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傳有兩句名言，「在這後宫中想要升，就必須猜得中皇上的心思，若想要活，就要猜得中其他女人的心思」。又說「容不容得下，是娘娘的氣度，能不能讓娘娘容下，是嬪妾的本事」。

 

後宮與職場裡的向上流動有些類似，都是金字塔狀的，高階職位僧多粥少，專業才華、努力、調和鼎鼐、領導力等固然是「上位」條件，卻是精英圈裡人人都有的基本盤，但鮮少被提的或秘而不宣的是，一來向上爬升時情緒勞務也隨之加重。

 

情緒勞動指的是，除了貢獻體力(勞力)或智力(勞心)的付出外，不同情境或狀況下還必須能適當扮演不同情緒角色，如指導下屬遵循你的要求時該嚴厲還是溫和？開會面對批評時要虛心受教還是該要據理力爭?再來，向上爬升時，職場上的敵意對立，甚至霸凌(不一定在檯面上)，也隨之升高，能上位的除了專業表現好，領導力夠之外，應對機敏與防禦心機少不了，當然情緒勞務承擔力也要一等一；該示弱時，不能硬碰硬，該FIGHT的時候，絕不能軟弱。從密室飯局疏通到茶水間耳語傳播，從公文EMAIL往來戰到會議簡報交鋒，過頭了將被貼上情緒化的標籤，軟弱則易承擔了不該承擔的責任，由紅翻黑，前途黯然矣，雖說「賤人就是矯情」，但又實在不得不矯情。

 

這一切在終生雇用、年功序列的日本企業，還要加上「不能犯錯」這個生存潛規則，職場霸凌自不在話下。泡沫經濟後的日本情況更加複雜，「半澤直樹」就是此背景下的產物。

 

《半澤直樹》由《我們的泡沫入行組》兩本書改編，書名很有些意思，作者出書時間是2004(大阪) 及2008(東京)，電視劇中的半澤是在1992年入行，因此故事發生的情境為男主角入行十多年後的2000年，那時正值第二個衰落十年。

 

2000年前後，日本被稱作「就職冰河期」，畢業就職率降到七成，年輕人是百分百上大學，但就職率卻再掉到五六成，於是日本社會就出現了，飛特族，尼特族，產生中產下流化與M型社會。2007年日本非正規勞動者工作人口(1726萬)佔正規雇用人口(5120萬)的1/3以上。（按：從1984到2007年，非正規職勞動者佔整體勞動力的比例從15.3%上升到33.7%)，這意味三名勞動者中就有一名是非正規職勞動者。此外，2013年資料發布非正規錄用達 2000萬人。

 

本來，社會階級流動與升遷金字塔就隨經濟成長發展，先易後難，成熟後就日趨狹小；而景氣低迷時，企業縮編或改組，促使升遷流動性更加不易，菁英競爭更激烈；第三，當經濟成長降低，甚至泡沫化，企業經營的風險增加，但卻仍然無止盡要求成長，也同時難以容忍犯錯，企業裡的錯誤要有人出面承擔，這些實質的決策錯誤或成功率低而「多出來」的各種失敗，便衍生大大小小犧牲者，無辜的代罪羔羊不限於菁英階層，多到成為一種上班族的集體挫折。

 

而在企業終生雇用制崩壞、收入與前途保障變低，忍辱負重的實質回饋亦趨降低的雙重夾擊下，這樣的集體挫折，成為內在的集體憤怒壓力，急需宣洩。

 

這場景換到台灣，也沒有好到哪裡去。

 

沒有終身雇用保障失落十六年的台灣上班族情緒勞務與青年挫折一樣深重

 

不像日本當時是忽地急症似的泡沫化弄壞了體質而長期欲振乏力，跟國際景氣高度連動的台灣，卻是經濟結構內產業升級失調，加上外部一連串大大小小的國內外風暴連動，而使得原來錢淹腳目的經濟好體質像染上慢性病一樣逐年變差，成功不易維持又難以複製，金融海嘯後更加雪上加霜。過去拼經濟的方式是衝外銷，先把餅做大再提振內需，內需擴大則大家都賺到錢，但經過金融海嘯、無薪假過後，不知為何台灣的經濟成長與薪資開始呈現脫鉤的狀態。

 

海嘯後，我們的實質薪資，回不去了

 

