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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璃]非愛不可[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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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15 02:52:55
標題:
[謝璃]非愛不可[全文完]
非愛不可
作者:謝璃
對她來說,他不但是個瘟神,更是一個可怕的惡夢……五歲時,他差點燒光她的頭髮;
國中時,他害她和死黨翻臉,至今都未再說過一句話。大學畢業後,原以為終於可以脫離他的魔掌,
誰知他的某任女友竟莫名其妙呼了她一巴掌,害她嘴裡的食物全飛了出來!她對他根本是避之唯恐不及,能閃多遠就閃多遠。但一紙契約,竟讓她成了他的妻子,
不但得在人前陪他演出「恩愛夫妻」的戲碼,更要在私底下替他掩蓋和女朋友約會的事。只是當她發現自己對他動了真心時,他卻說要終止這個契約……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15 02:53:20
楔子
她結婚了。
就像所有的新娘子一樣,不,比一般的新娘子受到更多的豔羨!
這──純粹是因為她要嫁的那個人。
目光凝結在鏡中的那張臉,她從未見過自己如此美麗,坦白說,她根本不覺得那是一位名叫李宛霏的女人,那只是被一雙巧手塑型出來,借著她的軀殼展示絕妙化妝技巧的假面女人。
她朝鏡子左右各轉半圈,線條流暢的絲緞禮服美化了她瘦削的身段,胸前的特殊剪裁將半個瑩白的胸部烘托得讓人怦然心跳,梳攏在腦後的髮髻上,纏著些許銀色絲線與珍珠,優雅和貴氣頓時籠罩著她。
可敬的化妝師,可敬的禮服設計師,還有──可敬的自己。
沒想到她有如此驚人的耐力,能忍受兩個女人把自己弄成連她死去的媽也認不出來的樣子。
她試著移動步伐,以確信自己不會因為絆跤而在典禮過程中出醜,然後才抬起頭,狠狠地吸了一口氣,向身邊的姐妹淘們問:「幾點了?」
「十點半了,新郎是怎麼搞的,十一點以前不是得趕到盛家老宅那兒?」
「是呀!若誤了吉時,盛家那群老的可不會放過他。」
「宛霏,要不要幫妳打他的手機問問看?」
……
一陣七嘴八舌,她還沒拿定主意,門上響起的「砰砰」兩聲,解決了她的問題,她淡然道:「來了,開門吧。」
「別放過他,讓他猜個謎再進來。」
「笨,跟他要紅包,起碼要現金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才能過關。」
「他才不會把那九牛一毛放在眼裡,叫他坦白昨晚到哪兒鬼混去了?」
……
眾女人在玄關擠成一團,爭相欲懲罰她們無緣染指的男人。
新娘子不甚高貴的翻了個白眼,拉著嗓門大喝,「站住!」
四個環肥燕瘦的女人不約而同回過頭,不解地看著垮下美麗五官的新娘。
「我來。」她拎起過長的裙襬,一步步穩當地踩在飯店客房的美麗地毯上,走向那道棕色木門。
她扭動門把,頗具氣魄地將門打開,毫無矜持的動作讓門口一派瀟灑、西裝筆挺,但明顯睡眠不足的男人嚇了一跳。他聚精會神地看了她半晌,道:「沒想到妳認真打扮起來還頗有看頭的,平常真是小看妳了。」
「廢話少說!十一點到得了嗎?」她很想斜眼瞪他,但高她將近一個頭的男人站得太近,她不想讓眼珠失衡,只能直著脖子仰望他。
「放心!我的司機技術優良,保證準時到達,對吧?」新郎兩肘撞了一下身旁失神看著新娘胸口的伴郎們。
「是,是,一定準時到達,新娘子放心。」男人們異口同聲地猛點頭。
「那走吧!」不理會新郎,她率先走出房門,後面的鶯鶯燕燕急忙替她拽起拖地的裙襬,緊隨在側。
「宛霏,頭紗忘了披下。」新郎按住她,將那片珍珠網紗放下,微帶笑意的唇湊近她的頰畔,「還有,請別走得太急,我不想看到新娘子在我面前跌個四腳朝天。」
* * * *
當禮車抵達那幢灰頂白牆的豪邸前,鑲著水鑽的高跟鞋一跨出車外,還沒站直,差點癱軟的嬌軀及時被一隻健臂撈住,沒有當眾難堪。
「那……那個……司機,叫什麼……名字?」她嗓子微顫著,緊挨著新郎,頭一次嘗到腿軟的滋味。
「劉得化。怎麼了?」他聳肩。「他是新來的司機。」
「好……好名字,他……竟敢把禮車當成一級方程式賽車來開,我以後不……不想再見到這個冒牌劉德華,都是你這個禍首……」頭部一陣暈眩,她有些想吐。
「妳不是要求十一點前到嗎?他辦到啦!」忍住笑,新郎勾著她的腰,朝眾親好友夾道迎接的石階走去。
接下來,頭暈目眩的李宛霏像個僵硬的木偶被擺佈著行禮,先向祖先上香祭拜,對盛家兩老磕頭,一行人再簇擁著新人走到二樓長廊末端,一間古樸幽靜、泛著橘子香的敞開臥房裡。
「向老太太稟告吧。」盛父催促著。
兩人輕步走到窗邊的紫檀木床榻前,雙雙跪下。她的膝蓋一觸地,一隻老人斑遍佈的爪子伸到她面前,想觸摸她,她一時驚慌,住後一退,新郎的手臂立即環住她的腰。
「士暐,你又不安分了?昨晚上哪兒了?」爪子改伸向新郎的脖子,揪住暗紅色的領結。
「姨……姨婆……沒上哪,我……十二點就到家了,沒……沒去吵您……」新郎努力地想掙脫即將勒斃他的力道。
「是啊,阿姨,我昨天看著他進門的。」盛母忙不迭地想為子開脫。
「少一個勁兒一起作戲,他是什麼料我會不知道,沒玩到天亮他會回家?」老人從丹田發出的尖嗓再次結實地嚇了李宛霏一跳,新郎官的臉已漲得通紅,再沒有氧氣輸入就要當場倒地了。
「姨婆,他沒撒謊,昨晚他都跟我在一塊,我發誓──」她抓住那只彷彿練過功夫的手腕,想保住新郎的小命。
「臭小子!」手一鬆,一對新人立即不雅地坐倒在地。「給我記著,看在你今天大喜的份上我先饒了你!我還沒死呢,你要是敢亂七八糟胡搞,我就讓你爹好看!」
「是,是,阿姨,我會管好他的,您別氣壞了。」盛父扶起狼狽成一團的兩人,朝新郎使了個眼色。「帶宛霏去休息一下,等會還要去飯店累一下午呢!」
「姨婆,您別生氣,我這就走。」將歪掉的領結扶好,咳了幾聲順順氣後,他一把攬住新娘,飛快地離開這間飄浮著末日氣息的幽室。
撇開了在門外看好戲的眾人,直奔對門佈置好的新房,門一甩,他往大床上仰躺,吁了一口長氣,歎道:「這輩子沒這麼糗過,被這幾個老的搞得我頭快痛死了!尤其是老太婆,我看她再活個一年半載也沒問題,妳瞧她像不像千年樹妖?力氣之大的,到底是哪個蒙古大夫說她快要歸天的?我看八成是我老頭搞的鬼……」絮絮叨叨地埋怨了一堆。
沒有回音,靜悄悄地。
他打直坐好,一眼瞥見歪坐在床腳的新娘,出神地望著高跟鞋脫落的裸足。
「發什麼呆啊?」他掀開白紗,食指勾起那張呆滯的豔容。「在想什麼?」
她視線慢慢移到他掩蓋不住疲憊的俊朗面容,木然道:「我在想,還要多久才能跟你離婚?」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15 02:53:58
第一章
兩個月前。
她,李宛霏,二十四歲,截至結婚前夕,她什麼夢都作過,就是沒作過要嫁給盛士暐的夢;如果有,那肯定是惡夢,而且醒來後得趕緊用冰水潑臉迅速冷靜才行。
即使作過再多美夢,她的成長過程一直都是平淡如一池春水,偶爾起了幾波漣漪,卻沒有驚濤駭浪過。除了國中二年級時,操勞過度的母親一病不起,是她人生少有的關卡之外,她的生命步調和眾多年紀相仿的女生是差不多的。
按部就班的念書、考試、幻想,在人世的洪流裡,她是顆不起眼的小石子。高中考上的是第三志願的女中;大學上的雖是國立大學,卻不是企業界會極力爭取人才的前幾名大學;畢業後,在一個不大不小的貿易公司擔任行銷企畫,拿一份吃不飽、餓不死的薪水,鎮日等待著想望中的愛情輕叩她的心門。
終於,在一個天際灰濛濛的正午,她等到了──不是背後閃爍著陽光的白馬王子,而是一片漆黑夜空裡的阿修羅。
邁著遲緩的步伐從會議室走出來,剛被老總疲勞轟炸了一個鐘頭的她,面帶土色的回到座位,正準備收拾好桌面文件後到外頭去狠狠吃一頓來收收驚,美麗的秘書小姐王黛青在一旁冒出來,玉筍般的五指搭上她的肩,兩眼泛著喜見獵物的異光。
「宛霏,外找,是個年輕男人。」朱唇微啟,壓低的嗓子像在說什麼聽不得的秘密。
「男人?我約的廠商下午才會到啊!」她不解的看著面露喜色的女人,皺起了眉頭。難不成好好的一頓午飯又要被破壞了?
「他說是妳的遠房親戚,路過順道來看看妳。」
「親戚?」誰會認她這個窮親戚?就算是她那不學無術的哥哥也不會大老遠上臺北來裝神秘啊。「我哪來的親戚?要也要等我中了這期樂透再說,到時候包准有百家姓的親戚冒出來找我!」
「宛霏,我們是好同事吧?」王黛青揚起勾魂鳳眼,逼近她的耳朵。「可以的話,改天幫個忙,牽個線吧!那男人可是難得一見的極品呢!」
她連忙拉遠距離,怪物似地瞪著又要撒網補獵的女人。「妳不是才跟老總搭上──」
「閉嘴!」王黛青看了眼會議室,輕聲道:「那不過是點心,我要找的可是正餐。快去吧!」很不客氣地一把將她往外推。
她垂著肩,無精打采地走向大門玄關右側的小小會客區,那的確有個男人坐在單人沙發椅上,背對著她等候著。
「這位先生,請問……」她禮貌地傾下腰望向來人,甜笑在認出來人後瞬間消失。「是你──」
「宛霏,好久不見了,別來無恙。」男人站起身,咧開一嘴發亮的白牙,魔魅的笑容在別的女人眼裡是驚心動魄,但她卻有如乍見蛇蠍,全身迅速武裝起來。
「稀客,有何貴幹?」她直起腰,雙手環著胸,一臉戒備。
「突然很想念妳,所以上來看一看。兩年了,妳倒是沒什麼變。」乾淨修長的手指就要摸上她的臉。
她趕緊頭一偏,警戒地看著他。「少裝熟!有話快說,我忙得很,沒空陪你大少爺閒聊。」
無視她強烈的敵意,他眼一瞇,笑意更濃。「現在是午休時間不是嗎?走吧,請妳吃午餐。」
她還沒回答,纖腰卻立即多了一隻臂膀,將她帶往正好開啟的電梯門前。
「放手!誰要跟妳一塊吃飯?我可不想胃痛──」她順手攀住電梯旁的矮棕櫚葉,抵抗他無理的強勢。
「唔?剛剛我是怎麼跟那位美麗的小姐介紹自己的?遠房親戚是吧?」他傾下臉,貼近她,「如果現在我們來個一分鐘熱辣辣的吻,這個稱謂可能就要改了吧?」
這句話很有恫嚇力,她馬上停止掙扎,服服帖帖地踏進電梯。
兩人各據空間一角,她惱恨地瞋視他,「盛先生,你怎麼能活到現在還毫髮無傷?」
「沒辦法,我天生幸運,偶爾想到運氣不那麼好的人,就想雨露均沾,帶點好運給別人,今天這個幸運的人又輪到妳了,親愛的霏霏。」
* * * *
美酒、佳餚、法國香頌、香檳玫瑰、有個性的美男子,多數女人渴盼的浪漫條件,都在這一刻齊聚了──如果男人體內的靈魂能抽換掉的話。
「吃啊!以妳的薪水,很少吃得起這種大餐吧?怎麼吃了兩口沙拉就不動了?」他輕啜杯中的紅酒,氣定神閑地挖苦猛喝白開水的女人。
「對著你,很難有胃口,你不會感覺不到吧?」她放下手中的水杯。「怎麼突然有空找我這個小人物敍舊了?」
他朗笑數聲,認真地打量起眼前的女人。
薄施脂粉的娃娃臉依舊,玲瓏的面孔中炯炯有神的圓眼是最突出的五官,這也讓略嫌嫩稚的長相多了份靈秀和頑強。儘管秀髮盤起,可舉手投足間,依然有著涉世未深的學生氣息。
「還在生氣?都兩年了,還掛在心上?沒想到我對妳的影響這麼深,看來真的要好好補償妳了。」
「只要你不出現,我就快樂得不得了,想都沒想過你,少在那裡一廂情願了!」她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你特地打聽我工作的地方,不會只想花大錢請我吃頓飯吧?」
「聰明!我遇過的女人裡,就屬妳最聰明了,不必讓我拐彎抹角費太多唇舌。」他適時地表露讚賞,讓接下去的話題容易開啟。
「那是因為你通常只要三圍不要腦袋,好讓你吃乾抹淨後拍拍屁股走人也不會遭到追殺。」她眼裡淨是濃濃的鄙夷。
「是嗎?看來妳對我的誤解很深唷!」他揚高秀長的眉,靠近桌面。「我沒告訴過妳嗎?妳的胸型也很美,不下於妳的腦袋喔!」眼光大方地投射在她胸前。
她揪緊衣領,立刻再加扣一顆鈕扣。「你的頭髮花了大把鈔票剪的吧?你再嘴賤我就讓你再洗一次頭髮,反正今天的蘑菇濃湯我也不愛喝。」
「鎮定一點,我這是在讚美妳。霏霏,這麼不溫柔,男人是不敢靠近妳的。」
「如果能讓你這種禍害遠離,就算失去形象也值得。」她磨著牙道。
「別這樣,我們是青梅竹馬不是嗎?而且還有親戚關係呢!」他輕笑幾聲。
「廢話少說,不必攀親帶故,直接放馬過來吧!我等會還想回公司休息一下,你別浪費彼此的時間了。」她托著前額,閉目養神起來。
「既然妳這麼爽快,我也就不囉唆了。」食指在座椅扶手上敲打著。「妳知道,我今年二十九了,也該是收心的時候了;且家裡也不斷在催,沒辦法,老人家年紀大了。雖然公司的事我現在可以不管,反正我父親還能照管,且將來由我弟弟接手是指日可待的事。」
「嗯,你弟弟是比你可靠多了。」這點她十分同意,盛士昕自小就少年老成,怎麼瞧都比他老哥穩當。
他不以為忤地繼續說著:「但是,傳宗接代要等他就太遲了。他今年才十八歲,還在美國念書,我父母是等不及的,所以,近來我的壓力自然就大了點;況且我也沒理由再推託下去,兩老算是晚成家,今年都六十多了,我是有這個責任的。」
「看不出來你是個孝子。」她滿臉譏嘲。
「我最近的確是在鄭重考慮這件事。當然,對象是最重要的,要能符合他們的期待,也要我能看得上眼,短時間要找到還真不容易。」
「嗯,你那一群女伴賢良淑德的的確不多,不過,要我替你做媒是不可能的事,我可不想害了人家良家婦女,你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吧!」她率先截斷他的妄想。
「做媒?那倒不必,等著替我做媒的叔伯姨舅論打計,不勞妳費心;只不過那些所謂門當戶對的良家婦女都太無趣了,結婚是一輩子的事,妳說對吧?」
「嗯,依照你過去做的孽,真的得多燒香拜佛才能找得到這位理想的女性了。」她不掩飾的縱聲笑起來。
他眉角抽了一下,笑容仍維持著。「我想了又想,放眼望去,能符合條件的女人只有一個,妳得好好幫我這個忙。」
「喔?那位倒楣鬼是誰?我有機會認識她嗎?我們兩個的交友圈好像沒有任何交集吧?」她打趣道。
他突然湊向她,笑得燦爛無比。「宛霏,那個幸運兒就是妳啊!還有誰比妳更聰明善良,又能跟我共用鬥嘴的樂趣呢?妳雖然不是豔光四射,三圍卻是符合我向來的標準的,和妳在一起,我相信我們各方面都能得到滿足的。」
那出人意表的答案讓她一雙圓眼撐大到極限。「盛士暐,你兩年沒出現,一出現就拿我這善良百姓尋開心,不嫌無聊嗎?況且,就算你想開玩笑,今天也未免太早了吧?」她看看表上的日期,道:「今天是三月二十九日,離四月一日愚人節還有兩天,你該效法黃花崗烈士多做些對世人有益的事,別再瞎搞了!」
她拿起皮包,走出座位,決定來個相應不理。
他不驚不急,在她大步越過他時,長手一伸,掣住她的手肘。「今天是青年節,所以我不是開玩笑,我希望妳能好好考慮一下;至於我,我的心意已決,從現在開始,以結婚為前提,我會不斷追求妳,直到妳答應嫁給我為止。我話說得很清楚了,妳先有個心理準備吧。」
她看著他那張極接近自己的薄唇上,掛著詭譎難解的笑,她遍體生出寒意,差點撞上前來上菜的服務生。
「我不會讓你有機會整我的。」她捲髮一甩,挺胸往外走去。
「那就走著瞧吧!」
他撂下的那句話,讓她在轉彎時顛躓了一下,胸口再也沒了踏實感。
* * * *
「李宛霏,妳說清楚,他真的是妳的親戚嗎?一連四天了,每天都是九十九朵長莖特級玫瑰,妳知道那代表什麼意思嗎?永恆之愛耶!分明是在追求妳,妳還擺架子不屑一顧,很不夠意思耶!」王黛青柳眉直豎,猛搖那因為難堪、窘迫、惱怒、困惑而將整頭趴在桌上的女人。
即使把頭埋起來,那嬌豔欲滴、朵朵生鮮的嫩橘色玫瑰透出的芬芳還是飄進了她的鼻子,像那陰魂不散的盛士暐,揮也揮不去。
「黛青,麻煩妳,把花分給大家,不然給掃地歐巴桑拿去市場俗俗賣掉也可以,以後別再幫我收下來了,拜託!」
話一出口,圍繞在一旁的好事者紛紛伸手探向那垂涎已久的昂貴花束,幾秒之內便歡天喜地的分贓完畢,包裝紙裡只餘一個掉落的花苞和幾片綠葉。
「妳這女人是有毛病啊!」王黛青再次推了她的肩膀一把。「跟妳同事一年多了,自從妳那眼睛長在頭頂的學長出國深造之後,也沒見妳交過半個男朋友,現在從天而降一個特極品,妳卻把他當成瘟疫,避之惟恐不及,妳是不是有事瞞著我?說!」
「妳嗓門別那麼大,拜託!」她扯扯王黛青的裙襬,壓低了音量。「那個男人碰不得的!他秉性古怪,愛上他怎麼死的都不知道;況且我跟他是有仇的,誰會跟個仇人談戀愛?」
「咦?聽起來很有挑戰性,和我想像的差不多,他那模樣要是乏人問津才有問題。」勾魂鳳眼掃射了辦公室一圈,確定老總還在和客戶商議合約事宜,她抓住李宛霏,將她拖向茶水間。「他身家如何?」
「他從小到大沒坐過公車,妳說好不好啊?」
「太好了!我不管妳是怎麼和他結仇的,我只要妳一句話,妳對他是不是真的沒意思?」美目竟不自覺露出了凶光。
「我發誓!」她迅速地舉起右手。「如果可以把他當貨物的話,我一定把他打包好送給妳,而且麻煩妳不要退貨,讓我繼續過清靜的日子。」
可惡的男人,竟然禍延她的地盤!這個掃帚星到底在打什麼如意算盤?沒事老想些花招來耍弄她!兩年沒見了,他為什麼心血來潮想起她?而且一出現就語不驚人死不休,她看起來很具娛樂效果嗎?
「好,憑妳這句話,下次他若約妳出去,我可以一同出席吧?我這一型的,合不合他的胃口?」纖纖玉指快將李宛霏的腕骨捏碎了。
「合!合!我忘了告訴妳,他特愛妳這一型的!他最近一定不知道在哪里捅了馬蜂窩,才會一時情急來追求我,要不我五歲認識他到現在,他怎麼可能突然愛上我?」原本是情急之下的脫詞,說出口後卻越發覺得有道理,這個男人莫非在哪個女人那兒惹了麻煩了,所以才把她當擋箭牌了?
「妳說的有道理,和妳在一起不需要有危機意識,他可以安安心心的度過危險期,沒有負擔。」螓首直點頭。
她覷了王黛青一眼,這……也未免說得太白了一點吧!
「李宛霏,二線,妳未婚夫有請。」助理小妹在外頭扯開喉嚨喊。
她打了個寒顫,不敢再看身旁的美女,連忙逃回座位接起電話。
「盛士暐,你找死呀,竟敢亂造謠!你的腦袋還想好好放在脖子上嗎?」她氣急敗壞的說道。話筒中傳來狀極愉快的笑聲,絲毫沒有受到半點影響。
「霏霏,我們真有默契,我還沒出聲呢,妳就知道是我。花都收到了吧?喜不喜歡?」
「你追女人都用這一招不嫌老套嗎?我最討厭這種自以為是的浪漫,有點想像力好不好?」控制不住的吼聲開始讓周圍的男男女女拉長耳朵。
「別生氣,晚上我會安排更有想像力的節目。幾點來接妳?」
她握緊拳頭,用力擊向屏風──她在對牛彈琴嗎?不!是這個從沒把她放在眼裡的男人無視她的反應,想「霸王硬上弓」。
她一番吐納動作後,沉聲道:「我不確定幾時下班,告訴我地點,我自己去。」
「先到我公司來吧!七點半若不到,我就親自去接妳,可別爽約了。」
掛上電話,她看向朝她走過來的王黛青,露出解脫的笑容。
「黛青,妳的機會來了,可要好好把握喔,千萬別放過他!」
* * * *
洗完香噴噴的泡泡浴,敷完面膜,通體舒暢的她感到幾天來的晦氣盡散。
換好睡衣後,她躺在花了半個月薪水買的貴妃椅上,打開電視收看上星期錯過的「艾莉的異想世界」,愜意地拿起蔓越梅果乾一顆顆朝嘴裡塞。
茶几上的電話鈴響起,她看了眼牆上的咕咕鐘──九點半,那一對男女的乾柴烈火不會這麼快就熄滅吧?
她抓起電話筒,還沒出聲,粗嘎如公鴨的叫喚聲直沖耳膜。
「阿霏,我是老爸啦!」
「爸?這麼晚打來做什麼?你這時候不都睡了?」她的父親從郵局退休後,最大的嗜好就是和周公下棋,每天晚上九點以後大概就呈半昏迷狀態,會因為想念女兒而打電話來的機率等於零。
老人家怪異的哀歎聲傳來,「我也很想睡,可是一想到妳哥哥我就睡不著。我看我以後也別想睡了,搞不好再過幾天我就要跑路了,到時候妳可得借我跑路費,不能見死不救……」大概在擤鼻涕,後面的話聽不清楚了。
她困惑的抓抓頭。「爸,你是不是作惡夢了?你去洗把臉,不然到隔壁找阿草伯聊天也可以,他通常都很晚睡,一定……」
「李宛霏,妳老爸每天好吃好睡會作什麼惡夢?我這就開門見山跟妳說,不多廢話,養妳這麼大,也該是妳報答親恩的時候了。」原先的哀兵姿態突然莫名奇妙的理直氣壯起來。
「爸,何必這麼激動?我雖賺的不多,但每個月也有匯點零用錢給你打打牙祭啊!」其實那已占了她的薪水的三分之一,讓她想多買件新衣也要考慮再三。
「那點錢沒路用啦!我老實跟妳講,妳哥哥出事了啦!」
「出事?他被車撞了?還是撞了人?」她那粗勇的大哥肇事也不只一次了,莫不是出了人命?
「呸呸呸!沒那麼衰啦!那個……就是說……反正……他欠了人家錢啦……」難以啟齒令老人惱羞成怒起來,可聲音卻愈說愈小。
「欠錢?你說大聲一點,我聽不到!他欠了誰錢?欠多少?他不是和女朋友開了家餐廳,聽說生意還不錯嗎?」隱隱然的涼意襲來,她不自覺搓了搓手臂。
「本來是這樣沒錯,可都是他那些狐群狗黨啦,沒事帶他去賭場,說什麼要把開店借的錢賺回來。本來剛開始還有贏,但妳也知道賭場裡沒好人,他們都設計好了,先給他點甜頭吃,讓他一直去,結果沒幾次就輸了兩佰萬……」
「兩佰萬?」她希望是自己耳背,她的存款二十萬都不到。
「是啊!本來是兩佰萬,可他怕他女朋友罵,又借了錢去翻本,結果又──」
「爸,你乾脆一點,直接告訴我正確答案,不必再說過程了。」她的四肢逐漸發寒,泡泡浴的美好感覺頓時成了回憶。
「五佰萬啦!這個孽子──」
「五佰萬?!」她的嘴張成O型。「有沒有搞錯?」
「本來是四佰萬啦,剩下那一佰萬是跟地下錢莊利滾利的結果。我本來想說,把這間房子賣了,給這孽子還債,可是仲介說我這房子只能賣三佰萬,且時間上也來不及。那些賭場和地下錢莊的流氓天天來家裡鬧,我老命都快沒了,妳老哥竟乾脆一走了之,連個鬼影攏咽,不是不得已,我也不會煩妳呀!我知道妳一向孝順……」
「我能做什麼?我就算賣身當酒家女也賺不了五佰萬啊!」她渾身似浸在冷水裡,「逼良為娼」四個字陡現眼前。
「妳怎麼這樣說啦!我再沒良心也不會做出對不起妳媽的事。我是想說,前幾天盛家那個兒子打電話來問妳公司的地址,說要重新跟妳交往,聽起來很有誠意……」
「盛土暐?又是他!我根本沒跟他交往過,什麼叫重新交往?」他果真居心叵測。
「阿霏,算我求妳啦,妳給他抓緊緊不要放,五百萬對盛家來說只是零頭而已,妳讓他高興一點他就會幫我們的。當然啦,妳能嫁他是最好,到時別說五佰萬,就連五仟萬當聘金也有可能,我求妳啦……」
平日和女兒說不上兩句話的老父,現在竟為了錢開口求她?!
「我就是五塊錢也不會跟他要,誰要嫁這個混蛋!爸,我們再想別的方法,盛士暐不是好人──」她很快地切斷老人的肖想。
「李宛霏!」怒喝聲又起,她耳膜登時發痛。「妳要我這個老頭跪下來求妳嗎?哪個女人不想嫁進盛家?他親自送上門來妳還把他往外推,妳分明是見死不救!好,好,我就知道,妳嫌我不是妳親生爸爸,不想被拖下水……」
「爸,這是兩回事,怎能混為一談?我跟他沒感情……」
「妳媽當年要收養妳時,我也對妳沒親情,還不是為了道義,這是做人的原則啦!」
幾句話堵死了她的嘴,她再也說不出半句話,看著電視廣告發起楞來。
這是怎麼回事?不過幾天的光景,她的世界全然改變──莫名奇妙的人事物全都跑了出來,像水草一樣糾纏著她。她是個連過馬路都會走天橋的守法公民,為什麼會被迫往懸崖跳?
「爸,我不能嫁他──」她微弱地發出悲嗚,話筒那端卻只剩嘟嘟短促聲,對方早已掛了線。
門鈴遽然響起,在靜夜裡顯得十分尖銳刺耳。
她木然地放回話筒,走出房間,毫無防備地開了大門。
門外的人一把捉住她的肩,將她壓向門邊的牆,高大的個子罩住光源,她一時沒看清對方的長相,卻被那撲面而來的香水味嗆得打了幾個噴嚏,忍不住抱怨道:「你是不是打翻了香水瓶?快嗆死我了!」
「不是我!」男人惱怒回道。「是那個女人的!」
「盛士暐?」她捏著鼻尖,發出卡通人物的嗓音。「你怎麼知道我住這?」
「妳那美麗的女秘書熱心得很,一個銷魂的吻就可以讓她把祖宗八代的秘辛說出來,更何況只是一個住址?」他掐住她的下顎,直逼近她的臉。「我警告妳,別再自作主張替我拉皮條,我還沒淪落到要由妳替我介紹女人的地步。本來我還想慢慢來,讓妳享受一下被追求的滋味再走進禮堂,沒想到妳這麼不乖,我看這一步就免了,我們直接進入正題好了,妳選擇一下,在妳這裡還是在我的地方?」
「你想幹什麼?」她揪緊衣領。「我室友快回來了,你想用強的馬上會被發現;且就算我被你怎麼樣了,我也不是古代的貞節烈女,非嫁給你不可!」她驚恐地死瞪著他,這個人的霸道已變本加厲。
「別想歪了,強摘的果子不甜,我對強迫女人一點興趣也沒有。」他輕蔑地勾唇。「我有正事要和妳談,既然妳有室友,我看不太方便,到我那兒去好了。」
她該怎麼做?把他推出去嗎?她有一千萬個理由這麼做,但是另一個小小的反對理由力道勝過這一千萬個理由,讓面膜滋潤過的水膚掠過一道暗影。
「我換件衣服,馬上跟你走。」
* * * *
仰頭喝完最後一滴酒,她的前面立即多了一瓶易開罐啤酒罐,連同先前的兩瓶,整齊排列在大理石茶几上。
「我勸妳別再喝了,否則待會我要說的話妳一句也聽不進去,要是誤了妳的權益,可沒有反悔的餘地。」洗過澡,徹底除去惱人的香水味,他一身白衣、白褲,神清氣爽地坐在她的前方。
「我就知道,每一次你出現都不會有好事發生,我又沒得罪你,你幹嘛一定要找上我?我清楚得很,你根本就不可能喜歡我,我想破腦袋也搞不懂跟我結婚對你有什麼好處?」她憤怒地瞅著他。
「這麼討厭我?別的女人口中的糖蜜,在妳看來跟毒藥沒兩樣,我們之間的過節有這麼深嗎?」他斜瞅著她,已經懶得再禮尚往來。
「你幹的好事我不想再重複一次,你有什麼目的最好老老實實的說清楚,我不是第一天認識你了,別想矇我。」
他看了她兩秒,驟然仰頭大笑,一口整潔亮眼的白牙讓她無名火又起,不禁握緊了拳頭。
「好,明人不說暗話,我也不想瞞妳,選擇妳並非我的初衷,是有人指定妳。沒辦法,為人子女,父母有了難關,總要盡點心力,我自由自在了這麼多年,他們這點要求,我理應做到;況且對我而言,這件事沒什麼實質的損害。」他收斂起玩世不恭的姿態,正視她。
「是你父母要你娶我?」她忍不住挺起腰杆。
「當然不是。」他嗤一聲。「那兩老眼中只有大家閨秀,哪里看得到妳這小家碧玉!他們也是受制於人,聽命辦事,真正的主使者,是我姨婆,她要我娶妳。」
「姨婆?那個老太太?她還活著?」她愕然地掩住嘴。
「嗯,今年七十五了,前陣子身子不大好,最近穩定了一點,不過醫生說了,大概拖不過半年。」
老太太是一名富甲一方的遺孀,沒有子嗣,曾經和夫家的親屬打贏過幾場轟動一時的遺產官司,財產後來托專人經營管理後就深居簡出,為人低調冷淡。李宛霏年幼時曾隨替人幫傭的母親在老太太大宅子裡住過一段時間,她也在那裡第一次遇見年少時的盛士暐。李母和盛家是九彎十八拐的遠房親戚,透著這層關係,李母才能獲得幫傭的工作。老太太嚴厲不多言,和一群家僕守著山上冷清清的大房子,偶爾盛士暐一家人受邀來度假,房子裡才會沾點活絡的人氣。
這麼多年了,她幾乎早已淡忘了老人的面孔,為何老人會在眾多後輩中選擇了她?她甚至記不得和老太太交談過,這太詭異了!
