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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霖]愛到深處無怨尤[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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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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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2-19 16:46:52
標題:
[莫霖]愛到深處無怨尤[全文完]
愛到深處無怨尤
作者:莫霖
論起皇室位階,她是尊、他是卑,
他是得帶著一家老小拜見她,
雖然這一切都不是她想要的,但她卻難以違抗聖旨!
所以他對她,真的是連正眼都不肯瞧上一眼,
但她沒放棄,她自認能替自己打造出幸福的環境,
果然她的努力沒有白費──他終於看到她的識大體,
他更見識到她與眾不同的管理世事的手段……
原來她竟是如此的令他臣服,他終於認定她,
並決定與她一起攜手走向未來,只是命運捉弄,
他竟得親眼目睹她一次次為了他、為了他的家人,
在在犧牲她自己!
甚至當他終於擁有實權,他卻還是保不住她……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19 16:47:20
楔子
午時正了!
牢外日頭高懸,來到頭頂上方的正位不偏不倚,她抬頭,透過大牢的小窗看向窗外,想汲取那最後的陽光。
光很刺眼,她的雙眼微斂,讓人難以辨清眼裏的神緒。
她又回到宮裏了,本以為出了宮,此生她與這再無干係,沒想到命運如此捉弄她,讓她再度回到這裏,並以此作為她人生的最終站。
她在此出生、在此離世,一切都像是命中註定一般……
身處的牢裏,與外頭竟隔成了兩個世界──陽光、自由,那是外頭的世界,是她不能想像的世界;她的身分、她的出身,讓她註定了這樣的結局與下場,她知道自己怪不了誰。
這個大內的監牢,幾百年來都沒變過,但是舊朝已遠、故國已滅,現在早已改朝換代、新人主政,百姓還是天下百姓,但天子已變、臣子也變,再也不是她記憶中的那些人事物;而她是故國舊朝唯一僅存的根苗,他們容不下她,她能理解,也能接受。
「長公主,請用膳!」
侍衛在外頭輕聲喚,開了牢門,用託盤將這一餐送進牢裏。盤裏有菜有肉、有酒有茶,是豐盛的一餐;侍衛態度敬重,不敢稍有怠慢,似乎忌憚著她的身分,此事近來在朝中鬧得沸沸揚揚,臣子分成兩派,各執立場,就連小如侍衛、宮女都知一二。
眼前的女人身分特殊敏感,甚至在宮裏任事多年的老宮女都知道她另一個更敏感、更特殊的身分,知道當今皇上是要殺她也不是,不殺她也不是!
她端坐在地,拿起碗筷開始享用,她得吃飽,等會兒就得上路了,她要走好遠好遠的路,去到一個她七年前就該去的地方,她必須讓自己吃得飽飽的。
身上已經換上了乾淨的衣服,也是侍衛送來的。最後一餐,最後一次梳洗打扮,她的心隱隱約約在發抖,卻努力故作堅強。
直至此刻,她其實還是有點貪戀紅塵,但是她笑了笑,不強求,時間到了,也不該強求。
飯扒了幾口,沒吃到什麼菜,倒是破戒讓自己喝了一杯酒,微醺,眼神蒙矓,瞬間也有點濕透,她不愛喝酒的,喝酒會誤事,但此刻她必須讓自己壯壯膽。「不吃了,拿出去吧!」
「長公主,多吃點……」
「謝謝你,這樣就夠了。」
侍衛歎息,將東西拿了出去。
楊慈雲坐在地上,閉著眼睛等待著,這時她聽見了腳步聲,突然感覺到大牢內起了風,風吹拂過她的身體,吹涼了她的心,她倒抽一口涼氣,隨即屏息。
她聽到了,她好像聽到死神在催促了……
看著不是死神,而是一位自己多年未見的老前輩──他的眼眶含淚,身上披麻帶孝、老淚縱橫,猛擦淚、猛哭泣;他的身後帶著自己的妻兒子女。
「長公主──」他哭喊,啼聲淒厲,這時牢裏的風似乎變大了,將老人家的哭泣聲帶到她的耳邊,讓原先已經心如止水的她聽見了。
張開眼,努力側過頭看向他,她臉上那彷佛經過燒灼的醜陋疤痕,此刻更明顯了。
「長公主,我帶著一家大小給您送行來了!」他得到這個消息就趕緊趕了過來,終究難以回天啊……
皇上還是下令了……
說罷,立刻跪地磕頭;身後大小也跟著磕頭,眾人嗚嗚咽咽,哭泣聲起起落落,迴響在風中。
她哽了喉,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她以為她的出身就代表了她註定負盡天下人,卻在這準備踩進鬼門關的時刻,還有人願意來送她。
「老丞相,您快請起……」她哽咽,後面的話反而說不下去。
老人家抹淚,依舊抹不盡縱橫的涕泗,「長公主,當年若非您出手相救,老臣一家大小、九族上下早就全部人頭落地了!長公主的恩情,老臣永遠不會忘的。」說完,再跪地磕頭。
而她只是感慨物換星移、人事全非,人生的變化竟是如此難以掌握。
「長公主,老臣求過……皇上,可是……」
搖搖頭,「我知道,沒有關係,我不會怪你,也不會怪任何人。」難以忍住,淚水還是流下。
他口中說的皇上……就是她的公公;而今朝太子就是她的夫婿!人事多變,她早就想過會有這一天,只是沒料到直到成真的這一刻,會讓她如此心痛,可是她又能怪誰?
「老丞相,您是輔國重臣,您要好好保重身體,為天下百姓的安樂勞心盡力,這樣一來,也能……稍抵我與楊家為天下百姓帶來的苦難。」
老人啜泣、點頭,難以再言語;這時,一名太監手提聖旨而來,眾人下跪迎接,反倒是她站了起來。
「皇上有旨,楊慈雲為前朝長公主,與不肯歸降的前朝逆臣亂黨素有往來,為免為亂,朕下令將之處決;但念在當年清城一事,楊慈雲有功,朕賜其毒鴆,准允留全屍,收屍下葬,死後歸葬昭陵,與前朝諸帝共陵長眠。」
她站著,沒有太多反應、沒有哭天喊地,也沒有哀痛流淚,彷佛一切都在她的預料中。
內官宣旨完畢,也不期待她領旨謝恩了,更知道事已至此,難以挽回。
「長公主,」他還是恭恭敬敬的喊了她一聲,「您還有什麼話要說的嗎?」
楊慈雲看看他,「張公公,皇上要殺我,有沒有一絲為難?」
太監想了想,屏息許久,終於還是開口,「有,皇上很為難,但為了朝中安寧,不想再讓諸臣為此事屢生紛爭,只能犧牲您。」
他沒說出口的是,現在要殺的,何止是前朝的長公主,更是太子殿下的正妃,是皇上的媳婦。
難,就難在這裏!
「太子呢?」
「太子要救您,皇上怕他將您劫走,闖下大禍,將他軟禁起來,不准他出來;但老實說,內宮或是朝廷,確實已經因為您的事情陷入一團混亂,要救您的,要殺您的都有,各有立場、僵持不下,再加上太子殿下堅持要救您,與朝臣屢生衝突。」
楊慈雲仰天,心裏稍感寬慰,知道他是拚了命的想救她,這樣就夠了,不枉他們夫妻一場,就算此刻,註定只能恩斷義絕,她還是會感謝他,感謝他在她生命終了的這一刻,為她帶來這一絲安慰。
這樣,就夠了。
該她死的,她不會躲,好歹她是長公主,是堂堂清平長公主,就像她說的,他們楊家欠百姓太多。
楊氏王朝滅了,楊家人在戰亂中幾乎死絕,先帝也就是她的弟弟,暴虐無道,遭到起義推翻,最後自焚而亡,這幾年下來,幾個楊家的舊貴族則屢屢叛亂,死於戰亂者所在多有……這些都是他們的下場。
現在換她了……
「長公主,請吧!」
一旁的太監端著託盤走進牢裏,託盤上放著一隻瓷杯,太監將託盤放在桌上,然後退了出去。
楊慈雲看著,心裏卻沒有絲毫的恐懼,她只是感到一絲冷意竄上心頭。
「長公主,毒酒備在桌上,等會兒我們所有人都會出去,就您一人,不會有人跟著,您可安心的走;一炷香過後,奴才會進來替您料理後事,請您放心。」
站定在桌前,看著那毒藥,她突然感到一絲輕鬆。生死已定,這樣也好,這樣也好……「張公公。」
「奴才在。」
「替我傳個話給太子、給皇上,就說殺死慈雲的是皇上、是太子;不是慈雲的夫婿,不是慈雲的爹!」
太監眼眶一熱,知道即便至此,眼前這個女人還在為那兩個將她推向絕境的男人設想說話,不禁對她感到欽佩。「奴才知道,請長公主……好走。」
「還有,告訴太子不要掛念我,請他照顧孩子、孝順爹娘,以天下為念……我會祝福他的。」
說完,太監跪地給她磕頭,她深吸了一口氣,接著眾人退了出去,後頭的侍衛幫忙關上門,果如其言,沒有人留在牢裏,就只有她一人,雖然這是因為牢裏只有個小窗,幾無可遁逃之處,但也表示所有人都想讓她有尊嚴的走。
身後不遠去,老丞相一家人在大牢外頭不肯離去,嗚嗚咽咽的哭泣聲傳來,聲聲螫人。
「長公主……」
哀號哭泣不絕於耳,老丞相身後的家人甚至開始祭拜,撒著紙錢,牢內又一陣風襲來,紙錢四處飛舞,隨同淚水一起模糊了視線。
這時,幾乎所有的侍衛都跪下來,就當作自己是在為前朝長公主送終──事實上,所有人都知道長公主人好、個性善良,皇上一定要殺了她,讓大家都很難過。
始終跪在外頭的太監等著,身旁的小香爐裏燃著一炷香,他在等香燃盡,等裏頭的人死透,邊等邊流著淚……
終於那一炷香燒到了尾,他側耳聽,牢裏靜悄悄,他深呼吸,屏息,站起身,整整衣服。
「進去吧!」
一旁的太監與侍衛趕緊爬起來,跟著進了牢裏,裏頭暗,一點光也沒有,公公適應了許久才看清楚,他看見了……
跨開步伐走進去,他看見了──楊慈雲在牢內倒在地上!他走上前,蹲下身子伸出手,卻略微發抖,似是不敢造次。
這一刻,眼前的長公主在他心中如同巨人,超越每一個人──為了朝裏的和諧,為了怕損害太子將來登基繼位的大業,她願意飲鴆一死。
將楊慈雲轉過身,她的臉上一片安詳,只有那嘴角沁著血,緊閉的眼已然了無生氣。
探了探鼻息、試了試脈搏,他知道,她死了……
手一揮,告訴外面的人,太監傳給了侍衛,侍衛傳給了太監,一個傳一個,傳到了鐘樓,頓時鐘聲大響。
皇上答應她為她發喪,讓她以長公主的身分,更以太子妃的身分風光大葬,死後歸葬前朝陵寢,與他們楊家的列祖列宗同地長眠。
只是這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她只是靜靜躺著,如果可以,如果她還有意識,她定會想起這麼多年來的遭遇,想起在將軍府的點點滴滴,想起夫婿的情深意重,想起兩人的相知相惜,想起清城的相依相守,想起捨命別離,想起挹翠閣的大火……
只是,她再也無法想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19 16:47:49
第一章
雙燭高燒,蠟淚直流,囍字高掛,新人房內外熏香繚繞,氤氤氳氳,回廊底下大紅燈籠照耀,夜晚彷佛白晝,紅色布幔懸掛裏外,喜氣喧騰。
庭院內站立眾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左邊一派人身著宮服,明眼便可知他們是宮裏人,有奴有僕,有照料貴族日常起居的太監宮女,有護衛皇室成員安全的兵勇侍衛。
而右邊這一派人面無表情,眼神裏卻透露著緊張不安,他們都是李將軍府的底下人。
這本是場大婚喜宴,名聞朝野,威震邊塞的李將軍府蒙皇帝賜婚,由李家長子李崇傲迎娶當朝天子的長姊清平長公主楊慈雲。
李崇傲年約二十五,年紀輕輕即立下汗馬功勞,他自十八歲起隨父叔駐守邊塞,多場戰役領騎兵單挑出征,大獲全勝,平定邊疆,力保塞防有功,因此先帝特別賞賜,冊封他為武貞將軍,准他另立李將軍府。
兩個李將軍府並立,也成為朝廷的美談。
然而這一切就在去年先帝駕崩後都變了樣──新帝即位,他被皇帝從邊塞緊急召回,手上掌控的數十萬兵權頓時旁落他手,李家上下頓時也遭到冷落,空享榮華富貴,將才無用武之地,就是他們現在的寫照。
新皇帝不信任他,他知道,整個李家上下都知道,原先失去了兵權或許還可以安慰自己,就當作無事一身輕,悠閒度日豈不快哉?可是現在,皇帝竟突如其來的賜婚,將整個皇室內最重要的成員下嫁給他──清平長公主,先帝最疼愛的女兒,聽說她個性敦厚善良、品格端正、學問淵博,先帝大病時,囑託她在內宮輔佐新帝。
現在先帝才去世,國喪熱孝未除,皇帝就不顧朝臣反對,下旨要李家「尚公主」。他們都知道,這個公主嫁進府,絕對不是單純的結兩家之好。
「好!真好,看這熱熱鬧鬧的,長公主是佳人,駙馬爺是才子,郎才女貌,先帝如果看見了,一定也是百般高興。」一旁主持著婚儀的魏公公說著。
新嫁娘坐在新床床沿,不動如泰山,喜帕蓋著她的頭,沒人能瞧見她的反應;至於新郎,身著華服、頭戴禮冠,一張剛毅英俊的臉孔上面無表情,像是想要趕快結束這一切。
他知道自己的婚姻終究不可能由自己掌握,但真到了這一天,那種無力感以及進而產生的憤怒,真的讓人難以忍受。
身旁的她,他沒有太多印象,只知道她小了他五歲,他十八歲就離家常駐邊關,對於她的印象就只有兒時一同在宮內禦書房讀書的畫面。
先帝厚愛李家,准李家的子孫也進宮與皇子、公主同學。所以他對她的印象,只有當時那個愛讀書的清平公主。
「請駙馬爺為長公主揭喜帕!」
李崇傲照做,今天的他沒有自己,只能照著完成一切習俗。接過秤桿,他挑開喜帕,任由帕子掉落,然後立刻將秤桿放回原處。
這時,房內安安靜靜的,所有跟著長公主過來的宮女統統待在外面,除了主持婚儀的魏公公外,此時此刻,任誰也不敢進來叨擾。
李崇傲完全不想看她!一股武人的傲氣漲滿胸口,此生至此,他總能掌握自己,現在這種被人掌握,被人決定的感覺,真是難受。
更何況他知道皇帝為什麼要把長公主嫁給他,不就是為了監視他、監視李家!真是諷刺,他們李家六代為將,效忠朝廷,現在竟落到這樣的下場。
楊慈雲一張清麗的臉孔露出,看了看身旁的夫婿,她知道他的想法,坐在他身旁,他偉岸的身材、挺直的身軀,她可以感受到他那天生不服輸的衝動個性,更可以想見,現在的他一定對她產生很大的誤會。
「魏公公,如果可以,今天就到這吧!」她開口,想結束今天這一切。從早到晚,從拜別列祖列宗,出宮,到進了將軍府,她累了,實在無力再繼續下去了。
魏公公點頭,「啟稟長公主,所有的儀式都結束了,但是……咱家還有一件事必須要做的。」
「什麼事?」
只見魏公公先對著李崇傲鞠躬作揖,「駙馬爺,咱家先向駙馬爺請罪了。」深深的鞠躬,似有深深的歉意。
李崇傲看著他,「什麼意思?」
楊慈雲突然覺得全身一冷,知道魏公公想要做什麼,她才想出聲攔阻,只見魏公公迅即開了門。
他對著就站在外面候著的李老將軍──李崇傲的父親,以及將軍夫人說:「老將軍、夫人,請帶著李家的人都進來。」
楊慈雲急了,開口說:「魏公公,本宮說了,本宮現在累了,有什麼事情明兒個再說……」
魏公公搖頭,「不行!長公主,咱家奉皇上的旨意,怕您在這兒受委屈,一定要這李家上下,不分老少,全都來拜見過您。」
李崇傲一震,唰的站起身,瞪著魏公公,也瞪向她,「連我也要嗎?」眼神充滿了屈辱的憤怒。
「駙馬爺,當然,論倫常,您是長公主的夫婿;但論皇室的位階,長公主是尊、您是卑,拜見長公主自是當然……」
「夠了!」他怒吼,站起身,只想立刻走出門──誰也不可以污辱他,更不可以污辱他的家人,管他什麼勞什子長公主,他不怕!
老將軍攔住了他,幾個兄弟姊妹、叔叔姑姑,也都攔住了他,就怕他這樣的舉動惹惱了長公主、惹惱了皇上,到時一家受害,誰也躲不了。
「子謙,不得無禮,隨為父跪下,長公主在此,臣子跪拜,理所當然。」老將軍拉住他,知道兒子的拗脾氣,此時此刻,絕不准他耍傲氣。
這時,楊慈雲說話,「魏公公,皇上何時還會管到這等事來,以往在宮中,誰向不向本宮下跪,他從不過問,你說,皇上真有這樣的旨意嗎?」
魏公公撲通下跪,「奴才就算有一百個膽,也不敢假造聖旨,長公主這番話,冤死奴才了!」
楊慈雲不說話──果然是老奴才,養在宮裏這麼多年,早就練就成精,說不過他,反而讓他一句話就扣住了自己。
場面一陣僵,魏公公跪地不起,李崇傲被拉著站在原地不肯下跪,眾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楊慈雲知道,今天這個門檻是非過去不可,外頭多少宮裏來的侍衛等著,皇帝找到這個把柄,非鬧騰一番不可。
拒旨抗命,別說李崇傲過不去,就連李家上下都過不去!她知道,自己這個壞人是非做不可。
「本宮在此!」楊慈雲輕聲說著。
魏公公一聽,知道長公主接受了他的說詞,立刻站起身,對著眾人高喊,「長公主在此,接駕!」
眾人趕緊下跪,裏裏外外,不管是李家的奴僕,還是跟著來的宮裏的奴僕,全都雙膝點地,一時間,只剩下李崇傲還站著。
楊慈雲表情嚴肅,眼裏平靜無波瀾。
魏公公看了李崇傲一眼,「駙馬爺,都在等您呢!」
老將軍與夫人,一人一邊拉著兒子,既是強硬,也是懇求,只希望孩子能收斂衝動驕傲的個性。
「子謙,跪吧!」輕聲喚著,帶著懇切的哀求。
事實上,李崇傲懂,外頭來了多少兵勇都是朝廷的兵,那哪是來觀禮,簡直就是來監控,一時間,他只感到滿腹羞辱。
什麼夫是天,他不想當她清平長公主的天,也當不起!
雙膝微彎,他很艱難的跪了下去,高大強壯的身軀瞬間縮成一半,他的眼神一黯,完全被折磨了志氣。
眾人高呼,「臣等給長公主請安,長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楊慈雲點頭,不敢看向自己的新婚夫婿,「都起來吧!」
「謝長公主。」
眾人起身,楊慈雲看向眾人,當然視線也掃過了低著頭的他,「本宮累了,你們想必也累了,今晚就到這,都去休息吧!」
「臣等告退。」
李崇傲率先,第一個離開這間房間,雖說這是新人房,今晚他是新郎,但是現場就屬他最想逃離這裏。
房內頓時撤空,只剩楊慈雲、魏公公,還有長公主的貼身侍女小青。
「恭喜長公主,賀喜長公主,咱家這就回宮給皇上覆旨。」
「覆旨是好,但魏公公,本宮相信你知道今晚的事,什麼當說,什麼不當說,對不?」
魏公公趕緊笑笑,「知道,咱家知道,咱家這就告退了!」
點頭,「小青,給魏公公賞,今天麻煩他了。」
「不敢!不敢!」隨即跟著小青出門。
門被帶上,屋內只剩她一人,此時的她方能鬆懈下防備,輕喘口氣,但想起方才的場面,想起那個男人那雙黯然的眼神,她又是歎息。
看來她的皇上弟弟不只是給李家下馬威,也是給她的下馬威。
大喜之夜很快就過去,隔日,李將軍府上下已無慶祝的氣氛,雖然四處依舊張燈結綵,大紅布幔高掛,但眾人來來往往,臉上神情就是緊張。
府內嫁進了個長公主,還別提昨晚鬧出了個這麼令人不愉快的事,現在誰慶祝得起來?
聽說大少爺一夜喝酒,顯然也是一肚子悶氣。沒辦法,娶了妻,竟然還得被妻子壓住,是男人誰受得了?
不過才寅時,天剛大亮,公主房已經動了起來。昨晚累歸累,楊慈雲卻是淺眠,或許是不安的情緒一直壓在心頭,因此也沒睡好,天亮了也就起床了。
現在她坐在梳妝?前,任由小青為她整理裝扮。
小青跟了她很多年,她倆就像是姊妹一樣,在深宮裏彼此相伴。
「公主,您為什麼不多睡一會兒呢?」小青幫她梳著頭,「昨晚折騰得這麼累,您不累,小青都好累了……」
楊慈雲笑了笑,「好!待會兒放妳回去補眠行吧!」
「小青哪敢啊!」吐吐舌,這時,她又想起昨晚的事,嘴裏念著為主子打抱不平,「駙馬爺也真是,昨晚竟然就這樣將公主一人丟在房內,太過分了吧!」
「小青,跟妳商量一件事。」
「小青不敢,公主說就是了。」
楊慈雲整理一下自己的雲鬢,對著銅鏡看了自己頭上插上的珠寶釵飾,「從今兒個起,對著駙馬要喊將軍,知道嗎?不可以喊駙馬。」
「為什麼?娶了公主,就是駙馬啊!」
「哪來這麼多問題啊?照做就是了。」
小青嘟著嘴,「小青知道了。」
楊慈雲笑了笑,拆下了自己頭上的釵飾,還給自己一副清麗的模樣,順道也卸下耳環,拿掉首飾。
那男人連跪她都鬧脾氣了,再任由旁人叫他駙馬,他不更氣?有傲氣的男人還真難伺候,比她這個長公主還難,她又笑了笑。
但小青不解,「公主,您怎麼把首飾都拿下來了?」
「從今兒個不戴了。」既然嫁作媳婦,這些都不必要。
「為什麼不戴呢?」嘟囔著。
這時,楊慈雲站起身往門口走去,小青趕緊跟上,「公主,您要去哪,您還沒用早膳呢!」
「我要去給夫君,還有公婆請安。」
小青大驚,「這樣不好吧!還是小青去把他們請來……」
拉住小青的手,「小青,再跟妳說一件事,現在情況不同了,我已經嫁過來,在府內,夫君是尊、我是卑,更何況是生養夫君的公婆,做為媳婦的,請安問好,這是應該。」
「這……」
「妳慢慢想吧!我自己去了。」楊慈雲邁開步伐,出了李家專為她準備的公主房。
小青無奈,只得跟上,一路上,眾奴僕見狀驚慌請安,都讓楊慈雲給擋了回去,要大家去做自己的事。
來到主廳,楊慈雲才跨進門檻,還未穿過庭院,就可以聽見主廳內那喧擾的聲響。一時間,她立下腳步;小青只得緊跟在她身邊,動都不敢動。
裏頭,李家人正在對話──
「子謙,」子謙是李崇傲的字,期勉他崇傲不屈,卻也盼望他謙沖自牧,「昨晚的事絕對不能再發生,既然皇上賜婚,長公主嫁進我們家,這已經是事實,我們都要接受,尤其是你。」
「我做不到!」李崇傲的聲音沙啞,「大家都知道她嫁進李家是為了什麼,先是剝了我們的兵權,現在又把長公主嫁進我們家,明擺著監視我們,一個長公主如此難伺候,我們動輒得咎……」
「孩子,我們只能忍,」這是將軍夫人的聲音,語氣裏帶著懇求,「昨晚的狀況你也看到了,多少的大內侍衛站在庭院,我們要不跪,今天還能平安無事嗎?」
無聲,李崇傲沒有回答,他知道這個道理,所以任由別人殺死他的自尊與骨氣,他跪了下去。
裏頭嘈雜聲響,似乎都在談論長公主嫁進李家這件事,有人批評、咒駡她,立刻遭到老將軍怒斥,甚至有人說……
「爹,大哥,現在天下亂成一團,各地災荒頻傳,我聽說北方各州老百姓掘草而食的都有,我就弄不懂,皇上怎麼可以對百姓的苦難視若無睹,堅持己見要選在這個時候辦婚宴……」
「夠啦!不准再說,這是做臣子該說的話嗎?何況隔牆有耳,你想全家都死在你的口無遮攔上嗎?」
吵鬧,你來我往,一人一句,站在外頭的楊慈雲邊聽,默然無語;小青聽著,又看了看主子,見她沒有反應,好生心急,卻不知該怎麼辦。直到這時她才相信,原來天下真有家庭不願意娶公主進門。
「小青。」楊慈雲輕喚。
「公主。」
「我退到外面去,妳幫我宣……」說完,楊慈雲轉身走出門,跨過門檻。
小青看著長公主走出去,自己也跟著退出去,深呼吸,嘴裏高喊,「長公主到──」
果然,主廳內一片亂,楊慈雲直接走了進去,挺直腰,走上臺階,進了正廳,見到老將軍與夫人正要下跪。
「老臣給長公主……」
楊慈雲快步走上前,左右出手攙住兩位老人家,笑了笑,「別跪,再跪慈雲就真的擔不起了。」
每個人都有點愣住,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反應──昨晚的她還端坐在床沿,高喊本宮在此,理所當然的接受眾人跪拜;現在卻阻止了老將軍跟夫人的下跪。
「長公主……」老將軍小心翼翼,在朝多年,他看過許多的皇室中人,深知如何進退方為保命之道。
「相反的,請兩位長輩上座。」她扶著兩位老人家來到廳堂的主座上,一人一邊,接著楊慈雲看向李崇傲。
「妳看我做什麼?」
「也請夫君坐下。」
坐就坐,李崇傲想也沒想,就這樣坐在一邊的位子上,他根本猜不到她到底要做什麼,更不知道現在這樣的舉動是不是又是皇帝的旨意?
這時,楊慈雲當著眾人的面屈膝下跪!眾人一驚,老將軍與夫人嚇得站起身,連李崇傲都愣住了。
她……她在做什麼?她跪他們?!她是長公主啊……
「長公主,萬萬不可,快快請起,老臣擔待不起。」
楊慈雲笑了笑,「請爹、娘坐下。」
她的語氣柔軟,卻很堅持,長跪在地,兩位老人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坐回原位;李崇傲更是盯著她看,眼神根本移不開。
「昨晚的事,慈雲無奈,魏公公領旨在身,無法違抗,慈雲只能僭越;但今天不同,慈雲嫁入李家,成為李家媳婦,自當拜見公婆、夫婿,請受慈雲三拜。」隨著磕頭在地。
現場鴉雀無聲,小青看著自己的主子都跪下了,不得已只得跟著跪下,每個人面面相覷,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該說什麼。
行完大禮,楊慈雲這才起身。此時的她,態度謙恭,卸下所有華麗的裝扮,就像是個一般人家的媳婦。「慈雲知道,這樁婚事,大家都有一些不願,皇帝賜婚本是如此,連慈雲都沒有辦法拒絕。但不管如何,嫁進李家,慈雲當盡為人媳婦之責,侍奉夫君、孝順公婆,心念都以李家為重。」
李崇傲看著她,聽著她每一字一句,像是發自肺腑,卻又讓人覺得難辨真假。老實說,他對她其實沒什麼認識,只知道皇室裏有這號人物,兒時曾一同讀過書,除此之外就沒了。
她將視線看向他,立刻與他對上,他很是狼狽,為自己這樣打量的眼光感到困窘,也為自己被發現感到不悅,頓時轉過頭,看都不看她。
「長公主這話言重了,昨兒的事是子謙不好,今後希望大家和睦相處,畢竟已經成為一家人了。」老將軍說著。
慈雲點頭,這時,身後的小青拿來了許多東西,這是她為李家人準備的種種禮物,送給老將軍、夫人,還有李崇傲的弟妹。
現場的氣氛其實很詭異,每個人都感受到楊慈雲的善意,但是大家還是畏懼於她的身分,不敢太過接近。
而李崇傲只是打量著她、看著她;忖度著、不解著,一個人隔一晚,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轉變?到底那個長公主是她,還是眼前的楊慈雲是她?
深宮大院內,一名身著華服的十歲孩童指揮著人揮鞭教訓一名老宮女,現場人看著,不敢出手相救,只見老宮女哀號著、求饒著。
「太子殿下饒命,奴婢不敢了……哎喲……」
「打!給我用力的打!」
「啊……」
「夠了!」伸手握住鞭尾,年僅十七歲的李崇傲剛踏出禦書房,就看見這怵目驚心的場面,當下大怒。
一個老宮女年紀這麼大了,竟然也打得下手!皇上立這種皇子為太子,天下人的冀望在哪里?
他多年習武,身形比同年齡男孩要高大,手腕一扭,揮鞭者當場手麻疼痛,手一松,鞭就這麼掉落。
不過才十歲的太子──楊翊淳當場大怒,不能接受竟然有人敢阻撓他取樂,「李崇傲,你好大的膽子,我是太子,你竟然敢……」
「太子不是靠打下人就可以立威,殿下不妨學學當今聖上的愛民如子,方為正道!」
「大膽!放你一嘴臭屁,給我拿鞭子打,他要幫她擋,就打他!」
於是鞭子就這樣揮落在李崇傲身上,可是他的身子就像是鐵打的一樣,絲毫不動,反倒是被他掩護住的老宮女很過意不去。
「住手!」楊慈雲趕了過來。
眼見皇上最疼愛的清平公主,眾人跪倒在地,就只有楊翊淳一臉不耐。
沒得玩了!
「太子,您在做什麼?就算是下人,如此老邁,難道無法引發您的惻隱之心嗎?」十二歲的楊慈雲,語氣與說詞都極為成熟,養在深宮,皇室的教育讓她早就體認了自己的身分。
「那又如何?」
楊慈雲眼一瞇,「很好!你們這些下人,還有你,伍宗漢,你是太子侍讀,太子有錯,竟不勸誡,反助紂為虐,該打!來人,都拉下去,給我打二十大板!」
眾人哭喊求救,但其他侍衛早就看不過去,上來拉人下去教訓。
楊慈雲瞪著太子,「太子,您是太子,沒有人敢動您,但您身邊的下人,本宮照樣教訓!」
楊翊淳怒極,眼裏冰冷,轉身離去;楊慈雲不去理會現場眾人的哭喊聲,轉身看向了他……
她注意他好久了,他在人群中鶴立雞群,俊朗的臉孔,一雙濃眉如劍,令人可以猜想他的個性。可是他輕輕扶起老宮女,又是如此的溫和有禮。
可是,他沒有注意到她……
即便到了現在,他還是沒有注意到她……
嫁進李家好多天了,楊慈雲知道自己的婚姻,在皇上還有皇上身邊那班奸臣眼中別有目的,更知道夫君懷疑著她,可是她還是會盼望,身為女人最單純的盼望……
這段日子,她像個尋常人家的媳婦,努力拉近與夫家之間的關係──做點心、泡茶,陪著老夫人聊天,親近每一個人,雖然她知道每個人都防備著她,或者是說怕著她,但她也知道,只要她繼續努力,大家一定可以接受她。
她不能否認,皇上陰錯陽差以為讓她嫁到這裏,可以讓她痛苦,卻正好相反,嫁進李家,正中她的想望。
小青在後頭幫她梳著頭,「我都快替公主覺得不值了……」
「又在說什麼?」
「本來就是啊!以前在宮裏,公主哪有做這麼多?嫁到李家來,什麼都做了……」
「我心甘情願的,我做得也開心啊!」
突然間,小青一雙眼睛賊兮兮的看著她,「公主是不是喜歡將軍啊?」
她臉一紅,不敢置信會從小青嘴裏聽到這個詞,喜歡,喜歡將軍?「是又怎樣?」
「難怪,不然公主怎麼可能願意做這麼多。我記得以前在禦書房,將軍也曾經在那裏讀過書,師傅都說將軍聰明,反應靈敏,更是精進武藝,聽說將軍二十歲出頭就一戰成名……」
楊慈雲笑著,摸了摸自己的頭髮,這些關於李崇傲的豐功偉業,她都知道,甚至比誰都還熟。這些年,他在邊關,她還是常常打探他的消息,想要知道他的安好,得知他戰事告捷,她比誰都開心。
這麼多年來,她把這段感情埋在心裏,沒有任何人知道,連小青都是到現在才猜出。
她以為以自己的身分,斷然是不可能圓了自己心中的夢;沒想到皇上拔了李家的兵權,又下令要她嫁給李崇傲,這才讓她誤打誤撞,與他結為夫妻。
只是他好像始終不知道她、不認識她,或者說,除了知道她是長公主,再無其他。
她歎息,一時間對於這樣的局面不知該如何是好──結為夫妻已是真,只求他能想通,就她而言,她真心以對,沒有半點虛假,更不可能成為皇上監視李家的內應,只盼他懂……
「咳咳──」
沉厚的男聲傳來,楊慈雲與小青站起身看向門口,竟然是李崇傲。他身著輕便服飾,看來略顯飄逸,卻掩藏不住他高大的身材。
楊慈雲笑了,「慈雲給夫君請安。」
小青嘟著嘴,「給將軍請安。」
「嗯!」雙手負在身後,李崇傲顯然很不習慣,這是兩人新婚以來,他第一次來找她,來到她的公主房,他們的新人房。
「夫君先坐,慈雲去泡茶。」
「不!公主,讓小青去吧!公主可以跟將軍說說話啊!」
「我去就好……」
「妳們都不要忙了!」李崇傲開了口,「我把話說完就走。」
屋內一片安靜,屋外則可聽見風聲,呼呼吹響,楊慈雲屏息,對於他可能說些什麼,心裏完全沒個底。
李崇傲看著她,突然覺得眼前這女人將那雙清秀隱含著盼望的眼神放在他身上,讓他覺得好重、好難承受,連帶也讓嘴裏的話難以啟齒。
但該說的還是得說!「十五那天,我會把我的師妹倩倩娶進門來,納為我的妾。」
「……」
「我知道,妳或者是皇室一定很難接受,可是我有誓言與師命在身,必須遵守,如果妳或是皇上有什麼不滿,儘管沖著我來,我無所謂。」
「……」
「我想等妳進門後一個月再納妾,對妳比較說得過去,等到時候倩倩進門,再讓妳們認識彼此。」
「……」
「就這樣,我出門了。」說完,李崇傲跨開長腿,出了房門。
屋內一片寧靜,小青憂心的看著楊慈雲,嘴裏不禁罵著,「太過分了,李家真的是欺人太甚,真的太過分了……」
深呼吸,楊慈雲閉了閉眼又張開,「小青,我累了,先睡了,有什麼話明天再說。」
「可是……」
「明天再說!今晚妳哪也不准去,回妳房間去,聽到了沒?」
「小青知道了。」再不甘心,也得遵命。
楊慈雲整理完畢,上了床,轉過身,背對著始終看著她的小青;小青很憂心,今晚她決定在公主房內住下。
公主一定很難受……
楊慈雲看著牆壁,想著一切的一切,心裏莫名湧上了難以言喻的苦楚,眼一酸,淚就這樣流了下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19 16:48:17
第二章
新婚不過一個月,新房就成了冷房,李將軍府內那幾乎被視為禁地的公主房,說來諷刺,反而成了冷宮,除了她、除了小青,除了那來自宮中,陪著她出嫁的老宮女,就再沒有別人了。
楊慈雲還是照過自己的日子——白天起床,先去給公婆請安,府裏的雜事不用她做,她還是會下廚,做幾道點心給兩位長輩送去,另外,也包括李崇傲那些弟妹們。
身為媳婦、身為嫂嫂,這本來就是她的職責。
她也知道大家都很不習慣,或者說他們還是會猜想她是何用意,但她不管,她相信自己是發自內心的想要融入這個家庭,總有一天他們會懂。
至於她的夫婿……這段日子以來,那反而成為她不敢問的問題,自從那一夜,他向她宣佈了這個殘忍的消息後,她再沒機會見到他。
可想而知,他人生的第二場婚禮自然也需要一點時間籌備,她可以理解,也可以體諒,心裏甚至是歉疚的——若非她,若非皇上的賜婚,也許李崇傲的元配正妻就是那個女孩!