2009年經濟成長負1.81%，1-6月實質平均薪資($45640)比海嘯前一年2008年同期($49270)倒退7.36%，少掉$3630那等於一次倒退到1996年左右的水準，而隔年2010年經濟成長雖達10.72%，上市上櫃企業大賺錢，但同期實質平均薪資只回來6.6%($48434)，於是開始出現實質薪資倒退14年這新聞名詞，表示現在台灣整體經濟雖成長了，但大部分的上班族或工作者(中產階級)卻分不到餅。這是海嘯以後的新困境，經濟發展與人民感受脫勾，尤其薪資脫勾，物價房價卻漲起來了，短期物價痛苦，長期買不了房，工時長工作高壓，工作步調飛快，而三十幾年經濟發展使得社會流動變慢，成功機會變少、升遷壅塞困難。

 

台灣社會環境與職場現況，乍看跟半澤無關，但工作表現上的兩極化卻是極為相似。一面工作挑戰變大、負擔加重、但薪水卻變薄(加薪更困難)，向上流動困難，相對的經濟剝奪感與人生挫折感隨之上升，這使得上班族變得更敏感神經質了。無論是咬牙吞忍或不能忍，實質上與想像的情緒勞務都隨之高漲，形成職場氛圍裡的信任感”脆弱”，尤其是六七年級以降的新世代大多嬌生慣養於富足世代(高物質要求)、具開放環境(去體制化服從性低)、追求個人化(去團體化)、鄉民正義等特質，遇爭執時，更不容易屈服從於企業既定的從屬階級關係。

 

偏偏工作上吃悶虧在台灣也是司空見慣的事，根據網路調查，有七成上班族都有被陷害的經驗。

 

我推測，台灣在十月也會大半淪陷在半澤瘋狂裡。那麼，為什麼半澤是如此恰到好處呢?

 

銀行員版的Die Hard+福爾摩斯+男人版甄嬛傳

 

就戲劇性來說，這是一個穿西裝的動作片，而在寫實面來說，這是一個男人版的甄嬛傳。半澤要對抗的不是萬惡的炸彈客，而是上班族共同的敵人──辦公室裡的加害者或既得利益者長官。

 

過去戲劇裡對上班族辦公室著墨很少，多走輕鬆逗趣路線，走斡旋爭鬥路線只有少數港劇或本土劇，卻也採取「世家」或「企業併購」那種每個人都是董事長或總裁的演法，例如「創世紀」那種非常態的敘述，遇上好劇本雖好看，卻不容易有於我心有戚戚焉的共感。而半澤是一個承上啟下的中間幹部，可能是你的主管或就是你自己，在日本泡沫後的企業與銀行界裡浮沉，在不能夠犯錯的菁英升遷階梯向上奮鬥，卻遭受非戰之罪與不明迫害，人性險惡與機關算盡都赤裸上演，貼近每個人真實的人生艱難。

 

但半澤的魅力並不只如此，甄嬛裡說「世間的陰差陽錯，往往從未停歇，皆是尋常」，然而，在半澤的世界裡，挫折遭遇及命運捉弄人雖如此地貼近熟悉，但主角的恰到好處地應對與事件推進的最終結果往往卻與現實裡的我們相反。

 

半澤直樹上班族理想型:我的完美奮鬥

「部下的苦勞是上司的功績；上司的過錯卻是部下的責任」

 

「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以牙還牙，加倍奉還，不只加倍，而是十倍百倍奉還」

 

半澤反抗了不能反抗的現實，逞了不能逞的口舌之快，在真實世界裡，這些無論是言語的，還是實質行為上的反擊，有時我們是力有未逮，例如在會議室裡因為口條思緒不夠言簡意賅、切中要害或一時不知怎麼辯駁，有時是不能做的，自己也有部分疏失，或有人施壓不能辯駁、也有時候是自己沒有勇氣，害怕有後座力。

 

因此，別說是加倍奉還，在現實情境裡，能否半數奉還都是問題，而當身心受到委屈時，不得平反，不得長官與辦公室輿論公平看待，內心的痛苦是事件實質的加倍，十倍，因此每個上班族多多少少內心都有著遺憾與傷痕，因此有挫敗經驗的人也會暗自反芻，期望重來時自己能夠反抗，給對方好看，或有朝一日能夠揚眉吐氣、雪白沉冤，因此，半澤讓悶住的上班族有暢快感，言語上發洩了，實質上平反了。有人問看半澤能學到甚麼生存法則？我想這不只是學習，這劇帶動的投射、發洩與救贖完成更是重點。因此半澤一集集推進，越是慷慨激烈的加倍十倍復仇奉還，得到回饋共鳴越大，最後一擊百倍奉還時衝上收視高峰。