「為什麼?」她一籮筐的問號卻只能問出這三個字。
「沒有人知道。」他聳肩。「她行事一向怪異,她若不想說,妳也得不到答案。但她調查過妳倒是真的,大概妳是最符合她心中的好媳婦的人選吧。」
童年時她老是怯生生地,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模樣很難讓人忘懷,可能是老人家先入為主的刻板印象深入記億。
「不過,這不是重點,對我而言,和誰結婚都一樣,這個婚姻最多只會維持一年,從此我們各不相干,這是我父母私下與我的協議。」
「什麼意思?」她愈聽愈迷糊,有錢人果然作風另類。
他一手托腮,沉默良久。「既然我們即將在同一條船上,那我就實話實說,盛氏旗下的集團,早已搖搖欲墜,原因很多,主要是股東派系很多,互相傾軋,我父親信任的一些手下又被對手買通,加上最近推出的許多銷售案慘敗,之前擴充過快的弊病都陸續的出現了。我父親雖然有心興利除弊,進行人事改革,但這只能解決一部分的問題,最嚴重的虧損問題才是要害,所以盛氏需要龐大的金援,銀行疏困那條路已經行不通,能夠在短時間內不需任何擔保質押又能提供足夠支援的,就只有姨婆了。」
她眨也不眨地看著他,所有的迷霧逐漸散去,得到了一個概廓。「老太太答應你父親了,唯一的條件就是要我們結婚?」
「不單如此,她希望在有生之年看著我們結婚生子,開枝散葉。」
「她──瘋得還不輕!」她困難的吞咽乾澀的喉嚨,看向吧台角落的冰櫃,又想再開一瓶啤酒了。
他兩手左右一攤,道:「我父親可管不了那麼多,只要能給他二十億解決眼前的問題,叫我娶一頭狒狒回家他恐怕也不會太介意。當然,他也不是那麼不顧父子之情的,他毫不考慮地替我答應這個條件,也是因老太太恐怕不久人世了,這個婚姻的有效期不會超過一年,屆時我要恢復自由身不是問題。」
「你們……這是欺騙……」她倏地站起來,無法想像自己要加入這一場爾虞我詐的騙局中。「我不能做這種事!」
「哦?妳確定?」他眉一揚,走向她。「妳父親,能讓妳選擇嗎?」
「你……」她指著他,手指在抖動。「你……」
「別訝異,要娶妳,總是要多瞭解你們家的近況。」他握住她的手指,裹住了她的顫動。「這樁婚姻,同時解決了我們兩家的問題,除了暫時的身分變更,我們可以保有各自的私人生活,互不干涉。當然嘍,在姨婆看得到的範圍內,我們仍得扮演好夫妻的角色,不能令她起疑,否則她尊口一開,盛氏馬上就消失了。此外,婚姻存續期間,有損盛家名譽的行為是不被允許的,這一點,我相信妳做得到;至於婚姻結束,對一個女孩子名譽多少有點影響,所以,盛家決定事後給妳一筆錢補償。」
他鬆開她的手,走到客廳左側的房間內,出來時,手上多了一張紙,他微笑地送到她手上。「這是保障妳我權益的合約,是經過律師擬定的,有關婚姻的效期、妳必須盡的義務、妳能拿到的好處等等都載明得很清楚,只要妳一簽字一千萬就會先送到妳南部的家。」
她手一縮,彷彿合約上有炭疽熱的病毒。「大荒謬了!萬一老太太一年後沒事,我們不是要一直綁在一起?」那與一條毒蛇關在同一個籠子裡有什麼兩樣?
「任何投資,總是有風險的。」他抬起她的臉,輕柔無比的低哄道:「霏霏,妳不用擔太多心,結婚後,妳照樣上妳的班,我照樣搞我的設計公司,就算同床共枕,沒有妳的同意,我不會碰妳的,妳會很安全的走出盛家,這樣說,妳可以放心簽字了吧?」
她眼眸沒有移動,怔忡地停駐在他臉上。
那飛揚的羽眉、飽含豐富語言的深目、直挺的鼻樑、總是勾揚著調侃意味的唇……這一些,不都該是令女人傾倒的元素嗎?那為何眼前觸手可及的他,卻令她有種想哭的衝動呢?而且,絕不是喜極而泣,是酸澀苦楚、前路茫茫的那種……
她任憑水氣淹沒視線,半張的唇不由自主地抖動著,終於,在第一滴淚滑下眼角之際,她驟然仰首嚎啕大哭起來,哭聲在寬敞的公寓裡震人肺腑,他渾身僵硬,錯愕難解。
「我怎麼那麼倒楣……我又沒做壞事……上天幹嘛要這樣懲罰我……讓我跟個該死的傢伙連在一起……」淚珠滴滴答答地掉落在合約上,哀傷欲絕到令人聞之鼻酸。
他沒撤走那張瞬間濕了一攤的白紙黑字,只是臉龐抽動著,面色愈來愈鐵青、愈來愈暗沉,一雙黑眸裡儘是惱火……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15 02:54:22
第二章
她用力地搓揉已發痛的臉頰,掬起大量清水潑去泡沫,再仔細地對著鏡子端詳。確定不再殘留一絲粉妝後,才脫去身上的內衣褲,走進淋浴間,讓頭上灑下的水花洗滌一日的疲累。
婚禮終於結束了。在精心設計的花海繽紛、緞帶飄揚、華麗璀璨的樂聲中,她一度還感染了那恍似走進幸福花園的喜悅,將深處的憂鬱沖淡了一些。
但是當一桌桌敬酒答禮時,她不時接收到穿心利箭般的眼光,且發射來源都是女性同胞;再看看身邊認真投入角色的新郎,不時對那些含怨毒的女性投以抱歉的微笑,她隨即「咚」一聲掉回幽暗的現實人生──一切都是假的,包括這個夢幻婚禮,以及她視為夢魘的新郎。
他們今晚仍然回到盛家大宅,並非她先前以為的他的單身公寓。在禮車馳向令她狐疑的方向時,新郎揚起壞壞的表情,「沒辦法,老太太要求前三個月得住家裡。在她眼皮底下,妳可要敬業一點,別搞砸了我們的計畫。」
那一剎那,她興起了一種衝動,想命令那個冒牌劉德華使出看家賽車本事,讓她的生命終止在二十四歲這一年。
草草結束淋浴,倦怠感並沒有消失,她知道這種心理上的疲憊會持續到這個婚姻結束,直到她重獲自由為止。
她跨出淋浴間,換上睡衣,垂頭喪氣地打開浴室門。由於沒注意到地上凸起的門檻,一個踉蹌,讓她結實地親吻上一道堅硬赤裸的胸膛。
她心驚肉跳地指著只穿了件短褲,她搞不清楚是內褲還是外褲的男人,結結巴巴地道:「你……沒事在這裡……幹什麼?」
男人露出涼涼的微笑,捏捏她的臉道:「這是『我的』房間不是嗎?我正要進,我的浴室泡個澡,妳有疑問嗎?」說完頗具玩味地掃了她全身一遍,點點頭道:「妳跟我想像中的一樣,性感和妳是無緣的,妳的確很適合這種娃娃睡衣。」
「盛士暐,你少給我嘻皮笑臉!」她掌心朝他胸前一擊。「盛家那麼大,你那裡不待,跑到這裡湊什麼熱鬧!你不會要我替你唱晚安曲吧?」
他搓揉發疼的胸肌,狠睨著她道:「盛家這麼大,只要老太婆在的一天,我就得和妳同床異夢,聽明白了沒?」
「你事先可沒這麼說!我不管,那張床上只能睡一個人,你聽清楚了吧?」開什麼玩笑,她可不擔心他會向她伸出魔爪,她是怕控制不了自己,半夜會起來將枕邊人扼死。
「妳想睡地上?我無所謂,妳習慣就好。」嘴角一扯,他大步走進浴室,當著她的面甩上浴門。
「盛士暐,你混蛋!」她踢了浴門一腳,轉身走向景觀窗旁的大張杉木床榻,對著精心佈置的床褥思忖著。
不知是誰購置的寢具,為了配合新婚的喜氣,全都採用典雅的金綠與暗紅色系,被面的花朵織紋栩栩如生,指腹滑過其上,絲棉的觸感細膩柔軟,讓人愛不釋手。
這種超級享受,怎能讓他一人獨佔!況且,他奢華了二十九年,偶爾睡個地板也不為過吧?不,不是偶爾,往後一年半載,他都只有睡地板的份。
念頭既出,她飛快的爬上床,抓起一個枕頭扔在原木地板上,再跳下床,打開靠牆那一長排衣櫃,拉出一條厚棉被在地上鋪好,簡單的臨時床褥完成,她背對著大床,將自己呈大字型重重拋上去。
徹頭徹尾的舒適霎時透心,這是從答應結婚以來第一次感到卸下了憂悶。她合上眼,放鬆了四肢,決定苦中作樂,將浴室裡頭那個男人拋到九霄雲外去。
「喂!喂!」意識都快不清了,肩頭突然被抓住猛晃,她不甘的睜眼,渾身散發浴後清香的男人在俯看她。「這個床可以擠下三個人,我們倆各據一邊也碰不到對方,為什麼讓我睡地板?」這個女人,真把他視作病毒了。
「我不想作惡夢,你大男人就委屈一點,睡地板鍛鍊體魄吧!」她轉個身背對他,打算把他當透明人看。
「女人!妳如果敬酒不吃吃罰酒,就別怪我不客氣了。」他毛巾一甩,彎下腰,長臂向床上一撈,輕而易舉地攔腰抱起她,將她扔在地上的軟褥上。
「你幹什麼?」她迅速地爬起,怒火中燒,揪住正要躺下的男人的衣領。「沒禮貌、沒風度的傢伙,竟然會有女人喜歡你!你給我起來──」
他大掌捉住她細瘦的手腕,貼近她,帶著香氣的熱流拂過鼻尖。「妳既然不把我當男人看,我也不必把妳當女人看。不過為了公平起見,妳若願意共用一床,我可以分一半位置給妳;妳若堅持要獨享,那麼就輪流,一人一天,這樣可以吧?」
「我告訴你,和你共處一室已經是我的極限了,你甭想和我討價還價!要不是你們這些人,我何必在這受苦受難?小心把我惹毛了,我馬上就和你離婚,讓你好看!」她愈說手勁愈大,把他的肩給向上提起。要不是累了一整天,她真想賞他一個過肩摔。
「是嗎?恐怕會有人先被大卸八塊吧?如果一千萬還不出來的話。」他瞇起黑如深壑的眼,看著鼻端上方挨近的飽滿胸脯,縮緊鼻翼吸了一口氣。「霏霏,妳用了我的沐浴乳,身上都是我的味道,想把我撇清沒那麼容易吧?」
「你──敢──吃──我──豆──腐?!」她腳掌一抬,抵住他的胸口。他還未反應過來,眨眼間就與她相距了兩公尺──她在床上,他在床下,而且屁股漫著裂開的劇痛感。
「妳──敢──踢──我?!」他一手捧住臀部,掙扎著起身,滿面驚怒。「不給妳一點顏色瞧瞧妳不會學乖──」
他長手往前一抓,纖白的腳踝立即被牢握在大掌裡,她驚慌地想踹開他,男人的力氣卻被怒意激發,三兩下就將她筆直拖下床,跌坐在地板上。
「盛土暉,你欺負女人,我明天就公告諸親友,讓你形象全毀──」她掙脫他的大手,粉拳猛烈地落在他胸口,漲紅的臉兒全是委屈與不甘,下手毫不留情。
「妳是女人嗎?女人向來只會對我撒嬌裝媚,絕不會像妳一樣拳打腳踢──」他束縛住她的拳頭,將她兩臂拗在身後。
「兩個都給我住手!」
聲若洪鐘的厲吼破空而來,在靜夜裡產生一道回音,兩人頓時成了石雕,一時回不過神來。他先鬆開她的手,朝門口望去,驚異地問她,「妳門沒關,就準備上床睡覺?」
「蠢蛋!你是最後一個進房間來的,是誰沒關好的?」她回嘴。
「住口!才剛新婚,就給我演出全武行,你們是沒把我這老太婆放在眼裡了!」
輪椅嘎吱嘎吱響地移向他們,穿著改良式唐裝的瘦乾身軀讓座椅顯得有些大,搭在扶手的雞爪上有一顆碩大的翡翠環戒,兀自綠油油的閃爍著,皺褶縱橫的臉上,一對小眼珠泛著矍鑠的光,完全沒有日薄西山的昏矇。
老太太這幾年老得很快,和李宛霏幼時記憶不能相連,但口吻倒是沒變。
他們的確太忘形了,都忘了這棟房子裡還有其他三位長輩呢!
已經晚上十點半了吧?老人的灰髮仍一絲不苟地在腦後束成圓髻。她不是該躺在床上安眠嗎?為什麼還能精神奕奕地出現在此?!
回應年輕夫妻困惑的目光,老人身後沉默的推手說話了。
「老太太起床吃藥,聽到兩位爭執的聲音,很吵,門又是半開的,所以我們就進來了。」推手是位中年婦人,聲調跟表情一樣沒什麼溫度,宅子內的人都喚她張嫂。她多年來一直隨侍在老太太身邊,手腳非常俐落,常板著一張臉,不多話。
他們的確忘得一乾二淨了。老人的房間與他們相對面,有異常的動靜很容易被知悉。他不清楚老人當初選擇這個方位住下是否有監探的意味,但二樓起居不方便,窗外又有株盤根錯節的大樹遮蔽陽光,並不適合行動不便的老人養身,這種種不合理總讓他心生古怪。
不過,也就這三個月吧。當初他父親一口答應了老太太的條件之一──新婚頭三個月得在盛家度過,但他早出晚歸,老人能耐他何?
「對不起,姨婆,我們在──在玩呢!忘了門沒關好──」盛士暐恭敬地站起來,一反平日的滿不在乎。
「是嗎?地板上的枕頭和棉被又是怎麼回事?新婚之夜就打算分床睡了?」精悍的眼神在兩人不安的神情上打轉,似乎沒有輕易饒過他們的打算。
「那個是因為──怕睡到半夜有人會掉下床,摔痛了身體。姨婆妳也知道,我一直都是一個人睡,不習慣突然多出一個人跟自己搶被蓋。」男人努力地自圓其說,還往後猛扯了一下呆坐在床上的女人的頭髮。
她痛得跳起來,忙附和道:「是啊是啊!我們怎麼可能分床睡,我們剛剛是開玩笑的。」她揉揉刺痛的頭皮,思索著要找什麼機會還擊。
老人哼兩聲氣,「最好是這樣。士暐,你父親很有心,我不過是隨口說說怕日子冷清,他就接我到盛家養病。你們就跟我的孫輩一樣,有任何問題,我是不會坐視不管的;能看你討個好老婆,圓圓滿滿的有下一代,是我人生最後的期望。你們不會令我失望吧?」說完,半勾的癟唇出現一抹怪笑,讓李宛霏下意識縮了縮肩,視線只敢落在老人尊貴的戒指上。
「那是當然的。姨婆對我們盛家恩同再造,這點期待我們不會辜負您的。」怕這套虛假的說詞不被采信,男人長臂一勾,將身邊的女人攬人懷中,在她面頰親了一口。
「很好,你們之間能有共識,那是最好不過了。」看了眼渾身侷促依偎在男人臂彎的小女人,老太太嘴一咧,一排假牙閃現,像暴雨前的預警閃電。「宛霏啊,從結婚前到現在,一共見了妳三次,有兩次妳都和士暐拳腳相向,女人這副模樣是留不住男人的!雖說你們自小就認識,但也不該失掉作太太的分寸,不學著溫柔體貼,就算把男人五花大綁,他還是會一個勁兒往外跑的。」
一股羞憤讓她面上紅白交錯,羞的是婚前拜見盛家兩老那次,她在盛家前院和盛士暐一言不和,彼此動手推擠時,剛巧被剛下車要進主屋的老太太撞個正著;氣的是一旁的男人心有戚戚焉地狂點頭,似乎對這番評論深表贊同。
「我這麼說不是要妳學他從前那些女人的輕佻樣,那只有丟盛家的臉。妳看看妳婆婆,把丈夫管得服服帖帖的,又能幫襯盛家事業,那才是妳得好好學起來的本事。」
這次輪到她笑彎了嘴,她上前幾步,兩手交迭在膝上欠個身,輕快地回道:「姨婆說的是,我會盡力做到。」
男人臉皮隱約跳動著,但仍鎮定地保持謙笑。
「所以──」老眼閉了閉,靜止了三秒鐘。「既然你們倆決定共體時艱,不想在此時去蜜月旅行,要延後到盛氏穩定為止,那麼宛霏啊,明天就把工作辭了吧!妳就全心全意照顧士暐,別再抛頭露面,賺那幾分錢讓人看笑話。」
這幾句雖說得輕描淡寫的,卻讓她連連倒退,直到男人從後伸手抵住她的腰,嗤笑出聲,她才驚覺自己失態了。「姨婆,那我──不是成了閒人了?盛家──不會希望多個閒人來養吧?」
想到自己千辛萬苦找到的工作被看低,她不禁握緊了拳頭。被看低不要緊,還得侍候一個不對盤的男人,這才更是令她聞之色變。
「我老太婆要養十個閒人都不是問題,這點用不著妳操心。總之,就這麼說定了,後天我要上醫院去,就由妳陪著我,讓張嫂回家一趟。」
雞爪一揚,張嫂熟練地推動輪椅,轉個彎,出去時還順手替兩夫妻帶上門。
她呆得很厲害,渾然不覺男人的雙手在丈量自己腰腹的尺寸,她唯一的思緒是──她墜入了無間地獄!而且依照老人家發號施令的肺活量看來,這刑期絕不會太短。
「妳看起來有點驚嚇過度,我看我今晚就大發慈悲,讓妳睡床吧!」
她不吭氣,床的吸引力已消失無蹤,腦中浮現了一個天平,左邊是體重不足的無上權威皇太后,右邊則是帶著壞笑的沒品皇太子,兩邊對她的人生破壞力差不多,但右邊可能好一滴滴,起碼她不開心時能夠踹上兩腳消消怒火……
她慢慢爬回床上,靜默地看著窗外的星空,思索著自己渺茫的未來。
主燈熄了,留了一盞夜燈。她聽到男人打呵欠,然後在地板躺下的聲音,最後他還下了個語重心長的、略帶譏誚的評語──
「霏霏,不是我要泄妳的氣,妳的腰粗了點,還有點小腹,夏天就快到了,妳最好戒口一下,否則到時只能挑連身泳裝──」
一隻枕頭朝地板飛了過去。
* * * *
雨在下,從綿綿密密轉為萬箭疾射,嘩啦啦的雨聲被隔絕在門外,但是門內的聒噪聲可也不遑多讓。她好幾次從發呆中被連串的疾問拉回,嗯嗯啊啊後繼續望著外面的滂沱大雨放空暝想。
「李宛霏?我問妳話妳聽見沒有?」
托腮的手被無情的一推,她的頭重重地點了一下。「妳讓我靜靜行不行?我在為我的工作哀悼,也不知道下次重見天日是何時了,妳也不同情同情我,還老問那個混球的事!我都跟妳說了,我們是室友,不相干的啦!」她拿起前面的冰咖啡牛飲起來。
「同情?別的女人巴不得的好運道落在妳頭上,妳還叫苦?他到底混蛋在哪里?說啊!」王黛青火氣不小,李宛霏閃電結婚給了她不小的打擊。平平是豐華正盛的妙齡女郎,不,她的姿色比起李宛霏可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在公司裡她認了第二就沒人敢認第一,可誰知連賣弄風情都不會的李宛霏竟捷足先登,嫁了個金龜婿,且得了便宜後還叫苦連天,連在公司是同一陣線的好姐妹也很想狠扁她一頓。
「我不想道人長短,反正,我們這婚姻不會超過一年。可是,就算我們是清白的,妳說,學長回來後會相信嗎?」唉,這才是她真正的損失!
「清白?盛士暐那吻技,妳要嘗過早飛天啦,妳還想清白到幾時?」說到這還不由自主的舔了舔櫻唇,回味那僅有的奪魂吻。
「我剛吃完午餐,別讓我吐好不好?」她火瞪著王黛青,說著還真有些反胃。
「通常信誓旦旦的那個都是最快破戒的啦!妳話最好別說太滿,應付妳這種生手,他只要勾勾食指就夠了啦!」
「王──黛──青──」拳頭在桌上爆搥了一下。「妳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非要我說出來不可嗎?」她突來的火眼金睛,讓美女手中的奶茶灑了一大片出來。溫柔的咖啡館老闆娘,遙遙地把食指放在唇上比了一下,很仁慈地沒有過來趕人。
「哇,妳第一次吼我耶,跟真的一樣!」王黛青很沒良心地裝出怕怕的表情。
她頹然地將右頰貼在桌面上,兩手垂直掛在桌底下。「我從小到大,平平順順的,沒什麼大好,也沒什麼大壞,就算大一點時知道自己是被收養的,也從沒有動過萬里尋母的念頭。其實我養父母對我還算不錯,沒虧待過我,除了──」
她倏地打直坐好,咬牙迸出一句,「每隔一段時間就出現一次的盛士暐。」
「嘿!聽起來總算有點戲劇性了。」
她自顧自地說下去,「我五歲那年,我媽帶著我到老太太家幫傭了幾個月,那時正值暑假,盛士暐也跟著他奶奶一道來度假。兩個老女人是親姊妹,自然是無話不談;可那盛士暐就無聊了,他弟弟還在學走路,留在盛家沒來,所以他到處找取樂的對象,當然,宅子裡除了我這個倒楣鬼還有誰能讓他消遣?他三不五時想出各種惡劣手段整我,我當時怕生,連喊救命都不敢,就讓他整了兩個月。」
「小男孩調皮是正常的啊,妳也太小氣了吧!」王黛青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如果妳經驗過頭髮差點被燒光的感覺,就不會這麼說了。」她加重了最後一句的語氣,不掩其餘恨難消。
「沒想到他少年時就展露了惡魔的特質,很符合他的作風啊!」任誰都聽得出來這兩句話是褒不是貶,而且還帶著不當的想望。
她壓抑了再次捶案的念頭,緊接著舉發這個惡質男人。「國一時,我爸爸因為工作調差來臺北,於是我們和盛家有了較頻繁的接觸。他當時已經高二了,他的學校和我們學校離很近,有一次我和死黨在等公車時剛好被他看見,他突然善心大發叫司機順道送我們回家,我的朋友竟因此中箭落馬對他一見鍾情,還叫我當信差替她傳愛慕信。」
「他那時候應該就很具吸引力了吧?」
她縮緊五指,大有把水杯捏碎的傾向。「這個臭傢伙,悶聲不吭接了六封信後,有一天,突然出現在校門邊的公車站牌堵我,他竟然──」
「竟然怎樣?」
「竟然當著我朋友的面親我一下,還問我要不要先吃飯再去看電影?」
「嘎?」王黛青這次瞪直了眼。
「可想而知,我的朋友到畢業都沒再和我說一句話。這招歹毒吧?」
「他的警告作風可真另類!」語氣中仍充滿了讚歎。
她翻了個白眼。「這一次,我鐵了心不再理他,不管在任何場合遇見他,都把他當空氣一樣視而不見。他上大學後生活多采多姿,也沒空想起我;直到我高三那年,他剛從國外回來,才在一次親戚的婚禮中遇見他。那一次喜宴我媽的娘家出了點事不能去,我臨時拉了好朋友一起代替我媽出席,結果──」
「結果妳朋友又愛上他啦?」王黛青冷笑。
「這次我可管不著了,他們想怎樣是他們的事,只要沾上盛士暐,我是離愈遠愈好。可三個月後,我朋友面色蒼白的來找我,叫我陪她上婦產科。」
「呃?」
「這個混蛋,下了手竟然不負責任!我生平第一次上婦產科竟然是作幫兇,替他收爛尾,妳說,我可能瞎了眼喜歡他嗎?」
「這個……有時候……難免……一時激情嗎?依他當時的年紀應該懂得防範措施了吧?但──或許也有馬失前蹄的時候吧。他當時也不過二十幾,總不能叫他娶她吧?」王黛青很勉強地為他辯解著。
「還沒完呢!」她把盛滿冰水的杯身貼住臉頰,緩和一下因憤怒而升高的熱度。「平靜了幾年,大四畢業那天,他大概從我媽那打聽到消息,竟然說要請我吃飯慶祝我畢業!我那天心情不錯,一時鬆懈,加上事隔多年,防範之心也弱了,且想想我都二十二了,他還能對我怎樣?」愈說氣愈旺,面色開始爆紅。「沒想到這傢伙死性不改,在五星級大飯店的西餐廳裡,當我才要咽下第一口頂級牛排時,一個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美豔女郎沖到他面前,質問他我是否是他們分手的理由。」
「天啊!」王黛青掩住張大的嘴。
「這該下地獄的混球,不但不解釋,還面無表情的回了句『是又怎麼樣?不需要經過妳同意吧?』下一秒,我嘴裡的牛肉,馬上因為一個火辣威猛的巴掌飛到走道上去了。」
「我──懂了。」驚愕的嘴巴好不容易合上了。
「這下妳懂了吧?從那刻開始,他在我人生的標記就是『瘟神』兩個字。妳說,我會因為要與他同床共枕而小鹿亂撞嗎?沒搞到同室操戈就不錯了!」大致說了一遍他的惡行錄後,她的悶氣才稍解。
「我懂了,宛霏,妳真的不適合他,他要的是能制住他的女人。」若有所思的淺笑中藏著春意漫漫,食指輕含唇間。「哪天你們散了,可別忘了第一個通知我,要不──其實現在也行,我暫時可以不計較名份的。」
「妳──」一口冰水險些從鼻孔噴出。「沒救。」
「我喜歡壞男人,懂了吧!」丹鳳眼眨了一下,一切盡在不言中。
「我懂了,都是妳們這種人慣壞他的,他才會有恃無恐。」她重新陷入無力中,托腮望著玻璃外的疾雨紛飛。
一輛銀色房車穿過雨幕,停泊在巷道邊,按了兩聲短促的喇叭。她定睛瞧清楚後,拿起皮包起身離座。「黛青,我先走了,他來接我了。」
「有空別忘了找我吃頓飯啊!」
她擺擺手,走出咖啡館,這才想起身上沒帶傘,遲疑一會,她冒雨直奔車子,打開車門迅速就座。
男人看看她,一隻手往她額頭摸去,她敏捷地向後靠,避開他的手,惡聲道:「幹什麼?」
「緊張什麼!妳一頭一臉雨水,幫妳擦擦罷了。」他出示手中的白帕。
「不用你多事!」她扯了幾張面紙,胡亂在臉上抹。
「又怎麼了?早上不是還好好的?」他轉動方向盤,向前急馳,習慣了她的防衛動作,倒也沒不高興。「和同事吃過飯,心情應該好多了吧?」
她暗自哼氣,望向窗外……再度反芻他的過往劣跡,心情會好到哪里去!
「怎麼?不想理我?本來我今天還想讓妳睡床上的,不過看妳好像剛吃過炸藥,我看為了自保,還是讓妳睡地板好了。」
「在鬼扯什麼!」她悻悻然。
「別不承認啊,昨天半夜妳上洗手間,難道沒有踩著我的大腿走過去?差一點點就命中要害了妳知不知道?」大腿內側到現在都還在泛疼。
她面不改色,若無其事地看向他。「喔?我不記得了。不過如果真要毀了你的要害,那也不見得是壞事,起碼你沒機會再遺害人間了。」
他聞言大笑,笑得車身跟著顫起來。「霏霏,妳真有這麼恨我嗎?我可不擔心別人,我是擔心哪天妳愛上我,會後悔毀了自己後半生的幸福!」大手在她頭頂輕拍數下,完全意識不到自己正在引爆女人體內的炸藥。
「盛──士──暐」她毫不猶豫地扭住男人的領帶,奮力提起。「這可是你自找的,敢耍賤嘴?快!說對不起!」她一臉窮兇極惡地逼向他。
「喂!大馬路上妳幹什麼?我看不見前面了──」他喉嚨被狠狠地縮緊,還沒說完,車身就重頓了一下,往左傾斜,兩人的腦殼互擊,頓時金星四冒,車子登時不再動彈,靜默中,只聽見大雨落在車頂的持續單調聲。
「砰砰」兩下玻璃敲擊聲在耳畔突兀地響起,他吃力地從暈眩中抬起頭,窗外出現一個穿著制服的陌生男性。
他打開車窗,那張不留情的臉隨即湊近,「先生,駕照拿出來。大白天把車開到人行道上去,把路邊的花台都給撞崩了,你是喝醉了嗎?下來酒測!」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15 02:54:43
第三章
女孩站在門外有五分鐘了。
頭上戴了頂方格紋報童帽,兩條粗辮子垂肩,背了個麻織大手提袋,緊身五分袖白襯衫下,是一條膝蓋磨破的復古牛仔褲,長度將髒球鞋遠去一半。
凸出的帽沿蓋住了女孩上半部的容貌,從身形和打扮判斷應該還很年輕。
女孩站在噴砂玻璃門外朝內張望著,從多層次的天花板看到亮潔的大理石地板,再從牆壁的後現代掛畫看到角落的創意插花,似乎很專注地在打量這間公司的門面。
櫃檯小姐接完電話,正考慮要不要揚聲招呼。有些客人要委託個案時,的確會從公司本身的裝潢來判斷功力及品味;但這位衣著「輕便」的女子,不像會砸大錢搞前衛的樣子,大概是要找人,摸錯了地方,這層樓還有另一家公司在走道對門。
思慮間,女孩終於踏進門了,壓低帽沿後磨磨蹭蹭的走到玻璃櫃檯前。
不等她開口,櫃檯小姐有禮的問道:「小姐找哪位?有預約嗎?」
「沒──沒有。」緊張得有些口給,「那個──我找妳們──老闆。」
「老闆?!盛先生嗎?」她驚訝地歪頭想看清女孩的長相。「請問是有個案委託,還是有其他問題?」
「我──我是來──」女孩難以啟齒地咬了一下指甲。「那個──送便當的。」非常快速地說完最後四個字。
「送便當?!盛先生一向都到外頭餐廳用餐的,這是他本人訂的嗎?」直接告訴她訂便當不就得了,為何神秘兮兮的?「妳放下吧,我待會替妳拿進去就行了。」
「不用了,不用了。」女孩猛擺手。「我自己拿進去,我得親自交到他手上,否則,我會被老闆罵的!」
「啊?」這是哪一家怪怪便當店?難道白飯上面灑金粉嗎?「那我先通知他一聲好了。」
「不必,不必,我自己進去好了,不用麻煩了。」
電話筒才拿起,女孩一溜煙就朝中央明亮的走道拐過去,她驚駭地掛了電話,急忙追上去。「喂!小姐,妳不能亂闖啊!」
她動作慢了一步,走道盡頭那扇門上明明白白地掛著「設計總監盛士暐」幾個字的名牌,女孩不用費心尋找,門把一扭,閃身進去。
「喂!小姐!」她死定了,竟然隨隨便便讓個陌生人直搗老闆巢穴,她存在的功能完全被抹殺了。
她急忙尾隨而入,卻煞車不及,直接撞上立定站好的女孩。室內共有三女一男,突然呈現靜止狀態,原先在沙發上靠得極近的一對男女,不解地看著突如其來的騷動,方才的親密動作只完成一半,男人長指還蓋在女人膝上。
「對不起,對不起,盛先生,陸小姐,這個女生硬闖進來,我攔不住──」她絕對死定了!這種場面,盛先生肯定不會饒了她的。
「妳先出去吧!」盛士暐面不改色地站起來,示意正在憂心飯碗問題的屬下退出。「我跟這位小姐有事要談。」
門迫不及待被帶上。他滿含興致地走向女孩,沒有被打擾的不悅。他微彎下腰細看遮遮掩掩的尷尬面目,笑道:「怎麼不說一聲就來了?」手一掀,拿開帽子,鼻頭還冒著汗珠的娃娃臉蛋顯出了惱怒。
「士暐,這位是!」沙發上的女子走過來,好奇地看著不搭調的兩人。
「這是我太太。」
兩個女人同時一震,尤其是陸姓女子,沒想到盛士暐會如此坦率地面對事實;再者,也很難想像這一個高中學生打扮的年輕女孩會是他的新婚妻子!和婚禮那天的端麗相比,有著天壤之別,她根本沒認出李宛霏來。
「盛太太,幸會。」即便兩個女人外型勝負立分,氣勢上李宛霏也矮了她一截,活像遭遠的小偷一樣惴惴不安,但由盛士暐說出口的名分有她不能隨意僭越的界線,該有的尊重她得適時表現出來。「你們聊,我先出去了。」
看著那道淺棕色木門再度合上,他扶起李宛霏的下巴,嘖嘖有聲道:「妳這番模樣是來出我糗的嗎?前幾天害我車子送修還不夠,今天是怎樣,又想出什麼點子來了?」
「我可沒叫你認我。」她嫌惡地拍掉他方才偷歡的手,從袋子裡拿出塑膠袋包裡妥善的三層式飯盒和保溫瓶,很用力地放到辦公桌上。「快吃吧!別浪費時間,特地為你做的,吃完空盒子我得帶回去。」
他訝異地看著一臉不耐的女人,笑出聲,「真的打算做個好妻子啊?我猜猜看,這裡頭摻有瀉藥、安眠藥,還是鹹死人、甜死人的菜?」
「我勸你最好安分點把它吃完,我要是不能回去向皇太后交差,你也沒好日子過。」她咬牙瞪著他。「快!司機還在樓下等呢!」
他聞言笑意斂去。老太婆搓合他們小夫妻倆真是不遺餘力,關心他的吃食健康是其次,增加他們倆見面機會才是真;順道表彰李宛霏的正宮地位,好讓其他虎視耽耽的女人死心收手。不過看她隨性到底的扮相,恐怕是希望沒有人知道她跟他的關係吧?
