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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雷恩那] 小女人的醍醐味【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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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25 11:09:09 |顯示全部樓層
【簡介】

十八歲那年,鍾爵從黑道手中贏來屬於他的戰利品──
一名獨屬於他的、差些被迫賣淫的十四歲少女,譚星亞。
她憂鬱卻無比的溫柔,怯生生如風裡飄揚的蒲公英,
他理所當然地向她索求溫暖,將她囚困在他的世界裡,
可十年過去,她累了,想選個地方落腳,不想到處流浪,
而他也由著她,只是繼續飄蕩的他卻再也瀟灑不起來,
無論走得多遠、離開多久,最後他仍要乖乖繞回她身畔,
他漸漸明白是自己的心有了依歸,發現活著其實挺不賴,
但,她快樂嗎?和他在一起這麼多年,她究竟快不快樂?
有沒有可能,她也有著和他一般的熱情,深深愛上他呢?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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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25 11:09:50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一章   


  越南的九月國慶剛過。

  連著兩晚的煙火秀博得市民和外國觀光客滿堂彩,今日河內市中心幾個封鎖戒嚴的行政區塊終於開放道路,讓人車恢復通行。

  河內的氣候通常分成三種:熱。很熱。非常熱。

  市區交通也一樣分作三個層次:亂。很亂。非常亂。

  夕陽餘暉下,街上機車穿梭,形成龐大車陣,硬是淹沒穿插在當中的幾輛四輪交通工具,喇叭聲響徹雲霄、此起彼落的,震得人心浮氣躁。在這個既熱又亂、失序中卻自有規則的氛圍裡,大家左衝右突的,拚命想鑽出一條「活路」。

  尖峰時刻,誰也不讓誰。

  大馬路堵得厲害,他決定不繼續攪和了,尋到一個間隙,摩托車車頭往旁邊一扭,手法俐落得教人驚艷,油門輕催,連人帶車迅速且漂亮地橫切過車陣,鑽進一條紅磚小巷。

  巷道好窄,勉強能讓兩輛輕型摩托車交會而過,周邊全是一戶戶的小住家,除主要巷道外,更有十餘條蜿蜒迴旋的小弄,佈置得有如迷宮,若非在這兒「混」久了,很難正確無誤地過濾這個四通八達的所在,找到心中所想的那個出口。

  放緩速度,男人沈肩舒背,極為悠閒地騎著,引擎傳來「逋逋逋」的輕震音,偶爾還會「含痰」似地「咳嗽」幾聲,說明車齡其實也老大不小了。

  地上有些濕,像是某戶人家剛用外牆邊的水龍頭洗完菜,幾片空心菜葉和紅蘿蔔皮還掛在水溝蓋上,他輕鬆避過兩、三個小水窪,在老人家聚集聊天的轉角處刻意將車速放得更慢。

  剛放學的孩子們背著書包在巷子裡笑鬧追逐,不知玩著什麼遊戲。他騎過孩子們身畔,摩托車突然被一顆水球擊中,孩子們尖叫大笑著,他沒去理會,稍稍加速,避開第二顆水球盲目的攻擊,一晃眼,已順利衝出他所要去的那個出口。

  遠遠就望見大教堂聳立的灰白高頂。

  迎著霞金色的天光,他慢條斯理地輕催油門,騎出舊市街範圍,來到新市街最熱鬧的一條石磚大街上。

  大教堂矗立在不遠處,他的機車慢吞吞地滑近人行道旁,扣住手煞車器,停在一家有著愛心眼骷髏頭當店徽的小店前。

  小店有個詭怪又可愛的店名——「COOL  ME」。

  店裡專賣手工繡品、包包和各式各樣的女性配件,也提供量身訂作各類的女性衣物,可以由顧客親自決定款式、布料和絲線、繡圖等等,連正式場合所需的禮服也難不倒店裡的裁縫師。

  男人沒將引擎熄火,跨坐在車上,側首瞥向那扇玻璃門,有什麼牽引了他的視線,牢牢攫住,讓他一時間移不開眼。

  門內,那小女人穿著一襲白絲綢裁剪成的越南國服,她綰著發,髮髻松而慵懶,姿態寧祥地坐在矮腳圓凳子上。

  淡金餘輝穿透那扇玻璃,彷彿能捕捉到無數的光束投射在她的頭頂、身上,她整個人浸潤在其間,輕垂臉容,專注著手邊的工作,靈活且嫻熟的秀指把絲線密密繡在布面上,像是她此時的舉止有多慎重,不允許有半絲輕慢。

  她來回又繡了幾針後,略頓,感應到什麼似地揚起鵝蛋臉,迷惑的神情在看到玻璃門外的他時微微凝收。

  他……回來了……

  高大身軀穿著橄欖色的亞麻寬衫和長褲,那成套的衣褲還是她之前為他量身裁製的,他很適合這種休閒打扮,後來她又選用純白、米白和淡咖啡色的亞麻布料,為他多做了好幾套風格類似、款式不同的衣褲。

  譚星亞沒能瞧見自己臉部表情在短短幾秒間的變化,原就清雅的五官如迎著春風般,變得更加柔軟,每個線條都柔,浸了水似的,她眼底星湛,湛得嘴角都已揉出笑花。

  他回來了呀!

  把擱在膝上的繡框和裝著絲線、亮片及珠珠等小物的籃子挪開,拉掉繫在左腕的針包,她回頭跟裡邊的人交代了聲,然後推開玻璃門走出。

  少了店內舒爽的空調,熱氣撲面,她忍不住顫了顫,感覺每個毛孔正收縮又舒張、舒張又收縮著。

  她胸口也是,急速的律動讓呼吸變得不太容易。

  到底是溫度改變教她胸腔騷動,抑或是他的出現……抿著笑,她走過人行道,盈盈停在男人那只跨放下來的大腳邊。

  他腳底下踩著白色勃肯鞋,同樣品牌和款式的鞋她也有一雙,只不過比他的秀氣好幾倍,尺寸小好多。

  「不是後天的班機嗎?怎麼提前回來了?」她嗓音徐徐,眸光從一出店門就沒離開過那張峻臉。

  男人的臉很難用「帥」、「不帥」、「好看」、「不好看」這類的話來簡單形容,因為有二分之一的拉丁血統,他的五官輪廓較亞洲人深邃許多,深凹的眼睛是相當漂亮的,但過於密長的睫毛像刻意要掩蓋那兩丸棕黑色眼珠般,總習慣淡斂著,不讓誰瞧出底蘊。

  他的兩道濃眉低低壓抑,眉間有細碎紋路,微捺的雙頰突顯出直挺鼻樑和剛硬的下顎線條。那張臉龐有著某種無形的陰影,看不見、分辨不出,卻透出冷冷的孤漠氣味,是只有有心人才能明白的神態。

  幸而,略厚的唇瓣稍稍緩和過分冷峻的臉,此時他嚅著唇像是要答話,喉結動了動,三秒鐘後才悶悶地蹦出一句話——

  「……有空位就先上機了。」

  譚星亞有些啼笑皆非。

  這男人究竟有多寡言、多懶得動嘴皮子說話,她心裡再清楚不過啊!

  忍不住伸手撥撥他鬢角的軟絲,他有一頭和眼珠顏色相似的深棕髮,略長,蓋住了後頸,髮質相當好,有著自然鬈,如果沒抹發油整個往後梳的話,它們總是東翹西翹,要不就是出現波浪型態,略顯無辜地蕩在他寬額上。

  而此刻,他一路被風亂吹的髮型不只很「無辜」,還誤打誤撞,亂得頗性格。

  他沒動,目光沉靜,當她指尖輕觸到他頰邊時,似乎有粗嗄的呼息混在低音鼓噪的摩托車引擎聲中。

  譚星亞沒再多問,雙腮有點兒染紅了,她收回手,平心靜氣地說:「你等我一下,我進去跟小菱說一聲。」

  她口中的「小菱」全名叫作「袁靜菱」,是她的女性好友兼合夥人,而她則算是「COOL  ME」的二老闆。

  這一方,男人濃眉似有若無地挑動,仍舊凝視著她,沒說話。

  譚星亞淡笑,眨了眨眼睫,彷彿不需言語就能洞悉他的一切思緒,曉得他的疑惑。

  軟軟歎氣,一副挺苦惱的模樣,她啟唇又說:「手邊的工作不趕的,我今天想早退,跟小菱交代一下就可以走了,你如果不等我,誰載我回家呢?」

  


  回家。

  「家」是什麼?

  像他這樣的人,還能有個「家」嗎?

  為何聽到她如此自然地吐出「回家」兩個字時,他心臟就一陣急跳,溫潮般的暖液拚了命地湧出,漲滿整個胸臆?

  他的家究竟在哪裡?

  低回幾遍,思緒翻滾,他腦中掠過一幕又一幕的景象,如同播放著幻燈片,所看到的全是他這十二、三年來走過的地方——歐洲、美洲、亞洲……從這個國度飛到那個國度,由這個城市轉戰到另外一個城市。他是職業的二輪車賽車手,他知道自己很行、天生吃這行飯,從少年時期就隨著各項SUPERBIKE的國際大賽開始他飄泊的生涯,他血液裡有著冒險犯難的因子,讓他在每場賽事裡都瘋了般地狂放奔馳、尋求極致的感官刺激,矛盾的是,這樣的他為什麼會莫名地渴望起「家」這種東西?

  他弄不清楚。

  難道是年紀漸長的關係,所以渴望起安定?

  又或者無關乎任何事,他所在意的僅是一個小女人?因他腦海中翻掠的每個景象,無論在什麼時候、在哪種場景,都留有一抹纖細的身影……是不是只要有她在的地方,便是他的依歸?

  她是他所謂的「家」嗎?

  杯中的暗紅液體顫動了動,鍾爵面無表情地瞥了眼自己持著酒杯、不太穩的右手。

  他在發顫?

  這感覺說實在的有些詭異,詭異到近乎滑稽。

  如果她不是他的「家」,為何德國的MOTO賽事才告一段落,他就按捺不住想衝回她身邊?更不會下了機,回來丟下行李,在這充滿她氣味的空間神思迷滯般地東晃西晃後,結果仍是抓了摩托車鑰匙,馳向有她的所在。

  今天去店裡,只是很單純地想快些見她,至於看到她之後要幹什麼,他其實沒多想,更沒料到一向認真的她會早退,為了他。

  將杯子又一次湊近雙唇,他徐慢啜飲,含住溫醇的紅酒品嚐。

  眼睛依舊離不開她。

  離不開,那就放任吧。不需要約束,盡情去欣賞她的身段和美好。

  他默不作聲地斜倚在門邊,看著在廚房中忙碌的小女人。

  傍晚時分,他載著她離開「COOL  ME」,兩人在回家的路途上繞到舊市街的大市場裡,買足了晚餐所需的幾種食材,也在熟識的酒商那裡添購了兩支不錯的紅酒。

  嬌小的身子穿著水藍色的圍裙,譚星亞把新鮮的羅蔓、萵苣、番茄和小黃瓜都洗淨了,調著柑橘油醋醬,跟著把起司塊和火腿切丁灑在上頭,幾分鐘就完成一道清爽的沙拉。

  主菜是牛小排,已在平底鍋裡煎得滋滋作響,她小心看顧著,知道男人喜歡約七分熟的牛排,看時間差不多了,她關掉火,把煎得金黃且微帶血紅的肉一塊塊挾起,放在白瓷盤裡,又把煮好的馬鈴薯塊、紅蘿蔔和玉米筍等幾樣蔬菜瀝干水後擺上,淋了一大匙她特調的牛排醬。

  大功告成。

  她端著盤子旋過身,看見他眉宇間的深沉。

  微怔,她眨眸笑了,淡淡說:「我以為你會泡泡澡。」

  先前他把在大市場買的東西提進廚房後,就被她趕進浴室去了。

  他身上嗅得出風塵僕僕的氣味,麥色臉龐看得出疲憊,因為眼角、眉間和唇邊的細小紋路有加深的傾向,眼白隱約漫著紅絲。

  明明累了呀!

  他下了飛機後也不先回來好好休息,還跑去「COOL  ME」找她,有時真弄不明白他的邏輯。

  「我肚子餓了。」微沈地丟出一句,鍾爵喝完杯裡的酒,朝她走去。

  「別一直喝酒,晚餐弄好了,可以吃——呃!」譚星亞呼吸暫停,男人突然傾近的身軀散發出熟悉氣味,那是她玫瑰沐浴精的味道,在他膚上似乎格外的好聞,混入男人的性感,帶著讓人不自覺要吞嚥唾液的撩情綺思。

  他的臉在放大,慢吞吞地放大,眼珠深幽幽的……他、他要吻她了嗎?

  下一秒,她手中分別端著的兩隻瓷盤被取走。

  被取走也好啊,不然她會端不住,因為四肢百骸被烘得發軟,心跳也都破百了。

  突然間,壓迫感頓失!

  咦……譚星亞迷茫地眨眨眼,怔怔地看著那高大身影轉而背對她,走離,把晚餐端到長窗邊的白色橡木桌上。

  唉,丟臉啊!

  她瞬間反應過來,原來是自己會錯意,整張臉不禁爆紅。更教她羞於面對的是,其實她一直在等著他的吻,從今天見到他的那一刻開始,就暗暗期盼,只是多年來被動慣了,她做不來主動出擊、積極爭取的舉措。

  像急著要掩飾什麼似的,她輕垂粉頸,好忙碌地收拾流理台,把剩餘的食材收妥,把砧板、刀子等器具歸位放好,把平底鍋搬到洗碗槽裡,然後又想把適才用來燙蔬菜的不銹鋼鍋端到水龍頭底下。

  火雖然關掉了,鍋中約八分滿的熱水溫度還很高。

  「別碰!」略繃的男嗓在她耳後陡響,腳步聲踩得又急又重。

  「啊!」好燙!

  鍾爵的阻擋依舊慢半拍。

  忙亂間,譚星亞忘記使用隔熱手套,才抓住鍋子的兩隻「耳朵」一提,立即痛得她驚呼。她趕緊放開,裡邊的熱水還因此濺出一大灘。

  鍾爵迅速橫過一隻粗長臂膀,把她挌擋開,沒讓灑出的熱水濺到她。

  二話不說,他扳開水龍頭,把她燙著的小手拉到水底下猛衝。

  「我沒事,我、我只是有點燙到……」覷到男人線條繃緊的側顏,臉色奇黑,譚星亞粉頸後的寒毛微豎,連忙又說:「不過現在不燙,真的!真的不燙了!」

  管她真的不真的,鍾爵仍緊抓著那只嫩手沒放,直到他認為夠了,才關掉水龍頭。

  然後,她的指被他一一攤開檢視。

  柔荑落入他修長且厚實的大手中顯得異樣秀白,燙著的地方殷紅著幾塊,即便沖了水還是清楚可辨。

  「只是紅紅的而已,不痛的。」譚星亞胸口一陣柔軟,覺得有義務必須對他進行安撫。她腮畔彷彿也被燙著,暈紅兩片,跟著反握了握他的粗厚手掌,嘴角輕翹。「肚子餓了不是?該吃飯了,東西涼掉就不好吃了。」

  嚴峻的目光終於從秀氣的十指間挪開,改而望進那雙清瞳。

  頓了三秒後——

  「家裡有消炎軟膏嗎?」他沒責備她的不小心,只是臭臭的臉還沒怎麼回溫。

  稍愣,她點點頭。「……有。」

  「搽完藥再一起吃飯。」

  「好。」其實沒那麼嚴重,但她還是溫馴應聲。

  銳利的棕眸深湛了湛,他又靜默一會兒,豐唇淡嚅。「你是我的。」

  因為是他的,所以不許她弄傷自己。

  男人的語氣低柔,吐出的話卻專橫得很,他像是說習慣了那樣的話,而她似乎也聽慣了那樣的言語。

  她眉眸寧和,神態依舊恬靜,唇角的翹弧不落,好輕地回應。「是。」

  下一瞬,她的指尖教他吻住了,男性的熱唇沿著柔潤指腹一路吮吻,連綿軟手心也逃不過,玉膚染遍了他的唇溫。

  她是他的。

  他獨有的。

  


  他們的關係自然卻又微妙。

  絕非一般的朋友,普通朋友間的交往不會如此「深入」,他們擁抱、親吻、肢體交纏,像情人那樣熟悉彼此的氣味和身體,進入與包含,馳騁與傾洩,在肉體上維持著極親密的互動,但他們似乎也不是情侶。

  她是他十八歲那年,在日本賽車場上贏來的一份獎賞。

  那場二輪賽事辦得極為隱密和粗糙,跟SBK國際賽半點邊也沾染不上,卻是日本關東地區兩大黑道組織為了爭場子、爭勢力範圍所訂的比賽。

  他被迫代表其中一方出賽,那是他嶄露頭角的輝煌一戰。

  最後他勝出,幫所代表的組織贏來大塊的利益劃分。

  狂歡慶祝的那一晚,一名十四歲少女被人架進他休息的和室……

  從此,命運轉折,像是偏離軌道,又像是終於回歸正途。

  十四歲的她與十八歲的他,人生自此交結,毫無預警地切進彼此的命中,她是穿插在他命裡的點綴,而他則是她活著的重心。

  她是他的。從來,她就不曾懷疑過這句話。

  不覺被物化,也不覺得喪失女性尊嚴,那一年倘若無他,她相信自己的人生將會扭曲到一種難以想像的境地——

  她想,她會屬於許多男人,甚至是女人。老天要是仁慈一些,說不定她能成為六本木、銀座、歌舞伎町等高級俱樂部的「公主」,在風塵中賣笑、賣身,打滾一輩子;如果運氣不好,也許會變成染上毒癮的流鶯,她有可能墮胎無數次,永遠搞不清楚誰在她身體裡留種,她四肢可能滿是針孔,然後顫抖抖地乞求每個路過的男人,求他們光顧她破敗的身軀……

  遇上他,從來就不覺悲哀,她想屬於他,喜歡自己屬於他。

  你是我的……

  每次聽到他這麼說,心房總脹脹的,她喉嚨會堵住什麼似的,吞嚥著唾液時,會嘗到某種略苦卻奇異的蜜味。

  不是純粹的朋友,不是純粹的情人,不是純粹的支配者和被支配者。他與她的人生原本就複雜得很,像是把所有關係和感情都攪和在一塊兒,兩人之間永遠「純粹」不了,無法歸類。

  晚餐結束,廚房也已整理過,她進浴室清洗,還放了缸熱水泡香精澡。

  坐在梳妝台前,把濕發一綹綹烘乾,中分的烏絲輕軟軟地散在她胸前。把吹風機收進抽屜中,譚星亞再次揚眉望著鏡子裡的女人,她略歪著白裡透紅的鵝蛋臉,對自己眨眨眼,淡勾著唇角。

  理了理思緒,做了幾下深呼吸後,她腳步好輕地走出臥房,下樓,以為自己是沐浴後口渴,想找水喝,其實眸光已不自覺地尋找起那道男性身影。

  找到了!

  他沒上樓去,竟斜坐在一樓客廳的沙發上睡著了。

  男人生得長手長腳、寬肩闊胸的,隨便這麼一占,那張醬紫色的雙人座沙發在譚星亞眼中突然變得好小、好窄,不由得聯想到小朋友的作業簿——一個個方正的小框框,但下筆的人偏偏大剌剌、不受控制,怎麼也沒辦法把字安穩地寫在小方框裡。

  靠近,再靠近,近到她的連身睡衣已貼著他大腿外側。

  她靜謐謐地立在他身畔,凝望片刻,跟著有些著魔般地抬起一隻小手,溫柔撫觸他蕩在額前和削頰邊的鬈發,她把玩著,讓髮絲在指尖溜滑,沒扯疼他的頭皮卻弄醒了他。

  鍾爵掀開密睫,凝定不動,直勾勾鎖住身前的小女人,棕瞳深處流金如渠。

  「怎麼在這兒睡著了?很不舒服的,要睡回房裡睡。」譚星亞微笑,不禁又摸摸他柔軟的鬢髮。

  他體內有一半拉丁血統的關係,所以毛髮的生長總是較亞洲人茂盛,只消幾天不修面,左右兩鬢就會不知不覺「連」在一起,然後半張臉跟著淹沒在密密的落腮鬍中,就連鬍子也是鬈毛。

  想起他那個模樣,酷味消減許多,變得有點矬、有點可愛,她嘴角捺得更深。

  「起來了,別睡在這裡。」小手伸向他。

  從善如流地握住自個兒送到眼前來的軟荑,鍾爵感覺到她拉動的力量,有力的五指握得更牢一些,倒拖,輕而易舉就消弭掉她的力道。

  譚星亞輕呼了聲,嬌軟身子不可抗拒地往前撲倒,再被男人的長腿一拐,俏臀兒立即跌坐在人家大腿上,被他順順當當摟個滿懷。

  「你——唔唔!」

  她抬起臉蛋,角度正合君意,嫩唇隨即被搶劫了。

  他的唇瓣柔軟熾熱,把她嘴上的微涼瞬間驅逐,變得與他一般熱,發燙的熱。

  譚星亞軟軟歎息。

  她既害羞又渴望,但畢竟抵擋不住他奔進芳腔裡的熱舌,終是拋棄女性矜持,丁香小舌大膽地與他纏綿起來。

  老天!她好軟、好香,味道如此甜美啊……鍾爵啞歎,粗嗄喘息,熱力席捲她口中每一寸嫩肌,盡情品嚐。

  譚星亞忍不住細細低吟,輕顫不已,貝齒輕咬他的唇。

  終於啊終於……這是她渴望了一整晚的親吻呵!他們已經兩個多月沒吻著彼此了,她好想他,好想好想,想得心都痛了……

  下一瞬,她發疼的左胸被男人粗獷的大手掌握,隔著薄薄的棉布料,他愛難釋手地來回撫弄她俏挺的乳,動作近乎粗魯。

  感受到他的急切和勃發的慾念,她心跳如鼓鳴,雪膚浮出一層漂亮的霞嫣,鼻息越來越紊亂溫燙。

  羞人的暖潮在小腹裡醞釀著,她全身發熱,體溫病態地升高再升高,感覺腿間徐徐地、曖昧地泌出什麼。

  「爵……」被滋潤得泛亮的小嘴幽幽低喚,吟哦聲直鑽人心,她兩條細臂攀住他的頸,眼波如癡如醉。

  柔軟似水、熱燙如火的身子貼靠著他的寬胸,在他大腿上難耐地扭動、磨蹭,她渴望變成一朵花,用最纏綿的方式種在他身上,為他徹底滿綻。

  她發情的模樣,害羞、浪蕩、妖嬌、冶媚,只給一個男人欣賞。

  驀然間,她後腰被強壯的臂膀壓住,男人一把抱起她。

  他的眼好深,像探不著底的千年古井,又像兩團漩渦,吸食了她的神智。

  她頭微感暈眩,火熱的臉容擱在他的肩窩,半合眼,慵慵懶懶地牽唇。

  「歡迎回家……」我好想你。她細嗓揉著思念,如歌呢喃。

  男人深邃的面容略繃,雙目微瞇,注視著那張鵝蛋臉的棕瞳迅雷不及掩耳地刷過什麼,快得無法分辨。

  慣於沉默,鍾爵抿唇無話,擁抱的力道卻悄悄加重。

  在他懷裡,她彷彿輕得連根羽毛都比不上。

  終於,他轉身,橫抱著嬌小的女人,穩健且迅速地爬上二樓。

  樓上有床,他們確實該上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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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夜半,隱約有茉莉花香,男人光裸著身軀站在法式長窗前。

  兩指捏住一截煙,湊到唇間徐徐吸著,尼古丁的氣味在口鼻、腦門和深喉間轉過一圈後,他朝半敞的窗外呼出白煙。

  月光清亮,輕悄悄地鑽進窗內,把高大勁瘦的裸軀作出明與暗的切割,要不是正吞雲吐霧著,靜佇的他真像尊石雕像。

  再噴出一口白霧,他捏煙的那隻手順勢把百葉長窗推得更開些,跟著上身輕傾,下意識俯看吊掛在長窗外的幾個迷你小盆栽,和月色下爍著奇異銀白光點的小前庭。

  迷你小盆栽裡光生綠葉不開花的植物他叫不出名,只曉得它們像是一百萬年也不會凋謝似的,小葉子總是綠油油,不爽的時候就僅是幾小盆弔在那兒、自個兒搞起「同氣連枝」的勾當,大爽的時候它們會玩起「眾樂樂」的遊戲,生長快速、極度茂盛,綠葉沿牆蔓生,若沒人阻止,整面牆、甚至整棟房子很快就會被吞噬,納入綠色國度。

  此時小盆栽挺安分,只悠哉悠哉地垂下好幾縷莖蔓,小葉子依舊漂亮。

  他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可不僅這一項,底下的小前庭裡,多的是被他一律統稱為「植物」的大小盆栽。

  嗯……不過他至少還知道放在庭角的那兩盆分別是矮枝辣椒樹和羅勒,印象中是她那位姓袁的好友兼合夥人送的,說是為了方便她炒菜爆香,可以現摘現用。

  好友啊……

  峻唇撇了撇,他心頭微悶。

  自己在悶個什麼屁,他很清楚。

  她跟著他居無定所、四處飄流整整十年,剛開始兩年是歐美兩地業餘賽的磨練,光那兩個年頭,他們就跑遍歐洲和全美各大業餘賽的場地,他高超的技巧和要贏不要命的狠勁席捲整個業餘圈,炒熱了當時的地下賭盤。

  兩年後,他被吸收到正規的「OUZO」國際車隊裡,她又隨他跟著整支車隊跑世界巡迴賽,以及任何一場能替贊助廠商打響名號和品牌的賽事。

  來來去去、這裡那裡的,生活起居儘管有車隊的專屬管理人員安排,卻沒有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所在。

  被他拖累十年,她累了。

  當她用溫婉如今夜一地皎銀的臉容凝注他,眸底幽幽湛動,透出再難掩盡的疲憊,即便她不肯說出口,他還能裝作看不穿、無動於衷,然後繼續強迫她,幾近變態地把她鎖在身邊嗎?

