些正經八百的話。

  曹葦杭看著她的身影在朝陽下蹦蹦跳跳地走向百公尺外的起跑點,不禁摸摸頭笑了。

  他喜歡由映雪揭開他一天的序幕,儘管這樣美好的時光只剩短短的一個星期。

  校運會當天,羅映雪緊張得連早餐都沒吃就上學去了。她的心情真是複雜得不得了,一方面希望自己高燒到四十度,可以有正當理由不用下場跑大隊接力,另一方面又躍躍欲試,想大顯身手,打破自己多年來的心理障礙。

  大隊接力賽從下午一點鐘開始,國中部一年級比賽完畢後,輪到二年級登場。

  槍聲一響,甲班跑第一棒的黃家芬就遙遙領先,待棒子傳到羅映雪手上時,甲班還贏了第二名的丁班約莫有十公尺。

  羅映雪一接到棒子就沒命似地往前跑,眼裡只有一百公尺外等著她的曹葦杭。

  正要彎過跑道的轉角處時,丁班和她跑同一棒的女生為了搶內側跑道,高大的身軀幾乎不留一絲縫隙地向她迫近。羅映雪心頭一驚,一閃神就跌進了操場內,棒子也從手上甩了出去。

  記不得是怎樣把棒子撿回來,怎樣把棒子交到曹葦杭手上,她在週遭喧囂的加油聲中,只看到曹葦杭是那麼拚命地跑,卻還是無法把她輸掉的距離趕回來。

  在班上同學的歎息聲中,丁班的最後一棒率先跨越了終點線,囂張地朝落後一步的曹葦杭比了個勝利的手勢。羅映雪沮喪地摀住臉,恨不得一切能再重來一次。

  成水漾從操場對面跑了過來,憂心忡仲地抓著她的手臂上下翻轉,「哎呀,都磨破皮了,你一定很痛吧?我帶你去保健室上藥。」

  「我痛死活該!」犯了這麼不可原諒的錯,水漾還這麼關心她!羅映雪的淚水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顧不得手腳痛得要命,一跛一跛地奔回教室。

  哭了許久,一方手帕無聲無息地遞到她面前。

  「別哭啦。」映雪不是個愛哭的女生,可是每回她一哭,他的舌頭馬上像打了結般不靈活。「又不是世界末日。」

  「對我來說,那就是世界末日。我對不起全班同學,大家練了那麼久,卻被我一個人搞砸了。如果我不摔倒、不掉棒,我們穩贏的。」她接過手帕隨便往臉上抹了幾把,抽抽噎噎的,還是不停掉眼淚。「我真是太不甘心了!練習的時候,我明明沒有掉過一次棒的。」

  「壓力太大很容易導致失常,再說,丁班那個女生實在靠你太近了。」見羅映雪仍是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曹葦杭絞盡腦汁想多擠一些話來安慰她。「這種情形會在很多人身上發生啊,像NBA的比賽,有人整個球季罰球命中率超過百分之九十,偏偏在季後賽的關鍵時刻屢罰不進;還有像足球賽,有人整整四年沒踢失過一顆十二碼球,卻在世界盃的PK大戰中失足。他們比你背負了更多人的期望,心裡也比你更恨哪。」

  「我懂你的意思,但是事情發生在我身上,我就是沒有辦法不難過、不自責。我沒臉見全班同學了!」說著,她的淚水流得更凶。「還有,你每天一大早就來學校陪我練習,而我卻只是在浪費你的睡眠時間。」

  在她那麼哀戚的時刻,他怎麼說得出自己其實好喜歡陪她練跑?即使事先預知一切的努力只是白費,他依然願意為她犧牲那些清晨。

  「我一向起得很早。」他試著減輕她的罪惡感。「這樣吧,明年我一定好好訓練你……」

  「不要!我不敢再跑了。」她胡亂地揮手大嚷,像是聽到了什麼恐怖至極的話。

  他生怕再刺激她,趕忙轉移話題,「對了,水漾說你傷得很嚴重,我看看好嗎?」

  「她呢?」羅映雪抬起一雙哭腫了的眼睛,視線被淚水遮掩,變得迷濛。她剛才有些不禮貌,不曉得水漾會不會生氣?她用袖口把淚痕擦乾,這才看到成水漾縮頭縮腦地躲在教室外面窺探他們。

  和羅映雪目光交接後,成水漾只好乾笑幾聲,走到他們身邊坐下。

  「我放學後拿我們家的祖傳密方給你擦,治外傷很有效的。你的膝蓋破了好大一個洞,要是留下疤痕,以後就不能穿短裙了。」曹葦杭著急地察看她的傷勢,愈看愈心疼,巴不得能代她受這些痛楚。

  「穿了也沒人要看。」羅映雪哭得聲音都啞了,還是賭氣地拚命貶抑自己。

  「誰說的?男人都喜歡看女人的腿,不信你問曹葦杭。」成水漾意有所指地對曹葦杭眨眨眼。

  「真的嗎?」羅映雪的小臉上彷彿寫滿問號,毫無心機地盯著曹葦杭問。

  「呃……應該是吧。」曹葦杭彆扭地支支吾吾道。映雪會想聽什麼答案呢?如果他搖頭,她是不是就不肯乖乖上藥?他輕咳一聲,收拾起雜亂無章的思緒,勉強為這段談話下了個結論,「我晚上把藥拿去你家給你。」

  「不用了。」她仍是一個勁地推拒。反正曹葦杭想看的也不會是她的腿。「我爸看到你,可能會不高興。」

  「那你把藥拿到我家,我再幫你送去給映雪。」成水樣熱心地扮起紅娘。

  「曹葦杭,體育組廣播要你到司令台前集合,再不去就要取消你的比賽資格了,你沒聽到啊?」傅衍平氣急敗壞地站在門口叫人,陸陸續續也有一些同學走進教室休息。

  曹葦杭一走,傅衍平馬上大搖大擺地晃到羅映雪面前,端出一張兇惡的臉嚇她。「愛哭鬼,你哥還比你帶種多了,他被我打得滿地找牙,吭都沒吭一聲。」

  「哼!女人本來就沒有『種』,你大呼小叫個什麼勁?」成水漾看不慣他在這個節骨眼還欺負同學,冷冷地扠腰譏諷道:「再說,被打得滿地找牙的人是你吧。」

  「成大小姐,今天可沒有人給你撐腰,你最好收斂一點!」傅衍平咬牙切齒地從嘴裡迸出警告,甚至粗魯地對她豎起中指。

  哼,班上的女生真是一個比一個不像樣。他還有一場一千五百公尺的比賽要跑,才沒空理她們呢。

  「水漾,你好勇敢!」羅映雪在傅衍平掉頭離去後,不敢置信地看著好友。水漾剛剛的樣子好像是為了捍衛小雞而挺身和老鷹周旋的偉大母雞喲。

  「對這種混混就不必太講究淑女氣質了。」成水漾意猶未盡地拍了拍手,一副想把敵人除之而後快的架式。「我也會比中指啊,有什麼了不起的?」

  「羅映雪,你……你還好吧?」一個正值變聲期的粗嗄男聲怯怯地介入了她們的談話,居然是平常最愛和羅映雪作對的章旭明。

  羅映雪不太能適應他對自己的問候,遲疑地瞥了眼自己的傷勢,才靦腆地點點頭。

  「那就好。」章旭明鬆了口氣後,又恢復了面對羅映雪時的尖牙利齒,「嘿嘿,看到你哭,我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說不定今天晚上還會夢到一個叫作羅映雪的女鬼哭哭啼啼地向我討命。」他邊說邊伸直了雙手,誇張地垂下兩邊的嘴角,舌頭吐得長長的,肩膀一聳一聳地發出抽泣的聲音,還故意學羅映雪的嗓音,淒厲地叫道:「章旭明,都是你害我跌倒的,還我命來!」然後一蹦一蹦地跳回自己的座位。

  羅映雪被逗得破涕為笑,感受到他那一份訴諸於玩笑的同學愛。

  「映雪,我們去幫曹葦杭加油,好不好?」成水漾見她心情稍稍轉好,興致勃勃地提出建議。

  「嗯。」她揉了揉酸疼的眼,用力點點頭。

  她身上的傷好像不是那麼痛了。

  「映雪,接客。」坐在走廊窗口邊的呂明貞扯開嗓門朝遠遠的角落叫嚷。

  羅映雪剛吃完午餐,正懶洋洋地趴在桌上背誦英文老師發的課外教材,聽到同學的叫喚,慢了半拍才撐起身子離開座位。

  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紀,豈一個「悶」字了得。直升上高中部後,以往班上和她較要好的同學不是改讀公立高中,就是被分到別的班級。剛開始她都提不起興致交新朋友,心情因此低落了好一陣子。

  羅映雪踮起腳尖,仍看不見來者是誰。不過,她確定找她的人是男生,因為呂明貞向來用「外找」和「接客」來區分來者的性別。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講義半遮面。」呂明貞看她動作慢吞吞的,待走近後推了她一把。

  羅映雪重心不穩下,狼狽地跌進那個等著她的男生懷裡。

  「午休一刻值千金。」呂明貞從窗口採出頭來,曖昧地吟誦著慘遭她纂改的千古名句。「少爺,我們映雪姑娘最怕羞了,您可別太心急。」

  羅映雪在她的旁白中抬頭看向扶住她的男生,所有曾在她腦海裡短暫翻騰的浪漫情懷瞬間灰飛煙滅,取而代之的是一陣惱人的情緒。

  早該想到的,除了曹葦杭,哪個男生會來找她?

  曹葦杭有點難為情。映雪那位粗魯的女同學手勁好強,讓他也往後踉蹌了幾步,差點就摔倒。可是淡淡的髮香在他鼻端蕩漾,柔軟的身子有片刻深陷在他懷裡,剎那間的意亂情迷讓他穩住她後依然捨不得放開按著她肩膀的手。

  羅映雪氣呼呼地旋過身,正想伸手入窗回敬呂明貞一拳時,窗戶「砰」一聲被關上,她動作要是遲鈍些,一隻手就被卡在窗縫中了。

  呂明貞隔著玻璃窗,以一張故作無辜的笑臉向她示威。嘿嘿,除非映雪選擇破窗而入,否則她的安全絕對無虞。

  呂明貞這個敗壞班風的騷女人,上輩子八成在八大胡同裡賣笑!羅映雪咬牙切齒地想。

  「有事嗎?」她冷冷地盯了始作俑者幾眼,才不耐煩地趴在走廊上的鐵欄杆上等他開口。

  「嗯。」曹葦杭走到她身邊,忖度著要如何說出來意。

  「曹少爺,我下午有英文小考。」見他久久不語,她忍不住側過身瞪他,揚了揚手上正反兩面都印有密密麻麻英文字的紙張。她最受不了別人吞吞吐吐的,更別說呂明貞那個八婆正虎視沈沈地觀察著他們的一舉一動,拖得愈久,她和曹葦杭的關係就愈容易被誤會。

  「我們找個地方談談,好不好?」曹葦杭直慢了半拍才扯開一個微笑央求道。

  羅映雪氣餒地往樓梯口走去。伸手不打笑臉人,反正下午要考的那幾篇英文,她早背得滾瓜爛熟了。

  兩個人來到綠心湖畔,羅映雪隨意地倚著一株垂柳抱膝而坐,曹葦杭隔著那株垂柳,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低垂著頭又是一言不發。

  「曹葦杭,你怎麼啦?」每當曹葦杭不對勁時,她的脾氣就發不起來,只能努力沉著聲音,壓抑話中對他的過度關心。

  「我要去南非了。」

  「去玩啊?」羅映雪不甚在意地聳了聳肩,像曹葦杭他們那種有餞人,春假時出國玩一玩是很稀鬆平常的事。「南非盛產鑽石,你記得提醒曹媽媽多採購些。」

  「我要搬到南非去。」他抬起頭,把話說得清楚些。

  「啊?」羅映雪的腦神經被猛地一震,「愚人節還沒到耶,再說,別人都移民到美國、加拿大,哪有人移民去非洲的。」哈哈,她才不信呢,曹葦杭一定是受了什麼刺激,才會想逃到一個沒人認識他的地方隱遁起來。

  「我沒騙你。我爸確定要派駐南非,因為我姊已經上大學,我哥再過幾個月也要考大學了,所以只有我跟我爸媽出去。」

  曹亦修選上立委後,因為對外交事務頗瞭解,加入了外交及僑政委員會,表現不錯,也因此被高層指派為駐南非大使。

  曹家的三個孩子沒一個想跟著爸媽搬到南非去。曹子衿和曹靜言都有正當理由,人微言輕的曹葦杭還被他們陷害了一番。曹葦杭很想留在台灣,可是又擔心媽媽乏人照顧。

  別的女人是在家從父,出嫁從夫,陳若歆卻是在家賴老父、出嫁賴老公,孩子相繼出世後,也一一成了她倚靠的對象。當媽媽用哀求的眼神凝視他,兄姊又一個勁地把孝順爸媽的責任推到他身上時,他實在沒有辦法不點頭。

  「什麼時候走?」羅映雪拾起地上的小石子,揚手擲進湖中,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明天上台北,大後天飛南非。」爸媽大概怕他反彈,所有手續都幫他辦好了才告訴他。後天早上在台北有一場授權典禮,他連想在台南多待一天都成了奢望。

  「好吧,走了就不要回來,反正你本來就不算我們台南人。」羅映雪賭氣地把一顆最大的石子用力丟進湖裡。

  是啊,男兒志在四方,尤其是像曹葦杭這種名門公子哥兒,她羅映雪在他記憶裡終究會變得模糊,誰會記得一個不起眼的國中同窗?

  「映雪。」他挪步到她身邊蹲著,仰頭才發現她已淌下眼淚,他被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只想替她抹去。

  羅映雪倔強地揮開他伸過來的手,氣憤地撇開頭。曹葦杭根本不當她是朋友!要走的前一天才跑過來說個兩句,這算什麼嘛?