「原來是奉命行事。老太婆最近精神可真好,我看再過一陣子她大概連輪椅也用不著了。」他倚近她,小聲而別有會意地道:「怕不怕?看情形我們得耗上不算短的時間相處了,有沒有一種想買兇殺人的念頭啊?妳可以早點獲得自由唷!」
「有。」她瞇眼笑。「不過想殺的對象是你。」
兩人涼森森地對笑著,他點點頭,有所領會道:「好,很誠實。不過沒誠意的菜吃了消化會有問題,所以我不能吃,妳還是帶回去吧。」他坐回辦公椅,打開設計草圖流覽。
「你存心的是吧?」她雙手握拳,又想揪住他的衣領動粗了。
「霏霏,我不很明白妳為什麼對我如此反感,不過我們彼此在同一條船上,且不是一天、兩天就可以分道揚鑣,不再見面的,我不企求妳友善,但妳可以不要這麼張牙舞爪,日後有問題還可以彼此商量,這樣大家都好過,否則,皇太后不是妳一個人就可以擺平的。」皇太后?虧她想得出來!
她慢慢放鬆了拳頭,心不甘情不願地撅著嘴,由於沒有更好的理由可反駁,只好勉強壓平了語氣道:「菜都煮了,沒誠意也來不及變有誠意,大不了明天改進,你今天就好心吃了它吧!」
「就這樣?」他平淡地問。
「不然還要怎樣?你不會叫我替你吃吧?」聲音跟表情都悶了起來。
他仰起臉,兩手交枕在腦後,斜靠在椅背上打量著她。
她很特別,不是在長相上特別──她那娃娃臉上的憤世嫉俗像個老和小男友鬧彆扭的青春少女,沒有半點可以誘惑男人的成熟因數;她的特別是在對他的態度上,在他面前,她不是劍拔弩張,就是懷憂喪志,要她為他而開懷,恐怕比登天還難。
記憶所及,他是讓她吃過幾次悶虧,但那些不是年少輕狂所為,就是誤會所致,值得她慢上一輩子嗎?小氣的女人他不是沒見識過,但她不單是小氣,對他還有濃濃的厭惡,活了快三十年,她是絕無僅有能被他引發出負面行為的異性。他承認,他對她除了隱隱的好奇興味在萌芽,還有「被百分百討厭」的反彈情緒在醞釀著,這麼一個小女人,他若有心出手會制服不了嗎?不過為了大局著想,他得找出一個平衡點讓兩人能和平度過這段危險期才行。
他閉目思忖良久,久到前方站了半晌的女人已不耐地想打拳伸腿了。李宛霏覺得腳跟有點酸,於是隨手拉了張椅子在一側坐下,粗魯的動作在地板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他睜開眼,挪動一下坐姿,沉寂地吐出一口長氣,習慣性的撒賴表情不見了,他定定地看住她,眼神中透著幾許失意與……她看錯了吧?那是不會和他產生關聯的情緒,盛氏就算一度岌岌可危,盛士暐和「落漠」兩個字也搭不上邊。
「霏霏。」連音調也低沉了些,她詫異地起了警覺心。
「怎樣?」
「妳別看我含著金湯匙出生,我長到這麼大,還沒有吃過我母親親手做的便當。其實,我自小就很羨慕那些同學,吃的菜色雖然不及我家廚子做的,但至少都是媽媽傾盡了關愛準備的愛心便當,這就是我所謂的誠意,有了誠意,再普通的菜色都很美味。可我的母親忙著家族事業,沒辦法要求她做到這一點,而我也習慣了家教或保姆陪伴的幼年生活了。坦白說,剛才聽到妳親自為我準備便當,我是滿高興的,要這麼刻意地為一個人做這件事並不容易,只不過沒想到妳是礙於情勢所逼。我知道妳最近很痛苦,不但要放棄喜歡的工作,還要做這些流於表面的差事,這樣吧,我會和司機協調,以後便當做了就讓他就近吃完,不用大老遠送來這裡,只要別讓皇太后知道就行了。」他一本正經地傾訴完長串的心聲,說完還略帶憂鬱地掃了她一眼。
這是在告白嗎?為何突然對她說這些推心置腹的話?而且,他還叫她別再送飯來了,似乎並不想藉機為難她……
據她所知,他的成長過程的確缺乏父母的長程陪伴,在這種環境下養成他種種乖張的行徑也不無可能,她或許不該太過苛求他的過去。但是,前科累累的他,要讓她立即卸除心防有實際上的困難。
「我方才──撞見了你的好事,你不會惱羞成怒,想──耍弄我吧?」公然在辦公室裡調情,雖然不到限制級的程度,也夠令她臉紅了。
「怎麼會呢?如果妳都不介意,我有什麼好介意的?妳是我名義上的妻子不是嗎?」他平靜地回應著。
「我當然不介意。你其實不必向她介紹我的身分的,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知道我是誰,我也不會不自在的。」
他淡淡地笑,眉梢沒有一絲牽動──這是很努力抑制的結果。
她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最好這段關係可以船過水無痕,她可以像消去電腦檔案一樣,快速地把這段被強迫勾連的關係化作一片空白,重新作人。
「但那是事實不是嗎?」他打開一層層飯盒,整齊排好,看了一下菜色,拿起筷子,正正經經地吃起來。
她有些驚訝,他連眉頭也沒皺一下,這種家常小菜他吃得慣嗎?
「都是妳做的?味道還不錯。」這是真心話,他家的廚子不做這種簡單的菜色,偶爾吃吃還滿特別的。「什麼時候學的?」
「我媽走了以後,家裡的三餐都是我弄的,直到我爸退休回鄉下為止。」她的神情並沒有鬆懈,回答時眼光帶著審查。
「真不容易,很辛苦吧?」他邊說邊吃,除了平靜還是平靜。
「還好,我們這種人家,煮飯、洗衣、打掃都是很普通的事,談不上辛苦。」她話中帶刺,卻沒刺中他,他繼續認真地進食。
「妳的父親很幸運,有妳這個女兒。」
「你的父親也很幸運,有你這個兒子。」她不加思索的回答。
她純粹是禮尚往來,沒什麼特別的含意,他乍聽卻讓移動中的筷子停頓了一下,一塊醃炸茄子滑落桌面。
如果是別的女人,這句回答肯定是在讚美他;至於出自於她的口……分明是在調侃他們共同的遭遇──為了上一代忍受這段契約婚姻。他們真的不能停止彼此嘲諷嗎?
他不動聲色地抽了幾張面紙,清掉桌面那塊失手的茄子,笑道:「我還好,我的日子改變得不多。」除了多了一個會讓他睡地板的室友。「倒是妳,妳辛苦多了,有什麼事是我能幫上忙的,妳可以說出來我們商量商量。」
「此話當真?」她又露出戒備的神色。
「霏霏,成天在戰鬥狀態下是很累人的,饒了我吧!」所有的飯菜清潔溜溜,他將保溫瓶中的熱湯倒出,喝了一口。「從前我對妳是多有得罪,但坦白說,那也是把妳當自家妹妹鬧著玩的,妳若當真了,對彼此都是折磨。我們都是成年人了,又不得不成為室友,難道不能成熟的相處?」
看著他捧場地解決掉午餐,她垂下眼睫想了想,過了一會兒抬眼道:「這可是你說的,要是你反悔呢?」
「反悔?那就罰我一直睡地板,不再跟妳搶一張床。」他大方的應允。
這個條件很誘人,就姑且信之吧!反正事到如今,她還能有什麼損失?
「那我就說嘍!」她轉了圈眼珠。「第一,可不可以麻煩你以後回到房間,衣服、襪子不要亂扔?」
他的內務之糟可真是讓她大開眼界,隨心所欲的程度只有她家鄉那不成材的兄長可以比擬。他只要一踏進臥房,不消多久地板就會佈滿他卸下的衣褲,然後他老兄就直接進了浴室享受他的按摩浴,完全不管在一旁目瞪口呆的「室友」。
她知道以往家中有僕傭隨時可供他差遣,替他收拾、清洗衣物,養成了他不拘小節的習慣;她也心知肚明他從不把她當「女人」看,所以才能不顧形象演出活生生的猛男秀,但她可做不到不把他當「男人」看,兩眼若無其事的吃他的霜淇淋。
「很抱歉,我習慣了無拘無束,忘了妳也在房裡,既然會讓妳不自在,我會儘量克制自己。下一個問題呢?」他的善意不減。
「呃──」她搔搔頭,面有難色地道:「這個──可不可以麻煩你,以後別在外人面前介紹我是你太太?你放心,我也一樣,就算看到你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我也不會給你難堪,跑到你面前揭穿你。你可以自由自在,我也會儘量不讓別人認出我,讓你不方便,你覺得怎樣?」
他眼光明滅不定,嘴角斜斜揚起,似笑非笑、似喜非喜,她捉摸不住他的心思,眉間又現疑雲。
他慢條斯理推開椅子,走到她跟前,彎下腰,兩臂支在她的椅背上,寬闊的胸懷籠罩住她,她向後緊靠椅背,避開他說不出詭異的動作。
「妳覺得,像妳今天這樣打扮,別人就不會認出婚禮當天的妳嗎?」他低柔著嗓音道,「也許,多數人是認不出來的,不過,這樣對妳不見得有好處。萬一遇到了妳心儀的男人,印象會不太好,到時要彌補可就很難了。這個風險,妳認為值得嗎?」語畢,他直起身,友善地笑看著她。
她楞了一會,聽出他並無惡意,鬆了口氣,抬著下巴認真道:「我又不是喬裝成乞丐,不過是沒化妝罷了;再說,我喜歡的男人才不會以貌取人這麼膚淺。」
他摸摸下巴,掩蓋住抽動的嘴角,明知她並非有意譏刺他,但她對他自然流露的「不屑」卻讓他極不舒坦。
「妳這麼有自信,我也只能祝妳好運了。我可以答應妳在一般場合不和妳夫唱婦隨;不過今後既然妳要擔負送便當的任務,為了減少麻煩,在我的公司裡,避嫌是不必要的,這點妳不介意吧?」他修養十足地笑著。
「不介意。」她搖搖頭,不大習慣他的轉變,但心裡默默決定把他放在「留校察看」的位置,免得著了他的道後悔莫及。
「那麼,還有其他的問題嗎?」
「呃──現在還想不出來,等想到了再告訴你。」她一躍而起,把他桌上的空便當盒及保溫瓶收進袋子裡,看看表道:「我得走了,讓劉得化等太久不好,再見!」她匆匆轉身打開門。
「等一下!急什麼?等待是司機的工作。」他拉住她。「我送妳出去。」
「不用了,我知道怎麼走。」她疑惑地看著太過有禮的男人。
「他們現在知道妳是我太太了,別讓人覺得我怠慢了自己的老婆。」他不由分說地攬住她的肩,走出他的辦公室。
「老婆」二字自他口中說出,總讓她渾身不對勁。她勉為其難地緊貼著他走到公司門口,尷尬地朝每一位恭敬致意的職員頷首,帽沿愈壓愈低,短短的走廊宛如一公里遠。
在電梯口站定,他驀地掀開她的帽子,唇輕輕在她頰畔點了一下,笑道:「晚上見,進去吧!」沒等她從驚愕中覺醒,他手一推,將她推入電梯,讓她半張著嘴消失在合上的兩扇門後。
他轉身走回辦公室,每個人都看到了他由衷的笑容裡閃現的白牙,以為他正沉浸在新婚的喜悅裡,殊不知他心裡角落蟄伏多年的惡魔,因為李宛霏的呼喚,已緩緩甦醒,準備大張拳腳。
有很長一段時間了,他沒有感到如此興味盎然過,老太婆提供了他苦中作樂的一個遊戲對象,不好好利用一下的話,就太對不起犧牲小我的自己了。
* * * *
她的手腳有點不聽使喚,想將炒好的菜用鏟子盛起放進便當盒裡,卻不時灑在外頭,弄得桌面有些凌亂不堪。
「別緊張,我不會吃了妳,把菜好好擺上,賣相不好勾不起他的胃口的。」低而沉肅的聲音沒有顯出病弱的氣息,且兩眼精光不滅。
「是。」她瞟了一眼輪椅上的老人,垂著頭將菜色整齊搭配擺好。
「妳的確有老實地把飯送到他公司,這樣很好,妳乖乖做好妳的事,我不會虧待妳的。」
她聽完暗自一驚,老人難道派了眼線觀察她?
「士暐這渾小子,不盯著是不會安分的,只要我活著一天,我一定不會讓他在外面亂來的,妳不用擔心。」
她可不擔心這個,她擔心的是不知得和他「勾勾纏」多久?
「當然,妳得好好跟我配合,那我就可以保證妳一生都能過好日子。」
她不禁訝然抬頭,脫口而出,「姨婆為什麼要選擇我作盛家的媳婦?我的條件並不是最好的,士暐也並不喜歡我這一型的女人,這樣的婚姻,姨婆真的看好嗎?」這跟古代的「旨婚」有什麼兩樣?
老人接過張嫂遞上的養生茶,啜了一小口,潤潤唇道:「他懂什麼?什麼樣的女人對他最好,我比他清楚,我可是看著他長大的;至於妳,我雖然接觸得不多,但所謂三歲看大,妳的品性不會差到哪兒去的,他娶妳,我很放心。」
這番解釋並沒有讓她釋懷,她總覺得老人深幽的目光裡藏著不可測的心思,但她不敢再追問,低下頭,心神不寧的準備好便當。
「你們沒有避孕吧?」
這生猛的一問,讓她倏地呆怔,她前面沒有鏡子,但可以想像表情必然不夠高明,因為老人的眼眸瞬間暗下,神情轉冷。
「盛家人了不旺,希望能多子多孫,你們可別自作主張避孕;且有了孩子,要鞏固妳的地位易如反掌,士暐要造反也不容易,妳別笨得聽他的話,懂吧?」
要和盛士暐有孩子?那她寧願了結掉自己,也不願和他有一絲牽連。
老人過時且不合理的觀念讓她手腳發毛,她忘了今年自己的生肖有沒有沖太歲,可日子怎麼愈來愈難過了。
「我知道了,姨婆。」她應和著,將便當裝好,放進手提袋裡。
「可別應付我這老太婆!我人老心不老,你們在打什麼主意我很清楚,我的遺產,有一半是要留給孩子的,可我歸天之前,妳若不懷上孩子,我就捐給慈善機構,到時妳公婆怎麼想我可管不著。」枯瘦的手一招,張嫂便推動輪椅,將老人送出偌大的廚房。
她機械化的背起手提袋,感到寸步難行,老人的話若讓盛家兩老知道了,她恐怕就得「賣身」了,那她李宛霏還有出頭天嗎?
這可萬萬不行!她得和盛士暐商量好,想個好招對付難纏的老太婆。
她快步走出廚房,冷不防地在門角邊撞上來人。
「小心走好。」一雙白皙軟綿的手抓住她,她定了定神,瞧清楚是盛母。
「媽。」她抱歉的笑笑,原想儘快走人,但若有所思的盛母緊抓她不放。
「媽,我要出門了。」她提醒盛母。
結婚以來,因為彼此心知肚明是一場交易,她一直和公婆維持著表面的有禮互動;加上盛氏企業的問題正在解決當中,盛家二老在家的時間不算多,彼此談不上熟悉,她在二老的心目中,大概和客廳角落的小小古董青花瓷瓶差不多──不起眼,很貴,放著美化不了環境,扔了卻也不行,像現在這般親近的接觸還是頭一遭。
「嘎?妳要出門了?」盛母回了神,趕緊熱切地笑道。「最近辛苦妳了,每天送便當給那孩子,他有妳這個老婆真是幸運。」
她聞言額角暗自斜過三條黑線……老太婆並不在這兒啊,盛母的場面話是說給誰聽的?
「那我走了,媽,再見。」她滿腹狐疑地揮手道別。
「再見。叫小劉別開太快啊!」
「知道了。」她點點頭。
在盛母莫名的熱烈注視中,她走向停在庭院車道上的房車,停步,猛一回首,盛母還在對她揮手,她渾身一凜,趕緊打開車門坐進後座。
這一家子真是匪夷所思,她到底何時才能徹底和他們劃清界線?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15 02:55:05
第四章
她下了車,對前座的劉得化叮嚀道:「你去晃晃吧!我下午還有約,別等我了,要回家我會再Call你。」
她轉身走進這棟剛落成不久的住宅大樓,向警衛詢問清楚欲尋覓的樓層方向,交換證件後,上了電梯。
電梯門在十樓開啟,長廊左側敲敲打打的鋸木聲及電鑽聲清楚的傳進耳膜,簇新的木材味及粘著劑的強烈味道漫布在空氣中。
她捏著鼻子,循聲走向門戶洞開正在大肆裝修中的單位,在門邊探頭探腦。
工地一片凌亂,工具及建材堆滿各角落,四、五個工人穿梭在偌大的內廳,其中一名大漢抬著門板迎面走來,見到她不免一怔,隨即露出好奇的笑容,「小姐,找哪位?這棟樓還沒人住呢,妳是屋主嗎?」
「不是,我是來找盛先生的。」她有禮的說明來意。「他在這不是嗎?」
「妳找老闆?他和設計師在走道最裡面那一間。」大漢沾滿油漆的手往後一指,歪著頭打量著在工地中顯得突兀的她。
她道了聲謝,小心避開滿地障礙物,朝目標走近。
這間屋子的裝潢幾乎已完成了大半,空氣中彌漫的粉屑使她呼吸不順暢,她躡手躡腳的靠近房門口,男人的交談聲隱約在施工噪音中浮現。
兩個男人背對著她,對著窗臺的高低位署評論著,盛士暐雙臂盤胸,搖頭道:「這個高度不對,再把牆打低一點,這樣躺在床上才能完全看到對面山頭的景觀,這是屋主的要求不是嗎?別管原先的預算,屋主不會在乎的。」
接著他抬起頭,指了一下正在施工的天花板,對設計師道:「交待工人收邊得收仔細,接縫絕對不能粗糙。」
有力而內斂的語調使她微訝,她輕巧地接近他,微傾著頭,見到了他三分之一的側臉,在明亮的日光中凝神思索著,表情透著陌生的嚴謹。
她一時不敢貿然靠近,兩手緊捏著提袋,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唐突。
盛士暐看著設計師手中的設計圖,邊對照著實地尺寸,邊用兩手比畫著,「從這一頭到那一頭,延伸規畫出閱讀區……」他順勢四十五度迴旋,和身後的她正面地打了個照面。
他微怔,注視了她幾秒鐘,嘴角才一勾動,她印象中的盛士暐就從那乍現的笑容中返回,另一面的他已然消失。
他注意到了,她今天特意裝扮過,捲髮梳成公主頭,嫩黃色的束腰小洋裝襯得薄施脂粉的面龐泛著光澤,令觀者神清氣爽。
「怎麼到這兒來了?」他表情轉換極快,聲調又充滿著調侃。「中午沒見到我是不是不習慣?」
意外地,她並沒有反唇相譏,只伸手將提袋內的便當盒取出,遞給他,「快吃吧!我今天中午有事,不能在公司等你太久,你的助理說你在客戶這裡,我就直接過來了……」
「到樓下會議室吧!這裡很亂。」他朝設計師點個頭,擁著她走出工地。
「我今天不能陪你吃,你自己去吧!」在電梯裡,她再次遞給他便當盒。
他兩手插在口袋,無意伸手接過。「不差那幾分鐘吧?一個人吃多沒意思。」他眨眨眼。
她無暇細究他語氣的真假,看看錶道:「我真的快遲到了!」
電梯門一開,他不由分說拉著她走向大廳尚未啟用的會議室。
「盛士暐,我是認真的──」她兩腳煞車,不肯再前進,兩人就這麼拉鋸著。
他好奇地審視她,鬆了手。「有約會?」
「……」她沒有回答。
「和誰?」
她楞了一會,兩頰竟緩緩透出一抹紅暈。他沒有忽略她眼底一閃即逝的光采,微現羞赧的她比真實年齡更顯稚嫩。
「你說過我們不干涉對方私生活的。」她垂下眼,回避著他的眼神。
「我不是要干涉妳,霏霏。」他溫柔的拍拍她的粉頰──他早該猜到的,她怎會為他裝扮自己!「我是擔心妳一時忘情,在公共場合情不自禁做出了盛太太不該有的行為,讓蜚短流長傳到皇太后耳裡,到時候倒楣的可不只是妳。」
她抬頭──果然!他天生就是她的剋星,有機會就是禁不住想損損她。
她眼中的喜氣消失,嫌惡地揮掉他的手,正色道:「你當我是你啊,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她一把將便當盒塞到他手上,「不吃拉倒!」
他瞇著眼,盯著她的翩然背影,直到黃色衣擺消失在轉角,他才從口袋拿出手機,撥了個號碼。
「劉得化,太太走到大門口了,跟著她,別讓她發現……」
* * * *
她托著腮,把玩著手中的名片,食指在上頭的姓名上按壓著,嘴裡不斷默念著;接著視線調到一旁的電話機上,她摸索著話筒,拿起話筒,放在耳邊,又放回原位……三十分鐘了,她知道,再重複這些動作下去,她就會成了──
「傻瓜!想打就打,在擔心什麼?」
這天外飛來的一句,讓她驚駭的把無線電話掉落到地板上,轉了幾個圈。她猛地站起,撫著胸口,瞪視著無聲無息出現的男人。
「真是傻瓜!」盛士暐露出蔑笑,鬆了領帶,將襯衫及內衣脫去,甩在床上。
「你怎麼現在才回來?」她快速走到門口,朝外張望,再將門鎖上。「皇太后問了好幾次,差點穿幫!你要在外頭混也得替我想一想,我不像你,可以出口成謊,你知不知道編故事有多痛苦,你不覺得你太……」
他大掌迅速捂住她喋喋不休的嘴,一手使力勾住她的腰貼近自己。「霏霏,我才剛過了一個難忘的夜晚,妳別像個怨婦一樣嘮叨,把我的好心情給破壞了。我這不是回來了?可沒讓妳獨守空閨!我沒有禁止妳在外頭和男人做什麼,妳也管不著我下了班去哪兒!」
他的掌心帶著一股甜馨的香味,竄進她的鼻尖。同居生活了一段時間,她可以輕易分辨出屬於他的氣味,而現在自己感受到的,百分百源自於女人。那只搭在唇上的手,才剛撫過另一個身軀,沾上了……
他撇撇嘴,「名片上的那個人,就是妳上次約會的對象?妳放心,妳如果想徹夜不歸狂歡一整夜,我可以罩妳,讓妳心理平衡一點,別老那麼恨我!」
她皺起眉頭,猛力推開他,那油然而生的厭惡,在緩緩蔓延。她努力抑制著與他唇槍舌戰的衝動──午夜十二點了,只要她一輕舉妄動,就有可能驚動對門虎視耽耽的老人,而被疲勞轟炸了一個晚上的她實在無力與之對抗,她一點都不想為了眼前的混球再遭凌遲。可是,她真的好想揍這個混球,就算一下下也好!如果不是他,她可以放膽的追求所愛,不必在這個精緻的牢籠裡和這怪怪的一家對抗;而身為「戰友」的他,不但不體諒一下她的苦衷,還撇下她沉浸在溫柔鄉里,讓她……
千回百轉的心思,讓兩隻漆黑的眼珠帶著水氣打轉著,她用力咬著下唇,半晌吭不出一個字來,一張素顏因宣洩不出的新仇舊慢慢慢漲紅了。她一口接一口吸著氣,讓淚水往肚裡流,顫巍巍地與他對視著。
她的異常反應讓他楞著了,他不會錯看吧?她眼中的是淚嗎?她傷了心了?只為了他的晚歸?
「霏霏?」他試探的叫喚。「霏霏?沒事吧?」他拍拍她的頰,捧住她的臉。
那帶著哄誘的觸摸,像開啟的鍵,引爆了她胸中板燒的一團火焰。她扳住他兩臂,咬牙將他往後猛推,無預警的動作讓他失了衡仰跌在床上,她跟著跳上床,重重坐在他的腹部,掄起拳頭,憤懣的打在他赤裸的胸膛上,一次比一次下手更重,毫不手軟。
「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從齒間迸出的話帶著被壓抑的絕望,不能放聲大喊令她淚如急雨,與拳頭一起掉落在他的胸口。
他費了一番功夫終於捉住那在眼前揮舞著的手臂,吃疼的胸口使他忍不住咳了幾聲,他使勁直起上身,一翻轉就將她壓在身下。
「妳吃錯藥了?我可不是妳的出氣筒,讓妳愛怎麼打就怎麼打……」
話未完,他驀地噤聲──她不再撒野,但身子卻呈現劇烈的顫動。她一個勁哭泣著,閉上眼,任由淚水奔流,和俯視她的男人,形成怪異的對峙。
他鬆開她的手,但沒有移動身軀,那源源不斷的淚開始浸潤他的心、軟化他的惱怒。他第一次感受到她體內深層的哀傷,還有他不明了的悲憤,正在無聲的釋放著,那是他一向輕忽漠視的。可這不能怪他,她平日是如此的強硬,從不示弱……
「霏霏?」他喚,沒有回應。
霏霏?他歎了口氣抹去她面龐的淚。「別哭了,皇太后會聽見的。」
她仍不回應,但抽噎得更加嚴重,似乎橫了心想將委屈一古腦兒傾泄出來。
他不再說話,一掌托住她的後腦勺,讓她的臉貼偎在他的肩,伸手環抱住她,她的嚶嚶哀泣聲淹沒在他的胸懷裏。
對門的幽室裡,輪椅上的老人靜靜喝完了手中那杯茶,交給身後的婦人。
「明天,替我連絡劉老醫師,讓他過來一趟。」
「是。」
乾癟的唇線,慢慢向上曳起,如果不湊近那枯瘦的軀體,不會聽見從喉頭溢出的一串低抑的似笑非笑聲。
* * * *
她看了眼環列在前方的幾個人,忍受著陌生的長指拿捏推敲著自己的手腕,和那雙陌生的眼睛別具意味的在她臉上探尋著,她不安的扭動身子,十分不習慣承受在場人士的看重矚目。
「劉老有沒有問題?」老人率先發言。一旁的盛父、盛母亦殷勤的靠近過來;男主角則在一旁蹺起二郎腿,事不關己的看著報紙。
「問題倒是沒有。」上了年紀的清瘦面容微微一笑,隨即收拾起看診的用具。「她體質好得很,不過最近似乎肝火旺了點,鬱結在心是會影響受孕的。壓力不必太大,反正才新婚,時間多得很。」
盛母明顯的吁了一口氣,盛父則若有所思摩挲著下巴的鬍髭。
「他們時間多,我的時間可不多了,反正早晚都要生,何必拖這一時!」老人閉目沉思一會又道:「劉老,替她抓幾副藥,讓她調理調理身子吧!我會派人去拿。煩勞您來這一趟,多謝了!」
「您別客氣,都是老朋友了。」老先生提起醫事包,回頭向李宛霏頷首。「年輕人,多保重身體,別想太多了。」
她尷尬的起身彎腰致意,「謝謝劉醫師。」
「士暐,一起送送劉老吧!別淨坐在那兒!」盛母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又使了個眼色。
這出戲委實不輕鬆,沒想到老人真的當真了,還慎而重之的把世交給請來看診,看來李宛霏的好日子不多了。不過,現下還不關他的事,再拖個幾個月老人也不致起疑,就是女主角那方得想想法子安撫。
一行三人送走劉老,他頭也不回的往車庫走去,盛母急急喚住他。
「士暐,你爸有話要說,先別急著走!」
他端詳著近來老是對著他欲言又止、滿懷憂思的父親,小心翼翼地問道:「公司沒事吧?」
「暫時沒事。」盛父難得出現些微的尷尬,掩飾的咳了兩聲清清喉嚨,才道:「你──和宛霏,還沒那個吧?」
「得了,爸,我可不會替自己製造麻煩!你兒子為了你們天天和定時炸彈共處一室,辛苦得不得了,哪還有心情那個!」他瞄了眼大宅。「皇太后不是省油的燈,我們得從長計議應付她想出來的新點子,你們儘快想想辦法讓我和宛霏搬出去……」
「士暐!」盛父一掌搭上他的肩,打斷他,滿臉凝肅地道:「我和你媽考慮過了,你,考慮和宛霏生個孩子吧!」
「啊?」他不可思議地瞠大了眼,接著陰冷的乾笑幾聲,「爸,你真幽默,竟然把自己的兒子當種馬,說生就生。你以為李宛霏是沒大腦的布娃娃,說東不敢往西?要不是為了她那沒出息的兄長,她這輩子根本就不想再見到我……」
「怎麼對你爸說這種渾話!」盛母喝道。「公司現在看起來沒事,但資金還是不夠,你爸得收購更多的股份才有主導權。可那些老股東你是知道的,哪個不想把盛氏吃幹抹淨,你爺爺打下來的基業你忍心看它毀在你爸手裡?」
「那和宛霏有什麼關係?」他繃著面皮,好心情被破壞殆盡。
「老太太私下提過,她的財產──是要過給孩子的。」
提出這個要求對兩老而言不是不難堪的,在公司呼風喚雨了大半輩子,卻在這個當口求自己兒子成全,而且,手段還搬不上檯面。
「老人家行事老不按牌理出牌,這你們也相信?我看,她分明是無聊了大半輩子,想在歸天前用她那用不完的臭錢把我們耍著玩,讓她自己開心開心!上次經過她房門前,我聽到她一個人在裡頭笑得可開心了,准是在得意我們這麼容易讓她玩弄在手掌心,所以你們也別太一廂情願了!」這個話題令他極不舒服,他轉身逕自走開。
「站住!」盛父低喝。「她的臭錢可以讓你優哉一輩子不必管公司的爛攤子,就算是為你弟弟,你也不肯?」
「我剛說了,你們太一廂情願了,這事沒這麼簡單。先別說離婚的後續問題,先是要宛霏答應這一關就過不去了!」他沒有回頭,這事毫無商量餘地。
「憑你對女人那一套,她還會不答應?」盛母向前拉住他。
「媽!」他制止盛母跟過來的腳步。「妳太看得起我了,我從不用欺騙手段和女人來往。宛霏雖不是妳女兒,但也是個人,凡事請適可而止。」
在不斷加速的車子裡,他回想的不是兩老因失望而晦暗的眼神,而是昨晚因哭累倦極,在他懷中入睡的李宛霏。她就像顆隨風飄揚的蒲公英飛絮,在何處落地生根完全由不得自己,而他卻不會是滋養她的最好的土地,對未來,她的確是有理由好好大哭一場的。
* * * *
車子從小巷道右拐至大馬路,在星期五逐漸雍塞的車潮中緩慢前進。
「晚上真的不到我那兒了?」陸影娟打開粉盒,在一天繁忙後已失色的兩頰補著妝,掀起卷翹的睫毛朝駕駛座瞟了一眼。
「老太婆很難搞,要我回去吃晚飯。」他不耐的按了兩聲喇叭。他真不該在午後約會,塞車總令他心煩意亂。
「不是急著要見你的小妻子吧?」塞回粉盒,她拿出合約,遞給他。「成泰那件預售屋案子我不想接,我最近案子超量了,你找李偉中吧。」
「人家指明要妳呢!」他捏捏她的耳垂。「生氣了?妳知道我是身不由己的,還是,妳不相信我?!」
「我是不相信你,同床共枕呢!」她冷哼一聲。
「妳明知道不是那樣。妳沒看到她一聽到非和我結婚不可的那一刻,哭得如喪考妣,從沒見她這麼傷心過!小時候她的頭髮差點讓我一把火給燒了,也沒在我面前吭半句,妳不知道那女人,倔強得很!我胸前的瘀青妳剛才不也看見了,她對我可沒留情過!」車子在綠燈前仍不能動彈,他火氣已然不能控制,加入了猛按喇叭的行列。
「聽起來你似乎很瞭解她。希望你記得今天說過的話,別擦槍走火,到時我不會對你有半點留戀的。」她看向車窗外,暖黃黃的陽光在下午五點鐘仍舊明亮照人,人行道上絡繹不絕的男女已開始要迎向屬於狂歡的週末夜了。而她呢?她不確定自己有多少能耐可以迎戰接下來的無盡夜晚。
「明天吧,明天我會想辦法出來的!對不起,讓妳不好受了。」他略微疲憊的揉揉太陽穴,發現自己和偷情沒什麼兩樣。這不是他該有的人生啊,可卻一樣又一樣的接踵而至。認真來說,他的承受力是比李宛霏好一些,但不代表他就能安然處之,毫無怨言。
「咦?你和你的小妻子還真是各玩各的。瞧!那不是她嗎?真巧!」纖指朝百貨公司前的人行道上一指。
他不加思索的順著指向望去,只兩秒鐘,就證實了陸影娟的眼力,不愧為公司人氣最旺的室內設計師。
李宛霏綁了個小馬尾,馬尾上特意繫了條綠色緞帶,身上穿了件白色細腰襯衫、綠色小圓裙,身後背了個黑色背包,斜倚在大型廣告看板牆邊和一位身形修長的男子交談著。即使隔著人行道,也能感覺到那活絡的氣氛在兩人之間洋溢著。
他今天一早就出門了,沒機會見到她這身裝扮,那因喜悅而煥采的臉孔,讓他暗自一驚。那因人而異才會有的歡愉表情,比化妝品塑造的效果更好,李宛霏是美麗的,但在他的面前卻吝於展現。
只有不期而遇才能發現不為人知的秘密,而他,不但想知道,還想親自感受她不曾流露的渴望和夢想。
「劉得化,太太下午在做什麼?」他按了手機的快速直撥鍵,對著耳機問道。「你去洗車?她約你幾點接她回家?」
他聆聽一會兒,悶不吭聲地將方向盤往右猛打了幾圈,踩下油門。
「你幹什麼?盛士暐,你瘋了,這裡是紅線區不能停車!」陸影娟驚愕的看看著他脫離車陣,滑向前方五十公尺處的車道邊。
「暫停一下,看看她背著盛家在做什麼?」
「你管這麼多做什麼?盛士暐!」
他下了車,她總不能還坐在違規停放的車裡,於是三並兩步跟上疾行的他,但胸口悶火漸燃,腳步漸緩。
他在李宛霏兩步遠處停住,注視著仍熱烈交談的一男一女,視線在兩人身上逡巡著。
李宛霏笑聲朗朗,和妙語如珠的男人對答如流,俏皮的表情不時出現,熟悉和默契交織在彼此的對應中。
隱身在來往的行人裡,他本不該引起注目,但是也許那質疑的眼神太突兀了,男人終於將注意力從李宛霏臉上轉移到他身上了。書卷氣極濃的溫文神態不慌不忙,在確定盛士暐的焦點的確是自己後,訝異地以眼神詢問李宛霏。
他名義上的妻子不解地側過身,他在她捂住嘴的驚愕中得到了一種快意;同時,他下意識想掌控一切的行為也令自己不解,他不該以這種姿態出現的,但他卻還是做了,只為了有點莫名其妙的好奇心嗎?