  或者正是她一聲不吭、疲倦至極也絕不乞求的倔性,才會讓他避無可避地去正視左胸莫名的燒灼和疼痛吧。

  是該鬆手的。

  他嘗試再嘗試,儘管這決定害他差點把兩排牙全咬斷,最後還是允許她在這個有些雜亂、人情卻仍淳厚的城市落腳。這裡是她那位偷渡至日本、後來染上毒癮而客死異鄉的母親的故鄉。

  算一算,她定居在這個城市都兩年了,八次季節的轉換,她似乎過得很好、很自得其樂。

  房子裡隨她所欲地佈置,傢俱並非高檔貨,但每一件、每一組都有她自己的品味,沈靜氛圍裡透著溫馨,而屋外的前庭就更不用提了,他還真是近年來才曉得她喜歡那些花花草草的玩意兒。

  瞧,她不只找到興趣,連好朋友也有了!

  沒有他,她好好的,過得舒心暢意,反觀他……

  重重吸口煙,再重重噴出,他把煙屁股往擱在窗欞上的煙灰缸裡捺熄,動作有些粗魯,跟那截煙有仇似的。

  「爵?」床上的薄絲被起伏出一個曼妙曲線,低柔的女音如漣漪般蕩漾。

  譚星亞微微撐坐起來,眸光迷濛,著迷地望著半身浸在月光裡的鍾爵。

  他裸著身,全身上下找不到一絲贅肉,長期維持訓練的關係,他胸腹早就塊壘分明,肩膀、雙臂和大腿的肌肉相當發達,繃繃的,將古銅色的皮膚繃到發亮,在月光下滑動著可口的流光。

  她才想掀被下床,他已聞上長窗走近,腳步無聲、流暢、迅捷,宛如一頭優雅的黑豹,銳目暗爍,靜謐謐欺近她身旁。

  重新躺回床上,他長臂一探,把薄絲被底下那具香馥嬌軀拉進懷中。

  「怎麼了?」嫩背緊貼他強壯的胸膛,她感覺他腿間的男性像是甦醒了,正灼燙地抵著她的股溝處。

  害羞地咬住呻吟,她想回眸詢問,畢竟他不常抽煙,而他適才立在窗邊的神情竟有幾分疏離,彷彿與她陌路,儘管那古怪感覺只短短幾秒,仍拉扯了她的心。

  「太熱了睡不著嗎?把冷氣再調低一點好嗎?」她柔問,細嫩臂膀往後環住男人的頭,手指揉進密濃棕髮裡。

  她小臉略側,揚睫,還沒能看清那張峻顏,朱唇已被牢牢含住,男人的舌大肆進擊,奪走她的聲音和呼吸。

  「唔……等等,嗯哼……冷氣的遙控器……」細臂盲目地往床頭櫃伸去。

  「不用調低溫度,再調,等一下還是要流汗。」鍾爵埋首舔咬著懷裡的小女人。

  「誒……」

  他沙嘎低笑,存心誘惑人,硬繭滿佈的大手在暈燙的水嫩肌膚上游移,然後在她胸前找到最佳的棲息地,逗留著不走。

  胸口發燙,全身都發燙,譚星亞仍努力要維持一絲絲理智。

  小手緊抓他的粗掌,卻沒留意他一條強健長腿已從後頭抵進她腿間。

  她試著要按住他「作怪」的五指,他則曲起一腿,讓她一隻腳也跟著抬高。

  「你——啊啊!」瞬間,她弓身抽氣。

  男人單手壓住她平坦的小腹,從背後揉入她濕潤的身體裡。

  「鍾爵……」她忘記要問些什麼了。

  幾秒鐘前,她喉中明明含著話的,但現在似乎一個字眼也留不住,又全都倒嚥回去,只知道……他們又流汗了,交纏著、親密無比地連在一起,濡濕著彼此,早分不清誰是誰……




  看到天黑,生理機能自動調成休息模式,天一亮,自然又是一條活龍,而回到這個城市的第一夜,他不是失眠,卻是睡得太過深沉,身體像陷進黑澤裡,溫暖的水澤覆蓋他,掩住眼耳,鬆弛了意志,熟悉的素馨瀰漫,他摟著一具香軟的女性柔軀,睡得不省人事。

  彷彿是種變相的、無聲的抗議,抗議他平時把自己逼得太緊、操得太累,如今鬆懈下來,細胞裡疲憊的記憶整個反撲。

  「是啊,他還在睡,嗯……我有點放心不下,所以先打個電話給你,關於那張珠繡的訂單……」音調刻意放低,從起居室傳進虛掩的門扉。

  門內,以「大」字形大剌剌趴在床上的精勁身軀終於蠕動了幾下,眼皮懶洋洋地掀了掀,眉心稍蹙又放鬆,留下好淡的細痕。他舌微探,舔了舔那雙用來接吻再合適不過的豐唇。

  外頭,低柔女音再起——

  「我早上過去湖邊早市買菜時,順便繞回店裡一趟,把幾件珠繡拿回家裡來了……小菱,這幾天我想……」後頭話語淡微,隱約跟人打商量似的。

  小菱?

  不就是她那位「好友」嗎?

  「睡美男」的豐唇略撇了撇,意識繼續飄遊,想醒,懶得醒,眼皮半啟。

  有什麼好打商量的?當初要弄家店給她,完全屬於地,讓她當「唯一」的老闆,她偏不要,就喜歡搞合夥,還廿心當起人家的「二老闆」,結果每每店裡有點風吹草動,兩人就得商量來、商量去的,不累嗎?

  唔……怎麼……好像越商量越開心了……

  「……真的嗎?!哇啊啊……他們喜歡『COOL  ME』送過去的樣品,要派人飛過來參觀?好啊好啊,除了愛心眼骷髏頭的店徽外,我們也多準備幾件比較有傳統風情的物件,包包、桌巾、枕套等等,看是要絲繡、亮片繡還是珠繡……」

  「睡美男」鬆緩的眉心又打皺折了,心裡悶悶的。這是他變態的症狀之一,只要她跟誰稍稍顯得熱絡、多留一抹笑、多說幾句話,他喉嚨就不太舒服,有股怪味從心窩倒嗆出來似的。

  他後來學會自制,說服自己必須給她一些空間,而非永遠將她挾持在身邊。

  終於,她結束通話,他勾唇低唔了聲。

  墊伏不動,想靜待她自動走進房內、走近床邊,然後他會乘機扯她入懷,再然後,他要——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譚星亞原本正要進房間探探男人醒了沒,結果門鈴響起,她輕盈的足隨即一轉,往樓下去了。

  是哪個不識相的傢伙?床上的人體「大」字形未變,只是放鬆的肌肉線條正慢慢繃起中,意識也變得清晰,尤其在聽到樓下前庭那裡傳來陌生男人的熱情粗嗓,要他不清醒也困難!

  謝謝……桌巾……喜歡……魚缸……禮物……

  豎起耳朵,他越南話有聽沒有懂多少,只能勉強抓出幾個單字。

  星……星……

  不是「星星」,而是「星」。

  鍾爵腦中一閃,終於弄懂那位不知從哪個星球跑來的仁兄,竟然喚他的小女人「星」?!

  被電到似的,他跳起,火速起床衝到長窗邊觀察敵情。

  譚星亞有些受寵若驚,因為她這位新搬來沒多久的鄰居先生竟然要送她一個好漂亮的魚缸,連水中自動濾淨器和供氧器都一併相送,只因為他上次在「COOL  ME」訂了幾件尺寸不同的絲繡桌巾,她認出他,基於將來要請他多多光顧和多介紹生意的分上,她幫他打了不錯的折扣,而現在,他要回禮給她。

  看著被搬來擱在門前廊下的中型魚缸,她有點頭疼地說:「沒什麼的,您喜歡那幾件東西,覺得桌巾上的圖繡得真好,「COOL  ME』的員工們聽了一定好開心。當然,我也好開心,但怎麼好意思讓您破費,我——」

  低柔的聲音被截斷,來者儼然有「自HIGH」的傾向,咧嘴露出兩排白牙,也不知道樂什麼樂,嗓門好大地說:「之前閒聊,你不是提過想養魚嗎?我先幫你把魚缸裝好,如果你有空,等會兒我們就出門買魚,你可以自己挑,看你喜歡哪種魚?對了,還有擺在魚缸裡的裝飾品,種類很多的!我們……我們……」聲量頓收,圓眼直勾勾地瞠著從裡面走出來的高大男人。

  譚星亞挺尷尬地站在門邊,小腦袋瓜正想著該如何婉拒才漂亮,忽然瞥見鄰居先生「變臉」,她怔了怔才要掉頭,溫熱且結實的男性身軀已貼近,兩隻生著細柔棕毛的鐵臂從後頭摟住她。

  「啊!」她輕呼,感覺男人摟抱的力道雖不強,但佔有的姿態十足。

  把他吵醒了吧?唉……不過他也該醒嘍,都午後一點了呢。

  可他醒了就醒了,幹麼跑出來「見人」呢?

  啊啊啊!他、他他沒穿衣服?!

  被小小驚嚇到的水眸連忙往下瞥,幸好沒有看見毛茸茸的腿,他還記得要套上一條寬鬆的亞麻長褲。

  鍾爵很故意。故意到有點超過。

  俯下臉埋在雪嫩頸邊亂嗅,他順便啄吻好幾下,寬闊胸膛讓懷裡的女人顯得無比嬌小,他摟著她細腰的大掌帶著情慾慢條斯理地撫摸著,然後在她迅速泛紅的耳朵邊徐徐低語。

  「你煮了咖哩嗎?我聞到味道了,好香。」

  「我……呃……是你喜歡的牛肉咖哩,還有酸辣湯……」譚星亞困難地說,整張俏臉窘紅得要滴出血珠似的。雖然按住了那雙不太安分的手臂,可他的體熱已烘暖她的背,暖得她心跳加速、口乾舌燥。

  「有人要送你禮物嗎?」問得儘管輕緩,暗暗掃向「敵人」的目光卻像兩顆擊發出去的子彈,嘴角冷冷一勾。

  譚星亞沒發現身後男人的小動作,對著突然倒退兩大步的鄰居先生露出歉然又靦腆的淡笑,同樣用好輕、好細、僅夠兩人聽見的音量答道:「我沒要收。」

  「好。」摟住她纖腰的力道一緊。

  下一刻,小女人被帶進門內,那扇大門隨即闔上。

  在門完全關閉之前,門扉內那雙閃爍殺意的男性深瞳緊緊鎖定可憐的鄰居先生,一瞬也不瞬。

  「這樣……不太好。」

  「有什麼不好?」濃眉略挑。

  「他是鄰居先生,搬來這兒三個月不到。」

  「嗯。」那又怎樣?

  「你這樣……好像很沒禮貌,對人家不好意思。」細嗓不太贊同地嚅著。

  「『人家』是哪戶『人家』?我不認識。」趕明兒再去摸摸對方的底,這年頭,鄰居都不是好東西!

  「誒……」像是摸透這男人的脾性,覺得再談下去也談不出個所以然來,乾脆放棄比較快。「你這樣……不太好。」

  「我怎麼又不好了?」濃眉不挑了,反而壓得低低的。

  「你應該先刷牙洗臉再吃飯。」

  原來是這個不好。眉峰頓弛,唔,他勉強接受指責。「我肚子餓了。」咖哩太香、牛肉太誘人,還有越式酸辣湯,他等不及也不想等。

  「誒……」譚星亞仍是歎氣,看著眼前拿銀湯匙大口挖咖哩飯的半裸男人,莫可奈何的眸光中量開淺淺淡淡的笑。

  吃飯皇帝大,隨便他了,他高興怎樣就怎樣。

  重新把湯弄熱,為他盛來一碗滿是好料的酸辣湯,又替他倒了杯礦泉水。

  「今天不去店裡?」稍稍止饑後,鍾爵放下空盤子,有心情慢慢問話了。

  「不去了。」她盛了半碗白飯到自己碗裡,淋上一大匙牛肉咖哩,走回桌前要陪他一塊兒進餐,見他盤底朝天,低柔地問:「再一盤?」

  「嗯。」他點點頭,直到她把空盤再一次添滿飯菜端回來,他才又問:「為什麼不用去?」

  「我剛才跟小菱商量過了,她說沒關係,可以讓我請兩天假。」

  「因為我回來了?」食物的熱氣烘著他未刮鬍的下顎,鑽進他鼻腔裡,他沒再像幾分鐘前只認美食不認人那樣狼吞虎嚥起來,而是一手支著頭,緊盯住她巴掌大的小臉。

  「……嗯。」譚星亞紅著頰頷首。

  他差不多三、四個月回來一趟,有時能待上兩個禮拜,有時就只住個兩、三天,而這一次能待多久呢?她沒問,也不習慣問,只是很想多挪些時間和他在一塊兒,單純地過過兩人生活。

  現在才害羞,連她都要嘲笑自己。

  儘管如此,她還是捧起碗默默挖飯,硬把紅紅臉蛋遮掉一大半,沒來得及捕捉男人棕瞳中一閃即過、扣人心弦的深邃意欲。

  他沒再多問什麼,像是挺滿意對話到此為止。

  先喝完擱在一旁的湯,然後把盤子拉到面前來,再次大口、大口地進攻。

  兩人在寧祥裡用餐,日光灑入窗明几淨的空間,屋內有著舒適的空調。自在、淡然、空氣中浮染細微的溫暖,不需要多餘的言語,就如親人相伴。

  在第二盤食物即將見底時,鍾爵手中的銀湯匙稍頓,似乎想起什麼。

  「你想養魚?」

  「啊?」喝湯差點被嗆到。

  「想嗎?」長指探來,捏掉一粒不知何時黏在她頰畔的白米飯,再自然不過地放入唇中咀嚼。

  男人的眼神無比專注,彷彿談的是國家大事、或是動輒幾十億資金的大生意,而簡單卻親暱的舉止直搔人心窩,譚星亞的臉蛋加倍酡紅了,胸口漲滿情感。

  「想。」捧著碗,她點點頭靦腆地笑了。

  


  譚星亞不知道他怎麼辦到的,距離她說「想」才短短兩個小時,已經有工人上門來安裝魚缸。

  工人有四名,沒辦法,因為他訂的魚缸大到需要四名壯漢才扛得動。

  喔,不是魚缸,應該得說水族箱才專業。

  小而巧的客廳裡多出一個幾乎橫佔半面牆的大水族箱,連裡邊的石材裝飾和海洋玻璃貼圖都備妥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原來養魚有分海水、淡水,還要分冷水魚和熱帶魚,嗯……水草的佈置也是一門學問。」

  看男人好專心地研究手裡那本《You  and  Your  Aquarium》,邊喃喃自語,旁邊還堆了好幾本臨時殺去書局搜刮回來的完全養魚手冊,譚星亞偷偷桃眉,好笑地抿唇。到底誰想養魚?是他這是她呀?

  於是乎,利用她休假的這兩天,他們把河內的水族館跑遍了,買來喜歡的水中小道具,選好幾款水草,當然也聽了水族館老闆的建議,挑妥幾種適合新手飼養、能相安無事又一起和樂融融的魚類。

  兩天過去,客廳的水族箱正式啟動,她終於擁有一個色彩繽紛的水世界。

  晨光投落在一階階的栗色樓梯上。

  她下樓來,秀足連連踩在溫潤的光暈裡,那些光點似乎吻住她腳背細緻的肌膚了,怎麼都不肯輕放。

  經過客廳那個巨大的新擺設,她定了定腳步,微笑地發現有人替她餵過魚了,幾隻圓圓胖胖的小丑魚像遊行般排成一排,繞著那個用塑膠材質做成的潛水小蛙人,蛙人手裡還拽著三顆彩繪氣球,模樣說不出的……超乎現實。

  呵,他今天起得真早,不只餵飽魚,也買好早點了呢!

  瞥見客廳桌上的荷葉包飯和蔗奶,譚星亞不禁揚唇,都是跟她習慣光顧的小攤子買來的,那男人什麼時候摸清她口味了?

  邊喝著溫蔗奶,喉嚨甜甜潤潤的,她好心情地抬起眼睫,看到窗外的他。

  前庭,鍾爵原本一膝高、一膝低地蹲在老舊摩托車旁邊,地上散著幾樣零件,兩罐機油滾在一起,工具箱整個攤展開來,還有一條灰色抹布,他像是在整頓那輛高齡機車,結果手機來電,他只得暫時丟下扳手,接聽,人跟著站起來,開始邊講手機邊來回踱步。

  「時間到了我自然會飛過去,趕得及和大家會合。」口氣硬邦邦。

  「老游,你知道我脾氣,不要逼我,那種場合誰愛去就讓誰去,我相信車隊裡想出鋒頭的大有人在……」火氣有點大了。

  「……上次十來個兔女郎那件事,我還沒找人算帳,你還真敢提!我被設計了,從頭到尾被蒙在鼓裡,難道還是我的錯嗎?shit!」氣到一腳把機油空罐踢去撞牆,那支超薄型手機極有可能在下一瞬被他捏作兩半。

  「shit!shit!shit!我管那些嗜血的媒體怎麼大作文章?總之我不痛不癢,他們愛怎麼寫無所謂!星亞……星亞跟這件事半點關係也扯不上,沒必要告訴她……廢話!我當然知道必須把她藏好——」猛然轉身,火爆棕眼對上那雙宛若圈圍著溫柔水域的清眸。

  也不知她靜佇在門邊多久了,眸中有掩飾未盡的憂慮,像是無聲詢問:「怎麼又發脾氣了?」

  鍾爵的目光與她深纏,連做了好幾個腹式呼吸,緩和胸膛過分劇烈的起伏。

  「總之就是這樣。第七戰的西班牙場次,我們到時再見。」也不管對方要再交代什麼,通話結束。

  靜——

  「是游叔打來的嗎?」譚星亞主動打破沉寂。

  「……嗯。」應得有點心不甘、情不願。

  「摩托車怎麼了?為什麼要支解它?」對於他的猛爆性壞脾氣,她半句也不問,彷彿剛才什麼事也沒發生。

  這一邊,鍾爵不太爽地把手機往機車坐墊上一擱,兩手撐在瘦削臀上,撇撇唇,眼神銳利。「過來。」

  似乎猜出他的意圖,她小臉微熱,搖搖腦袋瓜。

  「你會弄髒我的衣服。」

  他修長的十指就算用抹布擦過,仍沾得黑黑油油的,如果印在她這身白絲綢的店服上,那可真難處理呢。

  「我保證不會。」他雙目瞇了瞇。

  頓了三秒,譚星亞最後仍是聽話地走下前廊,來到他面前。

  他突然探出雙臂將她捆在胸前,真的是用「捆」的,沒讓十指沾到她,只用兩條長臂有力地圈緊她的身子。

  然後,他低頭吻住她,吮著兩片嬌嫩唇瓣,嘗到她齒頰間的蔗奶甜味。

  深入淺出地交換無數個濃吻與細吻,兩具年輕的身軀在彼此懷中發燙,譚星亞最後得摟住他腰際才有辦法站好。

  「回床上……」男人誘哄著。「今天也別去店裡……」

  「唔,不行啦……」縱慾整整兩天,真的、真的不能再「廝混」下去啦!

