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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逸]飲馬流花河[全書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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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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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2-22 23:39:41
標題:
[蕭逸]飲馬流花河[全書終]
飲馬流花河
作者:蕭逸
第一節
門前流水白蘋花,
岸上無人小艇斜;
商女經過江欲暮,
散拋殘食飼種鴉。
唱歌的人載歌載舞,一手橫笛,一手擊鼓,身後眾兒揚聲以和,飛袂睢舞,其音協黃鐘羽末,如吳之聲,含思婉轉,有淇濮之艷,而少北地之慷慨激昂,間以眼前之皚皚白雪,大地冰封,卻是大相逕庭。
除了為首狀似瘋癲的歌者之外,身後眾兒男女,儘是本地人家,當此殘雪未融,冬陽初現的一霎,一行人舞竹擊節,踏著眼前這條婉蜒的青石板道,一徑的迤邐而下,載歌還舞,漸行漸遠。歌聲下,那裂人肌膚的冬風也似欲振乏力。
兩隻灰毛狗奪門而出,直認著前行人狺狺而吠,闊口獠牙,十分猙獰。
有人聞聲而出,卻似晚了一步。
「咦,這是從何說起?」管二老爺直著一雙眉毛,嘖嘖稱奇地道:「這是皇甫松的『竹枝』令,巴蜀之音,怎麼會在咱們這個地頭上流行起來?怪事怪事,那領頭唱歌的人好嗓音,是誰?你們誰見過?」左右看了一眼,無人答腔。
「咳!二老爺是說那唱歌的君探花?小人倒是見過幾次。」擱下了手上的煤車,老劉打對邊走了過來,一面向髮鬚斑白、衣著講究的管二老爺拱手問安。
「君探花?」二老爺臉上透著希罕:「難道他還是個探花?」
「這就不清楚了。」老劉搓著生有厚繭的一雙粗手訥訥道:「反正大家都這麼稱呼他,有人還管他叫狀元呢,說是這個人學問可大了。」
「荒唐,」管二老爺一面扣好了身上的扣子:「這個人以前怎麼沒見過,他是打哪裡來的?」
「回二爺的話,這可就不清楚了,」老劉擠巴著一雙見風流淚的火眼,思索著:「許是南邊來的,來了總有個把月了,就住在河對邊,說是寫得一手好字。只是人怪得很,不太愛搭理人。二老爺是不是要傳他到衙門裡問話?」
「那倒不必,人家也沒犯案。」
說著,管二老爺揮揮手,支開了老劉。身邊的跟班兒趕上來遞上了一袋子煙,二老爺接過來抽了一口,一徑的邁著八字步,踱向面前白雪覆蓋著的流花河岸。
河水冰封,像是千萬里長的一條大銀龍,一徑的迤邐而西,把眼前大地雪原,一切為二。
長久以來,這流花一河,無負於河西四郡,給了當地居民多少富庶!土壤賴以滋潤,人民賴以為生。春化之後的河水,永遠是那麼清澈,清得連水底游魚都歷歷在眼,更別說綿延兩岸的千里杏花。所賦予人們的詩情畫意了。
冰封的河面上,有人用冰橇子在載運東西,老大的紅木樹幹,總有一人來高,拉拖在冰上滋滋作響,真怕那將解的春冰不勝負荷,一下子裂開來,連人帶牲口全數完蛋,人的命恁地不值錢哪。
管二老爺一袋子煙下了肚,算是過足了癮,啐了一大口濃痰,這才想起來回頭招呼小跟班兒套車,卻不知一陣子寒風襲來,打樹梢上簌簌落下了一天的花瓣兒,散落了他滿頭滿身。
仰起頭來看看,花色嫣然,紛紅一片,卻不是那幾株老樹盤根的臘梅,敢情是早生多情的桃花綻放了。
「這才多早晚,怎麼連桃花都開了?老天爺,時令不對呀。」
看著,想著,管二老爺滿臉透著古怪。
也說不上是什麼真的古怪,只是管二老爺心裡卻久懸不下,他疑惑著像是有什麼禍亂,即將要在這片平靜的地方發生了。
手裡提著只活蹦亂跳的兔子,這個人老遠地打山那邊過來,時間總是在「未」時前後。
一身灰布長襖,像是名貴的「灰背」裡兒,卻有好些地方都已光板少毛,灰色的罩袍,都已磨得發了白,可是穿在他身上,倒也不顯得寒酸。
固然是「人要衣裝,佛要金裝」,可是穿衣服總得要有個架子,有了架子再看氣勢,也就是所謂的「氣宇」,這一點最是重要。否則徒具其表,而無內涵,可就是所謂的「穿上龍袍不像皇帝」了。
皇帝不見得個個漂亮,更不一定身材魁梧,有的甚至於還很醜,其貌不揚,只是有一樣——「穿上龍袍就是像皇帝!」
這陣子雪下了總有個把月了。
好像就是在開始下雪的那一天,這個人就來了,一頭扎進了老梅盛開的山窪子裡。動手搭了兩間竹屋,他就住了下來,再也懶得動彈,一住個把月,直到現在為止,卻沒有絲毫要走的德思。
人人都知道,流花河岸盛產名貴的紅毛兔子,就是所謂的「赤兔」,小小一塊兔皮,只要腹背無損,總能值上兩把銀子。運氣好的獵戶,若能整個冬季收集到百張赤兔兔皮,製成整張的皮裘桶子,只此一筆生意,一家大小來年全年衣食無缺,說是發上一筆小財,應該不為過,只是細數流花河岸,每年來因以致富的獵人,卻是鳳毛麟角,簡直未之聞也,整個冬季下來,即使最稱幹練的獵人,能夠有上十張八張的赤兔免皮,已經是很不錯的了。
比較起來,倒是「狐」還要好獵些,即使上好的「銀狐」也遠比赤兔要好獵得多,人稱狐狸最狡猾,這小小的「赤兔」卻比狐狸更為狡猾,妙在聰明的人,卻偏偏放它不過,要吃它的肉,剝它的皮。
這個世界上,誰要是與人鬥智,肯定是要失敗的。因為被稱為「萬物之靈」的人,才是最狡猾的。
「他」捉兔子手法甚為巧妙,可以稱得上一手「絕活兒」,在細長的竹竿尖上,打上一個如意繩結,往兔穴附近雪地裡一插,附近撒上一些玉米星子,這就得了,第二天過去看看,準有一隻活蹦亂蹦的紅毛兔子吊在那裡。
一天一隻,多了他也不要。
別人看在眼裡,硬是羨煞,想學樣,也來上這麼一手,偏偏就是不靈,不要說一點點玉米星子了,就是整筐地往地上倒,也是白搭,還蝕了許多糧食,看看不是好買賣,也就沒人再學樣了。
他一徑地來到了「流花酒坊」。
三五面粉紅布招獵獵作響,斗大的「酒」字,在風勢裡真是施出了渾身解數,此時此刻,誰要是停下腳步來,抬頭向它多看上一眼,準能引動了那條蟄伏在你胃裡的「饞」蟲。
把兔子交到了左手,右手掀開了厚厚的老棉布門簾子,那股子濃重的酒肉香氣,便自撲面直襲了過來。
「君爺,您來了,請坐,請坐。」
不只是酒保曹七、二掌櫃的,所有座頭上二三十雙眼睛,情不自禁地全數都集中在這個人的身上。
二十來歲的年紀,挺斯文潔淨的一張臉子,濃黑的一頭長髮,綁紮成兒臂粗細的一截短辮子,斜甩在右面肩上,俊俏中不失英挺,那麼魁梧的身子骨,端的是一條好漢子。
「好一張『玉兒紅』!好貨色!」
接過了對方手上的兔子,高舉當前,二掌櫃的直眉瞪眼地只管打量著手上的那一身上好兔皮,滿臉覬覦神態。
「我給您一兩八,連同過去的三十張一總是五十兩銀子,您就賣給我吧!這個價碼不低了!」
姓「君」的微微搖了一下頭,就著他慣常坐的位子坐了下來,酒保曹七忙不迭地送上了蓋碗香茗,問道:「還是老樣?」
客人又點了一下頭:「一半熱炒,一半火鍋!小心下刀,別損了這身好皮!」說著,將兔子交給曹七,提到後面廚房裡。
孫二掌櫃的賠著笑臉搭訕著坐下來,想著要跟客人套上幾句交情,無論如何也要把那三十張兔皮弄到手,怎知來客卻轉過頭去,管自向著窗外眺望著,那棵綻開著鮮艷蓓蕾的老梅,似乎還比二掌櫃的那張風乾橘子皮的臉,要討人喜歡得多。
說了兩句無關痛癢的話,對方壓根兒也沒有答茬兒,自己也覺著怪沒意思,方待告退,不經意卻為對方手指上,亮晶晶黃澄澄老大的一顆「貓眼玉」戒指吸住了眼神兒。
「嘿!好一顆『貓兒眼』,怕從京裡流出來的吧!」
算他二掌櫃的有些見識,那個年頭,民智未開,能認識「貓兒眼」這類希罕物什的已是不多,更別說還知道是來自西域的「貢品」了。
姓君的客人笑了笑,略似意外地打量了他一眼。
「君爺你覺著奇怪是吧?」孫二掌櫃的算是找著了話題:「不是吹的,能認識這玩意兒的,整個河西,怕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來,賞個臉,您就讓我開開眼吧!」
說著,二掌櫃的那雙眼珠子,硬是跟對方手上那顆「貓兒眼」對上了,有如「磁石引針」再也分不開來。
君客人一笑點頭,倒也不心存忌諱,落落大方地自手上摘下了戒指,孫二掌櫃的,兩隻手跟捧鳳凰蛋似的小心接了過來,嘖嘖有聲地看了又看。
他果然是識貨的,臉上神色緊接著為之一變,隨即恭謹地原物奉還。
「果然是宮裡……這東西戴不得的,爺,您小心收著吧!」
忽然他把臉湊近過去,聲音壓低了:「八成兒是聖上的恩賜,不用說府上出身宦門,老太爺可是在朝當官?」
眼珠子骨骨碌碌直打轉,一霎間在對方身上看了十萬八千轉,真像是要把這個人看個透穿。
君客不經意地笑了,一嘴牙既齊又白。
「我這個樣子?像麼?」
「誰說不像?」二掌櫃的心裡卻嘀咕著「可真不像!」一雙眼珠子不自禁地又落在了對方洗得發白的藍布罩袍上,「這就不像!」真要是出身權宦之家豈能這等打扮?再看對方少年那等氣宇神采,果真又像是大有來頭。可真是把他給弄糊塗了。
一霎間酒菜齊備,算是暫時打亂了孫二掌櫃的思維。
黃銅火鍋開得「嘎嘎」直響,生片的兔子肉紅通通的,往鍋子裡一下,加上些酸菜粉皮、腐乳大料,只那香味兒,就讓人垂涎三尺。
君客人顧不得再跟二掌櫃的說話,獨自個享受他的美食。孫二掌櫃還不識相,猶自想著那三十張上好的紅毛兔皮,無如那邊櫃上招呼著有人要會賬,他只好暫時告退離開。
姓君的年輕人,卻是好飯量,一口氣吃了三張餅,其勢未已,客人中有人認得他就是慣常與孩子們玩耍、載歌載舞的那個君探花,不免交頭接耳,有些好奇。只是這好奇緊接著卻為傳自窗外的一陣子馬蹄聲所吸引,大家紛紛改了視線,向外循聲望去。
亂蹄踐踏聲裡,間雜著坐馬的長嘶,七八騎快馬,風馳電掣般己來到眼前。
接著小夥計的一聲「客來……」,七八個身披甲冑,頭戴皮盔的軍爺武土,已自門外蜂擁而入。
年來朝廷對北方瓦刺用兵頻繁,這裡適當過往,倒也不足為奇,只是眼前這幾個軍爺,卻顯得行止有異。倒不是他們長相奇怪,而是隨著他們一行所帶來的那個「戰俘」,大大引起了人們的好奇。
說到「戰俘」,直覺地就使人聯想到來自蒙古瓦刺的那些野蠻韃子,而眼前的這一位,一不野蠻,更不是什麼「韃子」,卻是個花不溜丟、模樣兒姣好十足逗人的大姑娘家,莫怪乎整個酒坊數十雙眼珠,這一剎那全數都被她給吸住了。
七八個身高體壯的軍爺,一個個如狼似虎,想是走了長遠的路,早已飢腸轆轆,疲憊不堪,進得店來丟盔擲甲,唏哩嘩啦亂成一片。
為首一個四旬左右,面有刀疤的黑壯漢子,姓戚名通,身當一個小旗的鎮撫,正是一行之首,身未坐定,先自大聲嚷了起來:「有什麼好酒好菜,統統給我們搬出來,要快!」
隨行各人,一個個更像是餓虎凶神,呼酒喚茶,有人更嚷著生火打洗臉水。只把孫二掌櫃的與酒保曹七忙得團團打轉,嘴裡慌不迭地連聲應著。
流花酒坊先時的冷清,由於眼前這一批不速之客的忽然來臨,頓時為之熱鬧起來。為了打點這一筆上門的好生意,二掌櫃的由廚房臨時抽調了兩個小廝,幾個人一陣子大忙,才算把生意給照顧下來,容到酒菜上來,情勢才為之略見緩和。
像是被冷落了,又像是無暇顧及,除了入門之初的那一剎那,似乎誰也沒有再去留意那個不幸的姑娘一眼。這年頭,不幸的事多啦,一個落難被俘的姑娘又算什麼?像是一隻待宰的羊,身上是五花大綁,入門之初,她就被重重地擱在生硬的地上,現在,她兀自不著聲息地靜靜躺在那裡。
一頭長髮倒似規則地攏著,白淨的肌膚也還不曾弄髒了。她有著長長的身材,細細的腰肢,單眉杏眼,模樣堪稱動人。卻不像兵荒馬亂,流離失所的可憐人家出身,一身翠綠長衣,連帶著大紅織錦鍛的馬甲兒,無論質料手工都很不錯,這身打扮,雖非大家小姐出身,看來卻也並不寒傖,尤其是腳下的一雙虎皮快靴,式樣裡透著古怪,絕非時下江湖女兒穿著。不經意,她偏過頭,才會發覺到,在她右耳下,垂著一枚制錢兒大小的閃閃金環,卻只是一隻,左耳朵卻是空著,是掉了呢?還是原本就是一隻?