「你在這──做什麼?」她鎮定地面對他,心跳卻不斷地在加快。
「逛街,剛好經過這裡。妳呢?」他看向男人,等著她手足無措的答案。
「我在這遇見了大學學長,停下來聊幾句。」她直率的答道,禮貌地對著他身後的陸影娟點頭示意。
「我是盛士暐,幸會!」他伸出手,更進一步的審視男人。
「你好,我是余延方,新婚愉快!」男人爽快地回握,但微笑多了份保留。即使不多心,但才新婚就和另一名女子相偕逛街總是古怪了點。
「不打擾了,你們繼續聊。妳記得早點回家,皇太后等著吃晚飯呢。」他拍拍小妻子的頭,從容地回首,嘴角逸出了得意的淺笑。
他彷彿看到了幼時在戲弄小可憐李宛霏,看著她強忍著淚,好不容易找到了埋在土裡的娃娃,卻發現娃娃的頭髮被剪光了時的失望神情,他的得意,也是來自於一樣的心態嗎?他並不想她真正的不快樂,卻也不甘心她的快樂是源自於他人,他總是想破壞那份美好,讓她的情緒大起大落
「你自己回去吧,我先走了!」陸影娟二話不說,快步朝另一個方向前進。
「妳這是幹什麼?我只是確定她不會在外頭言行失當,妳知道總有人在看我們盛家的笑話,我只是出現一下給個警告罷了,妳何必──」他拉住怫然變臉的女友。剛才他是急躁了點,但他是師出有名啊!
「你不必解釋,比起你,我大方多了,我只是想到客戶那裡瞭解一下,就在附近而已,你沒有意見吧?老闆。」陸影娟表面上很平靜,卻是習慣性地遮掩惱怒,她不會因憤怒而失控的。
「那麼我送妳去。」她的情緒一時半刻不容易化解,但他卻沒有足夠的時間逗留了。
「不必客氣,老闆,看來我們都得各自坐計程車了,保重!」她朝他後方看了一眼,帶著嗤笑離去。
他疑惑地往後看去,懊惱在瞬間湧上──他那被遺忘在路邊的車,已被迫朝著拖吊場的方向前進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15 02:55:33
第五章
他很想抑止自己不適時的竊笑,更何況老太婆就近在咫尺,但是,實在是令人忍俊不住。
瞧身邊那張發皺的臉,繃著神經、忍著強烈的苦澀,將黑墨墨的藥汁一匙一匙往嘴裡送,真是有苦難言;而隔岸觀火的他,忍不住慶幸倖自己身為男兒身,不必讓有權力的老女人宰制自己的自由,沖著這一點,他決定今晚讓他名義上的小妻子睡床鋪,以免她再度拿他當靶子消火。
「記住,早起還得空腹喝一次,妳上次忘了,這樣效果會減低的。張嫂,把碗收了,走吧!」老太太手一揮,張嫂捧著碗盤,俐落地推著輪椅離開。
瞧老人身影遠離了,她很快地關上門,鎖住,轉身直沖浴室,抱著馬桶劇烈地嘔吐起來。
這個戲碼連演三天了,她的胃總是承受不住那怪裡怪氣的中藥折騰,事後常連帶將晚飯一起沖進下水道。她不見調理後的滋潤,反而更形瘦削,飽滿的小圓臉成了瓜子臉,莫可耐何地等待下一次的怪藥折磨。
聽到了抽水馬桶聲,她的胃部「淨空」動作大概已經結束,他倚在床上,等著她出來和自己「火戰」一番,好消消她的冤氣。
他興頭正濃,等了有三分鐘,卻不見動靜。她的換洗衣物還在梳粧檯上,她不會是在洗浴吧?但浴門內靜悄悄的,不太尋常。
「霏霏?」他疑惑地叫了聲。不是想捉弄他,故意搞神秘吧?
「霏霏?」他遲疑地走到浴室門邊,推了一下半掩的門,門移動了,她依舊沒有回應。「沒事吧?」
他探了半個頭進去,旋即被蜷縮在馬桶旁的女體震撼了一下,他大跨步過去,攬起她被散亂長髮覆蓋面目的頭,拍拍她血色盡褪的頰,她竟一動也不動!
「霏霏,怎麼了?」
她不省人事,問也是白問。他不再猶豫,攔腰抱起她,沖回床邊,放下她,心驚膽跳地猛壓她的人中、狠捏她的腮幫子,扶起她往嘴裡灌白開水……
她不能出事,她只要一有事,會有一串的人馬跟著倒楣,他的大好人生也會跟著完蛋!她還不到時候跟他說再見,她得身強體壯的和他一道熬到功成身退的那一刻,這樣他的罪惡感才會消弭……
「咳……」手忙腳亂的一番撥弄,終於讓她痛苦的從喉頭發出一聲咳嗽。她微弱地睜開眼,看見上方一張焦灼的臉,皺眉道:「我臉好痛!幹嘛這樣看著我?」
他喘了口氣,惱怒道:「太好了,妳沒死!妳最好保重一下身體,免得我又被皇太后懲處,妳現在可是千金之軀,出不得一點差錯!」他扶起她半躺在靠枕上,板起臉坐在一旁,快速起落的心跳一平息,出口仍是尖酸刻薄。
習慣了他的尖銳,加上暈眩,她無力回擊,只輕聲問道:「我昏倒了?」
「嗯。」他沒好氣地道。「妳天天吃好、睡好,就算藥再難喝,也不至於把妳嗆暈吧,妳是那根筋不對?」
「你要是也一連三天把胃裡的東西都清得一乾二淨,就知道為什麼了。」她扶著前額,勉強喝了一口水,虛弱地看著他。「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再這樣下去我一定會死,你得想想辦法,我不好過,你也別想好過。」
「妳真是麻煩!」他站起身,俯視著她。「我這就去告訴皇太后,明天起妳不能再喝了,這樣可以吧?」
「別去!」她聞言大驚,顧不得體弱,向前拽住他的手。「我喝不了那些藥,她一定會想出更離奇的方法來試驗我,只要我不懷上孩子,她是不會甘休的,被折騰的可不是你,你千萬別害我!拜託!」
她滿眼驚惶,憔悴的面色讓他的胸口沒來由的一緊,他重新坐下,輕聲問道:「那麼,親愛的霏霏,妳有什麼好點子可以騙過皇太后?還是妳想一勞永逸,乾脆生個孩子算了,也不必再這麼辛苦了。」語畢,他仰頭放聲大笑,等著她的拳打腳踢襲來。
但她卻坐著不動,只呆滯地瞪著他半晌,接著低下臉,抿著嘴。她這個角度,與童年的她極為相似,他的心再度一擰,只聽見她頹然開口,「真好,你還能開玩笑,我只想哭呢!」說完還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他斂起輕慢的神色,靜默思索了一會,才帶著無奈道:「算了,明天開始,我想辦法替妳喝掉大部分的藥,剩一兩口妳就做做樣子喝給張嫂看就可以了。」
她愕然,說不出話來。
「還有,明天我和皇太后商量,讓妳到我公司上班,省得妳整個早上在家如坐針氈。反正夫唱婦隨,她應該沒話說才是。」他耙梳一下不聽話的亂髮,有些質疑自己的草率決定。但眼前那嬌弱之身,卻又讓他無法袖手旁觀。
「謝謝你!你……其實……你……不是……」她喜不自勝,歪著頭,吞吞吐吐地想不出適當的字眼表達。
「我什麼?」他斜睨著她,不會這點德政就把他捧上天了吧?
「你其實,並沒有我想像中那麼壞的!」
果然!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她對他的印象也不會在一天之內扭轉。
「不客氣!」他嘿笑兩聲,走到五斗櫃前,打開最下方的抽屜,拿出一包蘇打餅乾丟在她膝上。「填填肚子吧,別把胃搞壞了。」
「謝謝!」她終於露出了由衷的笑容,那笑彎的眼睛、整齊的貝齒,把病氣都沖淡了。「你這麼有義氣,今天就讓你睡床上好了!」
他合上抽屜,凝望著那得來其實並不困難的甜笑,一種許久以來,緊緊纏住自己的不知名束縛,在從視窗溜進的夜風吹拂下,慢慢鬆脫了,使他不由得也想微笑,與眼前兒時的伴侶毫無芥蒂的相對。
但他終究只是轉過身,悶悶地說了句,「妳還是睡床吧,等妳強壯點再說不遲。」
她小口小口地啃著餅乾,所有的不適正一點一滴離去,忽然,時間不再這麼難熬了。
* * * *
他不知道,原來她的快樂如此易得,只要一份可以有點發揮的工作,即使在毫不起眼的小小角落裡,她也眉開眼笑的沒有微辭。
當然,她的身分自然是得到了諸多禮遇,但她的身段極為柔軟,沒有坐過高位的她不會有頤指氣使的姿態,因此,一早到公司引起的小小騷動很快就平息了,一下就看不見探頭探腦的同事在身邊徘徊。
他三不五時走進業務部,美其名是交待副理公事,實則是觀察她的適應狀況。她倒是認真起來了,幾次都見她蹲踞在一堆檔案夾和參考用的專業書籍裡,臉蛋都看不見。
中午時分,他再次走進業務部,人員幾乎都走光了。
「霏霏。」他敲敲她的桌面,她整個人幾乎埋在座位後方的書堆裡了,只看得到背影。
「嗨!是你。」她直起腰身,大概是蹲太久了,她揉著脊椎,笑著回應。
「還習慣吧?」他淡淡地問,抑制著揩去她鼻頭汗珠的衝動。「這幾個電話有空打一下,詢問客戶的滿意度和最後一筆款項入帳的時間。」
「喔,我知道了。」她接過紙條。「副理出去前教了我一遍,我知道怎麼應對,你不用擔心。」
「我不擔心,妳一定會做得很好,因為妳不會想再和皇太后朝夕相對的。」話一脫口,他便意識到自己失言了,他並不想在這裡和她針鋒相對的。
出乎意料地,她並無不悅,會意地朝他展顏一笑,便又轉身繼續方才的工作。
他呆了一下,她竟放棄了和他舌戰?!沒想到她的注意力移轉到工作,便不以他的冒犯為忖了。他的樂趣消失得這麼快?
「別忙了,吃飯吧!」他喚道,眉頭微擰。
「知道了,我馬上去……」她突然頓住,想到什麼似地一躍而起。「啊──我忘了,你的便當還在冰箱裡,我馬上替你微波弄熱,」
她跨出書堆,伸手用袖子抹去額角的汗,越過他直奔茶水間。
這是老人的條件,她一早仍得準備他的午餐,不能中止。她不介意一大早得起床下廚,只要能跟著盛士暐出門,叫她掃廁所都沒問題。
捧著熱騰騰的飯盒,她邊和擦身而過的職員點頭示意,邊呵著發燙的手心。
經過業務部,她隨意一瞄,他已不在裡頭,大概回辦公室去了。
她繼續朝盡頭走去,在半掩的門前站定,近似爭執的交談聲從門縫傳了出來,音調一高一低,明顯是一男一女。
「別告訴我把你的小妻子搞到公司來是因為老太婆,找點新鮮的詞說說吧!」
「不瞞妳說,的確是因為老太婆。妳不明白,李宛霏日子不好過,我也得不到安寧。我知道妳一向明理,再說,她和妳不同單位──」
「盛士暐,真不知道你是高估還是低估了我,你連聲招呼也不打,趁我出差時讓她登堂入室,你到底想怎樣?」
「別說得太難聽,她不過是個業務助理,對妳並沒妨礙──」
「別說了,你自己看著辦吧!你最好搞清楚,女人的限度可沒你想的那麼寬大。我今天想請假,假單你替我填吧!」
她聽得入神了,來不及避讓,門一拉開,陸影娟怒氣難掩的豔容直逼眼前,在見到她的剎那怔了一秒,很快又恢復漠然。明眸往她周身掃了幾遍,最後停在她掌心的兩個便當盒上,隱忍地閉了閉眼,微勾櫻唇,貼近她耳廓道:「妳不恨他了嗎?小傻瓜!」
她不發一語,靜待陸影娟拂袖而去,鼻端彌漫著一股悅人的香水味,很熟悉,曾經出現在盛士暐身上,纏繞不已。
她慢吞吞踱步到他辦公桌前,將兩個飯盒放好,低著頭,沒看他鐵青的臉,只柔聲道:「明天,我不用來了吧?」
他拉開椅子,坐了下來,打開飯盒,拿出備用餐具吃了起來。
「對不起!」她也不知道為何道歉,她只是一個身不由己的過客,不該有人受到她影響,即使是冤家對頭。「我會跟她解釋的。」
「快吃吧,嘗嘗妳今天做的菜,太鹹了!」他打開她的飯盒,夾了一口她的配菜,放進嘴裡。「妳的比較好吃,不是動了手腳吧?我們交換!」說著,真的拿起她的吃了起來。
她沉默不語,拿起筷子,吃他嫌棄的菜,一到嘴,她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她根本忘了放鹽巴!
「明天早上別貪動作快,調味要對,水準要一致,我會等妳一道走的。」他依舊沒看她,餓壞似地吃著飯。
她眉眼輕揚,淺淺一笑。
* * * *
她屏住呼吸,閉起眼睛,唇輕觸碗沿,只啜飲了一口,欲嘔的感覺直達胃神經,她抬起頭,扯扯在餐桌旁看報紙的男人衣袖。
「快啊!」她悄聲催促,不時注意著在餐廳與廚房間來回收拾的張嫂。
「知道了!」他不耐地合上報紙,廚房的碗碟碰撞洗滌聲持續著,他端起藥碗,看了眼廚房門口,再湊近嘴邊,瞬間將藥湯一飲到底。
她抽了一張面紙遞給他,讓他擦拭嘴角的湯漬,邊發出讚歎,「太強了!」
他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她大概只有在這些「特異功能」上才會覺得他厲害吧?
「我最近好像胖了些。」他摩挲著自己的面頰,斜覷著她。「我看不能再喝下去了,影響形象,犧牲太大了。」
「不會不會,壯點才英明神武啊!你沒看到,每次女客戶看到你出馬都眼睛一亮,你不要想太多了!」她瞇著眼,討好地笑,將剛打好的鮮果汁雙手呈上。
「是嗎?怎麼在妳身上一點都看不出效果,霏霏?」他冷眉一揚。
「我們不一樣。」她挨近他,耳語道:「我們是『戰友』,要理智冷靜的對付敵人。」
戰友?他倒是從她的宿仇升級為戰友了,也不過就是每天偷偷摸摸將她的湯藥偷渡到自己胃裡這項戰功。
「走吧!趁老太婆下樓來之前快點出門,我不想聽她囉唆,」他拉起她,將喝了一半的果汁放下。
「等等,飯盒!」她抓起餐椅上的手提袋,蹦蹦跳跳地隨他走出門外。
張嫂將凌亂的桌面收拾妥當,整理妥桌椅,從廚房端出一碗十錦粥,安步上樓,在長廊第一扇房門上叩兩下後,扭開門把進入。
「老太太,吃粥了,休息一下吧!」她將餐盤放下,垂手站在床邊。
老人摘下老花眼鏡,將手中的檔摺迭好,放在床頭櫃上,朝張嫂點點頭。
張嫂手腳麻俐地將老人抱起,謹慎地安置在輪椅上,然後調好方向。
「那兩個年輕人今天怎麼樣?」她拿起湯匙,照慣例地問了句。
「老太太,今天藥還是少爺喝了,連續一星期了。」張嫂傾身恭謹答道。
「兔崽子,倒真撐得住,不給他們點顏色瞧瞧,還當我是老廢物呢!」老人不疾不徐,低緩著速度道。「結婚兩個月了吧?」
「是!」
「滿三個月他們就要搬出去了,在這之前,那場好戲我是一定要看的。」老人嘗了一口冷熱適中的粥湯,閉目沉思了幾秒,意味不明的微笑道:「張嫂,我這麼做,對得起我那死去的老鬼了吧?」
「老太太……」張嫂不安地陪笑,「您覺得對的,就不會錯。」
「是嗎?」老人望著窗外因風搖曳的榆樹,眼眸蒙上一層灰。「我活了大半個世紀了,只有妳這麼說,只有妳……」
老人低沉的囈語,漸隨風而逝。
* * * *
「一早告訴過妳了,剛拆卸的工地很亂,也危險,這下後悔了吧?」他略施小力在她臂彎,幫助鞋跟深陷在泥塊的她脫離困境,然後不悅地瞪著她。
「人家好奇嘛,我想看看這裡的設計前後差別有多大,瞧瞧設計師鬼斧神工的功力啊!」她困窘地揉揉腳踝,早知遍地障礙物難行,她應該著球鞋才對。
工地是商辦大樓的十樓,占地約七佰坪,由知名美容機構承購下來後,決意將舊裝璜全數拆除,再重新設計、整修過。在長達一個月的競標後,「盛暉設計」脫穎而出,這算是年度大案子之一,盛士暐雖不參予設計,但還是會實地勘察,然後再和旗下設計師商議整個設計重點與形態,務求能將客戶要的概念執行無誤。
拆卸工人已進行了三分之二,視線所及之處幾乎都是坑坑疤疤的水泥牆、部分裸露的鋼筋、滿地堆積如山的舊建材,且塵土也到處飛揚。
她新奇的東張西望,走到最後,幾乎是由他一手攙扶著,才能順利前進。
繞過幾個巨大的樑柱,一行早到的工作人員在不遠處討論著施工細節。
一襲黑白高級套裝的陸影娟在其中極為顯眼,她下意識的朝對方黑色窄裙底下的纖長小腿望去,完好的絲襪,及不沾土的兩寸黑色高跟鞋。她暗地咋舌,對這硬底子美女由衷佩服。
陸影娟視線不經意地掃過盛士暐,沒有忽略掉他在同行女子臂膀上扶持的手,原本淡漠的神色瞬間僵硬。
「影娟是這個案子的主要設計師。」他放開了李宛霏,隨口解釋著陸影娟出現的原因。
他失算了,不知道和他冷戰半個多月的情人會同時會勘工地,而且自己還不智的帶著一個麻煩出現,他這段感情已稱得上是岌岌可危了。然而瓜田李下,若換作是他,恐怕也不會輕易相信孤男寡女朝夕相處能有多清白。
察覺了在三人間高升的詭異氛圍,工人們識趣地散去各行其事,他硬著頭皮打破僵局,對陸影娟道:「辛苦了,親自來這一趟!」
「好說。在商言商,我希望這個案子會是我的代表作,不多來幾次怎行?我可不像有些人,上班純粹是打發時間,娛樂自己。」
這些話,無論聽者再怎麼遲鈍,都不會聽不出它的弦外之音。李宛霏的耳根霎時因難堪而發熱,她看著一旁臉色轉青的盛士暐和轉身離去的陸影娟,猶豫了幾秒,隨後邁步追上後者。
「陸小姐,請等等,我有話要說!」她抓住她的衣袖,急切喚道。
陸影娟不是輕率任性之輩,她有禮地停下腳步,面對著急追而來的女人,微笑道:「李小姐,小心點,這不是妳該來的地方,很危險的。有話回公司說也可以,再說,我們之間有什麼可以討論的嗎?」
「有的有的……」她忙不迭地點頭。「妳大概是弄錯了,我和盛士暐什麼事也沒有,我們只是……只是……」她搓搓手,尋思恰當的形容詞。
「對了,只是暫時的室友!」她咧嘴笑,殷切地扳住對方的手臂。「妳放心,他不會看上我,我也不會喜歡他的,我另外有喜歡的人,是我大學的學長,真的!」
陸影娟抬起手臂,示意她放手,她會意地鬆開,只見黑色衣袖沾上灰色的五指印,陸影娟面不改色地將灰泥拍去,拍拍她的肩道:「別緊張,你們之間有什麼,也不是我能控制的,我不過是不想膛這渾水罷了,等大家都自由身了,再討論也不遲。」
「妳還是不相信我?我說的是真的!我討厭他討厭了快二十年了,怎麼可能會喜歡他!」顧不得幾步遠後的男人有何感受,她即使口無遮攔也不想當個名不副實的第三者。
「李小姐,妳不會天真到以為世事都不會改變吧?」陸影娟已有些慍怒。這個臭男人,竟讓個女人為他辯白?
「別的我不敢說,這件事我向妳保證,我一定……」
四周響起的刺耳電鑽聲,掩沒了她滔滔不絕的誓言,陸影娟看著舉起右手發誓的她,扯著嗓子打斷她,「大吵了,我聽不見,別說了!」
「陸小姐,我……」此起彼落的電鑽聲加入干擾,她連自己的聲音也快聽不見了。
她懊惱地向身後施工來源望去──鑽牆的力道震耳欲聾,木屑泥灰四散。盛士暐在向她招手,示意離去,她搖搖頭,回身繼續向女人表白心跡,陸影娟叱喝道:「我說停止,妳聽不見嗎?別煩了,跟他走吧!」
對方怒容已現,她勉強打消了說服的念頭,向陸影娟欠身抱歉,一抬頭,那張明豔的臉突然佈滿驚異,她順其視線看去──
數支電鑽的力道不斷傳導到四面八方,未拆卸完全的木制天花板在震動中搖搖欲墜,盛士暐站立的上方,有一片剝落的水泥塊承受不了震動正向下傾斜,因壓在已沒有支撐力量的殘留木板上,眼看就要坍塌下來了。
陸影娟愕然,一手指著天花板,一手抓著前方的她,「叫他讓開!」
「盛士暐,讓開!讓開!」李宛霏驀地回過神大吼道,兩手奮力揮動著。但他似乎聽不清楚,仍舊對她招手,還不耐煩的指指手上的腕錶,要她走過來。
震動沒有停止,水泥塊終於向下滑動,在間不容髮的瞬間,她掙脫身後的女人,飛快向前竄去,兩掌擊在他的胸前,無預警的施力使他朝後傾倒;那一剎那,他下意識地抓住了她的手,但是她沒有幸運的隨他躍開那塊危險的方寸之地,她的鞋跟再度卡在石塊縫隙之中,動彈不得,五隻手指從他掌心溜走,他跌坐在兩公尺外的泥地上,瞠大了眼,看著她像脆弱的泥娃娃般在揚起的粉塵中倒臥在木堆石礫中。
* * * *
陌生而廣泛的痛楚,一波接一波的襲來,她集中意志後,嘗試移動肢體,可隨機的碰觸立即引發更劇烈的疼痛。她勉強撐開眼皮,刺眼的白光閃現,綴滿老人斑的褐色面龐隨即在前方浮動,她驚駭不已,趕緊又合上眼皮。
「醒啦?再不醒,我就用水潑妳!」老人權威的嗓門在上方響起,她知道躲不過,只好張開眼皮看向老人。
「姨婆。」她怯怯地叫了聲,看了眼雪白一片的周圍,床邊環列著盛家的大人們,獨缺男主角。
「宛霏,沒事吧?」盛母向前一步,摸了摸她的前額。「差點被妳嚇死了!幸好妳戴著工地帽,沒傷著頭。」
「真好!沒死!」她咬緊牙關,試試四肢反應──還有知覺,真是命不該絕!
「是啊,是很好,妳要有個三兩短,我不會讓那個混小子好好活著的!」老人歪著嘴,笑得悚然。
「他沒事吧?」居然不見人影,不會也被波及,躺平了吧?
「他沒事。剛才公司來通電話,他到外頭說話。」盛父搖頭歎息。「唉,真是多事之秋!」看她無事後,便兩手背在身後出去了。
「妳身上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傷,雖然沒傷及筋骨,但還是得好好休養,這陣子走動不會太好受。」盛母將她床頭升高,方便她說話。
她檢視了一下身上經過處理治療的傷口,知道盛母所言不假,囁嚅道:「對不起,害你們擔心,我沒事了。」成了眾人焦點,實非她所願,但這天外飛來橫禍也不是她料想得到的。她還阿Q的想──她李宛霏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也許她就要出運了。
「妳最好快點好起來,否則妳們小倆口就一直住在大宅子裡,哪兒也別想搬!」老人凌厲的瞅著她,然後對身後的張嫂招招手,「回去吧!明天我會派人接妳出院,就在家裡療養,沒事別待在醫院,晦氣!」
她頹喪地目送老人離去,方才昂然振作的心情再度萎靡。
「宛霏。」盛母坐在一側,執起她的手,面有難色的看住她。「妳這次,算是為士暐受的傷,妳肯這麼做,是不是已經願意和他過一輩子,不打算離開了?」
「呃?」她頓住,乾笑一聲。「媽,您搞錯了,當時就算在場的是一隻狗,我也會伸出援手的,和您說的一點關係也沒有。您不用擔心,我絕不會對他死皮賴臉的。」
盛母撫著抽動的額角,盡力忽略自己兒子和狗被放在同一個秤上比較的挫辱感,點頭道:「我明白妳是好孩子,不過,我想對妳說的是,我和妳公公商量過,我們願意誠心接納妳做我們盛家永久的媳婦,先不管契約內容,妳可不可以考慮一下,為盛家──」
「媽!和她說這些做什麼?」盛士暐盤著雙臂,微含慍色的走進病房。「爸在外面等妳呢!你們不是要趕下午兩點的飛機?」
「說的也是,差點給忘了。」盛母迎視著高她一個頭的兒子,冷靜地道:「你自己看著辦吧,想想你爸爸!」
對母親的臨去贈言,他不置一詞,只走近床邊,含意不明地盯著床上的女人;而她則困惑地回視他。
老實說,這個男人的確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不過說的全是拉丁文,她根本聽不懂、也看不懂。
「兩老今天怪怪的,你知道她剛才在說什麼嗎?」她問。
「妳甭管她,把傷養好就行了。」他突來的冷峻讓她摸不著頭腦。「下次別再這樣了,知道嗎?妳出了差錯,我也會跟著倒楣的!」
她沒聽錯吧?怎麼聽來像是怪她多管閒事、牽累無辜,但她才是受害者不是嗎?而且,從剛才到現在,她好像成了眾人眼裡的麻煩精了,這是怎麼回事?
「那就請你多包涵吧!反正你也用不著忍太久,我要休息了,請便!」她忍痛將被單扯上,蓋住整個頭部。
她得忍著,現在傷處疼得要命,若和他鬥氣,肯定沒完沒了,若牽動了傷勢,就會越慢復原。所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有了強壯的身體,才能有戰備力,才不會像現在,一激動就想掉淚,一掉淚又牽動傷口,總之,怎麼做都不痛快!