正是因為她,才讓那女孩由妻變妾,由大房變側室。
或許就是因為這樣的念頭,讓楊慈雲努力要自己壓下胸口的酸澀,甚至還主動為那個女孩準備了一些禮物,首飾、珠寶,織工精細的布匹,幾件官家貴夫人的衣裳,囑託小青送到那女孩的手上。
坐在書桌前,楊慈雲專注看著書——十五過去了,那女孩入門了,她長得怎樣?連著幾天她都不敢出房,就怕府內的人看到她會尷尬,乾脆要自己別惹人厭,只是她還是好奇那是個怎樣的女孩,會讓崇傲這樣,寧可違背她這個長公主,也要娶進門來……
門大力推開,是小青,她氣衝衝的進門,楊慈雲看見,笑了笑,「哪來這麼大的火氣?」
「公主,他們這樣實在是欺人太甚!」她發不平之鳴,為公主抱屈。
公主這麼善良,這麼努力想融入將軍府,可是將軍竟然一點情面都不留給公主,新婚不過一月,就納了妾。
「不是小青要說,這還真是便宜他們了……」湊到主子身邊,「公主,我們……為什麼不進宮找皇上呢?請皇上幫我們……」
「主持公道?你想皇上會幫我主持公道嗎?」楊慈雲悠悠說著,看著書。
小青洩氣,她很清楚——跟在公主身邊這麼多年,皇上其實最看公主不順眼,這些年來,公主領了先皇的囑託,一直在當今皇上身邊扮演勸戒皇上的長姊角色,幾次與皇上發生衝突,說不定皇上早就希望將公主嫁出去。
「而且,小青,你不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小青不懂。」
楊慈雲看了她一眼,笑了笑,眼神又回到手中的古籍,「皇上要我嫁過來,要李家尚公主,就是要他們動輒得咎,如果我真的因為這樣就回宮,不就讓皇上找到理由對付李家了嗎?」
李家功高震主,六代將軍為楊氏王朝立下多少汗馬功勞,天下多少兵馬盡歸李家所掌,她相信李家無二心,可是皇上在一些奸臣鼓動下,顯然也把李家當成眼中釘了。
「老實說,小青還是不懂。」想破了腦袋,也弄不懂朝廷那些事。
又是溫柔一笑,「不懂好,懂了反而煩惱,不懂好。」
這時,門外突然一陣騷動,小青立刻跳了起來,來到門口,深怕是賊兒;可不看還好,一看差點嚇一跳。「將……將軍?」
楊慈雲放下手中的書,急急站了起來,努力自持,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太倉皇、太期盼、太渴望。
倒是小青,看著本該是主子的將軍,很不高興,或許多年來給楊慈雲帶在身邊,彼此就像姊妹,很多時候她把公主當手足,不當主子,若有人欺負公主,自然也希望為她出頭。「將軍,我們這裏可不是新房,您跑錯了吧!」
李崇傲一時啞口,好像自己真的闖錯了地方,頓時不知如何反應是好。
楊慈雲趕緊來到門口。「小青,你瞧你說這什麼話,將軍是將軍府的主人,哪都可以去。」
「人家知道嘛!只是氣不過啊……」嘴裏嘟囔著。
楊慈雲看著李崇傲,難以掩飾自己眼中的渴望,「夫君,夜深了,怎麼一個人站在門口呢?」
「我……有話要跟你說。」
楊慈雲主動出手將人拉了進來,順道對著小青說:「小青,去泡個茶,櫃子裏留有茶葉,快去吧!」
小青領命離去,楊慈雲帶著李崇傲進門,而他堂堂一個大男人就這樣被她拉著,他發現他竟然有點難以拒絕。
本來一直很抗拒來這一趟,爹跟娘都說要好生安撫她,不能讓她對他娶倩倩的事心懷芥蒂,若是鬧到皇上那,李家絕對承擔不起。
他很抗拒,對她的印象又壞了幾分;可是方才他在門口聽到她說的那幾句話,想起聽府裏的下人說,這段時間她每天都會去給爹娘請安,下廚做點心給家人吃,甚至……還送了禮物給剛入門的倩倩。
或許是難以自製,他過來這一趟,才站在門口,聽著裏頭主僕的對談,不知該不該進來時,就被發現了蹤跡。
小青將茶送上,趕緊退了出去,留點空間給公主與將軍。
頓時,薰香嫋嫋、茶香撲鼻,半開的窗送進來夜晚的風,不寒也不悶,顯得舒服極了。
李崇傲拿起茶輕啜一口,他不懂茶,但他也感覺得出來這茶的好,潤喉生津、暖胃舒胸,連帶讓他也放鬆了心情。
「夫君要跟我說什麼?」
李崇傲看著她,聽著她溫和有禮的呼喊,「聽說你這幾天都沒出房?」
楊慈雲斂眉苦笑,「我想這幾天府裏在忙,大家看到我都很尷尬,我乾脆少出去,反正過了就好。」
「聽說你還送了一堆東西給倩倩?」
點頭,「這是應該的,聽說李家只用轎子就把人接進府,也沒什麼儀式,我送點禮物,算是給她祝福。」
盯著她,有點不敢置信,「真不敢相信你會這樣做。」
楊慈雲開口,「夫君,我以為這段時間你都會待在她那裏,畢竟新婚……」
「我跟你也是新婚啊!」說完才發現自己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李崇傲深呼吸,決定不多說,趕緊進入正題。「倩倩姓郭,是我師父的侄女,那一年我弱冠,石川之戰時中了一箭,箭上有毒,我命在旦夕,師父從祁連山趕來救我,沒有師父,就沒有現在的我,我的命算是師父的。」
她安靜聽著,雖然還不知道他說這些的目的,但她還是專心聽著。
「師父臨終時將倩倩托給我,希望我娶倩倩;倩倩自小失怙失恃,師父希望我能照顧倩倩往後的人生,所以我必須守諾將倩倩娶進門來,不管有沒有娶你,我都會娶她。但是……」
「但是什麼?」
「我告訴她,如果她願意,我會把她當成我的妻子看待,給她一個家庭;如果她不願意,我會讓她離開,去跟她想要的男人在一起,在她做出決定之前,我跟她之間不會有什麼。」
楊慈雲聽著,突然靈光一閃,「夫君是在跟我解釋嗎?」
李崇傲臉上閃過一點不自然的神色,「當然,不然我幹嘛多費唇舌?」
事實上,他也不知自己怎麼會說這麼多,本來只想告訴她,真要跟皇上告狀,請便,一切他自己負責;但方才聽到她吐露的真言,意外牽動了他的心,連帶也讓他原本要說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或許她並不像他所想的那樣,或許嫁給他,也只是她的身不由己,他們同樣都是屈於聖旨,不得不為。「我知道你是公主,倩倩只是個普通人;能照顧你的人很多,倩倩則沒有,我希望你不要去介意她。」
「我不會的,與其說我介意,不如說我有點嫉妒她。」
「嫉妒?」
楊慈雲笑著,眼眶裏卻含著淚,「是啊!嫉妒又羡慕,她已經得到一個男人一輩子的承諾了。」
而她呢?身為元配,卻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是……
李崇傲突然不知該說什麼,他意外發現自己好像很心疼她,看著她那蒼茫不知身處何處的表情,意外感受到她承受的種種壓力,感受到她語氣裏以及背影散發出的悲涼。
怪哉!為什麼他覺得好像是自己的錯?
他做了什麼嗎?
這一瞬間,李崇傲突然發現自己對眼前的女人充滿好奇,她與他自以為的那個楊慈雲不同,甚至可以說,他發現了她的另外一面,或說是真實的那一面。
一夜深談,在楊慈雲與李崇傲心中似乎都解開了一些什麼,卻又留下了一些什麼——他願意向她解釋,讓她釋懷了;而他在她身上發現了從未見過的面貌,更讓他難忘。
過幾天,楊慈雲見到了郭倩倩,那是一個溫婉的女人,她很緊張,依照習俗向她這個長公主元配下跪行禮,而楊慈雲只是拉起她,充滿憐惜也略帶嫉妒的看著她。
「長公主……」
牽著她的手,「別怕,以後這就是你的家,有什麼事,都可以來找我。」
楊慈雲這樣的反應讓李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也讓所有人對她完全改觀,既是佩服,也是驚訝。
沒想到身為長公主的楊慈雲,竟然願意與別的女人共事一夫,如此識大體,知道家和萬事興,知道此事鬧到皇上那,對誰都沒好處。
此事就這樣僅限於將軍府內的人知道詳情,外頭的人縱使知道李崇傲納妾,也不知長公主的反應。
那天,李崇傲與老將軍還有幾個弟弟在主廳內談論事情,身為朝廷重臣,這些年來,他們已經習慣聚在一起談論軍國大事。
李家數代下來都是朝中重臣,多位先帝相當仰賴,時而會垂詢李家諸位將軍的意見。除了打仗,李家這些男人都算得上智勇雙全。
「爹,大哥,聽說北方災荒很嚴重,燕州的幾個糧倉都已經空了,人民開始流離,農民開始棄田,幾個縣城的百姓幾乎逃離一空。」
「是啊!爹,大哥,燕州的狀況還不是最嚴重的,鄰近幾個州聽說幾個月的大旱,許多地方開始出現盜匪。」
老將軍憂心忡忡,「難道戶部那邊都沒有跟皇上稟報嗎?」
「爹,大哥,都報了,可是皇上根本虛應了事。」看向一直沉默的李崇傲,「大哥,你怎麼看?」
「糧荒再不解決,等於是在逼民反,民成了盜匪,與北方的胡族連結,再來就是侵擾中原。見微知著,民眾吃不飽,自然也就起了盜心……」
老將軍歎息,「我擔心的也是此事……我來跟皇上說說看……」
「 萬萬不行,爹,大哥,現在我們李家說什麼,皇上根本不會聽,皇上身邊的奸險小人早就蔽了天聽……」
這是,外頭突然傳來驚呼聲,幾個男人互望,李家老夫人也在此時走進門。
「娘,外頭怎麼了?」
「好幾輛馬車停在門口,上頭不知裝了什麼,一大袋一大袋的……好像跟長公主有點關係,幾個人走到公主房那去了。」
李崇傲迅速站起身,「慈雲?」他跨開步伐出門,在將軍府內,繞過回廊,穿過小徑,來到了公主房。
還沒踏進去,就聽見了裏頭的說話聲。
「稟長公主,您吩咐的一萬石米、一萬石麥,已經運到。」
「辛苦你了。」
「不敢,長公主,這已是第三趟,奴才照例會往北方送去,由幾個您還有魏丞相信得過的清官負責賑災,分送往燕州鄰近幾個災情較嚴重的州,只是……」
「有什麼話就直說。」
「是!這三回從南方買米買麥,江南幾個糧行幾乎都無法再支應,南方人畢竟也要吃飯。」
「新一季的稻不就要熟了嗎?」她急問。
「……皇上在江南築了運河,正在動工興建,破壞了許多地方的灌溉水路,好多地方的水都枯竭了,許多農戶幾乎無法耕作,只得棄田。」
「天啊!皇上……怎麼能做這種事?」歎息,但眼前的問題必須解決,「你先把糧運到北方,事不宜遲,即刻啟程吧!」
「遵命!」
人走了,楊慈雲立刻拿起算盤計算著,幾次買糧賑災的花費趕緊厘清;一旁小青幫著忙,邊幫忙卻也邊叨念著。「公主,你快把嫁妝還有俸祿都給花完了,哪有公主做成這樣的?」
「錢財乃身外之物,多救一個人是一個,我們能溫飽就好,北方的難民可是命在旦夕。」她不疾不徐說著,聲調溫婉,卻字字鏗鏘有力。
「原來這段時間是你在北方發的糧。」
背後聲音傳來,楊慈雲回頭一看,是李崇傲,他就站在那邊,將方才楊慈雲與下人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小青趕緊站起身,出了房門,將空間留給兩個主子——她聰明伶俐,自然懂得他們間最近的轉變,將軍來找公主的機會變多了,兩人常聊天,這可是好現象。
楊慈雲無奈一笑,「不是我,是魏丞相找了幾個信得過的官員幫忙賑災,我只是負責買糧……朝中不肯出錢,只是虛應了事,我跟魏丞相才決定我們自己出錢想辦法,救多少算多少。」
「已經花了多少?」
看看帳簿,「五萬多兩。」
這讓李崇傲太震驚了,沒想到這個公主,這個養在深宮的嬌嬌女竟然有如此寬闊的心胸、如此仁愛的心,視民如傷,聽聞北方傳來災事,立刻劍及履及,謀畫出手援救賑災。
她感覺到他盯著自己的眼神,抬頭一看,他那張俊朗的男性臉孔立刻映入眼眼簾,她不自覺的感到臉一紅。「夫君……為何一直看著我?」
「我……慚愧。」
不解,「為什麼這麼說?」
李崇傲苦笑,重重一歎,他不知道自己竟已完全被眼前這個女人給收服,「方才我與爹還有幾個弟弟,還在大廳談論著北方的災情,你卻早已出手,賑災三趟……我們幾個大男人不如你啊!我總算領教,什麼叫坐而言不如起而行。」
楊慈雲臉更紅了,「夫君這話言重了。」
「別叫我夫君了,」感覺隔好遠,「叫我的字,子謙。」
臉更紅了,「夫君……」
他很堅持,「子謙。」
「子謙……」
李崇傲不自覺的笑了,趕緊坐下,「告訴我,你跟魏丞相現在進行得怎樣?賑災到什麼程度,錢夠嗎?」
「錢沒有問題,父皇母后留給我許多珠寶首飾,變賣了之後換得不少銀票,還有我食湯沐邑兩千戶,也能有些許收入。」
「這怎麼行,先皇留給你的東西怎能變賣?」
楊慈雲一笑,「你怎麼跟小青說同樣的話?錢財乃身外之物,相較於瀕臨生死邊緣的百姓,這些珠寶首飾若能幫助他們,也算是發揮其功用,不是嗎?」
點頭,「是沒錯……可我剛才聽,南方是有什麼問題嗎?」
「是啊!南方新一季的稻作本該熟成,卻因為……灌溉水源枯竭,我怕再過不久,連南方都要饑荒了。」她歎息著,承認自己已是束手無策,難道她的弟弟,當今的皇上,真是古往今來所稱的無道昏君嗎?視天下苦難於無物?開鑿運河,不為水利之便,只為了自己尋游嬉樂?
她想了想,「還得再尋新的糧倉,我已經派人到各地去察看,就怕到時候,南、北同時陷入饑饉,那就無力回天了。」李崇傲想著,突然開口,「蜀地。」
「蜀地怎麼了?」
「蜀地有糧,雖然路途遠,但打仗時去過一次,蜀地群山環繞、土壤肥沃、農作豐富,我想可以試試。」
楊慈雲笑了,「好!就去蜀地看看。」
李崇傲接手策畫,「我派人去,如果可以,立刻買糧,讓他們源源不絕的運送上來,先往北方送,北方的問題火燒眉毛,必須先解決;至於南方……再看狀況。」
楊慈雲點頭,「我與魏丞相說好,他派了幾個他信得過的清官,這才能確保所有的糧都能送到災民手中,不會在途中遭到層層貪墨。」
他很是佩服,「你想得全……如果當今皇上也像你,天下早就太平了。」他出自內心的感慨著。
「夫君……」
「子謙!」他很堅持。
「子謙,別亂說,別給自己招難了。」
「我知道,我知道……」直到這一刻,他沒多想,知道她是真的關心自己。不知怎的,他就是相信。
這個女人,他就是信。
北方賑災,讓楊慈雲與李崇傲這段時間常常湊在一起,一起談著調糧買糧的狀況;一起算著花費,楊慈雲出了錢,魏丞相出了錢,甚至在李崇傲乃至於李家上下知道了以後,李家理所當然的也出了錢——從蜀地買了許多的糧,立刻往北方送,雖然遠水救不了近火,但至少可以緩和災荒,為人民,還有朝廷多爭取一點時間。
過程中,他善於規劃、勤于調度、身體力行、親自指揮;楊慈雲則細心謹慎、思慮縝密、設想周到、面面兼顧,兩個人一起將此事辦得妥貼。
也在這無形間,兩人彼此之間的距離更拉近了許多——李崇傲開始以一種自己也難以想像的角度來看待這個女人。
讓他驚訝的是,他竟然覺得……她還滿美的,溫和清秀的臉龐,透露著一絲溫婉的氣質,但是看她握筆寫字的模樣,看著她的字跡蒼勁有力,卻又是另外一種風格。
難以形容這種感覺,過去的他從沒體會過,一直以來,他謹守分際,與女性保持距離,事實上,那也是因為他不覺得女人有什麼用;可是眼前這個女人,這個長公主,卻出乎他的意料。
擁有女性溫柔的一面,仁慈寬厚;卻也擁有男性睿智的一面,冷靜面對,這兩面揉合在一起讓他難以自拔,甚至還忘了自己一開始對她的敵視態度。
甚至不只這對夫妻,連在李家人心中,楊慈雲的形象也大為改變。
老將軍等人對她都很是佩服,一個養在深宮的嬌嬌女,竟有如此仁愛之心,令人折服。
這段時間,京城裏氣氛不安,不知怎麼御林軍來往穿梭,似乎正在監視著什麼,就連李將軍府門口也不時有兵勇騎馬經過,似是監控,卻又不停留。
那晚,氣氛更加詭譎,街道上人煙稀少,商家早早打烊關門,將軍府大門緊閉,撤了外頭的守衛,只剩燈籠在風中飄逸。
老將軍與李崇傲坐在主廳,不知怎的,氣氛就是很凝重,沒有人說話,戰場征戰多年,就是感覺到有事要發生。
果然,李崇傲的弟弟沖進門來,「爹,大哥,將軍府門口站了一排御林軍,不知道他們要做什麼,好像要衝進來,又好像在守門。」
每個人你看我、我看你,氣氛凝滯到極點。幾個男人有共識,真要發生什麼不幸的事,至少要保護家裏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
另一個弟弟沖進來,「大哥,不好了,我聽說,皇上派人把丞相府給抄了,把丞相的家人統統抓了起來,聽說皇上下令,將魏丞相的九族上下全部抓起來,一個不准留。」
老將軍驚呼,「怎麼會這樣子?」那魏丞相是個忠臣啊!就跟自己一樣,也是歷經多朝的老臣,多年來忠心耿耿、盡忠職守,這段時間更是忙著在北方賑災。
李崇傲一驚,「慈雲呢?」
「不知道,從剛才就沒看到嫂子。」
李崇傲才要走出大廳,就看見楊慈雲的貼身侍女,「小青,慈雲呢?」
小青含著淚,「公主進宮了。」
「她什麼時候走的。」
「申時一過,丞相府來人求見公主,公主就趕進宮了……公主還不讓小青跟著……」一擔心,眼眶裏的淚水就流了下來。
李崇傲心一緊,「我也要進宮,現在!」
眾人想要攔,但就屬小青最快,「將軍,公主有令,今晚將軍府內老的少的,一個都不能出府!」
「什麼……」
氣氛沉到穀底,事實上,楊慈雲確實一個人單槍匹馬進宮,著了盛裝——她就是長公主,是楊氏王朝的長公主楊慈雲。
搭著轎子進宮,楊慈雲撇開小布幔,因為她聽見了哭泣聲。果然,在宣德殿前的廣場上跪了滿滿的人,有男有女,每個人五花大綁跪在地上;一旁侍衛森嚴戒備,這些就是魏丞相的九族親人。
放下布幔,楊慈雲深呼吸,到了皇帝起居的寢殿,楊慈雲下了轎,登上臺階,正準備進殿,立刻被攔。
她大怒,她可是長公主,該耍潑時,她是不會客氣的,果然喧鬧一陣,裏頭的皇帝馬上就聽到了。
「皇上有旨,宣長公主晉見。」
楊慈雲進了殿,看見當今皇帝楊翊淳左擁右抱著美女,坐在地上飲酒取樂,美人溫如玉,酒滿溫柔鄉。
看到這個場面,她不禁怒火中燒。「皇上好興致,幾百個人捆綁在外等著,生死交關,皇上卻在這裏飲酒作樂?」此時此刻還在享樂,簡直無道無德。
皇帝看著她,嘴角冷冷一笑。楊慈雲怒極,「你們幾個出去,本宮有話要跟皇上說。」
幾個女人趕緊退出去,長公主也是出了名的難惹。
楊翊淳站起身,看了看眼前的長公主。「朕的好姊姊,你又有什麼話要告訴朕啊?」
「魏丞相做了什麼,您好勞師動眾,大半夜抄了人家的府,綁了幾百個人來,弄得京城風聲鶴唳?」
皇帝伸伸懶腰,「就為了這事兒?朕還以為你是因為李將軍娶了小老婆,來跟朕求助的?」哈哈大笑。
文風不動,「本宮的家事本宮自會處理,不勞皇上費心。」
「是嗎?那很好啊!朕本來想,誰要對不起朕的姊姊,朕還要看看他有幾條命來贖罪。」
楊慈雲渾身一顫,同是也感到疲累——這些年來,這段時間,要應付這個弟弟,這個當今皇帝,讓她實在力不從心。
皇帝身邊忠臣不多,就像子謙與李家人一樣,大多遭到皇帝排斥,反倒是那些個奸臣,各個升官。「皇上,您還沒回答本宮的話,為了什麼要抓魏丞相和他的親人?」
「謀逆,作亂,忤逆,欺君,你隨便找個理由,朕懶得想了,或者說連想都不用想,不需要有……」
「荒唐!」楊慈雲大怒,「怎可視人命如草芥,何況還是忠臣,皇上身邊就缺忠臣了,還要殺盡忠臣,難道真要讓小人當道嗎?」
楊翊淳大怒,「朕是皇帝!朕要殺誰就殺誰,這個魏老賊,明擺著要跟朕作對,朕要在江南開鑿運河,這樣朕要下江南方便,他就是有推託之詞,這樣的丞相不殺他,難道還要讓朕自己憋一肚子氣嗎?」
楊慈雲不敢置信,魏丞相竟然已經向皇上進諫言了,看到皇帝如此不知民間疾苦,「難道這樣不對嗎?皇上知道民間有多少百姓餓死,多少人流離失所,皇上開運河,絕了農家灌溉的水路,等於要人家的命……」
「朕不要聽,朕是皇帝,是皇帝!」指著她鼻子,「楊慈雲,你也給朕聽清楚,你只是長公主,再怎樣,朕都是皇帝。」
「您是皇帝!但上還有先皇,再上還有我楊家的列祖列宗,只要我楊慈雲還有一口氣在,絕不容讓皇上如此妄為。」楊慈雲高喊,「請皇上收回成命,放了魏丞相一家人。」
「不可能!就算他沒罪,朕也要殺來立威。」
她毛骨悚然,「明君不用靠殺人立威,皇上不妨……」
「閉嘴!」楊翊淳怒極,「別拿李崇傲說過的詞來壓朕,朕告訴你,朕恨死李崇傲了,當年就是他讓朕當眾出醜……」
楊慈雲聽到他如此恨恨的言詞,心裏直覺想要保護自己的夫婿,也因此讓她的語氣更強硬。「皇帝!」
不再敬稱,楊翊淳一驚,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先皇有命,給楊慈雲權力以節制新皇帝的作為——必要時,不惜請出祖宗家法。「楊慈雲你……」
「請收回成命,不要逼我。」她雙目裏滿是通紅,又似是灌滿淚水,她好累,真的好累,可是在這一刻,她必須撐著自己,不能倒下。
為了外頭數百條人命,為了自己的夫婿,為了自己的夫家,為了天下百姓,她必須對抗到底,就算觸怒龍顏,也不能退縮。
這一刻,誰都不能讓她靠,就只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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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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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2-19 16:48:45
第三章
這漫長的一夜,楊慈雲都不知是怎麼熬過去的,從深夜到天光大亮,到次日夜幕再垂,她始終沒回將軍府!
府內的人各個焦急,尤其是李崇傲,在主廳與公主房間來回走了不知多少趟,就快把地給踩出腳印子了。
他很想出府,想立刻進宮,可是外頭御林軍守著,將軍府內幾個探子回報,稱一整晚京城到處都是官軍,盯每一個大臣的宅邸,包括李家,看來皇上就怕各大臣之間有往來。
老將軍還有夫人都勸著李崇傲忍著氣,告訴他,皇上再怎麼不好,慈雲好歹是皇上的姊姊,甚至慈雲還有先皇給的免死牌作為護身符,皇上不可能傷害慈雲。
「我就是擔心,不管如何,她一個女人,我沒有辦法不擔心……」這話他說得大聲、說得理直氣壯,就在眾人面前,甚至連郭倩倩也在場。
所有人看著他,眼裏出現一股莫名的興味,怎麼不過才幾個月時間,他就從如同勢不兩立的敵視,到現在充滿憂心與關切。
李崇傲沒發現眾人的關注,還是逕自想著,他知道他必須沉住氣,面對府外那近乎包圍般的監控,他必須忍耐;以往在戰場上,他可以忍,可以謀定而後動,可是現在,不知怎的,扯到她,他竟然完全冷靜不下來。
就在他跨出步伐準備去公主房看看時,外頭探子沖了進來,語氣裏抖落著振奮與開心,「老將軍,將軍,好消息,有好消息……」
李崇傲立刻上前,抓住那個探子,「什麼好消息,是慈雲回來了嗎?」
「不是!可是……皇上放了魏丞相,甚至還把魏家所有人統統都放了,皇上沒有大開殺戒。」
老將軍松了一口氣,「這太好了,老天!老天有眼,庇佑忠臣啊!」
幾個人都高興得互相擊掌慶賀,只有李崇傲雖是開心,但緊接而來有更深的憂心,他看著來人,「那長公主呢?」
「沒……沒聽到長公主的消息,宮裏幾個公公說,長公主昨夜亥時進了皇帝的寢殿就沒出來,聽說長公主跟皇上大鬧一場,外頭幾個奴才統統嚇到不敢靠近。」
老將軍沉思,「看來是長公主把魏丞相一家救下的。」
李崇傲抿唇,不發一語,心裏念頭一閃,立刻邁開步伐,出了主廳,循著早已熟悉的路徑,來到了公主房。
進了門,他立刻聽見了小青的聲音——
「公主,您沒事吧……」
「……」
「公主,您說說話啊!小青好怕啊……」邊說邊哭著。
李崇傲立刻進門,看見楊慈雲整個人連坐在椅子上都來不及,就這樣當場坐在地上,靠在床旁,小青則在一旁。
她的表情呆滯,身上還穿著長公主的華麗服飾;頭上的釵飾早已掉了滿地,遠看就可以知道她還在發抖。
他克制不住自己的關心,立刻走上前去,蹲在她面前,「小青,你出去。」
「可是……」公主這樣,她無法離開。
「你出去!」
小青聽見李崇傲如此堅持,只能聽命,將公主交給將軍,自己乖乖站起來。
房內只剩他倆,李崇傲著急看著她,「慈雲?慈雲?你到底怎麼了?」
「……」
「慈雲……雲兒,說話,別這樣悶不吭聲,到底怎麼了?皇上傷害你了?打你了?」語氣焦急,連珠炮似的將關心的話語都放了出來。
他將她緊緊擁入懷裏,或許是感受到他懷裏的溫暖,軟化了她全身的僵硬,她靠著,開始喘息,開始發洩出心裏的壓力與恐懼。
深呼吸,聞到他身上屬於他的淡淡香氣,揉合了男性的剛強,以及他源源不絕傳達給她的溫暖。
「雲兒……」
「子謙,魏丞相暫時無事,接下來要拜託你,把他還有他的親人送離京城,不要讓他們在一起,分開送,送到天南地北去,別讓魏家人聚在一塊。」
「我知道,我立刻差人去做,朝中幾個將領還肯聽爹和我的話,請他們幫忙一定可行,你別擔心。」
「呼……」輕喘一口氣,卻放不下心中深深的憂心與恐懼,經過一夜,她知道自己幾乎快跟皇上撕破臉;但是她也知道她做了該做的事,倘若在此刻,唯一能拯救魏家的她不出面,任由好幾百條人命身首異處,這樣連她也會痛恨自己的。
一路上,她撐著自己,要做個稱職的長公主,強悍堅定、不容拒絕;可是回到這裏,只有她一人,她才知道自己沒這麼堅強,原來她還是有懦弱的一面。
現在靠在他的懷裏,讓她更加不能自已,無法掩藏自己的害怕與惶恐,終於她控制不了的流下淚,一滴滴都訴說著她內心的痛苦。
她只是個弱女子,很多時候她無力回天、她無能為力,一次還可以,下一次呢?往後的日子呢?
李崇傲發現了她的淚水,心中大驚,老天!她竟然哭了,該死!她在宮裏發生了什麼事?皇上對她怎麼了?「該死!雲兒,你不要只是哭,告訴我到底怎麼了?」
她的淚水竟莫名的燙,每一滴都像能穿石一樣,讓他看了只能六神無主的亂竄,抱著她,不管自己的心意究竟為何,更不管自己到底怎麼想,只希望止住她那礙眼的淚水。
他看不慣她哭,她可是堂堂的清平長公主,瞧她這一身打扮,威風凜凜的,所到之處,所有人都要俯首稱臣,連他娶她那天都要下跪,她怎麼可以落淚?
「子謙,我好怕,真的好怕……」
李崇傲將她抱得更緊了,「別怕,什麼都別怕,有什麼好怕?不管如何,我都在這裏,你是我的妻,說什麼都有我在前面撐著,別怕……」
他不能理解她在怕什麼,不能理解她心中那種對天下存亡的恐懼,皇上無德,百姓受苦,她有最大的責任,卻發現自己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含著淚聽著他的話,竟然笑了,他的話真的安慰了她,很多時候,她真想就讓他在前面就好,不用自己出頭,可是她不能讓他還有李家的人受到攻擊與傷害,現在她在李家,她就會保護李家的人,老老少少每一個人,她都不能讓他們受到一點傷害。
她已向自己許誓,如果一介弱女子如她救不了天下人,那至少讓她保住她……最心愛的男人,還有他的家人。「子謙,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我哪也不去,就在這裏陪你,別怕,我會擋著,別怕。」
她笑了,開心的笑了,淚水卻不斷滑落,緊緊抱著他,甚至情不自禁的貼近他,想要尋求一丁點溫暖,靠著他,讓他也感受到她身上的體溫。
「雲兒……」他難以抗拒,面對她這樣的示好與誘惑。
她在索求,在這樣的脆弱時刻,她想索求一點安慰,得到一點溫暖,就從她愛的他身上得到她奢望好久的一切。
她主動獻上了吻,給了他,在此刻,她再也掩藏不住自己幾近瘋狂的眷戀,她想讓他也知道她是多麼喜歡他,從見到第一眼就是如此,這些年下來,揉合著思念不斷醞釀,到了今天成了這樣的瘋狂迷戀。
李崇傲沒有躲避,事實上,他知道自己可能無法躲避了,看著她那雙迷蒙的眼,眼裏竟然看到了自己……
她的眼裏似乎只有他。
貴為長公主,卻百般順著他,討好著李家每一個人,甚至默默接受了他的納妾……想到此,縱使至今納妾仍是有名無實,他仍感到歉疚。
他不能否認,他對她是有感覺的。
「夫君,妾身什麼都沒有,就只有一片真心向著夫君、向著李家,天地可鑒……」她輕聲說著,卻說得李崇傲五內俱熱。
如果再有什麼懷疑,此刻也無了,他主動吻住她,承認自己的感情已經在莫名時刻投向了她。
他抱著她上了床,將她輕輕放下,自己也進去;他放下了床幔,將床內與床外,隔成兩個世界。
這本就是他該做的,不算冒犯,更不算僭越,李崇傲這樣想著,也這樣說服自己,反正就是為他從冷淡到親密的轉變找個好理由。
在這個小世界裏,沒有李將軍,沒有長公主,只有他們夫妻倆,成婚至今數個月,他只是做他該做的事,得到他本該得到的的。
夜幕低垂,清風透窗襲來,也帶來了窗外庭院內的香,幽幽飄散在房內,陪伴著有情人,進入陌生的情愛世界。
她永遠會記得這一夜,在她最脆弱無助的時候,有他陪著,有他的撫慰,一切都會過去,烏雲也會散去,雲開便能見日……
經過數個月,他們終於成為真正的夫妻,儘管兩人表情故作鎮靜,但楊慈雲的臉上難掩嬌羞與喜悅,李崇傲則是意氣風發,不知怎麼,就是開心。
公主房突然間就像是熱了起來,李崇傲常來,幾乎夜夜都在這裏過夜,這是當然,她是他的妻,此後軟玉溫香,他何必獨守空房?
楊慈雲開心,這夫妻的生活讓她的心甜蜜蜜的,整個人整天想的念的就是夫君吃飽了沒、穿暖了沒、睡夠了沒;天冷了,得多添件衣裳;夫君愛吃什麼,愛讀什麼書……
凡此種種,她統統放在心上,在這公主房裏本來就沒有駙馬,現在連長公主都沒了,只有夫君與妾身,只有子謙與雲兒。
雖然身處府中,楊慈雲還是關心大事——她問過李崇傲,得各幾個將領秘密護送,將魏家的人拆成六夥,往不同地方送,免得湊在一起,遭到奸臣追殺。
皇上罷了魏丞相的官職,沒殺了他,便是在她的逼迫下,不得不做出的決定——她揚言如果不放了魏丞相一家人,那她只能前往太廟請出家法,當面訓斥皇帝!
而顯然,皇帝不想丟這個臉,只得勉強接受。
但也因此,皇帝跟長公主之間的梁子結得更深了,但無論如何,領了先帝免死牌的長公主根本殺不得,加上楊慈雲深受一干老臣愛戴,動了她難平眾怒,於是皇帝只能咬牙忍耐。
至少暫時朝中相安無事,能延續多久,沒人知道,幾個有才幹的大臣眼見苗頭不對,趕緊辭官歸故里;深受皇帝寵倖的奸臣則是持續坐大,沒人知道,這樣的局面還能維繫多久?
至少在將軍府中,楊慈雲目前是個幸福的新婚妻子,這樣的幸福讓她暫時放下對家國大事的憂慮,一心一意全都放在丈夫身上,愛著這個男人,她心裏每個角落,眼裏每道視線都念著他、都追著他。
可是也就在此時,楊慈雲知道這個丈夫終究不完全屬於自己。
李崇傲與楊慈雲的感情如膠似漆,進展迅速,也因此他很想趕緊將倩倩的事解決,可是他問過倩倩,那女孩給他們夫妻倆的回答是——「將軍,長公主,倩倩……也愛了將軍好多年,如果倩倩真能選擇,倩倩願意做個奴婢陪在將軍身邊,倩倩不敢爭,請長公主恩准……」
楊慈雲歎息,她就知道,眼見李崇傲一臉不敢置信的樣子,甚至還說——
「倩倩,你要想清楚,真要在我身邊做個妾,或者說我可以幫你作主,找個男人……」
「倩倩說過,為奴為婢,倩倩都願意。」
楊慈雲站起身,來到她身邊,牽起她,不讓她跪了,「別跪了,既然娶進門就是李家人,從今而後,我們就一起服侍這個夫婿,我知道其實如果沒有我,你才是子謙的妻,對你,我有滿滿的抱歉……」
「雲兒……」他不愛聽她這樣說。
他弄懂了自己的心意之後,才知自己喜愛的是雲兒,自然感謝這椿婚事,就算皇上一開始別有用心,此刻他所有的怨懟與不滿早已煙消雲散。
倩倩惶恐,「長公主,倩倩不敢……」
此後,郭倩倩的地位已定——就是李崇傲的二夫人,就算李崇傲心裏無法接受,但也無計可施。
因為連楊慈雲也同意與倩倩以姊妹相稱!
李崇傲再也不能每天都到公主房,至少每隔幾天要進倩倩的房間一次,這些都是楊慈雲要求的。
她說:「就算一開始是錯,女人的名聲不容反悔,只能錯到底,況且夫君說過,只要倩倩願意,就要給她一個正常的家庭,讓她成妻、成母、有子,慈雲……只是幫夫君守諾而已。」
那一晚,楊慈雲安靜的坐在書桌前看著書,心裏一陣感傷——今晚也不知子謙要上誰的房,這等待的日子竟是如此難熬。
前一夜,李崇傲終於肯上倩倩的房,還是她好歹勸說。誰知她心如刀割,難過與不怨的話,一句都說不出來,也不能說出來。
這時小青奔進房,「公主,將軍來了。」
楊慈雲站起身,李崇傲已自己走了進來,兩人四目對望,有話卻難言;小青趕緊退了出去,留下寧靜的空間給兩人。
楊慈雲走上前幫夫君卸下披風,「冬至了,天寒地凍,夫君要多穿一件,免得受寒,夫君身強體健,但還是要注意。」
點頭,聽著她的叨叨絮絮,任由她體貼的幫自己卸下披風,看著她溫柔的在身邊忙和著,嬌小的身影穿梭來去,他只覺得一陣目眩,心頭一陣暖。
突然他伸出手緊緊抱住她,她只是安靜的接受,甚至是喜悅的享受,夫君的擁抱,強健的臂膀、寬闊的胸懷,好聞的陽剛氣息……
「慈雲以為夫君今晚不過來了……」撇開身分,她還是說了這麼一句略似嫉妒的話。
「不都說過了,叫我子謙。」
「子謙……」
「說到這事,不都是你要我這樣做的嗎!」語氣裏似是抱怨。
「慈雲只是想,倩倩也是可憐人……」
李崇傲滿足的抱緊她,「好!你們都有話說,一個可憐人,一個委曲求全,就我成了負心漢。」
「夫君絕對不是負心漢,慈雲知道的。」
「可我還是想抱怨,在倩倩那好難熬,我一晚都睡不著,動都不敢動,說句有點偏心的話,在你這,我還輕鬆些。」
楊慈雲笑了笑,卻還是勸著,「慢慢習慣!倩倩是個好女孩,還是要好好照顧她。」
「你不怕我愛上她嗎?」
「真要有那一天,」楊慈雲苦笑,「那也是慈雲的命,怨不得別人,慈雲自己心裏有數。」
「傻瓜!」打橫抱起她,「不准再胡思亂想,睡吧!」
上了床,楊慈雲在內側躺定,看著丈夫坐在床沿,卸下裏衣,裸露出健壯的胸膛,脫下腳上的靴。
房內爐火燒得旺,溫暖了整間房,反倒顯得有點熱,李崇傲上床躺定,拉上被褥,將妻子抱進懷裏。
「子謙……」他偷吻了她的頸項,引來她一陣嬌喊。
「今晚可以好好睡了。」李崇傲又是笑,又是歎息,「你不知道昨兒個我在倩倩那繃得要死,動也不敢動,就怕碰到她。」
她當然相信,夫君是個莊重的君子,雖是武將,但謹守男女分際,想到這,她心裏甜蜜,夫君若非對她有感情,怎能這樣與她親密擁抱親吻,發生屬於夫妻之間才能有的行為。
「在想什麼?」
看著丈夫俊朗的臉孔,一雙濃眉挺挺有神,「慈雲好感恩、好知足,能有夫君這樣值得依靠的丈夫。」
「這話動聽,你多說。」
兩人笑了,氣氛很是溫馨,楊慈雲伸手撫摸丈夫的臉,碰了碰那濃眉;李崇傲只是安安靜靜的任由她碰觸。
「說真的,雲兒,你真的一點都不介意嗎?」
「介意什麼?」
斂了斂眉、歎了歎氣,「我跟倩倩在一起……說真的,別說是你,我自己心裏就難以克服,倩倩就像是個妹妹,現在要我跟妹妹在一起,我真的很為難。對!我說過,只要她願意,我願意給她一個正常的家庭,可是那是在你還沒出現之前啊……」
「其實慈雲介意,也好嫉妒!可是慈雲知道此刻夫君的心在這裏,」摸了摸丈夫的胸口,「這就夠了,此刻夫君只想著慈雲,沒想著別人,這就夠了。很多事情我們身不由己,只能求個兩全,而現在,留下倩倩,就是兩全。」
他看著她,聽著她說著心裏的話,一字一句說著理,卻也訴著情,忽而他緊緊抱住她,緊到她幾乎感到疼痛,卻不吭聲,任由他抱著。「雲兒,我愛你……」
她震動了,雙目淨濕,晶瑩閃爍,她緊緊靠在他胸口,聽著他的誓言。
「我愛你……雲兒,聽清楚了,這是我的誓言,有違此誓,我李子謙願意遭到天打雷劈……」
「別亂說,」嬌嗔阻止他,「好險冬不震雷,總之夫君別亂說!」
他親吻著她,帶著她進入更深的世界,帶著她飛越高山河谷,體驗絕無僅有的感受。
她沉淪著、自溺著,也甘心不醒。
她沒告訴他……就讓倩倩留下吧!因為她其實一直好擔心終有一天,那個身不由己的人會變成她!
到了那一天,至少還有一個郭倩倩陪著他,成為他的妻,為他生兒育女,為李家開枝散葉。
就怕有那一天啊……
幸福的日子總是嫌短,太平盛世如此,亂世更是如此——楊慈雲與李崇傲新婚燕爾的生活就在皇帝一聲令下的格殺中,徹底驚醒了!