總之這個姑娘的出現,令人大費思忖,致人頓生疑竇,只是誰又會煞費心思地去分析這一切?只瞧著那一身五花大綁,外加繞體的一圈鋼鎖鏈,這一切,用來對付一個身無寸鐵的少女,似乎太過分了,不經意地看上一眼,也令人輒生同情。
面對著滿屋子的男人,這個綠衣姑娘卻也並不怯場,那雙烏油油的大眼睛,其實一直也沒有閒著,東瞧瞧西瞧瞧,現場每一個人,都似乎在她的觀察之列,就連獨坐一隅的君先生也不曾放過。
「只顧了咱們自家吃喝,倒是忘了她了!」
說話的軍爺,有著老長的一張馬臉,酒喝多了,看上去連眼睛都紅了,吃飽喝足了,才似忽然想起了地上還有這麼一個人躺在那裡。
半擰過身子來,馬臉人打量著地上的這個姑娘,有些眉飛色舞:「我說,大姑娘你八成也餓了吧!只叫我一聲好聽的,我就餵你,怎麼樣?」
「得了吧老馬!你小子是吃飽了撐的了!」
另一個貌似李逵的黑大個子冷森森地笑道:「也不拿眼瞧瞧,這可是一朵帶刺的玫瑰,憑你老馬那兩下子,怕是罩不住吧!不信你就試試?」
滿桌子的人都被逗笑了。
「呵!叫你說的!」老馬挺了一下肚子:「左不過是個雌兒,她還能吃人!」說著,他真的就站了起來。
「給我坐下!」「戚鎮撫」總算開了腔。這個率先進入,四旬左右,面有刀疤的漢子,是這一行的頭兒。
被他這麼一叱,老馬悻悻然地又自坐好。
「兩碗黃湯一灌,你他娘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罐兒裡養王八』,我看你是越活越抽抽啦!」
姓「戚」的嘴上夠損,倒也有些子威風,老馬被損得動也不敢動一下,就只有翻白眼的份兒。
戚鎮撫把面前半碗殘酒一飲而盡,這才轉過臉,朝著地上的姑娘冷冷笑道:「大姑娘,人是鐵,飯是鋼,餓壞了身子,犯得著麼?再說,冤有頭,債有主,我們只是奉命交差,你又何必跟我姓戚的過不去?」
地上的姑娘,猶自一聲不吭。四隻眼睛逼視之下,她可一點也沒有示弱的意思。
戚鎮撫頗感為難地擰著一雙濃眉,打著一口濃重的北地鄉音道:「當初事我們是一概不知,劉千戶怎麼交待,我怎麼聽令,把姑娘你往蘭州王府裡一送,我們也就交了差,想必王爺也不會難為你,弟兄們即使多有得罪,姑娘你也犯不著拿自己身子賭氣,這不是存心跟我姓戚的過不去麼?」
這麼一說,大傢伙可就全明白了。聽說這姑娘是被一個姓劉的千戶轉交下來,由眼前這個戚鎮撫奉命押解前往蘭州,聽口氣像是押向王府,交與王爺發落。
大家心裡俱都有數,當今「漢王」高煦最是性好漁色,也最得寵,幾次隨父御駕親征,父子在蘭州均佈置有華麗別宮,不用說,底下人為了討好這位王爺,特意獻上了這麼一位美女,供他享用,也在情理之中。至於眼前這個姑娘,究竟又是一個什麼來路,何以又會落在他們手中,可就費人思忖,不得而知。
姓戚的鎮撫說了半天,無如地上那位姑娘端的是好涵養,仍然是一聲不吭。大家的眼睛反倒全集中在這個戚通身上,倒要看他進一步怎麼發落對方姑娘。
倒是先時發話的那個黑大個子「呵呵」有聲地笑了,「總爺你也真是,不瞧瞧人家姑娘,這麼一身大綁,你叫人家怎麼吃?怎麼下嚥?」
「對啦!」另一個面生黃須的漢子笑道:「總爺你就行行好,先開了她的鎖,讓她吃飽了再鎖上!」
姓戚的冷冷一笑,一時沒有答腔。當初接下差事時候,劉千戶可是囑咐過了:「小心著,這丫頭身上有功夫,一個鬆了綁,老神仙也沒辦法,你可千萬留意!」那道鋼鎖鏈就是在這般情況之下加上去的。只是現在,戚通在兩相權衡之下,為示懷柔,不得不慎重考慮,暫時把這道鋼鎖鏈子拿下來了。
「頭兒,你放一百個心吧,還怕她能跑了?」
說話的黑大個兒,一面說一面自位子上站起來,就手操起了一口大砍刀,站向姑娘左側方。
又站起兩個人,兩口刀殿了姑娘的後路。
看到這裡,戚鎮撫禁不住微微笑了,自己想想,也覺著有些小題大做。雖說地上姑娘身上有功夫,到底不曾眼見,就算她有些身手,當著自己一行八條大漢面前,她又能如何施展?更何況除了鋼鎖鏈之外,猶自還有那一身五花大綁,又怕她何來?索性就放漂亮點。
戚鎮撫「呵呵」有聲地笑了,「給大姑娘看個座!」
有人立刻搬過了椅子。過去兩個人把大姑娘的身子抬起來,讓她坐好了。
戚通嘻嘻一笑,上前道:「把鎖先卸下來,大姑娘你舒坦一下,吃飽了咱們再上道兒。」
一面說,他隨即由身上取出了開鎖的鑰匙。這個戚通早年綠林出身,擅使一對流星飛錘,兩膀子力氣十足驚人,有一身精練功夫,在他眼皮子底下,實在難以想像對方一個小女娃子還能鬧什麼玄虛?
話雖如此,戚通卻也作了必要的防範,眼睛向著各人一掃,示意手下人注意了,一面力聚左臂,右手開鎖,左手蓄勢以待,一有不對,立刻隨時擊出,綠衣姑娘一身大綁,諒是無能為力。
這一瞬顯然饒富趣味。
熱鬧人人愛看,每個人都睜大了眼睛向著對方那個綠衣姑娘注視著,雖然並不以為她真的有那麼大本事,能夠掙斷一身繩索,但是哭鬧一陣,撒上一陣子潑,卻是可能的,果真這樣,倒也有樂子好瞧了。
整個酒坊一下子靜寂了下來。
眼看著戚通在為綠衣姑娘開鎖,將開未啟的一霎間,卻有人在此一剎那發出了一聲歎息。歎息聲顯然出自一隅座頭上那個君先生嘴裡,像是有感而發,他隨即離座站起,放著熱鬧不著,轉身向外步出。
幾乎是同時之間,綠衣姑娘身上的鎖鏈子開了。
那真是驚心動魄的一霎,隨著鎖鏈嘩啦啦掙開的一聲脆響。綠衣姑娘一隻皓腕,卻由密綁緊捆的繩索圈裡,怒蛇也似地掙飛而出,隨著尖銳的一聲嬌叱之聲,直向戚通臉上襲來。
這一手太快了,快到出人想像,加以事發突然,大多數的人簡直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綠衣姑娘宛若春蔥也似的一雙玉指,已自深深插入戚鎮撫的雙瞳。動作之快,有如電光石火。
怒血飛濺裡,戚通「啊呀」一聲大呼,隨著綠衣姑娘回收的玉腕,一雙鮮血淋漓的眼珠,已自脫眶而出。
綠衣姑娘顯然蓄勢以待,即在其出手的同時,一面施展內氣玄功,隨著她伸展的軀體,身上繩索驀地寸斷而開。
像是疾風一陣,「呼——」,又似飛雲一片,帶著綠衣姑娘翩然而起的軀體,已自戚鎮撫頭頂上掠了過去。
一起乍落,正好迎上了一旁掄刀而上的黑大個兒。動作太快了,黑大個兒的刀還來不及掄起,已迎著了綠衣姑娘春風一掬的來勢,這丫頭確是夠狠的,以手代刀,隨著她玉女投梭的出手之勢,一隻尖尖素手,已自黑大個前胸直穿了進去,「噗哧」,血如泉湧裡,黑大個半截鐵塔也似的身子,推金山倒玉柱般地直倒了下來。
這番殺著,太過離奇,像是晴天一聲霹靂,每個人都嚇傻了。
綠衣姑娘其勢未已,伎倆更不只此,緊接著雙手同出,已按在了另兩個持刀軍爺的前胸之上,後者二人簡直不及作出任何反應,已自雙雙麵條人兒似地癱軟了下來。
八名軍差不過交睫的當兒,已自倒下了四人,剩下的一半,目睹及此,嚇了個魂不附體,慌不迭紛紛離座,作鳥魯散。
綠衣姑娘像是恨透了這群軍差,出手之毒,觸目驚心,猶似有趕盡殺絕之意。嘴裡清叱一聲,身形猝然騰起,免起鶻落地已趕到了一名軍差身後,右手猝出,待將向對方背上擊去,猛可裡,似有一縷尖風,直向著她後腦部位襲來。綠衣姑娘一隻手原已遞出,猝然驚覺之下,不及回身,先自打了個旋風,怒鷹也似地旋了出去。食堂裡捲起了一陣狂風,眼看著對方姑娘騰起的身勢,有似展翅雄鷹,一隻腳在台面上不過輕輕沾了一沾,再一次掠身而起,已是丈許以外。
眾食客眼看著對方綠衣姑娘這般神威,宛若殺神附體,早已嚇破了膽,一時秩序大亂,叫嚷著紛相迴避,作鳥魯散。
亂囂之中,對方姑娘卻已人不知鬼不覺地遁出酒坊之外。
亂雪紛飛,紅梅吐艷。
姓君的灰衣客人一腳踏上這片雪嶺,隨即轉過身來。像是旋風一陣,綠衣姑娘已自其身後襲向眼前。迎接她的是君客人那一雙光采灼灼的眼睛,平靜的臉上雖不現絲毫怒容,偏偏就有「幽幽難量」的懾人之感,比較起來綠衣姑娘的凌厲,倒似多餘的了。
「你是誰?」劈頭蓋臉地先來了這麼一句,她像是勉強壓制住一腔激動:「暗算了人,想一走了之?沒這麼好的事,你跑不了的,哼!」
「我根本就沒想跑。如果我真的要跑,你也追不上。」像是很輕鬆的樣子,君客人輕輕抖了一下衣服上的雪,他的眼睛不再向對方姑娘注視,隨即落在了面前的一株紅梅。
「你……是誰?」綠衣姑娘嗔道:「為什麼要暗算我?」
「我是我,」君客人說:「我也沒有暗算你。」
綠衣姑娘微微冷笑著,一雙大眼睛左右轉了一轉,心裡盤算著什麼,臉上驀地罩下了一層冷漠。
姓君的客人偏偏不曾注意到。「如果我真的有心暗算你,你也活不了。」說到這裡,他才直直地向對方姑娘臉上逼視過去:「我只是不願意見你殺太多人,你身手不錯,但井非全無破綻,一旦遇到了厲害的對手,難免就要吃大虧。我這麼說,你可同意?」
綠衣姑娘「白」著他,冷冷地道:「這麼說,你就是那個厲害的對手了?」
「不,」姓君的微微搖了一下頭:「我是不輕易與任何人結敵的,只是……」
「只是什麼?」
「我不免對你有些好奇!」
「好奇?」
「像……你是哪裡來的?為什麼用這般殘忍的手法殺人?還有……」
「夠了!」綠衣姑娘微微一笑:「這些問題你靜下來好好自己想吧,也許你已經沒有時間再去想了!」
灰衣客人不免莞爾地笑了,露出了整齊復潔白的牙齒,「這意思是你即將向找出手?」
「你以為呢?」綠衣姑娘緩緩向前踏近一步,她早已注意到了,對方這個人,絕非易與之輩,是似多加了幾分仔細。然而,最終仍將是出手一搏,也就無須多加掩飾。
「如果你有這個意思,我勸你大可不必!你不會得手的。」他犀利的目光,再一次向她注視著:「方纔我注意到你的出手,刁鑽、冷酷,你曾兩次施展出本門秘傳的掌功,看在我的眼裡,早已心裡有數,這是你的經驗不足。」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1-2-23 00:17 編輯 》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2 23:39:59
綠衣姑娘神色變了一變,臉上殺機益著。
姓君的灰衣客人,猶自點頭道:「我猜想你出身於一個神秘的武林組織,你的出現,當然負有重要的任務,只可惜,由於你的上頭輕敵,而致落入敵手,現在你應該知道,這個天底下能人異士到處都有,如果你沒有必然致勝的把握,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的好。」
綠衣姑娘「咦」了一聲,眼神裡滿是疑惑,「好像你什麼都知道一樣,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麼了不起的本事,敢教訓我!」
話聲甫落,但見一片白雪,霍地由她腳下疾翻湧起,緊接著噴珠濺玉一般,直向著姓君的客人連頭帶臉地撲蓋過來。
綠衣姑娘的伎倆,當然不僅如此。隨著這片乍起的白雪之後,她本人同時間已躍身而前,混身於萬千點飛雪之間,一雙纖纖細手,直向著對面姓君的灰衣客人兩處肩窩上力扎過來。
灰衣客人像似早已防到了對方有此一手,便左手輕拂,發出了袖風一片,迎面而來的萬千點飛雪,忽然間像是遭到了抵擋,就空微頓,刷然作響,全數墜落下來。緊接著身形略略向側面微閃,對方綠衣姑娘,那麼疾快的出手,竟自會雙雙落了個空。
卻是險到了極點。看起來,大姑娘的手就像是擦著對方的衣邊滑了過去,兩條人影明明是撞在了一塊,偏偏都是差之毫釐,就這麼交叉著,疾如電光石火般地分了開來。
綠衣姑娘斷斷不會就此甘心。一招擊空之下,她身子極為矯健地已自翻轉過來,眉挑眼瞪,那副樣子簡直像是要吃人。分明不給對方喘息之機,綠衣姑娘身子一個倒擰,已貼向對方迂迴的身勢,右手前穿,直循著灰衣人背上擊去。這一手似曾相識,正是先前在流花酒坊掌斃軍差的辣手毒招,敢情她不再手下留情,要奪取對方性命。
偏偏這一掌又走空了。「哧——」掌風一片,破空作響,掌風疾勁裡,幻起了灰衣人冷漠的臉影,分明近在咫尺,貼臉而現。
綠衣姑娘一掌失手,就知道不妙,卻是萬萬沒有料到,對方灰衣人的身法如此之快,妙在無跡可循,如影隨形,令人防不勝防。一驚之下頓時冷汗淋漓。一個精於技擊的高手,最是忌諱敵人貼身而近,這種情形之下,如果不慎走了空招,便是死路一條。綠衣姑娘顯然知道厲害,正因為這樣,才自著了慌,急切之間,再要抽招換式,卻是慢了一步。
其實這時就在灰衣人貼身而現的一剎那,綠衣姑娘的一隻右手脈弓,已經為他緊緊捉住。
像是春風一掬,又似冰霜一片,一霎時遍體生麻,饒是力道萬鈞,卻是打心眼兒裡絲毫也提不起勁道來,就這樣硬生生的站立在當場,半點也動彈不得。
姓君的年輕人,果真有心取她性命,只須內力一吐,將本身勁道,透過對方手上脈門,直攻對方體內,定將使綠衣少女頓時血脈賁裂,濺血當場,他卻是不此之圖。
話雖如此,心惡對方的手狠心毒,卻也不能太便宜了她。隨著灰衣人的一聲冷笑,右手輕撩,旋腕微振,綠衣姑娘已自被擲了出去。
「噗通」摔了個四仰八叉。
像是兔子般,在雪地裡快速打了個滾兒,一跳而起,容得她站起來以後,才自覺出了半邊身子像是不大對勁兒,敢情一隻右手,連胳膊帶肩像是扭了筋,總是抬也抬不起來。
值此同時,對方灰衣人有似清風一襲,極其輕飄瀟灑的已來到了面前。
隨著灰衣人前進的身子,先自有一股堅悍力道,像是一面無形的氣罩,驀地將她緊緊罩住,綠衣姑娘休說是跑了,一霎時,即使想轉動一下也是萬難。
只當是對方意欲毒手加害,綠衣姑娘一時嚇得面色慘變,顫抖著說了一個「你」字,下面的話,可就無以為繼。眼睛裡滿是驚悸、害怕的向對方直直盯著。
面前的灰衣人,用一種特別的眼神兒,也自在打量著她,「剛才已經告訴過你了,想要跟我動手,你還差得遠!」臉上不著一些兒怒容,他緩緩地道:「這一次我饒過了你,下一次可就沒這麼便宜了。」話聲方頓,那面透體而出的無形氣罩,霍地自空收回。
綠衣姑娘頓時就覺出身上一輕,才像是回復了自由,只是一隻右臂,一如先前情況,仍是動彈不得。連急帶氣,差一點連眼淚都滾了出來。
灰衣人冷冷地道:「我對你已是破格留情,你師門既能傳你摧心掌,到處傷人,當非無能之輩,這點傷在他們來說,實在算不了什麼,一定能為你治好,我也就不再留你了,去吧!」
綠衣姑娘啐了一口道:「誰稀罕你手下留情,有本事你乾脆就殺了我算了!幹嗎活擺制人玩兒,我家小姐要是知道了,第一個就饒不了你。」說時眼淚漣漣,便自墜落下來。
灰衣人聆聽之下,倒似怔了一怔,冷冷說道:「這就對了,我說你哪來這麼大的膽子,原來背後有主子給你撐腰,上樑不正下樑歪,什麼主人調教出什麼奴才,看來你家小姐,也不是什麼……」話到唇邊留半句,下面的話他忽然吞在了肚裡。警覺到自己嘴下積德,不可大意樹敵。無如對方綠衣姑娘卻已經聽在耳朵裡。她似乎極為驚訝,在她印象裡,這個天底下還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敢對其主人失禮,恭敬巴結尚恐不及,對方這等出口,簡直不可思議,絕未所聞。