  熱唇繼續偷香。「我弄家店給你。」

  「唉……獨力經營很累的,我喜歡當二老闆……」她從來就不是當「頭頭」的料。「再有,今天我有重責大任呀,不可以失約的……」

  氣息紊亂,譚星亞笑著把臉蛋埋在他懷裡,避開他的持續攻擊,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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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25 11:11:24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章   


  似乎出了點事,他沒打算讓她知道。

  以她隨遇而安的性情,也不興蠻纏追問那一套,他不說,她也就不問。

  即便如此,心還是會懸念,念著事、念著他,不是期望他進一步解釋些什麼,而是希望他一切順遂,所有麻煩事全遠離。

  今早的天氣好舒爽,或許是因時序早進入當地的秋,少了夏季的燥意,風顯得格外溫柔,空氣裡一直有著股化不開的茉莉花香,神秘地一路尾隨他們。

  側坐在摩托車後座,譚星亞雙手環著前座男人的腰,臉自然地貼靠他背心。

  今天是「COOL  ME」的教學日。

  因為和國內的殘障人士輔導就業協會合作之故,「COOL  ME」這邊每週一次會派人過去教導刺繡的技巧,有時也會加開縫紉課程。除此之外,「COOL  ME」也會將部分訂單轉作代工方式,給自己教導出來的優秀人選一個足以餬口的工作機會,總之是利人兼利己,讓店裡近年來遇到旺季就爆增的訂單能有效又快速地達成交貨目標。

  這個禮拜輪到她過去上課。

  想想,事情總都朝奇異的方向行進,她剛開始只是喜歡弄一些小玩意兒,編彩繩、串珠珠,然後搞出各種不同的花樣自娛,沒料到越做越有心得,後來認識袁靜菱,進一步接觸刺繡手藝,連打版、縫紉也都學了點,現在竟然也夠資格教人了。

  雖然他好不容易休假回來,但課程早安排好的,她身負重責大任呢,不能又因他請假。

  「我載你去。」他說。知道她今天既定的行程後,他堅決當她的司機。

  「可是摩托車……」

  「它好得很,沒病沒痛,要它跑多快都行。」

  「啊?」唉……忍不住好笑地歎氣。

  可能是因為她不會騎摩托車,而他也三、四個月才能回來這城市一次,如果把一輛太考究的二輪交通工具擺在這兒,她不懂得該如何保養,他也沒辦法時時呵護自己的「愛駒」,既然如此,乾脆就買輛二手舊車,丟在前庭任憑風吹日曬也不會心疼。

  她曉得,他和游叔在日本的「老巢穴」有著百坪的車庫,用來擺放他這幾年來陸陸續續收集到的經典重機車款,那整個車庫的重機價值連城,而在這裡,他們騎的是再普通不過的「速克達」,塑膠外皮把車身全部包裹住,老老舊舊的,但在他的維護下竟然還挺耐操的。

  臉蛋下意識蹭了蹭他厚實的寬背,聽到他強而有力的心音了,淡淡的、有種迷亂的、抓不到邊際的幸福感,似乎帶著幾分淡麗的哀傷,她心窩也泛漣漪了,酸酸暖暖的,覺得連憂愁都很美。

  合起雙睫,她勾唇獨嘗著這樣的滋味。

  教學課程安排在位於市郊的一處大型鐵皮建築裡,建築物外表雖不夠華麗,但裡面規劃得不錯,前面還有好大一片停車場。

  鍾爵把摩托車停在離側門最近的陰涼處,眼神怪異地盯著好幾輛進進出出的大巴士,似乎沒料到市郊也有這麼熱鬧的所在。

  「旅行團會把整車觀光客帶來這個休息站,裡面除了有一口氣能容納五百人左右的大餐廳外,還設有越南各地的名產、花卉和手工藝等等攤位的大賣場。」譚星亞躍下車後座,她今天仍綰著髻,雖吹了風,只有耳畔的烏絲微亂。

  拂平衣衫,她笑著又說:「我們是直接在裡連的賣場上課喔!完全沒有隔間或遮掩,大大方方地讓人看,然後旁通擺著成品。協會的阮主任說,這樣的安排很能引起觀光客們的興趣,也比較容易讓他們甘心情願掏錢出來購買。」

  「嗯。」鍾爵低應了聲,把引擎熄掉。

  譚星亞一臉疑惑,怔怔地看著他踢下停車架,長腿跨下來,不禁問:「你……你不離開嗎?你要進去逛呀?呃……可是裡面有很多歐美和日本來的觀光客……」國外瘋二輪或四輪賽車的人很多,要是有誰認出他,可能不太妙。

  「我等你。」他也沒興趣去逛,只是背靠牆,取了根煙叼在嘴邊。

  「可是得連續上兩個小時,然後我通常還會多留一個鐘頭,個別指導幾個初學者,你在這裡等很無聊的。」

  「我等你。」摸出打火機,點煙。

  「誒……」譚星亞被他的固執打敗,猜想他八成還在為早上游叔那通電話心煩,整張臉沒什麼表情,還抽起煙來了。

  「我可以自己回市區的,這裡有議價摩托車、有計程車,上完課後,我其實也可以搭其他人的便車——」

  「星亞姊,你今天沒便車搭啦!我的『小綿羊』昨天騎過來休息站時,明明都沒事,等要回去時卻突然給我裝死發不動,現在還丟在側門的機車停車棚那裡呢!」一道小紅影忽然從牆角跳出。

  聽到「搭其他人的便車」這幾個字,鍾爵眉峰略折,心口跟著繃起,就覺「其他人」這個詞大有文章。

  一切全歸咎於他的變態心理作祟。

  從以前就不愛她跟誰太親近,那會讓他感到莫名的恐慌。

  他得一次又一次強迫自己、說服自己,才能緊攀住所剩不多的理智,壓制血液裡極度瘋狂且極度不安的因子。

  關於所謂的「其他人」,他撇著唇正要問個清楚明白,倒有人跳出來自首了。好得很啊!

  「蜜卡……」譚星亞訥訥喚著。

  染成紅色的卷卷髮,圓圓臉蛋,圓圓的鼻頭和嘴巴,再搭上一雙圓亮的黑眼珠,這個叫作「蜜卡」、穿著吊帶褲的少女,看起來活力十足,笑容好閃。

  「哇啊啊~~星亞姊,這位先生好帥啊!喔~~買~~尬!比布萊德彼特還帥,和喬治克魯尼有得拚耶!是你男朋友嗎?」一靠近,小女生立刻被酷男人神秘的氣質吸引,忘記自己幾秒鐘前在「哀」哪一條?

  譚星亞瞬間被問得啞口無言,頰畔暈紅,特別是鍾爵竟然把目光掃向她,叼煙的嘴角還若有似無地往上勾動,彷彿也在等她答覆。

  現在是怎樣?

  要她說什麼啊?

  「他是我……朋友。」支支吾吾的,杏眸還很不爭氣地避開那雙棕眼。「男朋友」聽起來太夢幻,她承認不是、不承認也不是,只好模糊帶過。

  咦咦?哇啊!帥哥的臉色怎麼臭黑起來啦?

  呵~~很值得研究喔!

  蜜卡晃著滿頭俏皮紅髮,笑容可掬。

  「朋友嗎?嘿嘿嘿,既然是星亞姊的朋友,那也就是我朋友嘍!大家都是朋友,朋友來、朋友去的,多親近、親近那是一定要滴呀!來來來,請容敝人自我介紹一番……」




  「……這個休息站是去年新開的,聽說背後有個華僑大老闆喔,不過人家神龍見首不見尾,很難被我們這種小人物堵到啦!後來殘障協會和大老闆談妥了,把完成的作品擺在這裡賣,雖然只是一個小角落,但租金也很高的。不過那位華僑大老闆還算有良心,我聽殘障協會派來這邊看場子的阮主任說,華僑大老闆有的是錢,所以很有義氣地騰出場地,不收他們租金呢!」自言自語得很開心呢!既然開心,那就繼續下去嘍!

  「真要說啊,我們『天主之家』也是弱勢團體,要是那位大老闆也完全不收我們小書店和糕餅攤的租金,不知有多好呢!唔……雖然我們的租金已經折扣再折扣了,但那也是錢啊!哼哼哼,就不要讓我遇到他大老闆本尊,要是能跟他說上話,我一定……嗯……一定……嘿嘿嘿,抱著他的褲管苦苦哀求,求到他怕為止!」說完,那張圓潤唇瓣還自嘲地哈哈大笑。

  「哎呀,都是我在說,你怎麼一句話也不回啊?這樣很悶耶!英語會話就是要一來一往才會進步神速啊!你讓我練習一下是會少塊肉啊?喂,我講了這麼多,身家底細都介紹得清清楚楚了,還把我生死與共的『小綿羊』借你亂摸,你這人怎麼回事?不要以為長得帥就可以翹屁股,連個名字都不回報一下喔!很不夠意思耶,朋友不是這樣當的啦!」

  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

  就算有滿肚子的疑惑、滿肚子的不爽,但在聽到自己瀕臨絕境的「小綿羊」很有元氣地發出吼叫後,蜜卡不禁怔住,麥色小臉興奮得泛開薄紅。

  驀地,她撲去抱住男人的臂膀,用力搖晃。

  「你救活它了、你救活它了!你……你你你真神啊!噢,上帝!昨晚的祈禱靈驗了!噢,我親愛的上帝!噢~~」

  他當然神。

  這種胡亂拼裝出來的機車,他隨便一看就可以抓出一堆問題,能不神嗎?

  鍾爵很不給面子地擺脫掉拽住他臂膀的小手。雙掌又跟今早沾了機油一樣髒兮兮的了,因沒有抹布可以擦,他隨手抓起一把泥土揉搓幾下,跟著在隨處生長的小草堆上亂拭,勉強把油污弄掉。

  他想,除了心理變態外,他還有很嚴重的強迫症。

  只要看到有摩托車「生病」了,即便是那種糟到該廢棄的破鐵,他就是會克制不住自己,硬要找出哪裡出了毛病,然後竭盡所能地去「治」好,就算臨時沒辦法「好」得太健全,至少也要起死回生、彌留再彌留,讓機車再「機車」下去。

  他有病,而且病得還不輕。

  內心嘲弄自己,他乾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沒什麼表情地望著那個叫作「蜜卡」的女孩。

  女孩對他甩開臂膀的排斥動作沒什麼特別感覺,全副心神都轉移到噗噗吼叫的「小綿羊」身上,見到愛車起死回生,她又叫又跳的,圓圓小臉激動得不得了,眼眶還濕潤濕潤的,感動得都快流淚了。

  這一切似乎也挺怪的。

  鍾爵心中那抹嘲弄越演越烈,漸漸擴散到嘴角,惹得他露出訕笑。

  他堅持要等那個小女人,反正回到這個東南亞的城市來,他的重心便再簡單不過,就只有她,其他真的一點也不重要。

  之後,她趕著進那棟大鐵屋授課,離開時,那雙清亮眸子仍有意無意地迴避他,讓他肚子無端端挨了一拳似的,想回敬還挑不到對手。

  她在彆扭什麼?

  還是鬧彆扭的人……其實是他?

  朋友?

  男朋友?

  對他們來說,有什麼影響?

  他與她之間盤根錯節、動靜相倚,不是簡單的「男朋友」、「女朋友」就能一言以蔽之的。

  他不爽,只是因為她……她言詞閃爍?說話不夠痛快?刻意把他泡沫化?

  好吧……他得承認,其實他搞不太清楚自己在鬱悶什麼。

  一張因太過感恩兼興奮而刷得紅通通的小臉猛地晃到他面前來,樂呵呵、討好地說:「你好厲害,你對摩托車很有一套是不是?我看你只是對『小綿羊』東摸摸、西摸摸而已,它就咩咩叫了,你教我幾招好不好?」這樣比較保險,以後若「小綿羊」生病了,她就自己當醫生。

  鍾爵不理人,站起來走向牆角的水龍頭。

  蜜卡不怕他的冷臉,涎著臉跟過去。「我理解力超強,很能舉一反三的,差不多是天才的等級喔!反正星亞姊還沒出來,咱們有的是時間,你教教人家嘛~~」撒嬌地拉長音。

  鍾爵懶得多說一句。

  基本上,從譚星亞離開到目前為止的兩個多小時中,他半聲也沒吭,若非好死不死地被他看到那輛垂死的「小綿羊」,害他強迫症大作,心癢兼手癢,也不會容忍女孩在旁邊像麻雀般吱吱喳喳個沒停。

  蜜卡說了很多,鍾爵是左耳進、右耳出,能夠讓他留在大腦裡的,還得看那則訊息和譚星亞相不相關。

  他知道,女孩是孤兒,從小生長在孤兒院……呃……是「天王之家」,和譚星亞在這個休息站結識,因為「天主之家」在這裡也有攤位,賣手工糕餅,並批來一些專門賣給外國觀光客的書報雜誌和譯成各國文字的旅遊書,當然,還有大量的風景明信片。

  她和譚星亞一拍即合,大小女孩相處融洽,三不五時還會跑去「COOL  ME」玩耍,結果與「COOL  ME」的老闆和員工也混得越來越熟,而每個「COOL  ME」曾派來休息站教授技能的人,都搭過她「小綿羊」的順風車。

  想到譚星亞坐在這台破銅攔鐵上、讓女孩載著跑的模樣,鍾爵胃部就陡地縮緊,後頸一陣麻。

  他的摩托車外皮雖然也沒高明到哪裡去,但內部可是維修得水當當,再加上他動手腳改裝過,機關重重,平地山路都能跑,絕對不會發生跑到半途解體、或突然使性子陣亡的危機。

  「喂,你牙痛嗎?帥哥臉太臭,會嚇跑漂亮美眉的。」蜜卡略顯誇張地眨眨大眼,用力搞笑。

  「『天主之家』只有你這輛該進廢棄場的摩托車嗎?」

  「啊?」男人緊抿的唇當真滾出話啦!

  怔了幾秒,圓溜溜的大眼睛又靈活眨動。「呃……呵……嘿嘿……哈哈哈……我們有五輛呢,才不是只有一輛。安德森神父說我騎來休息站這兒比較遠,所以把最好的一輛讓給我使用!」

  鍾爵腦中微暈。也就是說,往後他又離開的話,苟延殘喘下來的「小綿羊」依舊會受到那女人的青睞,然後會發生什麼危險,沒人料得准。

  這下子不僅發暈而已,他太陽穴突跳如急鼓,恐懼的感覺爬上皮膚。

  「唔……這樣吧,至少你把『小綿羊』為什麼會發不動的原因告訴我,然後我把大家都知道、就你不知道的公開秘密跟你說,跟星亞姊有關的喲!這交易很OK吧?」開玩笑,她蜜卡妹也是出來「混」的,怎會看不出只要自己話題裡一牽扯到星亞姊,這酷哥的冷峻表情就會跟著出現裂痕,不好好吊吊他胃口怎行?

  鍾爵被人打蛇打在七寸上,原本清洗了雙手轉而要走進休息站內的腳步陡頓。

  他退回來,站在引擎還噗噗亂咳的「小綿羊」旁邊,撇嘴便說:「避震器生銹欠保養,油門和煞車系統有問題,電池太過老舊,保險絲燒斷兩條,輪胎修補次數過多,三顆螺絲崩裂,沒上潤滑油,平常沒清潔,所以它發不動。那個公開秘密是什麼?」

  「啊?!」好快!蜜卡瞠目結舌,有聽沒有抓到重點。

  「說。」脅迫般地逼近,棕眼瞇起,單單一個字也可以說得很猙獰。

  「呃……說、說……那個公開秘密其實是……大家都愛星亞姊啦!哇啊啊!先別變臉、先別變臉!我諸還沒說完!大家都愛星亞姊,特別是木雕攤位的老闆、教盲人按摩的李師傅、殘障協會的阮主任、大餐廳新聘來的香港大廚……咦咦咦?怪啦!我怎麼突然覺得你很面熟?這張臉……唔,好像在哪裡見過耶!讓我想想、讓我想想……」哇啊!是封面上那個男人!

  這一邊,鍾爵沒心情再去理她,掉頭就走。

  也不管那個「公開秘密」的真實性有多高,他下顎已然繃得太緊、臉部線條太僵硬、額頭上的血筋太明顯。事實上,他每個呼吸、每條肌理、每個細胞都繃得太過分了!

  這滋味他曉得,他變態的病又要發作。

  有誰要搶走他的東西,他不能割捨的東西,若被剝奪了,他又將變成被拋棄的那一個。

  她是他的。

  她的自由僅在他許可的範圍內。

  她若想走,完完全全的飛離,他會壓抑不住變態的心思。

  他怕,終有一日理智崩散,會親手折斷飛鳥的羽翼……




  好痛!

  緊抓她手腕的力道太重了,五指深捺,掌心如火,彷彿要在她皮膚上烙出一圈印記。

  拉她下車、進屋,連鞋也沒脫就直接走到客廳,鉗制她細腕的粗掌終於甩放開來,動作稱得上火爆,彷彿正瀕臨失控邊緣,譚星亞一時間沒能站穩,纖細嬌軀趺進沙發裡。

  她坐起,另一手悄悄覆住發紅的腕處,沒喊疼,臉色有些蒼白,黑幽幽的眸凝著面前發怒的男人。

  後者眼中有血絲,氣息異常粗嘎,微髦的棕髮亂糟糟,因他們適才一路狂飆回來,風呼嘯吹揚,連進了市區也在車陣裡急速蛇行。

  要不是此刻氣氛太糟,譚星亞想,她應該會稱讚一下男人飆車的神技。

  跟在他身邊那十年,她也常跨坐他身後,隨他上山下海地奔馳。這兩年她的生活方式改變,不再時刻與他相伴,今天突然藏這麼一次,她頭竟然不中用地暈眩了起來,胸口也悶疼悶疼的。唉……

  整個狀況頗亂,一樁接一樁,快得她沒辦法立即反應。

  今天上課的情況如以往平順,十幾個學生沒誰缺席,當場她一邊教起珠繡、一邊任那些外國觀光客圍著看,殘障協會的阮主任則帶著人手幫忙賣學生們的成品。

  事情到這兒仍很平常,沒風沒浪。

  課後,她留下來和學生們聊了聊,心裡到底掛記他,擔心他等得不耐煩,匆匆結束談話後正要出去找他,同樣接受殘障協會之邀、教授盲人按摩的李師傅突然拖住她,說他近來拜了另一位老師傅重新深造一番,要幫她免費抓龍,讓她舒筋活骨、氣色更美麗。

  她婉拒再婉拒,人家就耍賴硬要留她。

  她個性原就跟軟柿子一樣好咬,不是那種能對人擺冷臉、賞白眼、甚至破口大罵的脾氣,特別對方又是認識的人,她就更難拒絕人家的好意了。

  於是,她的手被李師傅拉住,又搓又揉地按摩起來。

  她小腦袋瓜還在想該怎麼擺脫,然後,火氣忒大的男人偏選在這時跨進休息站內,那對火眼金睛直掃過來。

  週遭的人們大概都感受到他輻射出來的怒氣,摩西過紅海般地紛紛讓道,任他以直線方式飆到她面前。

  他搶回她手的動作太粗魯,李師傅被推倒,連帶弄翻好幾張椅子,阮主任緊張地跑過來察看,她急著要開口安撫大家,還來不及出聲,男人竟仗著自己人高馬大、臂膀強壯,一記乾淨俐落的狠推,把阮主任當場撂倒,也把「天主之家」擺在書攤前的整疊雜誌弄翻了。

  當期的八卦雜誌散落一地。

  還嫌不夠精彩似的,蜜卡衝進暴風圈,小嘴「你你你、你你你——」個不停,指著地上的雜誌又指著他,圓滾滾的眼睛瞪著雜誌封面又來瞪住他。

  而他緊抿唇瓣不發一語,像是現場搞得一團糟,全然不干他的事般,只管將大腳踩過滿地散亂的雜誌,拉著她就往大門移動。

  說到傾散一地的雜誌,那本專門披露國際車壇新鮮事的英文雜誌,銷售量好到爆表,「天主之家」每月必跟國外雜誌社下訂單,這證明觀光客雖然跑出來觀光,還是喜歡看八卦。

  當然,既然要八卦,封面能多膻腥就多膻腥,標題能多聳動就多聳動,總之要一眼就能抓住大眾的注意力,而這一期的封面和標題簡直……簡直贊到連魔鬼老總都要感動流淚!

  大床上,男人下半身裹在白色被單裡,露出精壯的、有卷卷性感胸毛的上半身,肌膚是令人垂涎的淡巧克力色,溫暖得讓人想俯身親吻,性格而峻厲的五官在照片上不知為何變得好溫馴,半合的目光迷迷濛濛,幾縷卷髮覆著寬額,那模樣相當可愛也相當可口。

  然後,最教人艷羨的是,大床上不只男人一個,還同時擠進十來個妙齡兔女郎,或斜倚、或趴俯、或跨坐,搔首弄姿地團團圍住男人,十來雙小手紛紛往男人身上摸去,有幾隻還鑽進被單底下。

  標題寫著——

  「OUZO」車隊德國狂歡派對,「炮彈」四射!

  「拉丁情人」多P「兔女郎」,「戰況」激烈!

  封面上的半裸男就在她面前。

  他。

  鍾爵。

  就是那批嗜血狗仔嘴裡所說的「拉丁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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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25 11:13:16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章   


  「你想知道什麼?」

  午後陽光染透三扇群青色的長窗,空氣裡有微塵漫舞,窗欞外的小盆栽生意盎然,每片小葉全飲飽一晨清露,維持一整天的元氣,四周靜謐謐的,應是寧馨般的舒靜,卻有什麼扭曲了原味,靜得讓人呼吸不敢輕放,窒悶緊繃,而時間宛如凝在這一刻。

  然後,始作俑者終於忍不住,率先打破沉寂。

  「你有話要說嗎?」鍾爵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麼,正確來說,是搞不清楚哪件事最讓他抓狂。彷彿所有事都跟他作對,他愈不希望發生的,它們愈會成真,而且一件接連一件,不給他喘息的空間。

  在休息站那裡,他承認自己的處理方式很糟、很不文明,但要是狀況重新演過,他不能保證結果會好到哪裡去,不過,他絕對會想盡各種辦法、全力阻止那疊八卦雜誌散落。

  一回想剛才十幾、二十本的雜誌「啪啪啪」地鋪散在她腳邊,全是他「多P」兔女郎、「炮彈四射」的封面,他內心就火得又飆出一長串五彩繽紛的詛咒。

  醬紫色沙發上的纖影輕垂粉頸,沈靜得幾要隱去形體似的,直到男人僵硬地問出話,那張鵝蛋臉才徐緩抬起。

  譚星亞再一次凝望佇立在面前的高大身影,發現儘管他眉宇仍籠罩陰鬱,目中戾氣卻已緩和許多,整個人依舊繃繃的,但呼息似乎漸漸變得徐長。

  他要她說話?

  說什麼好呢?

  「你……」軟嗓略啞,她抿濕唇瓣,如浮蕩在空氣中的微塵般,毫無重量、極輕極細地說:「你這樣……不太好。」

  濃眉壓低,幾要跟過分捲翹的棕睫碰在一塊兒,鍾爵兩手習慣性地撐在臀側,喉結上下動了動,無語,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譚星亞挺起背脊,深吸口氣,徐吐。

  「大家朋友來、朋友去,都是好人,沒有惡意的,你……你不能總是這樣,不由分說就出手,如果把事情鬧大了,有人因此受傷,又或者驚動警方出面,那怎麼辦?」

  朋友、朋友,該死的朋友!她的朋友還真不少啊!「不怎麼辦!大不了被關,反正也不是第一次!」魔性的棕瞳發著狠勁。

  譚星亞臉容陡凝,胸脯明顯起伏。

  她動怒了,又氣、又傷心。

  他若出事、惹上麻煩,她難道開心得起來嗎?

  現場氣氛再次陷入膠著。

  鍾爵也曉得自己有毛病,但知道歸知道,依舊會允許本性掌控理智,去說些可惡的話、做出愚蠢的事,然後把所有後悔留到夜深人靜時再來承受。

  「你要說的、想指責的,只有這些嗎?」那些故意渲染得腥躁火辣的八卦和封面,她問也不問嗎?

  柔潤的下巴微揚。

  她要問了?

  如菱的小嘴遲疑地抿了抿,欲掀。

  她該要問了吧?

  眸光太過清和,像是極力持平下硬生生穩住,注視著他。

  終於要問了啊!

  鍾爵屏息以待。

  「我會跟李師傅和阮主任道歉,買個禮物親自送去,也得跟『天主之家』道個歉,把他們的書攤弄得一團亂了。還有……對了!得先打個電話到『COOL  ME』去,小菱八成已知道這件事,一定很擔心!」譚星亞小臉一白,忙伸手要拿擺在茶几上的無線電話。

  一道黑影拔山倒樹而來!鍾爵手長腳更長,幾個大步就堵到她跟前,臂膀一探,半途把她的小手劫回來。

  他乾脆挨著橢圓形玻璃桌坐下,拉住女性柔荑,與她面對面。

  想說話,喉中太乾澀,第一次嘗試沒能成功,他連續深呼吸幾回,直到嚥下無形硬塊,感覺心頭火稍稍能夠壓制,他又一次啟唇。

  「你到底在想什麼?難道半點也不好奇嗎?」漂亮的雙目瞳中有瞳,映出女人迷離的神態。

  「……好奇什麼?」心房猛地波動,有什麼要洶湧而出了。

  「那本雜誌的封面!」他直勾勾瞪著她,聲線不太穩,近似指責地說:「你絲毫不覺訝異。」為什麼?!

  不要痛!心痛的滋味不好嘗,而這種痛還挾帶滿腔酸澀,好苦的,苦得舌尖都泛麻了,她不想吃苦。

  所以,別痛,別想;所以,就乖一些吧。她的願望好小、好小的,那些在胸臆間翻湧鼓蕩的情緒,請安分下來啊!好嗎?好嗎……

  心口的波動漸緩,譚星亞似有如無地吁出口氣,淡淡翹起嘴角。

  「我之前就看過了,很聳動的封面啊!」

  靜。

  靜得連水族箱裡的大小魚兒似乎都感領到男人驟生的震愕,紛紛定住不敢亂漂、亂游。

  「你……早就知道了?」卻一句話也不問,彷彿無事一般!噢,不不不,不是「彷彿」無事,而是「當真」無事!瞧她這幾天笑容依舊、恬靜如昔,他和別的女人那些烏煙瘴氣的鳥事對她根本不具影響!