「霏霏?」他看著抖動的被單,鬱悶不已,拉開她頭上的保護罩,她纖細的右掌遮住臉,悶哭著。
「別哭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並不想妳有事的,算我不對,可以了吧?!」他惱恨地用拳頭擊了一下床沿。
自從眼睜睜看著她在他面前進退不得,被重物擊倒在地,他心裡就沒有舒坦過。從一開始的震驚,到不知她生死的惶然,然後得知她不是重傷後的釋然,三溫暖般的情緒激蕩是前所未有的經驗。他不習慣讓事物大幅擺動他的心緒,更何況是自小的冤家,他的惱羞成怒源自於這些變化,以及在她推倒他的一瞬間,他看到了她身上從未被他發掘過的另一面。
而那一面,在他抱起渾身是泥汙的她時,悄悄侵蝕了他對她既有的觀感。
他一直以為,她還是小時候那個資質普通、直腸肚、沒心眼的倒楣鬼,一個一而再,再而三被欺騙也不會學乖的笨女生,捉弄她產生的樂趣一直是生活上很好的調劑品;直到方才,一切突然都變得索然無味了,她慢慢跳脫了原有的形影,讓他面對她不能再自恃優越,他發現,他對她的瞭解多麼流於表像。
「我以為妳恨我──」他拿開她的手,抽了兩張面紙輕輕擦拭她的淚痕。「不知道妳會那樣做。」
「這有什麼不明白的?」她就著他手中的面紙擤了鼻涕。「換作是你也會這麼做的啊!這和恨不恨你有什麼相干?我不過是衰了點,沒及時避開罷了。」
這個大剌剌在他手上擤鼻涕的女人,仰著紅通通的鼻尖,眨著圓圓的眼,撅著嘴,瞋惱地瞅著他。他不由得笑了,對她感覺的異變不再使他不安,他頭一次,在心裡,心甘情願地對自己說
李宛霏,其實是個滿可愛的女人!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15 02:55:57
第六章
她出了業務部,才剛左轉到走道,就明白了何謂「狹路相逢」。
陸影娟匆忙地從私人辦公室出來,手上捧了一疊地磚建材樣本,耳上掛著藍芽耳機與對方爭論著,眼角瞥到急欲隱身的李宛霏,竟收了線,在她面前站定,仔細打量著才請假一個多星期就上工的她。
「陸小姐。」她擠出不太自然的笑,一時難以應對,又不好馬上走人。
「好多了吧?」陸影娟朝她周身端詳了幾秒,指著她肘彎處的大片瘀青。「沒有大礙嗎?這麼快就來上班?看來妳真怕了老太婆!」
「……」她半句話也插不上。
以往只要兩人同時待在公司,在眾人眼裡的「正宮」李宛霏,都老是理不直、氣不壯的躲著「昔日寵妃」陸影娟;如果不得已碰面了,她也對對手恭敬得很,員工們一心想看到的「雙姝對決」從不曾失控上演過。
「李宛霏,妳真是出人意料,看來我是低估妳了。」淡而怡人的香氛沒有跟著美麗的主人而去,反而流連在咫尺的空氣裡。
她不由自主往後瞧著那身著粉橘套裝的優雅背影,大惑不解的搔搔腦袋──條件這麼優的女人,怎麼會懷疑男友一定把持不住呢?她根本不是對手啊!
況且,她一點也不想當任何人情場上的對手,互相廝殺多難看啊!順理成章、水道渠成的感情才是她的首選,她從來就不覺得談戀愛談得慘烈無比有何意義,所以從不曾使出奇招對付喜歡的人。不過,最近她的確遇到了瓶頸,以前的原則可能不太適用……
「妳在看什麼?叫妳拿個廠商資料也要十分鐘!」後腦勺不客氣地挨了一記,她心漏跳一拍,抬頭對上微帶惱怒的「室友」。
她二話不說,直接把他推回辦公室,帶上門。
「你是不是還沒和陸影娟和好?」她劈頭便問。
「親愛的霏霏,」他面無表情,食指屈起敲了一下她的頭。「這陣子我每天準時回家吃晚飯,十二點不到就和妳一起關燈就寢,妳說,我跟她和好了沒?」
「喔,那就是沒有了。」她揉揉再遭襲擊的腦袋,失望之情溢於言表。
「真不知道妳這個老婆是怎麼當的!」他板起臉。
這陣子陸影娟是和他杠上了,她照樣上下班,到工地也不避諱和他開會討論設計案,就是一點機會也不給他靠近。情感上,他不是能屈能伸之輩,要他再三低聲下氣也難,兩人就這麼熬著,他一點也不懷疑陸影娟的毅力,但是他可不同……
「如果──」她兩眼一亮,抓住他的手。「你想一個晚上不回來也沒關係,我可以罩你,只是技術上得好好想想──」
「霏霏,這點就不用妳操心了,我想做什麼別人也攔不著。」他瞪著那因內疚而熱心過了頭的女人,對她的認識又添一筆。
「嗯,你不要我罩你,那,你今天──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愈說聲量愈小,沒搽腮紅的小臉竟淺淺地泛紅了。「罩我一次?」
「我沒聽錯吧?妳已經和姓余的傢伙進展到徹夜不歸了?」他的震驚無法掩飾,不敢置信她會提出這個要求。
由於她的內務一向都不假手他人,自己親手洗滌,有時掛在浴室晾著忘了拿到曬衣間,他親眼見過幾次,全都是十足夢幻的色彩和花樣──有紫色小碎花的、藍色小海豚的、星星月亮太陽的,如果沒記錯,他記得還有Betty女娃卡通圖案的,和性感魅惑全然絕緣,他很難想像余延方會喜歡和「少女」發生親密關係,而不會中途收兵……
各種綺想在眼前跳躍,他頓覺氧氣缺乏,下意識扭動脖子,拉鬆緊束的領帶。
「你在說什麼?」她推了他一把。「我又不是你!我不過是想跟朋友吃頓飯,晚點回家罷了,你想到哪兒去了!」她狠狠白了他一眼。
「搞清楚,妳可是有夫之婦,他這麼不避嫌的約妳出去,會安什麼好心眼?」他冷笑,這女人,八成已經把事實向心儀者全盤托出了。
「你不懂,其實,我們今天是為了公事見面的。他白天很忙,只有吃晚飯時才有時間──」
「這可奇了,妳一個小小業務助理,什麼時候被派去談業務了?公司其他業務都跑哪兒去啦?」她連謊都說不好!
她著急了,「不是這樣的!是上次見面他提到家裡要裝修,他只想做部分更動,所以想知道公司接不接小案子,我就答應他先去他家裡看看,再報告副理斟酌──」
「嗯。」他點點頭,「那就是假公濟私了?」
「盛士暐!」她跺了下腳,怒道:「你不肯就算了,幹嘛損人!」
「急什麼?」他盤著胸,睨著她。
如此氣急敗壞,顯見十分看重姓余的傢伙。但膽敢約她上門,就是沒把他這個假老公放在眼裡,不論這個婚姻是否有名無實,誰想動李宛霏也得過他這一關,他可不是用來裝飾門面的──中看不中用!
「我器量沒那麼小,妳想藉此約會,我也不會沒有成人之美,不過為了保險起見、它日不會落人口實,我今天就專程接送妳這一趟,以免讓外人在背後訕笑;況且皇太后也不是省油的燈,這點妳很清楚。」他瞇起眼,語氣不急不緩。
她咬著唇,瞅著他,幾秒鐘的掙扎後,終於認輸。「你說怎樣就怎樣吧!不過先說好,你可不能搗亂,否則我不會饒你的。」
「怎麼會呢?霏霏,這可是有關妳未來的幸福,我是很樂見其成的。」
不知怎的,那張俯視她的迷人微笑,並沒有讓她感到踏實。似乎總是這樣,從小只要他提出了一個乍聽好玩的遊戲,他就會出現這種表情,可事後證明,她從沒逃過意外的倒楣結局。那這一次呢?她有僥倖的可能嗎?
* * * *
余延方的公寓在民生社區,屋齡不小,有二十年了,但頗為寬敞,有六十坪,是相鄰兩戶打通的結果。前幾年家人移民紐西蘭後,他成了唯一的住戶。
走出老舊的電梯,進入他那方天地,他歉然的笑道:「對不起,今晚沒辦法好好跟妳吃一頓飯,大老闆臨時要一份報告,我得趕出來,妳到處慢慢看,想喝什麼自己拿。」
「不要緊,你去忙吧!」她興致勃勃的左顧右盼。
晚飯的確吃得太匆忙,席間他不斷接手機,話說到一半總是被打岔,最後決定移師家中,讓他可以邊工作邊與她進行對話。
失望嗎?不能否認是有一點。睽違了兩年,能夠再見到他就是緣分,大學兩年若有似無的來往,她未能真的抓住他的心思;但上次校友會,他給她了電話,重燃起她的想望,他知道她新婚,卻沒有拒她於千里之外,是否對她仍念舊情?
她猜不出,但逐漸萌生了表白的念頭,如果能夠改變一切……
「宛霏,妳的電話響了!」余廷芳從書房探出頭來,指指她沙發上的手提袋。
「啊?我沒聽見。」她飛快取出手機,打開接聽,未接來電竟有三通。
「妳在哪里?」盛士暐宜著嗓子問道。背景音樂十分嘈雜,他不是和客戶見面嗎?
「在學長家,剛吃完飯。你在哪里?很吵。」
「和客戶到PUB喝幾杯。把妳的地址告訴我,一個鐘頭後去接妳。」聽起來有點酒意,她皺起眉頭,將地址復述一遍,不放心地道:「別喝太多,酒駕危險。」
「知道了。別卿卿我我到忘了接電話。」不等她回應隨即掛斷。
她掃興的合上手機,吁出一口悶氣,開始流覽中西合璧的室內陳設。
「是先生嗎?看起來很緊張妳。」余延方越過她,走進另一角的廚房。
他心中的OS是──妳老公送妳到餐廳時,渾身張揚的敵意好像是針對我。
「嗯,只是問一下人在哪里。」她走到餐桌,自行倒了杯水喝。
她該說嗎?現在是時候嗎?如果只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呢?他會怎麼想她?他會相信自己的婚姻只是權宜之計嗎?還是,她得情商盛士暐澄清一切?
直傷腦筋!她扯扯自己的頭髮──談個戀愛為何要死掉一大堆細胞?
「宛霏!」一聲帶著驚異的呼喚從廚房傳出。「妳──可不可以──進來一下──」
語氣有些舌怪,不像是深情的呼喊,倒像是遇到棘手的麻煩。
「喔,就來了。」她莫名所以地踏進廚房。「怎麼了?」
余延方僵直著身體,緊貼近潔白的流理台,一隻手拿著水果刀,正將柳了剖開兩半,頭部以不自然的角度斜對著爐臺。
「妳──看到沒?在瓦斯爐那邊!」握著刀的手微微失准。
「看到什麼?」她不疑有他的趨前。
「蟑螂啊!看到沒?在那爬來爬去啊!」他抬高了音量,深怕她視力不良。
他說的沒錯,是有一隻深褐色、亮油油的蟑螂目中無人的在散步,可是,這很稀奇嗎?多數人的家裡都會來這麼一兩隻吧?除了盛家大宅外,但那也是辛苦的僕傭堅壁清野的結果啊!
「我看到了,然後呢?」優然在那摩擦觸鬚的生物的確使人不快,但她並沒有興趣觀察它,且腳底有些不自在的發癢。
「打啊!打死它啊!」他理所當然的喊著,簡直不敢相信有人愚蠢的問這種問題,打蟑螂不是反射性的動作嗎?
「可是,它離你比較近,你打會比較准喔!」她明智的建言。
「我手上拿著刀,不方便,還是妳打吧!」他鎮定的對她笑笑。
「這樣啊,」她為難地看著他鼓勵的表情。「那我馬上來!」
她拿下一隻脫鞋,越過他的手,鼓起勇氣對準在移動的蟑螂,奮力一撲
她,瞬間非常非常後悔失了準頭,因為蟑螂成功的躲過第一波攻擊,且竟然飛上天去了!飛天不打緊,眼前一把水果刀忽呈抛物線般墜落在地,男人以躲炸彈的姿勢臥倒,直嚷著,「天啊!它會飛!它會飛!快消滅它──」
她手忙腳亂的抓著脫鞋到處打,但這只史前就存在的生物豈會如此脆弱,它老大不斷地飛天遁地,讓她疲於奔命,甚至還打翻了幾個鍋碗!這時不識相的手機竟響了起來,一聲接一聲地,著實惱人,她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至客廳拿起手機,再回到戰場繼續奮鬥。
「霏霏,我不是叫妳要記得聽電話!」盛士暐的咆哮聲從手機傳出。
「我、我在忙,你別煩我──」她喘著氣,終於看到目標近在眼前,正覬覦著新鮮的柳丁。
「霏霏,妳敢明目張膽叫──」
不等他說完,她合上手機,集中心神,勇猛的一擊
目標即刻殞命,形骸難辨的跟柳丁攪和在一起,她拂去噴濺眉眼四周的柳丁汁,欲哭無淚的放下脫鞋。
「余大哥,蟑螂死了,你先收拾這裡,我到洗手間一趟。」她全身飄忽的尋到客用浴室,受到沾染的眼睛看不清景物,終於費力摸到了洗手台,想借著洗臉好好清醒自己受驚的神智。
她心儀多年的男人,竟然視蟑螂為兒物,懼如蛇蠍!未來她還能倚仗他嗎?
她哭喪著臉旋開水龍頭,等了半天,手上一滴水也沒有,敲打了臺面一番,依舊沒有反應。
她揩去黏在睫毛上的果肉,蹲下身檢視水槽底下的構造,看到水管連接牆面的止水開關,便嘗試左右旋動。
三秒鐘後,她,今晚第二次後悔她造次的舉動,因為水的確來了,但不是從水龍頭降下,而是石破天驚的從脫落的水管噴射出,肆無忌憚地噴得她一頭一臉。
她驚聲尖叫不已,和再度響起的手機鈴聲唱和著。
余延方聞聲沖入,見狀大驚失色,徒勞地握住水管,「我忘了告訴妳,這個浴室管線太老舊,水管有問題。天啊!這下可好了,我前幾天好不容才止住水的,天啊!」
她退到一旁,無助地看著自己闖的禍,顫著手打開湊熱鬧的手機,「喂──」
「李宛霏,妳敢掛我電話──」
「你說什麼?別打了,我在忙──」她呆楞地看著全身濕透的余延方正正面迎戰如脫韁野馬的水柱,接著,四處掃射的水柱不偏不倚地直擊上她的腦門。
「啊──我的天──」她驚呼,往後一倒,手機掉在一旁。
她趕忙撿起電話,逃到客廳,大口喘著氣,不解自己為何落到這般田地。不過是約個會,有這麼天怒人怨嗎?
余延方也疲累地跟著走到客廳,嘴裡喃喃念著,「完了,現在到哪找水電工人?」他脫去濕淋淋的襯衫,打著赤膊呆坐在地上。
她很想出言安慰,卻明白那根本無濟於事,她真寧願自己沒來這一遭。
門鈴驟然瘋狂的響起,且還夾帶著拍門聲,余延方疑惑地與她對望,然後起身去開門;她聳聳肩,兩手氣餒地撐住前額。
她一身濕透的白色洋裝和掛著水滴的長髮,看起來跟只落水狗差不多,臉上的淡妝也早就脫落了,誰會在起居室裡如此狼狽?只有堪稱衰鬼的她吧!
「你這傢伙,竟敢動別人的老婆!」
一句狂喝在門開時乍響,余延方來不及回應,迎面吃了一記拳頭,仰跌在玄關地板上。
她不敢置信地走過去,看著握緊拳頭、充滿暴戾之氣的盛士暐正對著倒地的男人怒目而視,她抖著嗓子,指著那從天而降的禍首──
「盛士暐──你發什麼酒瘋!」
* * * *
「我已經跟妳道歉了,妳別再哭了!」
她蜷在車座上,抱著小腿,整張臉埋在兩膝之間,發出嗚嗚幼犬般的悲嗚聲。
「妳電話接得慢,事情也沒說清楚,又是喘氣、又是尖叫,我以為他對妳──」他懊喪地捶了一下方向盤。「我動手打他是不對,可誰叫他光著上身來開門,任誰都會以為你們正在洗鴛鴦浴啊!」
「而且水管我也替他修好了,沒讓他家裡氾濫成災,這樣還不能將功贖罪嗎?」他歎了口氣,閉著眼靠在椅背上。「不然這一次他家裡裝修,我叫底下的設計師只收他一半的設計費可以了吧?」
「霏霏?」見她不應不答,他推推她,「霏霏?別哭了!」
軟言相勸的效果似乎不佳,他伸手扳過她的身子,使勁托起她的下巴,對著髮絲、淚水粘糊成一片的小臉慨然道:「如果妳怕他誤會,我可以親自向他解釋,我們之間根本沒有──」
「別說了!」她搓著發冷的手臂,暫停哭泣。「不會有以後了。」
「什麼?」她的眼神渙散,彷若深受打擊。「再說一遍?」
她全身分不清是因絕望還是濕冷的衣裳而顫抖著,她扁扁嘴,淚又轉眼盈眶,咬了一下唇,冷不防地投進他懷裡,兩手環住他的頸項。
「不會有以後了……我沒辦法……我真的沒辦法……我不想在有生之年……都要替他……打蟑螂……我其實也會怕啊……」
他怔住了,好半天會意過來後,揚起了薄唇,一手輕輕拍撫著她的背,低柔的哄著,「我知道,我知道,我們回家吧!」
笑意在月光中閃爍著。
* * * *
星期五,晨曦明亮的一天,接近週末夜,總是會使人步調輕鬆明快些;然而,她的情緒還未全部釋然,胃口只恢復了一半。
她有一搭、沒一搭的吃著早點,不介意老人時時窺探的動作,將只咬了幾口的營養三明治推到盛士暐面前,「你吃吧,我吃不下了。」
男人眼光沒有離開報紙,隨手往桌上摸到了三明治,逕自放進嘴裡大嚼;老人閃閃凹陷的小眼,訝然地停下食粥的動作。
自從幾天前小倆口全身濕透的返家之後,盛士暐與李宛霏的互動悄悄起了變化了。盛士暐的盛氣凌人消弭許多,兩人針鋒相對的情形幾乎也消失了,他們帶著自己也察覺不出的默契,經常一個簡單的手勢或眼神就能知悉對方下一個行動,在大宅內過著調適良好的婚姻生活。這不是她預想中的情形,其中必有不為人知的原因,潛伏在臺面下。
老人抿抿乾癟的唇,觀察了兩人好一會,忽然放下湯匙道:「宛霏,今天別去上班了,陪我到醫院一趟。」
「唔?」她咳了一下,將嘴裡的牛奶吞下,彷彿才剛從睡夢中清醒的眨著迷蒙的眼。「我今天──得和副理到客戶那兒一趟,沒辦法──」伸手在桌底下扯扯盛士暐的褲管。
他合上報紙,笑著幫腔道:「是啊,姨婆,她得出差,沒法陪您去──」
「你的公司少了她倒不了!」老人陰鷙地笑。「準備一下,我和醫生約好了十點鐘看診。」張嫂將輪椅推往客廳,留下面面相觀的兩人。
「就去一次吧!看完了叫小劉送妳到公司來,不必待在家裡。」他低聲道。
「不是我不願去,可我老覺得怪怪的!」她翹著嘴。
「沒事的,妳不也陪她去了幾次了?」他捏捏她滑膩的腮幫子,動作一出,才驚覺親膩,她卻側趴在桌上,不以為忤的看著他。
他偏過臉,折迭好報紙,稍稍撫平微亂的心跳。「我先走了,下午見。」
她目光跟隨著他的背影,沒來由的失了安全感,站起來,瞥見他留在座位上的黑色隨身提包,她抓起就直奔庭院,遠遠的看見他開了車門,坐進去,發動。
「喂──」她飛快地趕到車旁。「等一下!」
他按下車窗,看著因奔跑而呼吸急促的她,笑了。「離開一下都不行,想念我了?」
他只是貧嘴,開她玩笑的,她卻一僵,忘了回應,兩人就這麼對峙著,直到他身邊的手機響了,她一回神,順勢將提包塞給他,「你忘了帶了。」
她轉身不再說再見,一種難言的沉悶盤在胸口。
在陪侍老人的路程,她一路無言,只怔怔地瞧著車窗外。
「妳今天話少了,臉色也不好看,不是怪我不讓妳陪那小子到公司去吧?」老人閉上眼,任張嫂在腿上按摩揉捏。
「我沒事,姨婆別多心,是昨晚沒睡好。」她吸了一口氣,振作起精神,以免老人再逮她的小辮子。
但她還是恍神了,不管是停車、推著老人輪椅前進、進入醫院地下室電梯,或跟著上樓,她都毫無意見的跟隨眾人的腳步,最後,和一群女人坐在候診間外的等待椅上,等著時光流逝。
「四號何宛霏?進來!」護士從診察室探出頭叫號。
她倏地從呆滯中驚醒,不解的望著護士。
「叫妳名字了,還不進去?」老人抬眼,揮揮手。
「姨婆,搞錯了吧!我看什麼病?我根本沒掛號啊!」她驚疑不已。
「我三天前幫妳掛了號。何大夫是這間醫院婦產科的第一把交椅,妳讓他用儀器徹底幫妳檢查看看身子有沒有毛病。妳看妳喝了中藥還是這麼瘦,我看可能有問題,去吧!」
「婦產科?」她這個視而不見的傻子終於看到前方橫牌上的三個大字了。「姨婆,我不能去!」她拼命的搖頭,自己竟毫無所覺的上了老人的當。
「不去?為什麼?妳都二十好幾了,婚也結了,害什麼臊!」老人沉下臉。
護士盼不到病人回應,便叫起下一號。她慌張的伏在老人腿上,小聲地道:「姨婆,拜託,我不能進去,您別逼我!」她怎能大方的讓個陌生男人檢查身體!萬一穿幫了,戲還唱得下去嗎?
「我老了,叫不動妳了,你們都巴不得我死,不把我放在眼裡了。好,不去是吧?張嫂,我們走!」老人閉上眼,不再看她。「總有人叫得動妳,妳鄉下的爸爸很久沒上臺北了吧?這種事要煩勞他老人家妳也於心不忍吧?妳大哥那棟透天厝蓋了一半了,不知道還蓋不蓋得下去,到時候──」
「姨婆──」她漲紅了一張臉,扭捏著手指道:「我們結婚還不到半年,不必急於一時吧。順其自然不好嗎?」她希望能僥倖地死裡逃生。
「嗯,妳是指順其自然的等我歸天,到時生不生就由你們了吧?」老人冷哼,勾勾手指示意張嫂將她推離此地。
她慌忙追上去,擋住老人。「姨婆,別讓我爸爸上臺北,我說就是了。」
老人眼皮一掀,厲眼發出詢問,面孔冷而嚴峻。
她沉默了許久,不敢直視老人,也無暇思及後果,在老人變臉前,她終於清晰、小聲的道出,「對不起,我和士暐,根本沒有同床過。」
她等著炸彈爆發,等著被嚴詞數落,等著所有的懲處降臨。
但是,一分一秒過去了,結果什、麼、都、沒、有?!
她壯起膽子,偷偷瞟老人一眼──她沒看錯吧?老人在笑,且笑得得意極了,毫無慍色,彷彿一切均在她的掌握之中。
「終於說了吧!」笑容隱去,恢復冷淡。「回去吧!該怎麼做,妳心裡有數。兩個兔崽子,騙得了我嗎?」
不知是否是醫院的空調太強,她泛起了陣陣寒意,隔著幾步遠走在後頭一會,她趕緊拿出手機,按下快撥鍵。「盛士暐,我完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15 02:56:19
第七章
七天了。
出人意表的,她的日子竟然能平平靜靜地過了七天。
縱然每天的晚餐都必須闔家共聚,但她再也沒聽到老人提起醫院那件事了。甚至,她可以隱約察覺到,老人臉上緊繃的線條放緩了,偶爾還會迸出個笑話,讓同桌而食的人戰戰兢兢地乾笑幾聲。
這麼輕鬆的逃過一劫,反而有點不真實感,倒楣了好一陣子的她,實在很難輕易相信自己的好運道。
泡完澡,她趴在軟綿綿的床上,眼珠隨著四處走動的男人移轉著。換上了睡衣的男人,努力在各個櫃子裡翻找著,甚至染指到她的內衣放置的箱裡,拿起她折疊好的內衣褲朝箱底尋覓著。
她一骨碌從床上躍起,一把搶過他手中的私有物,羞怒道:「喂,你別翻箱倒櫃找到我這兒來了,很沒禮貌知不知道!」
他不以為然的直起身,瞥了眼她身上的雪白娃娃睡衣,「妳有什麼東西是我沒見過的?」
她啞口無言。沒有隱私是同居生活的最大壞處,但要處之泰然卻也不容易,更何況這個男人從不遮遮掩掩,她費盡口舌才讓他稍微節制,隨時注意她的存在,別隨性過了頭。
「你到底在找什麼?」她疑惑地問道。
「我那兩包洋芋片呢?」他瞇著眼問。
「唔?」她一楞,紅了臉。「我吃了。你沒說不能吃唷!」
她本來沒這麼嗜吃零食的,卻因常在房間每個角落翻出各式各樣的零嘴,因而染上了與他相同的癖好。她沒見過男人這麼愛貯存食物的,也沒見他胖過,為了怕老人叫僕傭搜出她痛恨的垃圾食物,他常東藏西藏地忘了放在何處。
「下次吃了要記得補貨。」他居然沒說什麼,揉揉十一點就叫餓的肚子。
她牢牢看著他的側面,在床沿坐下。「今天是週末。」
「我知道。」他面無波動地坐在梳粧檯前,打開手提電腦,快速地敲著鍵盤,拉出空間立體設計圖案,做細節的修正。
「你不出去玩?你出去玩我不會怪你的,我可以應付皇太后,真的!」
「我又不是十七八歲的青少年,周末三更半夜非得去夜遊不可。」
他明白她指的是什麼,成年男人最好的去處,當然不會是和同性友人把酒言歡,但是他就是失去了動力,失去了對陸影娟做各種懷柔補償的動力,反而在這個暫時性關係的空間裡,漸漸的有了一種自在和期待。
期待?!他看了眼抱著泰迪熊布偶,眨著晶亮的圓眼,小腿在床沿像個孩子似前後擺動的「大娃娃」,笑著對她勾勾食指,「過來!」
「什麼事?」她乖順地下了床,走到他身邊。
「如果,我是說如果,妳有了自己的房子,妳想怎麼去規畫設計?」
他問得突兀,但眼底少有的坦率讓她不疑有他,她歪著頭認真的思考起來。
「要考慮到老公、小孩嗎?」她瞇眼笑問,開始發夢起來了。
「最好是,妳總有一天會有妳想要的家的。」他不否認,她懷起希望的憧憬時,煥著光采的臉孔是吸引人的。即使不著脂粉,她的肌膚還是有著年輕的張力,在談話間不自覺能傳遞給對方歡愉的心情。那沒有修飾的濃眉、燈光下前額明顯的汗毛、黑白澄明的眼睛,這個還未全然脫胎成女人的兒時玩伴,從前他為何只想讓她不好過呢?
「唔──如果我有個家,我想設計成自然風帶點南洋風。我好喜歡峇里島,喜歡極了,我和朋友去過一次,那裡的VILLA真的很棒!我希望客廳鋪實木地板,放著大大的圓形籐椅,高大的姑婆芋當然不能少,窗臺旁有個觀景的和式高臺,往外看得到陽臺的石砌魚池……」她流暢的說著,自始至終都帶著微笑。「小孩如果有一男一女,男孩房要像藍色海洋,天花板有白色雲朵,牆上有跳躍的海豚;女孩房要像熏衣草原,紫白相間……」
「主臥房呢?主臥房不是最重要的嗎?」他打斷她,邊移動著滑鼠。
「主臥房?那就留給老公想像吧!」
「妳看看,是不是這樣?」他將電腦螢幕轉向她。
她定睛一瞧,高興的咧嘴。他在短短的時間內就將模擬好的設計空間呈現在她眼前,像變魔術一樣,縱然是假的,她也可以開心半天。
「好厲害!」她拍拍手。
「這沒什麼,我下次教妳,妳也可以自己做。」
她正想仔細問他,背後響起了兩下敲門聲,這是張嫂的習慣,不多也不少。
門一開,撲鼻的香味迎面而來,張嫂手捧著托盤,上頭兩碗熱騰騰的煲湯並列,那濃濃的香氣令她不自覺做出吞咽的動作,主動伸手承接道:「太好了,張嫂,妳真是仙女,知道我們又嘴饞了。」
古怪的贊詞讓寡言守分的女人眉角微微抽動,解釋道:「老太太說,這食材和煮法是她夫家家傳的,熬了一個晚上了,讓你們嘗嘗。如果還行,明天就大鍋上桌,讓大家都能補補身子。」說完有禮地將門帶上。
「哇!皇太后大發慈悲了,你瞧!」她將托盤放在寫字桌上,拿起筷子,徹底的聞香後,夾起混在藥材中的雞腿,張口就咬。
腿向意外地入口即化,不知名的藥材香與酒香滲入內裡,引發人不斷吃下去的欲望,她兩眼發亮,對他招招手,「快來,真的很好吃,張嫂的手藝真不是蓋的,好幸福喔!」
他關上電腦,走過來,撇嘴道:「別高興得太早,先給妳甜頭吃,再給妳苦頭吃,誰知道下次她又會有什麼新招術來玩我們!」
「管她呢!先吃再說。」
看見她毫不遮掩的吃相,他不再抗拒食物的召喚,第一口湯一入喉,他訝異的挑眉──難怪對中藥反感的她毫不忌諱的入腹,湯頭的確令人驚豔,沒有澀感,醇而不膩的酒香產生了絕佳的提味作用,說是家傳並不為過,老太太的確有一手。
頃刻間,份量並不算多的煲湯很快見底,兩人滿頭是汗,意猶未盡。
「吃完了,好熱,我去洗洗臉。」她滿足的走進浴室,順便做睡前的盥洗動作。
看著鏡中滿臉通紅的自己,她有種難言的幸福感,沒想到口腹之欲的滿足也能帶來這樣的錯覺。
回到床上,她半躺著,往額角一摸,大片汗水滲出,身上的熱度似乎沒有因洗完臉而下降。
「我好熱!冷氣是不是壞了?」她朝甫從浴室踏出的他問道。
「沒啊!二十六度,剛好。大概湯是用酒熬的,血液運行較快。」他看看遙控器,往後頸項摸去,觸手都是汗水。
「不止熱,口也好渴,明天叫張嫂別放太多酒。」她拿起床頭的水,大口喝下。
他從衣櫃拿出睡墊,在地板鋪好,才一坐下,一股血氣上湧,心跳瞬間加快,他做個深呼吸動作,喉嚨突覺乾澀,爬起來,拿起她的半杯水一飲而盡。
「這湯後勁太強,不能上桌。」他拿著空杯子,走向門口。「我去倒杯水。」手轉動門把想開門,門竟文風不動!他使勁扭轉了數次,門依然沒有鬆動的跡象,換句話說,門鎖住了,不是由內鎖,是從外上鎖了。
他驚駭,更加使勁的轉動門把,突兀的動作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撐著微眩的腦袋,走到他身後。「你在幹什麼?」
「門被鎖住了!」確定了這個事實,更強一波的心跳襲來,他捧住胸口,屈膝蹲下,逐漸蔓延的熾熱感在血管內快速爬升,隱隱然,不安的預感浮現,他看向因懊熱而雙眼迷濛的李宛霏,試探的問道:「妳覺得怎樣?」
「我心跳得很快,很難受,我是不是病了?剛才還好好的啊!」她抓住他的肩,兩人對視著。
她靠他靠得極近,近得她喘息的熱流他都感覺得到,惶然的眼眸都是不解。他手掌貼住她的頸側,脈搏在手心快速跳動著,他收攏指掌,不知不覺將她壓向自己。她迷惑更深,擋住他靠近的胸膛。「你在做什麼?」
他如燙著般跳開,惱恨地咒駡,「該死!著了老太婆的道了,她在湯裡下了藥。」離譜的是,他完全沒發現房門被釘上一道鎖扣,看來老人早就計畫好了。
「下藥?什麼藥?」她說話開始喘了,升高的熱度使她產生想脫衣的欲望。
「不會是使妳更加冷靜的藥!」他沖進浴室,關上門。
她目瞪口呆,無法置信。「喪心病狂的老太婆,竟用這種賤招!」她握住拳頭,瘋狂的擂門。「張嫂!開門!妳不能這樣做,求求妳……」
「老太太說,妳別太激動,要不藥效會更快。夜深了,太太跟先生都出國不在家,沒人會開門的,妳別再浪費力氣了!」冷冷不帶情緒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守候了一陣子的張嫂握緊手中的鑰匙,拖著謹慎的步伐離開。
她頹然地坐倒在地,抱著膝蓋,抵抗盤旋在體內的熱流,視線不再集中。驀地,她心生一計,奔向梳粧檯,打開抽屜,摸索到未拆封的一盒修眉刀,抽出其中一把,對準手臂,估量橫劃過皮膚的位置。
「妳這是幹什麼?我說過沒有妳同意我不會碰妳,幹嘛尋死!」剛沖過冷水澡試圖冷卻自己的盛士暐,沖過來一把奪走修眉刀,驚駭地瞪著她。
「不是,不是──」她猛搖頭。「我在武俠小說看過,只要適度的放血,藥效會減少,我不是想尋死──」
「人死了,藥效自然沒了,用點大腦,妳已經頭昏了!」他戳了她額角一下。
她後退一步,跌坐在床上。「她幹嘛整我?我又沒做壞事,為什麼……」如蟻齧啃般的難受流竄在骨髓裡,她抱著肚子,蜷成蝦米狀,無助的低吟……
只要度過今晚,只要度過今晚……
「霏霏?」溫熱的大掌覆蓋在她發燙的額上、臉頰,溫柔的摩挲著。
她微撐開眼,他坐在身側,上半身沒來得及穿上衣服,不斷釋出的汗沿著頸側流向精實的胸肌,她心跳漏了一拍,忙掩住喉口,想抑住陌生的饑渴,閉上眼討饒道:「拜託你,快穿上衣服,我不想犯罪!」
他一手托住她的後頸,將她扶起,兩掌捧住她的臉蛋,迫使她面對自己。「霏霏,看著我。」
她咬咬牙,先聲奪人,「盛士暐,你聽著,我不要在這種情況下和你有關係,我不要,你也不可以,我們都不可以在不是心甘情願的情況下屈服……」
「我心甘情願!」他低喘著,兩掌加重力道。
她抖著下顎,閉上眼,打開,再閉上眼,再打開,那雙帶著情愫的眸子,近在眼前,逼視著她,她卻無力分辨,究竟是欲望促發著他,還是情意牽纏?但是,她要的不是這樣的開端,她並不討厭他,甚至已經習慣他、依賴他,然而,她就是不要這樣的開始,那會衍生無窮盡的麻煩,她根本無力承受。
「你不是心甘情願,你不是、你不是──」她極力呐喊。
他重重的堵住她的唇,兩人滾倒在床上,彷彿要傾瀉血液中的饑渴。他的吻並不溫柔,在她無力防備的口中肆虐,手指隔著睡衣輾轉在腰間撫摩;她睜大著眼看著身上的他,恐懼和未知加快了她早已紊亂的呼吸,她不能否認,他的吻及撫觸的確舒解了她的難耐,但是她更明白,這一切都是不正確的,只要做下去,後悔莫及的一定會是她!