  「我到了那邊會寫信給你。我和我媽人生地不熟的,你如果有空,請回信給我或媽媽,短短幾個字也沒關係。」

  「誰有空理你?高中的功課多得不得了,我現在連看電視都得拿著英文單字背,再過兩年,我也要考大學了,一大堆書等著我念,哪有那個美國時間寫信給你?恭喜你擺脫台灣的聯考制度囉,等你到了那邊,認識了新同學,過得逍遙又自在時,才不會記得水深火熱中的我咧!」一顆顆的小石子隨著她愈來愈激昂的語氣不斷地在湖面上激起一道大過一道的水花。腳邊的石子全成了她洩憤的工具,不一會兒,她的小手就抓了個空,她只好氣餒地重重靠回樹幹上。

  曹葦杭默默地承受她的指責。他何嘗不想和她待在同一塊土地上,念同樣的書,受同樣的煎熬,去南非並不是他心甘情願的選擇呀。

  「再不然,你上廁所時看看我的信也好。」他黯然垂首。

  「噁心!」曹葦杭這個骯髒的傢伙,誰會把信帶進廁所看?

  午休鐘聲遠遠地傳至湖邊,羅映雪忿忿地站起身,用力拍去裙上的塵土,緊咬著下唇朝教室大步走去。

  「映雪,請你不要忘了我!」再也顧不得什麼禁忌,曹葦杭對她的背影忘情地大吼。

  羅映雪的腳步只是一頓,馬上邁開雙腿用跑的。要走就走,何必說些好聽話呢?她敢打賭,曹葦杭不出三個月就會把她忘得一乾二淨。

  曹葦杭沒能喚得心上人回眸,頹然地坐倒在地上。算了,今天是他在學校的最後一天,下午的課乾脆也不要去上了。

  學生紛紛進了教室,從湖邊放眼望去,只剩空蕩蕩的一片。他歎了口氣,開始回想起認識映雪以來的點點滴滴……轉來廣達中學的第一天,那麼巧的就被老師分配到她旁邊的座位,他還記得她劈頭第一句話是「好你個頭」,後來和班上同學較為熟稔後,他才知道坐羅映雪旁邊是班上每個男同學最大的夢魘。

  從那時候到現在也有三年了,她長高不少,人顯得清瘦許多,一身淡蜜色的肌膚依然和他初見她時一樣,無時無刻不閃耀著亮眼的神采。她還是愛生氣、愛罵人,還是動不動就蠻不講理地扭曲他的心意。

  不會了,這輩子不會再遇見這麼可愛的女生了。

  楊柳依依的時節,他沒能好好和她話別,兩個人只落得不歡而散。映雪氣得掉頭而去後,是不是會急著把他從心上抹去,就像交卷的前一分鐘,忙用立可白塗去錯誤的答案,好把正確答案寫上那樣?她空下來的心,會用來裝什麼呢?

  曹葦杭又歎了口氣,枕臂躺平在泥土地上。蔚藍的天空離他好遠好遠,幾朵白雲輕輕地在空中飄蕩,他的心卻沉在揮之不去的低氣壓下。

  他沒想到的是,羅映雪此刻正趴在桌上,無聲地狠狠哭泣著,恨不得南非這個討人厭的國家能在她睜開眼後從世界地圖上徹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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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7 15:16:01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葦杭,有映雪的信,快下來!」陳若歆每到了郵差送信的時段,總會到門口去等信。久而久之,傭人們都曉得開信箱一事是夫人的專利,大家也樂得少走屋前的大院子一趟。

  陳若歆在沙發上坐下,嫻熟地用拆信刀把那封航空信件拆開。她每日盼的就是映雪的信了,雖然她一個月頂多才寫一封信來,但陳若歆總固執地以最快的速度看到她的信,然後再一遍一遍地慢慢溫習,直到收到下一封信為止。

  比起子衿和靜言,映雪貼心多啦。她那兩個小孩超級獨立,和他們講電話,不出三分鐘,電話彼端就會傳來語氣急促的聲音,「媽,越洋電話很貴,沒事了吧?沒事我掛斷了。」一氣呵成,完全不給她說「有事」的機會。

  唉,電話費是她付耶,她一點也不在乎每個月多花個幾千塊呀。

  要不是映雪功課忙,不好意思耽誤她唸書的時間,陳若歆倒比較樂意和她通電話。

  「真的?」曹葦杭邊嚷邊從三樓慌慌張張地跑下來。他剛和同學打完網球回來,在浴室淋浴時便聽見媽媽興奮的呼喚,頭髮還來不及擦乾,就一口氣地直奔客廳。

  陳若歆揚了揚手中淡藍色的航空信封,「一起看吧。」

  說來,葦杭這個小子還真有心,怕映雪嫌麻煩而不回信,他每次寫信給她,都不忘附上寫好地址並貼好郵票的航空信封。嘿嘿,可是映雪都會把收信人的姓名改為「陳若歆」。

  依她看哪,她三個小孩中,穩是這個老123<<最早成家。

  陳若歆待兒子坐定,兩人一塊看信。

  曹媽媽:

  最近在準備模擬考,所以遲至今天才回信給你。我很認真喲,我想曹葦杭的程度大概落後我一截了吧。哈哈!

  你上回提到,希望我考完聯考到南非一遊,信裡附的旅遊數據和風景明信片都很讓我心動,尤甚是那張普勒多利亞林蔭大道兩側開滿紫花的照片,好像是在馬路上才掛了張淡紫色的毛毯。我也不會形容,但那肯定是我看過最漂亮的紫色。不過,我可能沒辨法去了,一來,我爸媽不會答應;二來,我很想到北部念大學,但爸爸不贊成,他說我要走堅持念北部的學校,就得自己付學費,因此我已經計畫好考完聯考後到補習班打工。

  對了,曹葦杭申請大學的事有著落了嗎?幫我問問他現在好嗎?

  最後,祝你愈來愈漂亮!

  映雪「哼,好嫉妒喔!人家那麼關心你的事呢。」陳若歆皺了皺鼻子,吃醋地對兒子怪聲叫嚷。映雪不能來南非玩,實在讓她好傷心。

  「哪裡。」曹葦杭已經是個一百八十公分的大個兒了,被媽媽一取笑,還是不免難為情地傻傻笑著。「媽,你都這麼漂亮了,她還祝你愈來愈漂亮,那怎麼得了?」

  「哈,你寫情書時有現在一半俐落就行啦。」陳若歆明明樂得半死,偏要譏諷兒子一下。

  「你偷看我的信?」曹葦杭臉色一變,不敢相信開明的老媽會做這種事。

  葦杭也太后知後覺了,她偷雞摸狗的功夫都已經練到出神入化的境界。通常她都利用他早上到浴室盥洗時偷偷潛入他的房間,用拆信刀小心翼翼地把信拆開,看完後再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信恢復原狀。話說回來,葦杭真是太落伍了,情書寫得像日記,比二十幾年前曹亦修寫給她的信還不如。

  「喂,老媽我可是把每封映雪寫給我的信都讓你看喔。」陳若歆驕傲地抬起下巴,「這兩年,我收到映雪寄來的信少說有你的十倍吧?」她不顧兒子鐵青的臉色,故意掩口驚呼,「啊,我忘了,你好像只收到兩張聖誕卡。」

  曹葦杭看著無絲毫悔意的母親,只能無言以對。他歎口氣,伸手搭上她的肩膀,「媽,也許映雪上大學後,會有很多人追。」

  他對她的心意純粹得像是不攙水的蜂蜜,無奈遠隔重洋,早被冷冷的海水稀釋,映雪能嘗到的或許只剩淡淡的鹹味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我以前讀大學時也有好多男同學追我啊。」陳若歆忽略了兒子的感傷,逕自沉浸在往日的甜美回憶中。

  「他們是看上外公的錢。」曹葦杭毫不留情地潑了她一盆冷水。

  陳若歆被兒子的話激得惱羞成怒。「你才得安分點呢。那些什麼蘇珊、茱蒂的,妝化得又濃,衣服又穿得暴露,三天兩頭就來約你出去。我鄭重警告你喔,我絕對不會接受一個洋妞當媳婦。」

  「媽,我會體諒你的。年紀大了,再想學好英文和洋媳婦溝通的確不容易。」

  「我要告訴映雪,你欺負我!」她敢打賭,葦杭絕對不會對映雪說出這麼刻薄的話。

  「喂,你別一點玩笑也開不起好不好?」曹葦杭有些緊張。

  這時,曹亦修剛好進門,曹葦杭狡詐地想報一箭之仇。

  「爸,你回來了。媽剛剛才說到你當年不屈不撓,擊敗無數仰慕她的追求者,好不容易才做了外公的東床快婿。」

  「年紀大了,得了妄想症嗎?」曹亦修把脫下來的西裝外套掛在客廳的衣架上,回過頭似笑非笑地睨著妻子。

  一連被兒子和老公諷刺,陳若歆氣得分不清敵我,也忘了先惹她的其實是兒子。

  「啊,葦杭,你爸爸當年寫給我的情書,我都還一一珍藏著呢。」她笑得好甜。「你要不要看看了文情並茂,很有參考價值喲。烈女怕纏郎嘛,或許你下次寫信給映雪時就可以用上了。」

  「你還在跟羅家那個女兒聯絡?」曹亦修不理會妻子的胡鬧,嚴肅地盤問兒子。

  「曹亦修,你又想從中作梗了嗎?」愈是有人不贊成葦杭和映雪在一起,陳若歆愈發覺得自己責任重大。

  「哼,十九歲就獻身給我的烈女,麻煩你閉上尊口。」曹亦修狠狠地瞪了妻子一眼。

  若歆一直像個長不大的孩子,拚了命就是想湊合葦杭和羅家那個女兒。在南非大概是閒得發慌了,她竟把他們二十幾年前的風流韻事都拿出來向兒子炫耀,害得他在葦杭面前尷尬不已。「如果羅映雪和她哥一樣優秀,我沒話說……」

  「爸,映雪以前都考贏我。」曹葦杭不服氣地打斷父親的話。

  「那個女孩子莽莽撞撞的,不過是只上不了台面的醜小鴨,有點小聰明只會更惹人厭。」曹亦修語重心長地勸導兒子,「條件比你差的男孩子都不見得看得上她了,你何必紆尊降貴?」

  「所有的男人都看不上她最好,這樣就沒人和我搶了。」曹葦杭不以為意地聳聳肩,一句話說得陳若歆頻頻點頭稱是。

  「曹葦杭,你有沒有一點志氣?娶妻娶賢,你喜歡一個野丫頭,分明是和自己過不去。」曹亦修不悅地訓示。男人的世界充滿了鬥爭和掠奪,葦杭這性子遲早會吃大虧。

  「爸,老媽也不是多端莊吧?」曹葦杭挑了挑眉,心裡暗自發噱。老爸已不止一次質疑他挑女人的品味,他倒覺得映雪還比老媽穩重多了。

  「至少你外公有錢,可以大力資助我。羅映雪那個丫頭能給你什麼好處?」曹葦杭的反擊無疑是直攻曹亦修的罩門,逼得他顧不得妻子就在身旁,硬是說出傷人的話。

  「曹亦修,你這個可怕的男人!」兒子拿這一點調侃她,她可以不當一回事,但丈夫當著她的面坦承不諱,簡直想氣死她嘛!

  「你今天才認識我嗎?」他冷笑了一聲。話已經出口,他無論如何也不會開口向她道歉,索性把話再說得難聽一點。事實上,他之所以強烈反對兒子和羅家的女兒交往,家族恩怨倒還在其次,最主要的原因還不是她大力支持他們兩個。凡是和陳若歆投緣的女孩,絕對做不好曹家的媳婦。

  「那我只能說,映雪將來會比媽幸福。」曹葦杭安慰地拍了拍母親的肩膀,淡淡地撂下具殺傷力的結語。看著她紅紅的眼眶,他曉得一場家庭紛爭是免不了了,客廳就留給他們當戰場吧。

  唉,老媽傻氣歸傻氣,自有辦法整治老爸那個死硬派,不勞他在這個時候展現孝心。

  他們兩個二十幾年的夫妻了,哪一次不是愈吵愈好呢?雖然曹家的擺飾汰舊換新的速度因此快了點,但換個角度想,也有刺激經濟成長的效用。

  呵呵,他還是趕緊回房間寫信給映雪比較重要。這一次,他會記得把信藏在老媽找不到的地方。

  羅映雪倒在床上,高舉著成績單左瞧右瞧,怎麼看都不相信那是自己考出來的成績。

  天啊,她「失常」得好嚴重!曹葦杭出國後,她心裡就少了那一股非把他比下去不可的鬥志,自此再也沒有上過榮譽榜,可是現在,她眼前的聯考成績每一科都比高標多了好幾分,這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放榜後,羅映雪果然上了第一志願T大電機系。她洋洋自得了一個暑假,動不動就一個人傻傻笑著,打起工來也格外帶勁,但一進T大,她就嘗到苦果了。

  不少教授都揚言要當掉某個百分比。她打量著滿滿一教室看起來就一臉聰明的同學,一顆心隨即沉到谷底。唉,她若想順利在四年內畢業,不就得一步一步地踩著別人的血跡前進?好端端的,教授們為什麼非把校園搞得這麼血腥不可呢?

  另一方面,她的經濟也陷入了困境。她老爸當真心狠手辣,一個學期只給她五萬塊錢,就盼她早些撐不住,轉到南部的大學去。交了學費、住宿費,又買了一堆原文書後,她剩下來的錢實在少得可憐。本來她帶著自已的積蓄上台北時,心情是很快樂的,她心想,最慘頂多去求羅映韜接濟,法學院離校總區也很近嘛,沒想到才十月底,家裡就傳來爆炸性的消息——水漾和哥哥解除婚約了!