  「……上禮拜有一對外籍夫婦來『COOL  ME』訂作衣服,把那本雜誌留在店裡忘記帶走,我看了,還仔細數了數,照片當中總共有十七位兔女郎,每位都各具特色,其中有一個長得很像年輕版的凱薩琳.麗塔瓊絲,五官深邃明艷,真的好美。對了,全部是十七位沒數錯吧?」

  聽聽,她還能拿來開玩笑!

  「你——」要是吐出三升血,鍾爵也不會太訝異。

  真真氣到不曉得要說什麼,他手勁一下子又太沉了,瞥見那張恬淡的清顏畏疼般、似有若無地蹙了蹙眉,他陰晦的眼神下意識往下挪移,有幾秒只是瞬也不瞬地瞪住她的細腕。

  那只藕白般的手臂遭他凌虐,早浮出一圈明顯的紅印子,甚至還出現幾塊小小的瘀青,無言卻強烈地控訴他的暴行!

  心臟陡凜,他腦門猛地被重敲一記似的,兩手觸電般地放開。

  「你、你該死的為什麼不喊痛?!」只會悶著聲由他傷害嗎?

  痛……為什麼喊痛?

  譚星亞血色淡褪的唇微掀,像是要說話,末了卻是無語。

  不、不,她不去想痛不痛,不想的……別想,就不覺痛……

  她雙手互攏,有點兒要遮掩的企圖,白得幾乎透明的小臉對他搖了搖,輕顫的嘴角彷彿要笑,但最後沒能綻開。

  鍾爵心煩意亂,思緒紛雜,沒有一條乖乖待在正常軌道上。所以,她默許他在外面搞七捻三、大搞性愛派對,默許他欺負她、虐待她嗎?!忽然間,話就這麼衝出口——

  「我究竟是你的誰?」

  「啊?」她怔然,無法理解他的話似的。

  「回答我!我究竟是你的誰?」想抓住她雙肩搖晃,又怕再弄傷她,結果只能收緊拳頭,把指關節握得剝剝作響。

  「你是……對我有恩的人。」答案輕細地沁出那雙嫩薄雪唇。

  凝眸,譚星亞終於揉出一朵笑花,幽幽又說:「那一年,你救了我,我的命運從此不同。爵……你是我的大恩人。」

  耳中嗚嗚亂鳴,震得耳鼓劇痛。她答了什麼?怎麼他一口氣會險些提不上來,差點腦充血?有了、有了,她說……說……

  你是我的大恩人。

  該死的大恩人!

  該死的這逆來順受的模樣!

  鍾爵五官猙厲,被惹得心頭又是一激,身軀發顫,強大的怒氣挾帶震驚,如巨浪兜頭打下,分不清惱恨的對象究竟是她、抑或是自己。

  不能再面對她!

  至少此時此刻,他必須走得遠遠的,伯一旦控制不住猛爆的惡火,他再如何變態的事都幹得出來!

  起身,眼神不再與她接觸,他轉身毫不留連地走出大門。

  


  加州    長堤市    Queen  Mary  Event  Park

  這座公園緊臨海邊,整大片開闊的露天場地正熱鬧舉辦著「LA月曆摩托車秀」,車展的規模雖不是北美地區最大的,但所展示的機種,許多都是二輪改裝業界的代表作。

  美式地方的車展不像歐洲和日本那麼刻板拘謹,整個會場充滿著輕鬆步調,商業色彩也淡了許多,如午後市集一般,溫馨又滿是新鮮感,讓民眾能夠在毫無壓力的氣氛下欣賞二輪精品。

  一艘取名為「OUZO  UNO」的白色豪華遊艇泊在岸邊船隻停靠區,外頭的露天車展宛如一場嘉年華,遊艇的甲板上也進行著另一場歡樂派對,泳池邊猛男艷女、美酒美食、嘻哈又搖滾的,若不跟著一起HIGH,實在對不起天地良心。

  啪!砰!匡!

  被五指捏扁的啤酒罐忿恨地朝牆壁擲出去,把一幅「日本庭園」的精緻仿畫砸落下來——不幸中的大幸,畫框沒摔壞。

  好了,就是有人偏跟自己過不去,硬要在這種該痛快歡樂的時候找麻煩。

  豪華遊艇的橢圓形起居室裡,游東飛魁梧身軀陷在舒適的小牛皮單人沙發椅中,厚掌把玩著一隻威士忌杯,讓半滿的好酒繞著冰塊玩。他喜歡靜靜聽著冰塊相互撞擊的脆音,但面前離他三大步距離的混血俊男就是要跟他作對。

  「你相信嗎?!她竟然不痛不癢,半句話也不問,活像是我被一群妖姬撕吞入腹,搾得一乾二淨,也全不關她的事,最後還得我主動提起!她、她……她倒好……她好得很啊!你猜猜那女人回我什麼?」雖在船艙裡,幸而空間還算寬敞,足夠讓暴怒的獅子來來回回踱步兼雙臂亂揮。

  「她回你什麼?」游東飛配合度極高地反問,將近六十歲、仍保養得相當不錯的臉往旁邊玻璃窗微撇。

  噢,美女!全是豐胸、長腿兼俏臀的美女!堤岸邊除車展外,今年月曆女郎的選拔大賽也很有看頭啊!

  今天這種場合,除有改裝摩托車相互別苗頭,更是摩托車周邊商品大打品牌戰的時候,許多廠商也都有贊助的車隊,正所謂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當然得盡量利用自家車隊裡的明星賽車手來站台。

  而這艘搶眼的大遊艇也是贊助廠商們搞出來的嘍頭,把摩托車和各式周邊產品直接展示在甲板上,然後大開派對,任何人都能上遊艇自由參觀,幸運些的還能在等會兒明星賽車手亮完相後,大家拍拍照、簽簽名。

  至於游東飛,他則是「OUZO」車隊技術顧問團裡的一員,這一次專程跟來參觀此地的盛會,只是事情發展跟預期的有些落差。

  驀地,粗魯的吼聲再次把他被染成粉紅色的目光扯回來。

  「她說,我救了她!」男人不知吞了幾斤炸藥。

  挑挑眉,游東飛的眼珠疑惑地溜轉一圈,然後慢條斯理地定在對方臉上。「因為你搞上那群兔女郎,所以……救了她?」

  「我沒有搞上誰!你耳朵到底有沒有帶出門?」停住腳步,鍾爵用力扒著亂髮。大概受了過大的刺激,對那日兩人間的對話順序出現錯置的情況,他磨磨牙,死不承認問題出在自己身上。

  「OK、OK,你沒搞上誰,是人家搞上你。」好脾氣地安撫。

  「也沒有哪戶人家搞上我!」

  糟!火勢越竄越高,真頭大啊!游東飛暗自歎氣。

  外面是花花世界,為什麼他得委屈自己待在這裡啊?

  之前打電話給這小子,明明說不來的,口氣惡狠狠地要他別再試圖遊說,結果現在是怎樣?莫名其妙地跑來就算了,還跟座亂噴、亂爆的活火山沒兩樣!

  「好吧。你沒搞誰,也沒誰搞你,你的身體很乾淨,貞操得以保全,就只有心靈小小蒙羞,而這整起事件目前也已進入司法程序,有『OUZO』的律師精英團隊為閣下撐腰,相信你很快就能得到該有的賠償。既然如此,請問一下,你到底在不爽什麼?」

  「她說我救了她!說……說我是她的大恩人!」聽了就嘔。嘔啊!

  「嗯,『大恩人』聽起來是有點復古啦,不過現在復古風當道,勉強可以接受。再有,你確實救了她,這個『大恩人』當之無愧,你不要不好意思……喂喂喂,有話好說,別動手啊!好歹我也是你的大恩人——耶?」手裡的酒杯被搶走。

  注視著把半杯威士忌一飲而盡的乾兒子兼愛徒,游東飛嘴角的紋路不禁加深。

  小男孩八歲時跟了他,當時他只不過是日本某車隊裡一名過氣的賽車手,受過重創、經過長時間復健的身體再也做不出最精準完美的動作,賽車手的生涯就此結束,因此他把所有的技巧傳給男孩。

  男孩是天生的賽車手,而他是遇良馬的伯樂。在男孩長至十八歲那年,曾出面替他擺平與日本黑道之間的糾紛,以驚人的賽車技巧替對方贏得可觀的利益和地盤,用來清償他所欠下的鉅額賭債。

  那個組織裡的大哥龍心大悅,說要給他吃紅,他什麼也不要,就要星亞那女孩。

  唉,愛情啊!

  男女間只要扯上感情,可就萬般複雜啦!何況這一對更是恩怨糾葛、撲朔迷離,他算是唯一的「見證人」吧,確實該擔負起開導的大責任。

  摸摸鼻子,游東飛語氣盡可能輕快地說:「星亞不問,表示她信任你,這樣不也挺好的嗎?被信任的感覺真好呀!」

  「放屁!」再倒半杯烈酒,咕嚕又是一大口。

  「耶?」要不要這麼不領情啊?

  無奈地攤了攤手,游東飛甩開額前故意染成銀白色的一縷發,沉吟了幾秒。

  「要不咱們換個說法。就說,星亞那女娃兒其實想問得很,想得頭暈目眩心癢癢,但畢竟你是她認定的『大恩人』,她是你的……唔,別瞪人,這句話你最愛對她說了,你講那麼多次,我總會不小心聽到幾次吧?總之,她認定自己是你的所有物,你就是她的主人啦,主人的生活就算有多麼荒誕不經、淫穢不堪、多P、戀童、奸屍……唉唉,這是打比方,你咬牙切齒想幹掉老子啊?」略頓,假咳幾聲。「她都不覺得自己有權利過問。所以,你不能怪她。」人是誰殺的,夠清楚了吧?

  鍾爵抿唇不語,踱步至窗邊,眼神陰鬱。

  凝注著五彩繽紛的堤岸,一瞬也不瞬,好半晌後他才出聲。

  「這就是問題所在。」

  「什麼?」

  異常潔淨的玻璃上映出一張性格酷臉。物極必反,氣到極點後,張狂的火氣突然滅掉大半,眉宇間只留深邃的郁色,讓人不禁聯想到「洩了氣的皮球」。

  「她不覺自己有權利過問,她允許我以任何一種方式傷害她……她其實並不快樂。」他囚困了她。

  原來,他的怒氣自始至終全是針對自己。

  兩年前允她落腳在那個城市,也只不過是一場「假民主」。

  他困住她,從沒真正去探聽她心底的渴望。

  勾唇,鍾爵嘲弄地對玻璃上的映影舉杯致意。




  夢。

  她知道自己在夢裡,夢境深遠,有股力量將她牢牢扯住,她無法醒來。

  底下是虛浮的,她放棄喚醒自己了,試著踏出去。

  突然間,由她白得泛青的足尖延伸出一條幽暗而斑駁的長廊,盡頭有一扇門,隱隱約約,似有若無,淫靡的腐味像絲般穿蕩在空氣裡。這氣味,她並不陌生。她記得這條長廊,記得那扇門,她記得的……

  媽媽……聲音低回,弄不清是她喚出的,抑或有誰在她耳畔低語。

  那聲輕喚扯疼她心臟,她喘息,腿軟得想跪坐下來,又是那股不能抗拒的力量,猛然把她捲到盡頭那扇門前。

  門自動開啟了,裡遺的景象全然呈現——

  「叫大聲點!沒吃飽啊?老子付了錢的,就喜歡聽女人被O得哀哀叫!叫得越響,老子越猛!叫啊!叫啊你!」

  「唔……她的嘴正在忙,沒空叫啦!啊啊啊……好、好爽!真爽!不行了,要洩了,我不行了……啊啊——」

  榻榻米上,兩個赤身裸體的日本男人壓著一個同樣光溜溜的小女人,進行著男女間最原始的活動。

  媽媽……究竟是誰在低喚?

  她眉眸輕掠,看見同樣倚在門邊、怯生生的十二歲小女孩。

  她知道小女孩那年十二歲。她看見自己,十二歲時的她。

  媽媽沒有回答她,媽媽忙著賺錢,沒辦法跟她說話,甚至無法給她一個安撫的眼神。

  心好痛!痛得她終於支持不住地跪倒在地,女孩迷濛的臉離她好近,她想抱住那具瘦小身子,想使盡渾身力氣摟緊小女孩,要她別怕、別哭,想告訴她一切都會過去、沒事的……她伸手過去了,擁抱卻如此虛無,她無法碰到那具發顫的小身子,因為跨過時空夢境的她,就如一抹虛無的魂魄,不具實體……

  她哭了,瑟瑟發顫,心痛得無以復加。

  淚水朦朧了視線,她展袖抹去,再抬起臉容時,眼前景像已全然不同。

  日式榻榻米房間變成極度奢華的空間,所有的擺設大氣又豪闊,落地窗環成半個圓,遠遠的還能瞧見富士山。

  蹺起二郎腿、霸佔腥紅色沙發中央位置的日本男人撫掌大樂。

  「幹得好啊!哇哈哈哈哈~~沒想到你這小子真有兩把刷子,看你賽那一場,用不著女人,我都興奮得翹得半天高了!」

  「……小子,要不要跟著我?在我底下做事,包管往後沒誰欺負得了你!你乾爹欠下的三千萬日幣當然就一筆勾銷,你自己呢?有想要的獎賞吧?說,我讓你吃紅!」

  腦子昏昏脹脹,背脊竄起麻冷,這滋味她嘗過,許久、許久前的那時候,她感領到十四歲少女的惶惑憂懼。

  不要害怕,我愛……我心愛的、可愛的人兒,不要怕……沒事的,一切都會沒事的……本能搜尋著,那抹瘦小影兒就縮在角落,把自己抱成一團的臂膀彷彿一折就斷。

  她蹲下,對著少女柔喃,淚水再次濡染雙眸,十四歲的她表情如此空洞,像是與世隔絕了,他們不曉得……她其實害怕得連心魂都在顫抖。

  「……她?你要她?我沒聽錯吧?這女孩今天剛帶回來,生嫩得很,她媽死了留下一堆債,討不到錢只好抓她回來抵。小子,如果想開葷,我可以安排最讚的酒店公主給你,要幾個都行喔……」

  「……哈哈哈~~還真不知道你在堅持什麼,你就要她嗎?好啊!一個乾癟癟的女孩我難道給不起嗎?今晚慶功宴結束,我讓人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送去你房間,怎樣?」

  她回眸瞧去,有一瞬間,以為端坐在那兒的少年察覺到幽蕩在夢境的輕魂,他的眼銳利深沉,像是與她四目交接。

  不。他看的不是她,而是縮在她身後、十四歲的她……

  胸口溫燙,那熱度驅逐了背脊的麻冷,她感覺血液也溫暖起來。

  想哭,好想、好想哭……

  流淚不為悲傷,而是心動,每顆眼淚都該珍惜。

  我不怕……我不怕、不怕的……我不怕啊……

  牢牢扯住她的力量突然消失,她騰飛起來,像是一股空氣猛地打入胸肺,把輕無的魂魄也打出夢境。

  鼻間縈迴著熟悉的香氣,夜半時分,這房間的某個角落總會散出奇妙的茉莉花香,她醒了,回到真實的現在,只是身子仍克制不住地悸顫。

  靜謐謐的,一隻厚實的手掌擁上她的頰。

  她屏息,睜開眼,看見夢中的十八歲少年轉瞬間成長,臉部輪廓變得更深明立體,眉間淡淡刻劃,而無數心緒收斂在瞳底。

  他回來了……

  此時此刻,就在她身畔……

  譚星亞忍不住笑歎,吐氣如蘭。「我夢見你,夢見好多人,也夢見自己了。」

  「你在哭。」聲調微繃、略啞。

  男人感覺滿掌都是她的淚水,月光下朦朧的峻臉有幾分抑鬱,猜想著究竟是什麼樣的夢。

  「是啊,唉,我怎麼真哭了?」指尖抹過眼,淚依舊湧出,心口的暖熱還在,她邊流淚邊笑,直到男人俯身、把唇壓在她的小嘴上。

  「爵……」渴望一觸即發,野火燎原般燃起。她用力抱緊他灼燙的身軀,熱烈回吻,激切地回應。

  不顧一切的瘋狂讓血液熱騰,泌出一身細汗,每個毛細孔都在吶喊著她要他、要他、要他!

  她要這個男人!

  她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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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彷彿沒有明天,能真實擁住的只有這一時、這一刻、這分分與秒秒,在彼此懷裡尋求存在的證明。

  於是,愛火兇猛,慾念癲狂,毫無道德和顧忌,原始的需求被無限放大,只管深深埋進、緊緊圈圍,任何一種姿態都行,多麼下流變態也無所謂,徹夜地沉醉,在一波波翻騰的高潮中嘗到近乎死亡的滋味。

  然後,傾洩了、滿足了、鬆弛了,兩具汗濕的光滑身子仍深深交纏,捨不得分離,安詳地棲息在秘密而濕潤的溫暖之地,靜靜地摩掌溫存。

  體力耗盡,暈暈然像直想睡去,這一次,譚星亞睡得極沈,來到一個全然無夢的境地,感到安全與歸屬。

  當她再次掀開眼睫時,窗外透進冷青色的天光,微微亮。

  黎明將至。

  男人卷卷的細軟胸毛搔得她有些發癢,嫩頰下意識輕蹭了蹭,下意識地揚睫,這才發覺醒來的不止她一個,那雙近得離她只有一個呼吸距離的漂亮棕眼,正若有所思地覷著她。

  「我……你……你回來了?」唉唉,瞧她問了什麼笨問題。

  不明白男人那樣的目光究竟有何意味,譚星亞被他盯得心跳加速、血液蠢動,剛消退不久的紅潮在肌膚底下醞釀著。

  他離開整整十天,自他們吵過架……嗯,不是的,那不算吵架,但他確實發了一頓好大的脾氣,兩眼都怒紅了,血絲盡現,而原本就冷峻的輪廓加倍凌厲,尖銳且火爆。

  他從未存心傷害她。

  他總是護著她,為她遮風擋雨,帶領著她前進,為她圓了無數的夢想。而她信任這個男人,全心全意。

  只是,儘管知道他那一天頭也不回地離開,是怕會失控傷害到她,這幾天每每回想,心臟總還是揪緊再揪緊,泛疼。

  她不讓自己掉淚,日常生活和工作仍得繼續,沒有他在身旁,她以為就跟這兩年多以來的相聚和分離一樣,結果證明,這一次大大不同,她的心魂彷彿也被他帶走,整個人空空的、虛虛的,有點游不到岸的錯覺。

  「我回來了。」沒想到,鍾爵倒挺鄭重地回應了。

  譚星亞微征,淡淡揚唇。

  「我以為你歸隊加強訓練去了,又要三、四個月才能回來。」他的世界巡迴賽好像還沒結束,她沒料到他會回來,昨夜他坐在床邊,她一度以為那是夢,是她強烈思念下產生的幻影,用來撫慰自己……

  「我飛去美國,那裡有一場車展,老游也在。」胸膛隨著他低沉嗓音而鼓動。

  她忍不住笑歎。「游叔最喜歡逛車展啦!」因為辣妹很多,更重要的是,那些美眉身上的布料都很不多。

  「好玩嗎?」她輕問。

  「替贊助廠商站台,不就是那樣嗎?無所謂好不好玩。」

  「誒……」幽柔低笑,她趴回那片性感又溫暖的胸膛。

  沒有絲毫火氣,僅餘淡淡然的溫柔,像是那天的不愉快從來未曾發生。

  沒有她的茫然若失,沒有他的激怒暴走,一切的一切像是再尋常不過,而他能察覺到的,只有她昨夜從夢中醒來的淚,它們泉湧著,止也難止,幾乎燙傷他的掌與心。

  鍾爵內心流蕩著說不出的滋味,環住她後腰的臂膀微縮,靜了好幾秒終於出聲。

  「你作了惡夢,所以哭了?」而他……也在她的惡夢裡嗎?

  那些夢,已許久沒來驚擾她了。譚星亞暗自苦笑。

  昨夜「它們」又來拜訪,她也不曉得為什麼,但能確定的是,夢境的最後是好的,而感情是真的。是真的啊!

  「不是全部都是惡夢,也有好的部分,我只是……突然想哭而已……」剎那間,不禁感到羞赧,因為對他坦承想哭的念頭。咬咬唇,她忙又補充說明。「但我沒有真的要哭,只是……只是想而已,醒來臉就濕濕的了……」

  「很濕。」

  「嗄?」小臉抬起,雙手撐著男人結實的胸,她再次望入他的眼。

  「而且,你哭很久。」鍾爵一臉嚴肅。

  那些溫燙淚珠沁進他唇間,不管她因何而流,都有絞痛他心臟的本事。

  將她帶在身邊的那些年,尤其是前兩、三年,她時常在睡夢裡哭泣,不斷、不斷地流淚,像只落入獵人陷阱的小野獸,發出微弱又壓抑的呻吟,她很痛、很害怕,卻怎麼也走不出那場惡夢,無法清醒過來,總要他又拍又搖又晃的,甚至還潑過她冰水,才能強制地將她拖離那個迷境。

  那些舊時的惡夢依舊糾纏著她嗎?

  她已經好多年不曾作那些夢了,不是嗎?

  抑或是……她因他而有了新的夢魘?

  最後的假想讓他渾身泛寒,齒關微顫,所有的知覺充滿排斥。

  凝注近在咫尺的秀容片刻,鍾爵腦子裡思緒百轉,忽然說:「我不知道全部是不是十七個。」

  「什麼?」有聽沒有懂。

  「兔女郎。」嗓音滲入幾絲暗啞,像是很努力地克制自己別咬牙切齒。「或許入鏡的有十七個,但實際上更多。我當晚被下藥,不是很清楚。」

  下、下藥?!譚星亞瞠圓杏眼,滿臉不可置信。她驚得掙脫他的懷抱爬起來,跪坐在腳跟上,把被單扯在胸前,一瞬也不瞬地望住他。

  「是誰做的?他們的目的是什麼?除了被拍照外,你、你沒有受傷吧?」

  鍾爵搖搖頭,也跟著撐起身軀,上半身靠著床頭。

  「整件事的既得利益者再清楚不過,是那家八卦雜誌社搞的鬼。之前『OUZO』在德國第六戰積分最高,車隊包下飯店酒吧開派對,雜誌社的狗仔乘機混進來,不只我受害,幾位個人名次較前的賽車手全遭了殃。」只是他人氣最高,封面照自然就落在他身上。

  「那些兔女郎是他們特意找來的?」硬是從乾澀的喉中擠出聲音。

  「嗯。」他領首,表情好古怪,慣然的陰鬱理似乎多出一抹……委屈。

  「老天……」頭好暈,她惱火得頭暈。「那些人……他們、他們……好可惡!」不習慣惡言傷人,嚅到最後也只會這款不具殺傷力的罵法,但通紅的臉蛋和急促的呼吸已充分表達出內心的激動。

  微弱的清光中,彷彿能瞥見男人嘴角一抹淡得不能再淡的弩弧。

  他朝她伸出大掌,譚星亞先是一怔,但對眼前這個男人,她身體的反應永遠比思緒迅捷,在她尚未意會過來時,自個兒的小手已乖乖放進他等待的巨掌中。

  收攏五指握緊,鍾爵將甜美的小女人扯了過來,牢牢摟住。

  他不說話,只是霸氣地強摟著她,下顎抵著她的頭頂。

  忽然——

  「對不起……」細啞的女聲輕得幾難聽取。

  他聽到了,真真切切地傳進耳中,震得他渾身一凜。

  雙手環著男人的腰,不必他詢問,譚星亞咬咬唇又說:「你遇上這種事,被下藥、被偷拍,我還拿出來開玩笑,我其實……不是真想知道是不是十七個。」只是想用玩笑的方式矇混過去,覺得心裡會比較好過。

  鍾爵難以自制地吻吻她的發心,深沉的眼注視著迤邐而進的薄光,好一會兒才出聲。「對不起。」

  「咦?」他、他……他說什麼?有沒有聽錯?