那天,李家人還是在主廳談著事情,遭到剝奪兵權已近一年,這段時間,朝廷還是繼續給李家俸祿,但顯然就是要李家勿再管事,說不定若非李家六代立下汗馬功勞,現在早遭殺盡。
老將軍憂心說著,「朝廷的忠臣漸少,魏丞相一事之後,敢於進言的人更少,皇上就這樣被幾個奸險小人包圍,清流難近,這該怎麼辦?」
李崇傲的一個弟弟說:「爹,大哥,總要有人進言的,不能人人都怕死,不如我們說去,憑爹跟大哥多年立下的功勞,皇上總該要聽的。」
李崇傲在一旁冷冷說著,「連慈雲進宮對皇上的勸戒,皇上都當馬耳東風,何況是我們?別忘了,抓魏丞相一家那一夜,將軍府外多少御林軍,顯然隨時準備抄了將軍府……老實說吧!我不認為皇上是一個聽得進去諫言的皇上。」
老將軍清嗓咳了咳,還是不免要提醒,「子謙,此話在這裏說就好,至少……別在長公主面前說。」
「爹可以放心,雲兒不會去通風報信,雲兒不是那種人。」他為妻子辯言。
「我知道,只是……」
就在此時,一名下人沖了進來,氣喘吁吁加慌慌張張,一進廳就跪倒在地,「不好了,老將軍,將軍,大事不好了!」
老將軍急問:「怎麼回事?」
這時楊慈雲來到主廳外,聽到廳內喧嘩,不敢進去,就在外頭等著,也聽見了下人說的話。
「皇上……皇上把定遠侯給殺了,現在屍體還懸在城門,還派出御林軍抄了侯府,把府上所有人全都押往東市說要處斬。」
李崇傲大手重拍桌子,怒極,「無道昏君!怎可如此妄為……」
此刻眾人憤慨,無人在乎李崇傲的口無遮攔,事實上,大家都怒極——定遠侯與李家素來友好,多場戰役一同出生入死、肝膽相照,那定遠侯忠肝羲膽,見朝政紊亂,敢於諫言,竟遭昏君殺害。
李崇傲再也忍不住,「我進宮去找皇上理論!大不了一死,豈能再做縮頭烏龜!」才到門口就看見楊慈雲,李崇傲的怒氣本來已是微斂,卻聽見她說了一句話,怒火不消反漲。
「夫君請冷靜,此刻不要進宮,不要自招危難。」
他大怒,拳頭緊握,「此時此刻,我還怕什麼危難?!今天是定遠侯,明天就是我們,你以為我是這種貪生怕死之徒嗎?我在你眼裏是這種低劣小人嗎?」
他大吼,楊慈雲滿眼是淚,知道他憤怒至極,幾乎無法扼抑憤怒,因此遷怒於她,自己有苦難言。
她不敢攔,內心的哀痛遽增。
看著幾個弟弟攔住他,甚至連老將軍都罵他,老夫人哭他,要他為全家著想,不要衝動惹禍,自招危難;楊慈雲下定決心,轉身離去。
半個時辰後,小青哭哭啼啼跑了過來,「將軍,將軍,公主進宮了,而且……」
「而且什麼?」
「而且公主去太廟請家法了……」
李崇傲心一驚,立刻拋下家人,此刻他更有理由進宮,他不能讓雲兒一個人去面對宮內詭譎多變的情勢。
果然,楊慈雲搭轎,先前往供奉列祖列宗的太廟請家法——家法乃先皇所賜,為一「馭龍杖」,依情況而定,馭龍杖可打龍袍,也可打龍身。
拿到了家法,楊慈雲進了宮,此時的她又是盛裝,又成了長公主!很多時候,她寧可自己不是這個身分,寧可自己沒有榮華富貴。
但她也知道,寧可只是自欺,而自欺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進了宮殿,還是上回的景象,沒想到這麼快她就得來第二次,皇帝楊翊淳還是美女環繞,酒肉腥臭傳滿整個寢殿,昏暗到仿佛天下世道幾乎難有澄清的一天。
她眼一冷,死命瞪著,手裏握杖幾乎在發抖。到這一刻,她幾乎確定,天要亡我楊家了……
看見了她,皇帝笑了笑,「皇姊姊這一回……來晚了啊!哈哈哈——」
大怒,「其他人給本宮出去,離開前,把寢殿大門全部開啟!交代下去,擊鼓鳴鐘,通令朝野。」
楊翊淳開始有點不安,「你要做什麼?」
其他人不敢多留,紛紛撤離,遵從楊慈雲的指示,將皇帝寢殿的所有門全部開啟,登時冷風吹滿整個寢殿,布幔飛揚,景況看來煞是嚇人。
「為什麼要殺定遠侯?」她冷冷問著。
皇帝滿不在乎的說:「伍宗漢告訴朕,定遠侯密謀造反!反正寧可錯殺,不能錯放。」
「荒唐!伍宗漢自己強擄民女、私賣軍糧,還敢說人密謀造反?皇帝不辨忠奸、識人不清,任由小人牽著鼻子走……」誰不知道,伍宗漢是要定遠侯手中的兵權。
「大膽!朕是皇帝,你敢這樣說朕……」
舉起手中的家法,「楊翊淳!脫下龍袍!」
「你要做什麼?」
「本宮領先皇令,必要時要勸戒皇帝,今天請出家法,本宮要杖打龍袍,楊翊淳,脫下你的龍袍!」她手捧龍杖,高聲說著。
「楊慈雲,你要造反嗎?」皇帝一臉的緊張。
「先帝有命,本宮可以這樣做!難道皇上認為先帝是在造反嗎?」楊慈雲雙手緊握,舉起龍杖,「楊翊淳,脫下龍袍,領受家法。」
「賤蹄子!你瘋了嗎?」楊翊淳開始在寢殿內奔跑,楊慈雲追,「朕是皇帝,朕隨時可以殺了你!」
「脫下龍袍!」楊慈雲追逐著,眼裏淚水直流,她真不想走到這一刻,真不想承認眼前她的弟弟是個別人口中的昏君,是個無道昏君。
濫殺忠臣、不理民怨、遊畋作役、貪色享樂,這不是昏君是什麼?
楊翊淳縱情聲色,日夜顛倒作息,體力竟如此不濟,繞過幾根大紅柱子,竟然真的被楊慈雲追到,跌倒在地,頓時受了幾杖。
「混帳!楊慈雲你瘋了嗎?讓朕這樣丟臉,朕是皇帝,是皇帝!」
「皇上丟臉,那定遠侯是丟了人頭,天下百姓丟了命,不教訓皇上,本宮對不起列祖列宗,對不起天下百姓。」對著皇帝的背部揮杖,「皇上不脫龍袍,本宮就直接杖龍身。」楊慈雲揮動馭龍杖,一下打過一下。
楊翊淳一時反應不及,躲不過,不停哀號呼救,甚至高喊,「救駕,有刺客,有刺客啊!」
外頭侍衛奔進殿,這一下果然讓皇帝丟足了臉,所有下人都看到了!
楊慈雲還是有停的打,邊打邊流淚。「先帝百年基業,皇上一人短短一年就敗到無可複加的地步,這怎麼對得起先皇?怎麼對得起先人?皇上……」她哭喊,手勁絲毫不減。
就在此時,李崇傲也進了殿,進宮後的他發現宮裏頭一團混亂,本來還擔心妻子的安危,現在卻發現——他的妻子、他的長公主竟然拿了家法正在教訓皇帝,這讓他簡直不敢相信,一時之間也僵在現場。
眾侍衛不知如何是好,是要救駕,還是冒著傷到長公主的罪名,將人拉開?
就在眾人僵持成一片的此時,李崇傲率先上前,抓住了妻子的手。「雲兒……」
楊慈雲淚流滿面,抬頭看了看夫君,淚更洶湧;李崇傲滿是溫情的看著她,直到這一刻,他終於知道她苦,她好苦。
苦到無處訴說,苦到跟別人說別人也不懂,只能自己將所有的苦都咽下去。他心疼她,他好心疼她……
「夫君……」
「別打了,夠了,真的夠了!」他說的夠了是指她做得夠多了,盡了人事,之後只能聽天命,是興是亡、是榮是辱,都與她無關,她只是一介弱女子,她已經盡力了,怎忍再苛責於她?怎能讓她承擔連男人都擔不下來的重責大任?
夠了……真的夠了……
他心疼她……愛她……
她看著他,夫妻心靈相通,她知道他的意思,知道他心裏對她的疼愛,知道他已經完全懂了,懂得她的痛苦與無奈。
「回府吧!」
他的溫情以對換得她宣洩出來的痛苦淚水,終於有人懂她了,縱使他無法辦擔她的痛苦,至少他懂她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19 16:49:15
第四章
楊慈雲入宮杖責皇帝一事,不只朝內,可說是天下皆知——眾人是稱許者多,責備者少,但礙于皇帝當政,沒人敢多言,可無論如何,這總還是為大臣與百姓出了一口氣。
可是楊慈雲知道,她惹禍上身了!
皇帝已經失了心智,在奸臣包圍下,連她這個姊姊都已經不信任,所作所為只為一人享樂,只要敢阻擾的,非死即廢,恐怕就連她清平長公主也不例外。
皇帝不敢殺她,可也下定決心絕不能放了她,身旁近臣為皇帝出惡計,既能教訓長公主,也給李家一點顏色瞧瞧,於是皇帝下了旨意——
要李崇傲即日起程,領五百兵赴邊疆守清城,除了兩位夫人,包括楊慈雲在內,他的四個弟弟只能帶兩人上路,包括老將軍與夫人,以及李家其他親人還是得留在京城......做為人質!
李崇傲領旨,表情冷酷嚴肅,抿禁嘴唇、不發一語;楊慈雲好心痛、很後悔,皇帝不敢殺了她,使了這一招要報復她。
都是她的錯
該日,李崇傲帶著楊慈雲與郭倩倩,領著兩個弟弟以及少少的五百兵士,準備啟程——不敢違抗,深知抗拒下去,只會給皇帝大開殺戒的藉口。
拜別家人,老將軍歎息連連,夫人哭哭啼啼,李崇傲囑咐留在京城的兩個弟弟要孝敬父母、保護家人;真有意外,千里快馬傳訊,他抗命也會趕回來。
楊慈雲下跪,不顧自己的身分給公婆磕頭,不只是道別,更是致上自己深切的歉意——若非那一夜她失去理智,直奔皇帝宮殿訓帝,也不會有今天的事情發生,李家不需要這樣親人分離。
李崇傲知道妻子的心,事實上,他不怪她!那一晚,他自己也說了氣話,讓她失了理智,真要說,他自己也有錯。
牽著她的手,帶著眾人上路了。李崇傲當然要騎馬,楊慈雲本來該跟郭倩倩一同坐轎,小青跟在一旁。
但是李崇傲緊握住妻子的手不放,「雲兒,陪我騎馬走一段。」
楊慈雲看了看郭倩倩,又看了看他的兩個弟弟以及其他士兵,「夫君,這樣不好吧!妾身還是坐轎......」
看著眼前的男人一身戎裝,他已領命帶著兵去清城上任。清城是邊疆的一個小鎮,邊防城鎮都是由駐地守將兼任地方父母官,以期軍民合一,總之現在子謙已是任務在身,她不應該與他同騎一馬。
況且倩倩還在這裏,縱使再愛夫君,也得替另一個女人想想。
「就一段路,我有話想跟你說。」
「可是......」
郭倩倩笑了,知道楊慈雲在擔心自己的心情,「姊姊,您就跟將軍去吧!倩倩坐轎就好了。」
小青也說:「是啊!公主,您就去跟將軍一起騎馬,小青可以負責陪二夫人喔!」當然也包括監視這個女人啦!
楊慈雲只得點頭,跟著夫君上了馬。李崇傲身材高大,輕鬆就上了馬,兩腳跨過馬背,接著他再伸出手,拉著楊慈雲上馬,坐在他前頭,讓她靠在他懷裏。
「好高......」
「別怕,我在這裏,真要怕,靠著我,閉上眼睛就好。」
點點頭,在他懷裏,她沒什麼好怕。就這樣,李崇傲手一揮,兩個弟弟在身後騎著馬,下令眾人出發。
「出發!」
大批人馬魚貫上路,兩個弟弟騎著馬帶著一部分士兵繞到前頭。前後都有兵,全面保護李崇傲跟兩個夫人。
出了京城,來到城外的一片荒野,這兒的空氣裏猶彌漫著一股寒冷的氣氛,長冬未盡,天地何時現生機?
想起身後的男人,就這樣領著命離開家,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她的莽撞與衝動,楊慈雲好歉疚、好難過,眼眶一濕,頭埋在夫婿的胸膛,不敢抬頭。
「雲兒,怎麼了?」
聲音裏帶著啜泣,「夫君,對不起,妾身對不起夫君......」話一說完,跟著泣不成聲,抽抽咽咽、難以遏抑。
李崇傲歎息,一手抓著韁繩,一手攬著妻子,拍撫她的背,勸慰著她,「不要胡思亂想,這不是你的錯......」
「可是......若不是我衝動進宮,還打了皇上,今天......夫君不用離家,不用告別父母;公婆也不會沒了兒子可以承歡膝下,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她數落著自己的罪狀,把這段時間以來心裏的痛苦與壓抑通通宣洩出來。
他就是想聽她把話都說出來,所以才會拉她同騎,他不希望她再這樣壓抑,把所有苦與痛都埋藏在心裏。
那一晚,在皇帝的寢殿,他見到一個他從沒想像過的雲兒,體會到她身上背負著沉重的壓力,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或許離開京城也好,那個皇帝已是無力回天,誰也救不了他!現在他們夫妻離開京城,讓慈雲可以眼不見為淨,別再自責。
他說過國家的興衰榮辱與她無關,就讓天地與九州百姓去決定吧!為非作歹的又不是她,何必由她來扛起這般重擔?
「雲兒,我是武將,自我十八歲以來,有印象的日子就是在馬上征戰,到處打仗,老實說,這一年待在京城,過著安逸的日子,我還是不習慣。所以你別多想,這趟前去清城,說不定比較適合我。」他說著,臉上帶著笑容。
楊慈雲聽著,心裏更難過,知道他是在安慰她,告別父母與家園,怎麼可能不難過
「清城我去過,是個不太好過的地方,百姓生活苦,農作欠佳,能留下來的幾乎都是老人家......我比較擔心這一趟跟著我去,你會比較辛苦。」
一番話,讓楊慈雲淚水直流,「不怕,妾身不怕,只要能跟在夫君身邊,怎樣都好......」
吃苦也好,顛沛流離也好,只要跟著他,能親眼見到他,再怎麼苦她都願意。愛上一個人,他就是值得她掏心掏肺,付出一切。
眾人越過原野,來到郊外的官道。這一趟去青城,路途少說要走三個月,李崇傲奔波征戰,早已習慣,就怕懷裏的妻子不適應。纖弱如她,怎堪長途奔波,粗茶淡飯?
「若要說我有什麼不滿的,就是這樣一點......駐守邊疆是多麼苦的事,皇帝卻要你跟我同行......」
「夫君,妾身願意......」
「聽我說完,但我也感謝皇帝,天知道我根本不想跟你分開,這趟路只能委屈你辛苦一點了。」他的語氣低沉,充滿溫情,讓她的心發熱,僅僅靠著他。
李崇傲的駿馬繼續昂首闊步向前行,他刻意放慢腳步,讓妻子能適應。不然以他過去率兵打仗的記錄,長征疾行,像清城這樣的目標,兩個月內就應該趕到。
「聽說魏丞相知道我們到清城,他也打算趕過去清城......他說他想當面謝謝長公主。」
悶在他懷裏搖頭,「怎麼說謝......我對他老好生歉疚,若非楊家,他老一生清譽、公忠體國,怎會落得現在家人分散,丟官罷職的下場?」
「說過了這不是你的錯,我想......全朝廷,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這不是你的錯。」
楊慈雲突然抬頭一問,「夫君,爹跟娘該怎麼辦?」
李崇傲看著她,「我知道,我也在擔心這件事。魏丞相都能被害,我們李家其實早就面臨生死存亡,但我走之前,已經安排妥當了。」
「什麼意思?」
「我請托幾個手上還握有兵權的將領,如果李家遭遇不測,他們會派兵護送,盡力將李家大小,送離京城,就跟送魏丞相逃難一樣,但就怕皇上要殺我們李家一個出其不意。」李崇傲凝視著她,「但如果真有那麼一天,那也代表我李家跟朝廷正式決裂了!雲兒,你知道嗎?到時候,你能體諒嗎?」
楊慈雲含淚點頭,「妾身知道,真有那一天那也是皇上的錯,是......我楊家的錯,就像夫君說的,全天下的人沒有人呢會怪李家的,相反的......」她深呼吸一口氣,把話說了出來,代表她心死,代表她心碎,「為了天下百姓、為了蒼生,或許......李家會有一天非得跟朝廷決裂不可。」
他聽著,心痛卻不再多說,知道她心痛,她是楊家人,任憑他再溫情的勸慰,都無法掩蓋她是楊家人呢的事實,有朝一日,天下大亂、民怨四起,她恐怕也難逃民氣的憤怒。
但他會保護她,既為他的妻,他才不管她是什麼達官權貴,是什麼清平長公主,她就是他的妻。
他許諾了誓死保護她,為她抵擋一切責難,讓她能安穩在自己的翼下度過人生的波濤狂浪。
日夜兼程、披星戴月,李崇傲帶著妻子,終於在三個月後來到西北邊防的小鎮清城。
一到達,他們這才知道,原來九州蒼土真有這樣民不聊生,貧瘠困頓之地。
也是到了清城,這才知道這裏的縣官早就棄守,整座清城在邊疆民族多次率兵進攻,已經撤守泰半,留下來的多半是走不了的老弱婦孺,就算有年輕男子,恐怕也在附近的山寨投了盜匪。
李崇傲這個主將,帶著兩個弟弟是副將,領著五百兵要守住清城,對抗北方胡族,實在是要他們受守死。
不過幸運的是,或許是因為清城貧困,這段時間以來,胡族蠻兵已經失了興趣,讓清城換得難得的和平。
清城官府還在,雖是破舊不堪,但至少堪用,李崇傲帶著妻子就這樣住了下來;士兵則在附近紮營,李崇傲下令,駐軍暫時負責維持治安。
可是他也知道,外族士兵早晚來犯,光五百人恐怕不濟事,他必須想辦法擴充,但這裏實在貧困,有何辦法可以吸引民眾在此定居?
李崇傲的兩位夫人一到,或許是因為女流之輩,體力不濟,兩人都病了幾天——楊慈雲好得比較快,不過幾天就能下床,她知道自己必須趕快好起來,不能讓旁于公事的丈夫,必須再費心照顧自己。
她勤於服藥,多多走動,強健身體,不過幾天,她已經可以到處走動,雖然李崇傲還是勸她多休息,但她總是笑說:「總不能讓人家覺得,將軍夫人怎麼老躺在床上,既然來到這裏,就要與大家共患難。」
李崇傲無奈點頭,只得聽從妻子;而另外一個將軍夫人就沒這麼好運了,郭倩倩重病一場,幾天都無法下床,請了軍醫來看,只說水土不服,必須悉心照料。
因此楊慈雲親自進了郭倩倩的房照顧著她,喂藥喂水、擦汗擦身都不假手她人,她沒有私心,只認為自己有責任幫夫君照顧好家庭。
郭倩倩感動得不斷哭泣,知道她也是病了一場,不過剛痊癒就來照顧自己;而楊慈雲只是安撫她要她趕緊好起來,這才能幫得上夫君。
初到清城的一個月,就在這樣的情況下度過了。家書來了幾回,都報安好,皇上沒找碴,朝局依舊亂,幾個大臣遭逮遭殺,皇上利用築好的運河下江南玩了幾趟,甚至聽說江南果然傳出饑荒了
北方荒、南方荒,但這些都跟遠在清城的李崇傲他們無關。那天,李崇傲坐在軍帳內,看著文書,外頭他的兩個弟弟照例操兵。
楊慈雲進了帳,端著茶水,李崇傲抬頭看她,臉上泛起笑容,「怎麼不多休息?」接過茶水,喝了一口。
「多動對身體才好。」楊慈雲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倩倩的身體也好很多了,雖然軍醫建議還是別下床,但軍醫也說,再過一段時日,一定能康復的。」
說到這裏,李崇傲既是感謝又是佩服,「真的對不起,這段時間我沒有辦法好好照顧你,還有倩倩......」若非她,他恐怕光連私事和自己的家事都亂成一團,遑論公事。
「夫君要專心公務,家裏的事有雲兒與倩倩,夫君就不用擔心了。」楊慈雲想了想,「還有一件事要告訴夫君。」
「說。」
「西北這裏的風沙大,士兵們披風恐怕太薄,擋不了風沙,妾身想,就找清城裏的婦女來幫忙,為士兵縫製披風,一來可以充實軍需,二來可以讓這裏的婦女有點收入,不知夫君覺得如何?」
李崇傲沉思,立刻贊成,「好!就這樣辦,但......你也別太辛苦了。」
「這是雲兒應該做的,不算辛苦。」
李崇傲笑看著她,心裏滿是驕傲。娶到這樣的好女人,真是他的福氣,一個無私又聰明,一個寬厚又仁慈的女人,他夫複何求?
忽而,李崇傲一歎息,楊慈雲關切的問著:「夫君,怎麼突然歎氣,發生了什麼是嗎?」
「這一陣子我到處看,發現清城並非貧瘠之地,就不知為何土壤種不出東西,農作攸關民生,吃不飽,百姓當然流離。」
楊慈雲點頭,「妾身有瞧見幾口井,可井內都幹了,想來以前清城的百姓都是引地下的水來灌溉,現在水源枯竭,農作自然受影響。」
「你觀察得對,我也是這樣想,只是水源枯竭,灌溉無著,這問題很嚴重。」李崇傲想著,無法想出計謀。
老實說,他會帶兵打仗,會戰場佈局設計,但治國之事經緯萬端,光是灌溉水源就是一大難題,這已超出他的能力了。
楊慈雲想了想,想起這一陣子在附近觀察到的狀況,她對著李崇傲說:「子謙,你現在有空嗎?」
看了看桌上,所有文書都已處理完畢,「有!怎麼了?有事嗎?」
「我們可以一起到城外去看看嗎?我有件事想告訴夫君,可是這還只是妾身的猜想,沒有確定,想先去看一看,等確定了再告訴夫君切身的想法。」
她說得懇切婉轉,事實上,李崇傲從來不曾拒絕過她的提議——他信任她,知道她是個腹中有墨水的女子,很多時候他不能不服,單單上回北方賑災,他就已經領教過她的聰慧了。
一刻鐘後,李崇傲騎著馬帶著妻子出發,身後領著二十名士兵,他以為他們沒有要去太遠的地方,出了城就到了,因此不需勞師動眾。
不同的是,這一回是楊慈雲自己騎馬,她剛學會騎馬,很喜歡這種駕馬馭風的感覺;李崇傲倒是很後悔教她騎馬,現在連自己抱著妻子騎馬的機會也無。
出了城,李崇傲緊緊跟在妻子身邊,左叮嚀、右交代,騎慢點,別踢馬肚,別拉韁繩,省得馬受驚。
楊慈雲總是笑笑的接受夫君的關心,臉上沒有一點不豫之色。
到了城外十裏處,那裏遠眺可見群山,山頭白雲籠罩,時而雲朵穿過,可見山勢之崇峻,群峰之挺拔。
楊慈雲看著,心裏忖度著,看了看山,看了看山腳那小溝壑內緩緩的溪流,又回頭看了看不遠的清城,心裏想著。
李崇傲的視線也跟著看了看,卻看不出端倪——他承認身為武將的自己沒這麼聰明,論這一點,他可是大大輸給自己的妻子,可他無所謂,對於自己擁有一位如此聰慧的美人,他可是相當感到驕傲。「雲兒,你到底在看什麼?」
楊慈雲看著,突然笑了,一副了然於胸的樣子,「夫君,雲兒找到灌溉的水源了!」
「在哪?」他怎麼都沒看到。
不只李崇傲四次打探,就連其他士兵都跟著到處看來看去,可是根本沒看到楊慈雲口中所說的水源。
「在那!」楊慈雲纖細的手指指向山頭,指向那藏在皚皚白雪嚇得山頭。
李崇傲看了過去,只看見山,就是沒看見水。「山頂上......有水源嗎?」
楊慈雲一笑,「有,但是不用上山就可以得到水源。」
楊慈雲稍微驅馬上前,「山頂上的雪就是水源,最近剛立春,雪漸漸融化,隨著小山溝,流下山了,在這裏形成了小溪流,有時水源豐沛一點,還會成為小湖泊;冬幹夏溢,顯見其實融雪形成的水是很豐沛的,若能利用,以來灌溉農田,二來避免溢湖釀災,一舉兩得。」
這就是她這段時間的觀察,她發現山頭的積雪與他剛到清城時減少許多,顯見春暖以後雪漸消融,如果可以善加利用這些誰來灌溉清城的農田,一定可以讓這片荒土再生青綠;農作一豐,人民就會回來,便能充實軍力。
李崇傲邊聽,眼睛都亮了,「好主意,這太好了,老天!雲兒,你真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女子。」
羞愧一笑,「其實很多西北地方的民眾都會利用坎井來灌溉,這就是使用山頭融雪的水......這也不是我發明的......」
「不管如何,我的妻子就是聰明伶俐。」
「夫君別笑雲兒了。」
真希望她現在就坐在他的馬上,讓他可以緊緊抱住她,李崇傲一雙眼睛看著她,既感到驕傲,又感到佩服。
眾士兵交談著,顯然都很佩服將軍夫人長公主的智慧,每個人都很振奮。
李崇傲看著,已經開始規劃,「所以我們只要挖個管道進城,就可以灌溉農田。」
楊慈雲笑著點頭,然而就在此時,身後傳來馬匹嘶吼聲,撕裂了這短暫的寧靜與祥和。
李崇傲一群人的身後來了另外一匹馬隊,其實莫說是馬隊,他們根本就是馬匪,就在附近的山裏紮寨,趁著過往的商旅經過,下山搶劫。
李崇傲早就知道有這麼好幾批山匪,但是他也知道,若非日子苦,誰願意鋌而走險?這批山匪聽說至今只劫財,從來不曾取性命。
現在,沒想到他們竟然碰上了
「把錢財叫出來,我們只要錢,乖乖聽話就不傷人。」為首的匪徒高喊,身後的盜匪鼓噪。
李崇傲他們身著普通,看起來就像是尋常老百姓,因此盜匪沒認出來他們的身份,自然也不知道他就是新到清城的駐軍守將。
李崇傲策馬上前,其他的二十名士兵將楊慈雲團團包圍,圍成三圈,以保護將軍夫人。
李崇傲高大強健的身軀騎在馬上,氣勢驚人;為首的盜匪心一驚,開始猜測眼前男子的身份。
「你們知道我是誰嗎?」
盜匪你看我、我看你,心裏開始有了畏懼,其實就是因為饑荒,大家都沒飯吃,不得已才會出來搶劫的,不然誰願意冒著生命危險?「你是誰?」
李崇傲從身後抽出大刀,單手握刀柄,一手勒馬韁,氣勢驚人——如果雲兒今天沒來,他或許會掉頭就走,不跟這些過苦日子的百姓對沖;但現在,雲兒就在他身後,他不能讓妻子涉險,拼死也要保住妻子,一絲一毫都不能傷到。
「我奉勸你們一句,給我撤退,立刻離開這裏,我可以當作今天沒發生這事,否則後果自負。」他鏗鏘有力,一字一句說著。
眼前的一群盜匪有點畏懼,但同時心裏也很不開心,這傢伙是在囂張個什麼勁?該不會是其他哪個山寨的盜匪吧!
為首的盜匪大怒,也抽到大刀;李崇傲一眼就知道那人是首領,身材與自己一般高大,炯炯有神的雙眼卻透著一絲無奈。
盜匪按捺不住,沖上前來;李崇傲毫無畏懼,坦然迎戰。
身後的楊慈雲一驚,高聲驚呼,「夫君......子謙,小心......」
原先保護楊慈雲的士兵,調了一半的人上前幫助李崇傲,剩下十人依舊將楊慈雲團團圍住。
李崇傲帶兵一向紀律嚴明、訓練有素,單十名士兵,加上武功高強的他,便足以對付眼前二十多名盜匪。
李崇傲高喊,對著自己的下屬,「保護好夫人!必要時,先送夫人走。」
「是!」
楊慈雲高喊,眼眶裏淨是恐懼的淚水,「我不要!我不要走。」
她的丈夫在眼前與敵人拼鬥,隨時面臨生死關頭,在這個時候,她就算知道自己留下來會給他帶來麻煩,還是倔強的不離開。
李崇傲對著其他士兵高喊,「把他們撂下馬,不要傷人。」
「遵命!」
士兵們用力背重拍盜匪的背脊與腳踝,許多盜匪一痛,就松了手,摔下了馬。盜匪果然為一群烏合之眾,一下子二十多名的盜匪只剩下五、六人還在馬上,其他盜匪四處奔串,深怕遭到馬蹄踐踏。
李崇傲專心對付著眼前的盜匪首領,此人武藝果然如他所想,相當高強,與自己不相上下,多次交手,他都安然在馬背上。
兩人的大刀交錯攻擊,刀鋒互吻,鏗鏘聲響徹山谷。李崇傲愈打愈投入,難得找到能與自己匹敵的對手。
事實上,對手也對眼前這個其實卓然的男子相當訝異,甚至對他方才下令不要傷了自己山寨的弟兄感到不可思議。
他到底是誰?
終於,李崇傲趁著對手一鬆懈,刀背一拍:對方一陣疼痛,摔下了馬,但對方不示弱,大刀反面一揮,趁著自己鬆手時,竟然同時也將李崇傲的大刀打掉。
兩把刀掉落在地,眾人一陣屏息,眾士兵不敢相信李崇傲竟然會丟了刀!他們紛紛上前,想要將盜匪首領當場斃命。
李崇傲下了馬,高聲一喝,「不准動手!」
眾士兵聽命退開,圍成一圈,圈內只剩下李崇傲與那人。
那人躺在地上,看著他,心一涼,引頸就戮,「要殺便殺,我認栽。」
李崇傲挑眉,「現在被我殺,你心甘情願嗎?」
「當然不甘心。」嘴上這麼說,但那人心裏承認,李崇傲的功夫比自己高。
「站起來,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不用武器,就用拳腳,如果可以將我打到,你可以全身而退。」
那男子一聽,立刻跳了起來,握拳沖上前去,正面就想撂倒李崇傲;李崇傲紋風不動。
一旁的楊慈雲見狀驚呼,害怕得渾身發抖。「子謙——」
就在拳頭要招呼到門面時,李崇傲一閃,那男子偏了身,李崇傲一拳打向他的腹部,可也在此時,那男子也攻向李崇傲的胸口。
互受一拳,彼此都悶哼一聲,耐住疼痛。對方繼續攻擊,李崇傲迅即還擊,現場只剩下拳頭攻擊與擊中悶哼的聲音,所有人都不敢發出聲音。
楊慈雲看得好心急,幾次李崇傲遭到打傷,她是心慌、心痛莫名,看著丈夫嘴角流著的鮮血與瘀傷,她不停哭泣。
經過好一段時間,兩人的交手終於稍停,對方顯然體力不及于李崇傲,一拳命中要害,終於倒地,喘息不已;而李崇傲也不好受,縱使還能站著,但臉上與身上都是傷。
「你到底......是誰?」
「清城守將李崇傲。」
那人一聽,當下了然——原來是大名鼎鼎的李將軍,難怪他打不過,可是他還是憤恨不平的說:「還不是朝廷的走狗!」
李崇傲眼一眯,「你說什麼?」
「朝廷魚肉百姓,大夥都快餓死了,不做盜匪要做什麼......」
「大丈夫為所當為、為所應為,是條漢子,寧可為天禧百姓福祉而戰死,因為劫掠搶盜遭到打死,豈不蒙羞!」
一句話,震著對方不知該如何反應,一雙眼淨是淚水,卻是倔強不語。
李崇傲知道這群盜匪都不算是壞人——世道差,為了求生存,只能如此,他知道天下亂,知道昏君在位,他知道,他很清楚。
李崇傲回頭牽著自己的馬,就要率隊離開,他一點也不在意自己受的傷,身為武將,受傷乃家常便飯,但......他就怕妻子傷心
臨走前,他丟下一句,「你叫什麼名字?」
「陳平!」
「陳平,別再幹這種事了,帶著你的弟兄進清城投軍,我需要人.......如果你還是條漢子,就該為天下百姓做對的事情,打家劫舍只會讓你蒙羞。」說完,人就走,沒多留。
只留下對方繼續躺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懺悔。
楊慈雲早就下了馬,奔到夫君旁邊,一近身,這才發現夫君的臉上,手臂上都是傷,甚至隔著衣服還可見到夫君的胸口似乎也有傷,她哭哭啼啼,嘴裏早已不成語,「子謙......子謙......」
攬著妻子,好生安慰,「沒事了,別哭嘛!我真的沒事......」語氣再也沒有方才的嚴厲,只剩下呢喃溫語。
「可是.......可是......」她抹去他嘴角的血,難過得眼淚直流。
抱著妻子,不管就在眾人面前,他不怕羞,只知道看著妻子的哭泣,他不可能不管,那每一滴眼淚足以融化他的心。
「疼嗎?」
「一點點。」
「回去,我幫你擦藥。」
點頭,但他也笑了,「雲兒,看在我受傷的分上,能否與夫君我同架一馬?」
楊慈雲笑了笑,卻又淚眼汪汪,知道眼前這個男人忍著身體的疼痛,努力想要安撫自己、取悅自己。
李崇傲獻上了馬,然後將妻子拉上馬,手持韁繩,將妻子圈抱在自己懷裏,馬上世界是獨屬於兩人的有情世界。今天這一趟遭遇雖是讓她飽受驚嚇,但也讓楊慈雲知道,他的安危是她最在乎的事。
看著他,聽著他口中那句為所應為、為所當為,那句為天下百姓戰死的話語,她知道終有一天,李崇傲會成為拯救天下百姓的那個人,而到那一天,她還能守住這單純而卑微的幸福嗎?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19 16:49:39
第五章
與山寨盜匪交手一事,沒有驚動太多人,縱使李崇傲的兩個弟弟看見大哥臉上的傷勢,不斷追問,但他本人沒說,楊慈雲守在夫君身邊早已養成習慣,夫君不說,自有理由,所以她也不說。
事實上,她知道夫君的心意,知道這群盜匪都是貧苦的百姓。饑寒起盜心,有時候該怪的不是他們的盜心,而是誰讓他們饑寒了。
從這一點她知道,子謙仁慈,雖然是個武將,但他並不想用武力來解決這個問題,不能根除禍源,只是強硬壓下民怨,等待下一次爆發。
她佩服夫君,更為這樣有如此氣度的男人折服,知道自己好眼光,愛上的是這樣的人。只是……看著他受傷,還繼續努力批著公文,運籌帷幄,讓他好是心疼,邊擦藥、邊哭泣。
她自己傻,哪有武將不受傷?她知道,她更知道自己的不舍,真的很小家子氣,只是愛一個男人,自然希望他安好,而她更深刻的體會到以往的自己見識多淺,以為在京城那裏見到的就是天下,來到了清城,這才知道還有這樣的世界。
幾個月下來,京城裏將軍府來的家書,幾個與李家交情深厚的將領來的探報都沒有好消息——
北方饑荒已經演變馬民怨暴亂,宮軍強力鎮壓,掃蕩屠殺,幾個大城的郊區宮道上滿是死首,屍橫遍野。
民亂雖然暫時壓下,但是民怨已起,恐難善了。
楊慈雲知道:魏丞相遭到免職,自己離京,當然沒有人再給災民籌辦賑糧,災民嗷嗷待哺,朝廷卻是不聞不問,民怨自然難息。
這些事李崇傲都是不敢讓她知道,他一直知道,她雖然遠在清城,但也憂心局面的發展,擔心亂事隨時會爆發。
現在他寧可瞞著她,也要讓她安心度日。
可是宮裏幾個忠心的公公總會傳訊給她,或許他們還是寄希望於她,希望清平長公主總有一天能擾亂朝政;但他們卻不知道,楊慈雲心裏已經了然,終有一天,有德之人會起,天下會改朝換代的……
也就是因為有了宮裏的內應,讓楊慈雲提前知道了那驚天動地的消息——皇上要動李家了……
聽說是幾個奸臣的讒言,皇上打算撥了李家的俸祿與爵位,再將李家上下全部流放……
楊慈雲一驚,知道若是如此,將軍府絕對不會給子謙來信,他們知道將在外,軍務如麻,他們不可能讓子謙在這個時候煩家中的事,甚至子謙可能因此擅離駐地,給皇上大開殺戒的藉口。
於是楊慈雲下了決定,結合幾個宮內還算是效忠的太監,以及幾個與李家交好的將領,循著當初馳救魏丞相的方式,將李家的人分了好幾批趁夜往京城外送。
老將軍與老夫人,還有子謙其他的弟妹,則當然是送來清城——一家人總要團聚,在這個混亂的時候,一家人能在一起,那更是彌足珍貴。
兩個月後,就在李崇傲根本始料末及的情況下,數十名士兵護送著將軍府其他人來到了邊塞的清城。
李崇傲聽到消息,沖出軍賬、趕到大廳;另外兩個弟弟也是,小青跟郭倩倩則在身後陪著楊慈雲一同趕到。
當然不敢置信,李崇傲還在煩惱——自從抵達清城以來,卻不敢跟任何人吐露。
他當場跪下,眼眶濕紅,他的兩個弟弟也跪下了。他啞聲喊著,「爹,娘,你……怎麼會來?」
老將軍歎息,看向跟著李崇傲也跪下的楊慈雲,對這個媳婦,他既感激,又是感佩,真沒想到就在他以為李家就要遭到誣陷下獄,含恨冤死時,竟是媳婦救了一家人。「說來話長,都是……慈雲救了我們。」
李崇傲看著妻子,「雲兒,到底怎麼回事?你怎麼都沒有告訴我?」
老將軍拉起兒子,父子再見面,感動莫名、緊緊相擁;楊慈雲在一旁看得也頻拭淚。
李崇傲原先留在京城的弟弟說:「大哥,我們本來都要被皇上抓起來了!皇上身邊的小人誣陷我們,要把我們一網打盡,都是大嫂先得到了消息,聯合幾個將領趕在宮裏行動前將我們都救出來……總之這一段路真是險,險到一言難盡!」
李崇傲聽得心驚肉跳,不敢相信家中發生了這樣的大事,他急忙追問:「其他的親人……」
「慈雲夠聰明,她我們都打散,送到不同的地方去,你的姑姑、嬸嬸、叔叔他們現在有的到了江南、有的去了雲南,有的則到塞北,天南地北……」老夫人既是高興,也是歎息。
李崇傲看著妻子,不敢相信這女人竟然默默做了這麼多,他情不自禁,握住了妻子的手,「你怎麼都沒告訴我,自己一個人在煩惱?」
楊慈雲眼中含淚,「夫君忙著軍務,慈雲不忍夫君再操煩,慈雲能力,自然要為夫君解勞,請夫君見諒,原諒慈雲的隱瞞。」
他抱住她,眼眶有淚,聲音沙啞,「說什麼隱瞞,你……你做得好啊!我……感謝你……」
他激動莫名,不知如何言語,能娶到這樣的女人,真是他的幸運,她的所作所為一點一滴收服了他的心,讓他甘心沉淪。
「夫君,爹娘都在這兒呢……」她不好意思的掙扎。
眾人一笑,氣氛很是融洽。經過大半年的分離,將軍府一家人終於在清城團圓了。這一切自然都是楊慈雲的功勞。
老將軍看了看四周,再加上方才進清城時一路上的觀察,看樣子這裏雖然落魄,但兒子很努力的想將軍務辦好。「子謙,這段時間在這裏,一切都還順利嗎?」
李崇傲放開妻子,卻依舊牽著妻子的手,他看向父親,「清城相當貧困,辦軍困難,百姓困苦,鄰近盜匪也多,但我們還是正常操兵,也招兵買馬,畢竟五百兵力確實不夠。」
「軍餉夠嗎?」
苦笑,「當然不夠,朝廷給的早就用完,現在都靠慈雲賣嫁妝,靠慈雲的俸祿在辦軍。」
看看他的妻子,早已卸下所有華麗的服飾與首飾,已經成為了一個普通的婦女,再也不是以前的長公主。
老將軍感歎,「慈雲,真是辛苦你了。」
搖頭,「爹,不要這樣說,這是慈雲應該幫的……撇開慈雲的身份,天下人本是楊家的責任,可是……楊家讓天下人失望了,所以現在,我只是做我應該做的,幫助夫君……」
她一字一句,輕聲說著,每一字都讓李崇傲心痛,也讓他將她的手握得更緊。他就是知道她總給自己這麼大的壓力,總要自己承擔起一切責任,實在是傻……
楊慈雲努力甩開擔心,拋棄負面的情緒,她拉著郭倩倩跟小青,對著眾人說:「夫君,爹娘,慶祝一家人團圓,今晚我跟倩倩和小青下廚,大夥好好慶祝一番,夫君還藏了幾覃酒……」
「這個都被你發現了。」李崇傲故作訝異與扼腕。
看著楊慈雲與郭倩倩也處得很好,看來這段時間至少在清城,兒子跟兩個媳婦都過得不錯,兩位老人家也就放心了。
就在此時,外應有士兵沖了進來,對著李崇傲跪地,興奮高喊:「將軍,屬下有事稟報。」
「說!」
「城外頭聚集了上百人,他們自稱是鄰近山寨的盜匪,為首的叫陳平,他們說他們要進清城投軍。」
李崇傲愣了愣,臉上隨即露出笑容,「現在人呢?」
「屬下不敢貿然讓他們進來,但是他們說,為了展現誠意,以及表現效忠將軍的決心,他們交出了全部武器,統統跪在城外。」
老將軍不明就理,只能問:「子謙,究竟是怎麼回事?」
李崇傲笑了,「爹,我們得到助手了!」轉身對著幾個弟弟吩咐,要他們立刻換穿戎裝,隨他出城納降。
他知道,看來自己對那個陳平的激將法已經奏效——現在清城內的士兵不過七百多人,雖然略增,但幅度太慢;如果這批盜匪真能洗心革面,加入清城守軍,一同防守胡族入侵,扞衛家圓與老百姓,那必是大有助益。
不知怎的,眾人就是感到振奮,覺得似乎情勢大好;楊慈雲也笑著,臉上始終帶著微笑,但更深的憂心卻是放在心底。
她知道,她真的知道,李家來到清城,京城內沒了人質……下一步,遭殃的可能是她自己了……
在清城的這段日子,是楊慈雲與李崇傲一生至今最安和、最幸福、臉上最多笑容的日子,雖然在這貧困的清場面,日子過得苦,早晚都要辛勤工作,可是能和自己最愛的人在一起,能一家團圓,能遠離塵囂與紛亂,豈不幸福?