「你的膽子不小。」綠衣姑娘乾脆也不再哭了,睜大了一雙圓眼,「擺在你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你可以自由選擇,現在還來得及。」
說時,綠衣姑娘顯然是由於過度的震驚,由不住向後面退了一步,但是她卻也並沒有想逃走的意思。
姓君的那雙奕奕神采的眼睛,直直地向對方姑娘逼視著,臉上帶著微微的笑。也許他的生命裡,海闊天空慣了,從來也沒有俗世間的這些人為糾紛,自不曾怕過誰來。綠衣姑娘這幾句話,不但沒有嚇著他,反而使他感覺到很有興趣,「兩條路我可以走?」他搖搖頭:「我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哼!不明白!」綠衣姑娘說:「那我就告訴你,一條路你現在就殺了我,這麼做最乾脆,神不知,鬼不覺,也最方便。」說時,她真的往前面走了幾步,眼睛一閉,脖子一偏:「來呀,我等著你的!」
灰衣人微微一笑:「我要殺你,也不會等到現在才下手了,看來這第一條路是行不通了。」
「我看你也是沒這個膽子!」綠衣姑娘說著隨即睜開了眼睛:「現在就只有第二條路,你就自己死吧!」
灰衣人自瞭解對方綠衣姑娘的真實身份之後,反倒豁然大度,不與她一般見識了。
「這就是你的第二條路?」
「不錯!」綠衣姑娘忿忿地說:「如果你不殺我,便只有這一條路好走,事實上這條路,也是你惟一能走的路。哼哼,你知道麼?還有什麼好猶豫的?你就死吧!」說得好輕鬆,反正命是人家的,死了也是活該。
灰衣人淡淡地笑了,「只可惜我還不想死,這可怎麼辦?」
「不想死也不行!」綠衣姑娘豎起了一雙眉毛:「如果你現在不自殺,便只有別人來殺你了,那時候你就會覺得還是自己殺死自己滋味要好得多。」
「橫豎都是一死,還有什麼好壞之分?」灰衣人輕鬆地道:「還是人家代勞吧!」說到這裡,由不住自嘴角牽出了一絲微笑。他把目光轉向當前梅花,不再打量面前的她了。
綠衣姑娘直直瞪著他,過了一會兒恨恨的道:「不要以為我是跟你說著玩兒,你等著瞧吧,等著吧!」
像是氣不打一處來,樣子極其認真,重重地在雪地上跺了一腳,轉身就走。走了幾步,忍不住又掉回頭來,「你就是跑到天邊,我們也會找到你,你……還是自己抹脖子吧!」說罷,驀地掉頭而去。
雪地裡只剩下了一個小黑點,很快地便自消逝無蹤。
那是一口小小匕首,插落在雪地裡。
顯然綠衣姑娘走得匆忙慌張,或是剛才動手過招時,一時大意,無暇顧及,而失落在現場的,總之,毫無疑問,那是由她身上遺落下來的,是無可疑。現在它正在灰衣人的手上,仔細地端詳著。
說是一口匕首也許還不大恰當,其實那只是一口十分小巧的「飛刀」而已,刀身不過五寸左右,一指來寬,其薄如紙,一陣風就能把它給刮飛了,作為暗器來施展可是太輕了,只是果真內功精純者用來施展,情形可就另當別論。
這麼小巧玲瓏的暗器,端的武林罕見,試著往指甲上一貼,如是附骨,十分稱手,揮手即出,若乘以風,其勢力蹁躚,勁道更形尖銳,雖是小小體積,殺傷之力卻十足驚人,自然這般施展,大為不易,非高明者授以獨門秘傳,不足為功。武林之中,若干秘門,每有獨特暗器行施江湖,一支暗器常也是一件信物,代表著某一門派的聲望與威信。
灰衣人似乎正在思索著這個問題,特別是那小小刀身上幾個凸出的陽文篆書,給了他相當大的震驚:「搖光殿秘製」。所謂「搖光」者,北斗之標星也,位在第六,罡星在前,衡星在後,運四時而行造化,行一歲,即為一周天,星之魁罡也。以號而思,這「搖光」二字所顯示的意義可也就大了,倒是不曾想到過,武林中竟然還有這麼一個秘密門派,以之設想,這搖光殿主人,必系一非凡人物,勢將大有可觀了。
灰衣人還在思索著這個神秘的武林門戶……
燈下,那日纖細薄韌的小小飛刀,閃爍著銀樣的光華,每一閃動,都似含蓄著幾許神秘,啟發著人類的靈性與睿思。
他的年歲不大,今年不過二十七歲,可是腹中詩書,超人奇技,早已把他淬礪成熟。儼然洵洵君子,較之暴虎馮河的赳赳武夫,實在不可同日而語,他已是一個有足夠智慧,遇事深思而不盲從衝動的智者,特別是近十年以來給他的風塵歷練,啟發了他多面的人生感受。如果以豐富的閱歷來論,實在已遠遠超過了他年歲的範疇,這一方面,即使久歷風塵的白髮老者,或是博學多聞的飽學之上,也難以望其項背。
然而,眼前「搖光殿」這三個字,卻把他帶人到玄奧的困境。憑他的豐碩閱歷,竟然對這個武林中的一派門戶,昧然無知,實在是使他自己也難以理解之事。
自然,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生也有涯,一人之見,畢竟有限,想要瞭解天下事,鉅細盡知,簡直跡近幻想。然而,他卻深深以為對於「搖光殿」的「無知」為一大缺憾,不能自解。
在他寓意裡,這個剛人意識的「搖光殿」絕非等閒之一般武林門戶,它的存在,值得推敲深究,也許那個綠衣姑娘說得不錯,自己無知之間,已為未來種下了一步可怕的殺機。
雪花繼續地飄著,寒夜裡傳來了淒涼的狼嗥聲。
今夜,他無疑為著過多的思慮而困擾。也許他可以輕而易舉的把日間事排解開,甚至於連令人費解的「搖光殿」事也不再思索,只是他卻永遠也揮不去長久以來一直佔據著他內心的另一大片陰影……無日、無時、無影、無形。只要一經觸念,立刻他就能感覺到那陣子急劇的心痛,感覺到鮮血正在滴流,從而引發起他莫名的惆悵與恐慌。
那是一張早已退了色的錦繡。石榴紅的緞面上,精針鉤刺著一個美麗少女的形象。繡像中的美麗少女,其實應該說是「少婦」更為妥當一些,未婚的少女與已婚的少婦,就髮式上來說,是有著很大區別的。而其中一般的民婦與朝廷的命婦穿著打扮上,自然區別就更大了。繡像中的美麗婦人,是屬於身受封誥那一類型的朝廷命婦,或許是她的身份更見特殊,這一切只需由像中婦人那一頭繞首的珠翠,特殊的冠戴上即可判知。
灰衣人眼睛裡立刻透露出濃重的情意,卻又含蓄著萬般的無可奈何。緩緩伸出手來,用一根手指,輕輕地在畫中婦人的發上觸摸著,這一霎他臉上所顯示的愛慕,有如緬懷慈顏的天涯遊子,卻似更具有刻骨銘心的悵惘離情。那雙含著瑩瑩淚光的瞳子,一忽兒放大,一忽兒又收小,神馳到無極忘我之境,眉發皆似俱有異動,細緻的情思,牽動著眉梢眼角,包括他整個的人,都像是為一襲看不見的情所籠罩。
也許這便是他惟一的安慰了。每天,他都不曾忘記觀賞一次這幀繡像,長久以來,已成了例行之事,即使在寒冷的冬夜,這幀繡像也永遠安置在他的貼身衣袋裡,從而賜予他無限溫暖。
他也曾不止一次,在深宵練劍,像是有滿腔讎仇,假想著每一次揮出的劍鋒,都劈刺在萬惡的敵人身上,這樣的結果,使他無限鼓舞,信心百倍。
然而,以上兩種感觸,顯然是不同的。
即使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堅強的人,卻也不能完全脫離感情的支配,保持著絕對的超然,無論愛人或為人所愛,其為「情」者,理由則一。
他的愛卻是如此的貧瘠……
似乎從他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就失去了母親,往後的日子,幾乎不忍卒思……
二十多年以來,也只有從這一幀退了色的繡像裡,才能捕捉到兒時的一點趣味,對於母親的一份殘缺舊憶。那是因為,繡像中的女人,正是他自幼即遭割捨、離散的母親。
即使在睡夢之中,他亦聽得十分真切,像是小小的折竹聲,但絕非是落雪所致。灰衣人卻已從夢中驚醒,映入眼簾的是一色的白,敢情是雪又下大了。由睡眠中忽然驚醒,觸目著窗上的「白」,真有「刺目難開」的感覺。
正當他待仔細地去分辨聲音的來源時,意外地卻發覺到了映現在紙窗上的那個頎長人影。
那是一個略形佝僂,有著瘦長身材的影子。初初在窗前一現,隨即迅速地閃了開來。
灰衣人的反應是出奇的快,然而,他卻極度冷靜。隨著他躍起的身勢,並非直撲窗前,卻向著相反方向,快速遁出。風門微敞復閉,他卻已來到了戶外。
好大的雪,目光所及,滿是刺目的白,天地間一色朦朧,玉宇無聲,大地沉眠。猝然驚飛而起的夜鳥,鼓扇著的雙翅,破壞了這一天的寧靜,就在那棵高擎當空的老榕樹下,仁立著那個來意不明的夜行不速之客。
來客沒有要逃走迴避的意思,否則他也就不來了。
四隻眼睛在初見的一霎,已緊緊地對吸住。對於姓君的灰衣人來說,這一霎,十分令他詫異,對方的傑出,超人一等,幾乎在他第一眼,就已認定。這是他沒有想到的,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在自己身邊,竟然存在著如此可怕的人物。
那個人身材高頎,背形微佝,正如方才窗前映現的,只是在那頂防風氈帽的掩飾下,除了那一雙光華閃爍的眼睛以及下巴上一叢凸出的亂須之外,想要看清他是個什麼長相,卻是不能。
「你就是那個叫君探花的人吧?」
聲音異常淒涼,卻不易分出籍貫是哪裡,像北京官話,卻又雜有南邊的口音。尾音部分更摻有來自關外的蒙族音色,真個南腔北調,可是出自對方嘴裡,另成音韻,又似極其自然。
說時,他的一雙明亮眼睛,靜靜地由「君探花」臉上掠過,落在了對方居住的兩間竹舍,轉了一轉,又自回到灰衣人身上。
「這裡不是你應該久住的地方,還是早日遷地為良吧。」頓了一頓,訥訥道:「都怪我,都怪我,回來得晚了……晚了。」
末後的一句話,倒像是在自言自語。一面說時,也習慣性地揮舞著左手,連帶著牽動身上像是氈子又似大氅的一襲長衣。
「今天晚了,明天天亮就動手拆房子吧,走了好,走了好……要不然……」
一連歎了好幾口氣,卻沒有把話接下去,要不然怎麼樣他卻是沒有說出來,像是把話交代完了,轉身就要離開的樣子。
「你還不能走!」說話時,「君探花」身形輕聳,有似清風一襲,已落在對方身前。
「唔……」那人後退了一步:「怎麼……」
「這地方是你的麼?」姓「君」的灰衣人,用著冷銳的一雙眸子,直向駝背長人逼視著。
「不是的。」駝背長人輕輕哼了一聲:「我只是這麼勸告你而已,聽不聽在你。」
灰衣人搖搖頭:「我不會離開這裡的,最起碼暫時不會,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哼哼……」駝背長人一連哼了兩聲:「外面傳說你行為怪誕,你果然是個不近人情的人,算了,算了,聽不聽在你,我去了!」搖搖頭,他逕自掉過身來,舉步待去。卻在這一霎,姓君的灰衣人已自向他出手。
一連向前踏了兩步,灰衣人陡地探出了右手,直向著對方背上拍來。
駝背長人身子已經轉過,猛可裡「刷」地一聲掉過頭來,一隻右手掌心朝上,直向對方掌上迎去。
對方的攻勢都快到了極點,看上去幾乎已迎在了一塊,忽然間卻分了開來。
可真是快到了極點,灰衣人的右手向駝背長人身際插去,駝背長人的手卻向灰衣人肩上切來,無獨有偶,卻是心同此理。
像是雪地裡兩隻相僕的鷹,尤其是駝背長人身上那一襲長衣,舞動之間,帶出了大股風力,捲起了漫天飛雪,隨著他雷霆萬鈞的凌厲身勢,一拳直向著灰衣人身上攻了過去。
「叭!叭!叭!叭!」極短的一霎間,卻是出了雙手交接的四聲脆響。緊接著,兩個人影有似猝分之鷹,「呼」地又分了開來,各自飄落於丈許開外。
對於他們雙方來說,這一霎都極感震驚,似至於四隻眼睛裡,滿是迷惘。
無論如何,這已經足夠了。
良久,駝背長人鼻子裡才自輕輕哼了一聲:「閣下武功高強!莫怪有此自負。有一句話要向你請教,君探花可是你的真實姓名?」
灰衣人面色沉著,似乎為對方不可思議的武功所震驚,兀自在費神思索。聆聽之下,不禁怔了一怔,卻似莞爾地笑了,「你以為呢?」
「當然是假的了!」
灰衣人又自一笑,卻似諱莫如深。
「哼哼……」駝背長人習慣性地又自哼了兩聲:「我看恐怕連姓也是假的吧?」
灰衣人沉聲道:「你很聰明!」
「那麼是我猜對了?」說時駝背長人踏前一步:「你根本就不姓君,是不是?」
「你說呢?」
「我看……哼哼……你的身世大是可疑,只怕……」只怕什麼,他卻是沒有說出來,又自哼了兩聲,一雙眸子光華閃爍,顯示著此一霎,這個人的極具心機。
灰衣人驀地興起了向對方猝下殺手的衝動,然而方纔的出手,已證明了對方的「高不可測」,是友是敵,甚至於對方的一切,仍都在未知之數,這是個大大的謎,卻是冒失不得。
短短的一剎那,他腦子裡閃爍著這些問題,卻是逃不過對方那雙明銳的眼睛。
「你還殺不了我。」駝背長人森森地笑著,露出了一嘴白牙:「我們的武功不相伯仲,無論誰想要勝過對方,勢必都將要大費周章,再說我們之間根本無怨無仇,是不是?」
灰衣人不得不佩服對方敏銳的觀察,先時念頭一線興起,隨即打消不見。倒是對方這個人,引發了他的極度好奇。
「你呢?」灰衣人冷冷地說:「你也該有個名字吧?」
駝背長人搖搖頭:「很久就沒有了,我們或許還有再見面的時候,我走了。」說完掉頭而去。
雪很大,走了沒有幾步,幾乎已失去了他的身影,卻傳過來他的聲音:「君探花,我勸你還是早一點搬走的好,這是我對你好意的忠告……」
尾聲裡,人跡已沓。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2 23:40:34
第二節
灰衣人循聲踏進了幾步,卻沒有追趕的意思,他明亮的一雙眼睛,只是在厚厚的像鋪了棉花的雪地上搜索著,竟然連淺淺的一行足跡也沒有,所謂的「踏雪無痕」輕功,算是在對方這個駝背長人身上得到了證實。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一個「搖光殿」已是費人思忖,平空裡又插進了一個神秘的駝背人來。
在灰衣人的印象裡,後來的這個駝背長人,才端的是個可怕人物,只是自己顯示了實力,多少給了他幾分顏色,諒他不敢輕視,他的來意不明,非友非敵,只有靜觀其變,別無良策。
自然,他是不會被對方三言兩語就嚇唬走的。困難來臨時,他所想到的只是去突破,去化解,卻從來沒有想過去逃避、退縮。
這個人既能在黑夜踏雪,來到了自己居住的地方,可見他住處不會很遠,即使他有一流的輕功,來去如風,卻也不宜過遠奔馳。灰衣人打定了決心,要在這個人的身上下些功夫,務必要把他的來龍去脈給摸清楚了,然後再相機應付。
「解凍啦……」
一把掀開了藍布棉門簾子,小夥計曹七往裡就闖,沒留神腳下半尺來高的門檻兒,差一點摔了個大馬趴。
瞧瞧他那副神兒,紅著臉、咧著嘴,嘻得跟什麼似的,來不及站好了,便自扯開了喉嚨,大聲嚷了起來:「解凍啦!解凍啦!化冰啦!」
這一聲嚷嚷可不要緊,唏哩嘩啦,座頭兒上的客人,全都站起來了。
正在抽著旱煙的孫二掌櫃的也為之一愣,擠巴著一對紅眼:「不可能吧!流花河解凍啦?」
「可不,那還假得了?您還不信?」
曹七嘻著一張大嘴,兩條腿直打顫,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簡直沒地方擱,樂得想就地拿大鼎。
這可是一件大事。豈止是涼州城一個地方?整個河西四郡,都當得上是個天大的消息。想想也是,冰封了長久的流花河水,一旦化冰了,解凍了,那還得了!