  大掌把那顆妄動的小腦袋瓜壓回胸膛,撫著她的發,他遲疑著,最後仍說:「我不是好相處的人,你知道的。我孤僻、好強、驕傲、不愛理人、以自我為中心,遇到不順心的事會大發脾氣……那天在休息站動手推人,我讓你很難堪。」大鬧一場後,他大不了一走了之,卻從未站在她的角度設想過。

  她定居在這裡兩年,認識了一群朋友、有一份與興趣相結合的工作,她有自己的生活圈,享受著那種安定感,而他則像長在她背上的一根芒刺,似乎每次出現,都在破壞她平靜的日子。

  越想,心越驚,那種變態的波動再次在體內鼓噪,理智要他思考清楚,慾念卻強大得掌控了心魂。他低喘,兩條粗鐵般的臂膀突然緊摟住女性嬌軀,恨不得把她揉進血肉中似的。

  「爵?」感覺到他的情緒波動,譚星亞勉強騰出一隻手,撫著他冒出點點鬍髭的面頰,憂心地問:「你怎麼了?」

  下一瞬,她聽見自己輕呼,人已躺平在他身下。

  男人修長又強壯的身軀覆蓋著她,底下熱如烙鐵的部分隔著薄薄的被單親密地抵著她,他的棕眼著火了,生氣勃勃,能量強烈,既巔狂又野蠻,直勾勾盯緊她的方式,彷彿害怕她下一秒會突然消失似的。

  譚星亞胸口怦怦跳,臉蛋酡紅,試著想給他一抹笑。「……沒事的,我後來跟阮主任和李師傅解釋過,也道了歉,他們人很好,已經大事化小事,小事化沒事啦!只要你下次別再那麼凶——」

  豐軟的熾唇俯下,他略野蠻地吮吻那張輕嚅的小嘴,一手已扯掉夾在中間礙事的薄被單,兩人肌膚相貼,四肢交纏,慾望來勢洶洶,圍繞在四周的空氣膨脹再膨脹,熱得幾乎要引起氣爆。

  譚星亞被吻得快要不能呼吸,暈眩感再次席捲而來,讓她只能憑藉本能攀住眼前的男人,跟隨著他,敞開自己完全交付。

  男人的動作稱不上溫柔,最噪動的部分被她潮濕的身子包裹了,狂野的頻率震得床嘎嘎作響,在她體內點燃熊熊野火。

  她昏昏然地睜開密睫,不知道是不是過度迷醉,眼前刷過一道道七彩繽紛的色澤,如煙火般燦爛激爆,好亮、好多、好美……

  「我屬於你……一輩子……屬於你……」淚水直淌,她紅著臉,哭得迷迷糊糊,心強烈悸動,像要脹破她的胸。

  他是她人生中最奇異、最美的色調,她想珍惜,永遠珍惜……

  


  鍾爵搭上當天中午的班機,飛西班牙,巡迴賽第七戰即將開跑。

  秘密出現,再秘密離去,中間掀起的波浪只有當事人自知,像夜半那縷素馨香氣,神秘費解,纏綿在心頭。

  費解啊……對譚星亞而言,那男人原先是怒不可遏、掉頭就走,他大可參加完車展後就直奔西班牙,畢竟時間已如此緊迫,可是他卻還特意繞回來這兒,跟她說——「對不起」。

  隱約感覺到,他似乎藏著許多話要說,想說,卻不知從何啟口,又或者還沒做過周全的思慮。他目光變得有些不同,深沉許多,讓她迷惑。他想跟她說什麼呢?為何裹足不前?這樣的他,讓她心口微沈,牽掛變深,總是在茉莉花香悄悄夜襲時,從睡夢中幽幽睜開眼。

  「變瘦了呢?」一雙女性的手毫無預警地從身後握住她兩邊腰側。

  「啊!」譚星亞怕癢地一縮,忙著佈置牆上展示櫃的小手差點把整排珠珠串鏈打翻。

  身後傳來輕笑,她臉略赭地轉身,睞了好友一眼。

  「COOL  ME」的大老闆袁靜菱搖搖頭,不禁笑歎。「好啦,不摸你,我用皮尺幫你量量嘛!依我目測,腰圍至少瘦一寸半。」才說著,已拿起掛在頸上的皮尺圍了過去,動作迅捷。

  譚星亞兩手都還拿著東西,見不及阻止,只好微微舉高雙臂任人擺佈。

  既然動用皮尺了,乾脆該量的都來給它量下去。

  然後不到二十秒,袁靜菱一貫的輕和嗓音難得飆高。「腰圍少兩寸,臀圍變小,大腿和手臂也變細,胸圍……唔,還好沒變。」略偏了偏臉蛋,再仔細打量,又說:「我看你這是來我家搭伙,讓我媽和明祈叔養個幾天吧,再瘦下去,我怕你會被風吹跑。」

  她露齒笑。「我每餐都有吃啊!」只是吃不多,而她的食量本來就小,再加上天氣漸熱,河內的盛夏即將到來,胃口自然就差。

  夏天了啊……譚星亞幽幽想著,那種胸口微沈的窒悶感再次興起。

  算一算,她和鍾爵已將近八個月沒見面了。

  從那一天他飛西班牙,後來車隊又轉戰日本、澳洲等地,整個巡迴賽落幕後,「OUZO」車隊表現極盡亮眼,他依舊是群星中最耀眼的那一顆。

  賽事結束後,她原以為聖誕節前夕他會回到這城市,以往都是這樣的,他們在一起過聖誕節、過新年,前年游叔還飛來跟他們住了幾天,讓她小小的屋子很有團圓的氣氛呢!

  然而,事情跟她預想的有很大的出入。

  他沒回來,只在電話裡告訴她,他很忙,有許多私事要處理。

  電話那一端,隔著千山萬水,他的聲音聽起來有幾分疏離,古怪而莫名的疏離,她卻連個簡單的詢問都做不到。好糟!

  好幾次她想聽聽他的聲音,和他說說話,亂聊一通也好,電話就在眼前,他的私人手機號碼也在腦海中刷過一遍又一遍,就是沒勇氣主動出擊。她太習慣被安置,太習慣等待。真的很糟!

  袁靜菱眸光若有所思,還想再說什麼,門遣的串鈐忽然叮叮噹噹作響,「COOL  ME」的玻璃門被揚開。

  「歡迎光臨——」側過臉,譚星亞反射性地揚唇露笑,有些慶幸能避開好友的探究。小菱的關懷她很感謝的,只是她目前處在迷亂狀態中,根本理不出半點頭緒,更別提要她說出口。

  「哈羅羅~~兩位美女!」探進來的是一顆紅色爆炸頭,然後瘦瘦的身軀跟著跳出來,女孩圓圓臉蛋天生愛笑,此時更掛著大大的笑容。

  跟在女孩身後進來的是兩名身材偏向袖珍的越南小姐。

  「蜜卡,你們今天三貼?」袁靜菱翹著粉唇,瞄了眼斜停在店門外、外殼被擦得亮晃晃的速克達機車。

  「我們三個都這麼苗條,三貼沒什麼啦!嘿嘿嘿,我還四貼過,『小金剛』一樣嚇嚇叫、很會跑呢!」蜜卡晃著紅髮,她身後兩名年輕小姐也嘻嘻笑,但不知是否多心,三個人、六隻眼,見到譚星亞時又各自顫了顫,連笑也微僵。

  今天又是殘障就業協會向「COOL  ME」借將的日子,輪到店裡兩名裁縫師出馬,在休息站現場做完指導後,蜜卡又主動舉手要送人回市區。自從她有了「小金剛」以後,溫馨接送情的事件就爆增了。

  目光淡淡停駐在門外的摩托車上,譚星亞沒察覺自己的唇角已露笑,不是強顏歡笑,裝作雲淡風輕那樣,而是徐徐一抹、真切的輕暖。

  「小金剛」年紀很輕,才八個月左右,跟它一樣年輕、機種相同,但外殼烤漆顏色不同的摩托車共有十台,是鍾爵送給「天主之家」的禮物。

  他飛往西班牙之後,隔一天,她見到蜜卡換新車,詢問之下才曉得是鍾爵聯絡車行去辦的,還吩咐車行的人一定要把舊車回收,「天主之家」如果不乖乖交出舊車,新車絕不卸貨,這項捐獻直接作罷。

  所以,「小綿羊」放棄維修了,決定讓它除役,從此是「小金剛」的天下。

  神思飛掠,不自覺又想起那男人了。

  譚星亞聽見身邊的人胡亂聊著什麼,耳朵卻捉不住那些起伏跳動的聲音,也許根本是她沒想去聽取,就任由它們飄過。她想像自己在一個有他的所在,笑不由得深濃有韻。

  「……星亞姊?」五指在她眼前搖晃。

  「星亞?」有誰拍她紅頰。

  「什、什麼?」陡然回神,被四張過於趨近的臉容嚇了一跳。

  「你在神遊。」袁諍菱可疑地摸摸她發燙的臉。

  「星亞姊,你……沒事吧?」蜜卡的語氣古古怪怪的,還和兩個年輕裁縫師偷偷交換了個眼神。

  「沒事的。我沒事。」急忙搖頭,不希望大家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正巧門邊的串鈴又響了,簡直救她於水火之中。「歡迎光臨!」

  進來的是一對金髮碧眼的情侶,譚星亞搶在大家之前迎客去了。

  蜜卡吐了口氣,低頭自言自語。「呼……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嗚嗚嗚,可是到底要不要說呀?她知道了不好、不知道也不好……唉,頭好痛……」

  「有什麼內幕消息能分享嗎?」袁靜菱把頭湊近,長至小腿肚的烏絲柔蕩。

  蜜卡瞥見是她,小嘴開開閉閉好幾次後,紅髮大力一甩,嘴巴挨近袁靜菱的耳畔,正打算說出——

  「哇啊啊啊——」驚天尖叫。

  袁靜菱嚇一大跳,兩名裁縫師也嚇得倒退一步,就見蜜卡的「一指功」再現,伸長食指拚命指著剛進店門的那對外國情侶中,那位男士手中的賽車界八卦雜誌!

  說與不說,都不需要蜜卡頭疼了,因為迎向客人的譚星亞兩眼早已被雜誌封面牢牢握住,又一次神遊去了。

  這一次的封面主角還是「OUZO」車隊中人氣最旺的「拉丁情人」。

  沒有兔女郎包圍,換上的是國際名模。

  斗大的標題寫著——

  「拉丁情人」為愛搏命!新車試騎意外暴衝!

  「OUZO」下一屆冠軍夢提早破碎?!

  封面相當驚悚,一半是暴沖那一剎那的現場直擊,另一半則是那位國際名模跟著醫護人員跨上救護車的畫面。

  「我……我沒事……沒事的……」譚星亞猛地回過神,有些明白蜜卡方才古怪的眼神和語氣了。她扯唇,對袁靜菱寧淡笑著。「小菱,對不起,我必須先回家一下,這對客人要麻煩你了……」

  


  一定、一定要回到一個屬於他和她的地方,在那裡,她才能勉強讓心緒平穩下來,腦子才有辦法轉動,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該如何反應、該向誰詢問……

  是了,要問啊!她必須聯絡上他,還有游叔!

  新車暴沖,他發生意外,游叔肯定也在現場,那個現場啊……衝撞發生爆炸,整台車子都著火了,他、他究竟怎麼樣?受傷了?是不是很嚴重?

  「星亞,等等——」

  「星亞姊!」

  她奔跑著,腳步踉蹌,有人扶住她險些摔倒的身軀,她細細喘息,與袁靜菱擔憂的眸子相接。

  「小菱,我要回家,我必須回去……」

  「好。但你別在街上跑,讓蜜卡載你回去。」袁靜菱說。

  此時,蜜卡的「小金剛」就跟在她身旁,譚星亞毫無異議地坐上後座,一張臉仍白得澄透,內心的顫抖擴散到四肢百骸,她得使盡力氣才能抱牢蜜卡的腰,不讓自己掉下去。

  車程僅需幾分鐘,蜜卡連車都還沒停好,她己躍下。

  「咦?咦咦?星亞姊,等等!我跟你進去,我陪你!小菱姊一會兒也會過來,讓我跟、讓我跟,門別關啊——」呼!順利尾隨目標閃進,沒被擋在門外。

  有誰跟在身後進來,屋子的主人此刻根本無心理會。

  一進客廳,譚星亞便抓起矮几上的無線電話,她的手機和包包都還留在店裡沒拿,那個早該撥出去的私人號碼存在手機通訊錄裡,也老早就烙印在她腦海中。

  深深呼吸,再深深呼吸,抓著電話的手微顫,她試著按下那串號碼——

  無法接通。

  她又試,似乎有聲音喚著她,她沒理會,專注地撥打。

  依舊無法接通。

  「星亞姊……有、有人……」

  對了,還有游叔!

  別慌、別慌啊!

  游叔的聯絡號碼是……是……

  譚星亞感到巨大的挫敗,渾身輕顫,發麻的腦袋瓜竟然無法完整拼湊出那串阿拉伯數字。

  「星亞姊!你家有陌生人啦!喂!你混哪條道上的?怎麼隨便跑進人家家裡上洗手間?!」

  高揚的音量終於讓譚星亞稍稍回神,她下意識轉身瞧去,手中的無線電話「咚」一聲掉在原木地板上。

  「游叔……」淚水說湧就湧,把她的杏眸化作汪汪兩泉,語氣苦惱又委屈。「我記不得你的手機號碼了,我怎麼也想不起來……」

  剛從浴室走出來的游東飛朝她咧嘴笑,那樣的笑透著安撫和保證的神氣,譚星亞的心終於定了定。

  「嘿,怎麼哭了?忘了就忘了,想不起來就別勉強,我有時也會忘記自己的號碼呀!沒啥大不了的。」他摸摸剛刮完鬍子的下巴,還對處在狀況外的蜜卡眨眨眼。

  譚星亞吸吸泛紅的鼻子。

  「鍾爵他、他……我想知道他……」

  「那小子嘛……嘿嘿嘿……」不等她問完,游東飛的眼神往二樓一瞄,又咧開兩排白牙。「想知道什麼,自己問他去吧。」

  聞言,譚星亞微微怔住,心臟促跳。

  下一瞬,她胸口陡熱,人已往樓上飛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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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她看見他了。

  男人背對著她佇立在窗前,那是他相當喜歡的位置,他穿著寬鬆的米白亞麻衣褲,微卷略長的發亂亂地散在頸後,髮梢、寬肩和擱在窗欞的手背,被午後夏陽鑲上點點金瑩。

  八個月未見,心懸意牽,她思念他的一切。

  猜想他方才定已瞧見她疾走進屋了,為什麼他沒半點動靜?

  悄聲走近,巨大的情感衝擊著,譚星亞克制不住地從身後抱住他,兩條藕臂環緊他的腰際,頰貼上他的寬背,那一剎那,感覺到男性身軀挺了挺,如被電流穿透,他其實在等待她的靠近。

  兩人都沒出聲,直到貼著他肚腹那雙小手,摸索到亞麻布料底下厚實的包紮,然後溫熱的濕潤感在他背上漫開,鍾爵終於轉身回抱她。

  心情萬分複雜,他這幾個月想過又想,花了大把時間企圖說服自己,如同當初他拚命要自己放下她,讓她在喜愛的地方定居,別再受他拖累、無盡漂流。儘管最後證明,那時的「放下」之舉全然是一場「假民主」,但終究有辦法導正的,只要他對自己夠狠、夠毒,讓兩人的生活漸行漸遠,從此失去交集,那才是真正的「放下」。

  然,問題來了——

  他竟然沒辦法「吃苦」。

  一想起未來無她參與,他再也回不來這個被她稱作「家」的地方,沒有她的香氣,失掉她的甜蜜,她的種種溫柔從此與他陌路,兩人之間再無半絲連繫——光憑想像,就足夠他痛徹心肺,碎骨削肉般的劇痛,痛得他幾要喪失意識。

  這八個月,他反覆無常,顛三倒四,幾次頭一甩,咬緊牙關下定決心,卻隔沒幾個小時又推翻原先的決定。

  放手。不放。

  他該要放。該死的卻放不開。

  他不認為此時回來這座城市、來到她身邊,是明智之舉,但八個月實在太漫長了,這種自我折磨到達某種程度時,會激起一股不顧一切的蠻性,變態的心理更扭曲,毫無理性可言。

  發狠,他收縮雙臂用力摟緊,筋肉與骨頭同時掀起疼痛,無聲抗議著,他全然不理,倒是懷裡的小女人不安地扯了扯他的亞麻衫。

  「你身上有傷。」低啞歎氣,略帶著鼻音。

  他稍稍鬆開野蠻的捆抱,讓她在懷中仰起濕潤的臉蛋,那雙湛亮杏眼像小兔子的紅眼睛,俏挺可愛的鼻頭也紅紅的。以往她哭泣,大半是作了惡夢,很少清醒時哭得像個淚娃娃。

  心頭一緊,他探舌卷掉她頰邊的淚,吻吻她的鼻,再親親她的兔子眼,吮掉羽睫上的濕氣,最後移向那張微啟的朱唇,輾轉蹂躪。

  「別哭……」低哄著,他的額抵著她的,即便壓痛額上的擦傷也不在乎。

  「我看到雜誌的報導,才曉得你發生意外。那輛重型機車……起火燃燒,火好大,我以為……以為……」簡直膽戰心驚,即便見到他、抱住他了,恐懼感仍盤旋不去。

  「沒事的。車子起火前,我已經跳離了。」

  當時,他摔飛出去,暴沖的力道讓他控制不住方向,起火之前車頭早撞得稀巴爛,車身還貼地高速磨擦好幾圈,差點砸到他。

  關於那些驚險畫面,她不需要知道太多。

  「讓我看看好嗎?」小手隔著衣衫輕撫他的背,像怕把他碰疼了。

  鍾爵無異議,由著她將自己拉至床邊。

  他坐下,她跪在他雙腿之間,似乎察覺到他肩胛活動不易,她動手替他解開胸前四顆盤扣,褪開他的衣衫。

  譚星亞深吸口氣,將氣息屏在胸臆,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用彈性繃帶纏裹住的胸膛和肩膀,而從左肩斜向腰際還套著固定肋骨用的緊身束帶,他手肘有傷,頸側、額頭,甚至是指關節都有傷痕,教人怵目驚心。

  胸中發痛,她終於吐出燒疼心窩的那口氣,想也沒想,動手拉高他兩隻亞麻布的寬褲管,還好兩腿的擦傷只有小小几處,跟他上半身比起來,算相當輕微。

  「都徹底做過檢查了嗎?」她有些虛軟地跌坐在地板上,今早綰起的發己散亂,她乾脆拿掉細簪,溫暖的柔絲泰半蓋在他左大腿上。

  鍾爵漫應了聲,粗糙長指插進她的發裡,來回揉弄。

  「那張照片……我看到有救護車抵達現場,你那時意識是清醒的嗎?腦部有受到撞擊嗎?醫生怎麼說?沒讓你住院觀察幾天嗎?你怎麼——」吐出連串疑問的小嘴被他的指腹壓住。

  「我意識清楚,『OUZO』的醫療團隊也替我做了全身檢查,我不想住院。」因為很沒用的、極度想回到她身邊。這八個月的「自我說服」一整個失敗,徹徹底底的失敗。下顎略繃,他又說:「我沒有進那輛救護車,被抬進去的其實另有其人。」

  「嗄?」譚星亞瞠眸,小心地握著唇瓣上帶傷的手指。「但是,雜誌社有拍到……」

  「車隊為了讓我順利躲開媒體,安排我從另外的出口離開,為加強可信度,老游當時也在那輛為媒體和狗仔隊準備的救護車上。」他扯唇笑了笑。「媒體曉得老游和我關係匪淺,見他一臉哀威,神情嚴肅,自然不會放過那輛救護車。」

  譚星亞徐長地歎出口氣,之前過度驚愕,而現在心情漸緩下來,突然繃緊的神經整個鬆弛,有種全身氣力被瞬間抽光的錯感,她腦袋瓜撐不住地晃了晃,歪向他大腿靠著。

  她靜合秀睫,眼珠子不由自主地在眼皮底下顫轉,視訊仍殘留著雜誌封面上的照片和聳動的標題——

  「拉丁情人」為愛搏命!

  為愛嗎?

  他和那位國際名模的緋聞已傳出半年多了,先前也曾被媒體跟拍到幾張相偕出遊的親密照片,還有他開車送她夜歸、在高級餐廳共進晚餐、參加遊艇派對等等的畫面。

  依他的性情,很難和誰走得那麼近,若非對人家很有好感、覺得值得交往,不會時常玩在一起。

  「那位名模小姐也上救護車了……」話無意識地嚅出,過了整整三秒,譚星亞才曉得自己說了什麼。

  她合著的眼驀地睜開,發現鍾爵正俯視著她,眼神有些怪異。

  臉皮漫開薄熱,有股衝動讓她控制不住嘴巴,靜靜又說:「她肯定知道你被安排從其他出口離開,卻還是跟上救護車,這麼一來,說服力更強,記者和攝影機只會一窩蜂地追趕過去。」

  「你是說潔西卡嗎?」棕瞳深處刷過異彩,迅雷般劃過。

  有意無意的,他沉吟片刻才領首道:「嗯,她確實幫了點忙。聽老遊說,她後來走出醫院被媒體包圍時,還盡情發揮天分大演特演,哭得相當漂亮。」

  這一次,他沒有解釋,沒有氣急敗壞的反駁。譚星亞心裡明白了,這位「潔西卡」小姐是朋友,絕非那十來個「兔女郎」。

  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她不願往內心多作揣測,不想,就不痛,即便痛著,那樣的力道她還能嘗試壓抑。

  最最重要的是,他已無大礙,真真實實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

  她能撫摸他、擁抱他、親吻他,能聞到他清爽的男性氣息,感受到他強而有力的心跳,聽他低沉地敘說。

  她很歡喜、很滿足,覺得上天對她真好、真好……

  微微揚起嘴角,她趨近,細瘦手臂圈著他的腰,環得輕輕的。

  「我很……謝謝她。謝謝她肯幫忙。」

  男人無語,雙目細瞇了瞇,神情有些高深莫測。

  不太欣賞她過輕的環抱,他再次不怕痛地加重力氣回抱,摟得彼此都疼,懷裡的小女人才想提醒他小心,兩片粉瓣便被密密封合了……

  


  按理,這一季的SBK二輪大賽已經如火如荼地展開,鍾爵儘管有傷在身無法代表出賽,仍是要在「OUZO」團隊的安排下接受療養和復健,不能隨他高興想走就走。

  他這次「偷溜」回河內,身為他經紀人兼「OUZO」技術顧問的游東飛著實費了好大功夫,才讓車隊那邊默許,睜只眼、閉只眼地當作不知情。

  暴沖的事件,目前繼續調查中,那輛新車是「OUZO」準備用在世界大賽裡的「戰車」,結果公開試乘會竟發生意外,整個設計團隊還得從頭再來,研究問題究竟出在何處。

  當然,原來支持「OUZO」今年再度奪冠的賭盤,不管是合法或地下場子,全部一夕變天,好慘!

  「你該回隊上了。」溫馨客廳迴盪微冷的男性中音。「不用賴在這裡,美其名說是要看顧我,其實天天流連河內各大小俱樂部。」

  「我這假期可是拿你的傷跟「OUZO』硬討的,機會難得哩,慢些回去不打緊啦!你和星亞好歹算得上是我的親人,這裡好歹算得上是我家,你怎麼非得要我去睡馬路邊不可?你這孩子真不孝。」水族箱邊的半身鏡前,準備出門找樂子的游東飛拍拍銀灰色的薄西裝外套,再撥撥亂而有型的頭髮,像是發現哪裡不對勁,趕緊趨近鏡前瞧個仔細,唔……眼角的皺紋真的變多嘍……該死!還有小黑斑?!