  事實上,她一點也看不出羅映韜喜歡水漾,而水漾曾開出的擇偶條件中,羅映韜也是那種第一批就會被她刷下來的人。羅映雪高二時,祖母病重,為了就醫方便,搬到他們家來住。因為老哥是她的長孫,也是她最引以為傲的孫子,一直希望能親眼看他成家。

  後來,羅映雪也不清楚爸媽是怎樣和水漾的父母商議的,竟然安排他們兩個訂了婚。

  她覺得好荒謬,甚至抗拒接受這個事實。但那一陣子,家裡瀰漫著悲喜交錯的氣氛,喜事、喪事幾乎是連著辦的,因此她一個字也不敢說,一個問題也不敢提。

  祖母很滿意水漾這個孫媳婦,常把她叫到跟前問東問西的,水漾總是笑咪咪地陪著她老人家聊天,反而是家裡的人,一瞥見祖母的病容,臉上總藏不住傷心,講沒幾句話,眼淚便撲簌簌地落下,害得祖母也跟著頻頻歎氣。她自知生命只剩最後幾天時,乾脆要水漾請假陪她,然後一古腦地把羅映韜小時候的事都說給她聽。祖母合眼時還帶著心滿意足的笑容,彷彿是用生命為那對前程混沌不明的新人做見證。

  這種迫於情勢的婚約真要破滅了也不教人訝異,可是水漾毀婚的理由竟是懷了別的男人的孩子。

  從電話裡聽到母親簡短的敘述後,羅映雪只被動地應了聲,表示自己收到訊息了。

  她的腦子空白了好幾分鐘,雙手反倒像是有自己的意識般地掛上電話。

  那天晚上,羅映雪抱了一盒面紙,跑到椰林大道上掉了一整晚的眼淚。

  巡邏的校警以為她失戀.好心地勸她想開些,深夜別一個人在校園裡逗留。她愣愣地道了聲「謝謝」,換了一處更隱密的角落繼續哭。

  從小到大,不管是被爸媽責打、被同學欺負,她通常掉幾滴眼淚就算發洩完了。這一次,她掉的淚簡直比過去十八年來掉的還多,就連國二時校運會賽時跌倒、高一時曹葦杭出國去,她都沒哭成現在這個樣子。

  她永遠記得聽到媽媽在電話那一頭刻意輕描淡寫的口吻時的心情。那一刻,她知道水漾這輩子毀了,她們兩個多年的交情也毀了。

  再大的意志力都無法遏止她決堤的淚水,她深刻體會到命運的無情,有笑有淚的純真歲月一過去就不會再回頭,而刻骨銘心的傷痛卻會殘留在記憶的最底層,如影隨形地伴人一生一世。

  一切來得這麼早,根本不是她一顆未經磨難的心承受得起的。

  和水漾相識六年來,每當她心情低落,只要水漾曉得了,都會義無反顧地陪在她身旁,為她加油打氣、聽她囉哩囉唆地抱怨,甚至幫她報仇雪恨。她常想,如果水漾有需要時,她一定也要做個同樣貼心的朋友,然而,當水漾真有需要,她卻幫不上忙。

  第二天,羅映雪的眼睛腫得像核桃,乾脆不去上課。後來,她一蹺就蹺了好幾天的課,心神一直恍恍惚惚的,連飯都不想吃。從不寫日記的她,在筆記本裡寫了滿滿數十頁和成水漾相處的點點滴滴,總是邊寫邊掉淚,任淚水模糊了字跡。

  「復出」上課的第一天,她的模樣引來不少同學關切,她一概推說重感冒,懶懶的不想理人。不過也真巧,那一天她第一次在校總區遇到羅映韜。

  下午兩點左右,她從圖書館借了幾本教授指定的參考書籍出來,準備回宿舍把上一堂課荒廢的進度補回來。她邊走邊把書塞進背包,一抬眼就看到不遠處的羅映韜,他手上拿了一本德語課本,臉色陰沉得嚇人。

  她朝他揮了揮手,開口想說些話時,喉嚨卻像真得了重感冒似的無法出聲。

  羅映韜看也沒看她一眼,只在和她擦身而過時拋下一句話,「這輩子千萬別在我面前提起成水漾。」

  他的聲音好冷、好遠,像是來自幽冥,不帶感情的警告彷彿咒語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際播放。

  在流蘇樹下,羅映雪停下了腳步,回頭呆望哥哥漸行漸遠的背影,淚水不爭氣地成串滑落。她明白,她和哥哥之間已多了一道沒有辦法跨越的界限——有著水漾的過去被封在界限的那一端;而有著水漾的未來,不知會遺落在何方。

  大一新生無論在繫上、社團裡都萬般受寵。和顏悅色的學長姊不時噓寒問暖,生怕有照顧不周的地方,當然,絕大部分的目的都是為了從年幼無知的新鮮人身上搾取經費。

  羅映雪一連數天接到一位自稱是南友會學妹的電話,慇勤請她參加迎新茶會。她曉得已經大四的羅映韜不可能在那種場合出現,因而放心地到會場晃晃。

  迎新茶會上,有不少男生虎視耽耽地尋找目標,自然也有很多女生盡情展現她們的魅力。羅映雪只隨便穿了件棉質T恤和運動褲,在一堆光鮮亮麗的女孩間並不起眼,連一個過來招呼一下的學長姊都沒有,她只好百無聊賴地在角落裡的一張空椅子坐下,覺得自己被那位熱情的學姊騙了。

  她坐下後,突然看到隔壁坐的竟是她國中同班三年的同學,嚇了她好大一跳。

  「嗨,桑小嫻。」

  在桑小嫻面前,她從來不敢放肆,本來習慣拍拍別人肩膀表示友善的手也硬生生地在半空中縮回來。桑小嫻堪稱廣達中學繼羅映韜之後的金字招牌,她以第三類組的榜首考上T大醫學系,成了校方今年招生的宣傳重點。巧的是,她和羅映韜都生了一張明星臉,為廣達中學的招生簡介增色不少。而他們兩個,一個是社會組的榜首,一個是自然組的榜首,中學六年都就讀同一所學校且未上過補習班,洋洋得意的校長因此大言不慚地宣稱廣達的師資不論在文科、理科方面皆是全台灣第一,囂張的程度讓羅映雪都深感羞愧。

  桑小嫻也很驚訝,愣了會兒才濟出一絲生澀的笑容。

  羅映雪和桑小嫻同班了三年,卻談不上有什麼交情。此刻,在鬧烘烘的氣氛下,橫亙在她們之間的沉默格外顯得突兀,時間一久,羅映雪不免感到有點不自在。

  「啊,我看到一個高中同學了,我過去打一下招呼。」她結結巴巴地道,比著遠處一個短髮女孩,心裡明白桑小嫻一定一眼就看穿這是她的借口,但兩個人相對無言實在尷尬,她主動求去,或許桑小嫻也鬆了一口氣吧。

  「喂……」桑小嫻欲言又止地叫住她。

  她頗為驚詫地回頭,無言地詢問她的用意。

  桑小嫻又猶豫了會兒,不知如何把話說出口。這時,一個高大斯文的男孩子朝她們走過來,成熟穩重的姿態迥異於一般的毛頭小子。

  羅映雪認得他,他們兩個還挺「有緣」的。他是她在繫上的直屬學長,也是南友會的會長,而最不幸的一點是他姓曹。

  「你是羅映雪吧?」曹靜言明明確定她的身份,但今天是兩人初次交談,是以他仍用禮貌的疑問句作為開場白。「葦杭托我拿給你的。」他將一個精緻的紙袋交到她手上。

  說到他這個弟弟,到南非三年,其實已和他生疏許多。一個多月前,他看了繫上新生的名單後,忍不住打越洋電話戲弄他。

  「葦杭啊,我今年收了一個很可愛的小學妹喔。」

  「我叫媽來聽,她可能比較有興趣。」曹葦杭悶悶地回了句。對於老哥、老姊當年陷害他離開台灣的事,他至今仍耿耿於懷,老哥一提到「台灣可愛的女生」更觸痛了他的傷心處。

  「那個小學妹叫作羅映雪,我一直覺得這個名字很耳熟,可是又記不得在哪裡聽過……」事實上,老媽八月初就千叮萬囑地要他去查查小弟的心上人考上了什麼學校,誰曉得事情會那麼湊巧呢?

  「映雪?!」曹葦杭驚叫一聲後,態度馬上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話題猛繞著他的校園生活轉,教他哭笑不得。

  羅映雪打開袋口,好奇地翻了翻。紙袋裡是一件手工刺繡的背心和一件同花色的長裙,帶著濃濃的民族風味,大概是曹葦杭在南非買的吧。

  「你是桑小嫻吧,全南友會都在訴說你的光榮事跡,歡迎你加入。」曹靜言撇下羅映雪,對桑小嫻微微一笑,話裡淡淡的調侃使他看起來多了份親切感。

  「我只是過來看看。」桑小嫻敷衍地扯了下唇角。

  「是嗎?你似乎中途才進來,我為你補述一下我們這學期的活動內容好嗎?」曹靜言對她漫不經心的態度絲毫不以為杵,依舊風度翩翩地笑著。

  曹家的男孩子脾氣倒都不錯。被冷落在一旁的羅映雪心裡暗忖,渾然沒意識到自己是個礙眼的電燈泡。

  「沒興趣。」桑小嫻很不賞臉地聳了聳肩。她今天是專程到這兒來和羅映雪「不期而遇」的,要不然以她從小就稱不上合群的個性,人多熱鬧的地方簡直讓她感到窒息。

  「對不起,我有些話和映雪說。」她不客氣地告辭,轉頭對羅映雪招了招手,「去外面好嗎?」

  「我還有事,你們在這裡談就行了。」曹靜言吃了閉門羹,識相地把這一處角落留給她們。

  桑小嫻恍若未聞地直直朝外走,羅映雪只得對曹靜言乾笑幾聲,拿起提袋跟了出去。

  「我上禮拜回台南,遇到成水漾。她拜託我有機會的話,代她向你說聲對不起。」

  桑小嫻忍耐地咳了幾聲,勉為其難地繼續轉述一些肉麻話,「她說在她心目中,你永遠是她最要好的朋友,祝你大學生活愉快。」

  看著一向大剌剌的羅映雪竟一臉泫然欲泣的模樣,她頭痛地揉了揉眉心,加重語氣地強調,「我不認為她有任何對不起你的地方。」

  羅映雪吸了吸鼻子,很能理解地點頭。「她……她還好嗎?」這個問題憋在她心裡很久了,但是她怎麼敢對爸媽問出口?

  「沒什麼不好。」桑小嫻事不關已般地挑了挑眉。

  羅映雪稍稍鬆了口氣後,一顆心卻又為她接下來的話而緊緊揪起。

  「據說被毒打一頓,逐出了家門。完全是她自作自受。」她冷酷地下結論。

  羅映雪困難地嚥了口氣,吃力地出聲問道:「孩子呢?」

  「她要生。」桑小嫻簡短的回答比萬年冰山更寒徹人心。

  「那……孩子的爸呢?」老天,桑小嫻將來絕對不能去當小兒科醫生,否則她冷臉一擺,難保那些去看病的孩子們回家後不會病情加劇並作噩夢。

  「誰知道?」她冷哼了聲,不耐煩地結束這個話題,揮揮手道:「進去吧,聽說待會兒有摸彩。」

  「你呢?」羅映雪不服氣地問。桑小嫻還比她小,說話的口氣卻像那些活動是專為她這種幼稚的新生而舉辦的。

  「回宿舍背我的生物辭典。」她的聲音隨著她的腳步消失在轉角處的樓梯。

  羅映雪扮了個鬼臉。她是真有點恨桑小嫻,水漾那麼慘,桑小嫻居然無情地指責她活該?

  念醫學系有什麼了不起嗎?一副睥睨人問、唯我獨尊的跩樣,難道他們不用上一些有關職業道德的課程,學學史懷哲、南丁格爾悲天憫人的精神?

  水漾一定很心酸,竟然得拉下臉去求死對頭傳話,還得忍受她輕蔑、嘲弄的眼神。

  想著想著,羅映雪差點又掉下眼淚。水漾自尊心那麼強,卻肯為了對她說幾句話而忍氣吞聲,可是,她就像只膽小的烏龜般,沒有勇氣見她一面。

  哼,桑小嫻要回去背她的生物辭典,那她就回去背她的英文辭典好了!羅映雪恨恨地握緊拳頭,不想再回到迎新茶會上。

  她踏著月色,腳步沉重地往宿舍走去。椰林大道兩旁不時傳來情人們的調笑聲,讓她的心情莫名地煩躁起來。走著走著,她無意識地低頭瞄了眼手上的提袋。算了,回宿舍後,還是先洗個澡,然後試穿新衣服吧,剛好有件荷葉領、很秀氣的白襯衫可以搭配……

  對了,衣服下還壓了一封信。突然,羅映雪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信裡寫了些什麼。曹葦杭離得她遠遠的世界,似乎成了她心底僅剩的一片淨土。

  於是,她往一盞路燈下的草地一坐,把那封信的封口撕開。一打開信,曹葦杭興奮的語氣躍然紙上,好像是他考上大學似的,接下來的內容不外乎是要她乖乖唸書、好好玩,有空多參加杜團活動之類的話。

  曹葦杭是她的監護人啊,說得好像他什麼都懂,什麼都經歷過一樣!羅映雪把信折好,放回信封內。那個不知人間疾苦的紈褲子弟!她忍不住低聲啐了一句。

  不曉得為什麼,一個奇怪的念頭猝不及防地闖進她腦中,她好想看看曹葦杭。

  三年了,男孩子在高中時期變化很大吧?如果曹葦杭沒有通知她就回台灣,然後他們不小心在路上相遇,她會不會已經認不出他了?

  雖然他的每一封信都慘遭她惡毒的批評,但她其實都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放在一個擺了防潮劑的木盒子裡。每次一接到他的信,她就一個字、一個字地挑他毛病,罵過一遍後,信裡的內容總烙印在她的腦海裡。事實上,她還常常懊惱地懷疑,是不是曹葦杭的信佔據了她太大的記憶空間?

  高中選了自然組後,她就再也沒碰過歷史、地理了,唯一的例外是她花錢買了本解說南非的書來看。南非被譽為「世界上最震撼人心的美麗國度」,但從英國殖民時代起,種族問題就很複雜,後來更實施了嚴格的種族隔離政策。書上只說,黑人在南非被視為次等人民,不知道黃皮膚的曹葦杭會不會被同學歧視?