孫二掌櫃的偏偏不信這個邪,「不能夠,這才多早晚?往年可不是這個時候啊……」
有信的,有不信的,一時七嘴八舌地都嚷嚷了起來。
這當口兒,門外傳進來一陣子噹噹的鑼聲,有人用著沙啞的嗓子大聲地叱喝起來:「化冰羅!解凍啦……快瞧瞧去吧……化啦!化啦!流花河解了凍羅!」
一聽就知道是錢大戶家張二拐子的聲音,這老小子是地方上的「包打聽」,在河監上多領了一份糧,打更、報喜啥都來。一聽是他的嗓子,那還錯得了?
一時間,整個「流花酒坊」都鬧喧開了,喝酒的放下酒盅,吃飯的放下了筷子,大傢伙一陣子起哄,一古腦兒地往外就竄。
「這這……」孫二掌櫃的可傻了眼了:「各位……各位的酒錢、飯錢哪!喂……」
誰還顧得了這碼子事?一起哄,全跑光了。孫二掌櫃的氣急敗壞地直跺腳。
曹七偏不識趣地也跟著往外跑,孫二掌櫃的趕上去一把抓了個結實:「你他娘個小舅子的……」沒啥好說的,掄圓了一個大嘴巴子,差點兒沒把曹七給打暈了。
「咦!二掌櫃的,你……怎麼打人……」
「打人!我……我開你小子的膛!」二掌櫃的臉都氣青了:「你他娘賠我的酒錢!化冰……化冰,化你奶奶個熊!」
等著瞧吧!這會子可熱鬧啦!鑼聲、鼓聲、小喇叭兒,大海螺……反正能出聲音的全都搬了出來。大姑娘,小媳婦兒,老奶奶……有腿的可全沒剩下,一古腦兒全都出來了。
流花河岸萬紫千紅,可是少有的熱鬧場面,黑壓壓滿是人群,紅男綠女,熙熙攘攘,就是年初的趕廟會,也沒這個熱鬧勁兒。
往上瞧,藍天白雲,晴空萬里,往下瞧,桃花爛醉,無限芳菲。和熙春風,恁自多情,卻將那紅白花瓣兒,顫顫吹落,悉數飄散人群,沾在人發上、臉上、脖頸兒上,香香地、軟軟地,卻也怪癢癢的。
張家老奶奶說得好:「這是仙女散花啊!花散盡了,接下來可就是蟠桃大會,接下來流花河神、河奶奶就要顯靈了,今年冰化得早,莊稼一定豐收。」
老奶奶這麼一說,大傢伙可樂開了。
騎在扳凳上臨場賣字,給人寫對聯的趙舉人,每年這個時候,臨場助興,都能發上一筆小財。
這會子,他的生意不惡,剛剛寫好了一副對子:
「大造無私處處桃花頻迭暖;
三陽有舊年年春色去還來。」
大傢伙人人叫好,卻有個嬌滴滴的聲音道:「好是好,只是太俗了點兒,這是過年的春聯,不合今天此刻的景兒!總要想個新鮮點兒的才好。」
趙舉人一抬頭,看見了說話的這個姑娘,登時愣了一愣,那樣子簡直是有點兒受寵若驚,「敢情是春大小姐來啦!失敬,失敬……」
一面拱著手,趙舉人笑得眼睛成了兩道縫,「大小姐說得不錯,來,我就再來一副新鮮的吧!」
經他這麼一奉承,大傢伙才忽然驚覺到,敢情春家的大小姐也來了,一下子擠過來好些子人,爭睹著這個有「流花河岸第一美人」之稱的春大小姐。
其實「春大小姐」這四個字,還不及她的另一名號「春小太歲」要來得響。人們意識裡,春大小姐性子最野,騎馬打獵、玩刀弄劍,男人不敢做的事她都敢,爭強鬥狠她比誰都能,才自博得了這麼一個連男人也不敢當的「太歲」外號。像今天這麼秀雅的舉止,可真少見,莫怪乎人人聳動,嘖嘖稱奇了。
趙舉人抖擻精神,寫下另一副對子:
「花迎喜氣皆如笑; 鳥識歡聲亦解歌。」
「獻醜!獻醜!大小姐您多指教!」趙舉人一面連連打拱,卻是自鳴得意得緊。一雙好色的桃花眼,直直地看向對方,簡直像要脫眶滾落的樣子。
「比上一副是好了點兒,只是……還是太……牽強了點兒。」
「是是是……大小姐高才!說得是,說得是!」嘴裡這麼說著,心裡未免不是味兒:哼哼,你一個婦道人家,也能知道這些嗎?
腦子一轉,他便上前一步,雙手奉上手中狼毫,賠上一臉的笑:「大小姐這麼一說,足見是難得的高才了,晚生斗膽請小姐賜下一副墨寶,也好開開眼,以廣見識,請!」雙手奉筆,一舉齊眉。
春大小姐抿著唇兒沒有吭聲,她身邊的俏麗丫鬟「冰兒」竟自嗔道:「誰說要給你寫字啦?我們小姐可沒這個工夫!看你那副賊眉賊眼的德行……」
偏偏春大小姐今兒個興致很高,居然不以為然,冰兒的話還沒有說完,她已經舉起柔荑,自對方手上接過了筆來,敢情是要寫字了。
四下裡人,「轟」地聳動起來。可是件新鮮事兒,都知道「春小太歲」騎馬舞劍,一身好本事,可不知道她還會舞文弄墨,這倒要瞧瞧,她是怎麼一個寫法兒。
冰兒接過筆來,把墨潤好了。眾目睽睽之下,春大小姐老實不客氣地,在紅紙上寫下了詩句。
那是一筆秀麗的隸書,寫的是:
「春風正好分流花; 瑞日遙臨麗涼州。」
敢情詞意俱佳,難能的是把「流花河」與「涼州」都嵌入對聯,對仗工整又不著痕跡,端的是好文采。
目睹的人,一時都叫起了好來。
趙舉人原本心存自負,目睹及此,亦由不住打心眼裡折服,逕自鼓掌叫起好來。
他這麼一叫好,大傢伙更喝起了彩,一時七嘴八舌讚歎起來。
春大小姐放下了筆,臉上帶著微笑,可也不免有些兒害臊,眼角向著一旁的冰兒瞟了瞟:「咱們走吧!」
一聽說大小姐要走,趙舉人可著了慌,忙自橫身攔阻,一面賠笑道:「大小姐你可別慌著走,再來一副吧!留駕!留駕!」
「不啦!我不耽擱了,請你讓開!」
「不行,不行!」趙舉人涎著臉,嘻笑道:「大小姐你是真人不露相,這麼吧!再來一副,請大小姐你落個款兒,我拿回去叫人給裱上,掛在客廳裡風光風光,這叫奇文共賞,大小姐你就賞個面子吧!」
一聽說要她留名落款,春大小姐可是打心眼兒裡不樂意,眉毛皺了皺,可就寒下了臉兒。四下裡的閒人再一起哄,她可就老大的更不開心:「你這個人……油嘴滑舌,誰要理你,快給我閃開!」
說著,那張清水臉兒一下子可就涼了下來,較諸先前的面若春花,真個不可同日而語。」
偏偏這個趙舉人,老大不小的了,還沒能討上一門媳婦兒,目驚奇艷,色授魂銷。看不出對方小姐的喜憎好惡,猶自死吃賴臉地纏個不休,說什麼也不要她走,硬纏著春大小姐給他寫字,竟自忘了對方這個大美人兒,也正是鼎鼎大名的「春小太歲」,一個招翻了,可叫他吃不了兜著走。
春小姐寒著臉往後退了一步,小丫環冰兒一揚手上的馬鞭子,老實不客氣地可就往對方臉上抽下去。
趙舉人嚇得「唉喲」了一聲,慌不迭一個快閃,差一點沒抽著,這才知道厲害,連嚇帶氣,臉都白了。
四下裡人群一看大小姐打人了,轟然大笑,更自捨不得離開。
大伙正自起哄熱鬧的當兒,忽地全數俱都靜了下來,敢情是聽見了什麼……
那是一陣子婉轉的笛音,間以擊鼓之聲,由遠而近。
一聽見這個聲音,大家心裡俱都有數,知道是誰來了。
「君探花……」有人叫著:「君探花來了!」
隨著眾人觸目之處,果然看見一行人載歌載舞,來到了近前。走在最前頭,一手橫笛,一手揭衣,翩翩起舞的,正是此間邇來最稱熱門話題、膾炙人口的那個「君探花」。
像是個孩子頭,身後率領著眾家兒郎,有人持鼓,有人橫笛,配著一定的舞步,春陽照射裡,交織出一片和熙溫暖,那是一種無言的「愛」……其感受非任何言語所能形容。
春大小姐原本薄愁的臉,忽然開朗了,身邊的冰兒更是喜得跳了起來。
「小姐,小姐……快看,那就是君探花……那個走在最頭裡的人就是他……」
「君探花……」
「君探花來了……」
多少人只聽傳聞,從來也沒有見過,乍然聽見唱歌的「探花郎」來了,著了魔似地一擁而上,紛紛爭睹著來人的風采。
春大小姐身不由己也跟了過去。「君探花」這個人,她早就聽說過了,可還是頭一回看見,正因為這個人有許多離奇傳說,才引逗了她的好奇,自不容輕易錯過。
在她的印象裡,「君探花」這個人一定是瘋瘋癲癲,一臉的邋遢相,事實上眼前所看見的這個人,卻不是這麼回事。那一頭黑黑的散發,高頎的個頭,俊朗的臉……這一切融化在狀似瘋癲的舞步裡,也似乎只有春大小姐這等別具慧心,具有高深內涵的人,才能有所體會,也就自然有了不同的評價。
一霎間,她的眼睛裡綻出了異樣的光彩。
「小姐,這個人真滑稽……」冰兒笑得嘴都合不攏來:「人家都說他是個瘋子呢。」
春大小姐微微地搖了一下頭,大大不以為然。自一開始,她的那雙眼睛,就沒有放過他,就連緊緊偎依在他左右的兩個散發童子也沒有放過。
二童一人擊鼓,一人吹笛,踏出的步子,配合著翩翩舞姿,煞是好看。
有人叫著:「那不是山神廟裡住的『小琉璃』麼?這小子也來啦!」
身後眾家兒郎,既是本地人家,自不無相識之人,妙在這群頑童,一經歸入姓君的行列,俱都聰明伶俐,能歌善舞,望之天真爛漫。
陽春白雪,景致原己入畫,再自疊入眼前歌舞行列,恍然令人有置身夢境之感。
一行人載歌載舞,轉瞬間已至眼前。歌聲燎亮,清晰入耳,唱的是:
「處世若大夢,胡為勞其生。
所以終日醉,頹然臥前楹。
覺來盼庭前,一鳥花間鳴。
借問此何日,春風語流鶯。
感之欲歎息,對酒還自傾。
浩歌待明月,曲盡已忘情。」
踏著一定節拍,調寄清平。原來這一首歌詞取句於李白的「醉起花間言志」,原為唐代樂章,向為樂府宮筵所歌,應有一定的格調,平仄押韻極嚴。此刻出自君探花與眾兒之口,卻是前所未聞的新聲,眾兒瀟灑,一徑歌來,聞者只覺得悅耳好聽,卻是道不出那曲牌調名來。
聽著、望著,春大小姐像是著了迷。
冰兒笑瞇瞇道:「這調子可真是好聽,就是不知道名字。」
春大小姐輕輕一歎,正待解說,卻聽得身邊一人大聲道:「這是李白的花間言志,倒是久不聽人唱起了,只可惜這個君探花,不學無術,一派胡唱,糟蹋了前人的大好絕句,可惜呀可惜……」
說話人原來就是那個趙舉人,邊說邊自搖頭歎息,大有不齒眼前所歌形狀。
冰兒偏過頭,狠狠瞪他一眼道:「又是你,不說話也沒人把你當啞巴賣了?再怎麼人家還是個『探花』呢,准像你一個舉人到老也爬不上去了,要不你也唱唱看,怕是連狗也不聽!」
被她一番搶白,趙舉人頓覺奇恥大辱,「荒唐!荒唐!你這個丫頭……」趙舉人氣急敗壞地道:「你當他真是一鼎三甲的『探花』?那只是人家胡亂叫叫,豈能當真的?真真氣死我了!」
「假的?」冰兒偏不服氣:「你也假一個看看,怎麼人家不叫你探花呢?」
「這……氣死我了!」趙舉人自忖跟她說不清,一拂袖子,掉身而去。
春大小姐不自覺地微微笑了。
在她的觀念裡,那個被稱為君探花的灰衣人,絕非如趙舉人所說的「不學無術」,雖然他這個「探花」只是人們對他的一句戲稱,可是他本人的學識,或許較諸真的探花猶有過之,極可能是個懷才不遇、退隱山林的奇人異士。她甚至於獨具慧眼,領會到對方剛才的高歌載舞,其中糅合了淒涼的「六朝新律」以及「北曲大石調」。那舞姿蹁躚若仙,更似盛唐「樂王」雷海青的「雙飛燕舞」,其精湛高深,即使連自己也只能窺其一斑。
春大小姐的此一別具慧心,真知灼見,登時為自己帶來了極大的震驚。
俟到她恍然有所驚悟之時,姓君的一行,早已去遠了,無論如何,這個人在她心裡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深刻印象,心香一瓣,更似有情,冥冥中便自繫在了對方身上。
飄然春雪,夜色正濃。
大小姐獨個兒,對著眼前的那盞孤燈在發著愣,日間那個狀似瘋癲的君探花,竟自根深蒂固地佔在她心裡了。想想也是好笑,卻偏偏不能一笑置之。
「春小太歲」這個外號是人家給她取的,可見她平素有多麼跋扈不講理了,其實她有個很秀氣的名字:「春若水」。
父親春振遠,出身武術世家,在前朝幹過一任武官,卻因受不了朝廷的窩囊氣,舉家遷來世外邊荒,在此流花河岸經營馬場的生意,專營販賣來自關外的野馬,在遼東、張家口、大都,都有專營的馬市,生意不惡,提起「流花馬場」來,千里內外,甚至於遠至中原內陸,也是無人不知。
就這麼,打從她一懂事開始,便自和「馬」結下了緣,家裡有錢,父親又疼愛,再加上一身家學的武功,天高皇帝遠,哪一個管得了她?這個「春小太歲」的外號,便是如此得來。
她的跋扈和不講理是出了名的,家裡有錢,人又漂亮,再加上一身好功夫,走到哪裡人家都讓她三分,只要她說一聲,就是要天上的月亮,也會有不自量力、專擅奉承的人為她搬梯子摘去。
也許只是最近年把子的事情,忽然她發覺到自己近來的性情變了,變得不再像以前那麼野了。就像今天白天發生的事吧,她怎麼也不會想到,居然會靜靜地在趙舉人的攤子上寫了字。平素靜下來,除了讀書寫字以外,居然也喜歡弄弄女紅什麼的了,這個是前所未有的怪事。
偶爾她也會莫名其妙地想到一些事情,一個人總是看著窗外的柳樹發呆,簷前燕巢又添小燕子了,呢喃聲中,雌雄翩翩。燕兒情深,較諸她孤單單的一個人,像是還要強呢?