  「我沒要你去睡馬路。你可以選擇任何一家飯店,我付錢。」鍾爵沈著臉。

  「可是我比較喜歡星亞幫我準備的房間啊!」游東飛兩手一攤,在鏡中對上乾兒子微瞇的棕眼,露出深捺的酒窩。「我房間在一樓,你們在二樓,你和星亞關起門來做愛做的事,完全不會妨礙到我,別這麼不好意思。」

  這花心老傢伙要不是救過他、養大他,他肯定一記飛腿踹過去!「總之再兩天,兩天後你不走,別怪我聯絡某女說你在這裡花天酒地,你就等著被捉姦!」

  「嗄?捉、捉什麼奸?我和她又沒怎樣,她玩她的,我玩我的,誰敢來捉姦?」游東飛臉色微變,顯然被抓到弱點。

  鍾爵挑高眉尾正要嘲諷回去,有人開門走進客廳,溫潤女聲隨之響起。

  「發生什麼事?」好像聽到誰說……捉姦?譚星亞晃晃腦袋瓜,心想八成聽錯了吧?

  「怎麼回來了?」鍾爵的注意力馬上轉移,走近要接過她拎在手裡的塑膠袋。

  「香妹姨今天多做了好多菜,要我拿回來給游叔和你當午餐。等一下還要回店裡去,蜜卡會過來載我。」蜜卡近來的電腦職訓課程開始了,上課的地方就在大教堂斜後方的中學裡,離「COOL  ME」超近,三不五時會過去店裡搭伙。

  見男人伸長手,譚星亞淺笑搖搖頭,避開不讓他拿。

  「醫生之前交代過,至少三周左右骨頭的裂痕才能癒合得完全一些,這段期間不能拿重物。」

  鍾爵靜望著她淡垂秀容,把塑膠袋裡的一盒盒熟食取出。

  回到這兒的隔天,她磨著他進當地的大醫院又做過一次檢查,把該要注意的大小事項全向醫生問了個徹底。

  接著,她還從袁靜菱的母親阮香妹那裡,要到了一帖據說對顧筋強骨很有療效的漢藥偏方,十七、八種藥材熬得黑呼呼一碗要他喝,他抵死不喝,她就變了個法子把那帖藥加烏骨雞下去燉,引誘他踏進「陷阱」。

  除了內服,還加上外用的,仍然是由那位「香妹姨」所提供的「超有效神奇偏方」,要她把好幾種藥材放在家庭用的薰洗器材裡,讓藥效一點一滴蒸出來,然後往他身上幾處挫傷猛薰、狠薰,據說能溫筋行氣。

  他被「薰染」了整整一個禮拜,連呼吸都帶漢藥味了。

  每次看她為他忙碌,低斂的眉眼認真,神態好專注,他全身就熱熱的,尤其胸口,更是灼熱得疼痛。

  但那樣的疼痛讓他感到快樂,很想擁緊她,給她無數的吻;很想與她肌膚貼著肌膚、交頸摩掌,四肢與她交纏;很想埋進她女性的極致溫柔裡,享受她的圈圍;很想滿足她,給她很多、很多,不管她要的是什麼,他都將為她尋找、替她完成,送給她最美的夢。

  他怎會以為自己還有辦法對她放手?!

  之前的八個月,他腦子究竟丟到哪裡去了?

  他可以接受自己變態的、想要獨佔她、囚困她的思維和行為,卻無法忍受自己可悲的愚蠢!

  「游叔,準備吃飯了,我再炒兩個青菜就好,很快的——唔唔……」瞥見游東飛從客廳晃過,譚星亞張聲要喚住他,挨在一旁的男人突然長臂一展,把她攬了過去,她眼前陡黑,小嘴又被突襲了。

  「嘿嘿嘿,你們忙,慢用慢用!我中午自有飯局,晚上也不必等我開飯啦!再會——」花心老情聖轉戰江湖,今天和美女們約會的行程一樣排滿滿。他食指瀟灑地頂頂頭上的格紋貝雷帽,跳著恰恰舞步往門口滑去時,中間差點被兩道充滿威脅性的目光所灼傷。

  瞪啥兒瞪?親吻女人時要全心全意投入啊!前進三步,頭來回甩動,往左邊略頓,擺POSE。

  冉賴著不走,等著被捉姦!吻得懷裡嬌軟身軀緊偎過來,棕瞳依舊不懷好意地直瞪著正往門邊移動的花俏男。

  老子又沒結婚,捉個屁奸?!

  沒結婚嗎?哼哼,最好是啦!

  shit!我、我我……老子趕時間啦!閃閃閃,快閃人!

  大門「砰」地重重關上,被吻得有些昏沉的譚星亞神智一凜,小手還抓著塑膠袋和一把龍鬚菜,她水眸迷濛,玉頰暈紅,模樣憨憨的真可愛。

  「怎麼了?游叔呢?我們……我炒菜給你吃……要吃嗎?」

  「好。我吃。」輕扣她玉潤的下巴,鍾爵再次俯首,低笑著咬了她的朱唇,恭敬不如從命地「大吃特吃」起來了。

  


  他就是有本事把她迷得團團轉,分不清東西南北。

  要不是兩人的擁吻越來越激烈,不小心把幾盒熟食掃到地板,濺出一大灘汁液,把他的褲子和腳也弄得湯湯水水,都不曉得這一路下去,她還會「發昏」到什麼境界?

  說不定,最後真要被他纏進房間!

  他一直是個生理慾望很強的男人,即便受傷成現在這個模樣,還是天天向她索歡,但這幾天在床上的「互動」,常是她在上、他在下的姿勢……唉唉唉,不想了、不想了!

  趁著鍾爵上樓清洗,譚星亞花了十分鐘把地板擦乾淨,把該熱的食物熱好,大火快炒了兩盤青菜,迅速把豐盛的午餐擺在長窗邊的橡木桌上。

  擺好兩副碗筷,她摸上嘴角,發現自己在笑。

  笑著,指尖猶按著翹翹的彎弧,眼睫循著陽光透入的方向抬起,她看見那個窈窕修長的女人。

  女人有一頭搶眼的亮澤金髮,米白色的連身洋裝剪裁簡單而大方,腰間繫著一條寬版的栗色皮帶,強調出嬌蠻的腰身和漂亮的胸線,腳下的魔鬼細跟高跟鞋讓她原就纖長的小腿變得性感美好,看她踩得好輕鬆,應該平時就很習慣那樣高度的鞋子。

  譚星亞眨眨眸,似有若無地逸出一口氣,讓那抹淺笑淡淡留駐,心房猛地跳騰著什麼,她捉不住,也就由著它去了。

  繞過橡木桌,她來到玄關處,開門,穿過小前庭,然後筆直朝手裡拿著張紙、正東張西望的金髮女人走去。

  「需要幫忙嗎?」

  聽到輕柔女音,那頭金髮旋了一個漂亮的弧度,墨鏡後的眼睛一時間看不出是什麼顏色,只覺得生動活潑。

  「太好了,你會講英語!』她如釋重負地笑了,手中的小紙張立刻遞過去,上頭寫著一個地址。「你能幫我找到這個地方嗎?』

  譚星亞垂眸顧了眼那張紙,微微褪色的唇仍噙著笑。『你來找朋友?』

  『找我的甜心啦。』她摘下墨鏡,眼珠顏色如澄空碧藍,吐著粉舌露出跟成熟外表不太搭的靦腆笑容。

  譚星亞靜凝著她,被對方閃爍蜜味的眉眼所勾引,不禁走神了。

  『哈羅!!你能幫我嗎?』白透的玉手輕晃。『你怎麼了?』

  『啊!沒事……只是覺得你好漂亮,有幾分面熟,好像雜誌裡的模特兒。』

  金髮美女張口像要說話,譚星亞沒等她出聲,側身回指了指後頭的房子。『你想找的地方就是這裡,想找的人就在裡面。』調回眸光再度看向對方,她笑笑問:『你吃飯了嗎?我剛準備好午餐,要不要進來吃一些?』

  『嗄?』美女明顯一愣,隨即上上下下打量譚星亞,碧眼亮晶晶。『你也住在這裡?嘿,我知道你的,我知道你呀!他說你是他的——』

  『潔西卡?!』低沉嗓音滿是驚愕。

  站在前庭說話的兩個女人同時側首,望向大跨步走出屋子的鍾爵。

  『你怎麼來了?誰告訴你這個地址的?我——』女人撲過來抱他,香水味讓他吼聲陡頓,差點打噴嚏。

  『爵!我好想你啊!』貼臉,親吻,再貼臉,再用力親下去。潔西卡熱情如火,無視鍾爵沈眉瞇眼的「惡相」,笑嘻嘻直嚷:『我到馬來西亞的小島拍寫真,工作提前結束,就飛過來這兒找你們玩啦!對了,你的傷好些了吧?剛才有沒有撞疼你?哎呀,對不起啦,我看到你太開心了!別臭著一張臉嘛,你不高興看到我嗎?唉唉唉,你這孩子真不可愛,我可是把你愛進心坎裡呢!』

  『什麼孩子不孩子的?你——』又被溜進鼻間的香水一嗆。

  『我怎樣?孩子不對嗎?孩子有什麼不好?你不喜歡孩子啊?』

  簡直雞同鴨講!

  鍾爵火大地揉著挺鼻,另一手牢牢按住潔西卡的肩膀,推開,堅定地和那股香水保持一小段距離。

  他峻臉微撇,猶爆火氣的棕瞳和斜後方那雙沈靜的星眸相銜。

  星眸嵌在過分蒼白的臉容上,顯得加倍深幽,然後它們瞇瞇地彎成兩道,似乎在笑,溫潤地笑著,把眼睛笑出薄薄瑩亮的水氣。

  他迷惑地蹙攏眉峰,想將她拉近,一道黑影突然插入兩人中間。

  『爵,是她對不對?我迷路了,被這兒的小巷小弄攪得頭暈目眩,是她跑出來救我的。游東飛所說的那個女孩兒,就是她吧?她是你十八歲時救回來的少女?哇啊啊~~爵,你英雄救美耶!』

  『你閉嘴。』鍾爵狠瞪潔西卡一眼,壓下想一腳踹飛對方的衝動。

  「你們慢慢聊,我……我先走了。』隱隱的刺痛感漫開,原來對方知道他和她當年那些事。譚星亞淡淡頷首,旋身,舉步正要跨出,好聞的男性氣息混著她熟悉的玫瑰沐浴乳香,驀地將她包裹。

  「你要走去哪裡?連飯也不吃嗎?」鍾爵似乎曉得她在避諱什麼,臉色變得更難看。「跟我進去。」

  「我不要!」譚星亞胸口陡顫,反射性地甩開他的手。

  這一甩,她征住了,彷彿沒料到自己會有這樣的舉措。

  她在幹什麼?!

  不是說過,不想,就不痛的……

  她費力不去多想,真的、真的盡力了,但那些教她心痛的事逼得這麼近,擠兌著她、環繞住她。

  她像是孤孤單單站在山稜線上,四面八方的風在耳畔憂傷唱著,於是,她也哼起那樣的曲調,等意識過來,才弄懂那種奇異的痛早已往心田扎根,不是想或不想,就能任意操控或阻隔。

  咬著唇站在原處,她蒼白小臉此時更不見血色,恍惚想,這樣真糟啊!她表現得實在太不得體,把氣氛弄擰了。

  「對不起……」暗自深深呼吸,將糾結心臟的那股力量勉強壓制,竟心虛得不敢接觸男人的眼光,只低聲說:「我其實在店裡吃了一些,現在不怎麼餓。東西我都熱好擺在桌上了,你們邊聊邊吃。店裡今天挺忙的,我還是快點過去。」她迅速望了潔西卡一眼,後者衝著她綻出充滿興然的巧笑,她微怔,也下意識回給淺笑。

  「抬頭看我!」被故意忽略的男人爆發了,不管現場還有第三者,口氣變得陰惻惻,再次攔住譚星亞欲走的步伐。

  譚星亞僵在原地,小前庭的唯一出路被擋住,她想閃避已然不及。

  『你幹麼這麼凶?』同為女性的潔西卡要替自己的女性同胞抱不平了,一手拉住不發一語的譚星亞,揚起近乎完美的下巴,高傲回瞪鍾爵。『有話好好說,不要欺負她!』

  『滾開!』不讓自己的女人被亂碰、亂抓,鍾爵根本不管身上還帶傷,硬是以鐵腕手段奪回譚星亞。

  撞進他懷裡,譚星亞毫不掙扎,就由著他緊擁,只是一張軟唇揚得發白,眸光垂掩,像尊不會說話的陶瓷娃娃。

  潔西卡尖叫。『你打我?你竟敢打我?!』玉腕遭男人五指狠抓,強逼她放開,結果留下紅紅印子。

  『別碰她!』惡狠狠地警告。

  『為什麼?你救過她,她就是你的啊?你、你……你這個沙豬主義崇拜者!害我還一心以為你是個好孩子!』

  『別在我面前提孩子!』咆哮。

  啪嚓!

  快門聲?!

  對這種聲音特別敏感的潔西卡和鍾爵很有默契地停頓下來,瞇眼,互望著彼此,隨即掉頭朝圍牆外看去。

  啪嚓、啪嚓、啪嚓……啪嚓、啪嚓、啪嚓……

  快門聲連續乍響,踮高腳站在圍牆外的陌生男人持著專業數位相機,拚了命地拍照,把前庭陷入「三角習題」的一男兩女之間的「爭執」給連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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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25 11:20:14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章   


  快門聲不絕於耳,鍾爵反射動作就是把懷裡的小女人密密環住,拿高大背影擋住狗仔隊的鏡頭。

  「進去裡面。」護著她,疾步將人往屋子的方向帶。

  用不著鍾爵多說什麼,譚星亞也意識到情況緊繃,很配合地小跑步起來,讓他送進屋內,而潔西卡也跟在他們身後躲進來了,一進屋就把長窗的窗簾全部拉上,動作快得驚人。

  「你們……我、我……對不起……」過了兩年多快三年的平靜生活,譚星亞幾乎忘記躲狗仔、應付媒體的滋味了,即便以往跟在他身邊那十年,她也被保護得極好、極隱密,不曾有過像剛才那樣的經驗。一時間,她思緒空白,只訥訥吐出不成句子的話,也不曉得為什麼要道歉。

  鍾爵眉宇陰沈,心臟發痛,特別是感覺出她正在顫抖,像不小心掉出巢外的小雛鳥般,全身不能抑止地瑟瑟輕顫。他左胸痛得差點不能呼吸,火燒般的憤怒讓他五官微微扭曲。

  突然——

  「爵!」譚星亞驚喚,看著男人突然掉頭轉身,打開屋門,火氣十足地衝出去,連湊在窗簾邊觀察敵情的潔西卡也被嚇到。

  『你別跟出去!』潔西卡趕緊制止,跳過來拉住她。『千萬別在這時出去!沒事的,沒事的,這種狀況交給男人處理,我們乖乖躲著就好,等一下再——』話猛地停頓,碧眼瞠圓,因為外頭突然傳來暴怒吼叫和吃痛的哀喊聲。

  『我的天~~』衝到窗邊往外看的潔西卡驚得花容失色,尖叫道:『他打人?!他不是列在車隊的傷兵名單裡嗎?他竟然對那兩隻狗仔揮拳?完了、完了、完了,其中一個還猛拍!』

  驀然間,一道秀白的纖影匆匆跑過窗外的前庭,潔西卡一愣,這才驚覺客廳裡只剩自己一個。『上帝啊,告訴我該怎麼辦吧?』頭很痛啊!

  見外頭上演全武行,譚星亞哪裡還有辦法乖乖待在屋子裡?那些人恨不得他行為暴沖、情緒失控,越瘋越亂的畫面越能賣到好價錢,他明明曉得的,怎麼還選擇以如此不理智的方式處理?

  要是游叔在就好了,他一定知道該怎麼做的,而不是像她這樣,既慌又急,淚水不爭氣地爬滿雙腮,擔心他受傷害,卻無法保護他,只會拖累。

  她衝出去,這場騷動早已經引起巷內人家的注意,圍觀的人多起來了,可她無心理會旁人,忍住哽咽叫道:「別打了!爵!住手!別理他們,你住手啊!」

  拚死捕捉精彩畫面的鏡頭突然轉向她,快門又是「啪嚓」個沒完沒了。

  譚星亞眼中只有暴怒失控的男人,被拍就被拍,她不問不躲,沒要費心去遮掩。

  但鍾爵可不這麼想,一隻拳頭猛地揮上對方,那名狗仔應聲倒地,高檔相機也跟著摔在地上,又被鍾爵拾起來砸向牆面,零件全跳散開來,當場碎成殘屍。

  那人叫罵詛咒個不停,鍾爵打紅眼了,衝過去要補上幾腳。

  「不要打了!爵!噢——」重重哼了聲,又突然無聲,彷彿極痛。

  有一剎那,譚星亞腦中一片空白,伏在地上不敢吸氣,因為稍稍一動,腹部就痛得她直逼出滿額的冷汗。

  記憶追溯,幾秒後她理出事情的前因後果——

  因為急著要阻止他,她緊張地喚著,想也沒想地撲過去,結果他抬腳狠踹的那一下正中她肚腹。

  她被踹得往後跌,反射性地抱著肚子蜷伏在地,手肘都磨傷了,髮髻也弄亂了,好幾縷垂散下來,把她慘白如紙的鵝蛋臉可憐地圈圍著。

  星亞!

  熟悉的胸懷超近,她被擁入強而有力的臂彎。

  咆哮、叫罵、詛咒、撂狠話……男人們的聲音在耳邊嗡嗡亂鳴,她意識是清楚的,只是花太多力氣等待那波疼痛緩下,額與背部滲出冷汗,每一下呼吸都必須小心翼翼,沒辦法再去留心週遭的狀況。

  別再起衝突,住手啊……

  隨他們去,別理會了,住手好不好?

  她以為自己喊出聲了,結果心有餘而力不足,所有的話都變作低吟,忍痛般從齒縫間斷斷續續逸出來。

  她感覺自己被攔腰抱起,重新回到屋子裡,他竟還抱她爬上二樓,用肩頭頂開房門走進,輕手輕腳將她放在大床上。

  「星亞……」聲音低嗄得幾難聽取。

  譚星亞聽見了,耳鳴散去,清楚捕捉到那一聲壓抑的啞喚。

  她緩緩掀睫,看見男人憂傷的峻臉,眉峰連打了好幾個皺折,陰晦眼底仍殘留戾氣,她對他露齒而笑。

  「……那兩個人離開了?」腹部的痛好些了,她靜靜吁出口氣。

  「嗯。」鍾爵拂開她的髮絲,破皮滲血的指關節避無可避地落進她眼中。

  她歎氣,神智穩定。「你舊傷沒好,還在休養和復健,身上又有新傷了。」她還是他抱上樓的,唉……

  「那些人欠扁!」他表情野蠻。

  「又會挨告的。」這不是他頭一次對狗仔隊動粗,只是近幾年已收斂許多,誰知道今天突然又來這麼一下。

  鍾爵抿唇不語,離開床畔,走出她的視線。

  譚星亞不由自主地合起眼睫,彷彿才一會兒而已,又像過了好半晌,等她再次睜開雙眸時,男人已經返回,家庭急救箱擱在床頭櫃上,他正拿著一塊沾過溫水的毛巾,小心而仔細地清理她手肘的擦傷。

  消毒過後,他幫她搽藥膏,然後貼好OK繃。

  「謝謝……我應該回店裡去,蜜卡要來接我的,她來了嗎?」邊問,她勉強想撐坐起來,肩膀馬上被兩隻大手按住。

  「躺好別動。」

  鍾爵語氣不凶,沉沉的,卻擲地有聲,敲在她心上。

  見她臉色仍白,餘悸猶存的模樣,他就算再氣、再恨,也沒辦法對她凶。

  撇撇嘴,他主動說:「蜜卡幾分鐘前來過,我請她離開了。至於『COOL  ME』那邊,我已經打電話給袁靜菱,跟她提了一下狀況,她要你休息。」兩隻手沒閒下來,他掀高她那件改良過的越南國服,把寬版真絲長褲也往下拉開一截。

  譚星亞定定看著他的動作,感覺他粗糙的指輕壓了壓她挨踹的地方。

  她有些瑟縮,但疼痛已減輕大半,見他眉心深鎖,下顎抽緊,她伸手去覆住他手背。「已經好很多,不很痛了。」

  鍾爵真想好好數落她一頓!

  他想責備她為什麼要闖進那樣混亂的場面?為什麼不聽話待在屋裡?為什麼要撲過來阻止他?但是啊……他什麼話也罵不出口,因為他更氣的是自己!他再一次擾亂她寧靜的生活,保護不好她,還讓她憂懼,甚至讓她受傷!他……簡直不是個男人!

  沈著臉,他抽開被她輕覆的大手,把一條浸過冷水的毛巾擰乾、蓋在她發紅的肚皮上。「先冷敷一下,等會兒去醫院再詳細檢查。」

  譚星亞怔了怔。「不必去醫院的,我沒怎樣……剛才是有點頭暈,現在也都好了,去醫院幹什麼?」聲音細微,補了一句。「如果可以,我希望躺著睡會兒,不想動了,好嗎?」

  她真怕一出門又有狗仔隊窺伺,被拍她無所謂的,但他要是又被惹火,再次揮拳揍人,她真不曉得該怎麼辦。

  似乎看出她的憂慮,鍾爵胸口一痛,真想賞自己幾拳。

  「累了就睡,別說話。」再換上另一條冷毛巾。

  知道自己說服他了,譚星亞微微笑,低柔歎息。

  「你手指也受傷了啊……剛才跟人起衝突,動作那麼激烈,之前的傷還好嗎?肩胛骨是不是又痛了——」

  他俯身含住她的小嘴,堵住她綿軟的低語。

  男人溫灼灼的舌在那小小芳腔中進行一場醉人的侵襲,許久過後,才慢慢由深吻變成淺啄,徐緩分開。

  譚星亞兩頰終於浮出嫩紅,她細細喘息,凝望著那雙深邃似有流金的棕眼,促跳的心漾開某種說不出、厘不清的酸疼,教她喉嚨莫名緊縮。

  「你那位……朋友呢?」

  鍾爵瞳心一爍,撫摸她溫頰的指略頓。「誰?」

  「潔西卡。」她嘴角懶懶地勾起模糊的彎度。「她個性很活潑,感覺是挺好相處的人,跟雜誌和伸展台上走冷艷風格的她全然不同……我應該能和她變成好朋友。」見男人不說話,她只好又問:「潔西卡呢?放她一個在樓下不好,你下去陪她吧,我……我要休息一下……」後頭的聲音突然式微,因為棕眼正對她瞇緊,她曉得那樣的眼神,似乎自己又惹著他了。

  「看著我。」他命令。

  譚星亞撇開的眸光只好乖乖再調回來,眨了眨,懸著心等待。

  「你為什麼把我丟給那個女人?」今天不把話問清楚,他八成會內傷得嘔出一大缸血。

  「什、什麼?」譚星亞一臉無辜,完全弄不明白事情的走向。

  「你以為我和那女人是一對的,她喜歡我,我喜歡她,八卦週刊這樣寫,你就相信了,所以潔西卡今天跑來這裡,你第一個反應就是自己避得遠遠的,把我留給她,連爭都不想爭,是不是?」邊問,他火氣略大地把她肚皮上的毛巾扯掉,跟著挖起一小坨有薄荷味的消腫軟膏抹上,不過抹藥的力道倒十分輕和,在肚臍邊慢慢推勻開來。

  譚星亞小嘴掀動,嚥下堵著喉頭的無形硬塊,試過幾次才擠出聲音。「……我要爭什麼?」

  「你說呢?」鍾爵咬牙切齒。替她搽完藥、拉好她的衣褲後,又極不甘心地丟出一句話。「你也真夠大方了!」

  他語氣嘲弄,眉眼陰沈,胸膛起伏明顯,看來是把怒氣全屯積在胸臆間了。

  「對不起,我……其實……」譚星亞欲言又止,輕撫腹部微微坐高,眸光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

  究竟想說什麼?能說些什麼呢?