陳平帶領的那幫盜匪洗心革面,全部投軍,一下子,清城守軍增為上千人,甚至還不斷增加,因為鄰近的山寨盜匪在李崇傲的感召下也棄暗投明、金盤洗手、決定投軍報國。
李崇傲跟這些人約法三章,軍紀嚴明、不殺手無寸鐵之人,忌盜不義之財,違者處死。
李崇傲的四個弟弟領著軍操練,李崇傲跟著妻子一起規劃築渠灌溉的事情,他們知道要解決清城的貧困問題,終究必須解決農荒的問題。
最後李崇傲決定,就用這批士兵以及城中堪用的男丁一起來開渠,頓時間,整座清城幾乎都動了起來。
李崇傲身體力行,帶著眾人挖渠;他所有弟弟全部投入,沒有一個偷懶,甚至連老將軍都想加入。
在這樣的感召下,所有士兵賣力工作,連陳平那些原來是盜匪的兵都備受感動。
楊慈雲則帶著幾個女眷以及城裏的婦女,日夜為了男人們的吃喝忙著,從早忙到晚,就怕這些每天勞力付出的人餓著,反而拖延了開渠的進度。
十裏的渠,李崇傲預定一個月挖完,甚至於在楊慈雲的建議下,他們決定——
「設閘築塘?」
「沒錯夫君,塘築在城外,閘設在山腳。這樣的作用在於夏季大量融雪,水流入塘,我們可儲水;冬季也才能灌溉,但也要預防融雪過巨,反倒成災,因此要設閘,在水量大時開閘,方能保命。」
「好!好主意,就這麼辦。」李崇傲知道,這些都不是他能想到的,只有雲兒有這樣的智慧,能夠面面俱到,他甚至常在想如果女兒可以繼位,慈雲必能成為澤披天下的好皇帝。
那天,李崇傲帶著眾人努力挖著,其實他身為守將,大可不必這麼辛苦,可是,他總覺得應該身體力行,則能帶兵,而且他也認為,雖得有勞動的機會,可以藉機強身。「大家努力挖,趕在秋天前要挖好,才能通渠取水;否則冬天一來,山頭結冰,沒雪可融,可就得等明年了!」
「沒錯!大家用力挖!」
每個人都勤奮工作,沒有絲毫偷懶,連守城將軍都這麼辛苦的幹了,他們這些小兵哪有資格偷懶?
辛苦工作了一上午,終於到了日正當中用午膳的時間,楊慈雲領著李家一干女眷,包括郭倩倩,還有李崇傲幾個妹妹,還有小青,還有清城的許多婦女,抬著一鍋又一鍋的飯菜來到工志,甚至連李家老夫人都來幫忙了。
「夫君,還有大家,可以來吃飯了。」楊慈雲忙了一早上,滿頭大汗,但臉上淨是笑容,看著一群又一群士兵湧了過來,吃著又香又熱的飯菜,每個人都胃口奇佳。
楊慈雲當然幫夫君添好備好,就等著夫君用膳;李崇傲走向她,用手背擦拭著頭,臉上與手掌心滿是髒泥。
楊慈雲在一旁,立刻拿出備好的毛巾幫夫君擦臉;李崇傲則乖乖的站在原地讓妻子服侍他,而這樣的畫面讓大家看得津津有味。
李崇傲的幾個弟弟在旁邊又是鬧、又是笑,「老大,到哪去找這麼好的老婆啊?給兄弟介紹幾個啊!」
「囉嗦!你們沒福氣,滾一邊去吧!」
大家哈哈大笑,一旁的士兵也笑了,將軍跟夫人的恩愛是出了名的,任誰看了都會羡慕不已。
李崇傲知道妻子臉都紅了,很不好意思,於是帶著妻子離開現場,來到遠處一棵樹下,享受獨屬於兩人之間的用膳時間。
李崇傲將手擦淨,自己拿著筷子吃飯;楊慈雲則在一旁備湯備茶,好不忙碌。但臉上還是帶著幸福的笑容。
「雲兒,你自己怎麼不吃?」
笑了笑,「全清城就你們最晚吃,我們早就吃飽了,吃飽才來的。」
大口扒著飯,李崇傲有點口齒不清說著:「習慣了嗎?」
「什麼?」
吞下口中的飯菜,「我說習慣嗎?這裏的吃喝畢竟比不上以前在將軍府,更比不上宮裏。」
「剛才相反,這裏的飯甜、菜香,雲兒很愛。」比起宮裏,她更愛清城。在這裏,她可以全心全意與夫君在一起,不用再為了朝中的一切,為了那個皇帝弟弟,偽裝出長公主的模樣,那畢竟不是她。
李崇傲知了,看了看碗裏的菜色,說不上豐富,但是菜肉都有了,「現在我們的軍餉還夠嗎?我看這菜色還不錯,一定花了很多錢吧!」
「還好!城裏的人都有捐獻,有的人捐米、有的人捐菜,大家都知道挖渠是為了城裏好,他們都願意奉獻;等到渠通了,灌溉水源有著落,下田耕種,總會有收入的。」
點頭,「辛苦你了,唉……」
「夫君為何歎息?」
「我知道你自己也出了很多錢,身為男人的我,總想叫你為自己省一點、留一點,可是現在辦軍需要用錢,我反而說不出口,我……真沒用……」
握住他的手臂,楊慈雲溫柔的看著夫君,「子謙,不要這樣說,我們是夫妻,為了你,我很樂意,況且為了清城好,這些都不算什麼,我還是那句話,錢財乃身外之物。」
李崇傲吃著飯,楊慈雲知道現在四下無人,放鬆自己靠在他身上,「夫君,雲兒好喜歡這段在清城的日子,雲兒想,雲兒一輩子都忘不了。」
「幹麼說知這麼老氣,才幾歲的人,就這麼輕易說一輩子?」
他笑了,而她卻滿眼的憂思,最近,她的心裏有著很深 的擔憂與愁緒,每過一天,她就感恩一天,因為她不知道:明天她還能不能繼續待在清城,待在夫君的身邊?
那種恐懼,那種不確定,日日夜夜都壓著她,很多夜裏,夫君在身邊,她都感覺不到安全,常常驚醒,更遑論子謙在倩倩那過的夜裏。
「怎麼不說話?」
「沒事,總之就算以後我們離開清城,我還是不會忘記這裏。」
這一點李,李崇傲很認同,「是啊!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了,竟然覺得……在這裏有一種很平和、很幸福的感覺,有你、有家人,大家都在一起,感覺真好。」
「雲兒也是這樣想的。」驚訝抬頭,看了他一眼,語氣裏很是高興。
「看來我們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這是當然,他們是夫妻,日夜相處,當然心靈相通。他知道,她一定跟他一樣喜歡這裏,因為這裏有家人、有愛人,更可以不去理會京城情勢的險惡。
李崇傲甚至說:「我甚至想能不能讓我……跟你,永遠在這裏就好,其實這樣的生活也不錯,當個守城的小將,過著簡單的日子,這樣的幸福已經很難得了。」至少在亂世裏,已經很難得了。
楊慈雲笑了,「夫君是將和,應有鴻鵠之志,這小小的清城是關不住夫君的。」對於這一點,她很有自信。
李崇傲挑挑眉,「娘子這麼看得起為夫?」
「那當然。李大將軍可非浪得虛名喔!」
總有一天,他李子謙必能成為平定天下的賢者,有朝一日,民怨沸騰、天崩地裂,他若肯登高一呼,風雲變色,楊氏王朝頹圮就不遠了。
她知道,她可以猜想得到,一定會有那一天的;就不知道到那一天以後,她的命運又變成怎樣……
「誰愛打仗啊!要是能太平,誰不想過太平日子?我其實也想安穩度日,只要有機會,我還是希望就在這裏,我倆、我們一家人就在這垵過日子,這樣就好了。」
「夫君,會不會有一天雲兒反而成為夫君不能安穩度日的原因……」
「別說!」抱住她,親吻她的額,「更別亂想,我就怕你亂想,雲兒,我……老實告訴你吧!我想過了,倘若世局大亂,皇上決意相逼……我們全家人就離開中原……」
「離開中原?」
「對!我們往西域去,離開這兒去過我們的日子,你不用自苦,我也不用為難,只要我們在一起就好!」
她含淚,淚水卻直落,靠在夫君懷裏,暫時覓得一片安穩的淨土。她好希望這一天能成真,跟著夫君天涯海角,遠離一切紛擾。
可是,命運不准……
一個月後,開渠已成,眾人興高采烈的慶祝,城內外一片喜氣洋洋,李崇傲領導有方,再加上楊慈雲在背後獻策,此事才能這樣順利達成。
記得開閘引水葫蘆那天,看見水灌入了原已乾涸的農田,所有人好開心,這是大家努力了一個月的成果,就連陳平那些人都跟城內的百姓高興得抱在一起互相祝賀。
開渠過後,李崇傲專心注意力放在操兵演練上,軍務不容弛廢,一天都不行,因為眾難知胡族會不會有一天又回來進犯。
這清城竟在短短一年內,就成為邊疆最穩固的陣地——解決了灌溉水源,許多居民開始定居,也開始有男子加入駐軍。
轉眼間,清城的守兵來到了近五千人,其中也有很多是山寨盜匪慕名而來,自願加入。
從原先的五百變成五千,駐軍自給自足,閒暇時種植農糧,平常照例操練,清城瞬間成了相當熱鬧的城鎮。
邊防城鎮守兵嚴密,城樓上隨時有人駐守,而李崇傲的四個弟弟身為副將,每個人負責巡視一方城樓,期能做到滴水不漏。
那一天,正城樓上守兵來回巡邏,城內市集熱鬧,交易熱絡,卻在此時感受到不尋常的氣氛,彷佛聽見吆喝聲。
此時,守城的士兵發現遠方的異狀,趕緊通知副將,「副將!遠方有異狀。」
李崇傲的弟弟看向遠方,「該死!可能是胡族來犯!通知主將,通知其他城樓的駐兵。」
傳令兵立刻通知下去,不到一會兒,李崇傲身著俊挺的軍裝奔上城樓,看著遠方,果然是大批軍馬,他們的速度不快,緩步前進,無急行跡象,可是馬上坐著的確實是士兵,而且是朝廷的兵。「到底怎麼回事?」
這時,連老將軍都上城樓了,眾人一同商量,都無法猜得原委。
過了將近一刻鐘,朝廷的兵馬終於兵臨城下,他們並未攻城,反而停在原地,動也不動,似乎正在等待首領發號司令。
李崇傲一雙銳眼立刻知道領軍的是誰,「伍宗漢!」
「是他!怎麼會是他?難道是皇上叫他來的嗎?」
伍宗漢是皇帝的親信,是皇帝還是太子時的伴讀,也是眾人口中的奸臣,隨著皇上登基,他開始得勢,甚至為了奪兵權陷害了幾個忠良。
現在,伍宗漢就站在城下,他也一身戎裝,身後領兵三萬,顯然是有備而來。有大軍作後盾,伍宗漢氣焰炙人。「李將軍,別來無恙啊!」
李崇傲不知來人用意,但知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他微拱手,朗聲說著,聲若洪鐘,遍傳曠野,「伍將軍,千里迢迢,來我清城,有何用意?」
「明人不說暗話,李將軍果然快人快語,既然如此,我也省去客套,我是奉了皇上命令,日夜兼程,來此地接長公主回宮。」
眾人一片驚呼,連李崇傲的心都漏跳數拍,他勉強自持,「長公主是我的妻子,皇上何事要她回宮?」
「皇上與長公主姐弟情深,自然是要見她一面。」
誰相信……李崇傲心裏這樣嘲諷著,可想而知,皇上發現李家人全都逃離了京城,頓失人質,深怕再也無法威脅於他,同時又聽聞他與雲兒感情深厚,因此特來要雲兒回宮坐質。「雲兒是不會回去的!」他堅定說著。
城下的伍宗漢眯起雙眼,「李將軍是要抗旨嗎?外頭的謠言甚囂塵上,說李將軍招募了許多山寨盜匪為兵,難道李將軍是要造反?」
「放你媽的狗屁!」李崇傲的幾個胞弟難忍羞辱,出言怒斥,頓時,城上城下相互叫囂,氣氛緊繃。
伍宗漢使出最後威嚇,「李將軍,不要違抗聖旨,皇上只是想把長公主接回宮,如果李將軍執意抗旨,休率兵進城,領三萬兵攻下進清城,到時候就不會只有帶走長主這麼簡單!」
李崇傲面色鐵青,「你敢!」
「為達聖命,我非敢不可!」
就在雙方對峙的此時,楊慈雲接到通報,已經從城內趕到城樓,她一臉慌張,強自鎮定卻無效,眼眶泛紅,三步並作兩步爬上城樓。
上了城樓,看見了她的夫媚,這裏高,冷風吹得滿淒厲。
李崇傲一轉身就看見了她,心急怒喊,「雲兒,你過來幹嘛?誰叫你來的!」
沒理他,她看城樓外,看見城外那千軍萬馬,看見那騎在馬上,狂妄囂張的伍宗漢,看見那三萬士兵——清城守軍只有五千,來兵三萬,真要交戰,只是徒然犧牲性命!還有這裏的數萬百姓各個索然無辜……
「長公主終於出現了,恕末將聖命在身,不便跪拜。」
她故作鎮靜,擺出那高貴尊崇的姿勢與態度——天知道,這樣的她,連她自己都已經好陌生了,好久沒有看見那個清平長公主了……
「伍宗漢,你要攻城?率三萬人侵門踏戶而來,你哪來的狗膽,竟然妄言攻城!那下一步,你是不是要把本宮給殺了?」三兩句,就給他扣了帽子。
伍宗漢臉色一白,長公主果然是長公主,氣勢驚人,但他也不是省油的燈。
「末將領了聖旨:要長公主隨末將回宮。」
楊慈雲一震,這一刻終於來了,她日夜驚憂的這一刻,終於來了。「如果我說不,你是不是就要攻城?」
「真要如此,末將別無選擇,只能攻城!」
楊慈雲大怒,從一旁士兵身上的劍鞘中抽出了劍,抵著自己的脖子。
眾人驚呼,這時趕來更多的人,包括郭倩倩,包括老夫人,包括小青,包括李崇傲幾個妹妹都趕了過來,每個人都嚇了一跳。
「本宮不信你,你這小人,就算本宮跟你回去,你也抱定了主要要攻城對不?」她厲聲高喊。
伍宗漢一驚,他確實本來就是有意思要這麼做——他嫉妒李崇傲,遠放至清城還有這麼大能耐招兵買馬、深得民心,因此驚動了皇帝。
「伍宗漢,帶著你的兵馬給本宮退三十裏,你如果不從,本宮立馬自盡,你領本宮的屍體回去,到時候看皇上怎麼麼處置你,看你還有多大的前途,看你九族上下有多少人頭可以落地!給本宮退後!」
李崇傲痛苦大喊,「不可以!雲兒!」
「公主,把劍放下……」
「姐姐……」
「都不要過來!」楊慈雲不斷落淚,劍抵著自己的脖子,上頭已出現一道血印,憂自驚心,更讓李崇傲痛苦不已。
「雲兒……」
伍宗漢大喊,「長公主不要衝動!」他就是來抓人質的,如果讓楊慈雲自盡,皇上必會怪罪於他。
本宮再說一次,帶著你的兵,給本宮退三十裏,你自己留下,如果是你的人,有一兵一卒進了清城,如果清城的士兵與百姓,有人傷了一分一毫,本宮人如此發!"拿著劍,抓著自己的發絲,劍一揮,發絲當場飄落;風一揚,立刻吹散無蹤
雲兒!不可以"李崇傲痛苦怒吼,淚水不自覺的流下
楊慈雲淚水模糊了雙眼,動都不敢動,也不敢再看夫君,再看這些家人她知道這是她的命,因為楊家欠盡了天下人,所以她必須代為償還
好!長公主,我答應你退三十裏,只留我一人,還有一頂轎子,只要長公主隨末將立刻走人,但也請長公主守信,如果長公主違背承諾,末將只能攻城!"手一揮,眾士兵開始撤退,現場塵土飛揚,城樓下剩伍宗漢騎著馬,還有兩名士兵以及一輸馬車
楊慈雲全身一軟,手緊抓著劍柄,但手一松,就這麼將劍自脖子處移開,雪白的頸上已經留下一道血痕,顯見方才她的用力
閉上眼睛,任由淚水流盡;張開眼後,她就不能再哭了,她必須做對的事情為了夫君,為了李家的安危,為了清城的士兵,為了清城的百姓,她不能再遲疑,不能再等待……
眼睛緩緩張開,裏頭的情緒化為一片死寂,那讓李崇傲看得驚心.知妻者,夫也,他知道她已下定決心.楊慈雲轉過身奔下城樓,李崇傲追了上去,小青也追了上去,現場一片死寂,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19 16:50:09
第六章
楊慈雲淚流不止,腳步不敢稍停,奔下城樓,奔回清城官署內;小青跟在她身後苦苦呼喊,卻不得主子的回應。
而李崇傲也跟在她們後頭,沉默不語。
楊慈雲回到房內翻箱倒櫃,找出她的長公主服。本以為這輩子她可以不用再穿回這套華服,但現在,她身不由己,不管到天涯海角,她終究擺脫不掉這個長公主身分。
她扯掉自己的外服,眼眶濕透,想換穿衣服,卻手腳忙亂,她哭喊著,「小青,來幫我更衣。」
小青跪在一旁,抱著她的腳,哭著搖頭,「小青不幫,小青求公主不要回去……不要……」大哭,泣不成聲。
楊慈雲流著淚,「都到這個時候,你還不幫我……好!我自己來!」
她擺脫了小青,小青跌在地上,但依舊跪著,不停哭泣。長公主這趟回去禍福難料,一家人好不容易到此了,怎能再入虎口?
楊慈雲很堅持,換穿上長公主的服裝,銅鏡前擺著鳳冠,她雙手顫抖,流淚為自己上胭脂,服丹蔻。
這時,李崇傲進了門,低聲喊著,「小青,出去。」
「公主……將軍……」
「出去!」
小青抹幹淚退了出去,順道帶上門,現在只有將軍能勸公主。
楊慈雲沒看他,或者說她不敢看,還是自顧自整裝;李崇傲緩步來到她身邊,眼見她還是不理自己,似是心意已決,突然他雙膝跪下,眼眶的淚頓時流出。
楊慈雲見狀大慟。「子謙……」
「雲兒,別走,不能走……」
楊慈雲放聲大哭,抓著夫君的手也跪倒在地。「起來,子謙,不要跪,男兒膝下有黃金……」
「倘若下跪能留你,我心甘情願長跪不起。」
楊慈雲看著他,知道他內心的痛楚,感受到他幾乎在發抖,她的心如刀割,陣陣抽痛是如此鮮明,仿佛下一刻就能致命。
分離之痛,如此磨人啊——
他伸出手將她抱進懷裏,啞聲怒吼,「不准走!我不要與我的妻子分離,我們殺出去,沖出重圍,我李子謙寧可戰死,也不拿妻子與朝廷交質!」
「不可以!」楊慈雲看著他,也厲聲大吼,「那清城的三萬百姓怎麼辦?五千駐軍弟兄怎麼辦?他們何辜?你不可衝動……」
「我管不了這麼多……」
「你必須管!」她怒吼,就要震醒丈夫,「你是清城守將,是士兵的頭、百姓的天,你不能護著他們,誰來幫他們出頭……」
「那我們呢?那我的妻呢……」他淚水直落,啜泣低吟,心痛將裂。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他這麼脆弱無助,像個孩子一般的痛哭。她難掩激動,出手抱住了他,如同慈母抱著愛兒。
「雲兒……不要走……現在誰能求我們……」
楊慈雲不斷淚流,卻不再哭泣,她讓李崇傲靠在自己肩頭,輕拍他的背脊,一言一語,好聲安撫,自己卻淚如斷線,心已死盡。
「雲兒……」
突然楊慈雲說話了,說出了她對他的抱歉,「子謙,西域……我不能跟你去了,原諒我。夫妻一場,我不能再陪你了……」
「我不接受,我絕不接受……」
楊慈雲繼續說著,「此後該如何,我也沒個准。如果情勢發展不可逆轉,你就帶著爹娘弟妹去西域吧!不要在乎我,不要掛念我……」
「不——」
可是如果你有那個心,就以天下蒼生為念;你是個有德之人,必得天理照應,你要肩負起責任,以九州黎民安危為念,我知道我楊家欠天下百姓太多,也許有一天,你可以為我稍稍彌補楊家的過錯,真到了那一天,請你不要顧忌我……」
深吸一口氣,語畢,她不再言語,也不再看他,站起來,坐在銅鏡前,拿著毛巾擦擦臉,重新上妝,一層又一層的將長公主的頭街與行頭統統穿戴上。
抹著胭脂,佩戴上珠寶首飾,過程中,李崇傲一直跪在旁邊看著她。知道她的心意已決,自己卻是六神無主,失神的看著她。
長公主著裝完畢,只差沒佩冠。她站起身看著他,千言萬語,多想對他好好訴說衷情,卻難再開口。
臨去之際,多說一句,只是徒惹傷心。誰知她與夫君如此緣薄,這一天竟來得這麼快,這麼令人措手不及。
楊慈雲走到門口,全身發抖——出了這間房,何時能再與夫君同處一室,恩愛言語、互訴情意?
天可憐她,給她此生最愛;但天也要亡她,讓她不得不與最愛決別。她到底是該謝天?還是怨天?
誰來告訴她……
跨出門前,楊慈雲難敵心中的渴望,還是轉過身看著李崇傲,兩人對望,似有千言萬語,但一字一句,難以啟齒。
忽爾,楊慈雲緩緩跪地,對著李崇傲磕了三個頭,雙唇微動,本來似乎是想說什麼,但最後又不說。
這些,李崇傲都看在眼裏。
末了,她站起身,取了鳳冠戴上,轉身出門;李崇傲見狀,心如死灰、淚如湧泉,擦也擦不盡,慟極怒吼……「啊——」
沒說的話,在楊慈雲心中一句一字發誓……
此去京城,妾身生死難卜,與夫君重聚無期。望君珍重,願君身強體健,妾身天涯海角,碧落黃泉,不管生死,都會為夫君祈禱……
☆☆☆
出了房,小青緊跟在後,不斷哭泣,但已下了決定要跟著公主,絕不獨留。
可是公主下令,「小青,你就留在清城,別跟我了。好妹妹,此後你要保重……」
小青大哭,跪在地上求楊慈雲讓她跟;可是楊慈雲不再理她,逕自出了官署,上了街頭。
士兵為她備馬備轎,她卻堅持步行。
一路上,所有民眾站在道路兩側,看見了長公主,紛紛跪地,哭哭啼啼。楊慈雲昂頭挺胸,往城門走去。
而李崇傲一言不發,如同行屍走肉,跟在她身後腳步踉蹌、眼神呆滯,仿佛即將死去。
來到城門,李家大小統統在那。見著楊慈雲,各個也是淚流不止,卻又不敢吭聲。
犧牲苦,但總要有人犧牲!
郭倩倩也是哭哭啼啼,這個姊姊對她好,在她大病時悉心照顧,與她分享夫君,現在情勢如此,她不得不哭。「姊姊,不要回去……」
楊慈雲握著她的手,眼眶浮淚,「好妹妹,姊姊有事相求,此後你要好好侍奉夫君、孝順公婆,為夫君生兒育女,為李家開枝散葉。不管到哪,姊姊會為你祈禱、為你祝福。」
「姊姊……」大哭,難以言語。
看著這些家人,縱使難舍,但總要分離。楊慈雲跪地給公婆磕頭,幾個人掩面哭泣;李崇傲幾個弟弟握緊拳頭,憤恨情勢時不我與。
此時,李崇傲來到一旁,還是無言,只是呆立著,他的靈魂仿佛遭到抽離,只能死死的將眼神釘在她身上,似想將她記牢。
起身,整理衣冠,轉身,看向那高聳的城門。縱使心裏百般不願、恐懼萬分,也要壓下所有恐懼,做她該做的事,赴這命運中註定的苦難。「開城門吧!」
現場軍民有人大哭,幾個守城門的士兵也是哭哭啼啼,但他們還是將城門緩緩開啟,厚達數尺的城門,半掩的城門,開有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
「待我出了城門,立刻關門。」她沒再回頭,更毫無畏懼,跨出步伐,循著縫隙出了城門。
城外狂沙飛卷,掩蔽了蒼穹,朦朧間,只可見數匹馬就在眼前。
身後城門迅即掩蔽,城內的人趕上了城樓,李崇傲也是!妻子離開他視線的那一瞬間,讓他渾身發顫、全身發冷,巴不得求一死。
上了城樓,就看見城下楊慈雲走在城外,瘦小孤獨的身影踽踽獨行,那一瞬間,他竟看見她回並沒有,眼裏有淚,似是痛苦萬分。
李崇傲痛恨自己,他是個無能的男人——這一刻,這生死存一刻,竟然能犧牲愛妻,將愛妻送上死境。
李崇傲,你真是全天下最沒有用的男人……
「雲兒——」他大吼,可以看見城下的楊慈雲突然立定,全身一顫,卻又不敢再回頭,怕動搖了自己的決心。
這時,伍宗漢與他的士兵駕馬上前,將楊慈雲團團包圍。
楊慈雲立定於現場,面無懼色、心中坦然——今日為了夫君、為了百姓,她的命與安危不算什麼。「伍宗漢,本宮在此,你還在馬上?」
伍宗漢一僵,拉緊韁繩,讓馬立定,「末將說過了,末將領聖命,不便跪拜……」
「荒唐!皇上寵你寵到連禮貌都不會了?本宮從沒聽過領聖命不便跪拜這句話,伍宗漢,不要挑戰本宮的耐性,給本宮下馬跪迎,否則回了京,你看本宮怎麼辦你!」
伍宗漢一害怕,心裏對她更是恨得牙癢癢的。清平長公主就是清平長公主,竟如此難以應付。
伍宗漢下馬,領著其他士兵跪在地上給楊慈雲行禮跪拜;楊慈雲仰頭,態度睥睨自傲、氣勢懾人。
「末將給長公主請安,長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風沙滾滾,在清城城外,在城樓上眾人的眼中,伍宗漢下馬跪地,給長公主請安,所有人都看到了。
「不錯,還算是個教得會的奴才!」
伍宗漢一握拳,大怒,氣勢完全被壓下,心裏也記上了一筆,心裏對這個長公主也是更加怨恨。
但可恨的是,長公主有先皇的免死牌,免死刑,甚至免刑罰,連皇上都不能對她怎麼樣。真是可恨!
「請長公主上馬車。」
上車前,楊慈雲輕輕一笑,看了看伍宗漢,「伍宗漢啊,北方事變,朝廷屠殺了十萬災民,其中泰半是你的傑作,你還真是罪大惡極啊!你以為上天瞎了眼,你還可以全身而退嗎?你以為你有辦法善終嗎?」
伍宗漢全身一顫,不知如何應對。
楊慈雲笑了笑,這個伍宗漢還太嫩,根本不夠資格做她的對手。
現場備妥了一頂華麗的馬車,規制就是長公主的鳳輦,金碧輝煌,裏頭相當舒適,外頭有金龍旗大纛,聲勢驚人。
楊慈雲上了車,坐進車廂內,放下簾幕,與外界隔離,回到這屬於她自己的世界。
而伍宗漢看了看城樓一眼,雖是扼腕,沒有機會攻城,挫挫李崇傲的銳氣,但能帶走李崇傲的愛妻,也是一大收穫。「出發!」
坐定在轎內,楊慈雲終於可以卸下偽裝。她輕掀簾幕,看向外頭、看向清城,風沙中,她看不真切,清城的一切都模糊了,自然也看不到一直守在城樓上的李崇傲,就不知風沙模糊了眼,還是淚水模糊了視線。
夫君啊……
倘有一日,夫君登殿為王,雲兒下階為囚,雲兒也不給夫君為難,不會求夫君,因為雲兒一直記得夫君的教誨。
為所當為、為所應為……為所當為、為所應為……
☆☆☆
伍宗漢領三萬軍,日夜兼程,連日趕路,其中他有著一絲報復心態,就是不讓楊慈雲好過,於是這趟回京城,休息的時間少,趕路的時間多,讓楊慈雲苦不堪言。
一路上,雖然吃好喝好,沿在行館也有自己的居所,但是就是沒有侍女,她都得自己來,但她無所謂——離開清城、離開夫君,她的心已死,怎樣都好,怎樣都好……
短短兩個半月,他們就回到了京城,進了城,回到這個她曾經希望自己一輩子都別再回來的家,京城、皇宮,她自小生長於此,這是多麼富庶繁華的地方,可是現在看來,一切都變了。
京城繁華不再,市集大街商家收的收、倒的倒,竟然呈現一片殘破不堪,民生凋蔽的景象。
她不解,她離京才短短不到兩年,一切卻恍如隔世。
途中,甚至還經過廢棄的李將軍府,她的淚水瞬間流下。想起離開夫君已經兩個多月,夫君安好否?身體強健否?
夫君……
「長公主,皇宮到了。」
她坐在馬車裏,擦幹淚水、整整衣冠。「本宮知道了,就進宮吧!」
進了皇宮,她在宣德殿前下車。眼前景象一如記憶,楊慈雲兀自登上臺階,進了殿,果然看見了她的弟弟皇帝楊翊淳。
伍宗漢跪地,「皇上,臣將長公主接回來了。」
「做得好!下去領賞。」
「謝皇上!」伍宗漢趕緊退下,走之前還主動將大門關上。
楊慈雲站立在大殿中央,發現眼前的皇帝竟變得讓她認不出來。
「朕的好姊姊,別來無恙啊!」
定晴一看,楊慈雲看見眼前這個皇帝眼神昏沉,嘴帶陰笑,令人不寒而慄。現場又是美人、又是美酒,酒色繚繞,仿若歌舞昇平;楊慈雲看得心痛,天下大亂,百姓流離失所,皇上還沉浸美人鄉,這是什麼天子?
楊慈雲有口難言,不過這一次,倒是楊翊淳要其他女人先下去。眾人離去,大殿上頓時只剩下楊翊淳與楊慈雲姊弟。
「皇上在此享樂,到底有沒有想到天下百姓的苦難?北方災民饑餓難忍,本以為朝廷會救他們,卻等不到皇上的援助,反而等到皇上的屠殺……」
「朕不要聽你講這麼多。朕是天子、是皇帝,全天下都該向著朕,膽敢有二心的統統該死!」
「誰有二心?有二心也是給皇上逼出來的,先是魏丞相,再是定遠侯,最後連李家都遭到剷除,這幾個忠臣豈有二心?依舊遭到皇上毒害……」
「這些人都該死!」楊翊淳指著她,「你不要給朕多話,朕召你回來,不是要聽訓。你倒厲害,朕把你嫁給李崇傲,你竟然有辦法收服他,朕聽探子說,你們恩愛異常?李崇傲對妻子百般尊重溺愛……好!既然嫁公主給他,沒辦法整到他、摞倒他,朕現在就將你鎖在宮中,看他敢不敢輕舉妄動?」
楊慈雲高聲,「皇上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李家六代忠臣立下多少功勞,最後落得這樣的下場,是他們虧欠皇上嗎?不!是皇上虧欠他們……」
楊翊淳屏息,瞪著楊慈雲,沒說一句話。
楊慈雲回瞪著他,不減強硬氣勢。
但忽然間,楊翊淳手一揮,賞了楊慈雲一耳刮子,趁著她反應不過來,抓著她的頭髮。
楊慈雲痛得大叫,鳳冠掉落。「皇上請自重……」臉頰通紅,嘴角沁血。
「你個賤蹄子,你以為李崇傲如果起兵,當了皇帝,你就可以當皇后嗎?你這賤人,咱們姊弟在同一條船上,朕當不了皇帝,你也什麼都不是!」
「……」眼睛含淚,死瞪著他。
「你以為你可以置身事外?別作夢了,你是楊家人,有朝一日,朕垮了台,這條船翻了,你也得落水!」
將她推倒在地,楊慈雲含淚,憤恨瞪著他,「皇上還是弄不清楚!」
「閉嘴!」
「如果天下真要選反,那也是因為楊家對不起天下,因為皇上無道,對不起天下……」
「閉嘴!閉嘴!閉嘴!朕說了,給朕閉嘴!」楊翊淳拿著花瓶,砸在地上,碎片掉落在楊慈雲面前。
楊慈雲終於感到害怕,站都站不起來,只能這樣癱坐在地上,退後幾步。
但是,該說的話她還是要說,「皇上,如果皇上還有一點羞恥之心,請下召罪己、拔除奸臣,迎回諸位賢臣共商國事,救天下百姓于水火。」
「閉嘴!朕就是天下,天下人都要聽朕。什麼罪己?朕有何罪?」楊翊淳狂怒大吼,披頭散髮,一臉恐怖相,就是不肯認錯。
楊慈雲看著,淚水不斷掉落,心痛到無以復加。「皇上真要這樣想,本宮也無話可說。只是皇上一人,短短三年,竟毀了楊家百年帝業。」
天要亡我楊家啊!
楊翊淳冷笑,「好姊姊,不然改日你就隨朕一同去找先皇母后,請他兩位老人家評評理。」
話裏的威嚇她懂,就是要與她同歸於盡。
楊慈雲無法扼抑的哭泣,全身發抖。這一刻,她好孤單、好寂寞、好害怕,沒有任何人可以陪她,更沒有任何人可以支持她。
皇宮之大、天地之大,她卻是如此孤獨,心中滿是恐懼。這一刻,她又不爭氣的想起夫君,他現在怎麼樣了……
子謙……
☆☆☆
千里之外的清城,李崇傲領著四個弟弟,隨著老將軍鼙鼓雷鳴,率清城五千兵正式起義了。
戰火從邊疆向關中延燒,李家五將歃血為盟,稱不推翻昏君,誓不為人,由李崇傲親自撰寫討皇帝檄文,羅列皇帝無道的罪狀,揮兵東征。
這場戰火為楊氏王朝敲響喪鐘,很多人也知道,李崇傲失去了愛妻,失望憤怒已極,再也無法顧及君臣之義,一心只想追回愛妻,不得已只得帶兵叛亂。
他知道成則天下太平,敗則李家上下人頭落地!
這是不能輸之賭,可是失去雲兒,讓他悲痛欲絕,對他而言,已經沒有什麼好失去的了。
清城軍驍勇善戰,無往不利,來到關中,一連攻下了數座城。或許也是因為皇帝無道、天下憎惡,許多城的守將乾脆向李家投降,李家軍人數大增,達三萬之譜。
入關中地區後,李家軍兵分兩路,往南北方向掃蕩,繞過京師重地,決定采孤立戰術,先征服關中多數土地,獨留京城不攻,斷絕京城的外援。
戰事連綿一月,天下大亂,百姓四處流竄;官軍倒戈頻傳,李家軍一步步壯大,更有許多將領率兵回應,情勢大好。
李崇傲下令,楊朝官員與將兵降則納之、不降囚之、亂則殺之——只要有心投靠,隨著李家軍打仗,將來平定天下,必定論功行賞;反之如在戰事期間為亂,李家也不會輕饒。
同時李崇傲沿襲過去在清城的記錄,不殺婦孺百姓,不殺手無寸鐵之人,忌盜不義之財,違令者斬。
再過一月,南北軍會合,京城徹底孤立。
此時,李家軍人數已達十萬,李崇傲與老將軍商量,決定走險招,分頭進行——由四個弟弟各帶兩萬兵分別挺進江南、西南、塞北、華東,靠著逐步吞併,消滅楊氏王朝的最後希望。
而李崇傲自己帶著兩萬軍開始進攻京城——這是這場戰役下來最困難的一場戰爭,京城內部署御林軍,又有守衛京師重地的官軍,人數約五萬人。
李崇傲知道,人數上,他們是以卵擊石;但是他也知道,這場戰爭他必須贏,他必須救出妻子。
為紅顏開戰,古往今來所有人都會說,這是如此的愚笨,連他一開始也是這樣以為。
但是經過與雲兒的生離死別,他終於能理解那種沖冠一怒的衝動。
他下令圍城,將京城團團包圍,與守城軍隊連日激戰,雙方死傷慘重。
過程中,李崇傲甚至中了一箭,但是為了營救妻子,他不能倒下,只能砍斷箭矢,不顧血流如注,接力迎戰,繼續率兵攻城。
這時,局勢開始出現有利於李家軍的轉變——城內許多駐軍當年都是李崇傲的手下將士,他們不願再效命于那些皇帝身邊的走狗,偷偷的棄械不再繼續抵抗。
甚至他們還開了西城,讓李崇傲率兵進入。
這樣的局勢變化,讓許多京城的駐軍陸續投降;李崇傲帶著五千精兵,在圍攻京師一個月後,正式攻破京城。
他率兵沖進京師,在皇宮前與伍宗漢的部隊正面交戰,挾妻而走的舊恨讓他直攻伍宗漢,功夫立分高下,伍宗漢慘死在李崇傲的刀下。
皇宮大門深鎖,宮內亂成一團,宮女與太監紛紛走散,樹倒猢猻散,大家都知道楊氏王朝的氣數已經盡了。
此時,楊翊淳大怒,至死仍不肯認輸,他拿起劍來到後宮,將皇后、幾個王妃,以及先皇的妃子全部殺死,然後他將楊慈雲拖到了挹翠閣。
「跟朕走!」拉著楊慈雲的頭髮,不顧弱子女痛苦的呼喊,他手上的劍沾滿鮮血,顯見剛才經過一場殺戮。
楊慈雲毛骨悚然,但同時她竟然也感到異常的輕鬆。
她知道天下大亂了,更知道有德之人起,就要改朝換代了。沒想到,這一刻來得這麼快。
子謙,是為了她而發兵的嗎?
進了挹翠閣,楊翊淳將她摔倒在地,然後拿起木閂將門閂住——挹翠閣坐落于深宮,位於西宮群中,與外界幾乎沒有聯繫。
楊慈雲努力的想爬起來,看著楊翊淳到底要做什麼?