  她老是替他擔心這、擔心那的。唉,曹葦杭那個笨蛋大概被欺負了都不知道吧?可是,有時她又會矛盾地希望他別過得太快樂。由他的信上看來,他的生活挺無憂無慮的。

  她一直不敢問他,是不是就打算定居南非,不再回台灣了。

  羅映雪站起來,抬頭望了眼天上的明月,不禁歎口氣。

  「曹葦杭……」她邊踢著想像中的石頭,邊輕聲念著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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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7 15:16:26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唉,怎麼辦呢?羅映雪雙手支頤,歎了今天的第N次氣,思緒飄得好遠好遠,渾然忘了現在是上班時間。

  大學時代,她通常一年才回家兩、三次,一方面是為了省錢,另一方面是水漾的事造成她心中很大的陰影。羅映韜和水漾之所以會認識,完全是由於她的緣故。潛意識裡,她老覺得自己對不起哥哥,也對不起水漾。

  爸媽都是厚道的人,和成伯伯當了多年鄰居,也瞭解並敬重彼此的為人。當年還是水漾主動提出要解除婚約的,爸媽只當他們兩人無緣,不曾多說些難聽話。但羅家世居台南,親戚一大堆,每逢一些姑嬸姨婆對她說:「哎喲,你那個同學還真糟糕,明明已經高攀了阿韜,還跟別的男人亂搞。你可千萬不要像她一樣。」她聽了總覺心中在淌血。

  不管別人怎麼說,她一輩子都不會看輕水漾的。

  學校裡也有幾個男孩子追羅映雪,但她就是提不起興趣,而追求者中也沒有人會癡情不悔地等她回心轉意,被拒絕個兩三次就紛紛打退堂鼓了。

  愛情是不可靠的,尤其在她這樣一個沒有任何特出之處的女孩子身上。羅映雪很認命地這麼想。

  大二的工數期中考,讓她誤打誤撞地和繫上一位超級漂亮的學姊沈寒結緣。好心的沈學姊和她素不相識,卻大方地把答案抄給根本不知道當天要考試的她,之後更為她的大學生活帶來了燦爛的陽光。

  她從大一起就為生計兼了兩個家教。抬出T大電機系的名號,找家教是很容易的事,問題在於會請家教的小孩多半成績差又不愛唸書,她教的那兩個小祖宗不但具備這兩項特質,更仗著家裡有錢,把她當女傭般使喚,讓她只能咬牙感歎師道蕩然無存。為了錢,她拚命告訴自己要忍耐,畢竟換一個學生就得讓家教社抽掉一大筆佣金,新學生也不見得會比較聽話。

  而沈寒家開電子公司,正巧和她們所學的沾上一點邊。沈寒還有一個姊姊和一個妹妹,都是很好相處的人,因此她有事沒事就愛往沈家走動,幾乎成了沈家的第四個女兒。

  後來,她索性厚著臉皮對沈父大力推薦自己,順利進了沈家的公司當見習生,畢業後更順理成章地賴下來不走。

  在公司時,她不幸又見證了一段殘酷的愛情,甚至還扮演了其中的一個蠢角色。

  兩年多前,公司研發部門來了一位又高又帥的工程師,成了女同事們目光追逐的焦點。如同所有浪漫的愛情故事,他只對沈寒一人傾心,一進公司就展開了熱烈的追求。

  羅映雪覺得他們活脫是童話故事裡王子和公主的翻版,多嘴地鼓吹沈寒給他一個機會。

  現在她真的很希望自已能忘掉那件悲劇,因為沈寒被她豉動後,只落得人財兩失的下場。

  沈寒看來冷冰冰的,其實是個很貼心的人,出了事後,傷心欲絕的沈寒還反過來安慰她這個又笨又懦弱的小跟班。那一陣子,羅映雪真是恨死自已了,水漾和寒都是不折不扣的大美女,人又好得不得了,偏偏一生的幸福都毀在她手上。

  沈寒為了療傷,出國念了兩年書後才重返工作崗位,卻倒霉地和她姊姊高薪聘來的總經理事事犯沖。最近,他們兩人更為了一筆沒接洽好的訂單翻臉,沈寒逞強地表明她會負起全責,害羅映雪也跟著傷透腦筋。

  她曉得曹靜言在他舅舅資助下開設了好幾家代工廠,應該會有她們想要的那一批貨。

  她好心地建議沈寒向他求援,畢竟他們也有同窗之誼。

  「不好吧?」沈寒為難地皺了皺眉。「我和他並不熟。畢業前,他帶了一個你們南友會的學弟來向我表白,那個小男生結結巴巴的,我一煩,連著也把他羞辱了一頓,他不可能賣我這個人情的。」

  羅映雪垮下了小臉。那的確很像沈寒的作風。自從她和沈寒混熟後,簡直像個八爪魚似的纏緊了她,曹靜言幾回找她參加家族聚會,她都隨便找個借口推掉,這時再要求他幫忙,倒也說不過去。而且,她聽很多南友會的學長姊說,曹靜言表面上對每個人都溫文有禮,私底下卻只交對自己有幫助的朋友,做對自己有好處的事。唉,她羅映雪怎麼可能對他有什麼幫助嘛!

  「映雪,別為我擔心啦,我等會兒再和其它廠商聯絡一下。」沈寒拍了拍她的頭,隨即殺氣騰騰地瞪向一牆之隔的總經理辦公室,「反正我也被那個人罵習慣了,他有本事就把我革職呀!」

  沈寒都這麼說了,她還能不擔心嗎?

  羅映雪,你要感恩圖報啊!如果沒有沈寒,你大二的工數鐵定被當,你可能沒錢念完大學,在公司也沒人處處罩你,然而,沈寒若是不認識你的話,她就不會被男人欺騙,不必出國療傷,也就不會在回國後被降職,動不動就和上司扯破臉。

  好吧,為朋友兩肋插刀是應該的,更何況沈寒是她繼水漾之後最要好的朋友。她並不是無計可施的,曹葦杭上個月回國了,全家都住台北,她只消動動手指頭撥個電話給他,他自然會義無反顧地幫她去求曹靜言。

  這麼想後,她又覺得愧疚難當。她又不是曹葦杭的誰,憑什麼處處利用他?從小,她對他就是這麼壞心眼,長大後還要繼續欺負他嗎?

  曹媽媽常在寫給她的信裡暗示曹葦杭對她一往情深,雖然她並不這麼認為,但避避嫌總是好的,因此,曹葦杭打了好幾次電話約她見面,都被她以一些不成理由的理由推拒了,隔著話筒,她都能聽出他的聲音裡帶著多大的失望,心裡也有一點點的不忍。如今,她發現曹葦杭有利用價值了,才忙不迭地想認他這個朋友,她討厭這樣的自己。

  但她若是去求曹媽媽,她一定會二話不說地「命令」曹靜言非幫這個忙不可,她不想害人家母子失和啊。

  「唉!」羅映雪又大聲地歎了口氣。很多事被她的笨腦袋瓜一想,更是難上加難哪!

  「映雪!」曹葦杭站在東區的一處騎樓下,東張西望地打量著路過的年輕女子,冷不防地瞥見一抹熟悉的身影。他大叫一聲後,激動地衝上去抱緊她,顧不得過往行人皆對他誇張的舉止投以異樣的眼光。

  他和映雪一別八年,通了八年的信和賀卡,他們從未寄過自己的照片給對方,似乎很有默契地保留這一份久別重逢時,在茫茫人海中認出彼此的樂趣。他真是太高興了,映雪一點都沒變,他幾乎不費一分力就把她從人群裡認出來。

  「先生,你認錯人了!」懷裡的女子急促地低嚷,使勁地想掙脫他的摟抱。

  曹葦杭一驚,趕忙鬆開手。他錯愕地想再仔細看那個女子一眼,只見那位上一刻還恍若驚弓之鳥的女子此時已悠哉地抱胸欣賞他的窘迫,唇角還帶著狡黠的笑容。她連個性也沒變!

  「對不起。」他連連鞠躬道歉。「我就說嘛,映雪明明是個大美女的。」

  「曹葦杭,你的嘴巴一點也沒變甜!」羅映雪再也沉不住氣玩偽裝的遊戲,雙手扠腰吼他。

  「你也還是一樣調皮。」他拍了下她的頭,眼中浮現溫柔的笑意。回國後,他約了映雪幾次,她一律推說要加班,今天她卻主動打電話來約他吃晚飯,讓他幾乎開心了一整天。

  「你在外國,一見了女孩子的面,就對她們摟摟抱抱的嗎?」天啊,她剛剛是真被他嚇著了。他健壯的身軀緊箍住她,身上的男性氣息不給她拒絕機會,硬融進她的呼吸,這種感覺讓她感到陌生,她和曹葦杭之間應該沒有性別存在才對的啊。

  「吃醋啦?」他低下頭,打趣地盯著她的小臉瞧。

  「哈!開什麼玩笑,我又不是你的女朋友。」羅映雪不屑地哼氣,高傲地揚起頭。

  羅映雪說得理所當然的話讓曹葦杭像是被捅了一刀。看來,他們兩人的認知有很大的差距。八年來,他寫了不下兩百封信給她,她真以為這是一個男人對待普通朋友的方式嗎?唉,她知不知道她那句話有多傷人哪?

  羅映雪只顧著在腦中沙盤推演要如何求曹葦杭去幫她說項,壓根沒注意到他黯然的神情。

  「我現在有一份很好的工作,你等會兒盡量點菜,別跟我客氣喔!」要不然你一定會後悔的,因為我已經準備獅子大開口,狠狠敲你一頓了。她甜笑地勾著他的手進餐廳。

  那是一家地中海風味的西餐廳。羅映雪和沈寒來過幾次,識途老馬的她預訂了角落窗邊情調最好的小圓桌,以增加此行的勝算。

  曹葦杭愣了會兒。白色的桌巾,綠色水晶瓶裡插著含苞待放的粉紅玫瑰,怡人的熏衣草香伴著搖曳的燭光飄散,這實在不太像他和映雪相約吃飯的地方。

  「你現在回國打算做什麼呢?」羅映雪邊指點他哪些菜好吃,邊隨口和他聊天。唉,總是要先來點「前戲」,才好開口求他幫忙啊!

  「我先到我哥的公司幫忙,等考到建築師執照,再到事務所上班。」曹葦杭很快地點好餐,認真地注視了她一會兒才道:「你穿得……好講究。」

  羅映雪笑了,「我要是像小時候那樣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我老闆鐵定把我宰了。」其實曹葦杭的衣著才考究呢!燙得筆挺的藍色襯衫搭配醒目的鵝黃色圓點領帶,再加上質料上佳的西裝褲,一看就有那種高級上班族的架式。不可否認,眼前的他著實讓人怦然心動,她早該料到的,不是嗎?他從小就是個標準的衣架子,同樣的制服穿在他身上永遠比穿在別的男生身上出色。

  短暫的靜默中,他們猶疑地互看一眼後,突然同時脫口而出。

  「有沒有男朋友?」

  「有沒有女朋友?」

  尷尬一笑後,他們又不約而同地做出一個禮讓的手勢,話聲分秒不差地再度重疊。

  「你先說。」

  「你先說。」

  羅映雪的臉瞬間一片嫣紅。不會吧,八年不見,他們的默契反而變好了?暖色系的燈光在她臉上暈開淡淡的暗影,掩飾她的心虛,不致讓曹葦杭發現她怪異的臉色。

  「我沒有。你呢?」她深呼吸一口氣,老老實實地先回答。在曹葦杭面前,她沒有必要自抬身價,而且她也不習慣對他說謊。

  「我也沒有。」曹葦杭如釋重負地吁了口氣,露出燦爛的笑容。

  「跟你說件很好笑的事。」羅映雪試圖緩和有些緊張的氣氛,獻寶似的說起她記憶裡最好笑的一件事。

  「我去年收到章旭明的聖誕卡,他居然說他小時候很喜歡我,畢業後還是對我念念不忘,害我笑得跌到床下。」一說到這裡,她忍不住自己先大笑起來,笑得連眼淚都差點掉下來,一隻小手猛掩著嘴,怕吵到其它的客人。「你知道嗎?在你轉來之前,他曾經哭著去求數學妖女,說他死都不要坐我隔壁,後來有事沒事就愛找我碴。我實在弄不懂他為什麼要寄卡片給我,說那些奇怪的話,不曉得是不是想捉弄我?」

  「那你怎麼回他?」曹葦杭皺了皺眉。這種事,映雪怎麼會覺得好笑?

  「其實他在卡片裡還告訴我,他農曆年前要結婚了。他說離結婚的日期愈近,他就愈有一股衝動要告訴我他曾暗戀我的事,好像不這麼做,他就沒有辦法安心結婚。唉,我想他是說著玩的吧。卡片裡還附了一張他們夫妻的結婚照,他老婆比我漂亮多了。我下次拿給你看。」

  「你有去參加他的婚禮嗎?」映雪對感情的事似乎還是懵懵懂懂的,他倒滿能體會章旭明的心情。在結婚前向暗戀的人告白,無非是想了卻一樁心願,並讓自己徹底幻滅——即使明知對方也暗戀自己的機率非常小,但不求證一番,心裡總是會存有一線希望,很難死心塌地和另一半走進結婚禮堂。

  只有映雪這個遲鈍的女人才會以為別人會無聊到拿這種事對她開玩笑。曹葦杭隱隱心悸,緊抿著唇擔心自己的下場。

  羅映雪搖了搖頭,「我要上班,不方便回台南。不過,你結婚的時候,我一定請假。」嘿,她今天還得求曹葦杭幫忙呢,嘴巴甜一點不會有錯的。話說回來,曹葦杭將來娶的老婆應該比章旭明他老婆更漂亮吧。想到這兒,她心頭不禁閉過一絲淒涼。章旭明就算真的暗戀她,也會在結婚後將她淡忘,然而曹葦杭要是結了婚,她可能就不能像今天這樣約他出來吃個飯,聊聊天了。

  曹葦杭勉強笑了笑,沒說什麼。

  我結婚,你當然得請假,因為你是新娘啊。他把羅映雪的話朝相反的方向想,仍無法安慰一顆受傷的心。

  主菜都送上來了,她也該切入主題了吧。羅映雪灌了一大口水,正襟危坐,輕咳了聲,「嗯……我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說啊。」曹葦杭低頭切著白色瓷盤裡的德國豬腳,沒察覺她的侷促不安。

  「我老闆最近遇到了一點麻煩,她不小心漏訂了一批原料……你幫我去問問你哥,願不願意撥這筆貨給我們,好不好?」說「問問」還真是扭曲了事實,她真想告訴曹葦杭:你一定得求到你哥點頭為止,如果他要你跪下來求他,你也得照辦!