  腦袋瓜裡一時間也紛亂得抓不到半點頭緒。

  她哪裡大方了?她小氣得很吶!要不,她不會選擇避開,來個眼不見為淨;不會心痛得都快碎裂了,卻只能強迫自己別去想,什麼也別想,才能勉強挺住。

  她要爭什麼?跟潔西卡以及所有覬覦他的男人和女人競爭嗎?要他眼裡只看她一個,就如同她心中僅容得下他嗎?

  穿說了,她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女人,是他的獎賞。她欠他太多,而恩情、愛情與親情交纏融合,全歸屬於他,再去爭,那她就貪了。

  有種被誤解的委屈,卻又不知道該怎麼駁回,她眨眨眼,原是想把酸澀眨掉,哪知竟不小心眨出兩顆淚,她嚇一跳,結果越眨越濕潤,很氣自己近來動不動就掉淚,她明明不愛哭的。

  突然間,她笑出來,笑聲幹幹繃繃的。

  「對不起,我不曉得為什麼會這樣……這些淚,好奇怪……」面紙盒擱在床頭櫃上,她連忙抽出三、四張,擦拭通紅的臉蛋。

  該說「對不起」的人是他!鍾爵覺得自己變得相當笨拙,似乎所有的事情都處理得極不得當,永遠在傷害她、為難她。

  他沒安慰她別哭,也沒用命令語氣要她別哭,只是伸長臂膀勾來整盒面紙,放進她懷裡,順便抽出一張幫她擦擦匯聚著淚水的下巴。

  「我要潔西卡離開了。」內心暗暗歎氣,幾分鐘前燃燒的心頭火全給她的眼淚澆熄,徒剩殘煙。

  譚星亞一愣。「離開?」

  「她要找的人又不在這裡,我告訴她地方,要她自己去了。」

  想不通。「可是她說要找……找……」找「甜心」。譚星亞想,那應該是潔西卡對親密男友的暱稱。

  「她要找老游。」撇撇嘴。

  嗄?!「游叔?」更想不通了。

  鍾爵鄭重地頷首。「她看上老游,專程飛來這裡,就為了他。」

  現場似乎靜默許久,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譚星亞眼珠直勾勾的,被咒語定住似的,許久才見她重重吁出口氣。

  她臉蛋轉赭,又突然笑出來,此時的笑音是柔軟、輕和的,隱約透出恍然大悟後的從容徐緩。

  「所以……她和游叔在談戀愛?」一個二十五、六歲,一個將近六十,跨越年齡的戀情給人一種奮不顧身的浪漫。

  鍾爵注視著她猶有淚痕的笑顏,鄭重的語氣未變,說——

  「他們已經結婚了。」

  


  「真的嗎?!」譚星亞瞠圓杏眼,兩丸黑瞳隨著她的輕呼鑲上奇異薄光。「你答應他的求婚了?」

  「嗯。」圓圓小臉綻開羞澀的笑,很甜、很幸福。

  「COOL  ME」的午茶時間,下午三點剛過,送走幾個上門訂作衣服和購買禮物的觀光客後,袁大老闆打了通電話請相熟的咖啡小館外送咖啡和點心過來,幾個女人暫時把工作擱下,坐在原木地板上邊吃、邊喝、邊聊。

  喜事臨門的是「COOL  ME」的一位年輕女裁縫師,求婚的男人則是殘障就業輔導協會的阮主任,兩人因殘障協會向「COOL  ME」借將、在休息站進行教學而認識,交情漸漸加深,感情也逐漸加溫,然後水到渠成。

  被告知這項大消息,大家全圍著女裁縫師問東問西,恭喜聲不斷。

  鬧過一陣後,對於女裁縫師和阮主任「公開」的「秘密戀情」,該問的全都詳細拷問過,大家好奇心被徹底滿足了,午茶時間也到尾聲。

  譚星亞蹲下身幫忙收拾吃剩的糕點,有人拉住她的手。

  「你別忙,現在你被歸類到行動不便的族群裡,動動手指繡點花樣還可以,所以你還是乖乖拉張椅子坐下,等著應付上門的顧客,然後順便繡繡花、做些珠珠和亮片飾品就好,這種粗重工作你暫時別碰了。」

  望著好友袁靜菱半開玩笑的臉客,譚星亞輕笑了聲,略嫌吃力地爬起來。

  「沒那麼誇張啦!」她把幾個小瓷碟和杯子端進設在布幔後的小茶水間,外面地板留給別人擦拭,她負責清洗杯碟。

  袁靜菱跟進來幫忙,拿著一塊淨布擦乾杯子上的水珠,再擺回櫃子裡。

  「他最近和你的聯絡還算頻繁嗎?」袁靜菱極不經意地問,眼角餘光覷了她一眼。

  「他」指的是誰,譚星亞心中當然清楚。

  微微一頓,她搖搖頭,語氣沈靜。「我們不常通電話的,從以前就是這樣。他……偶爾想到才會打,我也不習慣主動打電話給他……」

  「所以,他到現在還不曉得?」

  清洗完畢,把水龍頭關好,譚星亞才低應了聲,慢吞吞說:「我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他。」

  袁靜菱歎氣,垂蕩至小腿肚的烏絲彷彿都感受到主人的歎息,輕輕搖曳。「很簡單,就告訴他,你懷孕了,北鼻都快足六個月,是個小公主。我敢說,他肯定連爬帶滾地飛奔回來!」

  譚星亞被她的語氣逗笑了,兩手下意識撫著自己的肚子。

  以懷孕快滿二十四周的孕婦來說,她肚子不算太突出,四肢仍纖細修長,身上似乎也沒多長出幾兩肉,但胸脯確實比以前飽挺,鵝蛋臉也圓潤了些,白裡透紅的,氣色相當不錯。

  「你總不能一直瞞下去吧?鍾爵遲早要知道的,孩子是他的,他要是敢逃避責任,說出什麼混帳話——」袁靜菱雙手盤胸,故作邪惡地瞇起眼。「我就把內幕爆給八卦週刊!」

  譚星亞又笑,略微靦腆地說:「我沒想隱瞞,剛發現時就想跟他提的,可是想歸想,他那時人在國外,身體狀況剛通過醫療團隊的評估,重新投入賽事中。除了忙車隊的事,還要處理和那兩名偷拍記者之間的糾紛,後來聽游叔說,他跟『OUZO』之間的合約快到期了,這一季賽事結束後可能重新擬新合約,也可能轉投其他車隊,所以忙的事情就更多,我就想,等他有空時再告訴他……」結果是一次拖過一次,一個月拖過一個月,越拖越難說出口。

  其實還有另一個原因,讓她欲說說不出口。

  她不太確定,鍾爵是不是在生氣,生她的氣。

  因為她真以為他和潔西卡在一塊兒,這就算了,她還沈靜退讓,半句話也不問,只想由著他去別的女人身邊。

  他心裡有氣,所以又好幾個月不回來,免得一見她就火大嗎?

  連爭都不想爭,是不是?

  你也真夠大方了!

  她不大方的。

  她其實是個膽小鬼。

  那一次的談話不了了之,因她震驚在游叔與潔西卡的婚姻裡,而他則臉色陰鬱,淡抿的唇已不願再多說、多問。

  當天晚上,他安排她住進新市區的五星級飯店,她沒有異議,知道這麼做是為了暫時避開狗仔隊。她的住所已經曝光,名模潔西卡又突然出現,消息一旦在媒體間傳開,接踵而來的騷擾可想而知。

  在飯店過了兩晚後,他便離開了,再次留下她。

  那間豪華雙人房他己預先付過兩個月的費用,但她其實想溜回家,因為沒有他在身邊,獨自住在飯店裡覺得特別寂寞。

  幸好那陣子袁靜菱和「COOL  ME」的其他成員三不五時會跟她一起回來,說是要藉機體會一下五星級飯店的服務和設備,晚上就睡在她房裡。有朋友在,東扯西聊的,就比較不會胡思亂想或失眠。

  等重新搬回家住之後,以為日子回復平靜,不料她就在這時發現自己懷孕了。

  懷孕了呢……

  從盛夏將至到此時舒爽的冬天,這個城市變化不大,她的人生卻已轉向另一個叉口,迎接她的是想像不到的驚與喜。

  他們一直有在避孕,但上次他隔了整整八個月才回來,那陣子不知為何,緊緊擁抱彼此時,兩人都沒去想到「戴套子」這種麻煩事。

  懷孕了,肚子裡有個小小生命,她心情反倒更沈穩、更篤定,不管未來將走到哪一步、她和孩子的父親會有怎樣的結果,她都歡喜的。

  這一邊,見准媽媽眉眸寧靜,注視自己隆起的肚腹時,唇角噙著淡淡彎弧,袁靜菱心窩一陣軟燙,眼眶竟溫熱起來。

  吸吸鼻子,她輕快地笑了,把手也擱在譚星亞的肚子上。「反正大家都等著你把孩子生下來,我媽和明祈叔可興奮呢,直嚷著要當孩子的干阿嬤和干阿公,理所當然,我就是她乾媽了,不怕沒人幫你帶孩子!」

  譚星亞民唇一笑,臉容誠摯。「小菱,謝謝你。我……我很感激。」

  「嘿,瞧你把我惹哭了!」袁靜菱嗔道,揉了揉眼。

  「咦?應該是孕婦才有愛哭的權利吧?難不成你也喜事臨門,和那位陸克鵬先生有愛的結晶了?嗯……小菱,該買驗孕棒回來驗驗嘍!」

  「喂——」袁靜菱臉蛋透紅,水眸圓瞪,正鼓著雙腮要笑罵出來,酒紅色的布幔晃了晃,裁縫師圓圓的小臉探了進來。

  「星亞,外面有個老雅痞指名要找你耶!」

  老……雅痞?

  譚星亞疑惑地眨眨眼,撩開布幔走出。

  她認識的老雅痞似乎只有一個。唯一的一位。

  「游叔!」

  背對著她、專注欣賞玻璃櫥櫃裡精巧飾品的男人聞聲轉頭。

  游東飛咧嘴笑開。「星亞,我第一次拜訪這家店,感覺很不錯,有好多有趣的玩意兒。下次我帶潔西卡過來,她一定也很愛……愛愛愛……愛、愛愛……」爽朗的聲音突然像唱盤跳針般,硬生生地卡住。

  游東飛頗性格的臉龐脹成紅色,目光迅速在譚星亞恬靜的小臉和明顯突起的肚腹來回挪移,不知道該定在哪一點才好。

  「你你、你……你你你……」

  「游叔,我懷孕了,快六個月嘍!」語氣像在聊今天的天氣般。

  「你……好樣兒的!」豎起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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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25 11:21:29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章   


  下個禮拜就是聖誕節了,河內的天氣好得很,只是早晚溫差明顯了些,風比起夏日時候舒爽許多。

  晚間十點半,茉莉花香在某處迷離而起,譚星亞早已放棄去尋找那香氣究竟從何處傳來。剛洗完澡、做過基礎保養,她下樓倒了杯溫開水,徐徐喝著,人晃出廚房,習慣性走到亮著水藍燈光的魚缸前。

  魚群較剛養的時候多,種類也多出三、四款,植在裡邊的水草長得相當漂亮,那個拉著三顆彩繪氣球的潛水小蛙人如今交「女朋友」了,她找到一隻漂亮的金髮美人魚擺在他旁邊,讓他們在水中作伴。

  而她,她有魚作伴、有朋友作伴,將來,還有孩子……

  捧著杯子,她湊唇又喝了幾口溫開水,眸光有意無意地掠向魚缸邊那面半身鏡,鏡面上從昨天就大剌剌地貼著一張紙,張貼的人確信她每日都得餵魚,肯定不會漏看紙上的留言——

  不說很好,大家都別洩密,我期待那小子看見你時的表情。

  嘿嘿,相信嗎?我其實己布下天羅地網,裝設好無數架針扎攝影機,等待目標物出現。

  留言是游東飛寫的,底下還畫了一個長翅膀的大笑臉。

  他前天抵達,待了一晚,昨天早上就離開,說是要飛往巴黎與潔西卡碰面。他與潔西卡之間的戀情和婚姻目前雖然尚未曝光,中間也是頗多曲折,但浪漫的元素從不曾缺乏,或者真能長長久久走下去。

  譚星亞對著那個笑臉歪歪頭,不禁有些出神。

  前天下午,老雅痞男人心血來潮拜訪「COOL  ME」,突然見到他出現,譚星亞挺訝異的,一時間心跳飛快,猜想鍾爵是否也結束巡迴賽回來了?

  結果,她猜測錯誤,希望沒實現。

  游東飛似乎知道她腦袋瓜裡想些什麼,不等她詢問,已主動丟給她幾個訊息,語氣就像聊天那樣隨意——

  「那小子不想再續約,目前『OUZO』的高層正在跟他周旋,還拚命往我這邊下手。」

  「……是,你沒聽錯,他確實說了,他打算退休。」

  「有什麼好驚訝?他年紀也老大不小嘍,趁著巔峰時期急流勇退才具傳奇色彩啊!再說,反正這些年也撈夠本了。別擔心,他絕對養得起你,嗯……當然也養得起孩子——噗~~」偷笑變噴笑。

  「唉唉唉,要不是得趕去巴黎,我多想留下來親眼目睹那一幕啊!肯定經典,絕對經典啊!」

  她心裡微微的、有些忐忑了。

  果然是事情拖得太久,變得好難啟口,想見他,又怕見到他,胸中矛盾拉扯,讓她不禁苦笑。

  再有,他打算結束賽車生涯,決定得如此突然,究竟為什麼?

  思緒飄遊,每一條都需要深思,每一條都找不到答案,等到她回神過來,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窩進沙發,手裡還抓著原先擱在矮几上的無線電話。

  很難解釋這種感覺,衝動驅使著衝動,渴望擴大了渴望,形成強大的吸力,迫使她必須做些什麼才能安撫內心那股蠢動。她咬著唇,菱白指尖終於按下那組再熟悉不過的號碼——

  鈴聲才響一聲就被接起。

  『星亞!』

  沈而沙嘎的叫喚讓她心頭陡凜,一時間被震懾住,兩泉溫熱隨即衝上雙眸,鼻頭也跟著泛酸。

  『星亞,是你嗎?』又喚,聲音明顯緊繃了些。『怎麼不說話?』

  「我……是我。」連做好幾個深呼吸後,她終於穩住音調。

  電話的另一端靜了靜,似乎在等待她多說些什麼。

  不能再當膽小鬼,她都快要當媽媽了,怎能越變越膽怯?

  她不想看不起自己。

  再用力地深吸口氣,她試著讓嘴角翹起,微微笑,抓著話筒問:「聖誕節之前,你會回來嗎?」

  對方沒立即回答,她臉頰發燙,心臟咚咚跳得好響,感覺手心滲出細汗,有些匆促地又說:「沒關係,如果你很忙,沒時間回來,那……那我就跟朋友一起過聖誕節。小菱說香妹姨和明祈叔在聖誕夜會準備豐盛晚餐,問我要不要一起過節,我想應該可以的——」

  『我會回去。』低聲吐出,略帶莫名的壓抑。

  「啊?!」她一愣,像是沒料到這樣的答覆,瞬間不曉得該如何反應。

  『我會回去。』男人重申,等了好幾秒沒聽到回應,聲音再次繃緊。『你聽到了嗎?我會回去。』

  「我知道了。」胸口一震,譚星亞荒謬地覺得想笑,不知道自己竟然會為一個簡單的應承激動到想掉眼淚。「爵……等你回來,我、我有話要告訴你。」

  『嗯。』鍾爵應了聲,沉吟幾秒。『我也有話要跟你說。』

  「好。」捧著話筒,她溫馴勾唇,鵝蛋臉早漫開薄薄嫣紅,連呼出的氣息都溫燙,忍不住又喚。「爵……」

  『什麼事?』

  「我……很想你。很想、很想!我想念你啊!」想得心都痛了,無可奈何的心痛啊!

  火燒般的羞赧讓她沒有勇氣等待他的回應,譚星亞立即掛掉電話,還把無線話筒拋得遠遠的,彷彿它會咬人似的,彷彿它具有天大的魔力,會讓她在感情面前全然屈服,做出一些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相當不得體的事情來。

  傻愣愣地瞪著那具電話,她雙眸眨也未眨,心跳得太快了,有些沒辦法呼吸,兩手不由得搗住那方不尋常的躁動,試著讓自己寧定下來。

  她不是膽小鬼。她不是。

  她只是愛他而已。

  愛上一個如風的男人而已。

  愛上就愛上,沒什麼好怕,她不怕的。

  心情一旦篤定下來,氣息也緩緩回歸尋常的頻率。電話沒響,他沒有撥打回來,或者這樣也好,給了她一個喘息的空間。

  


  這一晚,譚星亞原以為自己會輾轉反側,但上床不久,午夜十二點都還不到,她已進入夢鄉,甜而溫馨的、有他溫暖懷抱的夢境裡。

  同一時間,前庭有人走進來,那高大黑影先是佇足仰望了下只剩幽黃燈光的二樓,猜想裡邊的人睡了,他熟門熟路地從門旁的盆栽底下拿到鑰匙,開門,躡手躡腳地走進去。

  把行李隨意丟在玄關,他脫掉鞋走到原木地板上,靜謐謐沒發出半點聲響。

  上樓,推開房門,他看見床上微微隆起,嘴角深幽地揚了揚。

  又聞到夜裡的茉莉花香了,他沒立即進房間,而是晃回樓下,使用一樓的浴室洗澡、洗頭,把鬍渣也刮乾淨。

  把身體和頭髮弄乾後,他腰間圍著一條大浴巾,再次上樓,進房,然後緩緩坐在床沿,就著微弱光線細審那張僅有他巴掌大的臉蛋。

  鵝蛋臉溫溫潤潤的,在幽暗中迷濛地鑲著神秘薄光,他一時間看懵了,好半晌才從繃得發痛的胸中吐出氣來。

  他輕撫那些披散在枕上的髮絲,朝她傾身,豐而溫熱的唇貼印她的小嘴。

  「哼……唔?」睡美人被吻醒了,譚星亞正作著那樣的好夢,那熟悉的親吻從夢中實現,男人舒爽的氣味鑽進她口鼻裡。

  「……爵,你怎麼回來——唔唔……等等,我有話跟你說,我、我……」

  糾纏加深,男人熱烈的唇和粗獷的雙手如何也離不開她,親吮著、愛撫著,他的唇在她耳畔和鎖骨處流連,一臂環著她,另一手撫過她渾圓的胸房,惹得她顫抖不已,然後他的手滑向她的腰和小腹……

  五秒後,大掌定住,攤平,直接貼住她腹部不動。

  他不太確定在自己掌心底下的是什麼?心跳在瞬間破百,急馳的速度快要衝出他的喉嚨。

  棕眼微揚,他迷惑地眨了眨,極近、極近地望入女人那雙美麗的秋潭裡。

  譚星亞輕斂眼睫,被子裡的小手尋找到他的大手,嗓音如晚安曲般低柔。「我想告訴你……」略頓,沁著似有若無的笑。「我懷孕了。」

  瞬間,素馨香氣被男人的粗嘎喘息攪亂。

  他眼前一片黑……




  鍾爵在心裡咒罵,把那顆花心老蘿蔔從頭到尾詛咒了一頓。

  結束這一屆的世界巡迴賽,他與「OUZO」的合約也到期了,許多事該在這時好好思索。他的人生從無到有、從混亂到豐饒,或者該讓一切有一個簡單的歸宿,走向不一樣的路了?

  他的路,一直有一抹溫柔而沈靜的身影陪伴,過去、現在與未來,他想和那個小女人永遠走下去。

  她或許可以沒有他,但他辦不到,試著放手只是折磨自己,而他很自私、很野蠻,他吃不了那種苦。

  夏天時他再一次離開,對自己說,那會是最後一次從她身旁走離,這樣來來去去、跟著車隊流浪的日子,他確實厭煩了。

  他喜歡馳騁和駕馭的快感,但應該能找到另一種方式,讓他在享受樂趣的同時,不必擔心媒體帶來的紛優,也不必勉強自己去參加某些無聊透頂的派對或酒會。

  忙碌好幾個月,沒把手邊工作和事務完全了結,他不許自己回到這個城市,怕又要像上回那樣,引來狗仔隊的跟拍和窺探,把她的寧靜生活再毀一次。

  比賽結束,他打定退出賽車壇的主意,而應付「OUZO」高層疲勞式轟炸的「關切」和其他國際車隊挖角的麻煩事,大部分由游東飛幫他擋著,心想該沒他的事了,能早早閃人的滋味真好,結果老游竟把PDA裡的行事歷調出來現給他看,告知已代他接下三支廣告!

  「一支是輪胎、一支是防摔衣、一支是絹豆腐,三支廣告價碼都很不賴,又有新貨可以免費使用,所以全接啦!」一副「有好康千萬不能錯過」的語氣。

  很努力才穩住呼吸。「……我不曉得『絹豆腐』和一個二輪賽車手有什麼關係?」

  「是沒今關係啦!不過你挺愛吃豆類製品,所以幫你接了!」

  廣告已接下,不拍得賠償大筆違約金,所以他臭著臉上場,還好「輪胎」和「防摔衣」的廣告走酷酷風,他臉臭得很好,越臭越顯性格,兩天就搞定。

  至於「絹豆腐」廣告,簡直是一場終極災難,慘到他現在想起豆類製品,胃就一陣翻攪。

  而據說身兼他經紀人的那位風流游先生,竟然早他好幾天休大假去,跑得不見人影,跟著在昨晚打了一通莫名其妙的電話給他——

  「該回去看看星亞,你把她丟在那裡,讓她承受孤獨寂寞,她一個弱女子要扛起一整個家,你還算是個男人嗎?」語氣和說詞都相當灑狗血。

  不能早些回去她身邊,難道是他的錯嗎?!

  在他抓著手機正要咆哮時,對方已切斷通話,差點氣得他內傷。

  他心裡不安,總覺得有事發生,特別是飛機在河內機場降落後,他剛走出空橋竟就接到星亞的來電。

  聽到她的細柔嗓音,他躁亂的心緒雖穩定許多,但想立即見到她的渴望卻急遽增加,讓他心臟跳得更響、更快,面泛潮紅。

  她說,她想念他,很想、很想他。

  她還說,她有話要告訴他。

  她要告訴他……告訴他……

  我懷孕了……

  眼前無盡的闇黑變成漩渦,徐緩的旋轉把所有黑霧全部吃盡,鍾爵很確定自己曾經暈厥過去。

  他現在人倒在棉被上,床頭櫃上的檯燈亮著,像棉花糖般柔柔軟軟的小女人跪在他身畔,薄荷油既嗆又涼的氣味在鼻腔擴散。

  譚星亞揉著他的人中,輕垂的劉海底下是一張擔憂的臉容。

  「爵,怎麼樣?頭是不是還很昏?」

  「……我暈過去多久?」他握住她按揉的手,感覺她指尖略涼,指腹不禁摩掌著她的,試著爬坐起來。

  「差不多三分鐘……你真的沒事嗎?」另一手摸摸他的臉。

  鍾爵由著她撫摸,因為他所有的目光、一切的專注力,全都著陸在她隆起的肚子上,一瞬也不瞬,略帶風霜的峻臉看起來如此震驚、不敢置信。

  「你不要又暈了。」譚星亞撫著他微張的唇。

  「我、我沒要暈,沒有,我不暈……我只是……我、我……你懷孕了。」很沒想像力和建設性的一句。

  「是呀。」她有些羞澀地笑。原先還憂慮著不知該怎麼對他坦承這件事,現在看來好像也沒多困難。

  「上次我回來……我們好幾次都沒避孕,我沒再戴保險套,而且都是在你裡面……」他聲音乾澀,強調著。「好幾次。」

  她面頰綻著玫瑰般的紅顏色,被他過分鄭重又嚴肅的表情盯得全身發燙,細聲嚅道:「所以才會受孕啊……」為什麼討論到這邊來了?