原來她這個弟弟竟然也會害怕,直到這一刻,天下叛亂,再也不當他是皇帝,他才感到害怕。
楊翊淳緊張兮兮,可是他好像心智已失,竟然哈哈大笑,讓人摸不清頭緒。「哈哈哈——」
「……」
楊翊淳握緊劍,「你們以為這樣子,朕就會怕嗎?朕不怕的,朕是真命天子,朕是天下共主!哈哈哈——」
突然間,楊慈雲覺得他好可憐,到了這一刻,他還是不肯認錯。怎麼會這樣?上天怎麼會蒙蔽了他的眼……
突然他回過頭,臉上沾滿血的他顯得陰沉,顯得令人恐懼。
楊慈雲站不起來,只能坐在地上,不斷退後。
「朕把皇后、王妃,幾個王太妃都給殺了!你們放心,你們這些皇室的女眷,朕不會讓你們受辱的。」
楊慈雲不敢相信,眼眶裏淚水滑落,「你要做什麼……」
楊翊淳臉上浮起一抹陰森的笑容。
這時,偏殿旁跑進來一名老太監,匆匆忙忙跪倒在地,「皇上,叛軍攻進皇宮了……啊——」
話還沒說完,就被楊翊淳一劍刺死,鮮血四散。
楊慈雲見狀,驚嚇得放聲尖叫,淚水直流。
楊翊淳還是冷笑,他拿起一旁的酒罎子,打破,讓裏面的酒淋在自己身上,一壇不夠,他乾脆把所有的酒罎子全部打破,數十個酒罎子酒流滿地,酒香滿室。
他拿起最後一個酒罎子,走上前打破,將裏頭的酒都倒在楊慈雲身上。
她痛苦的掙扎,卻害怕到都站不起來,她哭,恐懼爬上了她的心頭,她放聲大哭,完全不知該如何反應。
楊翊淳笑著走到一旁的桌上,拿起蠟燭,燭影搖晃,似乎預告了死期,照亮了黃泉路,「朕的好姊姊,咱們姊弟倆就結伴同行吧!到了父皇母后那,你可得幫弟弟說句話,哈哈哈——」
燭火近身,楊翊淳身上的龍袍頓時陷入一片火海,火舌吻身,讓他痛到跌坐在地。
這時,他身上的火,也引燃了地面的酒。
楊慈雲因為太過恐懼,竟然動彈不得,只能任由淚水不斷掉落,然而就在此時,楊翊淳突然站起身,走向她。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一起死吧!楊慈雲,朕絕不會讓你好過,你想當李崇傲的皇后,門都沒有,一起死吧!一起死吧——」
大火也上了楊慈雲的身,她淒厲的尖叫、不斷的翻滾、痛苦的呐喊;這時,楊翊淳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失去了聲息。
楊慈雲在地上爬著、爬著,大火已經吞噬了整個挹翠閣,她痛苦淚流,想要求生卻不得,火燒的疼痛讓她想馬上斃命。「啊——」
救命啊!誰來救她?難道天也要亡她?就因為她也是楊家人嗎?救命啊!
子謙——
攻進皇宮的李崇傲進了宣德殿,沒見到人,他到處找尋,到各個寢宮去找,反而發現了讓他驚心動魄的恐怖場面——
皇后、王妃、王太妃,宮裏面幾乎所有的重要皇室成員都已經遭到殺害,躺在血泊中。
空前的恐懼攫上他的心頭,他不敢稍做停留,率兵在四周搜索,一定要找出雲兒,一定要救出雲兒……
否則這連月的征戰,不就毫無意義了嗎?
「將軍,西宮挹翠閣大火,有太監說,皇帝強拉長公主進閣,然後引火自焚。」探子報訊,訊無好訊。
「不——」
來到挹翠閣已經是一片火海,讓人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挹翠閣與諸宮殿相連,大火甚至往其他宮殿延燒過去,黑煙直沖雲霄,遮蔽半個天空。
看著這一幕,李崇傲流下了淚水,他不願承認他的妻子就在裏頭。該死的楊翊淳,要死還拖著雲兒……
「雲兒——」他放聲大吼。
這一切,連月的征戰竟然在這一瞬間變得毫無意義——攻下了天下、攻進了皇宮,該死的皇帝死了,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
都來不及了……
……李家軍得民心,起軍清城,勢如破竹,奇計妙用,南北分進,四路揮軍,收復天下。李崇傲率兵攻京,戰二月,城破。楊氏王朝廢帝楊翊淳,殺後妃數十人,挾清平長公主楊慈雲於挹翠閣自焚身亡,王朝覆滅。同年,李老將軍即帝位,天下複歸,海內一統,民心眾望……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19 16:50:40
第七章
七年生死兩茫茫……
天下已經不是七年前的天下了,京師重鎮重現繁華,故國舊朝人事全非,從內城到外城,從城東到城西,從正午至黃昏,這路不長啊!
他卻走來蹣跚,這七年仿佛千載萬載,這條路仿佛遠道難有盡頭,比從清城到京師還遠。
七年了,他還能有什麼盼望……
「請太子上香!」
太廟裏,香煙氤氳繚繞,環繞四周。接過香,李崇傲對著「楊氏王朝清平長公主楊慈雲」的排位拜下,再拜、三拜,然後親自將香插入爐子。
看著清香節節燒退,化作的灰落入爐子裏,他看著,這七年來,他來過不知凡幾,每來一回,他的心更痛,卻不能不來——愛妻枉死,這是他這個無用的夫君唯一能做的事情……
雲兒……雲兒……
離開太廟正殿,李崇傲在屋簷下不願急急離去,他總想,在這裏,他可以與妻子相處,彌補這七年來的傷痛與遺憾。
一旁站著陳平——陳平隨他打天下,這七年來更與他參與許多戰役,公在朝廷,現在擔任清城軍的總都督,而清城軍則成為全李氏王朝最剽悍的守軍,是李家的家底軍,現在李家當政,自然由清城軍來守京城,成了名副其實的京城軍。
「陳平。」
「屬下在!
「我們……攻進京城多少年了?」
陳平想了想,「回殿下,皇上與殿下率清城軍攻進京城已經七年了,皇上即位七年,李氏王朝創立也有七年了。」
「七年了……怎麼這麼慢?」這七年,他數著每一天,已經不知道自己的人生還有什麼目標?爹即位為帝,自己成了太子,將來要當皇帝,可是他高興不起來。
爹……不!應該說是父皇——父皇是好皇帝,寬厚仁慈,當年他們攻進京城、攻進皇宮,楊翊淳自焚而亡,當時,眾將領就拱父皇登基為帝。
父皇推辭再三,自謙能力不足,難擔大任;這時魏老丞相趕進京,當面告訴父皇——
「老將軍心胸寬厚仁慈,必能以天下百姓為念。此刻不容再推卻,百姓苦了好多年了,如今昏君遭到推翻,天下百姓望治心切,老將軍如果推辭,則紛爭再起,各方勢力爭奪帝位,百姓更苦……」
一番話讓父皇難以推卻,在眾人的推崇下,父皇登基為帝,為天下帶來了新氣象。
父皇重用前朝賢臣,當然包括魏丞相,立刻謀劃各地救災事宜,並且減稅賦、輕徭役,與民休養生息。
這七年來,他只能藉由工作來麻痹自己,領了父皇的命到處巡視,推行新政,務求在最短的時間內讓百姓的生計重新步上軌道,讓人民生活安樂。
他做的都是當年雲兒告訴他,要他做的,可是這些,雲兒現在都看不到了……都看不到了……
父皇登基第三年,頒佈詔書封李崇傲為太子——新皇帝知道自己其實已經年長,只是過渡,將來總有一天要將天下交給年輕人,這治國的重責大任也要由年輕人來扛。
李崇傲推卻再三不成,只得受命。就這樣,人生的際遇真是難預料,他,乃至於李家上下,從遭到先朝皇帝罷黜的孤臣孽子,變成如今的皇帝,自己更從小小的守將成了太子。
忽爾,李崇傲想起當年,進了宮殿,過了將近一個月,大火才熄,這時西宮殿群在祝融肆虐下泰半毀盡。
他進了挹翠閣,看見了數十具焦屍,早已面目全非,他心大働,連要分辨妻子都無法。
他痛苦,縱使再不願相信,喃喃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事實卻擺在眼前,不容他否認。
怎一個慘字了得?!要收屍下葬,也不知道哪個才是……
最後他們將所有焦屍統統收起來,一同下葬,然後在太廟種為楊翊淳與楊慈雲立牌位,定期派人祭拜。
而李崇傲自己只要在京裏,每個月他都來給妻子一炷清香,聊表歉意與思念之情,略訴愛意與衷情。
雲兒隨他吃苦,清城的過往歷歷在目,雲兒貴為長公主,卻不喊苦,甘之如飴。
若說現在李家有這個天下,可以享榮華富貴,可以各個安好,雲兒是首功;可是雲兒卻一個人孤單得不知飄蕩到哪?
閉起眼,李崇傲甩甩頭,努力要自己別再想。
陳平看著主子,從清城到京師,他看得真切、看得清楚,知道主子專情,為長公主殉難而悲傷。「殿下,申時末,該回宮了!」
李崇傲張開眼,點點頭,隨即跨開步伐,向前走去,離開太廟;陳平跟在身後,一干侍衛也跟著。
出了太廟,李崇傲坐上轎子……現在當了太子還麻煩了,很多時候他想騎馬,但總遭到大臣勸誡阻止,他們要太子小心,以天下為念,不讓自己限於陷阱。
陳平小心翼翼護衛主子,看著李崇傲坐進轎裏,拉下簾幕,他手一揮,嘴裏喊著,「起轎,回宮!」
士兵守衛抬著轎子,沿著太廟前的石板官道往京城裏走去。太廟就在京城近郊,這裏供奉著楊氏王朝諸位皇帝與後妃的排位,也是楊慈雲身後的安息處。
回到城內,時間已是傍晚,這時的京城,幾條市集街道熱鬧非凡。
京城已經重現戰前的繁華,人人安居樂業、家家衣食無虞,這樣子,許多將士犧牲生命,推翻昏君,才有了代價。
這時,路旁的路人看著那頂華美的餃子行經在官道上,沒有敲鑼打鼓要眾人退避,只是安安靜靜走在官道上不擾民,就有人開始說——
「那個就是當今太子啊!」
「是啊!」
一旁,一名女子走過,背對著眾人,像是震驚一般,背脊不停抖動,她手裏抱著蔬菜,像是剛上市集採買回來,該繼續走,卻受不了誘惑,停下腳步。
她轉過身,臉上淨是燒灼的傷痕,邁開步伐,腳也有些跛。她往角落走去,躲在眾人與樹木後頭,聽著眾人說著話,等著看那頂太子的轎子。
「你們知道,我們有個好皇帝啊!」
「沒錯,比楊翊淳那個無道昏君好多了,你看看我們現在的日子過得多好,吃得也好、喝得也好,聽說南方、北方的饑荒都獲得了解決,當今聖上仁慈,太子也功不可沒。」
「就是!」
「而且現在的皇上真是節儉,聽說當年李家打進宮裏時,楊翊淳在挹翠閣自焚,燒掉了半個西宮,到現在皇上都沒有改建。我聽幾個常到我家客棧用膳的大人說,皇上不想花大錢改建,要把錢用在福利百姓的刀口上……」
「是啊!而且我還聽說太子殿下很癡情啊!」
「怎麼說?」
說道這等皇室裏的八卦,大家都很有興趣。大人趕緊將自己的所見所聞,統統分享出來——
「你們都知道,當今太子的原配,就是前朝的清平長公主楊慈雲,唉……長公主是個好人啊!當年北方饑荒,朝廷不聞不問,就是長公主花自個兒的錢向南方買糧,在北方發糧賑災;而在清城,長公主更是全心輔佐夫君,所有的清城軍都記得這位好夫人,可惜……」
「都怪楊翊淳那個昏君,自己要死,還拖著長公主!」
「是啊……長公主死後,皇上跟太子把長公主的牌位供在太廟,我聽說,太子只要在京裏,每個月都會到太廟給長公主上香,一待就是一個下午。說不定現在太子的轎子就是太子爺剛去太廟給長公主上完香,現在要回宮了!」
「……好人怎麼就不長命呢?」
眾人歎息連連,站在角落的那女子聽著,眼眶泛紅,淚水緩緩掉落。
這時,太子的轎子經過眼前,每個人都這樣看著,那女子也是。
這是李崇傲,乃至於每個李家人的習慣——出門在外,不搞排場,不叨擾人民,快速通過就好。
那女子看著,聽見一旁的百姓的話,淚水不斷掉落。看著那頂轎子,想起轎裏的人,心痛萬分。
她搖頭歎息,淚水擦也擦不盡,乾脆就不擦了,抱著懷裏的蔬菜轉過身,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就好……
於是女子回頭,望向那頂遠去的轎子,眼神癡癡,看著看著,她笑了,和著淚水笑了,這樣就夠了……
天下平定後,李崇傲發現日子其實也不太好過——習慣打仗的他,現在反而要靜下心,與諸位大臣一同處理如麻般的國事,國政要務警衛萬端。每一件事都繁雜不已,又攸關國家民生甚钜,他煩,卻得耐著性子來處理。
可是李崇傲親身掌理朝政,也才慢慢建立了他的威信與地位。甚至最近,皇上將許多事情都交給他,讓他自己去決定就好。
好在幾位大臣輔佐,包括魏丞相在內——魏丞相年老,但精神抖擻,歷經前朝的混亂,現在能為百姓做事,大家都心甘情願。
李家在宮中的生活其實很簡單,全家人都習慣了戎馬生涯,在外打仗,日子就是顛沛流離;現在在宮裏,吃好喝好、穿暖睡足,反而有點不習慣。
李崇傲常常早早起床,去給父皇母后請過安,就帶著幾個弟弟,進到議事房,與諸位大臣談論國政,商議如何推行政策。
這一談,就是大半天過去了。等到他離開議事房時,幾乎快要日落,他再趕去向父皇母后請安,然後回到自己的寢宮。
回到這,他才能稍感安慰——倩倩為他生了兩子一女,他將孩子帶在身邊,不分男女,教以詩書、授以武術,就連女兒,他都認為該學點防身之術。
孩子的娘,也就是倩倩,在生最後一胎時難產死了!
死前,她要他放寬心,不要再為姐姐難過。這輩子,他對不起的,又多了一個女人——不只雲兒,還有一直守在他身邊的郭倩倩。
倩倩死後,皇上以太子妃的身份將她下葬——倩倩為李家產下皇子,功不可沒,當年從清城到京師,這女人一路相隨、不棄不離。
死之前,倩倩松了一口氣,嘴裏喃喃說著,「我總算做到姐姐交代的事了,等我見到了姐姐,也不會對不起她了……」
侍奉夫君、孝順公婆,為夫君生兒育女、為李家開枝散葉……很多時候,她知道自己愛夫君,卻也知道自己更敬佩楊慈雲。
那是個奇女子啊……
郭倩倩死時,李崇傲沒有掉淚,或許是在經歷與心愛女人生死分離之後,他已經不知道人世間還會有什麼大働,還有什麼悲苦是他沒有經歷過的?
幾個孩子可愛,卻也無辜,沒了娘親,不過倩倩在世時常告訴這些孩子,他們還有一個大娘,雖然大娘不在他們身邊,但是兩個娘永遠愛他們。
李崇傲自己負擔起責任,帶著孩子、照顧他們。這日子他就打算這樣過下去——子嗣已經有了,他不需要再逼自己去娶任何女人。
這輩子,先有一個楊慈雲,再有一個郭倩倩,前面那個女人奪走他所有的愛,後面那個女人讓他感恩不已,這輩子能有這兩個女人就夠了……
他什麼也不強求了……
那晚,魏丞相七十大壽,父皇托他攜禮前往祝壽,由於事前沒通知,知道魏丞相一定會推卻不敢受。
李崇傲帶著陳平秘密前往,外頭下著大雨,李崇傲下了轎子,陳平立刻為他撐上傘。
他自己接過傘,帶著眾人進了丞相府。
可想而知魏丞相有多驚訝、多高興,幾杯酒下肚,親手送上父皇準備的祝壽禮。
李崇傲知道自己不能多待,「晚輩討杯酒喝就夠,不能礙了你們慶祝的興頭!」
眾人哈哈大笑。「太子殿下說這話,真是折煞老臣了。」
「改日父皇會在宣德殿擺宴,再為老丞相祝壽。魏丞相是我朝的忠臣,這杯祝壽酒,魏老不能推卻,晚輩就先告辭了。」
「送殿下!」
李崇傲出了丞相府,外頭雨還在下,他自己撐著傘;陳平喚來了轎子,他卻不想搭。
「陳平,咱們走一段。」
「殿下,夜深了,雨又大。」
「就走一段,我心煩,散散心也好。」
陳平只得遵命,手一揮,幾個侍衛緊跟在後。
李崇傲一人在前,眾人與他保持五步的距離,既保了太子散心的興致,又不損及保衛太子的先機。
李崇傲撐著傘走在雨中,走在京城的道路。因為下雨、因為夜深,街道上人煙稀少,所有商家市集早已關門。
李崇傲走著,腳步沉重,他的心不知怎的好沉。這樣的夜裏更讓人心煩,雨就這樣下著,水汽仿佛迷蒙,讓人都有點看不清楚。
「殿下,真的,太晚了,雨又太大,這樣子不安全。」
「陳平,你怎麼越來越囉嗦啊?」他笑說著。
「屬下是為了殿下的安全。」
李崇傲笑了笑,突然像是有點懷念當年,「想當年,咱們在清城打上那一架,到現在我都還有點意猶未盡。」
「殿下別再取笑屬下,那是屬下造次了。」
忽然,就在李崇傲想要繼續接話時,他銳眼一瞄,看見街道另一個角落那一身青綠色衣衫的女子。
那女子背影蕭索,獨自一人也不撐傘,就這樣站在雨中淋著雨,懷裏不知抱著什麼,踽踽前進,腳似乎受了傷。
陳平搶先來到李崇傲面前,深怕是什麼要危害太子安危的人;李崇傲笑了,「陳平,你太緊張了,那只是一名弱女子。」
陳平來不及說話,李崇傲來到一旁,從一名士兵手中抽走一支沒人用的傘,然後掉頭走向那名女子。
那女子走得慢,李崇傲三兩步就追上,「這位姑娘,雨這麼大,這傘給你用,別淋雨,免得染了風寒。」
那女子聽見聲音,竟發起抖來,不敢回頭,更不敢接過傘。
李崇傲很有耐心,再說了一次,「請不要害怕,我沒有惡意,只是想把這傘給你用而已……」
女子輕輕回過頭,看向他,眼眶瞬間一濕。
就這樣一個回頭的畫面,讓李崇傲震動——這女子竟有半邊的臉遭到燒傷,最重要的是,她的眼神好熟悉……
「你……」
那女子立刻轉過身,沒接過傘,逕自離去,她很努力的想加快腳步,不能久留,久留必出事……
她從巷子鑽進去,跛足奮力快步前進,熟練的在小巷子裏鑽,就想快點離開這裏,別再見他……
李崇傲待在現場,全身像是被震住一樣,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如此大的反應,可是他還是依照自己的一致,跨開步伐向前奔去。「姑娘請留步!」
陳平見狀也大喊,「殿下!殿下……快!跟上,保護殿下。」
李崇傲也鑽進巷子,但是他對這裏的小路不熟,自然無法跟上那女子,但是他還是努力的追,想要找到那女子。
到最後,他把傘丟掉,在雨中狂奔。不知怎的,他就是認為,如果無法找到那名女子,他會後悔,所以他必須追。
「殿下!請小心路濕,殿下……」
「姑娘,請留步,姑娘……」在小巷子內狂喊狂奔,李崇傲全身濕透,心也急了。
她為什麼要跑?她為什麼一看到他就要跑?當然,他不是沒想過,對方是被他這個大男人突然出現而嚇到,但不是這樣……他看到了她的眼神,知道她是因為一看到他,知道他是誰,這才逃跑。
為什麼?
終於,李崇傲累了,他站在原地喘著息,想著那姑娘的臉、想著那姑娘的眼。忽然他像是想起什麼,從滾滾的記憶狂濤中翻出了什麼。
他喃喃念著,「她……難道是雲兒……」
怎麼可能?雲兒已經死了啊!難道……
陳平撐過傘為李崇傲擋住雨,「殿下到底在追什麼?全身都濕了,趕快回宮吧!來人,把轎子抬過來!」
就這樣,眾侍衛將喃喃自語、心神不安的李崇傲送回宮。
而這時,那女子就在轉角的小角落掩著嘴不停哭泣。「嗚嗚嗚……」
雨水混著淚水流下,她不敢放聲痛哭,就怕被別人聽見;淋著雨,她的頭髮燙、渾身顫抖,又累又痛……
身後的門突然打開,一名中年婦人走出了看見她,「醜兒,你跑去哪兒?叫你去買瓶酒也這麼慢,弄得全身濕,快進來!」
女子擦幹眼淚,不顧自己已頭暈到天旋地轉,趕緊進屋去。這一晚能再見他一面,近身見他,知道他安好,她真的無憾了。
七年啊……已經七年了……
這雨連日下著,時而綿綿細雨、時而磅礴大雨,但雨就是不停,連續數日,烏雲不散,更遑論天晴。
那晚李崇傲雨夜當街狂奔,除了陳平之外,沒有別人知道。
李崇傲回了宮,換了乾爽衣物,就著爐火烤一烤,喝碗姜湯,身強體健的他倒沒染上風寒。
只是皇帝與皇后很擔心,喚了太醫看了幾回。
李崇傲沒生病,但壓在他心頭的是更大的疑惑,甚至可以說是渴望。這段時間,他也曾可悲的想,那晚見到的女子是雲兒的魂魄嗎?天可憐見,安排他與雲兒的魂魄相見,這樣也好、這樣也好……
那一夜後,李崇傲一直想要再上街,希望能再見到那女子。直到三天后,他才再度出宮,他秘密出宮,這次只有陳平陪著。
本來他還希望自己一人出宮,但陳平堅持——可以不派侍衛,但至少要讓他陪,李崇傲無奈,只得應允。
還是雨夜,李崇傲撐著傘站在街頭;陳平也撐傘站在後頭,李崇傲不語,陳平身為下屬,自然也沒搭話。
酉時了,夜更深、雨更大,就好像是那一夜。
李崇傲竟有一點興奮,他知道自己失了心智,竟然渴望與魂魄見面,可是……天可憐他,他太想妻子了……
雲兒,那一夜的人是你嗎?如果是,再出來跟我見一面好不好?七年了,為夫苦不堪言,悔不當初、悲痛交加……
李崇傲眼眶濕透,看著遭到大雨徹底催打的街頭,街道上始終空無一人,李崇傲灰心至極。
打了這麼多場仗,生死交錯多回,戰場上的自己看透生死,卻在情字上過不了。
他知道自己很可笑,說不定早已渝為天下人的笑柄,可是他不管,能有這樣一個女人陪著自己走過這麼遠的路,他不可能忘,要說他傻,他就是傻。
陳平上前,「殿下……到底要等誰?能否告訴屬下。」
「陳平,你信魂魄嗎?」
搖頭,「屬下不信。」
「如果我告訴你,那晚我見到雲兒的魂魄,你信嗎?」
「這……」
這該怎麼說?說不信,不就等於澆熄了殿下的希望?這些年殿下心如死灰,他都看在眼裏;但說信人死不能複生,魂魄一事說不定只是有心人日夜希望的結果……
就在君臣兩人緘默無語時,街的那一頭再度出現了與那晚同樣的場景——一名身著青綠色服裝的女子在街道上走著,只是這次她撐了傘,但腳步略顯踉蹌。
李崇傲深呼吸,「就是她……」他走上前,邊走嘴裏邊喃喃念著,「雲兒……雲兒……」
那女子全身一顫,轉頭看向說話的人,一見是他,大驚,臉色滿是蒼白,她轉身,循上次的方式立刻走人。
李崇傲見狀,趕緊追上去,只是那女子竟如此快速的鑽進了小巷子。
李崇傲想追,腳程也比她快,但對路不熟,不知哪里有可掩蔽之處,很快的又再度追丟了她。
就跟上回一樣,這麼快的時間按,她又消失在他的眼前,李崇傲滿心失望,眼眶濕透,只為了妻子,他可以這樣不顧男兒自尊,淚水說流就流。
他的妻……是個苦命的女人,現在他享受到榮華富貴了,妻子卻在黃泉路上孤獨走著,受到磨難。
陳平追來,看著太子殿下一臉頹喪,「殿下,不要再自苦,長公主已經走了,殿下若不能振作,連長公主都無法安息。」
「……那是雲兒,那真的是雲兒。」老天!當年雲兒在火場一定很痛苦,烈火焚燒;方才他見她,半張臉淨是燒痕,連魂魄都是如此。
「殿下,長公主已經走了!」連陳平都哽咽。
這些年,他追隨李崇傲一起打天下,他打從心裏佩服這個男人的有勇有謀,而殿下重用他,讓他掌理京城守軍,他更是感激在心,誓言終生追隨。
現在見到殿下這番模樣,他心裏也很痛苦——當年在清城,所有人都知道長公主與殿下恩愛,長公主為了救清城上下軍民,一人隨著伍崇汗回京,才會遭此橫逆,令人很難怨上天的不公。
李崇傲捂住臉,擦幹眼淚,其實他知道自己還在妄想,真希望方才若能追到那女子,發現雲兒竟然還在世,那不是魂魄,雲兒還活著……
李崇傲,李子謙,你真是蠢!癡心妄想,自欺欺人……
李崇傲抬起頭,「我們回宮了!以後你得勸我別再這樣了。」
要是讓人知道,堂堂太子殿下,竟然深夜出宮,淋雨追魂,想必會笑掉大家的大牙。
「屬下知道。」
但就在兩人即將轉身離去的此時,他們竟然聽見附近傳來女子的哭泣聲,聲音微弱,幾不可聞,但兩人都聽見了。
「殿下小心!」
「……」李崇傲屏息,這哭聲熟悉,他好似聽過……
陳平則拔劍,護衛著李崇傲;而接著,他們更聽見驚人的聲音——
女子哭泣聲裏 竟傳來句句呼喊,聞著無不斷腸——那呼喊氣息微弱,似乎奄奄一息,這女子邊哭邊喊著一個名字。
「嗚嗚嗚……子謙……」
「嗚嗚……子謙……」
」子謙……「
李崇傲全身一震,陳平也不敢置信,子謙是太子殿下的字,有誰會這樣喊?到底是誰?
李崇傲邁開步伐,不死心的在四處繼續尋找,拋開傘,淋著雨,在巷弄中來回搜尋,陳平也幫忙著。
那哭聲漸漸微弱,聲音還發顫著,但仍不死心的喃喃低語,「子謙……子謙……夫君……」
李崇傲邊聽,淚水直落。他很確定那是雲兒,好!就算是魂魄,他也要找到,他不能放棄,就算是魂魄,他也要見上一面。
繞過不知多少個轉角,見到小巷子就鑽進去,有路就走,是死巷就退出來。雨下得更大了,夜夜更深,那女子的哭聲與喃念之聲,也快消失了。
終於李崇傲跑過一條巷子口時,一轉眼,見到一名女子倒在地上,他立刻停下腳步,轉身跑進那條巷子。
他沒有一絲遲疑,立刻奔上前去,沖到那女子的身旁——這就是方才見到那名身著青綠衣的女子,她倒在地上,方才她撐的傘已掉落在一旁。
李崇傲蹲下身,發抖的手將那名雙眼緊閉,似乎已經與外界斷了聯繫的女子轉過身來,與自己面對面……他屏息,近乎瘋狂……
雖然半邊的臉被火燒灼,面目全非;但另外的一邊臉依舊完好,依舊是他熟悉的那張面孔——那張令他心醉、令他癡狂的面孔。
是雲兒啊!
緊緊抱住,不停痛苦,淚水直流,「雲兒,你來看我了,你知道我的呼喊了嗚……」
這時陳平趕到,低頭,看見被太子抱在懷裏的女子,雖然燒灼半張臉,但另外一邊的臉完好,立刻可以認出,那就是長公主,就是前朝的清平長公主楊慈雲!
「雲兒……」
陳平還有理智,看著,心驚著,不敢置信。長公主有氣息,胸口還在起伏,老天,老天……「殿下,長公主還活著。」
李崇傲一驚,稍稍推開,凝視著妻子,視線絲毫不退,紅潤的臉頰,燒燙的身體,發抖的手腳……
「雲兒……」李崇傲不過欣喜一瞬,立刻發現到妻子的異狀。
陳平也急急呐喊,「殿下,長公主好像生了重病。」
他將妻子抱起身,眼神堅定,轉身就奔跑出巷子;這時,雨下得更大了,天雷震震,懷裏的女人氣息漸逝。
李崇傲淚水流下,天可憐他,拜託不要在捉弄他,他好不容易找到妻子,好不容易讓死去的心有機會再活一遍。
她受的苦難已經夠多了,她不是罪大惡極之大,一切到此為止,此後有他來擋、有他來扛,他再不准別人傷害她,不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19 16:51:15
第八章
懷裏的嬌軀渾身發燙,她病了,雖然不懂醫理,但他可以猜想到他病得好重。
她被燒傷而扭曲的臉上佈滿一片詭異的紅色,她重喘著,嘴裏仍喃念著不知什麼廢話,但此刻,他已無心聽。
在街道上狂奔,懷裏的女人越抱越緊;身後的陳品追趕,竟追不及。
李崇傲已經發狂,使出渾身解數,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該去哪里,又該向誰求助。「雲兒......沒事了......」
陳平見狀,知道這樣不是辦法,他奮力追趕上去,拉住李崇傲。此時此刻,不能再讓這個顯然已經失去理智的男人繼續胡動亂撞,再拖延下去,對長公主絕對不是好事。「殿下,轉角有一家客棧,我們先住進客棧,安置好長公主,然後屬下立刻去請大夫。」
李崇傲已是六神無主,只能聽陳品安排。
果然轉過街角,那裏有一家客棧,大門深鎖,也難怪,已是夜深人靜,客棧當然早已打樣休息。
陳平急敲門,過了半響,裏都人姍姍來遲,開了門,才想大罵是哪家的冒失鬼要擾人清夢?陳平立刻將人推開,請李崇傲將人抱進去。
「你們做什麼?」來人驚喊。
李崇傲大吼,「立刻給我們一間房!」
「現在已經打烊了......」店小二打著哈欠,不滿的說著。
「閉嘴!」李崇傲怒駡,他從沒這門失態,過去的他更不允許自己這樣對老百姓說話,但現在為了懷裏快要消失的氣息,他豁出去了,「立刻帶路,再囉嗦,我馬上殺了你!」
那人一嚇,趕緊帶著人往後院那一排幽靜的套房去。
到了後院,李崇傲將門踹開,不由分說的闖了進去。
店小二顯然被李崇傲的氣勢嚇到,站在門口不知所措;見狀,陳平知道自己必須幫主子善後,更重要的是
「店小二,我家主子急,請不要在意。著一錠銀子就送給你壓驚!另外......」
店小二看到黃沉沉的金子,眼睛都亮了,立刻忘記驚嚇,興高采烈地說著「這位公子有什麼事情要吩咐,您直說,我照辦。」
「這是不麻煩。這裏三錠金子,從今兒個起,我家主子還有那位姑娘就要住在這套房裏,另外請告訴掌櫃,後院的房間我們都包了,不要再讓任何人住到後院來。還有請客棧派個人專門負責照顧我家主子,我主子隨時有吩咐,你們隨時照辦。」
「沒問題,這是當然的!」
「還有,要是有人問起,是不是有我主子長相的人住進客棧,你只道應該怎麼說嗎?」
「知道,就說沒有!」店小二機靈。見得世面多,知道房內那男人非富即貴,很多有錢人家的人都有這顧忌的
「很好!我先謝過了。」
店小二下去了,陳平走進房內,看見李崇傲忙著照料楊慈雲,他將她安置在床上,用厚重的棉被包裹住,發現她還是不停發抖,所幸連自己也派上用處,由自己親自將她抱住。可是他早已經全身濕透,不可能給她溫暖。
他急嚷,「來人--來人--」
陳平立刻上前,「殿下!」
看著他,「取火爐來,快!取火爐來!」
陳平立刻道外頭喚來店小二幫忙,自己則事不宜遲,想說就不再通報,直接去找大夫--不管花多少錢,都要將大夫請來。
店小二端來火爐,房內頓時溫暖許多甚至還拿來許多乾淨的毛巾,然後退了下去。
李崇傲則乘此機會為妻子卸下衣衫,為她擦拭身體,看她全身濕透,身體又冰又冷,自然不好受。
而這一身濕透的衣裳,自然是不能再穿回去。
這時,店小二友自作聰明拿了一些女人的衣服來。想來陳平那錠銀子,果然已經發揮功效了。
一刻鐘過去,楊慈雲安安穩穩的躺在被窩裏,雙眼閉緊,沉沉睡去了。可是她的身體依舊發燙,李崇傲完全沒有辦法。
就算是蓋著厚重的被褥,就算自己已緊緊地抱住她,都無法讓她的身體暖起來,她不停喘息著,全身發抖,甚至緊咬嘴唇,都沁出血來。
李崇傲低吼,「雲兒,放鬆,不准咬著自己。」
可是昏睡的楊慈雲聽不懂,還是痛苦的用自己的牙齒咬著自己;李崇傲擔心她傷了自己,扳開她的嘴,將自己的手指伸進她嘴裏。
李崇傲眉頭皺也不皺,儘管手指已經流出血來,依舊不退。
要咬就咬他,是他讓她變成今天這個樣子的,他沒有盡到一個做丈夫的責任,他該死,所以她不准咬自己,要咬就咬他
「主子,大夫請來了......」陳平帶著一個年約七旬的大夫,進了房間,來到床畔,立刻看到這驚人的場面--楊慈雲咬著李崇傲的手,留出來的血幾乎將雪白的被褥染紅。
「主子,快放開......」
「不,就讓她咬,我總不能讓她傷了自己......」
陳平不知如何是好,那名大夫也是,反而是李崇傲趕緊出聲,「大夫請來了,就快為雲兒診脈,還發什麼愣?」
大夫趕緊上前為昏睡中的楊慈雲診脈。
只是楊慈雲全身發燙緊繃,手也不停顫抖,讓大夫難以確診病況。「這樣不行!」大夫從袖袋裏拿出一包針,「這位姑娘全身抽搐,這樣子還沒確定發生了什麼病之前,恐怕自己就先抽斷了筋派,況且這樣咬下去也不是辦法,我先動針,讓姑娘全身緩和下來。」
大夫從袖袋裏找出一根看起來相當驚人的長針,就對著楊慈雲的心窩就要紮下去。
李崇傲見狀大急。「不可以!傷到雲兒怎麼辦......」
老大夫很無奈,「請公子相信老夫,這位姑娘的病症不嚴重,無非染了風寒,但這樣全身抽搐,可見姑娘內心焦慮,無法放鬆,這樣子除了可能抽斷筋派,也可能讓她咬到舌頭,傷了自己。」
李崇傲還是不願意,可是老大夫還是下了針,這一針刺進了楊慈雲的胸口,楊慈雲當場痛哭大喊,冷汗直冒,同時也鬆開了咬住李崇傲的手。
「不--」
李崇傲眼眶濕透,痛聲怒吼,原先幾乎要出手教訓那位老大夫,可是他親眼看見,楊慈雲紮了這一針,竟真的乖乖的躺在床上沉沉的睡去,不再掙扎,也停止咬唇。
陳平欣喜,「主子,老大夫說的沒有錯!長......」差點叫出長公主,趕緊改口,「楊姑娘已經安靜下來了。」
李崇傲定睛一看,楊慈雲真的已沉沉的睡去,相較於方才不安掙扎的摸樣,現在明顯緩和許多。
老大夫很滿意,「現在老夫可以診脈了!」
而看到楊慈雲安靜了下來,李崇傲也不敢再阻止大夫。
大夫坐在床沿為楊慈雲把著脈,整整一刻鐘,大夫一句也沒說,李崇傲憂心等待,他好著急,真怕聽到什麼不好的消息,經過這七年,他竟然如此懦弱,一點風吹草動也發法承擔。
末了,大夫將楊慈雲的手放回被褥中,自己拖退到了一旁的桌子,開始開藥方。
李崇歡也跟上,急急的追問:「大夫,我妻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令夫人感染風寒,寒氣進了五臟六腑,是病得很重,但這不是她不安的原因。老夫認為,令夫人有心病,她的內心焦慮、惶惶不安,像是在憂心著什麼,這開藥只能治身子,不能治心病。但不管如何,我先開藥方,連續三日晝夜服用,先去風寒,其他的再說了。」
李崇傲滿是感謝,深深鞠躬,「感謝大夫......救我妻一命,方才若有冒犯,請見諒。」
揮揮手,不在意,老大夫跟著陳平走了出去,由陳平負責拿藥。
這時,陳平跟老大夫說:「大夫,深夜請你出診,真是過意不去,這是一點意思,請收下。」又是一錠銀子,「另外,今夜出診一事,親您絕口不提,我家主子會感謝您。」
點點頭,知道今夜他出診的這個姑娘,以及那名男子絕非等閒之輩。
陳平送走了大夫,前去拿藥,再命人煎藥,當他在回到房間內時,天已大白,,一夜未歸,宮內不知是何情況?
但見到李崇歡坐在床邊握著長公主的手,口中喃喃不知在說什麼,著黑夜是過去了,但就不知這分離七年的苦難夫妻,什麼時候才能見到天明?
李崇歡暫時將楊慈雲安置在那間客棧,考慮到她的大病,短時間內恐怕無法移住它處,只能暫時呆在這裏。
她昏睡了三天,這三天,藥都是李崇傲一口一口喂她喝下,連續三天,晝夜如此,李崇歡侍奉湯藥必定躬親,不假手他人。
老大夫的藥方果然神靈,妻子身體不再發燙,臉色不再紅的驚人,緊繃的身體也漸漸緩下,更不再咬著自己,他心裏的大石也漸漸放下。
想起這段時間,他幾乎都呆在這裏,不肯離去,只要他有一絲的不安、一絲躁動,他就緊緊的抱住她、安撫她,在她耳旁說著許多的事情,說著當年,說這兩人共同的記憶,說著他這七年的痛苦,點點滴滴都告訴她
陳平很無奈,眼下時刻是不可能請太子回宮的,事實上,李崇傲也明擺著拒絕離開,他只好假傳太子口諭,稟報皇上稱太子離京,視察鄰近地區的駐軍防守。
皇上對太子深信,自是不疑有他。
反倒是捏了謊的陳品很是過意不去,但現在又能如何呢?長公主竟還在人世,太子那活過來的神情讓人不忍澆冷水。
這七年,他是太子殿下身邊最近的近臣,陳平知道太子殿下對長公主的一往情深--這七年來太子心灰意冷,若說還有什麼支撐著他,自始對天下百姓的責任,自始對皇上、皇后的孝敬,對弟妹的扶持,對幾位世子與郡主的撫育,而這些,說來心酸,都是當年長公主殷殷期勉太子殿下應該盡的責任。
李崇傲待在這房裏已過三天,這段時間他不曾離開--他心急,自然希望雲兒快醒;可他也不急,知道雲兒在這七年必是吃盡了苦頭,若可以,就乘此刻好好歇息,不管如何,他都在這裏,絕不離開
這一次,他不會再放手了!
七年前在青城,他放手過一次,那是他無能,讓妻子陷入這樣的苦難;但這一次,他不再放手,既然重新回到他身邊,就是上天賜給他的恩惠,他是不會錯過的!
那天,住進客棧的第四天--外頭早已不再下雨,一整天,李崇傲還是在一旁作著三天來不斷重複的事情,為雲兒擦汗、喂藥,然後抱著她,跟她說這話,每一字一句,都是發自肺腑。
突然,楊慈雲眼睛一眨,但他沒注意到,兀自說話,「當年在青城,你每天總是忙東忙西、跑上跑下,仿佛全清城的將領與百姓都是你的使命,忙道你都不像是我李某人的妻子,反倒成了百姓的母親
「唔......」她低吟。
李崇傲聽見了,他全身一怔,低頭凝視著懷裏的女人。
她掙扎著,似乎想逃出什麼,卻又深陷其中。
「雲兒......你醒了嗎?雲兒,醒了就張開眼睛看看我,雲兒......」
楊慈雲慢慢睜開了眼睛,一開始無法凝聚視線,無法分辨東南西北,只知道著了好舒服、好溫暖,有許久她沒有體會到這種滋味,這種寧靜祥和的溫暖,這種幸福
難道她死了嗎?
七年前她沒燒死,七年後,她病死了嗎?
楊慈雲很努力的張開眼睛,想知道自己的下落,或者說她想知道自己的下場,想知道自己究竟已經上了黃泉路,還是已經進了枉死城?
可是,都不是!
她努力看著,竟然發現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張她永遠無法忘記的臉,這張臉時而在她夢裏出現,卻從不是真的!