  曹葦杭一怔,停下手中的刀叉。原來這才是映雪約他吃飯的目的,她在電話裡說什麼想和他聚聚都是騙人的。

  他懊惱地抬起頭,她怯生生的眼神正無言地哀求著他,那張可憐兮兮的小臉終究讓他於心不忍。唉,她幹嘛那麼老實呢,為何不乾脆騙他到底?她要說那筆貨是她搞砸的,他赴湯蹈火都會幫忙,可是她卻是為了別的男人來求他,他想答應都覺得對不起自己。

  「你暗戀你老闆啊?」他故意輕佻地揶揄她,像是因抓到了她的小辮子而洋洋得意,天知道他心裡有多酸。

  「哎呀,我老闆是女的啦。」羅映雪大感吃不消地垂下雙肩,氣他在這個生死交關的時刻還亂開玩笑,渾然不覺他的心情已經歷了多少轉折。「我們是大學的時候認識的,交情很好。她長得比明星還漂亮喔。」

  「呃……什麼貨?」曹葦杭微微臉紅,心虛地問。

  羅映雪拿出一份事先擬好的合約書,原料的名稱和欲購的數量都寫得清清楚楚,只有價格一欄是空白的。這關頭,若是曹靜言想佔點便宜,她也只好認了。

  「你要盡力喔。我老闆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沒了這批貨,她會死得很慘的。」她熱切地將手覆上了曹葦杭的,還把事情加油添醋了一番。

  「那我呢?」曹葦杭的話不受大腦控制地脫口而出,話一出口才覺難為情。

  「你?」羅映雪想了好久才會過意來,「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她撒嬌地說。

  「有求於我才這麼說的吧。」他白了她一眼,弄不清她的話中究竟有幾分真心。他很貪心,希望映雪把「最要好的朋友」這個頭銜也留給他。

  「才不是呢!」她不服氣地嘟起嘴。「幫不幫忙一句話嘛!」她最痛恨被看作小人了,尤其當她的確有點卑鄙的時候。

  「那你給我什麼好處?」他笑問。映雪還真是有備而來,連合約書都帶在身上。

  「啊!」羅映雪瞠目結舌。小說中那些上床、當女傭的交換條件她可是做不來的,曹葦杭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可怕了?

  曹葦杭沒發覺她眼中的不信任,客氣地和她商量,「陪我去看場電影好不好?」

  羅映雪又愣住了。可怕的人原來是自己,曹葦杭一點都沒變,還是一樣容易滿足。

  他說得好像能和她一起去看電影是件很奢侈的事似的,那是一筆上千萬的交易耶!

  「好啦。」她勉為其難地點頭,怕自己露出一副佔了大便宜的嘴臉。

  「你可別帶你老闆一起來。」醜話得先說在前頭,免得辛苦一陣後才發現自己又被坑了。

  「你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沈寒她才不會想和你去看電影呢。」任務達成後,羅映雪再也懶得花心思掩飾自己的本性。

  曹葦杭笑了。

  「映雪。」他輕輕地喚她的名字。

  「幹嘛?」她凶巴巴地瞪他。這傢伙從小就愛亂叫她的名字玩,真討厭。

  他不以為意地又扯開一個微笑。「有空去我家坐坐,媽媽一直很想念你。」

  羅映雪聽出他話裡的不對勁。他這麼說,好像曹媽媽是他們兩個共有的。一種異樣的情愫緩緩在她心底發酵,讓她放下美味的食物,只盯著他瞧。

  曹葦杭對滿臉疑惑的她笑了笑,低下頭專心地吃起德國豬腳。

  他是不是不小心說漏了一個「我」字?在這種說不出的曖昧氣氛中,羅映雪想問又不敢問,寧可擱一個大問號在腦海裡折磨自己。

  好朋友能當一輩子嗎?羅映雪悶悶地切著盤中的牛小排,對這個問題搖頭。曹葦杭的老婆一定不會喜歡他有一個紅粉知己,有事沒事還得聽任那個紅粉知己差遣。

  我想和你當一輩子的好朋友啊!她看著曹葦杭優雅的吃相,在心裡大聲嚷道。這一刻,她突然覺得那張合約簽不簽得成已經不是那麼重要了。

  「免談!」曾靜言冷冷地將合約書扔到桌角,臉上表情是沒得商量的決絕。

  「哥,做生意要廣結善緣……」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和沈寒搭上的。我只告訴你一句,她名聲很差。」曾靜言不耐煩地截斷弟弟的話,懶懶地疊起雙腿。「如果我沒記錯,她還比你大了兩歲。」

  說實話,他很難苟同這個弟弟挑女人的眼光。小時候喜歡班上一隻莽莽撞撞的醜小鴨,現在看上的是一個身敗名裂的花瓶,完全無視於其它曾在他身邊出現過的好女孩。

  「我不認識她。」曹葦杭聳了聳肩。

  曹靜言擰起眉,「那這份合約是怎麼回事?」

  「她是映雪的老闆。」

  曹靜言會意地點了點頭。他服完兵役回來,很快地在舅舅的資助下創立自己的事業。

  那時羅映雪正從學校畢業,他被老媽三不五時的越洋電話煩得受不了,為了交差,只得輾轉聯絡上她,客氣地請她來幫忙,開出的薪水還添了一份「曹家准媳婦」的加給,誰知她很乾脆地回絕了。

  「你可以再考慮、考慮。」他記得自己忍氣吞聲地與她客套。

  「喔,我不會再考慮了啦,你趕快找別人吧。」羅映雪那個不識抬舉的笨丫頭,一副生怕他會因為苦苦等她而耽擱公司的營運。

  他不是沒有脾氣,敷衍幾句就掛了電話,也懶得追問她在哪裡高就。哼,現在真相大白,原來她是跟了沈寒。兩年前,「永昌」根本是一家瀕臨破產的公司,羅映雪還真講義氣啊。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小心你的映雪被帶壞。」曾靜言譏諷地勾起唇角。

  「那……簽吧。」曹葦杭敷衍地點了點頭,不想在有求於他的時刻和他爭辯一些人生大道理。哥和映雪的觀感不同,他當然會選擇相信映雪,因為他們兩個都是思想比較開放的人。朋友貴在知心,友誼是不該因外人一、兩句惡劣的評價就變質的,像小時候,他就和班上惡名昭彰的傅衍平很合得來啊。

  「辦不到。」曾靜言臉色依舊冷然。「沈寒和我同窗四年,真有誠意就自己來求我了,何必透過映雪這個中間人?」

  「你們有過節?」曹葦杭想起映雪盛讚她老闆是個絕世大美女,不免對哥哥的執意刁難多所臆測。

  「你用不著過度聯想,我只是看她很不順眼罷了。」曾靜言冷笑了聲,輕易地看穿他的心思。

  看樣子不加把勁是無法達成映雪交託的任務了。曹葦杭的眼中精光乍現,冷不防地逆出一句教曹靜言措手不及的話,「如果今天是桑小嫻來求你,情況就另當別論了吧。」

  映雪曾在寫給他的卡片裡提過一次,他老哥心儀醫學系桑學妹的事傳得整個南友會沸沸湯湯。他基於手足之情,並沒有將這件事告訴老媽,否則以她的個性,說什麼也要立刻飛回台灣見見讓她大兒子動心的女孩。

  曹靜言驚詫地抬起眼皮,隨即恢復慣常的冷靜。「她不可能做這種事。」小嫻太過獨立,她不會開口求別人什麼事,更加不會去依賴任何人。

  「要是我告訴媽,你喜歡桑小嫻的話,你猜會有什麼結果?」曹葦杭似笑非笑地抿起唇。

  「隨你。」他無所謂地挑了挑眉,很難想像一向忠厚老實的弟弟這麼有潛力使壞。

  「是嗎?媽下禮拜回台南訪友,我知道桑小嫻一直沒搬家,也曉得她現在……」

  「夠了!」曹靜言頭痛地低喝一聲,阻止他繼續說下去。曹葦杭竟為了一個女人使出這麼不入流的手段,小嫻絕對不會高興老媽去打擾她家人的。「明年我陪老媽逛百貨公司的任務由你接手。」他不甘心地加了一條但書。

  曹葦杭恨恨地咬牙。老哥是個不輕易服輸的人,難得願意為自己找個下台階,做弟弟的他此時不點頭,難保他下一刻不會翻臉無情。「成交。」

  「你簽吧,我下禮拜一之前會把貨調齊。」曹靜言悶悶地將合約書塞到他手上。合約上簽的不是他的名字,他心裡會好過點,也不至於讓那個氣焰囂張的女人太過得意忘形。

  曹葦杭也不跟他客氣,掏出鋼筆在合約上簽下名字後,又填了一個幾乎是底價的價碼。

  「對了,我有一件事一直忘了告訴你。」曹靜言趁他在簽合約的時候,好整以暇地道:「你的小映雪在大學時代倒追過很多男孩子,而且她挑的對象都是名聞一時的花花公子,只有臉蛋沒有腦袋的那一型。呵,只可惜她從未成功過。我不曉得該為你慶幸,還是替你悲哀。」葦杭會曉得他喜歡小嫻,消息來源八成是羅映雪,他這些話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

  「觀棋不語真君子,哥又何必枉做小人呢?」曹葦杭不著痕跡地反將他一軍。聽到映雪追別的男人,他的確有些不好受,但存於他心中比嫉妒更深的情緒卻是擔憂,怕她被玩弄,怕她被流言所傷。再怎麼不平衡,他也不可能跟著哥哥一起聲討映雪的作為。

  曹靜言的唇角漾起一抹幾不可察的笑意。爸爸時常叮矚他和姊姊要多關照他們這個不懂人間險惡的純潔小弟,看來是他多慮了。專情於羅映雪大概是葦杭這輩子最大的失策,除此之外,他看不出葦杭有什麼讓人放心不下的地方。

  曹葦杭簽完合約後,一言不發地抽走那份薄薄的文件,逕自往門口走去。他臉上一片陰霾,龐大而窒人的低氣壓也逐慚往他心底凝聚。

  天,陪老媽逛一年的百貨公司!一踏出辦公室,他就懷疑自己剛剛是吃錯了什麼藥,才會攬下這個可怕的差事。

  羅映雪,就算你肯獻身也還不起這個人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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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7 15:16:54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聖誕節前夕,全台北市都籠罩在一片浪漫的氣氛中。隨著商人們技巧性的炒作,聖誕節儼然成了一年中的第三個情人節,一些情調柔美的高級餐廳在聖誕夜時更可見有情人儷影雙雙,有志一同地掏出大把鈔票營造一個醉人的夜晚。

  曹葦杭久居南非,過去幾年的聖誕節,他都得幫陳若歆打理盛大的舞會,台灣的官場不時興這一套,他也樂得輕鬆,今年他只想和映雪安安靜靜地吃頓飯,度過一個溫馨甜蜜的夜晚。

  結果,那個女人竟然和她老闆約好了去吃聖誕大餐!

  「喂,她沒有男朋友嗎?」曹葦杭有些沉不住氣地嚷嚷。他和沈寒有過一面之緣,她又漂亮又有氣質,怎麼可能淪落到和羅映雪一起過節?

  「沒有啊。」羅映雪理所當然地答覆,沒注意到曹葦杭把共度聖誕夜定位為情人間的邀約。

  她難得大方地在一家極負盛名的法國餐廳預訂了兩個位子,準備請沈寒大吃一頓。

  這一陣子,她真懷疑自己是不是命中帶煞,千方百許地向曹葦杭求來訂單,反而害慘了沈寒。她沒見過台北市有哪兒在賣豬腳麵線,美味的法國料理應該可以將就用來去去霉運吧?最重要的是她的誠意啊。

  聖誕夜那一晚,她們一進餐廳就引來許多人打量的眼光。兩個性別相同的人處於一對一對濃情蜜意的情侶中,想要不惹人注目實在困難,尤其沈寒又是個艷光四射的大美女。

  服務生有禮地將她們帶到座位上。

  沈寒瞟了週遭一圈後,心有所感地對羅映雪說:「我跟你打賭,曹葦杭絕對是喜歡你的。他沒約你共度聖誕夜嗎?」

  羅映雪避重就輕地打著太極,「你才見過他一面耶,再說,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傢伙也沒先把合約書拿給我過目,才會害得你和趙總又大吵一架。」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這個人也太不分青紅皂白了。」沈寒拿起桌上的菜單朝她頭上敲下去。「還有,今晚氣氛多好,別提到那個會讓我倒盡胃口的人!」

  「趙總下禮拜就離職了,公關部的楊小姐和她新婚夫婿去度蜜月,把離職歡送會的企畫委託給我,害我最近幾天累得要死。」羅映雪一副委屈樣,隨即精神大振地讚美自己,「嘿嘿,雖然我沒辦過這種活動,可是我點子很多喔。我國中時那一班最會搞這些了,哪一次不把要退休、轉校的老師們感動得淚如雨下的。」她三八兮兮又曖昧地眨了眨眼,「啊,趙總痛哭流涕的樣子一定很好玩,我去借台V8來拍,然後等楊小姐度完蜜月回來再跟她敲詐一頓。」

  沈寒翻了個白眼。映雪常常把一些明明未曾發生的事講得活靈活現,愈講愈像真有那麼一回事,然後自個兒樂得半死,這個本事是別人怎麼學也學不來的。

  「對了,我和我姊商量好,總經理的位子一出缺,理所當然會由我升任,副總的位子就留給你了。」

  「不太好吧?那是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子耶。」羅映雪猶豫地說。

  「本公司的員工可沒多到上萬。」沈寒沒好氣地糾正她。

  羅映雪突然托住熱辣辣的臉頰,害羞地問沈寒,「那以後大家是不是都會叫我『羅副總』?」

  她的症狀又發作了!

  「當然。」沈寒虛笑著點了點頭。「會加薪喔,你訂的小套房不是快交屋了嗎?」

  早跟映雪說過,買小套房不是個划算的投資,她卻執迷不悟,像是打算住個十年八載不嫁人似的。

  羅映雪開心地點頭時,正好瞧見門口處多了一對等候服務生帶位的俊男美女,趕忙拉著沈寒的衣袖要她看,「你看!我沒騙你吧,曹葦杭早就有女朋友了。」

  她臉上原本掛著志得意滿的笑容,很高興在意外的情況下找到有力的證據來洗刷自己的冤屈,但只過了幾秒,當她看到那個嬌滴滴的女孩親熱地勾住曹葦杭的手臂,嘴角的微笑不自覺地消失,一顆心也擠滿了亂七八糟的壞情緒。

  該死的曹葦杭,為什麼要騙她說沒有女朋友?