  「對。我讓你受孕,所以你懷孕,肚子變大了。」語調依然認真。

  譚星亞忍著沒笑出聲,第一次見他變得傻愣愣的,像個好聽話的小學生,會按著老師給的指示,仔細找出答案。

  「你要摸摸看嗎?」她忽然問。

  鍾爵呼吸一凜,棕眼迅速瞧了她一眼,又落回到她突出的腹部。

  「我怕傷到孩子。」

  「不會。」她給了他一抹鼓勵的笑,暖而軟,沁著甜味,跟著不等他反應,小手己拉住他的,讓那只有著許多硬繭的大掌貼在她肚子上。

  她水絲材質的睡衫親密地服貼著她的身軀,飽滿的胸脯,微突的兩點乳尖,然後隨著她腹部隆起,清楚勾勒出動人的形狀。

  鍾爵雙肩微震,另一手也貼撫過來,感覺某種奇異的電流刺疼他掌心,鑽進血肉與每一根細微神經裡,讓心臟瑟縮再瑟縮。他喜歡這樣的疼,五官變得朦朧,彷彿所有的稜角在瞬間軟化,只有那雙眼爍著金銅色的輝芒。

  「為什麼不一開始就跟我說?」他努力穩住聲音,雙掌近乎迷戀地撫摸,那迷戀神態也近乎變態。

  「我沒要隱瞞的,好幾次想說,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沒辦法在電話裡說出口。我也很想告訴你,真的。」譚星亞歎氣。「你那時回車隊,我在飯店又住了一陣子,之後重新搬回來這兒,某晚從店裡回家,經過街角那家大型藥妝店,我只是進去買洗髮精和沐浴乳,聽到有女顧客向店員小姐詢問特價衛生棉擺放的地方,然後我就突然想起,好像有些時候沒用棉棉了……」二話不說,當場又買了盒驗孕棒。

  房中沈靜下來。

  鍾爵沒有說話,他似乎有某部分的神魂仍處在極度驚愕中,每個細胞都隱約發顫,可能是過度興奮混合著過度悸動所造成。

  譚星亞見他不語,咬咬唇又說:「其實我可以應付的,雖然是第一次有寶寶,但香妹姨和休息站裡幾位賣名產的阿姨們都有生孩子的經驗,有問題問她們準沒錯。小菱和蜜卡也陪我去產檢過,醫生很好,護士小姐也很親切,我沒事的……」

  沒有他,她也能處理得很好嗎?有他、無他,日子照樣平順度過,對她而言沒什麼差別嗎?鍾爵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巨掌狠狠把握,抓得血筋激爆似的,痛得他快要渾身痙攣。

  即便如此,他和她之間又有更深一層的連繫,他們共同孕育一條生命,一個屬於他們的孩子。他虔誠祈求,那孩子全然如她。

  「你懷孕了……」說來說去,還是這一句。低吐、徐歎,從心的最深處逸出,夾帶胸中那份劇疼,他俯身親吻她的肚子。

  「爵?」她的手揉進他密濃的棕髮裡。

  「你懷孕了……」聲音嘶啞。

  譚星亞開始有些擔憂了,不曉得眼前的男人到底怎麼回事,像是受到太大刺激般,一時半刻很難回復神智。

  她懷孕了,他怎麼「嚇」成這模樣?

  突然間,擱在她肚子上的兩隻大手撩高她的水絲衫擺,鑽進睡衫裡。

  「啊!」她輕呼了聲,身軀斜倒,感覺他灼熱的掌心正密密與她的肌膚相觸,來回愛撫她隆起的肚皮,粗糙拇指甚至逗著她變得加倍敏感的肚臍,惹得她忍不住哼出細碎呻吟。

  他跟著她一起躺下,她知道他腰間的浴巾掉了,此時,他正赤身裸體從後頭擁住她,雙手在她睡衫底下游移。

  他以一種她無法掙脫、也不想掙脫的力道抱住她,除了那隆起的半圓,他也愛難釋手地揉搓她飽滿的胸脯,讓她嬌喘不已,臉蛋缺氧般紅通通。

  他沒有試圖進入她體內,但勃發的男性慾望隔著她薄薄的底褲,緊抵著她的臀,兩具身軀交纏摩掌,分享氣息和體熱。

  然後,他一手探向她下腹壓住,把她的臀壓向自己,另一隻臂膀則橫過她胸房捧著,他的臉埋在她細潤的頸側和那頭輕軟的秀髮裡。

  好半晌,溫熱的濕意漫開,似有若無地刺著她頸側的皮膚,譚星亞這才意識到那是淚,男人的眼淚。

  他抱著她,兩臂發顫,整個身軀都在顫抖,那張臉藏在她無法瞧見的角度,抵著她的肌膚在流淚。

  他……他在哭?

  老天!

  他在哭啊!

  「爵——」心驚,像被狠狠打了一鞭,她也跟著渾身發顫。

  急著想看清他此時的表情,她在他臂彎裡扭動,但身後的男人不願她轉身,固執的雙手不肯放。

  胸房更痛,眼眶也熱了,細細喘息,只能抱住他的臂膀,陪他一塊兒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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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25 11:22:08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章   


  男人沉睡的臉龐近在咫尺。

  他和她枕著同一個枕頭,兩排密濃睫毛己感覺不出濕淚,淡合著,在下眼處投落扇形陰影。

  似乎有好長一段時間,她不曾如此仔細端詳眼前這張臉。

  他心裡有事,壓得很深的那一種,不肯說,又或者不曉得該怎麼說。他睡著,眉間的皺痕卻還不肯鬆弛,連嘴角也繃繃的。

  為什麼哭?

  兩人在一起這麼久,她從未見過他掉淚,眼淚這種東西,總覺得不該出現在他臉上,和他扯不在一塊兒。

  他願意流露出軟弱的一面,她心窩燒灼灼的,那些淚像燙進她身體裡,讓她想給他無盡的慰藉。

  指尖捲著他的發,揉揉他的耳垂,被子底下,他們倆的姿勢宛若子宮內的雙生胚體,無形的線將兩人牽連著。

  她看了他許久,直到男人睫毛掀動,兩道目光從迷濛轉為幽深,她仍靜瞅著。

  鍾爵一樣不說話,維持相同睡姿,凝注她。

  「蜜卡說,她以後也想變成賽車手,你覺得如何?」譚星亞率先打破靜謐,聊天般話家常,輕柔女音像摻了水果酒。

  鍾爵微愣,沒料到睜開眼睛、第一個得面對的,會是這種話題。

  他雙目瞇了瞇,好一會兒才沙啞地說:「叫她別亂作夢,就算要當賽車女郎都還不夠格。」

  她笑歎。「蜜卡很崇拜你的,她現在可是『OUZO』中『拉丁情人』的大粉絲。」

  聽到那個可笑的稱號,他下顎略繃,額角輕抽,盯住她的一雙棕眼更是一瞬也不瞬,想看透她似的。

  譚星亞把手收回來壓在面頰下,眨了眨眼,笑仍徐暖。

  「我打你手機時,你人已經在回家的路上了?」

  「嗯。」鍾爵低應。「剛出空橋,手機剛開機就響了,顯示是家裡的號碼。」

  「家裡的號碼」、「回家的路上」……所以,這個有她的所在,是一個「家」了,而往後還有孩子。想著,他胸口又痛,被難以言喻的情感撐至極限,幾乎要脹破。

  「……我想念你,你就出現了,真好。」她坦率地喃著,臉頰略紅。

  他不語,手探向側臥的她,來回撫著她的背和腰,還有她的肚子。

  被溫柔撫觸的感覺真好,譚星亞輕輕顫慄,忍不住更加偎向他,被子下的小腿下意識勾住他的,男人細柔的腿毛磨蹭起來好舒服。

  「爵……」貼近,呼息交融,額抵著額。

  再次開口時,他聲調不穩,努力把持過了,卻依舊行不通,微顫地說:「我竟然……還朝你的肚子踹過一腳……那時你衝過來,我踹中你,力道很大,你整個人往後摔,趴到地上差點爬不起來,後來還瘀青一大片……老天……我的天……你那時肚子裡說不定已經有孩子了,我還踹你……我踹你,我、我……老天!我踹了你……」不想不怕,越推敲越膽戰心驚。

  他突然緊緊纏住她的腿,健臂環住她,將那隆起的小生命護在兩人之間。

  「對不起。我很……對不起……」他的唇尋找她的。

  譚星亞順遂慾望回應著。

  親吻片刻,終於能小小喘息,她捧著他的臉,輕抵他的唇瓣說:「我很好,寶寶也很好,沒事的。對了,我忘記告訴你,是個女娃娃喔!」

  「我喜歡……」喉嚨堵堵的。「我喜歡女孩,這樣很好,我喜歡有一個像你的小女孩。」

  「說不定長得像你呀,漂亮的棕色眼睛,漂亮的五官輪廓,而且有絕佳的運動神經,這不是很好嗎?你——唉……」他又掉淚了。

  這一次,鍾爵沒把布著淚痕的臉藏起來。

  面對著她,他用力吻著那張嫩紅小嘴,吮吻的力道漸漸轉為溫柔,更深入也更為綿長,彷彿如何也吻不過癮,一定得把她變成他、把他也變成她,才能滿足體內的火。

  愛撫與親吻挑起更深的慾念,她四肢柔軟,泌著細汗,濕潤的身軀難耐地扭動,雙手揉亂他的發,氣息紊亂而破碎。

  「進來好嗎?」那個點極度敏感,情慾的火在血液裡悶灼、流滾,她啞聲求著,臉蛋紅撲撲。

  鍾爵再次由背後抱住她,微微抬高她一條腿,他臀部向前,把部分的自己緩慢而小心地挺進她潮濕的體內。

  不敢有太大動作,怕傷了孩子,兩人身體合而為一後,只是慵懶地彼此廝磨,每一寸都屬於對方,沒有保留。

  這一夜,像是深沉寧靜,又激切熱情。

  慾火被裹在情潮底下,在兩顆心的深處兇猛激爆,茉莉花香環抱他們泛紅而滿足的身軀……

  


  「……想想也挺有趣,一個丟著自家的企業不管,搞出一間專門生產重型機車和越野車的工廠,還越做越有心得,一間變兩間,兩間變三間的,連幾個國際大都市都設了營業所;另一個則把如日中天的賽車事業拋下,當紅的時候突然宣佈金盆洗手不玩了,連接班人都沒想培養,寧願和你守在一起,這兩人還一見如故,沒幾天就變換帖兄弟了。嗯,是怪得很有趣啊!」

  「COOL  ME」店裡,袁靜菱邊把一小疋蕾絲遞給閣樓的裁縫師,邊和坐在圓凳上做珠珠刺繡的譚星亞閒聊。

  譚星亞串小珠珠的動作微頓,歎氣。

  「小菱,我說真的,他這幾天真的怪怪的。」

  「也只有怪咖才會跟陸克鵬這麼麻吉,我相信那位鍾爵先生確實很怪,怪得兩人還跑出去「約會』,也不知約出去幹什麼事?」

  「不是那種怪,我說的怪是另一種怪。」唉,這樣說似乎也很怪。

  「例如?」

  譚星亞乾脆放下手邊的工作,抬起困惑的臉容。

  「例如,他好幾次會看我看到出神,有時是盯著我的背影直瞧,直到我突然轉身,他才猛然回神。更多時候,他會盯著我的肚子看,看得眼睛都忘記要眨動……我不曉得他究竟怎麼了?」她沒提男人哭泣的事,那是她守在心裡的秘密,像他流進她心底的淚。

  袁靜菱勾了勾唇,了然頷首。「鍾爵八成被你懷孕的事嚇到了,三魂七魄還沒完全歸位。你先前提也沒提,他突然見你挺個小圓肚,怎麼可能鎮定?」略頓,笑意更深。「要是我媽知道了,肯定會把他拖去給宮裡的師父作法收驚,你要他去嗎?」

  「嗯……」咬咬唇。

  「我開玩笑的,你還真考慮啊?」

  譚星亞靦腆地笑,搖搖頭。「不是啦,我是突然想到上禮拜平安夜的事。」

  「怎麼了?你那一天應該是和他一起過,不是嗎?媽媽和明祈叔準備了很多好料,你不能來,說已經和別人約好,我想就只有可能是他了。」

  譚星亞又歎氣。「跟我約好要一起過平安夜的人其實是游叔啦,他說潔西卡也會一道過來,而且他早在一個月前就預約好一家高檔法式餐廳,共四個人。只是大家要見面吃飯的事,游叔在平安夜前兩天才通知我,要我記得把鍾爵拎過去。後來,鍾爵問我平安夜想怎麼過,有沒有想去的地方,我開玩笑跟他說,我跟別人有約了,他、他……」

  「他暴跳如雷?氣得像噴火龍?找人『尬掐」?」袁靜菱聽出興味來了,沈靜臉容抹了紅,有種唯恐天下不亂的期待。

  「尬掐?」台灣方言嗎?她有聽沒有懂。

  「飆車啦!他找人翻車嗎?」

  譚星亞還是歎氣。「那是你家陸先生才會有的反應吧?」

  袁靜菱抿唇笑。「好吧,那你家的鍾先生怎麼了?」

  「……他一句話也不說,什麼反應也沒有,就靜靜坐在沙發上,然後又看我看得出神。」那憂鬱又壓抑的模樣狠狠絞碎她的心臟,害她心痛得流淚。

  這樣的鍾爵讓她只想把他攬進懷裡,盡一切可能安慰他、保護他。

  感覺是相當怪異的,有什麼東西在她和他之間滋生、轉變、進化,彷彿她得到能主宰他情緒的權利,他的喜怒哀樂全由她操控。

  她希望他常笑,他長得好好看,應該多笑的。

  她想找出他心中的癥結所在,虔誠地希望自己有足夠的力量讓他感到快樂,甚至覺得幸福,讓他覺得和她在一起,是件幸福的事。

  「然後呢?」袁靜菱挑眉問。

  「哪有什麼然後……我當然馬上又迅速地把事情解釋完畢啊!誒,你……你怎麼笑成這樣?有什麼好笑?」

  「好、好,我不笑……我沒有要笑啦,別把針射過來。」袁靜菱勉強寧定下來。「我只是想,你要不要跟那位游叔談談,說不定他也有過類似的經驗,可以告訴你鍾先生到底發生何事,還有該怎麼對付?」

  「游叔跟我提過。」嗓音軟而細微。

  「咦?」

  「但他沒詳細說明白。」

  譚星亞瞅著擱在膝上的珠珠繡半成品,嘴角略帶苦惱、似有若無地翹起。

  「就在平安夜大家一起用餐的那個晚上,游叔八成也察覺到鍾爵不太對勁,私底下偷偷跟我提的,他要我找機會自己問鍾爵。」

  「問什麼?」

  譚星亞撫著肚子,低幽地說:「問他八歲以前的記憶。」




  八歲前,能記得什麼呢?

  譚星亞在內心斟酌過好幾遍,對他,她一向不習慣詢問,但游叔那晚把線索丟給她,故意吊她胃口,害她一顆心懸得高高的,結果被鍾爵傳染了,也動不動就瞅著他發起呆。

  他和她都怎麼了?玩起輪流看著對方發呆的遊戲嗎?唉……

  晚間近九點,「COOL  ME」休息的時間快到了。

  譚星亞先離開了,把一朵重新整理過的金紅珠花送到後巷一家專賣雜貨的店舖去,珠花是雜貨店老闆娘的嫁妝,近來老闆娘要嫁女兒,就把自己當新娘子時戴過的飾品也送給女兒陪嫁。

  珠花有幾個地方弄髒了,老闆娘前天拿來「COOL  ME」問能不能清理,譚星亞剛開始也沒什麼把握,不敢把話說滿,只說盡力試試看,不過結果好得出奇,重新弄乾淨的飾品看起來很有質感。

  「……不行啦,你們也是做生意,不收錢怎麼可以?這樣很不好意恩啊!」矮胖婦人搓著手追出來,忙攔住轉身要走的譚星亞。

  「真的沒什麼,老闆娘平時常去我們那連光顧,還介紹不少人過來,是我們要謝謝您才是。那朵珠花有幫您弄好,我們很開心的。」送珠花過來,順道來拿一些物美價廉的香料和乾貨,此時她晃晃拎在手裡的東西,笑說:「三不五時還讓您打折扣、大相送的,是我比較不好意思。」

  「唉呀,大家互相啦!」老闆娘笑咪咪的。

  跟老闆娘道完恭喜,又說了幾句後,她措著東西轉過一個彎,還沒出後巷,就見到熟悉身影佇立在兩條巷弄交接處。

  他似乎有些茫然,表情猶豫,不知該選擇哪一個方向。

  一前一後的兩盞路燈把他的影子拉成奇怪的十字,譚星亞無法形容現下的感覺,只是胸口又痛了,喉嚨又堵堵的,渴望將他擁在懷裡。

  她走近,他側過頭,終於看到她。

  她還來不及說什麼,高大的男人突然大跨兩步,瞬間縮短距離,從側身環住她。

  有小販推著收拾好的攤車經過,打算回家休息了,被鍾爵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攤上的小圓凳突然滾落,那人彎下來撿,眼光還不斷偷瞄。譚星亞認得人家,只好向對方悄悄點頭表示歉意。

  等小販重新推車走掉後,譚星亞才低柔出聲。「你怎麼跑來這裡?找什麼呢?」

  「找你。」鍾爵沒打算鬆手,依舊牢牢抱著。「我去『COOL  ME』,她們說你出來了。」

  「找我幹什麼?」有很急的事嗎?不能在店裡等她?

  「找到你,帶你回家。」語氣鄭重。

  她愣了愣,隨即笑歎。「我又沒迷路,只是送東西到後巷,還要你跑出來找我?」結果迷路的是他,茫然站在十字巷口。

  鍾爵知道自己不對勁,但,沒辦法的。

  只要她不在他認為該在的地方,讓他找不到人,即便只是短短時間,他神經就會開始緊繃,特別是她現在肚子裡還有一個小的。

  他有種荒謬的恐懼感,明明知道不會發生,還是怕,彷彿她會帶著孩子私逃,把他扔得遠遠的。

  他抿唇不說話了,牽著她的手,把她拎著的一袋東西全接過來,帶她循著原路走出後巷。

  譚星亞溫馴地由著他牽手,將歎息壓在胸臆間。

  回到家,鍾爵幫她把香料和幾包乾貨拎進廚房,手機此時傳出鈴聲,他在廚房裡接聽。

  聽談話的內容,譚星亞猜想對方應該是陸克鵬。

  這位陸先生是長情的人,狂戀袁靜菱好久了,一直在暗處默默關心,近來他感情事業兩得意,那天在「COOL  ME」遇到同樣去接自己女人回家的鍾爵,搞重型和越野二輪車的陸克鵬怎麼可能認不出「OUZO」的「拉丁情人」?兩男當場一交談,沒想到天雷勾動地火、一發不可收拾,兩個都是「超機車」的個性,竟意外契合。

  譚星亞知道鍾爵似乎被陸克鵬說服了,有意加入他經營的事業體系,那時體認到這一點,她忽然感到電流竄過脊椎,意識到他當真要退出賽車壇,是下定決心的事,不是隨便說說而已。

  再加上游東飛私下跟她提過,「OZUO」留不住他。知道他是退出而非轉投敵營後,「OUZO」原本想利用他的「光榮退役」再炒一波新聞,用來增加車隊的曝光率,結果被鍾爵潑了一大桶冷水,「OUZO」為他特別舉辦了超大型、極端奢華的歡送派對,還奉上大把銀子請他蒞臨、露露臉,他卻嗤之以鼻。

  「這小子,該去大撈最後一票的,錢就擺在那裡,不拿白不拿,也不想想,他再來得養老婆、小孩了,還是一副臭脾氣。」

  想起游叔數落他的話,譚星亞不禁莞爾,心跳因「老婆、小孩」幾個字而促了促,她或許潛意識裡在期待著什麼,只是一直不對自己承認。

  「嘿嘿,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時之所以想選個地方定居下來的真正原因。你想,是不是該給他一個清楚明白了?你們兩個這樣懸著也不是辦法呀!」

  懸著,靜靜愛著,真的行不通嗎?

  經過千山萬水,結束無盡期的飄蕩,他再次繞回她身旁,然而這一次,似乎相當不一樣。

  門鈴響起。

  她放下水杯,走向玄關,從門邊長窗瞄到站在廊下的訪客身影,是鄰居先生。

  「晚安。」輕輕開門,她一手擱在肚子上,笑笑打招呼。

  「星亞,這個給你。」鄰居先生遞來一片CD。「我之前不是跟你提過『音樂養魚法』嗎?近來我自己又小研究一番,覺得挺有趣啊,我把那些音樂都燒錄在裡面了,你有興趣的話可以聽聽看,找個時間我再跟你詳細解說——」話音一頓,又瞄到出現在小女人身後的高大黑影。

  「呃……嗨……」語言好像有點不通,加個大笑臉總可以吧?自從知道譚星亞有戀人兼又懷孕後,他老兄已經沒再動過追求她的念頭了,但當當好鄰居、遇到時東聊西扯一下,也沒犯法啊!

  搔搔頭,鄰居先生決定閃人。「那就先這樣了,晚安,掰掰!」

  譚星亞抓著那片CD,簡直哭笑不得。

  知道鍾爵已來到她身後,闔起門,一回眸,她胸口仍震了震。

  他距離她差不多三步,大掌握著已切掉通話的手機,峻臉又出現那種教她心疼的陰鬱神情,不是發怒,而是整個人沉沉的。

  揚揚手中的CD片,她對他溫婉一笑,解釋著。

  「鄰居先生對養魚很有一套,把許多小訣竅跟養魚的朋友分享,我現在也是他眾多養魚朋友裡的成員之一了。」

  那雙棕眼定定地瞅著她,幽光暗湛,變態的波紋在內心晃蕩,鍾爵下意識掀動唇瓣,他想說,想告訴她、讓她明白——

  「你是我——」你是我的。

  以往,他可以說得理所當然,把她霸佔得心安理得。這十多年來,他貪婪、無止盡地向她索求溫暖,在她身上尋找歸屬,絲毫不管她個人意願。

  老游曾用半開玩笑的方式指責過他,這一切全是他自找的,正因為他時常不經意對她說那句話——

  你是我的。

  她對他感恩在懷,然後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洗腦,終於根深柢固地認為自己確實是他的,獨屬他一個的。

  他是她的恩人嗎?是嗎?鍾爵莫名想笑。

  到底誰才是誰的恩人?沒有她,這十多年的日子會變成如何?

  「爵?」

  柔軟輕喚揉進明顯的憂慮,誰在喚他?

  「你怎麼了?你看不見我嗎?爵……」

  渾身一凜,神智從極遠的地方飛竄回來,他回神,對上她輕愁而迷惑的臉容和那雙溫暖水眸。

  喉頭發燙,有什麼正不顧一切要湧將出來,那股力量滾至舌尖,他控制不住,嘎聲低問:「……我只能是你的恩人嗎?」

  只能這樣嗎?

  有沒有一種可能,她也和他有著相同的熱情,然後像他迷戀她一樣,深深地愛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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