今年都叫名十九了,哪能還像黃毛丫頭那麼不懂事呢!女孩兒總是女孩兒家,比不得那些後生小子,唉!歲月如此,青春幾許呀!
「大姑娘可是變啦!許是年紀到了……」做娘的總是體察入微,第一個看穿女兒的心事。只是在父親眼裡,她卻是永遠也長不大的調皮女兒,恨不能一輩子都把她留在身邊。基於此,剛要說出口的「終身大事」,便自無疾而終,又自壓了下來,「好吧,再看看,明年再說吧!」
出身內廷「教坊」的母親,能歌善舞唱得一口好曲子,雖說出身不高,卻見過大世面、大排場,怎麼看,怎麼選,這涼州地方也是沒有一個夠份量的小子,能有這個造化,配上她春家的千金。
所謂的「天作之合」,自古以來,這檔子事總要老天幫忙,從當中給牽動紅線才行呀!
春若水氣悶地拿起了劍,想出去舞上一回。旁門開處,冰兒笑嘻嘻走了進來。
瞧瞧這一身的白!敢情外面的雪還真大。
來不及把身上的油綢子雨衣脫下來,冰兒一屁股坐下來說:「打聽清楚了,他不叫君探花,真的名字叫君無忌,像是從北方瓦刺那邊來的!」
春若水嚇了一跳,「瓦刺那邊來的?這兩年朝廷正跟他們打仗,難道他是蒙古人?」
「誰說他是蒙古人了?」
「不像……」若水自個兒搖了一下頭,肯定地說:「他是咱們漢人,錯不了。」
她隨即把眼睛又看向冰兒,要她繼續說下去。
「這個人還真難打聽!」冰兒說:「問了好些人都不知道,最後找到了山神廟裡的小琉璃,才算問出了一些名堂……」
一面說,冰兒脫下了雨衣,從暖壺裡倒了兩碗熱茶,一碗給小姐,一碗自己喝。
兩隻手捧著,喝了一大口,出了口大氣兒,她才慢吞吞地道:「這小子真精,先還不肯跟我說實話,是我又哄又騙,他知道我們沒有別的意思,才鬆了口。不過,連他自己也知道不多。」
春若水靜靜地聽著,冷冷地道:「能夠問出個名字來,就很不錯了,君無忌?好大氣派的一個名字!就只怕連這個名字也是假的。」
「不會吧!」冰兒說:「小琉璃說過名字就只他一個人知道,說是看見他親自寫字落下的款兒,大概錯不了。」
「還說些什麼了?」
「有有!」冰兒說:「流花坊的孫二掌櫃的說,這個人是文武雙全,不但學問大,而且身手也了不得,說是比大小姐你本事還高呢!」
「啊!」春小姐揚了一下眉毛:「我吃幾碗乾飯,他姓孫的也沒見過,幹嗎拿我來跟人家比呀!倒是……」頓了一下:「還說什麼來著?」「孫二掌櫃的說:這個姓君的別瞧現在沒錢,他家裡可闊著哪!說是他家八成兒是做大官的!」冰兒怪神秘地說道:「說是人怪怪的,不太愛答理人。」
「他住在哪兒?」
「這可就不清楚了!」冰兒說:「小琉璃像是知道,可跟我裝糊塗,胡說八道的,說是住在天山大雪洞裡,一會又說住在冰底下的地窖子裡,一聽就是胡扯,可也拿他沒辦法,這小子許是被那個君無忌給收買了,一副忠心報主的樣子,看著就有氣。」
春若水一笑道:「是哪個小琉璃?可是以前幫我們家放羊、擠奶的那個小琉璃?」
「就是他!」冰兒說:「要不是有這點關係,他連話都懶得跟我說,哼!現在看起來,人五人六的,怪像回事似的,居然也唸書寫字啦!開口先生閉口先生的,敢情是那個姓君的收他做學生了。」
春若水微笑著,點點頭道:「我記得他了,蠻聰明的樣子,他能知道讀書上進,總是好事,姓君的能瞧上他,不會沒有原因。」
冰兒哼了一聲:「小姐您是沒有看見他那副樣子,神氣活現的,開口閉口還跟我掉文呢,真恨不能給他兩巴掌,這小子滑透了,說是誰要是對他『先生』不利,他頭一個就跟人家拚命,說是遷我也不例外,您說氣不氣人?」
「幹嗎跟他一般見識!」春若水懶懶地道:「其實我也只是打聽著玩兒罷了,我們這個地頭上一向平安無事,忽然來了這麼個奇怪的人,總要知道一下他是幹什麼的?以後再見著了小琉璃,你請他過來一趟。我有話當面跟他說。」
冰兒點頭逍:「好,明天我就找他去。」
忽然她想起了一件事,「我差一點都忘了!」冰兒才站起來又坐下說道:「你猜怎麼著?咱們的紅毛兔皮有著落了。」
「紅毛兔皮?」
春若水不覺一喜,打從兩年前開始,她就刻意地想收購紅毛兔皮,製成一件毛朝外的「紅斗篷」,直到現在她的這個願望還沒有實現,忽然聽見了這個消息,自是心裡高興。
冰兒喝了一口茶,笑著說:「可真是巧了,您猜怎麼著,那個君無忌手上就有。」
「君無忌?」春若水有點弄糊塗了。
冰兒笑道:「是這樣的,我到流花酒坊去打聽君探花的消息,以前我們不是托過那個孫二掌櫃的為咱們收購紅毛兔子皮嗎!這一次他一見我就說有著落了,說是那個姓君的不只能文能武,而且還是一個捉紅毛兔子的高手呢!」
「哦?」這倒是一件新鮮事兒.春若水還沒聽人說過。
冰兒接著說道:「孫二掌櫃的說,這個君無忌一天只捉一隻,多了他也不要,兔皮收集在他店裡,總有好幾十張了,足夠您做一件斗篷的了。」
春若水笑道:「那可好,皮子呢?拿來了沒有?」
「唷,瞧您說的,那有這麼簡單的事呀!」冰兒撇著嘴:「您有錢,還興人家不賣呢!」
「你搗什麼鬼?」春若水微嗔著:「有話不一氣兒說完,慢慢吞吞的。」
看小姐生氣,冰兒還是真怕了,忙自賠上了笑臉,「您別生氣,孫二掌櫃的雖這麼說來,說是上次想買他的兔皮,出了五十兩銀子,都碰了釘子!」
「小氣鬼!」春若水哼了一聲:「才出五十兩人家當然不賣,我們給三百兩!」
冰兒愣了一愣,吐了一下舌頭:「三百兩呀!太多一點了吧!」
「你懂得什麼!」春若水道:「真要到了京裡,還不只這個價碼呢,你是怎麼跟他說的?」
「我只出他一百五十兩。」
「你也夠小氣的了!」想了想,春若水付之一笑道:「也好,咱們聽聽他怎麼個回答再說吧!」
冰兒點頭道:「對了,他要是知道是小姐您要買,說不定一百五十兩就賣了,那一百五十兩銀子,可就省了下來,那多好!」
春若水搖搖頭道:「是麼,我看沒有這麼簡單。」停了一下,她看向冰兒道:「孫二掌櫃的說這個姓君的每天都去他的酒坊?什麼時候?」
「他是這麼說的,」冰兒想了想道:「說是每天都到他店裡去吃晚飯。」
「這就好,明天我們也去流花酒坊吃飯去!」微微一笑,她吩咐冰兒說:「別忘了多帶銀子,還有我的寶劍!」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2 23:41:02
冰兒先是一愣,接著又笑了,她很瞭解小姐的心,這一手叫「軟硬兼施」,無異是志在必得,姓君的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反正春大小姐那塊紅毛兔皮是要定了。
手裡提著只紅毛兔子,君無忌老遠地踏雪而來,依狀是「未」時左右。
和往常比較起來,今天似乎不大一樣,那是因為他身邊今天多了一個人——小琉璃,那個慣常跟他出現在一起載歌載舞的孩子。
十三四歲的年紀,個頭兒雖說不高,卻穿著一件十分肥大的衣裳,不得已只好用一條腰帶緊緊地束在腰上,一旦鬆開來,其勢非垂拖到地不可。然而,那卻是一襲十分華貴的錦袍,翻開的裡兒露出來的,竟是昂貴的白狐銀裘,怎麼也想不通,這等名貴的狐裘,怎麼會落在他的身上?比較起來,君無忌身上的那一襲發了白的灰色袍子,簡直黯淡無光。
孫二掌櫃的像是早就得到了消息,老遠地向著來人注視著,狗顛屁股似地迎了上去。
「君爺您來了!這位……咦!這不是小琉璃嗎?怎麼,今天沒拾破爛去?」
一面說,那雙紅眼不停地在對方孩子身上打轉,倒不是奇怪對方的人,而是他身上那一襲華貴的狐裘,看著刺眼,費人思忖。
小琉璃縮了一下脖子,冷笑著道:「我改行了,『老破鞋』,咱們總有年把子不見了,『別來無恙』乎?」
這聲「老破鞋」可是犯了孫二掌櫃的忌諱,頓時氣得臉色發青。
原來二掌櫃的為人慳吝刻薄,前後兩個老婆,都難以忍受,相繼捲逃開溜,知者無不暗笑,才給他取了這個既誣又謔的外號,喻意他像是「破鞋」一樣為人不取而棄的意思。
「你……這個臭小子……看我不……」孫二掌櫃的一團高興,想不到上來弄了個「窩脖兒」,自是氣不打一處來。
偏偏「小琉璃」也不是省油的燈,雙手往腰上一叉,翻著雙白眼,凸腹挺胸,大有隨時奉陪之意。
二掌櫃的手都舉起來了,終礙著「君探花」的面子,況乎眼前正自有事相求,自是莽撞不得。「嘿嘿……」忽然他又拉下了笑臉:「小子,敢情是有了長進;居然跟我掉起文來啦?」
「托福托福!」小琉璃嘻嘻一笑:「小琉璃過去給春家放過羊,倒不記得還拾過破爛兒,二掌櫃的還算瞧得起我,沒說我要過飯、揀過大糞已經是好的了。」
二掌櫃的這才知道。錯在自己剛才那一句「拾破爛」上,觸了人家的霉頭,自家冒失在先,又何怪對方口下失德?話雖如此,小琉璃這小子,當著人前出自己洋相,以小犯老,終是可恨,且把一口悶氣壓在心裡,以後找到機會再收拾他不遲。
由君無忌手上接過了兔子,孫二掌櫃的那一雙紅眼,只是在免子紅光發亮的一身皮毛上打轉,立刻他又變得一團和氣了。
「爺!有件事,這裡先跟你報個喜訊兒。」
「二掌櫃的有話請說。」
「來,給二位看酒!」
曹七答應著,送上了酒菜,一面小心地接過了兔子:「還是老樣?」
「廢話!」叱喝走了曹七,二掌櫃的才把那張風乾橘皮也似的老臉向前湊近了。
「是這麼回事,君爺,你那幾十張皮貨,都制好了,看著耀眼,我給你找了個買主兒……」
「二掌櫃的你太費心了,我並沒有要賣的意思!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君無忌臉上不著絲毫喜色,很明顯的是在責怪對方多事惹厭。
孫二掌櫃的呆了一呆,終不死心:「君爺!你再想想看吧,價錢可是不低,人家出了這個數兒!」一面說時,右手堅起了一根手指頭。
一旁的小琉璃失聲道:「一千兩?」接著「啊呀」一聲,轉向君無忌道:「先生,價碼兒可是不低了,您就賣了吧!」
孫二掌櫃的氣得直咬牙,睜圓了一雙紅眼:「你這小子,誰說一千兩啦?一百兩!」
君無忌一笑道:「就真的是一千兩,我也不賣,二掌櫃的你就別操這個心了!」
這一下孫二掌櫃的可是傻了眼,「這……君爺,你可知道這個買主兒是准?」
「玉皇大帝?」小琉璃笑了一聲:「二掌櫃的你煩不煩?先生說一不二,小心惹火了他老人家,要你吃不了兜著走,得,一邊涼快去吧您!」
「小琉璃……」
緊接著這聲稱呼之後,酒坊的厚布棉門簾子呼地一下子翻開來,眼前一亮,當面己多了個俏麗標緻的長身少女。
小琉璃目睹之下,由不住吃一驚,慌不迭由座位上站了起來。
何止是他一個人吃驚?在這流花酒坊吃喝的七八個客人,目睹之下,均似嚇了一跳,一時間相繼由座位上站了起來。
「大……小姐,您怎麼來啦?」半天,才由小琉璃嘴裡吐出了這麼一句話。
他這麼一出聲,可也就說明了來人的身份,敢情對方這個長身少女,竟是流花河岸鼎鼎大名、無人不知的「春小太歲」春家的大小姐,春若水。
緊隨著春小姐身後的是丫環冰兒,長久以來她跟春小姐同出同進,打一個鼻孔眼兒裡出氣,也是個難纏的姑娘,人們對她可是不陌生。
兩個姑娘的忽然出現,光臨到了孫二掌櫃的小酒店裡,顯然大非尋常。孫二掌櫃的早就恭候著她們了,乍見之下,一副喜出望外的樣子,狗顛屁股似地迎了上去。「大小姐來啦!快請坐,請坐……」
小夥計曹七早就受了二掌櫃的囑咐,不待招呼,立刻迎了上去,把貴賓帶到了事先備好的雅座上,奉上香茗,不在活下。
春小姐坐是坐下了,那雙微有嗅意的眸子卻沒有離開小琉璃那個人兒。
小琉璃那等圓滑刁鑽、天不怕地不怕的一個人,偏偏像似對於春小姐心存忌畏,剛剛坐下來的身子,情不由己地又站了起來,一時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十分尷尬。
十三四了,老大不小的個頭兒,精瘦的一張黃臉,搭拉眉,再襯著圓圓的一對眼珠子,猴頭猴腦的,看見他就逗人想笑,這就是小琉璃的那副尊容。
「還愣在那幹什麼?大小姐叫你呢,沒長著腿,不會過來一趟麼?」
冰兒那張嘴可也夠刁不饒人。
小琉璃這才幹咳了一聲,連說了兩個是字。彎下身來向身邊的君無忌請示道:「先生,這是春家的大小姐,我……」
「你就過去一趟吧,何必問我?」君無忌何嘗不知道對方的來意?只是人家既未說明,自己也就樂得裝糊塗。他甚至於還不曾正式地向對方看上一眼,只是對方的一舉一動,卻偏偏沒有逃脫他的觀察之中。
春小姐又何嘗不一樣?明面上在與小琉璃對答,暗地裡卻也沒有放過那個姓君的。偏偏對方連正眼也沒有瞧自己一眼,可真神氣。
小琉璃過來了,鞠躬不是鞠躬,點頭不是點頭,衝著大小姐來了這麼一下子。「大小姐你叫我?」