「你忘記了,你喜歡的是陸影娟──」她的唇在得空時再度大喊。
他停止了,離開她香馥的身軀,胸膛起伏著。他深深的看了她好一會,突地轉身打開衣櫃,進行翻找的動作。
「你又在找什麼?」趁這空檔,她掙扎地下了床,離開危險之地。
「找可以保護妳的東西。」他頭也不回。「糟了,一個都不剩!」
她乍聽楞了一下,窘迫、難堪齊上心頭,她捧著被心跳猛烈擂動的胸口,向前使勁撞開已無理性的他,然後氣喘吁吁地靠在牆上。「你敢?!」
他俯視著她,無言的凝視裡,彼此的心跳清晰易問,振動著再也不能掩蓋的情欲。他伸出手,撫過她耳際的髮,停止在她濕滑的肩窩上,感受她的溫度。
「不要……」她虛弱的搖頭,眉頭因藥力而緊鎖。
不理會她無力的拒絕,他長臂一縮,猛然擁她入懷,緊緊箍住她,令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略微痛苦的輕喃著,「霏霏,霏霏,我想要妳,妳給不給?」
她聆聽著他低而短促的耳語,驀然想起記憶中的十歲小男孩,站在花園的一角,對著矮他一個頭的小女孩伸出手,驕氣十足道:「霏霏,我想要妳的娃娃,妳給不給?」
小女孩最終還是將娃娃交到他手上,那時候,她希望小男生真心待她像朋友。但這一刻呢?
她還是沒能抗拒他接下來充滿征服力道的吻,她從來就沒讓他失望過。
* * * *
她從不曾有過這樣奇異的感受,她在明淨的晨光中睜開眼,精神飽滿,無任何不適,但四肢卻酸痛難當,宛如經過一場角力後的運動傷害。
她視線定在天花板上,再移動到窗子、衣櫃、桌子,然後是上頭的兩個空碗──
電光石火間,她憶起了混亂的一夜,將視線轉移到重壓在她下肢的壯實大腿,及橫搭在她腰間的手臂,她知道,再也沒有僥倖的可能了。
她在心裡默數了一、二、三,果決的推開了擁緊自己的男人,跳下床,拾起地板上和成一團的衣物迅速穿上,奔向浴室。
鏡子明白地映照出一個慌亂的女人,鎖骨和胸口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吻痕和咬痕,她惱羞成怒的往鏡面捶了一拳,恨罵道:「臭男人,一點都沒有手下留情!」
她胡亂的梳洗完,回到衣櫃前,換上居家服,帶著怒火的動作終於吵醒了床上的男人。
他打直坐好,搓搓睡意猶濃的面龐,看清了床尾站著一個半裸的女人,正因拉不好背後的拉鏈氣急敗壞,猛踢櫃門出氣,他笑著靠過去,順手幫她拉上。
她一驚,跳開一公尺,身無片縷的他竟敢豪邁地在她面前泰然自若!她喘了一口氣,指著他道:「快!把衣服穿上!」
他正要出言化解她的驚怒,還未開口,她便向前搶住他的嘴。「不准說話!不必你負責,冤有頭,債有主,我不會找你算帳的!」
她甩頭快步走向房門,扭轉門把,果然,門輕易開啟了!
「霏霏!妳去哪兒?」他緊張地問道。不會想把老太婆推下樓吧?
「我要去問她,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她重重地甩上門,力道之大,幾乎震動了整個房間。
她昂然走向老人房,在走道上遇見正端著茶水上來的張嫂,她的來勢洶洶並沒有讓對方感到一絲驚異,甚至還替她打開半掩的門,恭敬地請她入內。
她遲疑了片刻,沒出息的忐忑起來,放緩了腳步,走近老人。
老人坐在輪椅上,拿下眼鏡,將正閱讀的投資報表放置一旁,平靜地凝視向來只敢在她面前唯唯諾諾的女人,帶著憤怒欲上門質問。
「妳想知道,我為什麼不顧妳的感受,這麼做的理由嗎?妳要明白,無論我怎麼做,妳都只有接受的份。我是莊家,莊家是只贏不輸的,妳和盛家,怎能只得到好處而沒有付出任何代價呢?」老人先發制人,不慍不火的說著。
「我不要妳的好處!妳可以不選擇我,我不是妳的棋子,想怎麼玩就怎麼玩,我也是人,也有感覺的,妳怎麼能用這種下流變態的方法──」
「閉嘴!」老人沉下臉,陰寒地叱道。「果真是出生不好,說話這麼沒教養!妳母親太早死,讓妳那粗魯的父親把妳教成這樣──」
「不准說我母親!」她踏前一步,握緊拳頭,水氣模糊了腫眸。
「小姐,小心妳的態度,沒有人能在老太大面前放肆的。」張嫂將茶遞給老人,責備的看她一眼。
「宛霏!」隨後來到的盛士暐掣住她。「別太衝動!」
「大少爺起來了!」老人輕蔑地笑了。「昨晚睡得還好吧?看來你老婆睡得並不好,一大早就到我這兒來興師問罪了!」
他哼笑了幾聲,也不見生氣,那一套用來對付長輩的嘻皮笑臉又出現了,他摩挲著微生青髭的兩腮,挑眉道:「托您老人家的福,您那藥的確有效,可不可以告訴我打哪兒來的,我好介紹給我那些生不出兒子的朋友們用用看。」
「你在鬼扯什麼!」她聞言更加羞憤,扼住他的領口。
「小子貧嘴,少在我面前要這一套,把你老婆帶走,我看了礙眼!」老人閉上眼,緊抿著嚴刻的唇。
李宛霏難以理解,與老人短暫交會過的童年為何惹來這一身災?成年後她甚至不太記得老人當初的模樣了,那麼老人對她的恨意從何而來?她可以感覺到,這場遊戲規則的目標就是她,對盛家的金援只是一個工具。老人行將就木的日子不遠,金錢對一生富貴的老人意義並不大,如果不是宿怨,難道是為了消遣?但無論如何,她還是無法裝聾作啞的接受這種被安排的命運。
「妳不告訴我原因,我就不走!」她僵持著,不願再妥協。
盛士暐明白,李宛霏的最後防線被突破了,氣頭上是不會委屈求全的,他握住她的手,對老人道:「姨婆,說真的,別說宛霏了,我也很想知道您為何一心要撮和我們兩個,難不成我這個晚輩也得罪過您了?就算有,您大人有大量,也不必用這些匪夷所思的方法這樣折磨我們吧?」
「臭小子,得了便宜還賣乖!」老人怒睜厲眼,「你是得罪過我,你自小仗著你奶奶作靠山,造的孽還會少嗎?」
「您嚴重了,小孩調皮,但也不致殺人放火,這和造孽有何關係?」他一頭霧水,這老太婆心理的確不是普通的有毛病。
「嗯,不愧是貴公子,貴人多忘事!」老人啜了一口茶水,潤潤喉道:「小子,你自小那德性,若不是你奶奶是我唯一的親姊妹,我根本懶得看到你,何況是讓你在我園子裡胡作非為!」
他回想得到的,儘是些狗屁倒灶的瑣事,到底有哪一件能觸怒得了老太婆?還讓她不惜花費鉅資、心思,將兩人玩弄於股掌間?
「當年,你為了整你現在的老婆,放了一把火燒掉了傭人房,要不是和主屋隔得遠,我這把老骨頭現在也沒辦法坐在這兒了。」老人呵呵笑著,不過和開心一點關係也沒有,聽起來像是風雨前的短暫陽光。
「那件事,我記得奶奶做了補償,我也被老爸毒打了一頓,還不能消您的氣嗎?」他目光不自在的避開也是受害者之一的李宛霏。
「那幾個錢我倒不看在眼裡,你調皮搗蛋,只要我眼不見為淨,也由得你。但是你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動到我頭上來,我可不會饒你!」一字一句異常犀利,讓他收起了輕慢的姿態,等著老人舉罪。
「還記得我的那只貓吧?嗯?」老人順順氣,平撫有些激憤的情緒。
他頓了一下,點頭道:「記得。」身邊的李宛霏張大眼,面色突然煞白,用力握緊了他的手。
「姨婆,那件事是我做的,和他無關。」她勇敢地開了口。他僵住!
「嗯。妳還記得是妳做的。」老人贊許的點頭。
老人有一隻豢養多年的白色波斯貓,照顧得很好,毛色雪白,性子和老人相似,瞧也不瞧外人一眼,常極為尊貴的臥在老人懷裡,或讓僕傭梳理毛髮,盛士暐是接近不得的。當年,隨母親在傭人房出入的李宛霏,幸運地可以靠近那只貓,甚至摸上幾次它膨鬆可愛的頭。有次拗不過軟硬兼施的盛士暐,她趁母親不注意時將白貓偷渡出去,和盛士暐在後園蓮花池附近逗弄著貓玩。
這本也無事,可盛士暐卻突發奇想,想做個實驗──貓是否天生會游泳?
點子由盛士暐提供,執行者自然是倒楣的李宛霏。當年不知世事的她,楞頭楞腦的站在池邊,將貓拋進水裡,她臂力小,幾次都丟不遠,白貓拚了老命掙扎回岸上,在池邊喘個不停。
膽子小的李宛霏,看見貓的慘狀,開始怯場了,想退出實驗;但盛士暐玩興正濃,怎可能輕易將遊戲結束!他連哄帶騙地帶著她及發抖的貓站在水池中央的拱橋上,讓她完成最後一擲──把貓丟在池中央!
可想而知,筋疲力竭的貓躲不過死神的召喚,在離岸邊不到五十公分處滅頂了。李宛霏被母親鞭打一頓後,在老人面前跪了一個下午,然後才回傭人房療傷。
當時年紀小,無法體會老人的憤怒,只知自己犯了天大的錯。多年以後,她甚至不大願意回想這件事,她是個殺貓兇手!
「那只貓,跟了我十二年了,妳一念之間,讓它死得這麼難看,坦白說,不恨妳是假的;不過事後妳母親也說了,要不是這個混小子,妳沒這麼大的膽幹這等事,所以,你們兩位是不折不扣的共犯!」
老人突顯的猙獰面孔讓兩人心驚膽跳,她原本的勇氣在老人的義正詞嚴下消失殆盡,不知不覺低下了頭。
「就為了這事,您這樣懲罰我們?」那件事,他不是不心虛,但若為這事勞師動眾、大費周章,他仍覺荒謬無比。
老人不再言語,閉目沉寂下來,面色突顯枯槁。
「兩位,請回吧!老太太不能再說下去了,有個閃失盛家可是承擔不起的。」張嫂揉揉老人的肩背,替王子下逐客令了。
他拉起垂頭喪氣的李宛霏,快步離開。
「我絕不相信老太婆會為這事撒了幾十億在盛家,這必定是藉口!」回到房裡,他猶自疑惑,不能相信禍根是自己在年少輕狂時種下的。
她抬起頭,歎了口長長的氣,幽怨的說:「盛士暐,可不可以告訴我,你還做了哪些好事讓那個慈禧太后痛不欲生的?」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15 02:56:45
第八章
她垂著頭走進業務部,腦後的馬尾巴也跟著主人一樣有氣無力的不再擺動。
把整理好的客戶資料歸檔後,她隨意翻看手上的「建材百科」,初期的工作熱忱消退了許多。
「沒事吧?宛霏?」不到四十就肚子圓凸的劉副理搔搔頭,不知從何關心起這位年輕的老闆娘。
「我沒事,只是有點累,謝謝副理。」她恭敬地向上司道謝。
「這樣啊,不過,妳昨天忘了打電話通知陸小姐的工作班底趕到內湖工地去,她要妳去向她交待一下,有沒有問題啊?」他打量數天來神色有異的屬下,猜測著狠角色陸影娟是否會輕易放過橫刀奪愛的李宛霏。
「天啊!」她彈跳起來。「我忘得一乾二淨,我到底在幹什麼!」
她慌張地跑出業務部,直奔陸影娟的私人辦公室,卻在門口和盛士暐撞個滿懷,他扶好冒冒失失的她,質問道:「緊張什麼?」
她不說話,推開他,想從縫隙中鑽過去;他拉住她的手腕,將她推到一牆之隔的茶水間,逼近她,壓聲問道:「你還在生氣?」
「氣什麼?」她緊張地左探右看,怕眾人耳目。
「我們上了床。」他捏住她下顎,定定盯著她,有著少有的認真。
「跟你說別再提了!求求你,我說了不怪你。」她哀求道。
那天之後,她話變少了,有意無意間在躲著他,但是她更想躲的是老太婆,所以每天仍照常上班。初時以為她是難堪,無法如常與他相處;然而那雙若有所思的眸子,流露的不是憤恨,而是令人生憐的無奈。表面上她溫馴乖巧似小媳婦,不再似從前一般有活力及主張;但在同一個臥房內可以離他三尺遠,與他肢體互動比之前更加疏離。
她看似莫可奈何的接受了命運,其實一股頑強仍存在於對他的態度中,她只是疲於對抗老太婆,以及無法主宰的婚姻。
「沒生我的氣?」他玩味地笑道。「那就是不介意和我有關係了,那晚上我可以睡床上嘍?」他像往常般撩逗她,想看到氣鼓鼓的她再與他拌嘴。
「好啊。」她有氣無力地應道。
「嗯?」他豎起耳朵。「再說一遍!」他沒搞錯吧?
「你想睡床就睡床吧,我睡地板無所謂的。」她不明白他在驚疑什麼。
他拍一下額頭,沒好氣地瞅著她。「霏霏,妳認為我們現在分床睡的意義在哪里?」
「我們沒有相愛。」她直言道。「而且我不需要性伴侶。」
他呆了一下,那沒有城府的話語充滿了力道,直刺他長期以來不敢正視的感受。她在憂慮什麼、抗拒什麼?他又憑什麼要求她如往昔般對待他?他們都是成年人了,還能似童年一樣兒戲嗎?
她垂下眼睫,咬著唇,沉默著。他注視著她,抬起那繃緊的下巴,沒有猶豫,輕輕在她額上印上一個吻。
「我不確定未來我們是否會相愛,我只知道我現在喜歡妳,和妳親近讓我覺得快樂而自在。當然,如果妳不反對,我願意再和妳有性關係,但那不是最重要的,我會尊重妳的想法,因為,我發現自己是真的喜歡妳!」他說了,沒有保留的,內心所有的疑慮全一掃而空。
他放開她,轉身離開茶水間,留下如石像般凝結的她。直到一道暗影遮蔽眼前,她才機械化地仰起頭,陸影娟冰冷的臉孔震住了她。
「李宛霏,妳確定,世事真的不會改變?」
* * * *
她從前以為,世事當然會改變,除了她和盛士暐的關係。
但現在,她再也不能肯定了。她發現,所有的事件都有它自己的生命軌跡,不斷往前運行,直到終點;或者,直到生命消逝。
盛氏企業的龐大複雜實在遠非她能想像,就像只巨大的石象,永遠矗立在那裡,她從未想探知它的核心,因那不屬於她的世界範疇。經過它,它存在,就是她對盛氏的觀感。直到有一天,石象斑駁了、四肢風化了、搖搖欲墜了,她才驚覺,石象也會衰敗的。
盛氏夫婦近日眉間邑鬱,在家出入的時間更少,一碰面,除了說些言不及義的家常話,目光顯少在她身上停留。她不介意自己被對待如古董瓷瓶,但,當一派輕鬆處世的盛士暐也開始眉頭深鎖時,她就不得不介意了,畢竟每晚得共處一室。
公司那席意外的表白之後,她緩和了與他的對應關係,雖然無形的界線仍然存在,但她不再拒他於千里之外,也願意和他談笑了。
願意再面對對方,就更容易察覺一切變化。
中秋夜晚,她端著一杯綠茶進房,輕輕放在他案上。他低著頭發郵件,道了聲謝謝,沒有促狹的笑容,凝肅的側臉很陌生,也使她不安。她發現,笑看世事的盛士暐是她熟悉的、有安全感的,她實在不習慣他的沉靜。
感受了她的炯炯目光,他偏過臉,看著她。「妳先睡沒關係,我馬上把檯燈關了,不會讓妳刺眼。」
「我還不想睡。」她笑。
他沒說什麼,繼續專注的發著信。
「給士昕的?」她問。
「嗯。他轉到東岸的賓州大學了,最近在找宿舍,我托朋友幫忙。」他答。
她點點頭,吸了一口氣,小心地問道:「你,有沒有事,要告訴我的?」
他眨動眼睫,忙碌的手停頓了一下,很快又恢復原來的速度。「沒有。妳想知道什麼?」
她傾著頭,思索著。「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覺得你不開心。我想,如果你願意告訴我,我又幫得上忙的話,我會試試看。」
他眼睛閃爍得更厲害,手指速度也更快,直到按了「傳送」鍵,然後關了機,面對她,擠出一個笑容道:「我是不開心,因為我想抱著妳睡,妳都不答應。」
他不等她反應,朗笑幾聲,逕自踏進浴室去了。
她沒有絲毫不悅,但一顆心卻不斷往下沉,和今晚的月正當中相反。
他洗浴後,不再與她交談,關了燈,各自睡下。
十五的月光皎潔,照得一室柔亮,她聽聞彼此的鼻息,不甚平穩的,在靜夜中交織。她輾轉反側,過了半夜,眼皮還是一樣靈活,始終不肯沉重的往下掉。
她看不見地板上的他,卻能感覺他的難以入眠,是受她不知情的事困擾著吧,讓他失去了玩世的樂趣。
她口中默數了數字,幾分鐘後,她睜開眼,起身坐直,兩腳著地,腳板觸及他的睡墊,循著他的氣味,在他背後躺下,臉頰貼著他的背,手臂橫過他的腰,扣緊他。
「我數到五百,你不上床找我,我就下床來找你了。」她輕聲道。
他沒有回應,只是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十分鐘後,她開始睡眼矇矓之際,他轉過身,與她面對面,親吻她臉上的每個部位,很輕、很柔,讓她發癢想笑,等笑出聲了,他才停止了動作。
「你別告訴陸影娟,我違背了對她的保證。我總是這樣,永遠拗不過你。」她沒說出口的是,她承受不了他疲倦且心不在焉的眼神,她寧願他意氣風發的捉弄自己,兩人旗鼓相當地你來我往。但她不知道的是,原來他們對彼此的期待是相同的。
這一晚,她在他懷裡入睡,一夜無夢;他卻一夜無眠,直到天明。
* * * *
那一夜之後,他搬出盛家大宅,無預警的。
當然,他原本就有另一個窩,不必大動作的將隨身物打包帶走。她等他等到半夜,疲極而眠,才知道前一晚他告之的應酬是個藉口。
她甚至在公司也見不到他了,公司旗下的主要設計師都能獨當一面,他並不需要天天坐鎮,所以暫時不來的影響不大。
只是,接受了三天公司員工的異樣詢問眼光之後,她便不再到公司上班了。
清晨起來,看著空蕩蕩的地板,她拿起電話,撥了他的手機,堅持到第七聲後,接通了,是他,含含糊糊的應著,大概是被吵醒了。
「是我。」她出了聲,聽到他的聲音,她是安心的。
「妳起得很早。」聽得出來在苦笑。
「你不在,我睡不好。」她坦誠。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最近我不會回去了,妳要習慣。」
「為什麼?」
他再度沉默,電話中傳來了同樣惺忪的聲音,是女人。「盛士暐,睡覺為什麼不關機?很吵──」
他再度發話,「我有事要處理,妳──」
「沒關係的,我知道,我只是想告訴你,公司我不去了,你替我跟劉副理說一聲,就這樣,再見!」她很快的掛上電話,按著左胸,抑制那陡然狂奔的心跳。
她還能去哪里?從李母死後,她根本沒有真正的家,這裡只是暫時的棲息地,卻在她剛要接受她以為一輩子都不會改觀的男人後,又開始獨守空閨。
她真的要開始懷疑,自己是被詛咒的了。
偌大的餐桌,只剩下她和老人,連盛氏夫婦也很少共餐了。
她面無表情的喝著牛奶,蛋捲夾培根一口也沒動,一分鐘早餐就結束了。她起身向斜對面的老人欠欠身,推開椅子就要走開。
「坐下!」老人眼皮抬也沒抬地下令。
她聽話的照做,因為對她而言,和老人杠上的意義已經消失了。況且少了一個盛士暐,老人還有什麼花樣可以施展的?
「妳倒沉得住氣,那小子可真豁出去了,連家也不回了。我還以為他喜歡上妳了,應該是更名正言順的要求妳替盛家傳宗接代,好解決盛家的麻煩,沒想到他只顧著他自己!妳該檢討妳自己,和男人朝夕相處,還得不到男人的心,和妳母親比起來,妳實在是差太多了!」老人不帶情緒的說完,她卻如墜入五里霧中,完全不明白老人在暗示什麼,尤其是這又和她母親扯上什麼關係了?
「盛家的麻煩,姨婆不是幫上忙了?姨婆應該知道,他原本喜歡的就不是我,不回家也沒什麼稀奇的,何況強求的婚姻本來就不會有好結果的。」她繃著臉道。
「哼,妳對我說話也敢夾槍帶棒了,丫頭,還早呢!」老人尖聲笑起來,瘦小的身軀微抖動著。「盛家再捅出的這個樓子,我不會再填下去了,你們不想讓我稱心如意,我也不會讓你們好過,士暐他爸就算跪下來求我,我都不會點頭的。妳就等著讓那對只想著盛氏企業的老夫妻把妳趕出去吧!」
她陡地抬頭,百思不得其解。「姨婆,盛家──出了什麼事?」
老人瞇起眼,審視著她。「妳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糊塗?盛氏都讓人給掏空了,布網的還是士暐的表伯呢!擠不出二十億,他沒法跟股東交待,盛氏就等著垮了。士暐他爺爺白手起家打下的基業,不出三代就毀在他爸手裡,所以妳公婆最近也煩得焦頭爛額,大概也求不動兒子,只好到處向銀行調頭寸。不過我可以告訴妳,這是很難的,誰會出面援救不到一年就出了兩次問題的公司?」
她的表情一定很精采,因為老人滿意的笑了。
她不在意老人的訕笑,只是不明白盛士暐為何連提都沒提這件事,他到底在想什麼?
「姨婆!」她兩手撐住桌面站起來,嗓子變得沙啞。「我知道這是不情之請,但士暐的奶奶是您的親姊妹,您忍心看她的子孫沒有好收場?」
「兒孫自有兒孫福,人都不在了還管這麼多作啥!」老人笑得更暢快,和她的驚駭成了反比。「替那臭小子擔心了?他從前整得妳還不夠,何必掛這個心呢?」
她突然明白了,老人真正的目的還沒達到,只要她不夠痛苦,老人就不會停止要脅。「姨婆,妳到底要我怎麼做,才肯伸出援手?」她直截了當地問。
「我要妳做的,不過就是那一項,只要妳懷上了盛家的後代,我的財產都會過給那個孩子。可惜你們算盤打太精了,等不到我死,盛家就要垮了。現在,士暐也搬出去了,小倆口出了問題要懷上孩子也難,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妳就省省吧!」
她的確不能理解老人處心積慮為難她的癥結在哪里,可即使知道了,也無濟於事。她不能看著盛氏垮,反正她也倒楣得差不多了,再多一項也無所謂了。雖然她的私人堅持很重要,但重要不過一卡車的人前途毀於一旦,這個要求,比真槍實彈的陣前殺敵好太多了,她不過是要臉皮再厚一點、自尊再低一些,有什麼太難的呢?她何必介意自己的人生老是身不由己?
她緩緩走到老人身邊,屈膝跪下,握住扶手上枯瘦的利爪,仰頭看著老人。
「姨婆,我求您,再幫盛氏一次,您要我做什麼我一定做到!我發誓,我一定盡力去做,只請求您幫盛氏度過這次的難關,我不會欺騙您的,請再給我一次機會!」她已語帶哽咽,但老人眼中的堅硬並沒有融化。
「丫頭,妳能騙得了誰?妳的眼睛不會撒謊的,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老人輕撫著她的頭髮。
「我求您!」她抓緊單薄的唯一機會。老人被她的掌勁弄痛了,皺起眉心。
「小姐,妳這樣老太太會不舒服的!」張嫂出言喝止。
她慌忙鬆了手,手足無措的站起來。
「去吧,我累了!盛氏還能撐上一陣子,妳該怎麼做就去做吧,來不及的話,也是盛家的命。」
她抹去不知不覺中爬滿臉龐的淚水,抬起頭,對老人鞠個躬,轉身離去。
* * * *
車子在市區繞了一個鐘頭,直到華燈初上、夜色漸濃,她才收起散亂的神思,對開車的劉得化道:「到盛先生的住處去。」
劉得化回過頭,驚訝地看著她。「太太,盛先生的公寓最近在裝修,他不住那裡,妳真的要去嗎?那裡亂糟糟的,不好吧!」
她楞住,尷尬的笑了。「我差點忘了,那──」
那麼能去哪里?他不再接她的電話,他的行蹤連司機都比她清楚,但她還是得試試,總好過就此放棄。
「小劉,先生在哪里,就帶我到哪里。」
「呃?」他抓耳撓腮,為難不已。「太太,這樣不大好,先生會生氣的。」
看來他是知情的。她拍拍他的肩,「不要緊,他不會怪你的,我只是有話要和他說,說完馬上就走。」
這就是老人要她面對的難堪吧?她現在都得一一領受,不能埋怨。
車子繞過仁愛路圓環,轉進一條幽巷,在一棟十五層電梯大樓前停住。
她一遍又一遍在心裡練習著各種說辭,緊張的站在管理員面前,說出劉得化告訴她的號碼及樓層。
「告訴陸小姐,我是李宛霏,麻煩她開個門。」她有禮的要求。
她知道陸影娟會見她的,在多數人面前,陸影娟是個強者。
如預料的,管理員示意她上樓,她謝過後,踏進電梯,手心漸漸冒汗。
走出電梯,左手邊就是她要找的門牌號碼,門已半開,她還是禮貌的按下門鈴,等待她想見的人出現。
幾秒後,陸影娟推開大門,仰高下巴看著她。「客氣什麼,進來吧!」
她踏進客廳,隨意地掃了一眼極為精緻的後現代風格佈置,鼓起勇氣開口,「盛士暐,是不是在這裡?」
陸影娟抱著雙臂,趾高氣昂地道:「妳認為,妳具備了找上門來的資格了嗎?」
她頓住,她不是不羨慕,眼前的女人永遠是驕傲的,她甚至只穿了件布料稀少的睡衣,也能理直氣壯地面對她。如果盛士暐可以選擇,又河必挑上普普通通的她?