她知道他與她已是前緣難續,所以就算是出現在夢裏,也只是上天的垂憐,清醒時,摸不著,她依舊痛苦
「雲兒......」
楊慈雲眼用力一睜,將身處的環境,眼前的他看的一清二楚.。她不禁大驚,整個人奮力的彈起身。「這是哪里?」
「這裏是客棧,是我帶你來的,你昏睡了三天,病得好重......雲兒?」
楊慈雲突然下了床,卻還站不穩,整個人跌倒床下;李崇傲驚喊,要伸手去拉,楊慈雲卻趕緊躲開。
「我怎麼能在這裏?我得回去,我得回去......」
「你要回去哪里?我在這裏,你就在這裏!」
楊慈雲搖頭,「我必須回去,這裏已經完全不屬於我了,我不能在這裏......啊------」
李崇傲抱起她,「什麼話?當年是誰說,只要有我在的地方,你就跟!現在我在這裏,你就必須住在這裏。」
「不是......不是......」楊慈雲甚至慌亂的哭喊著,「我不是,你認錯了,我不是什麼雲兒......」
李崇傲不敢置信,「你在說什麼?你不是雲兒,那你是誰?」
楊慈雲掙脫他的懷抱,退了好幾步,來到桌子的另一頭,「我不是、我不是!我是醜兒,我是東城張老爺家的婢女,我是醜兒......」
李崇傲跨步上前,「你是雲兒,你是我的妻子,是清平長公主楊慈雲......」
李崇傲內心疼痛,「你是不是公主沒有關係,難道你也不是我的妻子嗎?」
楊慈雲看著他,淚水掉得更凶,「我不是!我不是......我好醜,我怎麼能當你的妻子......」她往門外逃。
李崇傲當然不肯放她走,幾乎使用輕功飛到門邊,把門擋住。
楊慈雲立刻退後,退回了桌子旁。「放我走!我拜託你,放我走,我不認識你,我真的不認識你......」
李崇傲憤怒大吼:「為什麼不認識我?為什麼-------」
「我......我不是,你不要逼我......」她捂著自己那傷了的半邊臉,痛苦的喊著。
她不要認啊!這七年,她活了下來,可是她總是告訴自己,這樣就好,他飛黃騰達了,他有大好的前途;而她自慚型穟,容貌已毀,肢體已殘,勝敗名裂,天地同棄,她就不要去拖累他了
「楊慈雲,你把我當什麼?」李崇傲的眼眶濕透,不能理解他的反應,對於她的拒絕相認更是感到痛苦,「我等了你七年!絕望了七年、痛苦了七年,你卻告訴我,你不認識我?!這算什麼!這算什麼------」
這是,外頭的陳平沖了進來,才進客棧,到了後院,就聽見主子的怒吼,他嚇得跑了進來。「殿下!」
「出去!誰准你進來!」
「殿下......」
「我說,出去!」
陳平退下,不敢再待。房內的氣氛依舊緊繃,李崇傲與楊慈雲對望,兩人眼眶裏都是淚水。
她在想什麼?她以為他會嫌她嗎?他一直告訴自己,全天下就他,就他李子謙是最沒資格嫌她的!沒有她,他怎麼走到清城?又怎麼從清城打回京城?天地可鑒,他死守這對她的誓言,七年
擦幹淚水,李崇傲看著她,突然動手脫下了自己的外衣,將衣裳拋在地,然後,脫下自己的裏衣,露出一如當年強健的胸膛。
楊慈雲哭泣著不敢看他,不知道他要說什麼,他每說一句,都會讓她哭泣,都會要動他的意志與決心。
「這傷是我在圍攻京師時中的劍!劍穿透了我的肩胛,一時還拔不出來,我只好將劍柄砍斷,留著中端在體內,繼續打仗!」他說著,像是無關緊要說著別人的事,卻引起她的目光。
她帶著淚,看著他肩上那到早已結痂的傷。「這把是我在打入關中時,被敵軍砍傷,當時深可見骨;還有著結痂,是我在圍城是被三個管軍包夾,在我身上連砍四刀,還有著鞭痕......」他就這樣一一訴說著身上的傷痕,每一道刀疤,每一個箭矢傷過的痕跡,都訴說著出清城後那斑斑血淚。
而他是為了她才要出清城、入關中,維京師,乃至今日的種種局面,一切都是為了她
楊慈雲看著,不停哭著,不忍、傷心、痛苦,她搖著頭,頓時覺得天旋地轉。
李崇傲又說:「還有你自己你臉上的傷,易翠閣的大火,你也受了傷......」
「嗚嗚嗚......」
「我們這樣,每個人都把自己搞的傷痕累累的,到底是為了什麼?!」他也放聲怒吼,「如果今天還這樣不相認,你要與我形同陌路,那我們當年受的苦是在做什麼?」
「啊------」她抱著自己的臉,跪在地上,放聲大哭!
李崇歡拍桌,怒吼,不是氣她,而是氣自己,「你是不相信你自己,還是不相信我?若是不信我,你殺了我!當年是我的錯......若是不相信你自己,你......還是殺了我吧!也好過不認我......」
「子謙......」楊慈雲跪在地上,用爬的爬到他面前,放聲痛哭、省省催淚;而他也癱坐在地上,緊緊抱住她
這苦,只有嘗過的人才能懂
夜又深了,以為已經停的雨又開始下了起來,滴滴答答,遊戲與轉而滂沱,打著屋簷、打著地面、打折樹梢、打折花蕊、打的聽的人都心痛了。
李崇傲坐在床沿,懷裏緊緊抱著妻子,兩人的臉上的淚水都未幹,下午撕心裂肺的告白,反倒讓現在,大家都不知該怎麼說話了。
千言萬語,自清城別離後的點點滴滴,種種驚心動魄的場面,都成了昨日記憶,坦白說,連自己都不知道這七年是怎麼過來的?
那她呢?
楊慈雲靠著他,背著他無語,偶爾可聽見她的幾聲抽泣,想來這七年的光陰,對他來說也是苦不堪言。
「誰是醜兒?」方才聽見他自稱這名,聽來讓他頗為不悅。
楊慈雲搖頭,不是不肯說,而是不知從何說起?
而這些,他懂,因為那也是他的無奈。「離開清城後的事,通通告訴我。」他想知道,他每一件,每一分,每一寸都想知道。
楊慈雲人有思緒回走,依舊保持同樣的姿勢,訴說著過往的點點滴滴。
房內燭火昏沉,窗外淒風苦雨,風透進了窗,吹得令人寒。
李崇傲拉起被子蓋住妻子,不讓她再受風寒,耳裏則是繼續專心聆聽。
說道傷心處,她會哭,淚水直落;而他只是溫柔的拍扶,也不開口,人又他發洩心中的苦楚。
說道易翠閣那把大火,她渾身一僵,仿佛在度身臨其境---火焰在四周跳動著,楊鑲淳的笑聲仿佛還在耳邊,閣外兵馬踢踏、呼聲震天
「我倒在地上,以為自己死定了,這是,兩個老宮女沖了進來,拿了條浸濕的布幔蓋在我身上,抱住了我,他們在大火中將我帶走,把我推進易翠閣的地道,要我趕緊往外跑......可是......那是大火燒到我們身後,他們要我先走,他們就來不及逃了.....」語斷,她哭,這些年,她不知道在私下哭了多少回,她活,是多少人舍了性命相救。
李崇歡抱著她,淚水也濕透了。
「我死命往外走,走了好遠好遠,我好象曾經昏過去,又乾淨爬起來再走,我的身上好燙......出了地道,我又昏了過去,等我醒來的時候,有人救了我
那人就是張老爺家的管家,他收留了我,我就在張老爺家住下......」
她自顧自的說:「我想我變成現在這樣,大概也沒人認得出我了,所以我隱姓埋名,告訴張老爺,我生來長的醜,就叫醜兒,到現在,我都在張老爺家幫傭......」
這是,她又哭了出來,「我這腿大概是給大火......燒壞了,去看了大夫,大夫直說太晚了,沒救了......」
李崇傲熱淚盈眶,胸口脹滿痛苦,「你為什麼不來找我?為什麼......我常常出宮,我甚至常常去太廟,你一點有機會碰到我......」
搖頭,「我想,算了!這是我的命,走到這一步,活下來對我而言是萬幸;而你,你已經完成了一件大事,此刻的你,飛上巔峰,而我已摔落地面,你說得對,我不信自己,我沒有勇氣再去找你了.....」
李崇傲痛苦的低吼,末了卻換成粗噶的哭泣,「這對我公平嗎?這七年,我每每到太廟給你上香,對著你的排位,每拜一次,我就想殺了自己,你這樣對我公平嗎?」
「......」她說不出話來,只能不斷哭泣。
李崇傲抱著她,兩人的淚水直流,良久都無法停止。
李崇傲是男人,率先收起淚水,「也只有你,能讓我這樣,一哭在哭,像什麼男人樣?簡直成了娘們,真是的......」擦掉淚水,「好了!說開了就沒事了,只要知道你還活著,我什麼都無所謂了,真的......」
「子謙......」她終於轉過身看著他,撫摸他那張英俊的臉,同時也更勝當年沉熟的臉孔他真的還是那個讓他魂牽夢繞的李崇傲。
「看看,驗驗貨,看是不是同一個李子謙?」他說笑著,她也破涕為笑。
倒是他伸出手,撫摸她受傷的臉龐時,讓她一陣畏縮,他不太高信。「在我面前不要害怕,你還是你,還是我的妻,你沒有變,知道嗎?」李崇傲告訴她,語氣認真。
「可是大家看到都怕......」
「我不怕......知道你為什麼受傷罵我更不可能怕;喜愛那個煩的我心疼.......當年我如果夠強,就不會把你交給伍宗汗,我們也不會分離,說不定......我們早就去了西域,全家人在哪里過我麼快活的日子......」
「可天下也就沒了李家,沒了好皇帝,好太子......」楊慈雲無奈苦笑,「這也算是我的貢獻,對不?」
「瞎說!什麼貢獻......我知道往後的人會拿我當笑柄,說我一怒為紅顏,為了個女人就起兵打仗……但我無所謂,我只是知道為了我的妻子,這是我該做的事情。「
她聽著,他則是發自肺腑的說:「我並不想當什麼太子,這個位置好累,不適合我,我……其實沒你聰明,國政大事經緯萬端,根本不是我處理得來,那比打仗難了許多,可是現在時騎虎難下,大局已定,不幹不行。」
她安慰他,「可以的!你有一顆仁慈的心,這是最重要的事情,至少經歷過我弟弟之後,天下百姓需要的是你這樣的皇帝。」
「天知道!」
這時,楊慈雲突然看著他,「該你了!我說了好多,該你告訴我,這些年你經過了哪些事?」
笑了笑,「我以為你在明處看著我,你早就很清楚了。」
「那小青呢?」
抱著她,讓她躺在自己懷裏,兩人動作親密,「她啊!你走了之後,她跟倩倩成了好友,一直到三年前,她其實一直跟在倩倩身邊服侍著倩倩。不過三年前,她跟我手下一個將領看對了眼,我就請爹做主,把小青嫁給他,她現在是將軍夫人了。」
楊慈雲笑了,心裏真的開心,「真好!這樣太好了,至少我不用再為她擔心了。」
身為一個女人,最終還是期待能擁有自己的家庭,有疼愛自己的丈夫,有自己的孩子……而這些,是她自己不敢想的,又抬頭,「那倩倩呢?」
李崇傲斂去笑顏,一時沒有言語;楊慈雲再追問,他才說出來。
「她去世了。」
楊慈雲一愣,不敢相信,「怎麼會呢?當年離開清城時她還好好的啊?怎麼可能呢?」
「我一直以為你已經……離開我了,於是倩倩為我傳子嗣,生了兩子一女,去年她在產女時難產,孩子生下來,她就走了。」
楊慈雲聽著,眼眶一紅,沒想到倩倩竟然比她早走了一步,世事怎麼會如此無常,教人難以承受?
「倩倩走時說,她已經做到了你的交代,不會愧對你了。」
流淚、搖頭,難以置信,更不知從何說起,漫漫往事、歷歷記憶,堆疊而來,看似雲淡風清,卻也驚心動魄,惹人流淚。
「我本來以為這輩子就註定這樣對不起兩個女人,一個是我愛的女人,就是你,雲兒;一個是我欠的女人,就是倩倩,我以為這兩個女人相繼離開我,她們給我的愛意與恩情,我註定無法報償……」
看著她,死命的看著她,再也不想讓自己將視線移開。
天地悠悠、生死蒼茫,七年前一個鬆手,他們死生交關;現在,他不能再放手……「天可憐我,將你還給我,這是要告訴我把握這最後機會,好好報答你給我的愛,雲兒,經過七年,此心不變,如同當年在清城不曾變過……」
此心不變、此愛不變,甚至因為失而復得,變得更為狂烈。
她凝望著他,被他的言語所感動,緊緊抱住他,臉上淨是喜悅的淚水,似乎想把這七年的光陰統統補齊,把自己的痛苦、把他受到的折磨統統撫平。
天可憐見……
前塵往事消散在身後,眼前只有他、只有她,只有彼此,她投入他的懷抱,心裏不斷低喊……
天可憐見……天可憐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19 16:51:46
第九章
她又回到他身邊了,李崇傲曾經奢望過能有這一刻,曾在無數個夢裏見到過這樣的場景,卻屢屢在醒後撲空!
但這一次,雲兒真的回來了,上天憐憫他、可憐他,上天聽見了他七年來的痛苦呼喊,終於將雲兒還給他。
他從不知道人真的能夠如此心滿意足,再無奢求——現在的他就是如此,她就在他的面前,活生生的,就如同當年在清城一樣,他們就該在一起。
李崇傲欣喜,臉上開始帶著笑容,他真的覺得自己是春風得意,所有的苦難與傷痛都在一瞬間消失,甚至他還想去太廟立刻把那個刻著他妻子名字的假牌位給砸了!
想起這七年,自己竟然對著那個牌位拜了這麼多次,他絕對不再去回想。
一旁的陳平當然為主子這般活了過來感到欣喜,可是該做的事還是沒有忘記,至少宮裏都以為太子出京了,總不能過了十多天,太子還沒回來。
於是在陳平好說歹說下,李崇傲依依不捨的先回了宮,見了父皇。
父皇沒有多問,只是慰勉他的辛勞。
他其實有點歉疚,父皇是如此的相信自己,連事辦得怎樣都不問;可是與雲兒重逢的喜悅,讓他很快忘了這樣的歉疚感。
他的生活就像是多了許多值得期待的事情一般,在雲兒身體還沒完全康復下,他每天都希望能出宮,趕到客棧後院的包廂與她見上一面。
可是這樣不是辦法,他知道他不能永遠讓雲兒住在那裏,那裏畢竟出入分子複雜,或許是該弄個地方好好安置她。
「殿下?殿下?」
回過神,李崇傲看向一旁的陳平,「什麼事?」
「屬下是問,長公主的事,殿下打算怎麼做呢?」
李崇傲輕歎口氣,君臣兩人一同騎馬在這官道上。這一天,出了議事房,李崇傲就迫不及待趕出宮要去見楊慈雲,陳平當然跟著。
「我……還沒想到……」
這段日子,喜悅可說是讓他沖昏了頭,但事實上他也知道,雲兒還在人世,這個消息絕對會撼動朝廷。
先別說什麼當今太子殿下的正妻太子妃還在人世,不要忘了雲兒的另一個身份……那就是前朝的清平長公主。
「殿下,屬下以為,長公主還活著的消息如果傳了開來,後果恐怕禍福難料。」
「……」
「朝廷裏,除了一些近年新科入仕的官員,幾乎都是前朝沿襲而來,他們一定都見過長公主,至少就這一點,恐怕瞞不過天下人。」
「我知道,至少……先瞞一陣子」
兩人的馬匹刻意放慢腳步,借此機會交談,李崇傲信任陳平,這幾年他一直跟著自己,許多時候給自己獻策獻計,陳平是個聰明人,有時候,他很仰賴陳平給的意見。
「殿下,皇上絕對是關鍵,至少……要讓皇上接受長公主。」
看了他一眼,「爹怎麼可能不接受?雲兒是我的妻子、是他的媳婦,爹怎麼可能不接受?」
「殿下。」陳平無奈說著,「您忘了今早在議事房說的事嗎?」
事實上,從出了議事房到現在,他心裏一直掛著此事——據傳,在東邊幾個城鎮傳出前朝皇室楊家的人起兵騷亂,聽探子報,這些自稱是楊家後裔的人可能起兵「討逆」,而這個逆,指的就是李家。
「殿下,如果在這個節骨眼,讓皇上知道了長公主還活著,陳平斗膽,皇上真的還能把長公主當成是一般的媳婦嗎?」
李崇傲深呼吸,竟然覺得全身一抖,說不出話來。說實話,這就是他心裏的隱憂,只是他一直告訴自己,事情不可能發展到這樣。
他沒再說話,駕著馬向前駛去,陳平只能跟上。
過了一刻鐘,兩人終於來到客棧,將馬匹交給馬房,兩人一路無語,走進客棧,走到後院,終於要進房間,李崇傲喚住了陳平。
「陳平。」
「屬下在。」
「不管如何,今早在議事房討論的事,不能讓雲兒知道。」
「屬下明白。」
李崇傲走了進去,暫時擱下心裏的不安;陳平當然在外頭等著,然而李崇傲一踏進房內,看到眼前的畫面,眉頭不禁一皺。
楊慈雲坐在梳粧檯前,沒注意到李崇傲進房,她的手裏拿著一條薄紗,大小約如巾帕,對著銅鏡,她左邊試試、右邊試試,似乎……想遮掉臉上的傷痕。
只是薄紗太薄,隱約間還是會透出傷痕。
楊慈雲試了幾遍,發現不成,不禁頹喪的將薄紗放下,看著鏡子裏的自己,不禁一再歎息。「唉……」
「遮什麼遮?有什麼好遮的?」
一聽見身後傳來他的聲音,楊慈雲立刻回頭,站起身,將那條薄紗藏在身後,似乎怕被他發現。「子謙……」
可是李崇傲早就看見了,他來到她面前,伸出手,一把從她身後抽走那條薄紗,然後丟到一旁。
「不要……」阻止得很沒力。
李崇傲牽起她的手,拉著她來到床邊,他坐下,然後拉著她也坐在自己身旁。楊慈雲一直默默無語,低頭像是在沉思 。
「雲兒!我不喜歡你這樣,不需要遮,有什麼好遮的?」
「不好看啊!會嚇到人……」
「嚇到誰?誰膽子這麼小,這樣就嚇到?」李崇傲根本不接受這種說詞。或者說,他不接受她這麼自卑的模樣。
「以前……我在街上時,還有孩子……曾經被我嚇哭了」
李崇傲直揮手,「那小孩子沒用,這樣就嚇哭,怎麼成大事業?想想在戰場上受的傷更多、更嚴重,有的人手斷了。有的人腳殘了、有的人眼瞎了,比你傷得更重的都有。」
楊慈雲眼眶紅紅的,低著頭。
李崇傲歎息,伸手攔住她,將她帶進懷裏,「傻雲兒,如果受了傷,就要把自己遮起來,那我們要怎麼告訴別人,我們的傷已經好了,我們已經重新站起來了呢?」
她聽著,眼眶一濕,用力點點頭,她懂,她知道他的意思,更可以感受到他的溫情就環繞在她身邊。
「雲兒,從現在起,不要再怕別人的眼光,只有你自己不害怕自己,別人才不會害怕你,常常連你都不敢面對自己,又怎能要求別人也接受你呢?」
「我知道……我以後不會了……」
「乖!我的好雲兒……你其實還是一如當年的聰明,還是我……最聰慧的妻子……」
靠在他懷裏,享受這難得的親密時光,楊慈雲縱使心裏不安,也感謝命運讓她能夠再次碰到他,能與他再續前緣。
至於有什麼不安,老實說,現在她也說不出來,前朝往事,以為隨著挹翠閣的大火徹底燒毀、永遠掩埋,現在她唯一不知所措的是,他要怎麼安置她呢?
她這個早該死的人,她這個在他人眼中早已死去的人,該怎麼去面對所有人的眼光呢?
她活著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雲兒,你身體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過一段時間,我們就離開客棧,我幫你找好了一幢宅邸,你先住進去,一切的一切,我會幫你安排。」
「安排?」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給我一點時間,我會處理,至少要讓父皇接受你還活著的這個事實,在這之前,委屈你先住在我安排的地方,我會安排幾個侍女照顧你的起居生活。」
靠在他懷裏,「子謙,你會來找我嗎?」
「當然,我不會丟下你,我每天都會來陪你,不管如何,我都會趕過來。不要胡思亂想,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安排一切。」
歎息,現在她只能聽他的了,也不知道這樣是好還是不好?兩人重逢,又是幸還是不幸?
「不要急,這需要時間。我想你懂,朝廷的事你應該懂。這局面總是難說,我得做好所有準備,好的、壞的。但不管如何,我要你,這是不會變的,我也不會讓這個結果改變的。」他說得信誓旦旦。
此刻,她真的只能以他為夫,聽他的,把自己的命運交給他,是好、是壞,都交給他。
李崇傲安排楊慈雲離開客棧,住進城東一幢幽靜的小三合院——這是陳平找來的,這裏偏僻且安寧,往來人煙稀少,絕對不會有人前來打擾。
而且這裏,地處城郊。臨近荒野,居住在這裏,讓人心曠神怡,這也是李崇傲的目的,希望讓雲兒在這樣幽靜美麗的環境中放開心胸,別再這樣鎖著自己。
他心疼她,知道經歷生死大變,她一定畏世,任何的風吹草動都會讓她害怕,他知道自己必須負起責任,好好保護她。
那天,李崇傲一個人出宮,陳平同時還負責辦京城軍的差,這次是真的走不開。
他決定自己一個人來,不等陳平了,一路上,李崇傲顯得略有心事,騎著馬來到楊慈雲住的地方。
來開門的是他安排在這裏照顧雲兒的一位大嬸——在這裏照顧雲兒的都是普通人家的幫傭,不是宮裏的人,這是他的決定,也是因為他不希望在情勢不成熟的情況下,讓雲兒的消息傳出去。
楊慈雲聽到他來了,立刻跑出來,「子謙。」
「今天還好嗎?」
笑了笑,「還好,幾位大娘都很照顧我。」
李崇傲也笑著,心裏卻有點悶,他牽著她的手,「雲兒,現在有空嗎?陪我出去騎馬好嗎?我們好久沒有一起騎馬了。」
臉上露出璀璨的笑容,楊慈雲點點頭。
李崇傲看了好欣慰,雲兒的身體健康了許多,病都好了。現在的臉色很紅潤,精神飽滿,在這樣的光彩之下,臉上的傷痕反而顯得沒有什麼。
過了一刻鐘,李崇傲騎著駿馬,帶著楊慈雲來到三合院鄰近的曠野上。
楊慈雲當然坐在他前面的馬背上,靠著他,一如當年,兩人在清城是,常常這樣親密的相依,共騎一馬。「子謙,你心情不好嗎?」
搖頭,「你知道的,太子這差事真不好幹,還不能換人,再做下去,我看我都快悶死了。」
楊慈雲笑了,靠在他的懷裏。
只是李崇傲沒告訴她真話——方才出宮,父皇找了他!
父皇問他,最近他怎麼這麼常出宮?他回答要到各地區巡視,看看狀況;父皇笑說,以為他是在外頭看上什麼女人,並告訴他如果有中意的物件,要趕緊娶進宮來。
他趕緊否認、退卻;但事實上,他從父皇的笑語裏發現了一絲對自己的打量——他開始憂心,難道是傳出什麼消息了嗎?
而這些,他都不能告訴雲兒……
他想著是不是該直接去向父皇、母后說,不要再自尋煩惱,就告訴兩位老人家,雲兒還在世,他要把雲兒接進宮,畢竟雲兒是他的正妻元配,他們一起拜過天地高堂,誓言不離不棄……
可是陳平那天的話始終在他心裏回蕩——皇上真的還能把長公主當成是一般的媳婦嗎!?皇上真的還能把長公主當時是一般的媳婦嗎……
「子謙?」
回過神,收起所有可能洩露思緒的表情,「怎麼了?」
楊慈雲摸摸他的臉,「如果你很累,國事很忙,應該在宮裏多休息,不需要這樣常常來找我……我可以照顧自己的,還有幾個大娘,她們也會照顧我啊!」
「雲兒,你在這裏悠閒,我在宮裏吃苦受難,偶爾來找你,你還要趕我,真不公平……」抱怨著。
楊慈雲笑,「你說到哪去了啦!人家是在為你著想……」
低頭,親吻她的頸項,「我知道,感謝娘子的關心,為夫心領了。」
突然,李崇傲一夾馬肚,馬兒向前狂奔;楊慈雲一陣驚呼,雙手緊抓住他胸前的衣裳,死命不放。
「子謙……」
馬匹風馳電掣,李崇傲卻氣定神閑,畢竟是馬上打天下的武將,駕馬賓士才是他最擅長的事。
一手拉韁繩,一手抱著楊慈雲的腰身,楊慈雲最後甚至至埋頭在他的胸口,眼睛緊閉,到後來,她只能感受到風吹過她的臉頰。
「子謙……」
「別怕,相信我,我在這裏,不會有事的。」
說也奇怪,她竟然就這樣信了他的話,竟然真的就不再緊張,她開始放鬆下來,緊緊抱住他,雖然還是不敢抬頭,但聞著他身上清爽好聞的氣味,她覺得全身都放鬆,不在緊繃。
過了好久好久,風始終在耳邊呼嘯,他似乎不曾減慢速度,可是她仿佛聽到了鳥啼、聽到了蟬鳴、聽到了流水聲,聽到了空穀的回音。
過了好久好久,李崇傲的速度終於慢了下來,開始任馬蹄信步;這是,楊慈雲終於有勇氣張開眼睛。眼前美得令人無法方物——一片湖泊、湖畔楊柳,四周群山環抱,將湖泊團團圍住,天空偶有禽鳥飛越。
馬停下腳步,李崇傲先跳下了馬,再伸出手,拉著楊慈雲也下馬。
李崇傲拍拍馬屁股,要馬自己去找草吃,這馬隨他多年征戰,一人一馬之間心靈相通。
楊慈雲看著這景色,驚歎到不知該說什麼;李崇傲牽著她的手,帶著她來到湖邊,他率先坐下,脫下靴子,將腳浸入湖水中。
楊慈雲笑笑也照做,兩人就這樣靠在一起。
李崇傲滿足的歎息,「有一回回京城時發現了這裏,總告訴自己,一定要再來一次……只是沒想到這次是帶你來的。」
楊慈雲笑著,很滿足,這湖水竟意外的暖,還是待在他身邊,聽著他說話,讓她感覺溫暖。「子謙,我……」
「想說什麼就說啊!」
「你……倩倩幫你生的孩子,長得怎樣?」
李崇傲看了她一眼,攬著她,「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女兒很乖;兒子嘛!愛玩了一點,不過也算聽話。至於長得怎樣,是我生的,當然長得像老子。」
聽他說著,語氣裏滿是做父親的驕傲。她替他高興,卻也有點難過——那個幫他生兒育女的不是她。
「倩倩在世的時候總跟他們說,她是他們的娘,可他們還有一個大娘,那個大娘長得很美、很聰明、很勇敢……你應該知道我說的是誰。」
楊慈雲擦著眼淚,又是笑、又是哭,「我……」
李崇傲不認,「雲兒,你如果願意,我們也可以生,所以別為這種事難過,至於那三個孩子,我只能說抱歉……」他一直以為她已經不在人世了……
楊慈雲搖頭,「說什麼抱歉,那是你本來就應該給倩倩的,如果……我真的有這個命,可以待在你身邊,我會把他們當成是我的孩子看的。」
他看著她,突然眼眶一紅,「謝謝你,雲兒,謝謝……」
「別謝,我就怕如果有一天他們看到我,會被我嚇到……」
「絕對不會!」李崇傲笑說著,「那兩個小子膽子比什麼都還大,他們的爹是個武將,他們的膽量自然也不能太小。」
笑著,「這就算是虎父無犬子吧!」
李崇傲一副自豪驕傲的模樣,「那當然。」
楊慈雲靠在他胸前,「我......好想看看這些孩子。」
「會的!會的!」望這粼粼波光,碧波蕩漾,「會有機會的。你是我的妻子,往後的歲月,我們都會在一起,那些孩子你自然會見到,到時候,就怕你覺得煩,覺得......幾個小毛頭怎麼有這種能耐,幾乎吵到把天都給翻了過來。」
「你好誇張。」
「真的!我沒眶你。」 李崇傲失笑說著,「現在孩子我都自己帶,我不願意托給宮女和太監,所以孩子的真面目,我清楚的很。」
「你這個爹,真的很稱職。」不只當爹,子謙當太子、當兒子、當兄長、當將領都很稱職。
但也可以想見,在這眾多位置中掙扎著,很多時候他也是很辛苦。
李崇傲想著,「這幾年我忙的不可開交,我一直想,等到哪天我要帶孩子出來,來到這裏,這裏真的很美,他們一定也會玩的很開心,現在你也回來了我們這樣就算是一家人了吧!」
她笑著,臉上的表情是如此燦爛。
這一刻,幸福真的好近,近在咫尺,她握到了,她碰到了,她聞到了幸福的氣味,知道了幸福長什麼樣,而她也以為這就是幸福了
離開客棧後,楊慈雲在京城近郊的小三合院住了一個月。
這是這七年來,在她的生命中最輕鬆的日子,比起當年在清城更輕鬆,輕鬆到生命似乎沒有了重量,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不知道楊慈雲這號早已走進記憶裏的人物竟然還活著,活生生,好端端的活著。
李崇傲還是努力抽空每天來找她,有時候只停留一段時辰,有時候在這裏吃上一餐,有時候甚至過夜,但她可以感覺得到他很努力的想要陪著她,不想讓她覺得自己想是被遺棄了一樣,覺得孤單。
事實上,這七年來,她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習慣一個人活在背對太陽的黑暗中,她已經習慣這種寂靜冷清的感覺。
那天傍晚,李崇傲匆匆來,陪她一會兒,用了晚膳,他們就坐在庭院內談著天,說著心事,如同尋常人家的夫妻。
她的丈夫,眼前這個男人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李崇傲,他是今朝太子,是未來的皇帝。
命運真是奇妙,竟讓她面臨了異地而處的情境——七年前,甚至更早以前,她是長公主,是尊貴的皇室;而現在,她成了一介平民,反倒是他成了權貴,成了百姓口中的好太子。
快要酉時,李崇傲站起身,「雲兒,對不起,今天晚上我得趕回宮,父王擺宴要宴請幾位大臣,我得作陪。」
楊慈雲笑了,「那就快回去把!」
「我明天一早就會趕來看你。」
「其實該忙正事的時候,你還是專心去忙,別掛念著我,我不會有事的,我在這裏住的很好。」
歎息,重重一歎,「好!就說是我想你好嗎?就說是我離不開你好嗎?不管怎樣,我就是想見到你。」無時無刻,不分晝夜,他都想見到她。
他一定得想辦法跟父皇提,就這幾天把!這樣拖下去不是辦法,將雲兒安置在這只是權宜之計,總不能永遠隱身不見。
雲兒在世的消息總得公諸於世,雲兒畢竟是前朝皇室,單就這一點不可能隱瞞,陳平說得對,這瞞不了天下人,更何況眾所皆知,她是他的元配。
他的內心一直壓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或許是因為東方楊氏後裔造反,讓他更不知道怎樣在這個節骨眼上跟父皇坦白。
李崇傲與楊慈雲依依不捨,到了門口難捨難分,終於李崇傲下定決心,上了馬,揮別了她。
一揮馬鞭,馬匹嘶鳴,揚長而去,楊慈雲倚在門旁看著,心裏莫名一沉,唉!這樣的日子還得過多久。
她還得過多久才能重見天日?
回身進門,楊慈雲正想著今晚要早點就寢,門才一拴上,一回頭,準備走回屋內時,大門突然傳來敲門聲。
她驚訝,愣了愣,但馬上想通,以為是李崇傲落了東西,回頭來撿,於是她不做二想的走向門口,推了閂、開了門。「子謙,是忘了什麼東西嗎……」
黑暗中,她定睛一看,那不是李崇傲,而是一位老人家,那老人家隱身在黑暗中,她看不真切,自然也猜不出是誰。
反倒是那位老人看著她,愣了愣,大驚,完全不知該如何反應——探子說的竟是真,竟是真……
「請問您是……」
「長公主!您……真的還活著啊!」
楊慈雲渾身一抖,立刻要往門內退;可是那位老人動作迅速,立刻伸出拐杖,堵著門,不讓她把大門關起來。
「對……對不起,老人家您認錯人了!我不是,我不是……」
仔細看了好幾眼,風吹著頂上的燈籠,燈光閃耀,但是他看得真切,眼前這女人雖然半張臉燒毀,但另外半張臉一如記憶中的清麗,就是她!「不,長公主!您是長公主,楊氏王朝的清平長公主就是您……」
「如果不是,太子殿下怎麼會從這房間裏走出來?」
「我……我不知道什麼太子殿下,您弄錯……」
「長公主這話說得不對,奴才沒有弄錯,方才那就是太子殿下!這幾天,探子回報稱殿下在此進出,看來殿下找的就是您,而您就是長公主。」
楊慈雲崩潰了,她大喊,「我不是!您誤認了,我不是,我真的不是……」
「長公主,不要在回避了,這樣子就不像您了。」老人家厲聲說著。
堂堂清平長公主,連前朝的末代皇帝都懼怕三分,靠著就是一股應對的智慧與勇氣,那就是楊慈雲。
楊慈雲一雙眼睛裏滿是淚水,挫敗到了極點,這一刻,她完全不知該如何反應,承認也罷,否認也好,好像對又好像都不對。
「長公主,別來無恙啊!」
楊慈雲含著淚水看著他,「張公公……」
老人家很滿意,長公主終於忍了自己。「探子跟咱家形容您的長相,咱家還不信呢!探子說您的容貌半毀,但與長公主的畫像有一半相像,沒想到長公主真的還活著,還在人間。」
「不說您,連我自己都不信我沒死……」
張公公重重的歎息,感慨著人世無常,但是此趟前來,甚至包括過去三天奉了皇上聖旨,查明太子殿下的行蹤,都是為了一件大事。
為此,他特地選在此刻前來,還在太子殿下離去時現身——他是奉了皇上的命令,必須做到。「長公主,皇上有旨,請您進宮。」
「皇上?」
「自是當今李氏王朝的皇上,太子殿下的親爹。」
楊慈雲不敢置信,「皇上……知道我還活著?」
「本來皇上也是不敢相信,因此命我前來一探虛實,但太子殿下近來的行蹤異常,皇上心理已經有數了。」
「長公主不知?」張公公朗聲說著,「楊氏後裔族人在華東幾個城鎮起兵叛亂,就避這個嫌。」
楊慈雲的心莫名的一愣,即震驚、又傷痛,楊氏後裔起兵叛亂?天下難道還有再戰嘛?而這個皇上,就是自己丈夫的爹,懷疑起了自己?「現在就走嗎?」
「現在就進宮。」
「子謙知道了,該怎麼辦?」
張公公搖搖頭,「皇上說了,一切就等長公主進宮再說。」
楊慈雲的心幾乎冰透,冷到一絲溫暖的感覺也無,她點頭,跟著張公公離開了小三合院。
張公公為她準備妥轎子,楊慈雲空著手,什麼也沒帶,就這樣上了宮裏來的轎子。
張公公指揮者,一群人浩浩蕩蕩,離開了小三合院。
不知過了多久,楊慈雲看向轎子的小窗外,發現自己已經進宮了——這個熟悉的地方,這個她巴不得這輩子不要再回來的地方,這個讓她滿身是傷、滿眼是淚的地方,現在她竟然又回來了。
轎子沒有去任何地方,沒有進到宮殿裏,自然也沒有見到皇上。楊慈雲納悶,但是一言不發,只是乖乖的任由別人帶著她前進。
終於她知道自己來到哪里了,下了轎,四周的太監、侍衛都是畢恭畢敬的,仿佛都知道了她的身份,或者說張公公訓誡大家,不得對長公主物理,要好生伺候……
好生伺候……卻是到了這等地方?!「皇上……要將我關在這裏?」
監獄?大內的監獄?
張公公滿是歉意,「請長公主見諒,皇上說了,就請長公主待在這裏,裏頭沒有不舒服,奴才們都準備好了。」
走進去,牢裏乾乾淨淨,說是牢,鐵欄杆內鋪妥了床、被褥、書案、燈火,就像個小房間;但唯一不同的是這是牢,不管有多舒適,終究是監牢。
楊慈雲歎息走了進去,看守的侍衛用鎖鏈將牢門鎖上,隨即退了下去。她看著四周,安安靜靜坐在床沿,心裏一沉,沉到了不知名的穀底,好沉;她不恐懼,經歷過生死,沒什麼好恐懼的,但她還是感到失望、傷心與絕望。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19 16:52:19
第十章
消息傳到李崇傲住的東宮,已經是隔日下午了。他聽到消息,全身不自覺的發抖,一陣莫名的恐懼湧上心頭-----想起這陣子,父皇每每與他的交談,那語氣裏透漏的怪異模樣,句句試探,想起這種種,竟發現這似乎早有跡象。
他不敢多想,不顧自己昨晚陪宴時多喝了幾杯,到現在還頭脹欲裂,他急忙整裝,出了東宮。
陳平已經不在他身邊-----父皇派陳平領兵去清剿東方的楊氏後裔之亂......本來請纓的是他,父皇卻拒絕了他。
原來那個時候,父皇就在懷疑他了
來到大牢,他感到怒火中燒,不管如何,怎麼可以將雲兒關在這種地方?這算什麼?就算她是前朝人,也是他李崇傲的妻子啊!
進了大內的監牢,這裏沒有他想像的昏暗,雖在地下,但隔著小窗,倒可以透進外頭的光線。
而就在大門口,或許正是因為裏頭住著一個相當重要的人,所有的大內侍衛嚴守,關在裏頭的楊慈雲如果損了一絲一毫,相信沒有人擔得起。
見到李崇傲,所有的侍衛下跪,「叩見殿下!」
李崇傲根本懶得理他們,大步一跨就要進去,可是侍衛急忙攔人,不敢讓李崇傲就這樣進去。
「讓開!」
「殿下!這裏頭是皇上的欽犯......」
一出拳將對方擊倒在地,「注意你的嘴,什麼欽犯?她是我的妻子,給我讓開!」
「殿下息怒,屬下們不是有意冒犯,只是皇上有旨,要嚴加看管。」
「父皇只說嚴加看管,沒有說我不能進去。」李崇傲走了進去,「有什麼責任我一個人抗,父皇不會怪罪於你們。」
沒有人敢攔,太子殿下都出拳教訓人了-----殿下是武將出身,對於侍衛與駐軍訓練嚴厲,但從不以力逼人,如今對著侍衛出拳,顯見殿下心裏很急。
所有的侍衛沒轍,只能繼續在外頭守候。
而來到裏頭,李崇傲更怒,父皇到底是怎麼回事?沒好好安置雲兒就算了,竟然還真的將雲兒關在牢裏,這算什麼?