「不敢,就算是請你吧!請坐!」
「不……」小琉璃紅著臉說:「我還是站著好了……大小姐!有什麼事麼?」
「怎麼,沒事就不能跟你說話了?」臉上露著微微的笑,春大小姐這會子看上去,可是較諸先前要好說話多了。可是小琉璃心裡並不見得絲毫輕鬆。
「大小姐說哪裡話?我只是……奇怪……」
「奇怪什麼?」
「奇怪……我……」
「你坐下!」
「我……」
「別我我我的了!」冰兒嬌聲嗔道:「小姐叫你坐你就坐下,別以為現在離開了咱們春家,就管不了你了,哼,神氣活現的!」
「我怎麼神氣了?」
「怎麼沒有?」冰兒撇著嘴:「昨天晚上那副德行!還給我掉文呢!怎麼在小姐面前……」
「冰兒!」呼住了冰兒,春若水回眸向小琉璃:「你坐下來,我有話問你。」
小琉璃點點頭,怪不自然地坐了下來。
「這身衣裳好漂亮,像是新的呢!」一面說,大小姐那雙漂亮的眼睛,只是在他身上轉著,看得小琉璃怪不得勁兒似的。
「是……先生送給我的……太大了一點兒!」
「先生?」春小姐眨了一下眸子:「誰是先生?」
「就是……」小琉璃向著那邊的君無忌揚了一下頭:「君先生……就是他送給我的。」
「好闊氣!」冰兒吐了一舌頭:「還是皮襖呢!」
一面說冰兒伸手想去掀他的衣掌,卻被小琉璃閃開了。
「你……這是幹什麼?」小琉璃皺了一下眉毛:「男女授受不親,別動手動腳的好不好?」
「聽見沒有?」冰兒轉過臉來:「是不是又掉起文來了?這小子賤!小姐你得好好訓訓他才行。」
春苦水微微慍道,「你別打岔,我還有話跟他說呢!」她隨即轉向小琉璃道:「昨兒個我看見你了,唱得也好,舞得也好,不用說,也是這位君先生教你的?」
小琉璃點點頭,笑了一下,又繃住了臉,怪不得勁兒的樣子:「除了歌舞以外,先生還教我唸書習字……」
「啊,」春若水微微點頭笑道:「實在難得,這可是好事,這麼說他真是個好人了?」
「當然!」小琉璃眼睛裡立刻散出了奇光異彩:「先生是天下第一好人,最體恤我們窮人了,他自己穿舊的袍子,卻把新的袍子送給我,還有幾套好衣掌,都散給廟裡的窮人,先生常說『為善最樂』,還說……」
「小琉璃,」隔座的君先生,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快過來吃飯吧,菜可是冷啦!」
小琉璃正愁無法退身,聆聽之下,忙即應了一聲,站起來道:「先生叫我過去呢,我……」
春若水點頭道:「你過去吧,過兩天我叫冰兒去找你。」微微一笑,又道:「你能讀書上進,我聽了很高興,好好用功可別讓人家先生失望。」
小琉璃聆聽之下,一時咧著嘴笑了,這才晃晃悠悠地轉回到君先生的座頭兒。
孫二掌櫃的把一個精緻的火鍋送到了大小姐的桌上,趁機彎下腰來。
「那件事剛才我跟他提過了,只怕………
「我知道了!」春若水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一面拿起了筷子。
「許是嫌錢少了,要不就是……」
「我都聽見了!」春若水冷冷地道:「一千兩人家都不賣,可見得不是錢的問題。」說著,她黛眉微挑,杏眼輕掃,似有意又似無意,輕輕地掃了那邊座上一眼,一瞬間,她臉上現出了濃濃的情意,平常挺自然的神態,卻忽然現出了幾分忸怩,較諸她平日頑強好勝作風,卻是大相逕庭。
這番神態,儘管是屬於她本人的微妙感觸,卻也瞞不過身邊的冰兒。
「怎麼回事兒,小姐?」冰兒望著這位慣常頂好勝的小姐,直翻著白眼兒,心裡大為不解。
「君子不奪人所好……我忽然覺得……唉……算了……」說著,她不自禁地又翻起了眼睛來,向著那邊瞟了一眼,模樣兒越是訕訕……
「嘿嘿!」二掌櫃的乾笑了兩聲,回頭瞟了那邊座頭一眼:「要不我再過去試試,也許他聽見是大小姐要買,就許賣了。」
「算了,你下去吧!」
孫二掌櫃的不覺為之一怔。他原指望由其中得些好處,看來是泡了湯啦!窘笑了笑,只得退開一旁。
冰兒奇怪地道:「怎麼,不要了?」
「先擱下再說吧!」
冰兒看得心裡直納悶兒,還直把一雙眼睛好奇地盯著對方不放。經她這麼一看,春若水越發地不自在了,驀地燒了盤兒,眉毛一豎,卻是怒不起來:「幹什麼?我臉上有花,有什麼好看的?」
冰兒多少也有些明白了,一時心裡急跳不已,這可是她們姑娘家的一件大事,她可是糊塗不起來。一時間,心花怒放,可就由不住笑了,忍不住由位子上站了起來,死死地向著姓君的「釘」了一眼,卻覺得手腕子上一緊。已被春若水緊緊抓住。
「死丫頭,你……給我坐下。」
冰兒可是真聽話,噗通一下子坐下來,由於力道過猛,整個凳子都倒了下來。
所幸春大小姐身手了得,一伸腿可就止住了冰兒倒下的勢子。冰兒總算沒有當眾出醜,只是她們這個座位,原本就眾目所矚,除了君先生、小琉璃二人之外,幾乎所有的眼睛,都盯著她們,是以這番動態,卻也沒有逃過大家的眼睛,平白地給各人帶來了一番樂趣,有人甚至於忍不住笑出了聲音。
春若水越加地臉上掛不住,狠狠地瞪了冰兒一眼,不再答理她。
不吭聲地吃了一頓悶飯,偏偏那位孫二掌櫃的一心示好,在旁邊窮聒絮不休,兀自不死心,好歹也要把君先生那塊紅色免皮弄到手不可,卻不知道春若水這邊卻己改了主意,二掌櫃的像是在唱獨台戲,說了半天等於「嘴上抹石灰」——白說,看看不是個滋味,只好停了下來。
對方君先生同著那個小琉璃,早就吃完飯走了,依著冰兒的意思,原想跟著離開,春若水卻耐著性子,硬是耗著不走,孫二掌櫃的這麼一囉嗦,不走是不行了。
離開了流花酒坊,天色可不早了。
昨夜的雪,被白天的太陽一曬,不少地方都化了,原本美麗的雪原,這時看上去千瘡百孔,滿目瘡痍,到處都是水漬漬的泥濘。
風勢貼著雪面吹過來,化雪時的那股子冷勁兒一股腦兒地都襲在了人身上,連人帶馬,都吃不住,兩匹馬唏聿聿長嘯著,俱都人立而起,差一點把背上佳人給折騰下來。
春若水一聲不吭地緊夾著馬腹,獨個兒策馬前行,在當前一棵大樹下停了下來。
冰兒自後面趕上來,凍得腮幫子都紅了。「我的老奶奶,簡直像沒穿衣裳,怎麼這麼冷呀?」話還沒說完,一連氣地又打了兩個冷顫,嚇得她頓時閉住了嘴,不再吭聲。
春若水卻不像她這個樣,身上有功夫,自然要好得多。她那雙眼睛,自一出來就似留意著地面,像是在觀察著什麼,卻又沉默不言。
冰兒哆嗦著,直往嘴裡抽著冷氣,「小姐……你這是在瞧什麼……呢?」
「奇怪!」春若水緩慢地道:「腳印到了這裡就沒有了,難道他們會飛?」
「誰……會飛?」冰兒冷得兩片牙骨直打顫,換來的卻是春若水的一雙白眼兒。她隨即明白了,敢情大小姐那個小心眼兒裡,猶自還沒有把那個姓君的給擱下,仍在琢磨著這碼子事情。接著她可又糊塗了。滿地都是腳印子,其間更不乏牲口的蹄跡,誰又能分得清誰是誰的?
「你真笨透了!遇見事一點也不留心,趕明兒個被人家賣了都不知道。」頓了一下,她才接下去道:「那個君先生穿的是一雙『二馬拉牽』,小琉璃是『趴地虎』,呶,一看就知道了!」說著她用手裡的小馬鞭,往地上指了一下。冰兒看了一眼,仍是一頭霧水。
「二馬拉牽」和「趴地虎」都是爺兒們穿的鞋名,冰兒當然知道,她家老爺穿的就屬於前者,製作起來煞是費事,光一雙鞋底兒,納起來就得三天,穿在腳上,既體面又輕巧。倒是沒有想到,小姐的心還是真細,居然連人家腳底下穿的什麼鞋,都看清楚了。
「要是他們騎馬呢?」
「不會。」春若水搖搖頭:「他們走的時候,我特地留意聽了。沒有馬蹄子的聲音。」
一面說,她帶過了轡韁,繞了半個彎兒,再往上瞧,是一片山坡,上面殘雪未融,粉妝玉琢,一望無際,甚足壯觀。
春若水細細地觀察之下,終於被她發現了些什麼,右手輕輕在鞍上按了一按,一片落葉般地輕巧,已自馬鞍上飄身下來,落在了雪地上。
冰兒只得跟下來。她的功夫,較諸春若水可是差遠了,雪地上立刻留下了幾個大腳印子。
「看見沒有?」春若水用手裡的雙繐小馬鞭指著地面道:「這就是他們留下來的。」
冰兒這才發現,地上有兩個淺淺的三角形印子。哪裡像是人跡,該是一隻小鹿的蹄印子,倒還有幾分相似,只是鹿的蹄印,卻比這個深多了,而且是四條腿,斷斷不會只留下兩個印子,真就費人思忖。
春若水沒有理她,只管前後的在附近打量不已,忽然縱身而出,在丈許以外落下來,在那裡又為她發現了一點印跡,除此之外,便再無所見。
冰兒跟過去,冷得直吸氣:「怎麼……啦?」
春若水看著她,臉上顯示出難以置信的表情:「這個君無忌好俊的一身輕功,真嚇人!」
冰兒怔了怔說:「怎……麼……」
「你看!」春若水指了一下地上那個小小印痕道:「這就是他留下惟一的一些腳印,若非是背著小琉璃,連這一點點印跡也不會有,這種輕功,還是我生平第一次見過,真叫人難以相信。」
「不會吧,」冰兒迷惘地道:「這哪裡像是人的腳印子。」
「你知道什麼!」春若水說著,遂即抬起了自己一隻右腳,試著用腳尖部位,向著原來那點印痕上落去,腳尖輕輕一點,隨著她雙手振處,「呼」的一聲拔空而起,已自縱出丈許以外,落身於雪原之上。緊接著她隨即施展出輕功「踏雪無痕」身法,在此附近踏行一周。
冰兒目睹之下,由於極度的好奇,一時連冷也忘了,幾乎看直了眼,原來她雖是若水身邊的貼身丫頭,對于小姐的一身功夫並不盡知,若水練功夫,也從不許任何人打攪窺伺,像是眼前這般施展,真是前所未見,乍見奇功,真有眼花繚亂之勢。
春若水如此施展,旨在探測對方功力深淺,當非自己逞能,一陣快速施展踐踏之後,陡地收住了身勢。像是春風一掬,眼前人影猝閃,裙帶飄動間,發出了噗嚕嚕一陣子疾風之聲,宛如大鳥臨空,冰兒「啊呀」一聲,再看春若水已站在眼前。
「好本事……小姐……真嚇死我了!」
冰兒上前一步,抓住了她的手:「我的好小姐,趕明兒個你教我這個好不好?」
春若水甩開了她的手,只是注意著雪面上方才自己踐踏之處,不覺有些氣餒。
原來她雖然自負輕功造詣極佳,卻並不能真的做到「踏雪無痕」地步,試看當前雪地上,若有似無地落下了點點足跡,就像是小松鼠踐踏過那般模樣,較諸先時被認為是君先生留下來的那點淺淺印痕,真是不可同日而語,雙方輕功造詣的深淺,即使不擅輕功的局外人,也能一目瞭然。更何況對方若是背上還背著一個人的話,其輕功相差之懸殊,更是不足以道里計矣。
看著,想著,春若水一時神色黯然。
一面是頂要強,在此流花河岸,論及武藝,還不知哪一個能高過自己?然而現在卻被忽然間介入的一個外人粉碎了她的自負,帶給她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與威脅,這種微妙的感觸,也只有自負者本人才能有所領略,局外人萬難洞悉。
這一霎,她的心情無疑是極為錯綜複雜,既欣賞對方的文采風流、慷慨激昂,又嫉妒他的輕功高過自己。
「哼!君無忌,你先別神氣,到底誰本事強,總要比過才算數兒,你等著我的吧!」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2 23:41:27
第三節
風嗖嗖地刮著,暮色裡傳來烏鴉的「呱呱」叫聲,她心裡卻交織著高亢的戰意,恨不能君無忌頃刻出現眼前,立時拔劍一戰。
「小姐,咱們回去吧……天可是快黑了,又冷得慌!」冰兒冷得打顫:「再說……他們早就走了,荒山野地的,哪裡找他們去呀!」
春若水一聲不吭地轉回來處,躍身上馬。
冰兒跟著也上了馬,原以為打道回府了,可又不是這麼回事,卻發覺她家小姐一徑向著方才施展輕功的山坡上策馬過去。
「你先回去,」她回過頭說:「我一人上去看看!」
說了這句話,不待冰兒答話,逕自舞動馬鞭,胯下坐馬潑刺刺己自竄了上去。
用不了多大會兒工夫,頂多半個時辰不到,天可就黑了。
春若水一路飛馳,幾乎踏遍了附近山地,卻連個人影兒也沒看見,撥轉馬頭,還想再往上面奔上一程,一來天色昏黯,山霧甚濃,偏偏坐馬不耐山行,像是體力不繼,嘴裡連聲地打著噗嚕,只是就地打著轉兒,卻不前進。
火起來,一連抽了它幾鞭子,直打得這畜生聲聲長嘶不已,亂蹄踐踏裡捲起飛雪片片。
打是打了,反正就不再往上面走了。倒也怪不得這匹牲口,自己想想,荒郊野地也是怪怕人的,白天倒還沒什麼,晚上就不然,一個失足,保不住人馬墜落懸崖,粉身碎骨。
這麼一想,倒也不敢造次。
天黑霧重,山風呼呼,吹在人身上,像是萬把鋼針齊扎,較諸先前在山下的那般境況,又有不同。
春若水這時,不禁有些後悔了,後悔剛才沒有聽冰兒的話跟她回去,現在弄到半山腰間,上下不得,四面冰雪,可怎麼是好?