  沈寒轉頭望了一眼,以至於錯過了羅映雪臉上的表情變化。

  「寒,我問你一個問題。」羅映雪沉靜許久,再度出口的聲音裡帶著異於平常的溫柔與膽怯,「一個人如果一直不談戀愛會怎麼樣?」

  沈寒托腮想了一會兒才回答她,「可能就要慢慢習慣過孤單的日子吧。畢竟你的兄弟姊妹或朋友談了戀愛或結婚生子後,就會有不同的生活圈,會有更重要的人要關心、照顧啊。」

  好讓人沮喪的答案,可是她總不能為了一己之私而阻止曹葦杭談戀愛。第一次,羅映雪對愛情興起了強烈的渴望。

  「那你有沒有喜歡的人?」羅映雪小聲地問,怕自己會是那個需要孤單最久的人。

  沈寒落寞地笑了笑,「有啊,可是他不喜歡我。」一波一波的親暱調笑聲蕩漾在空氣中,肆無忌憚地鑽入她的耳朵。被映雪不尋常的憂愁情緒感染的她,委實後悔在這個日子和一個女人花錢來找罪受。

  羅映雪低下頭,不好意思再問。連沈寒這樣好的女人都不能在情場上佔優勢,她憑哪一點能受愛神眷顧呢?

  她抬起頭,自然地往曹葦杭坐的方向看去,他好像說了什麼好笑的話,逗得那位美女咯咯輕笑。不管談戀愛再怎麼艱辛,總該踏出第一步的,她暗自下定了決心。

  怎麼躲也躲不過,羅映雪只好答應曹葦杭在三十一號那晚去看電影。她現在可是個稍有身份的人了,總不能動不動就做一些賴皮的事吧。

  「你老闆有沒有稱讚你聰明懂事又能幹啊?」從一家新開幕的豪華電影院出來,曹葦杭笑嘻嘻地問。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根本沒有認真看電影。

  「還說呢,她因為那張訂單和我們總經理徹底撕破臉,今天居然連我精心籌備的歡送會都沒來參加。」羅映雪噘著唇,聲音裡透著難掩的失望。

  「不會吧?」曹葦杭狐疑地挑了挑眉。「我給的已經是最便宜的價格了。」

  就是太便宜了才會出錯啊。羅映雪無力地想,她可不打算大費周章向曹葦杭解釋來龍去脈。

  「我在想,寒和我們總經理八成是因為各自都沒交男女朋友,對異性有一份仇視,所以才會那麼處不來。」她認真地推測。

  「那你呢?」曹葦杭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羅小姐的想像力未免也太豐富了吧?

  羅映雪斜睨他一眼,「你不覺得我對你很凶嗎?」

  曹葦杭抿唇笑了笑,沒回答她的問題。

  羅映雪呆呆地望了他好半晌。曹葦杭的輪廓並沒有多大改變,說起話來也還帶著小時候的那一份調皮,但他身上散發出的沉穩氣質,卻讓遲鈍如她的人都能深刻地感受到。

  久別重逢後,他們只見過幾次面,曹葦杭只要遇到他不想回答的問題,一概都會露出此刻這一種莫測高深的笑容,好像背著她在打什麼壞心眼。

  「我們去夜市吃點東西,好不好?我媽回台灣以後已經去過好幾次了,每次回到家都讚不絕口。倒是我,一直沒有機會去看看。」曹葦杭一臉誠懇地問,和上一刻的精明內斂判若兩人。

  「喲,曹家小少爺會想去那種地方啊?」羅映雪怪聲怪氣地損他。

  「你忘了,以前我都撿你吃剩的便當。」他笑著拍了拍她的頭。

  思及往事,羅映雪不覺地仰起頭,對他漾起一個溫柔至極的微笑。毫無防備的曹葦杭只覺心臟漏跳了一拍,清晰地察覺到一股情慾在他全身來回地竄動。

  「你記不記得,水漾還常服侍我們兩個吃點心?」話一說完,她臉上的笑容不期然地僵住。天啊,她幹嘛自己往自己的地雷區踏去?

  曹葦杭很清楚那一段往事對她造成的傷害,趕忙轉移話題,「對了,我哥說你在大學時倒追過很多男生。」

  「我哪有?」羅映雪不服氣地大聲嚷嚷。「我頂多只說『某某人好帥喲,如果他來追我就好』。」

  「還真含蓄啊。」曹葦杭不能苟同地白了她一眼,繼而好奇地問:「難道從來沒有一個被你點到名的男孩子來追你嗎?」

  羅映雪搖了搖頭,滿不在乎地說:「我啊,要臉蛋沒臉蛋,要身材沒身材,既沒女人味又沒值錢的嫁妝,長得帥的男人怎麼會看得上我?」

  「何必這麼誠實?」曹葦杭見她一點也不介意,也就不客氣地調侃她。

  羅映雪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別以為我是花癡,見一個愛一個。小時候,我常和水漾在背地裡嘲笑我哥無情無慾,可能等到我生了一大群小蘿蔔頭叫他舅舅時,他還交不到女朋友。長大後,我才發現對感情冷漠的人是我,我哥恨水漾恨得要死,他才是個正常的人。

  「大學時,看到室友們一到晚上就抱著電話情話綿綿,心裡覺得她們實在無聊透頂,明明天天見面,還要說成自已想對方想得快要死掉的樣子。我一個室友更好笑,本來都睡到日上三竿,自從交了一個天天送早餐來的男朋友後,每天晚上睡覺前都要緊張兮兮地調鬧鐘,還千叮萬囑地要寢室裡最早起的人叫她,就怕自己起得太晚,來不及梳妝打扮去迎接那一份『愛的早餐』。一到深夜,宿舍門口總會擠了一批送消夜的男人,吃消夜不是很容易胖嗎?我還聽過有些男孩子是在等他們的女朋友出來拿消夜時彼此攀談而認識的,到最後,和女朋友分了手,反而和曾經一起送過消夜的男生成為好朋友,你說好笑不好笑?」問是這麼問,她的臉上一點笑意都沒有。

  「不一樣的戀愛方式有不一樣的快樂吧。」

  他們從電影院門口朝夜市漫步而去。一路上經過不少尚未開發的都市計畫區,靜謐的氣息對應遠處的燈火閃爍,恍若區隔出兩個時空。

  「戀愛談一談,就變成了例行公事,除了肉體的接觸以外,能和男朋友做的事都能和一般朋友做啊。」羅映雪不確定地望了曹葦杭一眼,怕他會嘲笑自己太過幼稚。「當然,如果我這麼說,別人八成會以為我是交不到男朋友才那麼憤世嫉俗。」

  見曹葦杭沉默了好一會兒,她著急地停下腳步。「或許我的想法是錯誤的,但是這些話,我只對你一個人說過,請你不要笑我。」

  「我沒有。」曹葦杭清了清嗓子,回她一個微笑。他喜歡當映雪吐露親密心事時的唯一傾聽者。對他而言,她剛剛說的那幾句話,比任何海誓山盟都還動聽。映雪一定不知道自己紅著臉,真摯地央求他別笑她的神情有多動人,只差一點點,他就會衝動地吻上她的唇。

  對映雪,他不是沒有男女間的慾望,但在他心裡,她是那麼的天真無瑕,那麼的信賴他,他不想在她對他們兩人的關係還不明確時就被男人情慾勃發時的狂亂模樣嚇壞了。

  「我的膽子太小了,從小凶巴巴的,骨子裡卻一點用都沒有。我不敢談戀愛,又怕別人認為我很奇怪,所以只好和大家一樣,去挑一些又高又帥又有錢的男人來迷戀。反正我的條件又不好,也不會有人聽了我的『告白』而來追我,這樣我才會覺得很安全。」

  她一臉沮喪地低下頭,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該去看心理醫生。

  「你好悲觀。」

  羅映雪聳了聳肩,「在我身邊的人都太悲慘了。水漾為了一個根本不願意對她負責的男人,辛辛苦苦地養一個孩子;我哥也好不到哪裡去,女朋友一個換過一個,擺明了要遊戲人間,但我知道他一點都不開心。寒更可憐,一片真情只淪落到被騙財騙色,還不時被一些八婆在背後指指點點。我常想,我只在一旁看著,就已經那麼心痛了,那些事要真發生在我身上,我一定痛苦得活不下去。」

  「別人的事,你為什麼要看得那麼重呢?」曹葦杭心疼地攬住她的肩膀。

  總是遇不到表白的好時機啊!他可不想映雪得知他的企圖後,會對他避如蛇蠍。

  「曹葦杭,我有時候真覺得你是個很好的男人耶。」羅映雪抬頭對他笑了笑,軟軟的嗓音讓他有一瞬間的心猿意馬。「你以後不管是談戀愛或者是結婚,都要做個好榜樣喔,也許我看了,就會不那麼害怕談感情的事了。」

  「如果我追你呢?」他再也忍不住地衝口而出。

  「別開玩笑啦!」羅映雪又恢復慣有的俏皮模樣,賊兮兮地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胸口,「我聖誕夜那一天,親眼看到你跟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有說有笑地吃法國大餐喲。」

  見曹葦杭想否認,她馬上先聲奪人地用食指比著他,「你別想賴!我和寒都看到了。

  你這傢伙,居然連這麼重要的事都瞞著我?好歹我也可以幫你出出主意啊。嘿嘿,你不利用我,是你放棄自己的權益,我還是決定找你當參謀。」

  「什麼參謀?」曹葦杭皺著眉頭問。羅映雪這女人,又笨又自卑,動不動就稱讚別的女孩子很漂亮,在他眼裡,聖誕夜那天和他吃飯的那位鄭小姐根本就比不上她。再說,是她先拒絕他的邀約,他才被老爸硬逼著和一個黨國大老的孫女約會,現在她還把這件事拿來說?

  「你知道的,我上班的那一棟大樓不止我們一家公司。前幾天,一樓那家外商銀行的公關部經理來找我們商談,剛好是我和他接洽的。他第二天就送花結我了,可能很快就會約我出去了吧。」她盡量想說得含蓄,還是不兔流露出幾分得意之色。

  「你喜歡他?」聽了她一大堆恐懼戀愛的言論,曹葦杭萬萬想不到她的話鋒轉得那麼快。

  「我不知道。」她被問得很心虛。「但是我想試試看,所以才要請你幫我啊。」

  他們終於走到人聲鼎沸的夜市。曹葦杭還想把情況問清楚,羅映雪卻已一個勁地拉著他的手,半跑半走地在人來人往中穿梭前進。

  「我要先吃香腸!」

  羅映雪興高采烈地比著不遠處的攤販,然而提議要來夜市的曹葦杭此時反倒提不起勁了。

  「哇,我每一種都想吃耶。」站到攤子前,羅映雪興奮又慌亂地看著招牌上一大堆不同口味的香腸,遲遲無法決定要吃哪一種口味。

  「老闆,給她一條最難吃的。」曹葦杭心情有點低落,故意和她唱反調。

  頭戴白帽的中年老闆面無表情地掃視他一眼,「我沒有賣難吃的香腸。」然後,他逕自問另一位排在他們後面的顧客要吃什麼,一副不想把東西賣給他們的酷樣。

  「喂,你別這麼沒水準好不好?這位老闆的香腸不曉得已經上過多少美食雜誌了,一年賺個幾千萬都不成問題。你沒看到嗎?人家的加盟說明會是在凱悅飯店辦的耶,話說回來,吃過這一攤的香腸,你壓根就不會想吃大飯店的任何東西。」羅映雪指著香腸攤上的一方廣告,一大串的甜言蜜語順暢地說出口,引來不少顧客爭相排隊。

  老闆被她逗得眉開眼笑,親切地對她說:「沒有啦,小姐,我只是做做小生意,混口飯吃罷了,哪有賺那麼多錢?你考慮好要吃什麼口味了沒?」

  「給我兩條檸檬的好了,養顏美容嘛。」她得意洋洋地衝著曹葦杭笑。

  「沒聽過吃檸檬香腸可以養顏美容的。」曹葦杭吃不消地低聲咕噥,卻也不得不佩服她逢迎拍馬的本事。他認識映雪十幾年了,幾時聽她嘴巴那麼甜過?

  羅映雪付了錢,笑咪咪地遞了一條香腸給他,「這就算是『束修』吧。」

  曹葦杭一時聽不懂,疑惑地望著手中的香腸。

  「國文全忘光啦?虧你以前都考贏我。」她責備地白了他一眼,咬了一大口香腸後,口齒不清地說:「『束修』就是古代人拜師學藝的時候,送給老師吃的肉條啊,還沒有我請你的香腸好吃呢。你要以一個男人的立場,教教我怎麼拴住男人的心啊。」

  老天,一條香腸就要他做這種事?曹葦杭悶悶地咬著香腸,一點也吃不出羅映雪所形容的美味。

  「喂,請問曹葦杭在嗎?」羅映雪發覺只要敞開心胸,想找個人談戀愛並不是件艱事。她和那位任職於外商銀行的陸先生因地利之便,一個月下來也吃了幾次午飯。午休時間並不長,應該不算是正式的約會,不過她覺得自己已經進步很多了。陸先生說,農曆年前是他們最忙的時候,等過完年,希望她能空出一些時間和他培養感情。

  他好像挺認真的耶。

  為此,每天打電話給曹葦杭報告進度並做感情咨詢成了她生活中的例行公事。她和陸先生相處的時間不多,兩個人又都有些拘謹,能對曹葦杭講的東西其實很少。不曉得為什麼,他們會很自然地聊到別的事情,總是不知不覺地講了一個多鐘頭後,她才會狠下心打斷話題,「曹葦杭,你不是要準備建築師考試嗎?快點去唸書!」

  「葦杭和鄭小姐去看電影了,你是哪位?」曹亦修接過幾次羅映雪的電話,毫不費力地就認出她那還有點像小孩子的聲音。哼,沒想到她纏葦杭纏得這麼緊,天天打電話到家裡來。若歆前些天還神秘兮兮地問他知不知道要如何監聽,真是無聊透頂!

  羅映雪很清楚地感受到他示威的口吻,故意大方地報出自已的姓名,「我是羅映雪,麻煩請他約會完打通電話給我,好嗎?」

  「我不確定他今天晚上會不會回來。」曹亦修若有所指地道。只要不是腦子太笨或者臉皮太厚,總該知難而退了吧。

  羅映雪對著話筒大扮鬼臉。可恨的曹老頭,你兒子才不會和你一樣下流呢!