然牢房裏經過佈置,實在不像一般的牢房,顯見為了安置雲兒,大內經過一番苦心,可是將雲兒關在這裏,他不服,更是憤怒。「把門打開!」
他一吼,外頭的侍衛聽到,牢裏閉目養神的楊慈雲也聽到了,她下床,來到門前,抓著鐵欄杆,看向牢外的他。
侍衛急急奔來,「殿下。」
「立刻把牢門打開。」
「可是......屬下有命在身......」
「不要跟我說這麼多,把牢門打開!」
楊慈雲出聲,「子謙,別難為他們了,他們也是無辜的。」
李崇傲不管,「把牢門打開,如果有人怪罪你們,算在我頭上。」
侍衛無奈,再一次屈服,拿出鑰匙將大牢打開;李崇傲立刻奔進去,侍衛急忙退下,將空間留給他們。
他緊緊抱住她,「雲兒......」
靠在他懷裏,楊慈雲的心異常的沉穩冷靜,在這裏過了一夜,她的心一直很平靜,沒有太多波動,直 到這一刻,見到了他,她才無法訝異內心的激動。「子謙......」
眼前的他穿著華麗的服飾,他是當朝太子,是眾人眼中高不可攀的准皇帝。真奇怪,怎麼在這一瞬間,她竟然覺得他離她好遠......遠到比從清城到京師還要遠。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沒料到......父皇會派人跟蹤我,發現了我們的蹤跡,對不起......」
搖頭,「這怎麼會是你的錯......」
輕輕推開她,眼神急切的審視著她,「他們有沒有善待你?」
點頭,「你別多想,張公公是禮遇我,一路上對我很尊重,將我安置在這裏,他也一直向我道歉,只是說......皇上的命令......」
李崇傲低吼著,「我真的不知道父皇在想什麼?該死!怎麼會這樣?我打算今天就要向父皇稟報此事,將你接進宮,怎麼會這樣?」
她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她很清楚-----在皇帝的這個位置上,在皇室的這個環境裏,看的想的都不同以往。
她想過,有一天,終得決裂;有一天,她可能下階為囚。而現在,這一天真的來了好快
躲了七年,隱姓埋名了七年,還是逃不過。「子謙,你有事沒有告訴我對不對?」
李崇傲一時聽不懂,「什麼事?我什麼事沒告訴你?」
「東方的亂事是怎麼一回事?」
李崇傲一窒,完全說不出話來。
楊慈雲看著他,知道他是為了她好,不希望她傷心,所以瞞著她,可是他不該瞞著她。
「雲兒,我並不想讓你擔心,你沒有辦法解決這件事,與其讓你日夜憂煩,不如一開始就不知情,對你也比較好。」
楊慈雲輕輕點頭,眼眶含淚,「我真的不知情比較好嗎?難道你不怕我會在這樣不知情的情況下,莫名其妙的死了嗎......」
「胡扯!」抱緊她,帶著她坐在牢內的床鋪上,「不准亂說,這只是暫時,待我跟父皇好好談談,馬上放你出來......還是!如果你還擔心,我們現在就出牢,我帶你出去,沒人敢攔我們。」
她輕輕搖頭,「別妄為,別害了這裏的侍衛。我就待在這裏,如果......皇上想放了我。我終究可以獲釋的。」
到現在,她還在為別人想!
老實說,事情發展成這樣,他已經無法理智思考,天知道,當他一醒來,得之清平長公主楊慈雲還活著的消息已經傳開,甚至父皇還將雲兒給抓進宮裏,他急到快要發瘋。
「老實說,這七年,我突然發現我已經有點不知道......爹在想什麼?」李崇傲突然很感慨的說。
「子謙......」她懂,真的。
坐上那個位置的人都會這樣的,他並不是忘了自己是誰,相反的,他太清楚自己是誰,自己必須說什麼,必須做什麼,所以有時候他必須殘忍,必須無情。
所以,子謙很可貴-----他是太子,是未來的皇帝,可是卻始終一如當年,如當年在清城,那個身體力行領率士兵挖渠開塘的將領。
「爹登基以後,我們父子倆,或者說我們全家在一起說話的機會就不多了,後來我當了太子,進了議事房,幫著爹掌理朝政,我忙就更沒時間與爹說話。我這個太子,與爹這個皇帝,突然隔了好遠。」他說著,一字一句從心裏發出。
而她則是安靜聽著,事兒拍撫他的胸口,撫摸他的臉頰,撫平他緊皺的眉宇。
「最近朝裏在傳父皇的年紀已長,幾個大臣甚至說,應該讓父皇退位成為太上皇,而由我來登基......反正就是那種皇室裏最常出現的傳言,我不在意,以為爹一定信我......」
沉默了一會兒,「可是最近,父皇開始自己進議事房,不再由我來輔助,父皇身體力行,其實也代表父皇身體健康,我是很高興。可是前一陣子,東方楊氏後裔之亂,我請纓親征,父皇卻不許,反倒下令由陳平去......」
楊慈雲聽著,知道他心裏難過,知道以李崇傲的個性,他定是從來否不曾想要當這個皇帝,若非為了她,一怒之下自清城起兵,打下了天下,今日他哪有這些苦惱。
「父皇......恐怕不信我了......」
楊慈雲聽著,不知如何接話。七年已過,李家也出現了這樣的變化,而現在她還活著的消息傳開,加上楊氏後裔的叛亂,恐怕
更讓皇上對子謙產生懷疑。
但是她只能安慰他,「子謙,凡事不要一經往壞處想,皇上不准你出征,也是因為你是太子,是儲君,身份分同小可,如果在戰場上受了傷該怎麼辦?」
李崇傲笑了,卻是面帶苦澀之意,「是嗎?是嗎......」
「子謙......」
抹抹臉,振作精神,「雲兒,別擔心,我會跟父皇好好談談,請他將你放出來,我不會讓你在這裏太久的!」
他的語氣堅定,但楊慈雲只是一笑,她不敢講,她竟覺得這趟進宮,她恐怕不會有好下場。
真可悲,經過七年,她還是在這裏;七年前,她逃過了挹翠閣的大火,就不知七年後,她還能不能有這樣的幸運。
隔日,李崇傲找到了機會進了父皇的寢殿,與父皇長談,卻沒得到想要的結果,沒能將楊慈雲給救出來,父子倆反倒差點吵了起來
皇帝責怪,為什麼發現慈雲活著這件事竟瞞著眾人?怪他究竟是在想什麼,東方叛亂戰事正酣,當地軍民死傷慘重,在這個時間點,難道不怕有人做聯想嗎?
李崇傲大怒,「孩子行得正,坐得端,聯想什麼?發現雲兒活著時,她大病一場,海爾照料她都來不及,自然是疏忽了,忘記先要稟告父皇......」
「真是這樣嗎?」皇帝說著,「你難道不知道外頭現在在傳什麼嗎?你知道朝中大臣在鬧什麼嗎?」
「謠言止于智者......」
「但謠言可以殺人,外頭說,楊氏叛亂,就要打回京城,迎回慈雲,如果有一天,戰火真因為慈雲而燒到京城,京師重地再度死傷枕籍,那該如何是好?」
「父皇難道以為孩兒會因為雲兒,而與叛軍裏應外合嗎?」他大慟,不敢置信看著眼前的長者。
「朕沒有這麼說!」
李崇傲義正詞嚴,「如果父皇對孩兒已經不再信任,那就請廢了孩兒的太子之位,孩兒絕不污泥父皇。」
「......你怎麼還是這種脾氣!」皇帝無奈,不准他再說下去,「總之,不管如何,先讓慈雲待在那個地方,你要是捨不得,大內監牢就交給你看管......」
「至少此刻,朕決不能放任-----朝廷正在派兵打楊家的人,如果朝中有個前朝的長公主,那些將領與大臣會怎麼說?你好好想想吧!但無論如何,子謙,你不准把人放出來,是你誰的不會忤逆朕!這是朕的旨意。」
於是李崇傲出了皇帝的寢殿,心神俱失,這一刻,他真不知該怎麼去見雲兒。父皇是真的不肯放人,雲兒那話中的含義真的被說中了。
但還是得去見她,老天!他的妻子被關在大牢裏,他想到就心痛,他想到就快發瘋,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來到大內監牢,侍衛見到他,只行李,不攔人,看來昨天的硬闖,皇上沒有怪罪,大家見到太子,也就不好阻攔了。
來到監牢內,竟然聽見雲兒的笑聲,他就站在轉角處,沒往裏頭走進去,沒想到竟是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在那裏,還有他的幾個弟妹。
「您是大娘嗎?」
楊慈雲跪在鐵欄杆前,眼眶含淚,看著喊她的那個小男孩,一旁還有兩個可愛的孩子,至於李崇傲的弟妹則各個臉上帶笑,站在孩子身後。
「我......」
「娘說您長得好漂亮,您好聰明喔!真的耶!您看起來好溫柔,好像娘哦!」
楊慈雲淚水流下,笑了笑,摸摸孩子的臉,這時,一旁的侍衛將牢門打開,「世子,郡主請進。」
兩個小男孩牽著似乎才剛會走路的小女孩進了監牢,楊慈雲看著他們,好生開心,蹲跪在地上,淚水直流。「你們都好可愛......長得好像你們的親娘,尤其是你,跟你娘一樣都是美人胚子......」
抱了抱小女孩,惹得孩子一陣嬌笑。
不知為何,或許真是因為有緣,幾個孩子竟然沒有因為楊慈雲臉上的傷勢而感到害怕,反倒很淒迷的跟她抱在一起,可能是真的把她當成是娘親了。
楊慈雲很開心,從自己身上東找西找,找到了一塊玉佩,要把玉佩送給最小的女孩,當做見面禮。
小女孩戴著玉佩,臉上一直掛著微笑,靠在楊慈雲懷裏。自小沒了親娘,這娃兒就把楊慈雲當成了娘了。
這是,牢外李崇傲的弟弟說話了,「大嫂,這些年,我們一直沒跟您道聲謝,一直以為您......已經不在人世了。我們都要謝謝 您,當年在清城,若不是您,可能我們李家一家統統都死了。」
「別這麼說......」
一直躲在暗處的李崇傲看著,看著她抱著他的孩子,看著她安慰著幾個弟弟,妹妹,知道他們都很難過,李家此刻竟然恩將仇報,將雲兒關了起來。
他走出來,走向監牢,所有人都看見他,自然也看見了他眼裏的淚水,大家隱而不宣,沒人點破。
「大哥......」
李崇傲站在牢外,看著幾個孩子都偎在楊慈雲懷裏,他的心一陣柔軟,卻在同時也更加疼痛。
「大哥,父皇怎麼說?」
李崇傲搖頭,不願多談。只此一次,他是不可能認輸的,他會每天都去跟父皇談,如果是朝中大臣有異議,他就去找大臣們談。
雖然他心裏有著不安的感覺,可是他不願承認,不會有事的,他一直是這樣告訴自己的,這一切都不會有事的
「你們先離開,把孩子留下來就好。」此刻的他,好像體驗一下這種一家人的感覺,不都說人在失望無助的時候,家人會給自己力量嗎?他好想試試看
眾人離去,只剩下李崇傲,以及牢裏的一大三小,他走了進去,孩子們看見他。
「爹......」
「爹,這就是大娘對不對?皇叔叔誰,大娘救了我們全家人哦!」
李崇傲點點頭,牽起妻子的手,帶著她坐在床鋪邊緣,然後略帶哽咽的告訴這些孩子。「孩子們,給你們大娘磕個頭,當初若沒有你們大娘,現在就沒有你們了。身為人,要懂得知恩圖報......」
不知道他這話究竟是在說給誰聽,是在說給皇宮寢殿內的人聽,還是說給他自己聽?是在提醒別人,還是在提醒他自己?
「孩兒知道,孩兒給大娘磕頭,謝謝大娘......」
「謝謝大娘......」
楊慈雲搖頭,臉上又是笑容,又是淚水,「你跟孩子說這個幹什麼?孩子這麼小,就去承擔這麼沉重的事......快起來,別跪了......」
楊慈雲起身,拉起三個孩子,很捨不得的抱了抱他們。這是子謙的孩子,她沒有辦法不愛,他們年紀這麼小就失去了娘親,她更心疼。
她愛子謙,愛屋及烏,自然也愛這幾個孩子,況且此生,她都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辦法為子謙傳宗接代,生兒育女,所以現在,倩倩為子謙生下了孩子,她自然會去疼愛。
帶著孩子,讓孩子坐下,在這監牢內,五個人-----兩個大人,三個小孩同處一室,孩子們笑得很開心,或許是因為不曾來過這種地方,楊慈雲也很努力笑著,跟孩子玩了起來。
只有李崇傲始終難展笑顏,他只是癡癡望著眼前這個女人,任由思緒不知飄蕩到哪里去,一言不語,靜默了良久。
孩子與楊慈雲說著童言童語,喊著大娘大娘,甚至喊快了,直接就喊成娘了,最後乾脆要楊慈雲就當他們的娘。「大娘,您當我們的娘好不好?」
「好啊!只是不管怎樣,你們還是要記得親娘的好,親娘生下了你們,也是很辛苦的。」
「好!娘-----」
突然,李崇傲眼眶一濕,淚水竟然就這樣滑落,他悲痛得坐在床邊,彎腰,手肘頂在大腿上,手掌掩住臉,努力不哭出聲。
楊慈雲發現了,她歎息,招呼外頭的侍衛將三個孩子帶走。孩子乖乖的,知道爹親心情不好。
來到床邊,楊慈雲沒多說什麼,只是坐在他身邊抱住他,給他力量與安慰。
老實說,她自己......竟然沒在擔心什麼,也不感到憂慮,生死都是註定好的,不該死的,像是七年前的大火,終究能活下來,不該她活的,逃過七年,依舊難逃生死關。
「嗚嗚-----雲兒......」連他也不敢相信,他竟會如此脆弱。
「子謙,沒關係!不要為我擔心,我在這裏很好,不要為我擔心......」楊慈雲歎息,「今非昔比,你的責任已經不是只有我了,把心胸放寬,想想孩子,想想爹娘,想想這個天下......」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歎息,「你可以的,這七年,你不就幾乎做到了嗎?現在只是我回來了而已,或許有一天,我又得離開......」
「不要說......」
又是一歎,歎聲連連,不說,可他擔心的不就是這件事嗎?生死有命,也許這就是她楊慈雲的命,註定了她必須死在李家人的手裏
清平長公主還活著,東方楊氏後裔為亂,這兩件大事在朝廷內鬧得沸沸揚揚,人人都有話說,每個人都有立場。
但是大家爭論的只有一個問題-----這個長公主,究竟能不能留,該不該留?
有人說,長公主心底仁慈善良,當年在北方賑災,救了許多災民,至今北方人民依舊津津樂道,而在清城,長公主聰明伶俐,輔佐太子開渠,解決了清城的災荒,凡此種種事蹟,都是大功,甚至在傳出她死後,還有人為她立碑建廟,因此,不能殺這樣的好人
但也有人說,就算楊慈雲是好人,但東方為亂的楊氏後裔終究會拿長公主做幌子,誓言回復正朔,聚集勢力,誓言打回京師,不如現在忍痛殺了楊慈雲,以絕後患。
皇帝無奈,這兩種勢力幾乎每天都在他的耳邊說個沒完,各有各的立場,也不能說誰錯,都是為了李氏王朝好。
事實上,他之所以自己進議事房,免去李崇傲幫他掌理朝政,就是因為子謙在此事涉入太深-----他是慈雲的丈夫,在這件事上,沒有人會相信他能夠秉公無私處理,未免折損他太子的威信,乾脆讓他先避避風頭。
可是李崇傲不能理解爹親的用意,為了此事,與朝中大臣爭論多次,李崇傲堅不退讓,諸位大臣總是礙于他是太子,敢怒不敢言,但也漸漸的懷疑這樣的太子有一天能否擔其大任?
皇帝心慌,事情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子謙這孩子到底懂不懂?他凡事為了慈雲都要爭到底,反而讓局面更難收拾。
那天在議事房,皇帝與大臣討論東方的戰事,其實,那些楊家後裔起兵,名不正,言不順,得不到民心支持-----天下太平了一段時間,人民還在修生養系,誰想喊打?
幾個大臣直言,還是應該趁此機會,將楊慈雲殺了,以絕後患。
此話一出,包括魏老丞相立刻反對,雙方針鋒相對,你來我往,議事房內吵成一團。
皇帝看著,聽著,心裏其實很煩躁,戰報不斷傳來,朝中竟然還在爭執該不該殺一個女人?
這是,外頭傳來太監的通報。「太子殿下到!」
李崇傲沒等到皇帝宣見,立刻走進議事房,眾大臣跪下請安,他完全不理,只是直直望著坐在主位上的父皇。
「子謙!朕說過,這段時間你不得進議事房,你忘了朕說的話嗎?」
李崇傲的表情嚴肅,「孩兒不敢忘,但今日,如果議的是要不要殺我的妻子,孩兒就不能不來!」
現場鴉雀無聲,沒人敢說話,前幾次在議事房,為了此事,太子痛駡過幾個大臣,這樣的李崇傲還真是不常見,大家記憶尤深。
也是為了此事,皇帝這才下令李崇傲暫時不要進入議事房。
李崇傲突然提高聲音,聲聲狠厲,「如果有人說要殺我的妻子,便是與我李子謙結下不共戴天之仇......」
突然有大臣下跪,「請皇上現在就賜死臣等,臣等為了朝廷安危著想,倘惹太子如此怒怨,臣等早晚是死。」
「請皇上賜死!」
現場一團混亂,皇帝看了看那些下跪的臣子,又看著自己的兒子,正要說話時,魏丞相滿眼是淚的下跪了
「皇上,當年起兵清城,皇上與太子爺告訴臣等,對前朝人士,降則納之,不香囚之,亂則殺之,今天長公主已降未亂,縱使不降,也只應予關押,如果皇上出爾反爾,如何取信於天下人......」
「老丞相此言差矣!臣等知道當年楊慈雲救過老丞相一家人,所以老丞相想報恩,但老丞相現在應該以國家為重......」
老丞相大怒,「放肆!汝輩小兒何以血口噴人?老夫現在就是以國家為重,皇上若決意殺長公主,則天下人必定不再信任朝廷,如此皇上威信何在......」
「老丞相口口聲聲長公主,我朝先進哪有長公主?」
「你......」
皇帝拍桌大怒,「都不要說了,都不要說了!」
全部跪下,「皇上息怒!」
看向一直站著,沒有跪下,眼神一直看著自己的兒子,皇帝痛心,「你看看,為了一個女人,搞得朝廷變成這樣,這就是你想見到的嗎?」
李崇傲看著爹親,眼裏淨是失望,他緩緩搖頭,語氣突然哽咽,「父皇,清城一事,您已經忘記了嗎?」
「朕沒忘,只是......」
「清城駐軍五千,加上我李家幾個男人都是武將,各個武功高強,可是伍宗漢率三萬人兵臨城下,我們束手無策,是靠著雲兒一人投身虎口,才救了清城無辜百姓,救了我們李家上下,父皇忘了嗎?如果父皇忘了,孩兒不敢忘。」
「唉......」
「當年在清城,孩兒勞心軍機,雲兒操持家務,沒有絲毫抱怨,讓孩兒方能無後顧之憂,這些父皇都沒有見到,可是孩兒不敢忘......當時楊翊淳要對付李家,是誰將李家上下,老老少少,冒著生命危險,童童送出京城?讓我們李家一家團圓?父皇忘了嗎?可是孩兒不敢忘......」
李崇傲站得直直的,聲若洪鐘,說著每一字,每一句,跪了滿地的臣子沒有一個人敢動。
「當年北方災荒,朝廷不動,連咱們李家的男人都還在空談,雲兒已經身體力行,劍及履及,買糧買麥,就為了搶得賑災的先機,救了一個災民是一個......這些父皇都忘了嗎?還是孩兒不敢忘......」
看著父皇,李崇傲的眼神懇切,甚至充滿了哀求。這些,身為爹親的皇帝,自然都感覺到了。
「魏丞相一家,定遠侯一家,還與許多的忠臣都是靠著雲兒救了畜類,這些人有些現在還在堂上呢,如今怎敢大言不慚的說要斬草除根,以絕後患?你們都忘了嗎?我不敢忘-----」
一片鴉雀無聲,沒有人敢接話,也在李崇傲這樣的剖白下,情勢與氣氛悄悄轉變。
李崇傲突然聲音一軟,「如果父皇都忘了沒關係,孩兒只想求父皇,看在孩兒苦了七年的份上,放了雲兒,將雲兒還給孩兒......」說完,就跪了下去,語氣裏淨是哽咽與懇求。
這是,魏丞相趕緊進言,「皇上,太子殿下的一席話讓老臣既感動又羞愧,老臣想,小小叛軍不足為懼,不如就將長公主交給太子殿下,由太子殿下監管,終生不放,請皇上恩准。」
「皇上請三思啊!」
皇帝看著,自然也看到兒子眼裏的淚水-----這孩子從小就心高氣傲,為了慈雲,如此卑躬屈膝,好聲好氣,只是為了妻子。「好吧!朕下令......」
「皇上,有戰報!」外頭探子沖了進來,報的是東方叛亂的戰情。
然而眾人見到探子滿臉慌張,跪倒在地,不禁緊繃,深怕是什麼不好的消息。
「快報,戰情如何?」
「稟皇上,陳平將軍剿滅幾支叛軍,叛軍開始四處流竄,東方國境內幾成一片焦土,甚至......」
「甚至怎樣?快說。」
「叛軍甚至還屠殺了好幾個城鎮村落,死傷者上萬人。陳平將軍回報,叛軍勢力較先前料想強大,激戰過後重整,聲勢浩大,目前官軍還能防守,但請朝廷立即支援。」
眾人一陣驚呼,李崇傲也蒼白了臉。
這是有大臣悲痛高呼,「皇上,楊慈雲不可留,請皇上斬草除根!」
「請皇上斬草除根!」
李崇傲看向父親,皇帝也看向自己的孩子,兩人對望,皇帝開口,「這就是你想見到的嗎?一個女人真的有比百姓的苦難重要嗎?」
「父皇......」
皇帝厲聲說著,「朕下令,將楊慈雲處決,擇日行刑。」
「父皇......」
「不要再說了!朕已經決定......」
「父皇,清城一事,雲兒有恩于我們,孩兒更深愛雲兒,父皇,這樣做,您無愧嗎?這樣對一個弱女子,利劍男人嫩那個這樣做嗎?父皇......」
「把太子拉下去,太子失了心智,拉下去!」
侍衛拉著李崇傲,他奮力掙扎,嘴裏始終高喊,他口中那一句句「您無愧嗎?您無愧嗎?」,不停回蕩著,飄響在這方空間裏,久久不散。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19 16:52:46
第十一章
還是那間牢,還是那格小窗,望向窗外,看得見碧草,看得見藍天,甚至聞得到花香,聞得到草的氣息,但聞得到、看得到,卻碰不到。
已經不知自己進來多久了,但此刻的楊慈雲竟然已是心如止水,文風不動。她不去羡慕外頭自由的人們,不去奢想外頭美麗的花草,只是安安靜靜的待宰這一方狹小的空間內,數著自己的呼吸,一下一下算著自己在床前徘徊來去的步履,然後偶爾抬頭看看窗外。
大內監牢看守的侍衛突然變多了,她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如何,是該死,還是該生?
這一切都要交由外頭的人來決定,生死由命不由己,她只能耐心等待,但隱約,她已經可以察覺了。
來看她的人莫名也變多了——她的婆婆,子謙的母親,今朝的皇后,那是個溫婉順從夫婿的女人,一見到她,竟然淚流不止,婆媳兩人雙手緊握,坐在床沿,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皇后沒人敢攔,但子謙的孩子再來看她時,就被侍衛與張公公勸退。
不過子謙的長子機伶,擺出了主子的樣子,揚言不讓他進去見大娘,就要跟皇爺爺、皇奶奶告狀,看誰擔當得起?
於是孩子們竄了進來,找她這個剛認識的大娘,她笑著跟孩子們玩,孩子天真可愛,或許是因為在後宮,他們沒有娘親,所以才會這麼喜歡楊慈雲。
但最重要的是,那個最重要的人卻沒有來。
子謙……楊慈雲想見他,當然想知道自己的下場,他們究竟打算怎麼處置她?可是子謙卻躲著她。
常常她想起當年在清城一家和樂的模樣,那是一段吃苦的時光,可是卻握住了平凡的幸福,現在大家都錦衣玉食了,卻感覺不到幸福了,婆婆哭,子謙的幾個妹妹來看她也是哭,她當然無法控制的流淚,如果榮華富貴就是幸福,那大家為什麼要哭?
為什麼……
常年子謙告訴過她,要帶她還有全家人去西域,要她不要自苦,而他自己也不用再為難……
現在她竟然覺得,此話聽起來異常諷刺,更顯辛酸。
其實她可以體諒,她相信,她是宮裏所有人當中最能體諒皇上要殺她的人,如果她的存在真會讓朝中紛亂,會讓子謙的威信大打折扣,將來甚至損及子謙登基的大業,那連她都會說她該死!
那晚,監牢外頭一陣喧嘩,她盤腿坐在床沿,閉目養神,背對入口。
「殿下!這麼晚了,您……」
「讓開!」
外頭又在鬧了,這陣子常有這樣的場面,幾個李家的人來看她時,除了皇后,其他幾乎都遭攔。
裏頭關了個皇上欽點的死刑犯,大家不敢鬆懈,但幾次放人進來,皇上都沒怪罪,大家也就放鬆一點。
只是眼前這是太子啊!皇上擺明交代不准太子再來見長公主,縱使同情,但奴才們只能照辦。「殿下,皇上有令,你不能再見長公主……」
李崇傲大怒,眼下的他顯然喝了酒,眼裏充血赤紅,他雙手從後頭拔出劍,要與侍衛對峙。「都滾開!否則休怪我打開殺戒。」
所有侍衛都跪下求饒,但還是擋在李崇傲前方,外頭一片僵持,裏頭的女人則是歎息連連,她的眼眶一紅,這男人到底要為她這樣衝撞多少次?
這一刻,她竟然真的希望他死心,就乾脆放棄她算了。
她已經認命,事實上,七年前在火場,她就已經認命,準備好一死以謝天下,所以她不怕死的……
「統統讓開!」
「如果殿下執意要闖,奴才們無法達成皇上交代的任務,也是一死,請殿下現在就殺了奴才們!」
「你們……你們以為我不敢動手嗎?」
「奴才不敢!」
這時,牢裏頭傳來了低吟的聲音,那是楊慈雲的聲音,李崇傲被侍衛擋在轉角處的監牢口,其實就在不遠處,所以楊慈雲說著話,他聽得到。
「子謙……別為難他們了……」
「雲兒……該死!讓我進去。」
可她卻說:「你不要進來,我不想見你。」
李崇傲不敢置信,手握著劍,竟隱隱發抖,她說什麼?她不想見他?為什麼?她怨他嗎?所以她又不想認他了嗎?「為什麼?」
「我好累……你知道的,我想休息了.」
她話裏別有一番意思,他聽出來了——是他害她這麼累,七年來,顛沛流離,生死未蔔,以為從此可以高枕無憂,暢快度日,卻反而被他推如死境。
「子謙,真的,不要進來,我不想見你……」
眾多侍衛很識相,趕緊退到外頭去,如果長公主都這樣開口,可想而知太子也不敢妄動,不敢走進去的。
太子對長公主的癡情,外人都看在眼裏,清清楚楚,太子一定會聽從長公主的話。
「你在怪我嗎?怪我沒有辦法救你?」
「我沒有……」
他自顧自說著,自顧自問著,聲音揚了起來,「你明明出宮以後,雖然過的是苦日子,但至少活下來了,所以你怪我硬要與你重逢,害你現在必須面臨險境?」
「不是、不是……」
「你怪我當年沒有保護好你,讓你必須為了清城所有百姓軍民,跟伍宗漢回去?你怪我現在也保護不了你,讓你必須被關在這裏,等著父皇賜死?你怪我食言,所有曾經說過要給你幸福的話,現在都在等於放屁,統統做不到,所以你怪我,對不對?」
「我沒有怪你……」
「不!你在怪我,所以你不想見我對不對……」
「不對!」楊慈雲大喊,眼眶的淚水已落下,「相反的,我沒有怪你,要怪就要我自己的命,我自己的出身、我自己的姓,而這些,都不是我能掌控的……」
李崇傲聽著,腳像是生了根,他只能用眼角余光看向轉角處的監牢,可以看見楊慈雲顫抖的背影。「雲兒,對不起……」
「不,你沒有錯,。沒有人有錯,相反的,我很感謝你,若非你的鍥而不捨,我們怎能重逢?若不能重逢,我要怎麼還你給我的這段情?不要說道歉,說道歉,我才覺得自己可悲。」她哭泣著,淚水擦也擦不盡。
感情的事沒有對錯,他的一句道歉反而像是否定她的一切,反而像是笑著她的癡傻。
「皇上什麼時候要殺我?」
李崇傲擦淚,「父皇沒說,只說……」
他沒說下去的話,她都懂,點點頭,她已經知道答案了。楊慈雲努力擦幹眼淚,接下來,她必須盡完自己人生、最後的義務。「子謙,不要再來看我了,事已成定局,我們都接受吧!請你……忘了我,記得你自己的責任,請你忘了我……」
「不——」他痛苦得大喊。
「我只是走完去哦七年前該走的路,身為楊家人,這是我該受的罪,我接受。」只是,對不起他啊……
她完全可以懂得他的癡心等待,並且為此傷痛不已。她知道,她不懷疑他是如此愛著她,七年來都沒有變過。
她感謝他,有了他的愛,她已無憾了。這一路,她更有勇氣繼續走下去。
「雲兒,你別怕,我會救你的……」
「你不要妄動。」
「我不管,我在布兵,定會將你救出。」
「難道又要搞得血流成河才行嗎?子謙,你冷靜一點……」
「我無法冷靜,我必須將你救出來」否則他會發瘋,他會恨死自己,他絕不會允許在他有能力的情況下,讓清城的憾事再度發生。
對於父皇,他只能不孝了——總之他寧可放棄這個江山,也不能眼見妻子身首異處而無能為力。
「我不想跟你說話了,我要睡了。」
「你睡!我就在這裏陪你。」
李崇傲終究沒有走進去,楊慈雲的一句不見他還是有效的,至少沒有讓他公然抗旨。
然而那一晚,李崇傲始終沒有離開監牢,始終坐在走道上,他想著,這難得的幸福竟如此短暫,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
下旨處死楊慈雲,但是卻沒有說何時行刑、如何行刑,朝中上下、宮廷內外,每個人都在猜,但是每個人都不敢說。
事實上,皇帝也已經煩惱許久——
出口的聖旨收不回來,似乎不殺不行,子謙擺明瞭不接受,皇帝知道,這個兒子已經在佈局,顯然已經豁出去了。
要殺楊慈雲,皇帝也很為難與不舍——子謙當堂說的那些,他不是不懂,他不是忘記了,只是現在的局面,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有什麼其他的選擇呢?
李崇傲正在部署,外頭幾個將領答應幫他調兵,他必須跟父皇爭這個時間,父皇不明說何時行刑,擺明是私下進行,但從另外一面來看,這也給了他準備的時間。
到時他只能率兵進宮,進了大內監牢帶走楊慈雲,然後遠走高飛,說得簡單,但他也知道,要沒有傷亡,太難了!
雲兒當然不准他這樣做,所以一切的責任絕非起因于雲兒,要怪就怪他
若要說這是起兵,他也無所謂,總之,若是成了,就讓他與雲兒遠走天涯,皇帝之位,他不坐了,若是敗了,那就讓他找到罪名與雲兒一起死。
此刻,他難於設想周全,把所有該考慮的都考慮進來。
他知道,這樣一來,父皇、母后會傷心,三個孩子會失去爹親,可是這七年,雲兒吃苦,他們李家人卻享盡榮華富貴,單就這一點,他就不可能撒手。
而這些,皇帝其實都料到了。
那天傍晚,皇帝一個人動身來到李崇傲的東宮,東宮的人大驚,趕緊通報,而這時,李崇傲才準備出發去辦事。
「父皇。」
行禮如儀,皇帝看著自己的兒子,凝視著他,李崇傲只是跪在地上,不願抬頭,當然也不願意看父親。
「起來吧。」
「謝父皇。」
李崇傲站起身,一身傲氣,他不願再求。父皇心意已決,父皇的脾氣他懂,求是沒有用的,只能靠他自己來解決此事。
「你到底是在做什麼?難道要再一次起兵造反嗎?」
「父皇,孩兒不為皇位,說不上造反,既然父皇已經料到,孩子只好說明,孩子只要救出雲兒,此後與雲兒離開京師,遠走高飛……」
「你混帳,你走了,誰來繼位?」
「這孩兒管不著了,一切單憑父皇做主。」
「為父已經六十好幾了、,這位置還能夠坐多久?江山早晚是你的,你要為大局著想啊!現在說不當皇帝,那當初說要拯救天下百姓的話,都是假的嗎?」
「父皇!沒有假,但是當年,孩兒是為了雲兒起兵,功成之後現在卻要殺了雲兒,恩將仇報還說是為大局著想,父皇何曾想過孩兒的感受?孩兒羞愧已極,生不如死!」
「子謙……」
「孩兒要去看雲兒,孩兒先告退了。」李崇傲再度跪下行禮,然後起身離去。
皇帝看著兒子的背影,心中一痛,心裏更是掙扎,更是無奈。
李崇傲離開東宮,往大內監牢走去,他帶著酒,帶著一點小菜,想到監牢裏去,就算雲兒還是不見他,至少也讓他陪她。
到了監牢,侍衛意外的沒有阻攔,反倒是張公公告訴他,皇上開恩,准太子殿下可以跟長公主見面,但是不能開牢。
他的心裏一陣怪異,父皇為什麼突然准了……
為什麼……
他沒有多想,直接走了進去,看見雲兒一個人坐在床沿,就著燭光看書,聽見腳步聲,她抬頭,看見了他。
這時這段時間他們第一次見上面——她的心裏一陣激動,卻是緘默不語。
而李崇傲只是席地而坐,不能開監牢,但至少讓他見到她了。
楊慈雲起身來到鐵欄杆旁,也席地而坐,兩人對望,隔著鐵欄杆,互望但不語。
李崇傲為她斟酒,清如水的酒倒入杯子裏,頓時酒香滿室,他拿起一杯,交了一杯給她。「陪為夫喝一杯吧!」
楊慈雲笑了,「妾身卻之不恭,先幹為敬了。」接著仰頭將酒喝盡,杯裏滴酒不剩。
李崇傲也笑了,「長公主就是長公主,連喝酒都有一絲霸氣。」
「別嘲笑妾身了……」
李崇傲也將酒喝盡,末了甚至用衣袖擦擦嘴角,態度瀟灑不羈。
楊慈雲笑看著他,眼神裏儘是眷戀,他一如當年,還是那個讓他如此動心的男人,她不會後悔愛上他的,感謝上蒼,為她的生命安排了這麼一段可歌可泣的愛情。
李崇傲再斟一杯,楊慈雲也要,夫妻兩人再喝一杯酒,酒入愁腸,淚水滿眶,卻還是努力擠出了笑容。
「這一陣子,我常常想起當年在將軍府,咱們新婚之時的景況。」
楊慈雲接話,「那時候,夫君還不原意接納妾身呢!」
「是啊!那是為夫愚蠢,看不清楚自己娶了個世上最好的女人,幸好為夫清醒得快,沒讓美人失望啊!」
楊慈雲羞澀一笑,「夫君喝醉了,開始胡言亂語了。」
「我沒醉、我沒醉……」如果醉了,他應該會想笑的,怎麼現在他會想哭呢?
「子謙……」
「還有在清城時,你還記得嗎? 咱們一起去找灌溉的水源,一起辟畫開渠、一起努力,白天我率著士兵一起開渠,你則帶著婦女們,為大家準備午膳,我忙,你也忙,可是你從來沒有一句抱怨。」
她的眼眶裏淨是淚水,「能跟在夫君旁邊為百姓做點事,雲兒不敢有抱怨,雲兒心甘情願。」
望著她,她說得懇切,這些話他好像當年都聽過。
七年啊!她沒有變,依舊如當年的美好,反倒是他,反倒是李家人,變得骯髒、變得有心機了。「再喝一杯,再喝一杯……」
「好!就陪夫君……」
兩人幹盡,淚水卻突然間難以掩藏,雙雙落下。他擦幹淚水,她也是,而他繼續說著,繼續數著過往。
「伍宗漢來的那天,我本來下定決心死守清城,生死不顧,不管如何,我絕對不會交出我李某人的妻,可是……我李子謙娶了個全天下最勇敢的女人,她竟然決定一個人隨伍宗漢回京,任憑我下跪哭泣,都留不住她!」
「我知道啊!我知道,她救了全城的百姓,倘若那天伍宗漢率兵攻進城了,大開殺戒是在所難免,李家上下一個都活不下來……」他的淚水不斷掉落。
楊慈雲也哭著,隔著監牢伸手握住他。
李崇傲努力收拾情緒,繼續說:「她走的那天,我幾乎發瘋,不敢相信驕傲了一輩子的自己竟然保護不了最愛的女人……最後我不得不起兵造反,一路打回了京城……」
「子謙,你有這樣的心,那就夠了。」
「不夠,那時的我晚了一步,她已經在挹翠閣裏燒死了!我崩潰了,怎麼打了好幾個月的仗,終於來到京城,卻還是這樣的下場……這不公平啊!不公平……」
「子謙……」
「那女人跟著我在清城那貧困的地方,吃不好,穿不暖,剛到時還大病一場;現在我打到京城了,李家稱帝了,我們享盡榮華富貴,那女人卻再也回不來了!」
「我說過要讓她衣食無憂,此生可以安居享樂,統統成了空言……我常在想,她不知道孤獨的飄蕩在哪里?她找不找得到回家的路……」
「子謙……」
「我在太廟給她立牌,時而拜祭,可是我的心好像已經死了,突然覺得一切的榮華富貴都沒有意義了……可是上天可憐我,我找到了她,我找到我的妻子了……」
兩人隔著監牢鐵欄杆,緊緊擁抱、痛苦哭泣,交換著淚水、互訴著傷心。
「我找到我的妻子了,我發誓一定要好好保護她、照顧她,絕不能讓當年的事情再度發生……可是……」李崇傲感到撕心裂肺,「我以為我可以給她幸福,可是我害了她……對不起……雲兒,我害了你……」
「沒有,沒有……」
「我害了你,如果你沒有跟我重逢,你可以繼續活下去,但現在,一如當年在清城,我卻是無法保護你……我很羞愧,李家的人恩將仇報,這樣待你,對不起……對不起……」
她能說什麼呢?
楊慈雲什麼都沒說,只是這樣抱著他,安慰他,她說過她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只希望見到愛人的安好。
再飲一杯酒吧!欲解淚,酒入愁腸化作淚……
明朝天亮,生死依舊難蔔,不管如何,此刻再飲一杯酒,這酒裏載滿了祝福、載滿了思念,也載滿了愛。
她說她不後悔,走這一遭,生死有命,此愛無窮。此刻還有呼吸心跳,她愛他,明朝咽氣,化為縷遊魂,天地飄蕩,無所歸依,她還是愛他。
再飲一杯吧……
又是一夜,外頭夜涼如水,隔著小窗,楊慈雲還是看著外頭,夜深,當然不見藍天,也不見偶爾往來的人群,但她還是這樣看著外頭。
不知怎的,今晚子謙竟然沒來,牢裏空空蕩蕩的,偶爾一陣風吹過,畫過鐵欄杆,還發出驚人的聲音。
她有些害怕,不是怕這牢裏,而是怕外頭的變化——子謙是否已經下定決心,非要掀起一場腥風血雨不可?
他們的命運究竟該怎麼樣呢?
此刻就怕老天都不一定有答案,她已經放寬心了,耐心的等,等了七年,不差這幾天的。
外頭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楊慈雲一動不動,沒去在意,只是她聽到外頭小太監的話語時,她一驚,立刻轉過身。
「皇上請慢走,奴才給你照亮路,請小心……」
是皇上? 是子謙的爹?他來看她?!楊慈雲站在牢邊,皇帝走到她面前。
一位老態龍鍾的老人,一如當年的記憶,在將軍府、在清城,那個她與子謙叫了很多年爹的老人。
張公公在一旁小聲說著,「長公主,皇上在此,趕快行禮啊!」
皇帝搖搖手,「不用了!這裏沒別人,那些禮節就省了吧!」他知道楊慈雲是前朝長公主,真要她跪拜自己,她一定不習慣,免了吧。
「把牢門打開。」
「是!」
侍衛將牢門打開,皇帝走了進去,楊慈雲蹲了蹲身子以表敬意,皇帝看著,嘴裏突然開口——
「你們都先下去吧!朕……要跟慈雲說說話。」
「奴才告退!」眾人退下,牢裏與外頭頓時只剩下兩人。
皇帝看著她,「慈雲。」
「……皇上。」
「別來無恙?」
「慈雲一切安好,多謝皇上。」
皇帝看了看這四周,佈置得還算舒適,但不管如何,終究是牢裏。
想起子謙在朝堂上對自己所說的話,一字一句他都記在心裏,日夜反復想著,想到難以成寐。「慈雲,子謙說得,沒錯,當年是你救了我們李家上下,救了所有的清城百姓。朕慚愧啊!竟然忘得一乾二淨……」
「皇上不用自責,慈雲是子謙的妻,李家的媳婦,這些都是慈雲應該做的。」她不卑不亢的說著。
她這樣說,讓皇帝更是難過,這一瞬間,他很感慨,為什麼她要姓楊?如果她姓了天下任何一個姓,這樣的媳婦就算出自尋常百姓家,他定會大加讚賞,未來位居國母也是應該。
看見了她臉上的傷痕,他更是難過,這些年,她受的苦如此的多,難道李家真要在這一刻還趕盡殺絕?