 

而半澤其實也代表大部分人理想中的人格與人生，他的智力、觀察力、心機、心理素質，甚至機運與同理心，都異於常人的好。就拿心理素質來說，半澤腦中憶起小時負面創傷，被指責受壓時，或掌握新事證時，臉部會先皺成酸梅臉，接著瞇起眼拱起背，狠狠地看著對方全副武裝準備戰鬥，再來用連串砲火強攻豁出去式地一舉殲滅對方，但是同樣受到小木曾次長敲桌攻擊、冷言惡語的同期近藤卻是腦袋會流血(當然那也是表示過去近藤曾有憂鬱症)，而選擇逃避現實或再度崩潰陷入憂鬱。這樣的隱喻也展現了兩個人基本正向思考上的差別。在真實世界裡的我們經常都不是半澤，沒有那麼強的心理素質，反倒是像受壓不敢反抗或無法抵抗的近藤或明哲保身只敢偷偷幫忙的渡邊利。

 

正向心理素質的最高峰莫過於，近藤狠下心把指控證詞當作條件來交換回銀行工作的情節，正常狀態下半澤應是會崩潰，再悲憤地講加倍奉還吧？但他卻安排男人的劍道對決，似乎要講的是只要近藤勇於面對半澤，重視父親遺言說「珍惜人跟人之間的聯繫」的半澤，就不會輕易離棄近藤。

 

因此，在發洩完內心怒氣後還能侃侃而談，合理化地解釋近藤能重回銀行也是一種本事，並把帳算在大和田常務身上，幾乎神格化半澤的同理心與寬容大度外，還激化了他的必勝意志與戰鬥力。緊張之餘，又提醒了眾人，半澤還擁有一個幫夫運超強的超完美嬌妻，甜美溫馨不說負面風涼話，直率可愛偶爾發發嬌嗔，誤打誤撞都能找到關鍵，讓丈夫巧妙聯想推理，從地獄推向天堂，幸運地在董事會裡反敗為勝。

 

半澤是一個體察細膩，聰明務實又有精神感召力的人，讓同伴下屬或受害者都願意默默幫助或挺身而出。關鍵證人都因無償幫助鼓勵下願意給予協助，巧妙地讓敵人的情婦與幫兇為了維護自利或自保而願意窩裡反。這些都是同樣常身陷險境與天搏鬥的我們往往求之而不可得的運氣及人格特質。

 

半澤通通幫我們擁有了！

 

他為我們戰鬥惡龍、為我們加倍奉還、為我們討取勝利，幾乎滅頂的險境只要堅持不放棄一絲一毫轉圜餘地，正向思考迎向戰鬥，下一秒半澤都能加倍討回來，不得說這巧妙的安慰激勵了現實受挫的我們，因為這正是每個我們內心真正想要的「我」的樣子，「口頭正義的主張、精神上不被打倒的，實質上得到利益」大獲全勝。

 

熱血心機並存，戰鬥求生存新流派

 

「珍惜人跟人之間的聯繫，千萬不要做一個機器人」

 

「正義，偶爾還是會勝利的！」

 

以往台日漫畫電視劇歌頌主角一派陽光熱血必勝是一種主流主張，但這一兩年大紅的漫畫或影劇，似有另種流派崛起，傳達另一種態度，主角依舊正直熱情，卻從無法自保、無辜受波及或保護親愛的人的過程中理解到：光靠熱血努力不見得能夠成事，還要心計戰鬥才是王道。

 

的確，真實社會裡不會因熱血就扭轉局面、壞人自首真相大白，主角經常是身處中年、退去青澀、應對成熟、有經歷創傷、有陰暗面，最特出之處是，對壞人不手軟，並能查清還原真相，有能力還擊直指對手關鍵痛處，處理時使用手段誘騙或厚黑，肇因於自保清白或保護無辜者的生存法則，但跟壞人的差別是不能捨棄戰友，仍相信人性本善真誠對人，從一派熱血奮鬥小清新，轉為熱血未退但心機成熟，務實求是的價值觀轉變，是值得玩味的新現象。

 

（作者為隱於市的臥底消費人類學家，現職東方線上行銷副總監，台灣大學國企系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