驀地,一股疾風,直向著她臉上飛馳過來,恍惚中但見毛糊糊一團,也不知是什麼玩意兒。
春若水左手力帶轡韁,右手馬鞭子「刷」地揮出,叭!一下抽在那物什身上,緊跟著對方「吱」地一聲,已自墜落地上,敢情是一隻碩大無朋的飛鼠。
她久聞天山飛鼠歷害,平素慣居深山,晝伏夜出,無論人獸,一旦遇上絕無倖免,眼前雖非天山,卻已山勢相連,莫非真的會被自己遇上了?
一念之興,春若水不禁嚇出了一身冷汗。那是因為,她更知道這類「天山飛鼠」性喜群居,絕少單棲,一發千百,非至所攻擊之人獸對像倒斃當場,隨即啃食其肉,吸飲其血,直至對方白骨一攤而後己。是以長久以來,即為當地居民,視同無可抗拒的心腹大患。倒是這類飛鼠,慣棲天山深處,極少出山,其行蹤又限於夜間出沒,只要心存仔細,避開夜行,也就不足為害,又以其生性俱火,若數人結伙共行,各持火炬,遇時舉火以攻,亦可避難一時。
偏偏春若水來得匆忙,非但人單勢孤,手邊上連火把也沒有一根,果真所遇正是傳聞的天山飛鼠,其勢絕非一發而止,若是大舉來犯,即使是自己一身武功,情勢也大足堪憂。
越想越怕,一隻手探入囊中摸了摸,所幸其中暗器甚多,方自取了一把銀珠扣入掌中,眼前已有了動靜。
先是胯下坐馬唏聿聿長嘯一聲,緊接著「哧一哧一」兩聲,一雙飛鼠,左右交接著自空而至,直向著春若水坐馬雙雙襲來。
好快的勢子!若非春若水心存警覺,留神防範,簡直看它不清。
當下慌不迭發出銀珠,玉指彈處,兩點銀星分左右齊發而出,雙雙命中,吱吱兩聲,兩隻飛鼠分別墜落雪地。
正如春若水所料,這類飛鼠果是群棲集結,為數千百,分別棲息於附近松樹,一出百驚,眼下隨即展開了凌厲的空中攻勢。一時間,空中「吱吱」連聲,又自有四五隻飛鼠,箭矢也似的,直向著春若水人馬飛射而來。
這些飛鼠,各自生著一對綠光閃閃的眸子,慣於夜間視物,乍然看去,宛若流螢二點,只是速度自然要較諸空中的流螢快多了。
春若水雖說防範在先,卻也心中不無驚懼,隨著她手腕翻處,剩餘暗器銀珠,已自全數發出。
空中飛鼠儘管來勢奇快,卻也閃躲不開,迎著春若水「滿天花雨」的暗器打法,各發尖叫,紛紛墜落當地。
現場情勢未已,空中流螢數點,又是幾隻循勢而至,吱吱尖鳴聲中,春若水連人帶馬,全在照顧之中。
掌中暗器已罄,探手再取似已不及,急切之間,春若水將一領披肩捲起,辟啪聲中,一時又為她揮落不少。只是這麼一來,不免造成了更大騷動,一時間棲息於附近的飛鼠,紛紛發難,猝然間騰起空中,為數何止千百?
像是一大的怪鳥、烏鴉……黑雲也似飄浮空中,其聲啾啾,低飛旋轉著,只是在當空團團打轉不已。對此一人一馬,隨時作勢下襲。
春若水乍見之下,心膽俱寒,慌不迭把長劍拿在手中,胯下坐馬,更是嚇得連聲長嘶不已,亂蹄打轉裡差一點把她由馬上給摔了下來。
情勢一發不可收拾,隨即展開了一場凌厲的陸空遭遇之戰。
低飛盤旋的飛鼠雲裡,不時有奇兵出襲。春若水掄劍以迎,霞光過處,一片血雨腥風,片刻間,己是屍橫遍野。無如當空飛鼠,正是新近移自天山,為數可觀,雖遭奇慘,井沒有敗退之意,一心向敵,不死不休,頃刻間形成了人鼠蠻戰之勢。也不知殺死了多少只飛鼠,朦朧裡,只覺出那一隻握劍的手,其上滿是血腥、濕糊糊的,像是浸滿了油漆,一條膀子由於掄施過力,彷彿連根俱麻,也不知在馬上轉了多少圈子,眼睛都花了。
那匹坐馬,早已體力不繼,千百打轉下來,已是遍體汗透,再加上股腿之間,為飛鼠所襲,傷跡斑斑,眼前早已力竭,狀如瘋狂,悲嘶一聲,驀地向外竄出,直向著眼前一棵大樹撞了過去。
春若水嚇了一跳,雖是力勒轡韁,卻也止不住它的前竄之勢,只得自鞍上騰身躍下。
卻聽得砰然一聲大響,馬身已撞著了大樹,由於力道極猛。足足將那匹坐馬彈出來七尺開外,登時血濺當場,橫屍就地。
啾啾鳴聲中,立刻引來了無數飛鼠,有如墨雲一片,夾雜著一雙雙碧光瑩瑩的眼睛,群相爭噬,落翼紛紛,一陣子淒厲的尖鳴聲裡,眼看著碩大無朋的一具馬身,頃刻間已露出了森森白骨。
春若水目睹之下,即便是藝高膽大,卻也嚇了個冷汗涔涔。
她雖然及時由馬身上躍下,沒有撞著大樹,得免一死,卻也未能就此便躲過了空中飛鼠陣勢的糾纏。隨著她飄落的身勢,早有一群飛鼠,自空中蜂擁而前,緊躡不捨,片刻之間,又自戰成一團。
春若水一口長劍,幾乎施出了渾身解數,依然是脫困不得,實在因為空中飛鼠為數過多,簡直殺戮不完,時間一長,這些會飛的小畜生,卻也摸清了對方的路數,不再作捨身捐軀的無謂犧牲,忽然改變了戰術,只是團團將春若水上下四方密密圍住,發出刺耳的尖鳴之聲,卻不輕易出襲。
這麼一來,情勢更將對春若水大為不利,幾十圈打轉下來,她已眼花鐐亂,腿下一軟,「噗」地坐倒雪地。
吱吱聲中,立時就有幾隻飛鼠,狀如怪鳥俯衝,直向她猛襲過來,卻為她手起劍落,將為首直襲正面的兩隻飛鼠劈落劍下。劍勢方出,早已勢竭力微,雖然覺出身後情勢吃緊,卻已是無能兼顧。只覺得肩上一緊,已為一隻飛鼠抱抓了個結實。
這類飛鼠,每一隻都約有巨鷹般大小,齒尖爪利,更不在巨鷹之下,平常人一隻已是難以應付,更不要說眼前這般陣仗了。
春若水長劍斜揮,施出最後餘力,將另一隻幾乎已襲到她頸項間的飛鼠劈落,卻覺出左肩頭上一陣奇痛砭骨,卻已被肩上那只飛鼠利爪穿透,傷了皮肉。
眼前情勢顯然危急到了極點。春若水負痛之下,左掌倒掄,「叭」地一掌將肩上飛鼠拍落,由於力道不繼,竟未能將這只飛鼠擊斃,不過在雪地上翻了幾個身,又自飛身而起。
春若水拍出了這一掌,卻是再也提不起一些兒力道,呻吟一聲,逕自向雪地上倒了下來。
大群飛鼠,立刻趁虛而進。黑雲猝集,間雜著碧瑩瑩的鼠目星光,眼看著俱都落在了她身上。
情勢已似無可挽回,偏偏她命不該死,竟於此性命俄頃之間,來了救星。
一條人影,猝然現身樹梢,其勢絕快,隨著這人的一聲長嘯,有如長空一煙般地拔身而起,卻自向著人鼠聚結之處,大星天墜般直落下來。
這人身手端的了得。
隨著他落下的身勢,手上一領長衣先自捲起,發出了極見罡厲的一股狂風,直向空中猝落的大片飛鼠陣勢捲了過去,劈啪聲響中,當者披靡,頓時為他衝破了眾鼠聚結的空中鼠陣,一片啁啾悲鳴裡,眾鼠落屍無數。
緊接著這人長衣飛舞,呼呼連聲,捲起了一天狂風,逼得空中大群飛鼠,紛紛後退,俄而高昇,展現出一刻良機。
春若水雖自倒臥雪地,神智未失,原以為此身定當喪命飛鼠陣勢之內,卻是沒有想到吉人天相,卻在危機一瞬之間來了救星。映著雪光,方自認出了來人正是那個叫君無忌的奇人,後者已迫不及待地身形前傾,一隻大手,緊緊地已抓在了她右臂上。
春若水儘管心存羞窘,卻也無能恃強好勝。隨著對方輕舒的右臂,已自雪地上被提了起來。這時她即覺出,透過對方那只有力的手掌,更似有一股極大的吸附之力,這股力道迫使著她不得不把身軀向對方偎近了。雖說是只為對方抓著了一臂,卻有如半邊身子全在他的持托之中,正是身不由己,不得不聽從對方的任意驅使。
君無忌猝然現身,出手救了春若水一時急難,若是就整個大局而論,情勢未見得就呈樂觀。須臾間,空中飛鼠像是又聚集不少,較諸先前非但不見減少,反似越聚越多,千翼蹁躚,鳴聲啾啾,空氣裡凝聚著這類運動的一種特有氣息,加以散置在四下裡的無數飛鼠屍身血腥氣味,簡直令人欲嘔。
春若水活了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見過這等陣仗,一時嚇白了臉。
所幸君無忌並不曾亂了方寸。眼見他一隻手力持著春若水右臂,一隻手舞動長衣,極短的一霎間,已自騰挪了六七個方位。
春若水驚嚇之中,只覺出對方身勢輕快已極,雖然夾著自己這個人,看來絲毫也不累贅,三數個轉動之下,己是十數丈外。隨著對方右手舞動的一領長衣,每一次都發出戛然有力的強風,格阻得下襲的飛鼠,每每無能趁勢隨心。
春若水對空中飛鼠恨惡已極,恨不能借助君無忌的出手,將空中鼠群悉數消滅乾淨,無如這個君無忌,設非是力有未逮,便是心存慈善,除了方才現身之一霎,存心救人,不得不下毒手殺生之外,觀諸他隨後之出手,便只是色厲內荏,殺敵之勢遠不及嚇阻來得有力。
雖然這樣,形諸在他長衣間的威力也足以驚人,長衣每發,心聚狂風之勢,迫使得空中飛鼠時高時低,節節退後,空具凌厲形象,就是不能稱心。
君無忌邊戰邊移,卻似節節升高。
眼前惟能借助於有限雪光,略事窺物而已,加上山霧的四下封鎖,丈許以外便自模糊不清,由是君無忌揮動的長衣,除了拒敵空中之外,倒似兼顧了掃霧的作用,呼呼風勢,將四下裡濃重霧氣吹得滾滾而開,呈現在眼前的視野時清又濁,貴在持續不斷,倒也能兼收辨視之效。
透過四面的寒風,春若水彷彿感覺到已脫離了先前的血腥陣勢。隨著君無忌的帶動,二人忽然騰身而起,一起猝落,眼前已換了地頭。
春若水方自站定,手觸處身後一片冰硬,敢情身後是一嶺峭壁。如是揣度,二人當為背壁而立了。這麼一來,立時解救了背後受襲的威脅,下意識裡春若水才自鬆了口氣。
接著,君無忌那只緊緊扣在她臂上的手才自鬆了開來。
春若水身子晃了一晃,總算沒有坐下來。
心中氣悶,呼吸急促,一時有氣無力的樣子,當著生人,她可不願示弱,緊緊咬著牙,作勢地舉起了寶劍。
「別動!」二字出自君無忌的口,也是他自現身以來說出的第一句話,緊接著卻有一件物什,借助於他的手,碰觸於她的唇齒之間,春若水順勢張開了嘴,含向口裡,冰涼一片,倒像是含著了一塊冰。
自然不會是一塊冰,除了一片冰涼之外,還似有一股清香氣質,混合著一股濃重的藥味,極短的一剎那間,已自傳遍了她整個身子。
君無忌並不再多看她一眼。他臉色沉凝,一雙瞳子注視著當空,未敢少緩須臾,手上那一領長衣堪稱變化無窮,時而揚起,時而捲動,或上或下,不一而足,配合著空中飛鼠離奇的攻勢,每一次都能發揮出嚇阻作用,將對方凌厲的來勢,消揖於無形之間。
春若水這才知道含在嘴裡的是一塊奇妙的丹藥,她把它輕輕壓在舌下,自有汁液緩緩順喉而下,極短的一霎,她卻已覺出了妙用,頭腦似乎清醒多了,只是方才為飛鼠抓傷之處,兀自隱隱作痛,肩上熱乎乎的,很可能已經腫了,試著抬動一下,竟是又酸又痛,有些兒力不從心。
她生性最是要強,尤其不願輕易受惠於人,何況這個人是君無忌,這是她最最不願意的。何以君無忌較諸別人不同?這個隱秘只怕連她自己也一時難以說明。
空中飛鼠有增無已,兀自死纏不休地惡戰著。君無忌也真有耐性,好整以暇的飛衣對敵。
雙方像是把對方都摸熟了,君無忌這邊一經作勢,那一邊立刻鼓翅升高,容得他長衣落下,這一邊又作勢下襲,看起來像是在鬧著玩兒似的,卻不知其中包藏著無比凌厲的殺機。
「你覺著好一點了沒有?」
君無忌一面揮出長衣,一面問話,一雙眼睛只是向當空注視著。
春若水看了他一眼,點頭道:「謝謝你,好多了!」
「你知道這些飛鼠是哪裡來的?」
「知道!」春若水不假思索地道:「天山,天山飛鼠!」
「哼!」君無忌冷冷地道:「我以為你還不知道呢!」
他仍然目注當空:「這是由天山新近遷移下來的,每年二三月份下來繁殖生產,要到四月過後才會轉回,你在這裡居住了這麼久,怎麼竟會不知?」
春若水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你是不該一個人來這裡的!」君無忌略似責備地道:「尤其是晚上,有什麼重要的事?」
「我……是來找人!」
「找誰?」
「找……」搖搖頭,她卻不說下去了。
她的臉紅了,天知道她是來找誰!找誰?找你!這是她心裡的話,卻不願說給他知道。
「這裡沒有人住!誰會住在這裡?」
說話時,三隻飛鼠快速俯衝過來,莫道鼠輩無知,卻也會伺虛而入。君無忌早已有備在先,長衣卷處,「吱」地一聲,己把來犯的幾隻飛鼠,捲得無影無蹤。
「好本事!」春若水眼神裡無限欽佩:「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飛雲功』吧!可是?」
君無忌側過臉來看了她一眼,頗為驚訝,微微一笑,又把眸子注向當空。
春若水自忖猜測正確,心裡著實吃驚。這才知道對方這個人功力高不可測,那是因為她確知「飛雲功」為一種純屬內氣提升的功力,據她所知,當今人士,從沒有幾個人有此功力,她更知道有此功力的人,也必當是輕功極為傑出之人,莫怪乎他的「踏雪無痕」功,施展得神乎其神了。
「你剛才說這裡沒有人住,難道你不住在這裡?」靜靜地打量著他,春若水拾起了剛才中斷的話題兒。
「當然不!」君無忌笑了笑:「如果是,怕不早被這些東西給吃了。」