「妳別誤會,我只是有點事找他談,沒有別的意思。」她低下姿態,鎮定地保持微笑。「我很快就走,對不起,造成妳的困擾。」
陸影娟不解地望著毫無驕氣的李宛霏,盛士暐到底對她那點動了情?一張稍嫌稚嫩的娃娃臉,完全不具任何風情;總是對情敵充滿了抱歉,想要的東西從不敢大聲說要,看似倔強,卻抵不過盛士暐的胡攪蠻纏,輕易地吃了多年的虧,對這樣的女人,她連苛刻的語言也說不出口,因為李宛霏從不想和她競爭。
「李宛霏,世事改變了嗎?」
娃娃臉立即變了色,告訴了陸影娟答案。
「妳在這等一會,他換件衣服就來。」
她不敢再看陸影娟一眼,背對著客廳,握住發冷的指尖,呼吸急促起來。
熟悉的腳步聲逐漸靠近,她回過頭,和他面對面。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來這裡的,我找不到你──」她急著解釋。
「沒關係,是我不對。」他制止了她。「我該接妳電話的。」
他並沒有消瘦,但神情全然變了,變得讓她更難臆測他的心思,所以她有些倉皇失措。
「盛氏的事我都知道了,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她低聲道。
他不接腔,眉心揪緊,突然一把捉住她,將她拉到門外,推開安全門,兩人置身在樓梯間轉角。
「這不關妳的事,回去吧!」他板起面孔。
「只要你開口,我會答應你的──」她抓住他的手臂。
「我不需要女人幫忙!盛氏的存亡,和女人沒有關係,我父親搞不定那些皇親國戚,是他的失誤,與他人無關。老太婆就算撒再多鈔票,也不一定能起死回生,不過是拖延時間罷了!霏霏,別天真了,妳想搬出盛家,就搬吧!不必再和老太婆周旋,她心理不正常,和她玩沒完沒了的!」他側過頭不看她。
「你連試都不試?你不想女人幫,那當初就不該招惹我,現在船快沉了,你才選擇一走了之!你從小欺負我到大,也不見你有良心,反正我遇到你就是倒楣,多一次也不算什麼,你又何必在這當口作正人君子,說什麼不要女人幫你!」她怒喊。
「因為當初我並不愛妳,我以為大家都可以全身而退!」他大吼,臉色鐵青。
她全身一僵,指尖微微顫動,心臟似要躍出胸口。
僵立了半晌,她突然慘澹的笑了。「你說謊,如果你現在愛我,又何必忌諱與我作正常的夫妻?你不過是沒想到這場婚姻會提早走到這一步罷了。而且如果有了孩子,怕更難向陸影娟交代吧?到時候如果我不放手,你原來的盤算就毀了。你真是個自私的人,只顧你自己,還老是騙我,我不會再相信你了!」
「那就走吧!」他冷淡的笑道。「我沒料到盛氏會這麼快出問題,我們原本的契約就只到這裡,不必再費心為了盛氏續約,盛氏的問題比妳想像的大多了,沒有老太婆說得那麼簡單。妳不必擔心,我父母也該退休了,我會繼續做我的事,他們過他們的清閒生活,沒有人能一輩子都在呼風喚雨的,想開了就沒事了。」
她垂下肩頭,輕問道:「那天你說喜歡我,也是假的?」
「是真的。但是那和未來的承諾沒有關係。」
她極力遏止眼眶的淚水流下,說不出半句話,轉身走下樓梯。
「我們離婚吧!約定的錢會匯到妳的戶頭,妳不用擔心生活。」
她停下腳步,幽幽的回應,「除了契約,你心裡還有什麼?」
他看著她消失在轉角,困難的移動步伐,拉開安全門,陸影娟霍然站在那裡,一臉困惑。「你這又何必?真的不給盛氏一次機會?你在顧慮什麼?」
「不是十成十把握的事,又何必下睹注?況且,宛霏的人生,該有一次機會,是在她的自由意志下做出抉擇的。」
他不再多言,逕自走進屋裡。
陸影娟頭一次覺得,她深深嫉妒起李宛霏。
* * * *
她一直告訴自己,不該為了盛士暐而淚流得如滂沱大雨,但是所有的人與事,包含了她的眼淚,從以前到現在,全都與她的意願背道而馳。
「太太,太太,妳別哭了!我就說吧,妳不能找那個女人的,她看起來就很厲害,妳不是她的對手啦!」劉得化驚慌失措的看著後座埋頭痛哭的女人,不知該如何是好。
「你讓我哭一下,我很快就好。」她抽了幾張面紙,用力地擤著鼻涕。
「唉,都是這樣的啦!以前我在清潔公司做的時候,在客戶那裡也看過像妳這樣的女生啦,叫杜什麼的,跟妳長得有點像。她愛她上司愛得要死,什麼都做,不過她不像妳手藝好會做便當,反正呐,人家前任女朋友一出現,她就沒法度啦,我後來也沒在那個公司看到她了。那個男的也很絕,不像盛先生都會講笑話給我們聽……」這一發言,憑日缺乏聽眾的他如滔滔江水,一發不可收拾。
她沒有阻止他,在進盛家大宅前,她會把所有的淚水都結束,再好好地下一次決定,一個屬於她自己的決定!
* * * *
她倚在楓樹下,不耐煩的用扇子揮打著腳邊圍繞的蚊子。如果不會被雷劈的話,她也很想順便把坐在板凳另一端的父親給拍昏,停止他的重溫往事。
「爸,我出去走走,待會就回來。」她一鼓作氣站起來。
李父眼珠子在她身上瞟了瞟,像找到新大陸般重開一個話匣子,「不是我說妳,妳不講一聲就跑回來,妳公婆會怎樣想?幹嘛不叫妳老公送妳回來?結了婚也沒看妳常回娘家,阿草伯都嘛說嫁得風光也沒有用,都把老的忘掉……」
「爸,我回來就是要跟你講我要離婚了。」她提高音調,阻止魔音發威。
「蝦米?!」老下巴震驚得快掉下來。「妳在開什麼玩笑?」
「反正你也沒損失,老哥的房子也快蓋好了,沒什麼好擔心的!」她使勁踢著地上的落葉,消消一下午的悶氣。
「妳說這是什麼話?」手上的扇子住地上用力一摜。「我養妳養那麼大,是用來換錢的厚?我還不是希望妳過得好、不愁吃穿,妳說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啦!」
老父徹底的變了臉,她著實嚇了一跳,拼命揮手道:「不是啦,沒別的意思啦,是我不對,我過不了盛家那種日子,我和士暐不合,早點離也好……」
「說那什麼肖話!」李父跳起來指著她的鼻子道:「什麼過不了那種日子,和他不合?講實在就是出生不好,進不了大戶人家,找那麼多藉口──」
「爸──」她厲聲叫道。
李父猛覺失言,惱羞成怒道:「隨便妳啦!反正妳翅膀硬了我管不了啦!」大手一甩紗門,進屋去了。
她也一把甩掉扇子,憤憤的走出家門前那條巷子。循著老街走到附近的田埂,拾起地上的小石子,朝遠處拋擲,驚飛了幾隻鷺鷥。
她不應該妄想回家散心的,除了增加煩擾,實在看不出有任何好處!但是她能去哪里?有雙溫暖的羽翼隨侍在側,從不會是她的好運道,她感到寒冷,卻只能自行取暖。
她高舉手臂,再度朝那群禽鳥丟擲石子,泄泄火氣。
「媽咪,妳看阿姨虐待動物,用石頭丟鳥!」嬌嫩的小女孩聲音在後方響起,她登時耳熟,尷尬地站起來。
「對不起,我一時失手。」她轉身向田埂另一頭走來的母女彎腰抱歉,想趕緊後退讓路。
「這不是李宛霏嗎?」年輕母親停步,仔細端詳與往昔沒什麼變化的女人。
「美心?」她呆住,不可置信地看著美貌依然的舊友。想當時她還會遠從家鄉上臺北和她讀同一所高中呢。「好久不見!」
「是啊,好久不見!妳怎麼回來了?今天又不是假日。」美心大方的笑道。
「看看我爸爸和我老哥。」她低著頭,逗弄著年約四、五歲的小女孩。「妳結婚了?孩子這麼大了,真好!」
「嗯,我沒上大學,比較早婚。妳呢?盛士暐沒陪妳回來?」
「唔?」她錯愕地看著哪壺不開提哪壺的老友,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妳結婚的事,家鄉的人幾乎都知道,沒什麼的。」美心解釋著。
「美心──」她欲言又止,不敢注視舊友的眼睛,只敢看著遠方天際。「對不起,我代替當年的盛士暐向妳道歉,他傷害了妳,請妳原諒他。」她咬咬牙對美心一鞠躬──盛士暐真是她的剋星,她走到哪就得幫他收拾到哪!
「宛霏──」美心大驚趕緊扶起她。「妳不必這樣的!」
她沮喪地說:「要的。多虧妳不計較,我不是她媽,當年沒辦法替妳宰了他,結果卻害妳沒考上大學。如果我知道──」
美心瞪著大義滅「夫」的她驚慌失措地道:「妳千萬不能宰了他!當年讓我上婦產科的不是他,是我當時還在當兵的老公──」
「妳說什麼?」她頭冒黑線。
「就是──」羞愧掩上美心飛紅的雙頰,兩手食指不斷互扭著。「他當年那副自以為了不起的樣子,寫給他的信他不但不回,還跟他的朋友一同欣賞,我只是想懲罰他一下。妳以前那麼恨他,肯定會幫我出氣──」
是啊,她的確幫好友出了氣。她把盛士暐約出來後,在他果汁里加了瀉藥,讓他猛跑廁所,當時還覺得那樣都不能消他罪孽的萬分之一!
「妳不會怪我吧,霏霏?」美心碰碰她錯愕的臉。
「不會,不會,怎麼會呢?」她搖搖手抱起小女孩。妹妹妳叫什麼名字?
這一趟她還是回來對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15 02:57:15
第九章
盛家大宅裡。
她慢條斯理的吹著熱粥,然後一小口一小口的放進嘴裡,完全無視餐桌另一端的老人詢問,一個字也不吭。
「死丫頭,妳以為不說話我就拿妳沒轍,連個男人也搞不定,妳還能做什麽!」她的滿不在乎讓老人沉不住氣重拍了一下桌面。
厲聲厲色裡,她看見了老人掩藏不住的頹敗之氣,彷彿在恨意消失時,也削弱了所剩不多的生命力。
「姨婆,您得多保重,您還得看著盛氏垮掉不是嗎?」她又吃下一口粥。
「怎麽?想撒手不管了?那小子得罪妳了?」老人抿著嘴笑。
「沒!姨婆說得對,我公婆不是好的經營人才,把錢丟進去也許是個無底洞,垮了也不見得是壞事,我又何必多此一舉。」
「臭丫頭,想用激將法?沒用的!」
「我知道,所以我不會再求您了,我想我就是在地上學狗叫,您也不會對盛氏高抬貴手的。」喝完粥,抹抹嘴,她推開椅子。「我今天就會搬走,您以後就不用老生我的氣了。」
「誰准妳這樣做的?」驚異出現在冷鷙的眼底。
「人家都要跟我離婚了,我還賴在這兒做什麼?」她笑道,然後向老人深深一鞠躬,「謝謝姨婆幾個月來的照顧,我李家感激不盡。」
「反了,全都反了!張嫂,打電話給那兩老!」老人捶打著輪椅扶手,鬢髮漸形散亂。
她拾級而上,直到踏入房間,都沒有回頭。
梳粧檯上,盛士暐沒有帶走的銀色手提電腦仍躺在那裡,所有他的換洗衣物也都整整齊齊折疊在床沿,她還買了他愛吃的洋芋片整整一箱塞在衣櫃裡,只是買的時候,她不知道他不想再回來了。
她沿著電腦邊緣摸索著,把它小心謹慎的抬起,放進敞開的行李箱裡。
「這是你欠我的,盛士暐。」
指尖抹去眼角溢出的一滴淚,她將大大小小的行李箱移出門外,仔仔細細再看一遍她最深的記憶,然後才把門輕輕關上。
* * * *
男人將最後一箱行李放妥在休旅車的後座,她遞給他一瓶礦泉水,致謝道:「余大哥,不好意思,煩勞你了。」
余延方接過水,不以為然道:「妳愈來愈客氣了,小事不必言謝。不過,這麼做,真的沒有關係嗎?」昨晚接到她的電話,本以為是夫妻間的小衝突,沒想到她是認真的,今天就將家當塞滿了整個車廂。
「你不用擔心,我很好的。」她給了他一個安心的笑。「今天晚上我請客,謝謝你抽空幫我。」
余延方的目光轉移了,越過她的肩,定在不遠處,她好奇地轉過身──盛士暐剛下車,緩緩朝這走來。
「宛霏,我在車裡等妳。」余延方坐進駕駛座,關上車門。
她不想回頭,靜靜佇立在那裡,雖然很想走開,卻寸步難行。
「妳速度很快,這麼迫不及待?」盛士暐繞到她面前,沒讓她有猶豫的時間。「老太婆氣炸了!」
「彼此彼此。」她眼眸垂下,視線定在枯黃的草皮上。
原來他的出現,是老人催逼的結果,剛才她還以為,他對她有這麼一點留戀。
「打算住哪兒?我送妳一程。他的車都塞滿了,不好坐吧?」
「盛先生,這不該是你操心的事,我早習慣這些事了。」她瞇眼笑,眸子裡依稀閃著水光。
「妳不介意要替他打一輩子的蟑螂了?」溫暖的指尖掠過她涼涼的面龐。
「不介意。那種小事哪及得上你對我做的萬分之一!」
他現在才瞭解,從前張牙舞爪地與他對抗的青梅竹馬,原來都是虛張聲勢,她真正的憤怒是不形於色的,涼涼淡淡在談笑間。
「夫妻一場,送妳一程不為過吧?」他微現慍色。
「都是假的,不是嗎?」她笑的幅度愈大,眸子就愈閃爍,指節握得愈緊。「我得走了,山下待會會塞車的。」
她只跨出一步,纖臂便牢牢被他握在手中。
「霏霏,我們之間,不是假的。」
「放手,盛士暐。」她輕輕地、不動情緒地說。「你欠我的,永遠也還不了,所以,就別在這些小事上惺惺作態了,回去吧!」
她奮力掙脫他,沖進車裡。在車子駛離盛家,後照鏡中再也見不到他的身影時,她掩住臉,不顧余延方的驚異,放聲大哭。
* * * *
對街櫥窗映照出兩個女人,正對著新上市的秋裝評頭論足一番。行道樹掉落的葉片,在風中旋舞後,停留在其中一人的肩上,秋天來了,微微的涼意,就和她的心的溫度一樣。
「宛霏,待會去買件新衣吧!瞧妳,約妳出來可不是要看妳發呆的。」王黛青不滿的搖搖頭。
「那就去逛逛吧!妳看,我像結過婚的太太嗎?打扮一下,人家還會追我嗎?」她一手撐著下巴,無精打采的問道。
「妳那副德性,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妳今早剛從搖頭派對裡嗑藥出來的咧!走吧!」王黛青將手中的咖啡一飲而盡,攙起她,推開咖啡廳的玻璃大門。
午後陽光不具威力,但她仍感暈眩,兩腿彷彿懸浮在街道上。
走了一段路,整個人幾乎掛在王黛青身上的她幾乎舉步維艱,她停下腳步,氣喘吁吁。
王黛青美眸圓睜,質疑的目光在她身上巡繞良久,最後終於忍受不了,將她推靠在牆上,嚴聲問道:「妳多久沒吃東西了?妳想掛點嗎?」
「我沒事,我只是沒睡好,有些累罷了。」她扭開被抓住的手腕。
「老實告訴我,妳愛他愛多久了?」王黛青不放棄地逼近她。
「妳胡說什麼!」她驚懼地推開對方,怏步獨自向前行。
「別瞞我!妳那副棄婦的模樣,不是用情太深還會是什麼?妳口口聲聲說從小恨他,誰不知道愛的反面就是恨,若沒有愛,誰會把另一個人從小到大幹的好事記得那麼清楚?妳恨他,是恨他沒有照妳想要的模式愛妳、是恨他總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選擇妳!妳恨自己不是他的首選,妳強迫自己去喜歡余延方,是想維持妳的尊嚴,妳恨他自小總是為了想達到某種目的才接近妳!李宛霏,再這樣下去,妳會完蛋的,知不知道?」一字一句,如利刀般向她疾射,沒有遲疑。
「黛青!」她回過頭,淚濕滿襟。「別弄哭我吧!我承認了,別再說了,求妳!」
王黛青向前一步,抬起她單薄的下顎,用衣袖拭去她的淚,再伸出雙臂,緊緊擁抱她。「明天開始,妳要振作起來,沒有他,妳也能活得很好,知不知道?」
她點點頭,將臉埋在好友的肩窩裡,再次哭泣。
* * * *
會議太冗長了,超過十二點了,早晨只喝了杯牛奶的他,胃開始抗議了。他皺著臉,不耐地舉手示意,所有與會的設計師皆看向他,等著他指示。
「散會吧!時間到了,有什麼事可以和陸小姐商量,她可以回答各位問題。」他合上資料夾,回到座位。
所有的人魚貫而出後,陸影娟走向他,敲敲他的桌面。
「會只開了三十分鐘,你就喊停;昨晚你十一點就睡了,精神還不好?」
他揉揉額角,「我餓了!」
陸影娟不予置評,將手上的產品目錄丟在他桌上。「這是上次你提過的傢俱訂制商最新的型錄,做好空運過來要兩個星期,不急吧?」
「不急,謝了。」他似乎精神一振,一頁頁流覽起來。
「真是!什麼時候開始喜歡籐椅了?別看了,不是餓了,一道出去吃吧!最近開了一家新餐廳,聽說不錯。」
「不用了。」他不加思索回道,「便當在冰箱裡,熱一熱──」
他陡然停頓,兩人陷入了必然的靜默空白。
「對不起。」良久,他合上型錄,沒有抬頭。
「她還是留下了東西,在你的心裡,對吧?你不必對我說抱歉,你該說的對象是她,自始至終,損失最多的是她不是我。」她冷笑,不再說服男人去吃一頓心不在焉的午餐,以一貫優雅的姿態離去。
他疲倦的支著額頭,閉上眼,透過黑暗,仍能看見那張笑盈盈的娃娃臉,將熱燙的兩個飯盒放在他面前,笑著問他,「你今天要吃哪一個?」
* * * *
她仔細的看著在財經版面左下角不大的報導,兩眼瞪得老大,王黛青拍了她的報紙一下,不悅道:「吃飯了,別再看了,等一下還要到別家公司面試不是嗎?」
她不動,眼前淨是那幾個字在跳躍「盛氏掏空案……資金流向不明……幾位小股東聯手控告負責人……限期內說明帳面虧損……」
「黛青,我不吃了,我有事,下次再找妳。」她抓起報紙,留下愕然的好友,沖出餐館。
她掏出手機,直撥倒背如流的的號碼,響了三聲,又毅然切斷。
她這是在做什麼?求男人收回決定?他不在意的事她急如星火又有何用?她是個外人,再過不久離婚協議書一簽,她連關心的資格也沒有了。
她漫無目的疾走,天色異常昏暗,恐怕是要下雨了。
她走進熱鬧的地下道,小販的叫賣聲不絕,她低著頭穿越狹長的甬道,皮包內的手機響了。
她停步,看了眼來電號碼,拇指停在接聽鍵上不動,終於,她還是讓鈴聲響到盡頭,沒有按下去。
她繼續漠然前行,幾次和擦肩而過的路人碰撞,她暫時側讓到一邊,不跟著人擠人。
「小姐,不要擔心,妳的一切都將否極泰來,妳要保重身體。」陌生男子的聲音在一旁竄出,她嚇了一跳,眼角餘光往旁一探──是個算命攤。
「你在對我說話?」她指著胸口。
中年男子點點頭,笑道:「對!良言贈妳幾句──不要擔心,一切都將水道渠成,柳暗花明。」
她客氣地笑道:「謝謝你,不好意思,我沒時間算命。」她不會讓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對她評頭論足、指點迷津。
「走路別太快,多保重,當心小孩。」中年男子在後頭拋下幾句。
她登時止步,駭然回頭。「你說什麼?」
「妳有孩子了不是嗎?」男人指指她的額頭,得意地說:「我看得出來。」
她怔了半晌,像是想起了什麼,緩緩拿起手中的報紙,尋找上面的日期。
十月二日了,日期有一陣子對她而言毫無意義,她也不太在意,但今天這個日期很重要,它代表著一個事實──她的生理期慢了兩星期,她竟忽略了!
她搗住嘴,迅速離開地下道,在大雨中奔跑,回到方才的餐館。她推門而入,拉起飯才吃到一半且一頭霧水的王黛青。
「走!陪我到醫院!」
* * * *
走進那間熟悉的暗室,老人斜靠在軟墊上,面無表情的望著靠近的年輕女人,用明顯疲弱許多的低沉嗓音問道:「死丫頭,回來了,想看我死了沒嗎?沒那麼容易!」
她不以為忤的笑道:「姨婆,妳要好好活著,兌現妳的諾言。我回來是想告訴妳,妳贏了。」她從皮包裡拿出一張醫生證明,放在老人膝蓋上。
老人戴上眼鏡,拿起那張白紙黑字,手明顯抖晃著,那雙混濁的眼珠因紙上的內容而發出了異光。
她接著說下去,「妳贏了,一切都照妳的預想走,妳想要加諾在我身上的痛苦,會在這件事上到達頂點,我會一一承受,但是我也要得到應得的代價。姨婆,妳不會食言吧?」
老人咧嘴笑了,用盡力量發出暢快莫名的笑聲,灰暗的臉浮起了紅點。「一天之內,我會讓律師處理一部分動產,挹注盛氏的帳面虧損,遺囑我也會順道更改。但丫頭,孩子得平安生下來,否則盛氏想全然起死回生,還得要靠士暐祖父在天之靈保佑。」
「我明白,謝謝姨婆!」她行了個九十度躬身禮,然後回身離去不再逗留。
「慢著!」老人叫住正要掩上門的她。「妳這幾個月,不搬回來住?」
「不了。如果可以的話,還請姨婆暫時保密,我不想受到干擾,姨婆還請記得對孩子的諾言。」她遠遠再對老人行禮。
「妳很愛他,對吧?」老人聲音放輕,如同嗟歎。
嘴角漾起了幾不可見的笑容,她想了一下,答道:「如果肯定的答案會使妳更開心,那就是了,姨婆再見。」
她下了樓,對守在客廳的張嫂及僕傭點頭致意,穿過庭院,上了等待的計程車,她吩咐司機道:「別開太快了!」
滿山秋色已降臨盛家庭院,她再度離開盛家。
* * * *
她下了車,吃力的提著兩大袋重物,橫越車來攘往的馬路,在公寓大門前放下東西,緩了氣後,才拿出鑰匙打開門。
她屈膝想再度提起購物袋,兩手卻抓了個空,疑惑地回頭尋找,兩個袋子好端端在後方男人手裡,她抬起頭,面對著等候她已久的男人。
「有事?」她友善地問道,卻沒有請他進門的意思。
她思索著再度搬家的可能性,心不在焉的看著對街。
「看看妳,需要什麼理由?」
她豐潤了些,比前次看到她時臉色好得多,捲髮變直了,披散在肩上,穿件連帽運動外套和牛仔褲,過得似乎不壞。
「看好了嗎?」她攤攤手。「我可不可以進去了?」
「我看自己的老婆不需要限定時間吧?」她愈是裝作不在乎,他心裡就愈是在乎,她甚至不想單獨和他相處,她到底有多不想見到他?
她耐著性子道:「我只買了一份晚餐,沒辦法請你吃,我也不想陪你在外頭餐館吃,所以──」
「我不是來吃飯的。」
他伸手就奪過她手中的鑰匙,直接進了大門,跨上樓梯,直奔三樓,看了門牌號碼,試了兩次終於開了門,回頭等待後頭跟上來的她。
「你老是這樣!」她氣急敗壞的捶他的肩膀,搶過他手裡的袋子逕自進屋。
他關上門,輕笑道:「不這樣妳不知道要在樓下耗掉我多少時間。」
她板著臉,脫下外套,把袋裡的東西一樣樣的擺上桌。瞥見他好奇的在各處東張西望,她不安地制止他,「你別到處逛,坐著吧!」
他挑眉,不再硬闖,配合的在她身邊坐下。她拿起筷子,也不看他,一口接一口吃著用紙盒裝的六樣菜,專心一致地,像盡義務似努力地把份量不少的飯菜吃下去。
他暗自一驚,她食量很少這麼大,這些菜色遠不如在盛家時所享受到的,她竟能大塊朵頤!
「你想說什麼?」她邊吃邊問。
他想了一下道:「盛氏──暫時沒事了,老太婆最後還是幫了爸一次。」
她注意到他眉宇間的褶痕放鬆了,他只是來告訴她這件事的?盛氏沒事了,他們之間更不需要有瓜葛了,他何必再跑這一趟?
「那恭禧你了。」她沒太大訝異,彷彿事不關己。
「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想開了,不過,最近她身體差多了,跑了幾次醫院。」
她停下了筷子,顯然這個消息比較引起她的關注。
「她不會有事的。」她斬釘截鐵地說道。
收起快速掃完的空菜盒,她猛灌了一大杯水,瞄了他一眼,「你看夠了嗎?盛先生,我要休息了,你是不是該回去了?」
他默然不語,只一逕瞅著她,瞅得她開始坐立不安,那研究的神態使她的鎮定快要露餡,她霍地站起來,掩飾地笑道:「我要洗澡了,你請便吧!」
她撫著胸口,逃也似地快速進房,門來不及掩上,他尾隨而至,冷不防地輕易闖入她的禁區,直盯著她瞧。
「你這樣很沒禮貌耶!」
「妳是不是去求老太婆?」他來勢洶洶,她一慌,跌坐在床上。
「沒有。」她毫不猶豫地否認。
「沒有?那真的奇了,難不成她病瘋了,反而正常了?」他一臉存疑。
「你都搬出去了,我找她有什麼用?」她不以為然的白他一眼。
他點頭同意,暫且相信她的說辭,原本精銳的眼神放緩了,身軀卻還是籠罩在她上方,視線沒有移開她的娃娃臉。
「我這個姿勢很累,能不能麻煩你讓讓?」她半撐著身體的手肘麻了,又不願貿然推開他。「喂,我可以站著說話嗎?」
他態勢依舊,動也不動地俯視著她。身體兩側是他的雙臂,她在他的牢籠裡進退不得,目光尷尬的停留在他前襟,氧氣似乎變稀薄了。
也不知對峙了多久,手肘終於撐不住了,她頹然仰倒,懊惱地想咒駡男人;可一開口,一片陰影瞬間覆蓋,他追尋到她的唇,用力吻住她。兩人第一次在清醒的狀態下做深入的探索,她心驚不已,來不及體會這個吻的意義,眼珠不停驚惶的轉動著,他嗤笑一聲,「眼睛閉起來,霏霏,妳這樣會鬥雞眼的。」
「盛士暐,你真是本性難移!」她驚怒交加地推開他,趕緊跳下床。
她打開衣櫥拿了幾件換洗衣物,慢慢讓呼吸平穩下來,再面對他道:「我今天在外面一天了,有點累,想先洗個澡,你還有事嗎?」
「妳先去洗吧,我等妳。我有些話想跟妳說,用不了太多時間的。」他無視她的逐客令,神情愉悅地在床沿坐下。
她不放心的地看著他,「那,你得有禮貌,別到處亂動我的東西喔!」
他忍著笑頷首──這個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天真女人,和小時候沒什麼兩樣,吃他的虧不知要要吃到什麼時候。
她滿懷憂思地進了浴室,揣測著他的來意,機械化的做著每個洗浴的動作。
他才說要離開她,現在又輕易的吻她,只要他一出現,她的世界就會被攪得翻天覆地的,她永遠不會是他的對手。而他,轉身又是一個新天地,陸影娟也從未離開過他。一直以來,他都是個幸運兒,而她只是個襯托他的超級配角;但這一次再也不同了,她會好好演完最後一場戲,然後徹底退出他的舞臺,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她都得堅持自己不被左右的人生。
草草的結束淋浴,穿好衣服,打開浴門時,心霎時漏跳了一拍。
他竟在門外等候,背靠著牆,兩手插在長褲口袋裡,表情和方才不太一樣,百般心緒難解地望著她。
「你想對我說什麼?」她不再試圖理解他情緒的變化來源,宜接問明來意。
他不發一語了好一會,右手從口袋伸出,攤開手心,一包藥袋乍現,上面清清楚楚寫著她的名字。
「妳到婦產科拿藥做什麼?」
她面色轉白,一時語塞,忙把他手中的藥搶回,轉頭走開。
「我在問妳,妳聽見沒?」他扳住她的肩頭,不讓她前進。
她甩開他的手,一臉強硬。「我經痛可不可以!」
「我沒見妳痛過!」他得理不饒人地逼問。共同生活過幾個月,他很清楚她的身體狀況。
「我不是叫你別亂動我東西?你還凶!」她也不相讓。
「妳如果沒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有什麼好怕的?」
「盛士暐,你可不可以不要多管閒事?你很煩你知不知道!」她掩耳大喊。
「是我的孩子,怎麼會是多管閒事!」他吼回去。
她踉蹌後退,倉皇的眼眸浮起一層水霧。「你不要亂講!」
「妳抽屜裡的媽媽手冊難不成是電影道具?」
這道最後的質問終於讓她心防失守,她眨著淚,轉身背對他。
「老太婆是因為這件事才答應的吧?妳何必再受她牽制?妳可以自由決定要做什麼,盛家不會怪妳,妳這麼做是婦人之仁──」
「盛士暐,你聽好,你去過你想要的日子吧!你要是再騷擾我,我就走得遠遠的,讓你永遠找不到!」她決定不和他糾葛下去,走出臥房,來到大門邊。「我很累,不想再和你討論我的人生,你也不要一廂情願再干涉我的生活,你再不走,我就報警。」
「妳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你到底走不走!」她厲吼,憤怒的眼眶泛紅。
「霏霏,我愈來愈不瞭解妳,妳到底想要什麼?」他平靜地看了她一會,才輕輕帶上門離去。
她隱忍著洶湧而來的悲憤,走到沙發旁,硬生生吞下淚水,握緊拳頭,一下又一下猛捶沙發上的靠墊──
「混蛋──混蛋──盛士暐你混蛋──」
* * * *
秋意已濃,院子裡高大的槭樹已相繼換裝,風帶著涼意盤旋飛舞著,老人卻意外的在庭院裡曬日光,看著園丁種下新一季的花卉。
聽見他踏著落葉走過來的足音,她沉穩的先發制人。
「小子,怎麼不學學你爸媽,公司沒事了就該額手稱慶,他們連問也不敢問一聲我為何要慷慨解囊,因為知道了又如何?難不成要把你老婆供上桌,讓他們膜拜?」
他靜靜聆聽,屈膝蹲靠在輪椅旁,握住老人的手。
「我只是單純的想知道,妳為什麼恨她?」
老人縮緊枯瘦的手指,閉起日益深陷的眼睛。
「我為什麼要回答你?」
「因為妳無權決定她的人生,何不在妳人生的最後時刻,放過她。」
老人淡笑,不因這些直言而覺得被冒犯。
「我現在的確可以告訴你原因了,反正木已成舟,她也不能反悔做這件事了。」
「到底是為什麼?別告訴我是因為那只貓。」他撇嘴一笑。
「小子,人都會死,更何況是貓。」她緊扣他的手,深吸一口氣,似乎在籍著這個動作得到力量。「二十多年前,我丈夫到南部工廠巡視時,在路上出了車禍,走了。你應該知道這事吧?」
「我聽奶奶說過。」
「他死的時候,同車的除了副廠長外,還有他的行政秘書──一個當時只有三十歲的女人,做了他三年的左右手,重傷送到醫院捱了兩天后,也走了。」她顫著身子再吸一口氣。「那女人留下一個未滿周歲的女嬰,是我丈夫瞞著我和她在外頭生的。那女人的母親事後拿著出生證明找上我這兒來,想要一筆錢,我答應了,但要她封口,且孩子得留下。」
「妳說的孩子──」他驚愕的半張著嘴。
「是,那孩子就是宛霏,你的老婆。」
「妳做了什麼?」
「我們做夫妻二十多年了,也膝下無子二十多年,他從未抱怨過這件事,當時同業圈中還津津樂道這回事呢!」她乾笑了幾聲,眼角出現了透明的液體。「他快五十歲時做了這事,我就明白,他是真心愛那女人;但他又不想讓我傷心,所以沒把女兒帶回家認祖歸宗。可女人最難忍的是什麼?不就是背叛,同床共枕的男人竟變了心!」
「那不關宛霏的事!」他倏地站起來,老人沒有放開手,緊掣住他。
「是不關她的事,但我還來不及向他們討公道呢,他們就一走了之了。我恨哪!宛霏那丫頭,長得和她母親一個樣,我不想看著她礙眼,於是把她交給了偶爾在我宅子裡幫傭的遠房親戚扶養,一年見個幾次。那孩子乖,倒是不吵大人,就是剛好便宜了你,讓你耍著玩。」
「妳想報復她母親,計畫多久了?」
「不久。如果不是盛氏出了問題,也沒這麼好的機會;何況要你這兔崽子就範娶個冤家哪這麼容易!宛霏那頭好處理,李家那沒大腦的兒子隨便找人煽煽風、擺弄擺弄,就進了賭場了。」
「妳真不簡單,費了這麼多事就為了成全妳的私心!」他冷哼。
「我嘗過的苦,那女人怎能不嘗過一次?她女兒得替代她,還我日夜不得眠的痛苦!我要李宛霏嫁個不愛自己的丈夫,兩人互相折磨,還得為恨的人生下孩子,餘生都不能忘記。你說,還有什麼比這個更苦的?」
「妳心理有問題,妳知不知道妳在做什麼?」他不可思議的甩脫老人的手。
「士暐,我沒有對不起我死去的丈夫,我讓他女兒嫁給人人稱羨的大戶人家,吃穿不愁。我雖沒有虧待過這孩子,可是相對的,她該受的苦一個也不能少。」老人猛然用力捶打扶手。經過這些事,她多年的宿怨還是難消解。
「妳不能這樣做,我會中止這件事!」他彎下身,湊近老人耳際,輕輕耳語,「不是每件事都會盡如妳意,我不是妳報復的工具,宛霏也不是,她不想做的事,誰都不能勉強她。」
老人轉動沒有生命力的眼珠,看向他,「來不及了!孩子,來不及了!你說的對,世事並非都能盡如我意,我機關算盡,也沒算到她竟會愛上你這渾球,心甘情願要替盛家生下這個孩子,哈哈……」
他僵硬地直起身,回想起昨天,娃娃臉的神情帶著一股堅毅,努力地吃著滋養孩子的菜,獨自承受身心巨大的變化,也不吐露一字一句。這個傻女人,她不知道她在做一件令男人永生難忘的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15 02:57:36
第十章
小心翼翼地步下醫院的石階,她拉高圍巾,擋住二月的春寒料峭,只露出眼睛和半截鼻子。她舉起手,朝醫院前方排班的計程車招招手。
「我送妳一程吧,霏霏。」男人冷不防地靠過來。
熟悉的聲音令她凝滯不動,男人輕笑,牽起她的手,朝停車場方向走去。
「你就不能放過我,讓我安靜過日子嗎?」她掙扎著,不肯前進。
「妳安靜了四個月,夠了吧?」他擁住她的肩,拖著她走。「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讓王黛青鬆口的,那女人精明,不給她點甜頭,她還不肯說妳搬到哪兒了。」
「你又對人家──」她跺了下腳,堅決不再走一步。
看著臉上起了紅潮、一副氣急敗壞的女人,他放聲大笑,捏捏她的粉腮道:「吃醋了?我不過是答應替她免費設計她新買的房子,這樣也不行?妳放心,我現在只想吻妳。」
「你別對我說這種話,我不愛聽!」她轉開視線,拒絕看他的嘻皮笑臉。
「走吧,帶妳到一個地方。」他不顧她的抗議,硬將她推上他的車。
她望著窗外,對自己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起了懊惱。
「我先說好,我下午沒請假,得回公司上班,你別占我太多時間。」她悶悶地說。
「男的還是女的?醫生怎麼說?」他不回應她說的話,只突兀的問道。
「不關你的事,孩子是我的。」她不看他,感覺如坐針氈。
「嗯,我的就是妳的。」他不怒反笑。她捧著抽動的額角,不明白為何會遇上這個男人?