難怪子謙會如此痛心……李家真的是忘恩負義、恩將仇報……
可是,她終究是楊家人……「朕要殺你,你知不知道?」
「慈雲知道。」她回答得很平靜。
頓時讓皇帝感到不知該如何是好,來回在牢裏渡步,不可否認,他的心動搖了。「你知不知道子謙正在招兵買馬,等著你行刑的那一天要進攻宮裏,將你救走?」
「慈雲略有耳聞。」
「你本就是皇家人,你應該知道這樣做的下場如何?子謙將來是皇帝,他若如此,大臣與百姓必定不信任他;我們李家當皇帝是要為百姓著想,與忠臣共治,如今子謙眾叛親離,該如何是好?」
「……」
「起兵再戰,難免傷亡,宮又是內外一片血流成河,這又該如何是好?」
皇帝歎息,這些問題在這段時間以來一直盤踞在他的心裏,揮之不去,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解決,更不該與誰商量。
楊慈雲站立著,動也不動,眼裏浮起一片悲痛。她難過,子謙為了她,做到這樣,夠了,真的夠了……
「朕本不欲殺你,其實你是好人,是個……好媳婦,更是有恩于李家……老實說,朕動搖了,現在朕也不知該怎麼做。」這就是為什麼他下了處決令,卻沒給刑期的原因。
他左右為難,就算聖旨已出,心裏依舊不踏實。
這時,楊慈雲突然跪下,對著皇帝磕三個響頭。
皇帝很驚訝,頓時不知所措。「慈雲,你有話就說。」
「……」她在啜泣,努力的收住淚水,不想在這個時候任由自己內心最脆弱的情緒掌控自己。
她要求死!「慈雲甘願伏誅,以全聖德,請皇上賜死。」
「你……」
楊慈雲再度磕頭跪拜,「慈雲深愛子謙,自然希望與夫君天長地久,可是朝廷與天下百姓比慈雲更需要子謙,如此慈雲自當退讓,不讓子謙為難。」
「……」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身為楊氏後人,慈雲無奈,但只能承受楊家帶來的一切罪過。東方之亂,慈雲無可回避,天下百姓所受折磨苦難,慈雲無可卸責。如果子謙為了救慈雲,再次興兵,天下百姓將再受傷亡,慈雲的罪過更大。」
皇帝看著她,眼神完全沒有移開,似乎想分辯真假。
只是她的眼神裏一片清澈、語氣誠懇,甚至帶著悲切,似乎完全不假。「七年前挹翠閣的大火,慈雲本就該死了,那是慈雲欠天下百姓的,慈雲該還;七年後,慈雲沒有再逃得藉口,請皇上成全。」
跪伏在地,皇帝的眼眶濕透,「你……怎麼會這樣決定?」
楊慈雲含淚抬起頭,「李家對慈雲恩重如山,夫君對慈雲情深意重,在此時此刻,慈雲只能一死以報。」
皇帝看著,淚水突然滑落,擦了眼淚,「你其實比我看得還透徹。」
「請皇上密詔賜死,日期不宣,別讓子謙有機會強得先機。待慈雲死後,自然沒有救不救的問題,至於子謙,請皇上暫時絆住他,別讓他趕至刑場。」
可是她要幫子謙請求,「但也請皇上念在父子之情,不要追究子謙的行為,他只是一個愛妻心切的普通男人而已,請皇上恩准。」
伏地大哭,淚水直流,這是她唯一能做的了,興兵逼宮,如同叛亂,不管在什麼朝代,都是殺頭大罪,過去歷朝皇子叛亂遭殺者也很多,完全不會因為是皇子而寬免。
但求這個皇帝施仁,念在父子一場,原諒子謙因為喪失心智,鑄下這滔天大最。
來日子謙登基,期勉他能為天下百姓著想,做個好皇帝,這樣她在九泉之下方能安息。
「朕該怎麼說……」
「請皇上恩准。」
「……好吧!就明白,朕發密詔,你過去之後,朕會為你擊鐘發喪,你還是太子妃,不管如何。你好走,路上方心,你要求的,朕都會做到,絕不背諾。」
「慈雲謝皇上。」
「別謝了……別說謝了……」愈說他愈內疚。
沒想到他們李家人真要靠殺人來立威,只是此刻,他們要殺的,竟然是自己的媳婦。
「慈雲拜別……爹,請爹代慈雲轉告子謙,慈雲,慈雲也拜別夫君……」不求此生相守、不求魂魄相依,但求心念不忘,有朝一日,碧落黃泉、天涯海角,必能再見……
此刻,就先拜別夫君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19 16:53:19
第十二章
東宮內,氣氛一片緊繃。
此時已是巳時末,午時將近,日頭微偏,只差一刻就要來到頭頂處。不知怎的,所有人臉上都是一片慌張,似乎有大事要發生了。
李崇傲從寢室內走出來,他一臉蕭穆,一切就在今天,他不能再等了!那日父皇准他見雲兒,他的心裏就感到有異狀。
他自認已經準備完全,兵馬備妥,待自京城西營起兵,直取皇宮西門,殺侍衛,攻入宮中,直達大內監獄,將雲兒劫走。
他知道父皇有了遲疑,沒有公佈刑期,就是因為父皇無法下決定,他必須趁這這個機會搶得先機、立刻起兵。
為了這一天,他準備了許久,甚至他連自己的孩子都捨棄了。
昨晚他抱著三個孩子,享受最後一次的親情,他知道李家的人、宮裏的人定會善待這三個孩子,此後他就要與雲兒天涯海角而去。
今天一早,他將孩子送到母后那兒——事後不管成或敗,至少眾人會看在皇后的面子上,不會傷及孩子。
而他,他已經豁出去了,他不在乎自己的下場!
若成,那就讓他與雲兒亡命天涯;若敗,就一起人頭落地,他不會後悔,更不會害怕。
如果當年,雲兒可以鼓足勇氣,為了全清城的百姓捨命;那現在,她就值得他這樣做,這是他欠她的。
出了門,李崇傲抓下掛在牆上的劍,懸掛在腰側——他卸下了太子華服與衣冠,改穿樸素的衣裳。
然而才來到門口,六個人一湧而上,將李崇傲擋住——這六個人是大內侍衛,事實上,當年也是李崇傲一手調教的。
但這一次,他們卻是奉了皇帝的命令而來。
「你們讓開!」
「殿下請留步,奴才們奉了皇上的命令,讓殿下在東宮稍候。」
「混賬!讓開。」
「奴才們不能讓。」
六人團團圍住他,李崇傲無驚無懼,胸口只有憤怒與微微的焦慮,他大吼,「讓開!不准攔我的路!誰要攔我,不要怪我刀劍相待。」
六個人眼見難以說服,最後只能動手,「殿下!得罪了!」
他們伸出手抓住李崇傲的手,可是長年戎馬生涯,他的身手自是矯健,幾個招式就擺脫了這些侍衛。
可是六人包圍一個,自然手忙腳亂,李崇傲難以脫身,不禁怒極,「混賬!到底是誰派你們來的?你們到底是誰的人?」
「是皇上派我們來的,我們是殿下的人,但也是皇上的奴才!」
李崇傲全身緊繃,三個人緊緊箝制住他,有一人趕緊去取繩;李崇傲全身不停掙扎,三人幾乎難以壓制住他。
突然,他腦袋靈光一閃,似乎是想到了什麼,臉色在瞬間轉白,「該死,難道是今天?父皇選定刑期了?是今天行刑?」
「……」
「告訴我——」
「沒錯,午時正,是皇上賜毒鳩,令長公主自盡!」
李崇傲發狂一吼,「放開我!放開我——」
或許是心痛,或許是心急,他渾身氣力滿揚,頓時三個人也攔不住他!但就在此時,一人拾棍由身後痛擊李崇傲的頸項,後腦門一麻,他瞬間昏厥在地。
六個侍衛驚嚇,一人開口,「你怎麼下這麼重的手?殿下受傷了怎麼辦?」
「不然要怎麼綁住殿下,你們告訴我……」
李崇傲倒在地上,眼睛雖閉著,眉頭卻緊皺,昏厥中,他似乎仍舊意識到自己不能這樣下去,他掙扎著、呻吟著,似乎想讓自己趕緊清醒過來。
「怎麼辦?殿下如此抵抗,我們該怎麼辦?」既不能傷了殿下,又不能讓殿下趕至監牢,到底該怎麼辦?
這時,一旁有人拿出一塊巾帕,再拿出瓷瓶,將瓶裏的液體倒在帕子上,接著往李崇傲的口鼻一蒙。
那是迷藥,李崇傲自然徹底昏了過去。
動手的侍衛說:「這迷藥重,可是殿下的內力深厚,恐怕很快就會醒過來,我們把殿下綁在房內,用鐵鏈至少能拖過一炷香!」
說完,眾人動手,將李崇傲帶回房內,不一會兒,李崇傲被五花大綁,綁在房內的柱子上,甚至他們還用鐵鏈將李崇傲的頸項與腳踝同與柱子鏈住,就算醒來,就算武功再高強,也難以脫身。
「到底要多久?」
「不知道,」看看天空,「現在已經午時正了,聽說長公主就在牢裏行刑。那毒酒毒性高,如果喝下去,應該就算是大羅神仙也難救,至少要等長公主把酒喝下去。」
「我們到外頭等吧!」
侍衛們退了出動,獨留李崇傲一個人在房內。
外頭有人看守,不准有人來救——皇上說了,只要殿下沒下令,所有的士兵按著不動,就不算叛亂,宮裏就不會掀起腥風血雨,皇上也就可以不追究他們的罪過。
過一會兒,李崇傲果然醒了,內力深厚的他很快就動功排除了迷藥的作用,但是全身虛弱,後頸疼痛,再加上被綁縛著,他動也難動。
他大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侍衛不予理會,只是忠實的執行著命令。
李崇傲依舊大吼著,聲音幾乎響徹了整個東宮,他不斷放聲吼叫著,嘶吼著,到最後聲音也啞了,甚至帶著哽咽的泣音,「放了我……我要去救雲兒,我求你們放了我,不要……不要——」
他聲音粗嘎、泣音明顯,「雲兒——不准喝!不准……誰去救雲兒,去救雲兒……天啊……天啊——」
張公公出去了,魏丞相也出去了,大內監牢裏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楊慈雲,她還是站在那小窗下,仰頭看著外面。
天好藍,日頭高掛,陽光刺眼,她好想沐浴在陽光下,享受天地溫暖的恩澤。
這生命的最後一刻,她突然覺得好漫長,桌上的酒靜靜的擺著,她仿佛可以聞到酒香。
她深深一吸,通體舒暢。
這是好酒,嘗來應該不錯,可是她發現自己在發抖,連一個小小的酒杯都舉不起來。
但她還是努力把酒杯拿起來,拇指與食指輕拈杯身,杯裏的酒透著一股詭異的淡紅色,愈靠近鼻間,愈可以感受到詭異而不尋常的香氣。
看了看監牢裏外,所有人都撤出去,夫君應該也被絆著不可能趕過來,這最後一程,她真的得自己走了。
眼眶一濕,她笑了,想起她這一生,從深宮到將軍府,從將軍府到清城,再從清城回到宮中,最後一場大火改變了她的一生,讓她流離民間,可是命運既善待她,也錯待她,讓她與夫君再聚,卻讓她註定得死在宮中。「夫君,這杯酒就由慈雲獨享,不敬夫君了!」
她的淚水流下,滴進了杯中,激起一圈圈漣漪,她深呼吸,時間到了,她感到全身發冷,冷到骨髓都痛了。「夫君,雲兒先走一步……」
仰頭將毒酒喝進嘴裏,順著喉間往肚裏送;酒果然香,香到蝕心裂骨,仿佛要將她體內所有的臟器全部融化。
她站立著,手依舊抓著酒杯,不動聲色,等著痛楚傳來。果然,不過一時,她的四肢與腹部開始疼痛,嘴角也冒出了血。
「鏘!」酒杯摔裂在地,楊慈雲抱著腹,痛苦的全身一癱,直接坐在地上,眼前竟然天旋地轉,往事歷歷在目從她眼前竄過,每一幕她都看得好清楚,淚水不斷掉落,口中的鮮血更是不斷湧出。
那每一幕都有著同樣的人,在她眼前來去——原來這麼多年了,她的眼裏始終只有這樣一個人,她無悔啊——
「我跟你也是新婚啊……倩倩姓郭,是我師父的侄女。那一年我二十歲,石川之戰時中了一箭,箭上有毒,我命在旦夕……師父臨終時,將倩倩托給我,希望我娶倩倩……不管有沒有你,我都會娶她。但是……」
「方才我與爹,還有幾個弟弟,還在廳中談論著北方的災情,你卻早已出手,賑災三趟……我們幾個大男人,不如你啊!我總算領教,什麼是坐而言不如起而行……」
「雲兒,我愛你……我愛你……雲兒,聽清楚了,這是我的誓言,有違此誓,我李子謙願意遭到天打雷劈……」
「我請托幾個手上還握有兵權的將領,如果李家遭遇不測,他們會派兵護送,盡力將李家大小送離京城,就跟送魏丞相逃離一樣,但就怕,皇上要殺我們李家一個出其不意……但如果真有這麼一天,那也代表我李家跟朝廷正式決裂了。雲兒,你知道嗎?到時候,你能體諒嗎?」
「倘若下跪能留下你,我心甘情願長跪不起……不准走!我不要與我的妻子分離,我們殺出去,沖出重圍,我李子謙寧可戰死,也不拿妻子與朝廷交易!」
「我們這樣,每個人都把自己搞得傷痕累累,到底是為了什麼!如果今天還這樣兩不相認,你要與我形同陌路,那我們當年受的苦是在幹什麼?你是不信你自己,還是不信我?若是不信我,你殺了我!當年是我的錯……若是不信你自己,你……還是殺了我吧!也好過不認我……」
她好痛,痛得淚水直流,痛到狂吐鮮血,眼前一片模糊,她多想再看看他,多想再看看這記憶中美好的景象。
「唔……」如同濺泉一般,大量鮮血從楊慈雲的口中噴出,濺濕了牆,她痛苦到趴伏在地,一動也不能動,手上、臉上全是鮮血。
還不夠!這樣還不夠,她不能這麼快死,老天,再讓她多看一眼吧!
種種的回憶,點滴的相處時光,每一寸,每一縷恩愛的記憶,讓她多看一眼吧……
可是她的眼前一片黑暗,她什麼都看不見了,她知道自己來到了生死關頭,再下去,她就該走了。
楊慈雲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以為昏了,卻在此時,手微微一動,顫抖著手,沾著自己的血,在地上寫著字——
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一地的子謙,在等待死亡的這一刻,她什麼都看不見,眼前一片黑,她只能這樣執著而不悔的,將她腦海裏記得最清楚的那個字,那個名字,一遍又一遍、一回又一回的,沾著自己的血寫在地上,似乎想將這個名字更深刻印在腦海裏,從此不忘,黃泉路上,她還能心心念念,記得這個她愛了一輩子的男人。
子謙……子謙……子謙……子謙……
「……我們往西城去,離開這兒,去過我們的日子。你不用自苦,我也不用為難。只要我們在一起就好……」
夫君,妾身又違背諾言了……
子謙……子謙……沾著血的手在畫上謙字的最後一捺後,停下了動作……
東宮內依舊是一片慘狀,屋內的男人不斷嘶吼哀號,甚至哭喊,只求有人可以放了他,讓他可以去救他的妻子,不讓當年清城的憾事重演。
可是他的呼救似乎沒有人聽到,外頭的侍衛來來去去,縱使同情他,憐憫他,但沒人出手救他。
「我求求你們……不要……雲兒——」
這時,不知哪來的力量,讓幾個侍衛頓時統統撲倒在地,眼見收拾掉所有麻煩的人後,幾個大人跟小孩都跳了出來。
「皇叔叔,爹在這裏啦!」
原來是李崇傲的幾個弟弟跟妹妹,他們帶著大哥的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趕到東宮,來這裏當然是來拯救大哥的。
今天一早,他們都接到了消息——長公主就在今天處決!
每個人都嚇了一跳,不敢相信事情會這麼突然,讓人措手不及。
聽說長公主將飲毒酒自殺,他們趕緊四處去打聽,想要搶救,可是他們也做好準備,真要不幸服了毒,也要將人從閻羅王那救回來!
推開門,一群人沖了進去,李崇傲就被綁在柱子上,痛苦得垂著頭;幾個弟弟立刻上前幫大哥鬆綁。
「大哥!我們來救你了!」
幾個人七手八腳將李崇傲身上的粗繩與鎖鏈鬆開,轉眼間李崇傲獲得了自由,他的兩個兒子與女兒在一旁開心的笑著。
「爹!沒事了!」
「對啊!那幾個侍衛,皇叔叔都解決了!」
李崇傲全身無力,得靠著弟弟扶助,他滿眼是淚,痛苦不堪,他慢了嗎?雲兒……
「大哥,現在不是頹喪的時候!快,這個給你。」
「這個也是,給你。」
「還有這個,這個是皇奶奶從皇爺爺那偷來的哦!」
一下子,好幾個瓶瓶罐罐都交到了李崇傲的手中,其中還有一個東西是用錦織巾帕包起來。
他不解的問:「這些是什麼東西?」
「大嫂飲的鳩酒,毒性強,但是慢;兩炷香內把解藥服下,都還來得及……這是太醫刻意安排的——當年長公主對太醫也有救命之恩啊!太醫說,他也應該報恩,可是不敢違抗父皇的命令,就在選擇毒藥上動了手腳。」
「這罐就是解毒劑,但太醫說,時間拖得愈晚,解藥就愈沒有效,必須趕緊讓大嫂服下。」
「大哥,現在大嫂應該已經服藥了,張公公告訴我,他會等一炷香過去才去收屍,到時候會擊鐘;現在鐘聲還沒響,代表一炷香還沒過去。」
「依照太醫的說法,毒液會先擴散至四肢,再反流回心,只要毒液還沒流回心之前都有救的可能……這些事情,父皇都不知道。」
「還有!爹,皇奶奶說,這套銀針是從皇爺爺那偷出來的,是西域的神醫進貢的,只要插在大娘的胸口封住穴道,就可以暫時保命哦!」
李崇傲看著這一切,眼眶一濕,「你們……你們……」
幾個弟妹笑了,「我們才不像父皇那麼沒良心呢!大嫂救了我們全家啊!如果不能報恩,那我們李家人不就連畜生都不如。」
「就是!告訴你,母后為了此事,甚至因此與父皇爭執了許久……」
「你們都錯了!」其中一個妹妹說:「父皇那晚聽說到了監牢去見大嫂,父皇其實已經心軟,不想殺大嫂,是大嫂自己求死的……今天大哥會被絆住,也是大嫂建議父皇的。」
李崇傲聽了,簡直不敢置信,老天!這怎麼可能,雲兒到底在想什麼?
「大嫂真的是個好人,她到現在都還不想拖累大哥,最近朝裏的風風雨雨,大嫂都知道,一定是因為這樣,大嫂才會這麼做的。」
李崇傲的弟弟看著大哥,「大哥!不要再等了,快點去吧!說不定到之前,大嫂還沒服藥,你就可以帶著大嫂走,必要時,我們幾個兄弟護送你們離開,快走吧!」
李崇傲感恩的握了兄弟的手,一旁他的兒子也叫著,「爹!你一定要把大娘救出來……我們都沒有娘了,大娘就是我們的娘啊!」
「爹……」
孩子們哭了,其中他的長子更說:「爹,把大娘救出來以後,就帶大娘離開宮裏吧!不要擔心我跟弟弟、妹妹,我會照顧弟弟、妹妹的……」
李崇傲淚水一落,蹲下身子,抱住三個孩子,啞聲說:「爹對不起你們……對不起……」
站起身,跟著幾個弟弟往東宮門口沖了過去;後頭幾個小孩姑姑的懷裏抱著,他們都很開心,、很興奮,覺得自己好像參與了一件大事。
「姑姑,我們也去看好不好?」
「這樣好嗎?你們還是小孩子……」
「我們也關心大娘啊!」
然而就在此時,李崇傲一行人才走到宮門口,幾個孩子還在纏著大人,說要去看熱鬧,大家心裏都很振奮、緊張時,忽然……
「鐺!鐺!鐺!」
宮內外鐘聲大響,所有人在瞬間都蒼白了臉,不敢相信怎麼這麼快?現在不過才午時三刻……
「大哥……」
「雲兒——」他放聲大吼,淚水在瞬間流下,整個人向前奔去,施展輕功,不管這裏是深宮。
他一心一意都系在那個女人身上,想到那個女人的傻,想到那個女人的癡,他的心都碎了,淚水也就不自覺掉下。
誰來可憐她,誰來可憐他們?
張公公看過了,確定楊慈雲已經斷氣,看著監牢內滿地的子謙,連他這個早已看破宮闈百態的人也不覺落淚。
敲鐘發喪,相信朝中上下,連皇上與皇后應該都知道長公主已經崩逝。但願此後,一片安好、海內升平,長公主的死也才值得。「長公主好走……」
這時李崇傲趕到,不顧侍衛的攔阻,奔了進去;後頭一票子李崇傲的弟妹每個人臉色都是驚恐而慌張。
「不知道服毒都過了多久……」
李崇傲沖了進去,看見了那個倒在地上的女人,看見了那滿地、滿牆的鮮血,更看到她用血寫了滿地他的名字,他大慟,心碎神毀。「雲兒——你這個笨蛋……」
他跪在地上,緊緊抱住妻子,放聲痛哭,他不敢相信,上天竟然真的如此殘忍,竟然要讓他再一次與所愛之人天人永隔,這到底算什麼?
難道他們是什麼十惡不赦之人嗎?需要這樣對待他們嗎?天理何在?正義何在?他還能相信誰?
一旁李崇傲的弟弟抓著張公公急問:「大嫂到底服毒多久了?」
「一炷香的時間。」
把人放開,趕緊沖上前要大哥把握時間,「大哥,大嫂服藥才過一炷香,快!快替大嫂解毒……」
李崇傲恢復心智,擦掉淚水,把握住這最後的機會,他將瓷瓶的瓶塞拔開,將裏頭的藥丸倒出,然後統統塞進楊慈雲的嘴中,輕彈她的咽喉,鬆開她的食道,讓藥物送進她體內。
他的淚水直流,一擦再擦,就怕因為哭泣而模糊了視線,沒辦法看清楚妻子的反應。
但楊慈雲卻是一動也不動,他趕緊再將另外一瓶也倒進妻子的口中,讓他咽下。
「大哥,看看大嫂的胸口還熱不熱?」
李崇傲撫摸妻子的心口,「還是溫的。」
「快!拿銀針在心窩周圍插下去。」
李崇傲拿起小巾帕包住的十幾根銀針,一根根往楊慈雲的胸口周圍扎針,但她依舊沒有絲毫反應,依舊動也不動。
「怎麼會這樣……」
「不可能啊!太醫是這樣說的,他說只要在兩炷香內,都能夠把人救回來,怎麼可能會這樣呢?」
李崇傲將妻子緊緊抱在懷裏,這一刻,他真的好無助,懷裏的女人毫無反應,動也不動,只剩下身上還有隱隱散出余溫。
他失去她了……
李崇傲放聲一吼,「啊——」最後化成了痛哭,每一聲都在呼喚著妻子,想要將妻子留下。
他無能啊!竟然救不了妻子,他到底算什麼?有這個天下有什麼用?誰來罵他?誰來教訓他?都是他!該死的都是他……
「雲兒……」
每個人都是眼眶含淚,李崇傲的幾個妹妹甚至都哭了,到最後,還是沒有用嗎?到最後,還是只能陰陽兩隔嗎?
李崇傲緊緊握住妻子的手,痛哭不已,這一刻,他真希望有人可以殺了他,讓他追上去——上一回在挹翠閣,雲兒是如此孤單的走;這一回依舊是如此,她要走去哪里?她能走去哪里?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那雙被李崇傲握住的手突然抖了一下,緩慢的,氣力不足的,反握住了他的手。
李崇傲含著淚,他發現了!
他一時反應不過來,但立即就清醒——他不能再哭了,走吧……走吧……就趁這個時候走吧……
他抱起了妻子,任由楊慈雲失去意識的癱軟身體,躺在他的懷抱裏,他離開了監牢,要帶妻子離開這個昏暗的地獄。「別怕,雲兒,以後為夫不會再讓你孤單了。」
走出了監牢,不顧任何人,往外頭走去。後頭他的弟妹們不停叫喊——
「大哥!你要去哪里?」
「大哥,你要帶大嫂去哪里?」
「大哥……」
李崇傲神情呆滯,沒有理會身後的呼喚,逕自走著;懷裏的妻子依舊安穩的睡著,動也不動。
來到外頭,天光刺眼,李崇傲差點張不開眼睛,他努力定睛一看,妻子的表情安詳,像是睡著了一般。
眾臣子都來了,有人跪著、哭著,例如魏丞相和他一家人;也有人站著,他們嘴裏念念有詞,李崇傲根本聽不清楚,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請殿下節哀,楊慈雲壯烈犧牲,請殿下節哀。」
「請殿下以國家為重。」
「請殿下……」
他們好吵,別吵到我的妻子睡覺。雲兒,乖!睡吧!為夫永遠在這裏,這一眠,沒有人膽敢吵你,睡吧!
皇帝也來了,皇后跟在身後,看見兒子懷裏的媳婦,她不禁老淚縱橫,沒趕上嗎?沒來得及救嗎?
現場哭哭啼啼,李崇傲什麼都不理,什麼都不管,一逕往前走去。
這一路,他出奇的堅定,因為有懷裏的妻子陪著。
好像當年,雲兒陪著他天南地北,窮鄉僻壤,雲兒不喊苦,總是甘之如飴,因為有他;現在他也是如此,有她的地方,他就去,不喊苦、不求饒,他一定去,一定跟……
「子謙!你要帶慈雲去哪里?慈雲已經死了!」
李崇傲停下腳步,看向自己的父母,「父皇,慈雲我帶走了,我要帶她到一個地方去,我會救她,我一定會救她……」
「你怎麼救她,她服毒,死了。」
「不管,總之,雲兒沒欠你們了,她沒欠我們李家了。現在有欠的是孩兒,孩兒欠雲兒,天涯海角、碧落黃泉,雲兒要去的地方,孩兒都會跟。」
皇帝怒極,「你瘋了嗎?把慈雲放下!她死了……」
「孩兒不放!父皇,一罪不二罰,雲兒服毒一次,夠了!孩兒要把雲兒帶走。此後是生、是死都是孩兒的,與朝廷無涉,更與李家無關。」說完,他繼續往前走,沒人敢攔他,或者說他臉上的悲壯表情,讓每個人都不敢攔他。
皇帝走了幾步要追,「子謙!你怎麼可以丟下父母?你怎麼可以丟下天下?你的責任呢?」
「……」
「慈雲走了,那是她自己的選擇,朕感謝她,從此以後,你不可以再這樣頹廢過日,你到底懂不懂?子謙!」
「……」李崇傲的臉上揚起慘澹的笑容,「父皇,母后,孩兒為了父母兄妹,為了天下,丟下過雲兒一次;現在,這是孩兒該還給雲兒的!」
他繼續往前走、往前走;皇帝追著,問著,「那孩子呢?那清兒、平兒、茉兒呢?子謙,慈雲已經走了,子謙……」
他充耳不聞,視若無睹,此刻他的心已經死了、已經冷了,卻也更堅定了。老天!他早該下定決心,在清城那時就該拋下什麼無謂的責任,帶著妻子離開這虛情假意的天下。
真是悔不當初啊……
李崇傲就這樣走著,往宮門走去。
天亮了,日頭暖著,卻讓他的心依舊寒冷,懷裏的女人,這時眼睛忽然眨了,嘴角跟著沁流出黑血,眼角則是流出淚水。
這是他的選擇,離開榮華富貴,他不會後悔,也沒什麼好後悔;此後不當太子,沒有什麼太子,也沒有什麼清平長公主。
出了宮,他還有好長、好遠的路要走。雲兒,為夫一定救你,咱們可要結伴同行……再也缺不得彼此……
我不當太子了,你也早就不是長公主,現在有的,只有子謙與雲兒,只有夫君與妾身,只有鄉間恩愛的夫妻。
你可要給為夫機會補償你、疼愛你,過去種種都是為夫的錯,希望你前嫌盡釋……
走吧!為夫帶你走……天涯海角,咱們就此結伴同行,說好了,再不分離了……
楊慈雲服毒鳩自盡,李氏王朝太子李崇傲領屍而走,自此無從聞問,音訊全失。翌年,帝賜葬長公主,無屍可殮;再翌年,廢太子,東宮虛懸……傳祁連山見一男子背殘妻行走,貎與太子似,終不得證……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19 16:53:44
尾聲
遠方山勢崎嶇崢嶸、峰頂藏身雲端間,可望而不可及。峽谷水勢奔騰湍急,急流往遠處去,可截一瓢飲但江河難追。
然而唐突的是,山峰中竟有一穀,綠草如茵、花開遍穀,雲朵時而穿越而過,微風輕拂,置身其中舒暢得仿如人間仙境。
凹凸中有一小屋,屋旁有一塊小農地,農地旁有只小水牛,水牛站在一口小井旁,小井上有著小轆轤,不停滾動取著水。
小農戶悠然自得,遺世而獨立的景象,令人望之不願離去。
這穀中的綠草地仿佛世外桃花源,不是熟門熟路的人還走不進來,走進來的置身其中,恐怕再也不想出去。
忽爾,一名十五歲的少年從屋後面沖了出來,興高采烈的準備往鄰近的山谷裏沖去,打算來個冒險之旅。
但就在此時,一名年齡不到三十的年輕男人壓住了他。「清兒,你要跑去哪里啊?」
「嗯……啊!皇叔叔,我要去取水,屋子裏沒水了!」少年一副很懂事的樣子,「等會兒爹回來,一定會用到水的,我趕緊去打……」
「免!你皇叔叔我打好了!你現在趕快去寫信!給你皇爺爺、皇奶奶報平安!快啊!信差在外面等!」說完。人就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走開了。
「什麼嘛!明明就應該你自己寫啊……」滿嘴抱怨,不知如何是好。此時,另一邊走來了一個小他兩歲的男孩,少年機靈,立刻想到辦法。「平兒!」
「皇兄,幹嘛?」
「去寫信,給皇爺爺、皇奶奶報平安!快喔!信差在外面等著喔!」
「我不要啦!你是大哥,應該你寫才對啊!」
「少囉嗦!知道我是大哥就好,還不去寫。」話一說完,立刻走人,準備繼續他的冒險之旅。
「哪有這樣的……嘿嘿!」他看見救星了。
一個九、十歲的,漂亮得不得了的小女孩從屋內走出來,男孩立刻上前,「茉兒!」
「什麼事,二哥?」
「去寫信,給皇爺爺、皇奶奶報平安!」
「……茉兒才九歲,哪會寫什麼信啊?」
「囉嗦,叫你去寫你就去寫!我可是二哥!快啊!信差在外面等著。」然後也跑掉了。
小女孩皺著臉,一副被欺負的樣子,很不高興;這時,最初那個下寫信命令的年輕男人走了過來。
「皇叔叔!」
「怎麼了?茉兒!」
皺著臉,「你去寫信啦!去給皇爺爺、皇奶奶報平安!快點哦,信差在外面等。」然後也跑掉了。
年輕男人一臉的不可思議,「搞……搞什麼啊?清兒、平兒,你們真是該打,最好不要讓我找到你們。」
可是沒輒,眼看繞了一圈,這任務還是掉到他身上,只好乖乖的坐在屋外的一張石椅上磨墨、執筆、就紙,寫起了這封家書——
父皇、母后聖鑒:
兒臣與清兒、平兒、茉兒一同來到祁連山,傳言果然為真,大哥果然定居在此。足堪欣慰的是,上天垂憐,大嫂安然存活。且告母后,可稍寬慰心胸。
大哥自離宮後,帶大嫂天南地北訪醫,救命之藥維繫大嫂的生命,但無法解毒,大哥以己身之內力多次為大嫂解毒。所去之地多處,訪醫無數,終在西域求得一解毒名醫,延續大嫂生命。
然毒性強烈,留下終生遺害,大嫂全身重殘,立不過一刻,行難逾五尺,須靠大哥攬抱背扛,方能來去。
大哥辛苦,但甘之如飴。
大哥自是不願回宮,亦不願提當年宮中事,與大嫂在此世外桃源地,長相廝守、鴛鴦稱羨。
八年光陰已往,兒臣知大哥已然忘卻過往,自不敢提宮中事,唯盼兄長覓日進京省親,勿讓家中高堂掛念。
兒臣與三侄兒當在此稍居片刻,與大哥共盡人倫之歡。此致父皇、母后,兒臣叩拜。
兒臣伏跪敬上
就在他將最後的敬語寫上時,幾個孩子開心的大叫,住了幾天,此刻他連回頭都不用,立刻就知道是大哥帶大嫂回來了。
「爹!大娘!」
「大娘……」
李崇傲收起輕功,停在草地上,後頭背著一張小椅子——說是椅子,其實是由管,藤木製成,還鋪上軟墊,很是舒服,而上頭就坐著楊慈雲。
多年在外,他一身粗衣,但顯得身強體壯,動作俐落;反倒是身後的妻子氣色虛弱、臉色蒼白,但臉上仍掛著微笑。
李崇傲將身後的妻子緩緩放下,動作輕柔;楊慈雲笑了笑,臉色略見蒼白。
這時茉兒繞在旁邊又是叫、又是跳。「娘,娘,娘……」
李崇傲將妻子抱起,走到一旁的樹蔭下,那裏擺了張躺椅,是李崇傲親手做的,他將妻子放在椅上。
這時茉兒跑去端了一杯茶,慢慢走到躺椅旁。「娘,喝茶。」
楊慈雲笑了,接過茶杯,摸了摸小女孩的頭,「謝謝茉兒……」
那個年輕男人就是李崇傲最小的胞弟,他站到大哥身邊,笑著說:「大哥,一大早就不見你跟大嫂,到底你是把大嫂帶去哪里了啊?」
「關你什麼事?」隨便回了他一句,只是專心的照顧著妻子,為愛妻蓋被。
從陰曹地府那把妻子搶了回來,他發誓必將悉心照料愛妻,絕不能再次失去。
雲兒體內餘毒其實難盡,因此往後的日子就只能這樣體弱多病,甚至連站立行走都不行……
他難過啊……但也更下定決心,要永遠帶著妻子。說真的,她能活下來,他就已經感恩了……
楊慈雲咳了咳,李崇傲立刻為她拍拍背,在她耳邊輕聲說著話,讓她笑了笑,蒼白的臉跟泛紅。
「娘!你跟茉兒說話,您跟茉兒說話嘛……」
茉兒撒嬌,不想讓爹親獨佔娘。不知怎的,她就是對這個娘的印象深刻,縱使這麼多年沒見過,但第一眼,她就知道這是他們要找的那個娘。
「好!茉兒想說什麼,娘都跟你說,好不好?」
「娘……」
李崇傲臉上冷硬的表情看著這個畫面,難得露出了笑容,但另外兩個兒子倒是很令他頭痛。「你們幾個到底什麼時候要回去?」
「爹!我們難得離宮,當然要拖久一點再回去啊!宮裏面規矩多,煩都煩死了,還是爹這裏比較好玩。」
「你們好玩,我不好玩!」讓他與妻子相處的時間都沒。
「子謙……」妻子喊著,要他別說反話——他明明心裏因為孩子千里迢迢來找他而感動著。
記得這些孩子出現認出他們的那一天,李崇傲的眼裏都是淚水,當然她也是——子謙可以說是拋家棄子,只為了帶著她出來,當他見到孩子,知道這幾年他們都在找他時,那種激動與痛苦可想而知。
三個孩子圍在楊慈雲身邊與她說著話,其實子謙喜愛這裏的寧靜,她倒是覺得還好。
她此生已經沒有機會再為子謙生兒育女了,所以能見到這些孩子,天知道她有多開心。
「大哥!你認命吧!這裏看起來這麼好,我們當然要多住一段時間。」
李崇傲撇撇唇,沒答腔。卻在安靜了一會兒後開口,「一直都沒問你,爹跟娘……還好吧?」
「我就知道你不可能不問的……都還好,父皇是武將出身,身子骨硬朗得很;母后也還好,只是都很想你,大哥,如果大嫂身體還行,回京去看看吧!就算不想進宮,我也可以安排父皇與母后出宮見你們啊!」
「……別說這個了,這些孩子,做學問都還行吧?」
「這個喔!這你不用擔心啦!老實跟你說,父皇很疼愛清兒,這孩子也聰明。父皇有意立他為皇太孫,將來由他繼承皇位。」
「這個我不在乎,我只希望孩子行得正、坐得端……」
就在兩個男人在一旁說著話時,身後圍在楊慈雲身邊的孩子開心的大叫,語氣裏淨是興奮與不敢置信,連帶也讓李崇傲轉過頭——
「皇爺爺,你怎麼會來?」
「皇奶奶也來了……」
李崇傲渾身一僵,不敢相信,他竟然不敢跨開步伐,向前走去。
一旁的胞弟也很驚訝,「天啊!我的信才剛寫好,父皇跟母后就來了。」
皇帝帶著皇后來了,七十好幾的皇帝神色依舊顯得抖擻,但臉上留下了更多歲月的痕跡,皇后也是。
事實上,兒子帶著三個孩子說是要到祁連山一探究竟,皇帝不動聲色,但心裏也滿是期待與焦急。
於是他帶著侍衛也跟著來了,一旁的侍衛,就是陳平他們都親眼見到了李崇傲,還有大難不死的楊慈雲。
楊慈雲坐著、看著,眼眶一紅——此生竟然還有機會見到他們,就這一眼,讓大家都知道,八年前的恩怨與過往早已隨風飄散。
「慈雲……」
就在此時,李崇傲竟然走上前來,彎腰將妻子抱起,然後走進屋內,不去理外頭的人。
「大哥!」
「爹!」
皇爺爺都來了,親自來這裏了,不是為了要把爹叫回去,而是為了看看爹好不好,看看娘是不是真的還活著,他們都看在眼裏——皇爺爺其實心裏好難過、好歉疚。
李崇傲沒有停下腳步,逕自將妻子抱回屋內,安置在床上,為妻子蓋上被子,然後自己會在床邊照顧著妻子。
「子謙……」
「外頭起風了,我怕你著涼。」
「子謙,這些年我很幸福也很滿足,在鬼門關前走一遭,我什麼都不求了,能活著已是萬幸,你……也別怨了。」
歎息,看了看那俺住的窗戶,窗外有著他朝思暮想的人,他好想看看爹娘。對於這兩位長輩,他既是怨,卻也有著更深的思念。
「子謙,把窗戶打開,咱們吹吹風吧!」
李崇傲走上前,將窗戶推開,抵著,微風吹進了屋內,外頭的人清楚看見了裏頭的人。
他回到床邊抱著妻子,一撇頭,他看見了站在外頭的父皇與母后,兩位老人都安好,身子骨硬朗;而懷裏的女人是他最愛的妻子。
他的眼淚就這樣流下,而她也以眼淚相伴。
好似這麼多年,一起走過的路漫長而遙遠,他都數不清自己流過了多少眼淚,但來時的路都已經看不清楚了,所有的苦難與傷痛統統化為雲煙,現在還清楚的就只有身邊的人,只有窗外的人,夠了……夠了……夠了……
此生無悔了……讓他背著妻子走下去吧……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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