  「你一定是曹伯父吧?」羅映雪柔聲笑問,話裡不著痕跡地強調他的自失身份。「沒關係,我打他的行動電話找他。」

  曹亦修臉色一沉,料不到姓羅的小女娃竟然不是盞省油的燈。他口中的鄭小姐是一位立院大老的孫女,條件非常出色。從南非回來後,他邀請幾位昔日的同事餐敘,鄭老也很賞臉,還帶了他的孫女出席。隔沒幾天,鄭老就回請他吃飯,言談間不住地打聽葦杭的事,之後更笑呵呵地介紹起自已那位和葦杭年歲相當的孫女。曹亦修自然聽得出鄭老的言外之意,撮合他們小倆口也成了他和陳若歆未曾宣諸於口的角力。

  羅映雪苦苦地維繫尊嚴直到掛斷電話,才大叫一聲往床上癱倒。

  曹葦杭可能和鄭小姐在外頭過夜!

  為什麼他從來沒告訴她和鄭小姐的發展呢?是不是他覺得她一點都不像女孩子,她的意見根本不具參考價值?

  她拿起床上的抱枕蒙住整張臉,只想在停止呼吸的短暫片刻,甩去心裡那些惱人的思緒。

  「小雪,你以前交過男朋友嗎?」農曆年過後,陸學謙終於抽出時間約羅映雪吃頓正式的晚餐。他看著端坐在對面專心翻閱菜單的她,微笑問道。

  她其實不算漂亮,至少比銀行裡許多身材有致又笑容可掬的甜姊兒遜色。但她很耐看,眉眼間不時閃動著一股靈氣,名校名科系畢業,又來自淳僕保守的台南,一連串的優點讓他幾乎要肯定她是陸太太的最佳人選了。

  羅映雪皺了皺眉,很想糾正他:我叫映雪,不叫小雪。陸先生不知從何時開始,就自動自發地把對她的稱呼由「羅小姐」改為「小雪」,口氣親熱得像在叫一隻養了很久的寵物。他每叫一聲,她就覺得像有一根細細的針插在她的耳膜上,讓她渾身不舒服。

  唉,想怎麼叫是他的自由,如果她硬是規定他不能叫她小雪,他也許會覺得她小題大作,甚至是故意要和他生疏呢。

  她輕咳了一聲,在腦子裡沙盤推演一番後,還是選擇了說謊。「有啊。」

  如果說沒有,他一定會覺得她太矯揉造作。在這個開放的社會,很少會有女孩子到了二十幾歲還不曾談過戀愛吧。

  「那為了什麼分手呢?」他臉上寫滿了關心。

  「個性不合嘛。」她心虛地笑了聲,隨口說了個聽起來很有說服力的理由。難怪有句名言說「誠實是最好的政策」,她不過是撒了個小小的謊,在他鍥而不捨的追問下,就得編出更多的謊言來圓謊,真比上班工作時還累。

  陸學謙溫文有禮又上進,她老覺得自己的水準低了他一級。和他共餐,她都得點一些能保持優雅吃相的料理;每次回答他的問題時,她也會不由自主地考慮他可能有的反應後再作答。她常會不經意地想到,要是在曹葦杭面前,說話就可以不用大腦,吃相再難看也無所謂,或許這就是他們只能當朋友的原因吧。

  陸學謙點了點頭,「的確,要找到一個個性契合的伴侶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你呢?也交過不少女朋友吧?」羅映雪隨口接了句,只想速速把焦點轉移到他身上,她才不是真有興趣聽他談起過往情史呢。

  「我?」他吃驚地笑了笑,像是很意外她會有此一問。「我大學時交過一個女友,出國唸書後,相隔兩地就淡了聯絡。回國後一直忙於工作,以至於沒有再交女朋友。」

  他幹嘛說得那麼詳盡?羅映雪有點摸不著頭緒,但想到自已和曹葦杭八年來都沒有斷了音訊,自已都滿驕傲的。嗯,友誼畢竟比較能持久。

  「我想,既然有心交往,就該彼此坦誠,對吧?」陸學謙正經八百地說。

  「當然。」羅映雪迫不得已地點頭。他的話一點毛病都挑不出,卻讓她隱隱有點不對勁的感覺。

  「那你和前任男友交往多久呢?」

  「三年吧。」太長怕會給他難捨難分的想像,太短又怕破壞自己好女孩的形象。

  「很要好吧?」他挑了挑眉,三年是段不算短的時間呢。

  「那個時候是滿要好的。」她再度露出一個牽強的笑容,不無求饒的意味,可惜他絲毫無法領會。

  「是大學同學嗎?」

  「嗯。」這時,羅映雪已有點被盤問的不快。算了,點頭最方便了,不用再想別的答案。

  「聽說……你們學校風氣很開放。」

  羅映雪心一凜,終於弄懂他迂迴曲折問那麼多問題的用意何在了。每當有人說起T大的校風開放,十之八九指的是性觀念的開放,而非學風的開放。

  「你想問我是不是處女,對不對?」她未加掩飾就點破他的企圖,存心要給他一點顏色瞧瞧。

  陸學謙一口水尚未吞入喉,被嗆了一下,慌亂地解釋道:「其實我並不是很介意這一點,畢竟這是個晚婚的社會。」

  「是啊。」她詭詐地笑了笑,明白他說不在意只是場面話。呵,她才不拿這種事滿足他的好奇心呢!

  之後,氣氛明顯變得尷尬,兩個人也只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過了幾天,羅映雪下班後,陪曹葦杭去重慶南路買考試用書,忍不住把這件事說給他聽。

  「天啊,哪有人這樣問的?他不被嚇死才怪。還有,你明明就是……呃,為什麼要說成自己好像已經不是了?」曹葦杭克制不住地低嚷出聲,差點把手上一本上千頁的參考書掉在地上。映雪也太口沒遮攔了!

  「我說話一向都是這樣的,你也很少被我嚇到啊。」羅映雪聳了聳肩,不以為意,繼續熱心地幫他挑書。

  那你怎麼不做我女朋友?曹葦杭在心裡歎息。

  「對了,」她倏地從書頁中仰起頭瞪他,「你怎麼知道我明明就是……」她猛然掩住口,硬生生地把最後兩個字吞下去,臉頰迅速竄起一抹嫣紅。

  「難道不是嗎?」他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哼,還懂得害羞啊?

  羅映雪扁了扁嘴,不甘心地回道:「我上次打電話去你家,你爸說你可能和鄭小姐在外面過夜。」她仰起臉睨著他。

  「我才沒有呢!」曹葦杭像受到莫大的冤枉,漲紅臉著急地辯解。他和鄭小姐的飯局都是老爸先答應下來的,鄭小姐人很健談,每回和她吃飯都得吃上兩、三個鐘頭,所以他才會晚歸。

  「你那麼緊張幹嘛?我又不會罵你。」她曖昧地用手肘撞了撞他。

  「我看你和那位陸先生分手好了,聽你這麼說,兩個人似乎不太適合。」曹葦杭不想愈描愈黑,把話題又轉回她身上。

  完了!她是不是和全天下的男人都不合?「可是我還不是很瞭解他呢,也許他有很多優點是我還沒發現的。」羅映雪沮喪地分析。

  「他很喜歡你?」曹葦杭悶悶地問道。

  「大概吧。我上次約會說了那些不得體的話後,他也沒有因此而疏遠我啊。」

  「喔。」曹葦杭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買了一大袋書後,他們兩個在附近吃了頓簡單的晚餐,曹葦杭才開車送羅映雪回家。

  「喂,通常男女朋友交往多久後會接吻啊?」在車上,羅映雪彆扭地問道。她小小的心靈逕自認定像曹葦杭這樣的白馬王子不可能沒有經驗,而且這種事她也只敢對他問起。

  「視情況而定吧。問這個做什麼?」他皺了皺眉,將車停在她公寓的巷子口。

  「先做心理準備嘛。」她臉紅地推開車門,大步走向公寓。

  「映雪。」曹葦杭跟到她身邊,低啞的聲音在暗沉的夜裡聽來,帶著一種不真切的迷亂。

  「嗯?」羅映雪將鑰匙插進鎖孔,不很在意地抬起頭看他。

  「如果你沒有人喜歡就好了。」他扯開一絲微笑,苦澀和縱容同時在他的嘴角蕩漾,分不清是哪一種情緒的成分多些。

  「什麼意思?」羅映雪慌了手腳,曹葦杭怎麼一臉可憐相啊?

  「祝你幸福啊。」他低下頭,輕輕地吻了下她的額頭。

  映雪呀,國一那年就一臉夢幻地說自己比較喜歡有點大男人的男生,他大概永遠不會是她喜歡的類型吧。

  羅映雪呆呆地愣在原地,吃力地抬起顫抖的手貼上額頭。他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只是個很輕很輕的吻,又是落在額頭上,可以解釋為告別的吻、祝福的吻,再加上他們又是十幾年的老交情了,這樣的舉動並不算太過親暱啊。

  為什麼怎麼為他的言行解釋,都無法抑止自己有如萬馬奔騰的心跳?她連A片都看過了,卻沒有這個吻帶給她的感受來得驚心動魄。

  如果她沒有人喜歡就好了,那為什麼他從沒想過要來追她呢?羅映雪癡望著他遠去的背影,低低地在心底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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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7 15:17:27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羅映雪拉了拉身上的長禮服,不太能適應地輕咳了聲。這件伴娘禮服是沈寒幫她挑的,簡單素雅的米白色,古典內斂的打褶領,強調的是一份含蓄的美感。可是,穿在她身上,那份感覺就完全走了樣,輕盈的貼身衣料讓她有一種暴露身材的恐懼,像是沒穿衣服般不自在。

  「過來!」沈寒端坐在新娘休息室的單人沙發裡,高聲地喚她。

  「喔。」她應了一聲,渾身僵硬地瞪著腳下的高跟鞋前進,生怕一不小心會踩髒了裙擺。

  「你要是敢在我的結婚典禮上學機器人走路,就給我試試看!」沈寒不耐煩地抓過行動遲緩的她,抽了張面紙幫她按掉臉上的汗珠,重新又補了一層粉。

  「你乾脆把我丟進麵粉堆裡滾一滾好了。」羅映雪垂下沮喪的小臉控訴,「哪有人連手臂、手指都要上妝?你的粉不用錢嗎?」太誇張了,居然有新娘子幫伴娘上妝的,再說,沈寒的妝還比她淡呢。

  「所謂的新娘妝就是全身上下看得到的地方都要上妝啊。」沈寒好聲好氣地安撫她,「乖,你沒我白,多上點粉會比較好看。」

  「反正伴娘的作用就是要襯托新娘的美麗呀,你應該把我弄醜一點才對。」羅映雪扁了扁嘴。

  「你太高佔自己了,羅小姐。」沈寒扯開一絲虛假的甜笑,隨即又取出一對碎鑽耳環幫她戴上。

  「寒,你結了婚後,可不要太霸道喔。對了,新郎應該請他最要好的朋友當伴郎,怎麼找了曹葦杭?」自從上次那個吻後,她和曹葦杭大半年沒有聯絡了,今天來到婚禮現場才曉得他是伴郎,害她嚇了一大跳。

  「那是他的意思。」

  「好奇怪!他不怕曹葦杭搶了他的風采嗎?曹葦杭比他高又比他帥……」羅映雪叨叨絮絮了好久,才發現沈寒似笑非笑地瞅著她,連忙嚥下一大串要拿出來批評新郎的話。

  「他的好朋友大部分都結婚了。」沈寒好風度地微笑,不在乎自己的新婚夫婿被好友貶得一文不值。

  「唉,結婚真是一件麻煩的事。」羅映雪感觸良多地搖了搖頭。

  沈寒被她的模樣逗笑了。「你不知道嗎?結婚儀式會這麼繁複,一方面是要讓新人們昭告天下後無從反悔,另一方面就是要讓他們體會到結婚是一件多麼麻煩的事,非不得已,千萬別結第二次。」

  「好像滿有道理的耶。」羅映雪把她的話咀嚼一番後,頗為贊同地點了點頭。

  「我聽說你們台南人結婚的規矩才多呢。」沈寒打趣地說。

  「沒錯!」羅映雪不禁又垮下臉。「我媽從我上大學後就開始幫我存首飾,我叫她折現給我,還被她罵了一頓。」老媽項鏈、手鐲都買了好幾對了,卻讓她大學四年省吃儉用又兼差,她還真無法理解老一輩人的想法。

  短暫的靜默後,她偏頭打量了沈寒一會兒,只見她淡淡地笑著不說話,有一點點緊張,又有一點點靦腆,好像在想什麼事情。

  「我到現在還是覺得不可思議。收到你喜帖的那天,我從早到晚都處於失神的狀態。

  下班回家的時候,我邊走在人行道上邊想,寒真的要嫁給趙總嗎?想了好久,我終於很放心地確定那是我的幻覺,因為你們兩個根本就不可能在一起嘛。結果,我打開皮包要拿公車卡時,突然看到那張紅色的喜帖,當場倒抽了一大口氣,天,我沒在作夢!路上的行人八成以為我腦子有問題。」羅映雪忍不住訴說自已飽受驚嚇的心理歷程。

  「嫁給他是唯一可以虐待他一輩子的方法呀。」沈寒俏皮地眨了眨眼。

  「新娘子,該出來了。」沈寒的妹妹探頭進新娘休息室叫道。她一見羅映雪,馬上衝過去惡狠狠地勾住她的脖子,「你這個小人,搶了我伴娘的位子!我不管,等你結婚時,一定要讓我當伴娘。」

  羅映雪被她架著脖子拖出休息室,不敢有任何異議。那你就等到天荒地老吧!她只能報復性地在心底這麼想。

  沈寒的婚禮在她姊夫的別墅舉行,請了一位外籍牧師證婚,典禮結束後則是一場家庭式的茶會。

  羅映雪完成了陪新娘出場的任務後,過去陪曹葦杭說話,他和這兒每一個人都不熟,包括新郎和新娘,真不知道寒和趙總找他當伴郎的用意何在。

  「我到此刻還覺得像在作夢。他們兩個人一見面就吵架,結了婚後,要吵不就更方便了嗎?」羅映雪頭痛地拍了拍額頭。

  曹葦杭因她的說法而笑了起來。很久沒和映雪聯絡,固然是由於忙著準備考試,但更重要的一個原因卻是想好好地讓這段感情沉澱,再決定要拿什麼樣的心情去面對她。

  會答應當這場婚禮的伴郎,無非是想瞧瞧她穿白紗的樣子。他很怕那一個吻後,映雪會被他嚇到,會想要疏遠他,今天看她笑吟吟的舊模樣,讓他有一種輕鬆而舒坦的感覺。

  「你的感情智商尚處於啟蒙階段。」他拍了拍她的頭,有感而發。

  「對啦,不像你和鄭小姐,都可以拿好幾個博士學位了。」她不服氣地嚷嚷,一陣心酸倏地湧上心頭。

  曹葦杭那麼久不給她電話,不約她吃飯,她卻天天晚上躺在床上想著他說的那一句「如果你沒有人追就好了」。

  羅映雪,你不要自作多情了!她總是一遍又一遍地這樣罵著自己,一直罵到累了,才合上酸澀濕濡的眼睛,沉沉入睡。

  這時,人群裡起了一陣騷動,好些前來觀禮的未婚女子興匆匆地從四面八方朝新娘奔近,大伙都搶著佔一個好位置來接新娘的捧花,銀鈴般的笑聲成串地灑落在綠草如茵的庭園裡,渲染出一片洋洋喜氣。