她決定保持緘默,不再與他攪和,因為她的勝算一向不大。
他一逕微笑,即使她不再回應,他還是不斷說著話,說盛暉公司的那些設計案、盛氏企業的組織改造計畫、士昕在美國的大學生活等,就是沒說他自己。
車子駛進一條熟悉的巷道,進入一棟住家大樓的地下停車場。下了車,她躊躇一番,在電梯前停步。「做什麼帶我來這裡?我不想去你家。」
她只來過一次,就是他提出契約的那次,也是她不願回想的那次。
他聳聳肩,「我家不就是妳家?」
「你少貧嘴!」她扭身想走,他快速握住她的臂彎,強勢將她押進電梯,按下樓層號碼。
「哪天你要是懂得對我有禮貌點,我會很感激你的!」她恨恨地瞪著他。
「我對妳算是很有禮貌了,同居這麼久只跟妳上過一次床!」
「我的天!」她拍一下額頭,背著他,順順快到臨界點的火氣。
他一味笑著,帶著她走到他住處的門口站定,打開大門,臉上所有的玩世不恭全都褪去,他伸手拿下她的圍巾,正色道:「我說的是真的,這裡就是妳的家,不信進去看看吧!」
她狐疑地望著他,咬了咬唇,終於推開門,踏進了玄關。
她夢想過這個地方、描述過這個地方、也看過這個地方──在他的銀色電腦裡,她看過這個模擬的房子。可她當時只是說說而已,從不奢望能實現,因為從小到大,她的願望很少能實現,他卻在她決定離開他的生命時,替她做了這件事。
她慢慢移動步伐,伸手觸及她鍾愛的南洋藤制沙發,她搗住驚愕不能合攏的嘴,拼命眨著視線模糊的眼。她一間間打開房門,進去環視一遍後,突然想起了什麼似,又奔日客廳,爬上靠近窗臺的架高休憩區,朝外一探──陽臺的石砌魚池果然存在,上方一片透明玻璃下,數尾斑斕的魚在藻萍間遊動。
「為什麼?」她回過頭,昂首仰視著他。「我說過,孩子是我的決定,我不會拿這個決定要求你繼續這個婚姻的。謝謝你給我這個家,但是我不會接受的,你別再這樣,我會很為難的。」
「四個月前,我去找妳,說有事要告訴妳,其實就是──」他吸了很長一口氣,再緩緩釋出,大手憐惜地拂過她的頰。「我想重新好好愛妳,我想,在沒有任何不得已的情況下,認識妳、愛上妳、追求妳,不是因為老太婆或盛氏企業。妳也一樣,妳不需要在非自由意志下選擇這個婚姻,如果妳對我沒有感情,妳可以走開,不用為了任何人漠視自己的感受。如果可以,我想重新追求妳,讓妳對我改觀,讓妳真正的喜歡我、愛上我。」
她轉身抹去無法控制的淚水,兩腳幾乎無法站穩。「為什麼要離開盛家,去陸影娟那兒?為什麼要對我說那些話?」
「因為,我發現,自己喜歡上妳的程度,遠超過自己的想像。而當時,盛家再度發生危機,我不希望自己喜歡的女人,為了自私的旁人而心軟,第二次做令她掙扎萬分的事,我要妳是百分之百為了愛我才去做那些決定;去影娟那裡,是我自己的私心,我想確定自己愛的是她還是妳,對不起,讓妳難受了。」
將淚水拭去,她重新面對他,神色已然平靜。「盛士暐,從第一次遇見你,我就倒楣到現在,每次交手,你總會給我一個出乎意料的結局──當然,是不會令人舒服的那種。而你現在做的這些,也不知道會出現什麼別出心裁的結果,我的承受力沒這麼強,你就高抬貴手,放了我吧!謝謝你做的這一切,讓你破費了,真不好意思。」她拿起他手上的圍巾,繞在肩上打了個結,看了他一眼後,邁步離去。
「霏霏,妳愛我愛了這麼久,能說走就走嗎?」
她兩腳顫了一下,他從後扶住她。
「你說什麼?」她下意識揉揉耳朵。
他意味深長地笑道:「原來,妳高中那次在我果汁裡下瀉藥,是因為對我又愛又恨。早知道妳沒那麼討厭我,我就不必浪費那麼多時間跟妳周旋,也許早在老太婆下令逼婚前,我們就打得火熱了,我還需要放棄自己應得的福利,睡地板睡那麼久嗎?親愛的霏霏。」
她很慶幸自己平日血壓不高,要不現在可能腦充血了。她重重在地板蹬了一下,咒駡道:「該死的王黛青,見利忘義!」
她揉揉扭曲的面龐,手移開,極力變了一個臉,笑咪咪道:「是啊,沒想到我年幼無知,眼光這麼差,現在認清真相,懸崖勒馬應該還來得及,再見,不必送了!」
「李──宛──霏──」
五個月大的肚子沒讓她動作遲鈍,她在那聲怒吼竄出門外前,就鑽進了正好打開的電梯。在電梯那片鏡面前,她露出了久違的笑容,久久,久久,都沒有消失。
* * * *
九點正,她一走進辦公室,濃郁的香水百合氣味就直逼而來,無論走到哪個角落都聞得到。她皺起眉頭,悄悄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將桌面上一大束包裝昂貴的花拿起,藏在身後,再踮著腳尖走出辦公室。
「李宛霏,妳又想把花拿到哪里去?」眼尖的兩位女同事從旁冒出,虎視耽耽地瞪著她。
「沒啊,我對花過敏,想拿到洗手間去,可以熏熏味道嘛。」她心虛地解釋。
「是喔?真是奇怪,妳都結婚了,還大著肚子,怎麼還有不識相的男人想追求妳?妳不會趁妳老公不在時打野食亂來吧?」這同事還真是坦白得令人肅然起敬。她決定了,明天八點半就到公司,趁眾人發現前解決掉每日一花。
「大概是搞錯了,我也覺得奇怪。」她連忙陪笑。
「搞錯?!這裡只有妳叫李宛霏,怎麼會搞錯!」八卦嗓門大得出奇,說著還一把搶過她手中的花。「不想要就給我們吧!中午吃飯再好好拷問妳。」
她咬牙切齒地走回座位──再這樣下去,她很有可能又要換工作了。她一個大肚婆,每天收到鮮花不起人疑竇才怪!
她趴在桌上,一大早就疲倦萬分,唉,果真鬥不過那個混球。
「李宛霏,起來!」尖銳的嗓門再度從天而降。她不明白這個公司的女職員為何都無法輕聲細語,她的工作環境噪音指數頁的過高了。
「我聽見了,小聲一點。」她垂頭喪氣地打開電腦,繼續完成昨天的企畫案。
「妳還裝,妳老公找妳啦!真是的!」
「老公?!」她從椅子上跳起來,震驚得無以復加。
「真是!妳沒有老公肚子怎麼會大?幹嘛像看到鬼一樣?在外面啦!還不快去!奇怪,啊妳這樣莽莽撞撞那個帥哥怎麼會看上妳?」
「妳確定?」她降低嗓音再問一次八卦女郎。
「確定啦!」這次分貝比前幾次高,大概是又妒又羨加上不耐煩的結果。
她再也不敢逗留,火氣沖天地走到櫃檯旁的會客區,面帶帥氣笑容的高大男人無視她的怒意和總機小姐的好奇目光,一把摟住她在她頰上落下一吻。
「霏霏,早安,我路過這兒特地來看看妳。妳看起來有點火大,是不是昨晚沒睡好?」
為了胎教,她極力保持鎮定,揪著他的袖子直到電梯旁的樓梯間,才惡聲惡氣地道:「我告訴過你,我討厭這種沒創意的追求法,你不要再送花來了,我不想被人圍剿,聽到了沒?」
「雖然沒創意,不過從小只愛那個青梅竹馬的男人的妳,好像沒收過幾次男人的花吧?」他笑嘻嘻地,好似把這個女人搞得跟鼓漲的刺蝟一樣很讓他樂無窮。
「我的天!」她翻了翻白眼。「我告訴你,我不會跟你吃晚飯的,你還是打消念頭吧。」
「既然如此,我只好繼續送下去了,反正花店的費用我已經預付一個月了,不送也可惜。」他攤攤手。
「一個月?」她睜大了眼。「盛士暐,你不要搗亂,我好不容易找到新工作,你別讓我飽受流言纏身,那些女人嘴巴的功力你不知道──」
「不送也行,今天晚上在我那裡過夜,我保證不碰妳,行了吧?」他捏住她小巧的下巴。「妳不能剝奪我跟孩子相處的權利。」
她瞇起眼,希望把圓眼縮小會有壯大聲勢的作用,不過看來沒用,那張臉還是胸有成竹的在笑,而且愈來愈逼近她。
「算你狠,盛士暐!」她推開意圖不良的他。
* * * *
一定是房間太大了,一定是!
這比盛家那間新房更大!
檀香木的典雅氣味源源不絕從古式大床釋出,絲緞的被褥柔滑的拂過她的肌膚,夜風從微微敞開的窗子透進,將繡竹窗紗揚起。
原來他喜歡這樣的中式風格!這是唯一照他的要求佈置的主臥,古典又簡約。他禮貌地讓她睡了大床,而他呢?睡到隔壁書房去了。
真的太大了!空蕩蕩的,讓她夜不成眠,起了幾次床、跑了幾次洗手間、開關幾次窗子,想了又想,也許是夜燈太刺眼了,她又起身關了燈。
但僅餘一抹月光的空間又太黑了,害她更加不能閤眼。
還是像以前一樣,讓他在地上鋪睡墊好了,也許她就不會害怕了。
決定了之後,她鬆了一口氣,赤足踩在冰涼的復古地磚上,打開門,硬生生撞在一道內牆上,她吃驚地掩住嘴,差點站不穩。
「妳在房裡東摸西摸、開開關關的,吵得我睡不著。怎麼了?」他調侃她。
「房間太大,我睡不著。」她怯怯地說。
「嗯,妳忘了,這是主臥室,自然比較大。走吧,我陪妳。」他乾脆地揮揮手。
她感激地笑,放心地爬回床上,側身睡下。
才睡下片刻,身後的床鋪忽地下陷,龐大的溫熱身軀從後圍攏住她,男性的手臂橫腰攬住她突起的腹部,他的鼻息近在耳邊。
「喂!你幹什麼?」她叱喝,但他抱得太緊,使她無法轉過頭。「你該睡地板的!」
「霏霏,天這麼冷,妳忍心嗎?」他的唇輕觸她的後頸。「我就抱著妳,不會亂來,妳快睡吧!」
他的手臂和腳底是冰涼的,也不知道在門外站多久了,她心一軟,不再推拒他的靠近。
但,她還是睡不著,與他如此貼近,她的呼吸無法持平,感到進退維谷,她悄悄喘了一口氣,腰間的大掌忽然上移覆蓋住她的左胸,微微施力按著。
「你又要幹什麼?」他竟敢得寸進尺!
「妳心跳得很快,霏霏,告訴我,房間真的太大了嗎?」他沒放手。
「把手拿開!」她輕叱。「我再回答你。」
「妳要老實說,否則今晚就別想睡了。」他蠕動著五指。
「不是!我是害怕──」她急道。
「怕什麼?」他催問著。
等不到回應,只有她微亂的鼻息聲,若有似無地傳進他耳裡。
「霏霏?」她還是緘默。
他感到異樣,長指往上探索,在下顎摸到一片濕涼。
「霏霏,」他將她的身子轉過來面對自己,親吻著她的唇。「別怕!」
她遲疑了片刻,終於將小臉往他胸口貼近,啜泣著。
「我怕,有一天,你又告訴我,你不回來了,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假的,你最愛的,並不是我。」她緊緊扣住他的腰,嬌小的身子瑟縮抖動著。
他眼眶一濕,四肢包圍住她,低喃道:「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的錯,對不起……」
這一刻,他確定了,他們彼此是相屬的,他們非愛不可。
* * * *
手正要伸出溫暖的被窩,身後的男人已搶先一步拿起床頭的電話。
簡潔地對應幾聲,掛上電話後,他輕輕地搖晃她。「霏霏,醒來,我們得去醫院了。」
「醫院?」她含糊地回應。「為什麼?我的肚子並不痛啊!」
「不是妳,是姨婆!」
她徹底清醒了,猛然坐起。
「昨晚病情突然轉壞,現在還在撐著,她想見妳,我們快走吧!」
她有些回不過神,呆怔著,他乾脆著手替她換穿衣服,然後攙扶著她,直到車內。他略為猶豫地看向她,「有一件事,我想趁現在告訴妳,妳要留神聽著。」
「什麼事?」她不甚在意。
「關於妳的母親。」
她迷惑極了,小嘴微啟。「我的母親怎麼了?」
這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原本想延至孩子出生後再告訴她,沒想到老人等不及了。唉,要將這些不是很愉快的始末在當事人面前說完,真需要一些勇氣。
他努力的做到了,敍述間,只見她默不作聲,直視前方,沒有插半句話。
到了醫院,下了車,他握緊她的手,發現她十指冰涼、唇色發白。
「霏霏,振作一點。」
「我明白,我沒事。」她立即給了他安慰的笑容,隨後緊偎著他。
越過漫長的走廊,她的腳步變沉重,愈接近病房,愈是緩慢。
在門口等待的盛氏夫婦馬上迎過來,鼓勵地握住她的雙手。「別怕,她還能說上話,只是不很清楚,張嫂會幫妳,進去吧!」
醫生見到她,示意她靠近病床。
她不知道,短短幾個月,老人原本佝僂的軀體竟更形縮減,似乎脆弱不堪到一碰即散,且臉色臘黃,就像是風中殘燭。
她一靠近,醫護人員拿走氧氣罩,讓張嫂趨近老人,告知她的到來。
「姨婆,我是宛霏。」她輕喚。
老人微弱地眨眨眼。
張嫂在老人嘴邊聆聽後,向她說道:「老太太說,妳乖乖聽話留下孩子,她很高興,並且希望妳遵守諾言,親自將孩子帶大。」
她點頭不語。
張嫂第二次聆聽後,又道:「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不能和少爺解除婚姻關係,遺囑會在孩子生下後生效。」
她再次點頭。
第三次,張嫂遲疑了一會,才道:「老太太想問妳,妳恨不恨她,她要聽妳的真心話。」
她僵硬地轉動脖子,看了眼身邊的丈夫,目光交流後,他點頭示意,兩人十指密密相扣。
「是,我恨她。」她平靜地說出答案。
張嫂頗為意外,但仍忠實地向老人回報。
最後一次,張嫂對眾人道:「老太太已無遺憾,她自覺對得起盛家和她的夫家,請盛家今後好自為之,不可再重蹈覆轍;所有遺產除了老太太夫家大宅歸孩子母親之外,其他均歸孩子所有,將來律師宣讀時,會告訴各位權利與義務的。」
她突然放開丈夫,走到老人床畔,執起乾縮的右手,緊握住,悄悄在老人耳邊說了一句話,再向後退開。
幾秒後,老人眼角緩緩釋出淚水,嘴角線條舒展開來。
她回身微笑著走向丈夫,在他伸出雙臂擁住她前,頹然倒臥在地。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15 02:57:59
尾聲
他拿出鑰匙,打開門,陽臺那串竹風鈴在夏日涼風掠過時,會發出悅耳的聲響,他彎起唇角,所有的疲憊逐漸淡去。
客廳的燈提早點上了,是想讓歸來的人知道,有人在守候著。
他放下手上的東西,直接進入右手邊的嬰兒房。
淡黃的燈光下,她背對著他,輕哼著歌,哄拍著臂彎中的幼嬰,不時微微晃動著。
獨處時,娃娃臉臉上的稚氣消失了,圓眼多了幾分堅毅和平靜,努力守護著她的摯愛。
他靠過去,吻了一下她的唇,輕聲道:「讓我來。」
她笑著把孩子交到他手中,揉揉酸麻的臂彎。
「還是找個保姆吧,妳看妳的手!」他責備地看她一眼。
「答應老太太的事要做到,我要親自帶他。」她回吻他。
「怎麼不見妳兌現答應我的事?」他面露不悅。
「我答應你什麼了?」她一臉不解。
「妳說孩子滿月後就要讓他練習一個人睡,怎麼三個月了,我還是像個單身漢一樣,獨守一張大床啊?」他瞪著她。
「我怕他看不到我會害怕嘛!」她嬌笑道。
孩子生下後,她的心思全然被孩子占滿了,不放心孩子隨時會有狀況,也怕打擾到丈夫的睡眠,於是她乾脆在嬰兒房弄張床,長期與孩子伴眠。
他將睡著的孩子輕柔放下,蓋上小被,回身用力地抱緊她,深深地吻著懷中難得一親芳澤的妻子,在她身上撒賴著。
她恨老人嗎?
一點也不!
她感激老人所做的一切──在她身上種下的根苗,在多年後開出美麗的花朵,讓她在世上再也不孤單。
如果老人的恨能因她的痛苦而得到補償,她願意在其病榻前說違背意願的話,她希望半生都不快樂的老人能得償所願的死去。
「霏霏,我一直想問妳,可老是忘了,妳那天對老太太說的最後一句話到底是什麼?」他稍稍放開她,認真地問道。
她停了一下,答道:「我替我死去的父母,向她說聲對不起,請她原諒。」
凝視著眼前良善的可愛女人,他再度擁緊她。
「霏霏,我現在想要妳,妳給不給?」他將臉埋在她頸邊髮絲裡,歎問道。
她忍不住笑了。
記得當時……
之一──
這園子很大,比盛家在新唐山上宅子的後花園更大,但更沒意思。
綠草如茵的花園裡,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樹叢和應時而開的花卉錯落有致、井井有條,沒有殘花枯葉,連踏腳的石板也看不到一點土漬。
很沒趣!整座園子沒有死角,更別說在那陳年巨大的榕樹冠上會有間樹屋供他玩樂,那座小型蓮花池裡,除了朵朵繽紛盛開的蓮花,就是尾尾肥碩無比的錦鯉。
晃蕩了一上午,這是他唯一想到較有趣的點子──趁一幫僕傭在吃午飯時,他到工具房拿了一大袋魚飼料,靠近池邊,開始把飼料傾倒而出。霎時所有的錦鯉簇擁而來,爭食不斷撒下的美食,池面水花激起,魚群相互拍打著魚身,甚為壯觀。
有點意思了。
這些魚這麼貪吃,一次吃上一整袋飼料不知會有何結果?也許隻隻會肚大如牛娃也不一定,那一定好看極了!也說不定魚會吐,魚吐的樣子和狗不知道有沒有差別?到時水裡都是吐出的飼料,清水變黃湯,老太婆那幫人一定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想到這他不禁撫掌大笑,兩手倒得更起勁。
他在池畔觀察了二十分鐘,結果魚兒無恙,吃完從天而降的大餐後各自遊開了。
他悻悻然地站起身──一定是魚量大,食量也大,才會相安無事,再拿一大袋來,就不信魚兒肚皮是橡皮做的!
他精神一振,轉頭就往工具房走。離他兩三步遠處,一個矮他一個頭的小女孩怔怔地瞧著他,黑濛濛的大眼珠儘是迷惑,手裡還捧著一個簇新的芭比娃娃。
「喂!妳站在那兒看多久了?」他先發制人,口氣兇狠,和清秀的長相截然不同。
「剛剛張伯餵過魚了,我看到了。」小女孩的聲量和蚊嗚一樣。她在宅子裡很少看到小孩出現,小少年是唯一的常客,但他很少正眼瞧她。他常獨自在前院空曠的草皮上玩著搖控飛機,而她總是距他十步遠,觀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他不很聽話,常逗得盛家奶奶動肝火教訓他,可他總是嘻皮笑臉,揉揉挨疼的屁股,又一溜煙地跑去找下一個樂子。他曾拿一塊包餡的巧克力請她吃,她一口咬下去後,他便開始笑得前仰後合,指著她道:「毛毛蟲巧克力好不好吃啊?」
她吐了很久,猜測他不喜歡她,才整她冤枉。但宅子裡的她很寂寞,所以她不由得想接近他,看他讓那一群家僕雞飛狗跳,其實也很有趣。
「妳知道什麼!」他昂起下巴,突然伸出右手,「霏霏,我想要妳的娃娃,妳給不給?」
她遲疑了一會,站著不動。
「霏霏,妳到底給不給?」他向前一步。
「這是老太太新買給我的,是我的寶貝。」她小聲的說道。
「了不起啊?借一下會怎樣?不給我就別跟著我,懶得理妳,滾開!」他推了她一把。
「借你──」她抓住他的衣衫,乞憐地看著他。「那你要好好保護她,不能讓她跌在地上喔!」
「知道了,囉唆!」他一手奪過穿著宮廷服的芭比娃娃,不肩地撥弄一陣後,抓起娃娃的一束金色長髮,在空中用力搖晃旋轉,得意地對一旁心疼不已的小女孩道:「妳猜,我搖得大力一點,她會不會飛到池子裡頭游泳啊?」
「不要──」她徒勞地舉高雙手,可連娃娃的腳跟也構不著,情急之下便哭了。
「哭什麼!還妳也行,不過妳得替我做一件事,表示妳夠格當我的手下,怎麼樣?」他惡意地笑著。
「做什麼?」她抹著眼淚,後悔為了討好他一時心軟。
「到工具房去,把另外一袋魚飼料拿來,像我剛那樣餵魚,懂嗎?」
「魚吃飽了,不會再吃了。」她不明白這個行徑到底有趣在哪里。
「妳到底去不去?」他作勢要將娃娃往池子扔,她急忙道:「我去!你不要丟她,求求你!」
她邊走邊回首望他,當小小的身軀拖著沉重的飼料回到池邊時,他興奮地跳起來,敲邊鼓地大喊,「快!快倒下去!」
她忐忑不安地緩緩朝池子傾倒,方才散去的魚群又回頭了,鮮亮的色彩、跳躍的魚影讓她看呆了,不知不覺中,飼料袋一傾而空,她專注地看著半浮在水面上無數的魚嘴一張一合地,忘了一旁的盛士暐手裡還拿著她的娃娃。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她原本笑顏逐開的小臉蛋出現了百思不解的表情。
魚一隻只陸續翻了肚皮,在水面上載浮載沉,完全失去了活力,她正想詢問,後領子卻被一隻粗壯的大手揪住,將她像小貓一樣提在半空中。
「天啊!妳這丫頭幹了什麼好事?這些魚怎麼了?」
她驚慌失措地看著張伯,令她腿軟的是──盛士暐早已溜得不見蹤影!
* * * *
之二──
她坐在小椅子上,小手搗住耳朵,硬起心腸,不聽、不看背後玻璃窗外的召喚。可連續不停的敲擊不斷考驗著她的忍耐力,她怕她的決心支撐不了多久,但緊接而來的玻璃碎裂聲卻嚇著了她,她驚愕地回頭,玻璃窗破了一個大洞,罪魁禍首在窗外楞楞地盯著一時失手的傑作,手裡還拿了個直徑七、八公分大的鵝卵石。
「都是妳!叫了妳老半天都不理我,看吧,都是妳害的,妳可不能說是我弄的!」盛士暐惱羞成怒地指責道。
「媽媽不准我出去,你上次害我被媽媽打,媽媽不讓我跟你玩。」不到六歲的年紀卻只能關在無人的小屋子裡玩著獨角戲,她沮喪地扁著小嘴。她已經明白魚群暴斃事件的嚴重性了,即使她至今仍不明白盛士暐到底動了什麼手腳,讓魚死了大半。
「妳真的不出來?那娃娃不還妳嘍!」他不耐地威脅道。
她有點心動,但吃了他幾次悶虧,不敢再貿然答應他,這個宅子裡的大人都令她感到害怕。
「我再問妳一次,妳出不出來?」少了玩樂對象的他,覺得大宅子跟鬼屋沒什麼兩樣;可回盛家也沒意思,他那剛學會走路的弟弟比李宛霏更無趣;而上外頭的那些才藝班又不能為所欲為,愈想愈火大的他,又開始面露凶相。
「我不能出去,媽媽會罵我。」她後退一步,怕他伸手進來抓她。雖然大門鎖上了,他是不可能進得來的。
傭人屋是獨立建的,在後院東南角一隅,有獨立出入的門戶,平日是僕傭起居休憩之所,母親幫傭時,李宛霏就暫居此地,沒事不能隨意出入主屋。
「好,妳別以為我沒辦法,我有法子可以趕蛇出洞。」他倏地在窗外消失。
她呆站了一會,又認命地回到小小客廳,百無聊賴地玩著舊玩具。
十分鐘後,一股炭燒異味飄在四周,她初時不以為意,直到感到嗆鼻了,咳了幾次,才忍不住地往窗邊望去──她不可思議地站起來,不明白為何屋裡如仙境般煙霧繚繞,她反射性地提住口鼻,劇烈地咳嗽起來。
「霏霏,難受了吧?還不出來!」盛士暐拿著一束雜草枯枝,點燃了末端,湊進破窗處,將縷縷不止的煙送進屋內。
「我不能出去,不能出去!」她又叫又跳,不肯妥協。
「看妳能忍多久!」他幸災樂禍的揮動手臂,很得意自己想出來的方法。
枯枝延燒了三分之一後,一陣暖風吹過,吹落了末稍的殘枝,滾進窗下的垃圾筒裡,在紙堆裡悶燒起來。
未幾,在一陣轟然竄起的火光中,他驚駭地連連倒退、目瞪口呆,直覺闖了禍的他,開始扯嗓大喊,「霏霏,快出來!失火了!快出來!霏霏──」
幾秒後,另一側的大門「砰」地一聲開了,她小手揮舞著沖出著了火的屋子—直奔向他。「好痛啊!好痛啊!救命!」
她髮尾沾了火星,不斷在冒著煙,他當機立斷脫下上衣,朝她後腦勺用勁拍打著,直到確定火星熄滅了,才讓她在他懷裡驚恐的瑟縮顫抖著。
「慘了,奶奶一定會殺了我!」
他擁著她,看著疾奔而來的大人們,在烈焰沖天中狂叫呐喊,杯水車薪的灌救火勢,他忽然十分慶幸懷裡差點成了炭烤人排的小女孩是活生生的,他緊緊地抱著她發抖,心想再也不玩了,一點都不想玩了!
當然,之後,事過境遷,他還是繼續玩下去,帶著莫名的惡意,渾然不覺地為自己種下了一顆種子。當然,他也不知道那顆種子會開出什麼樣的花朵來。
* * * *
之三──
她扳了扳手指頭,四次了。
他跑了四次洗手間,每隔十分鐘一次。
她鎮定如常的坐在座位上,看著對方那杯喝不到一半的果汁,一手支著額頭,欣賞著他話說不到幾句,就皺著臉急奔去解放的窘態。
兩包瀉藥,效果十足!
「怪了,我今天沒吃什麼啊!」他回座後,喃喃自語,百思不得其解。「對了,下星期家裡要開個派對,只有我的朋友,妳想不想來?讓妳開開眼界,別像只呆鵝似的,老跟那些沒見過世面的高中男生混在一起。」
他屈起兩指,玩笑的捏捏她的粉臉,她「啪」一下打掉他的手,凌厲的瞪著他,滿臉不好相與的神情。
「又得罪妳了?今天可是妳約我出來的,幹嘛像吃了炸藥一樣?不會是大姨媽來了吧?」他呵呵笑起來,半躺在包廂裡的榻榻米上,斜睨著始終冷淡如冰的李宛霏。
「他們是沒見過世界,但絕對比那些自以為是、到處撒情種的惡胚好大多了!」她扯了下嘴角,覺得自己用詞太過客氣,應該說得更狠一點才是。
「咦?親愛的霏霏說的是我嗎?我記得我有一段時間沒招惹妳了,如何對妳撒種啊?妳這麼對我念念不忘,我還真是過意不去──」
她怎可能讓他說完!抓起他那杯果汁,就要往他得意的臉上潑去;他早已察覺她的意圖,大掌按住她的手腕,讓她的右手動彈不得,拉扯中,她騰出左手,結結實實一掌打在他的右頰上。
兩人同時一楞,他清醒得較快,將她往旁一拉,摜例在榻榻米上,壓制住她,火氣十足的俯看她。兩人如同鬥牛般地喘著大氣,想用眼神凌遲對方。
「妳敢打我?」
「我還想殺你!」她咬緊牙關,不甘示弱的回視。
「妳很野蠻,我倒想看看妳要怎麼殺我。」
他俯下臉,張口咬住她的鼻尖。她痛得掉淚,正想奮力將他踢開,他突然直起身,神色大變,撫著肚子,急急沖出包廂,往洗手間方向奔去。
她搗住留下齒痕的鼻子,飛快遁逃。
她不停地咒駡、不斷地搓揉著鼻子、不斷地拭淚,她發誓,再也不要見到這個惡質男人,一輩子!
然後,不消五分鐘,她發現她的書包遺忘在包廂裡了,只好沮喪的回過頭;男人氣喘吁吁的趕上,手上拎著她的書包,示威的看著她。
她掩住臉,那一刻,她並不知道,他們非愛不可!
【全書完】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15 02:58:46
後記
如果恨了一個男人很久,要加何愛上他呢?
沒辦法的!除非,原本就愛著那個男人。無論自己知不知情,都無法長久假裝不愛,除非,他們再也不會相遇。
當然,故事要成形,就不能不相遇;要相遇,就得有一隻強而有力的推手。也許他們不見得會喜歡這個推手,也許直到憶起前塵,才知道人是如此身不由己,所以,請珍惜每一個邂逅,因為你永遠不知道,它會帶你走到哪里。
謝謝閱讀這個故事的讀者們,很高興與你們在此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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