  接到新娘捧花的人,會是下一個步入結婚禮堂的幸運兒。

  沈寒和趙之愷交換了一個眼神後,將手裡的捧花以優雅的弧度朝她目測好的方向拋去。

  羅映雪一張小嘴正忙著和曹葦杭說話,沒分心去留意週遭所發生的事,等到香檳玫瑰紮成的花束呈拋物線劃過天際時,她才在眾多女子的尖叫聲中抬頭。好巧不巧地,那束花直直朝她而來,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接,而曹葦杭大概也是相同的心思,最後是他們兩個人一起捧住了花。

  四周響起了如雷的掌聲和歡呼,頓成焦點的他們不免尷尬起來。

  不遠處的沈寒回眸朝趙之愷得意地嬌笑,他也笑了,悄悄地伸過手來握住她的。

  「恭喜了。」曹葦杭鬆開手,百感交集地別過頭。

  「還是給你吧,我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才嫁得出去呢。」她輕輕地將花擱到他懷裡,眼中帶著一抹難掩的失落。

  「你和陸先生呢?」曹葦杭錯愕地回過頭。

  「吹了。」自從曹葦杭對她說了那句莫名其妙的話後,那段她小心呵護著的感情也莫名其妙地在瞬間失溫。她一懶得在陸學謙面前裝模作樣後,他的熱情也不復以往,分手的話反而是由他提出的。

  曹葦杭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羅映雪指了指他懷中的花,咧開了一個灑脫的笑容,「新娘捧花可以帶來幸運,你和鄭小姐可能好事將近了喲。不過,我是絕對不當你們的伴娘的,當伴娘實在太累了。」只要一說出言不由衷的話,她馬上就會顯得有點語無倫次。

  「我和她一點關係都沒有,從頭到尾都是我爸一相情願。」這輩子,他從沒像此時這樣急切地想澄清一件事。

  空氣中沉寂了好一陣子,彷彿連風都忘了吹動,害得兩人面紅耳赤地對望著,在寧靜中等待即將到來的暴風雨。

  「那……」他們兩個吞吞吐吐的都有話說,卻沒辦法一豉作氣地把話說明白。

  「我先說吧。」曹葦杭想說的大概是些無關緊要的話,可是她想了好多個晚上的話,要是不趁這一刻說出來,只怕要深埋在她心中一輩子,永無出口的一天。

  羅映雪深呼吸了一口氣,手中象徵愛情的捧花散發出的濃郁馨香催眠了她潛意識裡某些無謂的矜持。「你上次對我說了那句話後,我就在想,嗯……如果你有一點點喜歡我的話,我們……是不是可以試著做更進一步的交往?」

  曹葦杭的腦袋轟然乍響,好半晌沒法子思考,只能愣愣地瞧著她。她胸前斜裁鏤空織花的白紗中隱約透出微紅細嫩的肌膚,呼應著臉上一片放肆的潮紅,釋放出一股無邪卻誘人的性感。他等了那麼多年,壓根沒想到會是映雪先對他開口。

  「我只是提出一個建議而已,你當然可以拒絕。哎呀,我臉皮很厚的,絕對不會因此而受傷啦。」她唱獨腳戲般地自言自語許久,卻只見曹葦杭一臉恍若未聞的表情,胸口一陣氣血上湧,語氣霎時兇惡起來,「你剛剛要跟我說什麼?」那些有辱她女性尊嚴的話,休想她會說第二遍。

  「和你一樣的話。」曹葦杭的唇角緩緩綻開一抹促狹的笑容,深凝的目光仍停駐在她表情豐富的小臉上。

  「什麼?」羅映雪的臉漲得更紅了,這回卻是因為不甘與氣憤。早知道就該把發言權讓給曹葦杭!「那如果我們以後真的在一起了,你豈不是會到處跟別人說是我先倒追你的?」她愈想愈生氣。

  「是我追羅映雪的。」他大方地攬下那個她不想要的角色。

  「喂,你是不是從小就喜歡我?」她不好意思地問,卻不免有些沾沾自喜。認真回想起來,曹葦杭從小到大都對她很好呢。

  他歎了口氣,「你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對我說了什麼話?」

  羅映雪搖了搖頭。

  「你呀,凶巴巴地對我吼說,遇到我,你這輩子注定沒好日子過了。」他露出心滿意足的笑顏,「還真被你說中了。」

  「我只說要試著交往看看喔,像我和陸先生,只試了三個月就吹了。雖然我們認識了那麼久,但是我其實一點都不瞭解你對感情的事有什麼看法。」曹葦杭怎麼有辦法那麼輕易地就把「一輩子」掛在嘴上呢?他的篤定讓她好心虛。

  「誰說的?你以前不是常問我『如果你是陸先生,你會比較喜歡我怎麼做』、『如果你是陸先生,你會不會覺得我這樣太不端莊了』之類的問題?我告訴你的答案都是我心底真正的想法。」

  「難怪他會不要我!」羅映雪恍然大悟地尖聲叫嚷。「我是要你站在他的立場來想耶,你這個奸詐小人!」

  曹葦杭笑著摸了摸她的頭。「和我在一起,你就可以讓你忙碌的小腦袋休息一下,免得愈變愈笨。反正你再怎麼沒形象的模樣,我也不會嫌棄。」

  「喂,我們一旦開始談戀愛,就是拿我們兩個十多年的交情做賭注了。我先告訴你,我這個人很差勁喔,我不是那種分了手還能當好朋友的人。像我現在偶爾遇到陸先生,都會盡量裝作沒看到。」她剛才說想當他女朋友,多多少少有些衝動的成分在,可能是被婚禮浪漫的氣氛感染了吧。一直以來,她都十分珍惜和曹葦杭的友情,乍然決定發展充滿變量的新關係,讓她心裡非常不安。

  「你只是多承認了一個身份,我們兩個是好朋友的關係並不會改變啊。我們國中上數學課時,有一次何老師上到『正三角形是等腰三角形,等腰三角形卻不是正三角形』時,班上不是很多人都聽不懂嗎?她就舉了個例子,就像情侶是朋友,朋友卻不是情侶一樣,你還記不記得?」

  羅映雪乏力地垂下肩膀。「她說到三角形的時候,我完全都懂,舉了那個情侶和朋友的例子後,我反而聽不懂了。」

  曹葦杭忍不住笑了起來。「不懂也無所謂,你只要知道,不管將來我們結果如何,我都會一直關心、照顧你,就如以前到現在一樣。」

  「還說沒有不同呢。」羅映雪聽到他那麼動人的深情話語,彆扭得手足無措,嘴裡輕聲地抱怨,「嘴巴怎麼一下子變那麼甜了?」

  「你要不要嘗嘗看?」他好心情地調戲她。

  「你這個噁心的傢伙!」她生氣地追著他打,突然想到他們兩個以後可能真的會接吻,她那張好不容易才退燒的臉又紅了起來。

  寬敞明亮的進口傢具賣場中,自然地流洩出一股優閒舒適的家居氣息。與傳統傢具店最大的不同之處是,這裡的傢具被擺設成各種極富流行感的空間,消費者可將室內設計師的智能結晶在自己的住家複製一番,非常適合像羅映雪這一類懶得花腦筋,說難聽點是沒有任何創意的人。

  「好漂亮!」羅映雪雙眼發亮地看著眼前各式的傢具和家飾,每隔幾分鐘就會發出一聲驚歎。「害我都不知道該如何下手。」

  陪在她身邊的曹葦杭戲謔地揚起唇角,「還好我媽沒跟來,要不然她會慫恿你全部買下。」

  貪睡的羅映雪決定先買一張舒服的床作為新居的第一件擺設。

  「先生、小姐,看床嗎?」穿著輕便制服的售貨小姐有禮地對他們頷首致意,盡責地為他們介紹每一張床的材質與特殊的功能設計。她問也沒問,解說著的淨是一張又一張的雙人床。

  「曹葦杭,你幫我看看哪一張好。」羅映雪坐上一張帶著歐洲貴族風格的床,興奮地摸一摸床板,又摸一摸雕花的床架。

  「嘿,小姐你的眼光真好!這一張床是意大利設計大師的得意之作,全球都賣到缺貨呢。」她首先就驚歎著奉送了一頂高帽子,隨後滔滔不絕地背誦產品簡介,「這張床的創作靈感來自十八世紀的法國宮廷,你一定覺得眼熟吧,很多電影裡都出現過的。它看起來雖然輕巧,但每一根鋼質骨架都經過特殊處理,整張床的載重量在兩百公斤以上,非常堅固,即使在床上翻觔斗也不會搖搖晃晃的。」

  羅映雪茫然地看了她一眼。她知道不少注重身材的女孩子會在睡前做些仰臥起坐或倒踩腳踏車之類的簡單運動,但是有人會在床上翻肋斗嗎?

  售貨小姐鍥而不捨地鼓吹她,「這張床距地面將近一公尺,你們可以躺在床上看電視,高度剛剛好。」

  「我一個人睡。」羅映雪嚴肅地糾正她邪惡的思想,終於弄明白她幹嘛一再強調床有多堅固了。

  售貨小姐不小心踢到鐵板,連忙陪笑道:「那你要不要過去那邊看看單人床?」

  「我喜歡睡雙人床。」羅映雪露出了一個幸福的笑容。

  你到底想怎樣?售貨小姐不滿地在心裡嘀咕著。不過這位年輕小姐看來是真的打算買張床,總比那些在她口沫橫飛了好長一段時間後,才露出比她更友善的笑容,說句「我只是看看」的顧客好。她勉強自己抑下心中的窘迫,很有職業道德地堆出最和藹可親的笑臉。

  「她睡覺會翻來滾去的,你推薦一張低一點的床給她吧。」曹葦杭彬彬有禮地向她提出意見。

  售貨小姐曖昧地笑了。唉,這位小姐何必故作矜持呢?同居愛侶向來是他們這一家進口傢具店的消費主力,她可從沒因為他們不見容於傳統的關係而有絲毫輕慢呀。打破傳統、追逐時尚本來就是他們公司的中心思想嘛!

  羅映雪擰起秀眉,趁售貨小姐去拿型錄的空檔大聲問道:「你怎麼知道我睡覺會翻來滾去的?」

  「有人連午休時趴在桌上睡都能摔到隔壁同學身上了,你說她的睡相還會好到哪裡去?」曹葦杭不指名道姓,話裡的嘲諷意味卻更讓羅映雪感到羞愧。

  「為什麼你記得的都是我沒有形象的一面?」羅映雪挫敗地摀住臉低吼。

  曹葦杭但笑不語。正確答案呀,只能在心裡偷偷地想。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羅映雪揚了揚眉,不客氣地推了他一把。

  之後的幾天,曹葦杭幾乎天天往羅映雪剛交屋的小套房報到,盡心盡力地幫她打點新居的一切細節。

  他已順利取得了建築師的執照,最近除了參加一些事務所的面試外,其餘的時間都奉獻在羅映雪身上。

  這是應該的。滿身大汗坐在地上幫她組裝傢具的曹葦杭微笑地這麼想。

  去年參加沈寒的婚禮後,他和映雪達成了深入交往的共識,可是那時他正忙著準備考試,實在空不出時間約會。還好她不但一點都不計較,還為他加油打氣,甚至請假陪考,他覺得自己能考出好成積,完全得歸功於貼心的映雪。

  「喂,找到工作了嗎?」羅映雪端了一杯冰水給他,順便在他身旁坐下。

  曹葦杭抬起汗水淋漓的臉,笑著接過了杯子。「有一家知名的事務所約了我明天談薪水,或許比你少,你不介意吧?」

  「比我多就沒天理了。我從大學時就進我們公司打工不說,念的又是全台灣最熱門的科系,薪水自然比你初出社會多呀。」羅映雪有些得意地說。

  「很多女人不這麼想,她們認為男朋友一定得賺的比她們多。」

  「我倒覺得女人賺多一點是應該的,因為我們比較會花錢嘛。」

  「你是個難得的好女孩。」曹葦杭認真地看著她,直瞧到她害羞地低下頭,才又加了一句,「不過,我很樂意賺錢讓你花。」

  「然後我就得喪失尊嚴,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羅映雪仰起小臉嚷道。真是這樣的話,她寧願賺錢來養曹葦杭,享受被服侍的快樂。

  「你明知道我不是那樣的人。」曹葦杭空出一隻手,拍了下她的頭。「如果你肯讓我養,簡直是滿足了我最大的虛榮心,我對你叩頭謝恩都還嫌來不及呢。」

  「結了婚,你就不讓我出去工作了?」話一出口,她馬上驚慌地摀住嘴。曹葦杭的話真是陷阱重重,她順著他的語意,居然問出了這麼可怕的問題。

  「你根本不是那種會任老公擺佈的人。」他低著頭拴螺絲,空氣中蕩漾著他的盈盈笑意。

  老天,曹葦杭竟然沒對她的話起反應,那豈不是代表他認為他們兩個人理所當然會步入結婚禮堂?

  「我到底有什麼好?」羅映雪惴惴不安地拉了拉他的衣袖。

  「唉,好艱深的問題呀。」曹葦杭沒好氣地反諷,不懂她怎麼突然多愁善感起來。

  他起身把裝好的置物櫃搬到預留的角落,退後了一步欣賞著,「你看,有一個建築師男友不錯吧。我唸書時也修過不少室內設計的課程,前幾天還答應了我外公去幫他裝修迪化街的舊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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