春若水想想也是有理:「這麼說,難道你會住在山上?」所謂的山,當是指的「天山」了,那是不可思議的了,莫怪乎春若水眼睛裡充滿了迷惑。
「不!你猜錯了!」接著他連番運施「飛雲功」,把空中大群飛鼠逼得頻頻升高、退後。「我們得走了,」君無忌打量著天上,有些氣餒的樣子:「真沒想到會有這麼多,怕是越來越多,可就麻煩。」
春若水自服下那粒丹藥之後,已不似先時那般昏昏欲睡,聆聽之下,忙自站好。不意傷處觸及石壁,痛得她半身打顫,一時花容驟變。
「你怎麼了?」君無忌像是有所覺察,偏過頭來。
「沒什麼……」春若水故意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我們走吧!」
君無忌點頭道:「我想了個法子!」說時手上運動長衣,大力揮施之下,發出巨大風力,非但迫使空中飛鼠連連升高,兼帶著卻也把眼前雲霧衝破開來,現出了一片視野。
春若水注視之下,不禁吃了一驚,才驚覺到自己一人立處,竟是一方峭立的山壁,前面不及兩尺之處,便是虛空,若非君無忌驅開雲霧,簡直看它不見,一腳踏空,便當粉身碎骨,好不嚇人。
「你可看見了,」君無忌說:「下面十丈左右,有幾塊山石,可以暫時藏身,你在那裡等我,我去去就來。」
春若水不及多問,君無忌已自騰身躍起。
他有意做出一番聲勢,一面運施輕功,直向崖上攀升,一面頻頻揮動手上長衣,發出大片力道,風力及處,飛雪走石,聲勢驚人已極。
空中飛鼠先為他衣上風力驚得頻頻後退,繼而循著他上升的身勢,一窩蜂般地湧了過去,春若水這邊頓見輕鬆,排除了一時之危。
她隨即明白過來,敢情君無忌施展的是「調虎離山」之計,以身為餌,把眼前飛鼠誘開,好讓自己伺機離開。虧得他想出了這條妙計,解救了自己一時之難。
心情略舒,接下來,春若水卻不禁又為對方擔起憂來。
君無忌身法至為巧快,片刻間已攀升起百十丈高矮,眼前顯然已是極高境地。空中飛鼠卻是窮追不捨,那番景象恰似被一隻熊惹了的蜂群,死盯著硬是不放。君無忌一面運施長衣,一面四下觀望,冀望著能找到一藏身處,一經隱蔽,使可脫一時之難。只是眼前卻連一棵大樹也沒有,黑夜裡所見朦朧,更不知何以藏躲。
他只當山勢絕高,無遠弗屆,卻不知慌忙中所攀登並非天山主峰,不過一處別峰,眼前已來到峰頂,除了與空中飛鼠決一死戰之外,後避無門,顯然大為失策。
空中飛鼠並沒有絲毫退卻之意,君無忌也只得打起精神與之周旋。
天風冷冷,寒雪森森。打量著天空這般陣勢,黑壓壓佈滿當空,怕沒有上萬隻飛鼠,敢情附近飛鼠俱都有了呼應,紛紛加入,聲勢較諸先前更不知壯大了多少。
君無忌雖是不懼,長此相持,卻也不是個辦法,心中正自思忖著對策,隱約裡,卻似聽見了一聲冷笑,笑聲就在身側不遠。
隨著這聲冷笑之後,緊接著又是一聲歎息。
君無忌陡然一驚,驀地收住了勢子,他確信自己不會聽錯,流目四盼的當兒,那個人卻已開口說話了。
「足下何其愚也!」聲音裡透著冷峻:「若像你這樣子的打法,只怕非耗到天光大亮不可。」
君無忌隨手振衣,逼退空中鼠陣,寒聲道,「誰?」
那人冷笑道:「你居心仁厚,不忍殺生,只是時間一長,只怕也無可奈何,勢將被迫出手,卻又何苦?」
君無忌心中一動,卻似覺出那聲音甚為耳熟,像是以前聽過。
「尊駕是誰?何不出身相見?」
「哼!」那人冷冷地道:「那麼一來,便同你一樣,只怕落得眼前不能安靜了。」微微一頓,他接道,「對於這些飛鼠我可遠比你在行得多,我們總算有過一面之緣,這就助你一臂之力吧!」
君無忌道:「足下如是自願,我卻無能阻止。如有勉強,那就大可不必。」
那人哈哈一笑:「就算我路見不平,不忍見以多欺少吧!」
聽他這麼一說,君無忌倒也不便再行見拒。一面防範當空,一面循聲注視。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2 23:41:47
山風甚大,那人說話語氣平和,聲調不高,卻能將聲音清晰傳來,顯然是運施內功加以凝聚,即所謂「傳音入秘」功力。君無忌投桃報李,同樣回答,一對一答,無分軒輊,頓見彼此功力之不凡。
暗中人隨即說道:「其實你我近在咫尺,只是眼前我卻不便現身,足下只需退後丈許,便見一行矮樹,到了那裡,我自會接引便了。」
君無忌料非虛言,應了一聲,隨即展動身形,起落之間,己落身丈外。
面前是一片矮小灌木叢樹,由於其上綴滿白雪,如非來到近前,簡直難以窺見。
他這裡身子方自站定,即聽得聲音傳自身側道:「鼠輩可惡!」
緊接著即有大片風力,發自身後,由上而下,一時間擊起了雪花萬點,宛若一天銀星,直向著空中飛鼠陣中發去。
君無忌也自配合著他的出手,霍地將一襲長衣掄起,捲起大片飛雪,夾著凌厲罡風,一古腦俱向空中發出。兩般配合,其勢益猛。如此一來,當即形成了一股狂流,空中飛鼠陣營,頓時為之大亂,紛紛作勢,四散高飛,躲避著猝發而來的一天飛雪。
君無忌還待重施故伎,當前壁間,忽然現開一穴,出聲道:「請!」
他便不再遲疑,身形微聳,已自投身而入。
方自進入,洞穴隨即關閉。原來洞穴之口借助於一簇籐蔓掩飾,一啟一閉,巧在不落痕跡。
暗中人顯然並無惡意,君無忌卻不能心存疏忽。一經進入,當時向側方閃開,同時左掌平胸,必要時,隨時可以擊出。
他立刻也就覺出、自己這番仔細,顯屬多餘。
壁穴裡絲毫不見動靜。在一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後,眼前景象也就漸次分明。其實並不是什麼天然洞穴,不過是貫前通後的一處窄小過道而已,也只有當前這小塊地方,尚稱寬敞,往下便黑黝黝能見不多。
那個人,顯然就在眼前。蜷著雙腿,抱著一雙膝頭,這人好整以暇地正自向君無忌靜靜看著。
黑暗中固然看不甚清,可是這人微駝的背影,以及下巴上翹起的一叢鬍子,卻是似曾相識。
君無忌微微一怔,點頭道,「原來是你?承情之至!」
駝背人搖搖頭說:「用不著客氣,剛才說過了,我是自願的,你可不欠我什麼。」說著他已自壁邊站起。
雙方近在咫尺,俱都有過人的目力,雖是黑暗之中,卻也把對方看得十分清楚。
「還有人在等著你吧!」駝背人說:「我就不奉陪了!」
君無忌上前一步道:「慢著!」
駝背人眨了一下眼睛,止住身勢。
君無忌好像覺出,他整個臉上只有這雙眼睛尚稱靈活,其它地方都似過分死板,看起來怪怪的,卻也說不出什麼來。
駝背人那雙精湛的眸於,兀自盯著他,似在等待著他的話。
「你我這是第二次見面了!我卻連閣下你姓什麼還不知道。」對於面前的這個人,君無忌確是充滿了好奇。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駝背人滿懷淒涼地冷冷說道:「難道你真的姓君?還是讓時間來證明一切吧!」
君無忌微微點了一下頭,算是同意了對方這個論調。
駝背人手指當前那個通向下方的窄窄的地道說:「這裡下去不遠,便是你方才來處,這裡夜晚多霧,有些地方結了冰滑得很,不過,以你這身輕功造詣,應該沒有問題。我先走一步了。」
君無忌還想喚住他,問明他的住處,對方卻已潛入下方地道。其實就算叫住問他,他也未必便會告訴自己,正如他方纔所說,還是留待讓時間來證明一切吧!
轉念之間,駝背人早已深入地道。
君無忌忙自跟過去,他身手極為靈活,手足並用,活似一條大守宮,哪消一刻己降至道底。
眼前山勢迂迴,可通上下,依稀尚還記得,正是方才來時所經。左右打量了一眼,卻已不見對方駝背人的蹤影,料是尋他不著。
空中飛鼠果然俱已消失不見,一時頓見輕鬆。設非是駝背老人識得山勢,加以援手,尚還不知要與空中飛鼠耗上多久,結局如何更是不知。
這麼一想,不禁對駝背人滋生出一些感激之意。相對地也就越加心存好奇,看來對方雖然未必就住在這裡,卻不會相距過遠,只要留心察訪,不愁見他不著。
倒是眼前的那個春家小姐來意不明,一時難於脫身,還得好生應付才是。
春若水倚身山石,悄悄地向峰上注視著。既冷又餓、又倦。傷處還在隱隱作痛,心裡又急,這番滋味可真不好受,偏偏君無忌去而不返,真叫人替他擔心。
耳邊上隱隱聽著空中飛鼠熟悉的鳴叫聲,回憶著先時的一番大戰,真是餘悸猶存,卻不知君無忌現在怎麼樣了,將是如何擺脫?
恍惚裡,四野索然,天空卻又呈現出一片靜寂。不知什麼時候,彌天蓋地的大群飛鼠,卻又消失不見了。
春若水用長劍劍鞘支撐著,方自站起,還沒有弄清楚是怎麼回事,眼前人影閃動,君無忌偉岸的身影己來到眼前。
「啊……」顯然已是驚弓之鳥,春若水後退了一步,才看清了眼前人是誰,苦笑著點點頭:「你回來了?」
君無忌打量著她:「你很冷麼?」
春若水點了一下頭,又搖搖頭說:「還好……」
「把這個披上!」
一片長影,起自對方手上,春若水忙接住,敢情是對方先前用以卻敵的那襲大氅。
「謝謝你……」遲疑了一下,才把它披在身上,果然暖和多了。奇怪地打量了他一眼,她慢慢道:「我們還不走麼?」「再等一會兒。」君無忌轉向天空附近看了一眼,顯然對於離去的飛鼠,不能完全放心。
「你把它們都引走了?」
君無忌點了一下頭,想想沒有必要把駝背人現身相助之事告訴她。
「你也許還不認識我……我姓春……叫……」
「春若水!」君無忌道:「春家的大小姐。」
春若水略似羞澀地看了他一眼:「你怎麼會知道我名字?」
「我還知道你有個外號叫『春小太歲』。」微微一笑,他接道:「這是一個很響亮的外號,我確是久仰了。」
春若水臉更紅了:「你在笑我,是吧?這都是那些恨我的人給我取的……無聊!」
君無忌說:「為什麼會有人恨你?」
「因為,」春若水嗔道:「這……總會有的嘛!難道你沒有?」
「不談這個!」君無忌向外面看了看:「我們現在可以走了。」
春若水歎了口氣,略似歉疚地道:「今天幸虧遇見了你,要不然真不知道會落成什麼樣,說不定已經死了,信不信,我這輩子還從來沒這麼慘過。」
「你的一輩子還遠得很。」君無忌淡淡地說。
「那你是說類似這樣的事情,以後還多得很?」用大眼睛珠子「白」著他,春大小姐氣不過地嬌嗔著。
「不是這個意思!」君無忌搖搖頭說:「一個人的行為,決定他所遭遇的禍福,如果你剛才不一意孤行,聽了冰兒的話,也就不會受這個罪了。」
「你……」春若水睜大了眼睛:「你原來都……知道?你一直在跟著我們?」
君無忌微微點了一下頭:「不是我跟著你!是你在跟著我!」君無忌冷冷地說:「為什麼?現在你總可以說了!」
春若水一時臉上訕仙,乾脆就笑了,低下頭,踢了一下面前的雪:「不告訴你。」她隨即背過了身子:「想知道你這個人……你太奇怪了!難道你自己不覺得?」說罷,回過身子來,略似羞澀地瞧著他:「大家都在談論你,你還不知道?」
「因為我是外地來的。」君無忌不以為怪地道:「人們對於外鄉來的陌生人,一向都是如此。」
「可是你這個人和別人不一樣。」
「為什麼?」
「那是……」春若水忸怩著道:「反正不一樣就是了,你自己琢磨吧!」
君無忌向外看了一眼,頗似警覺地道:「霧來了,再晚了可就寸步難行,我送你下山吧!」
春若水原是頂要強的,可是對方這個人偏偏對了她的脾胃,對於他,她有過多的好奇,總想多知道一些,聽他這麼說,也就不再堅持。
冉冉白霧,瀰漫四合,二人穿行其間,有如沐身於大氣雲海,四面絕壑,疊嶂千仞,略不慎,便有失足墜身之危。
君無忌前行甚速,春若水不甘殿後,奮勇苦追,她終是後力不繼,走了一程已落後甚多。
前行的君無忌一徑來到了一處凸起石頭前站往,等了半天,春若水才緩緩來到。
君無忌搖頭道:「這樣走不行的,『子』時一到,這裡全山是霧,難道你沒聽過『霧鎖天山』這句話?那時候就只有在山上坐一夜了。」
春若水遠遠看著他,說了聲:「好渴……」便自彎下身來,雙手掬了一握白雪,放迸嘴裡,才飲了一半,便倒了下來,
君無忌等了一會,不見她站起,才自著慌,倏地飄身而前:「你怎麼了?」
雪地裡的春若水,卻已是人事不省。只見她牙關緊咬,雙眉微蹙,樣子甚是痛苦。
君無忌把她扶起,試著摸了一下她的額頭,奇熱似火,不禁吃了一驚,這番發作,絕非突然,卻難為了她方纔的若無其事,從容對答。
為此,君無忌頗有所感,便自破例一回,不避嫌疑地帶她來到了自己的竹舍茅扉。
君無忌歎息著說:「你竟是為飛鼠所傷,怎麼早不告訴我說,差一點可就沒命了!」
春若水也只是聽在耳中而已。
他又說:「這類飛鼠,齒爪之間皆有劇毒,無論人獸,只要為它所傷,先是昏迷不醒,過後便遍體高熱,全身腫脹而死,幸好發覺得早,要不然……」
隨後他為她解上衣,露出了火熱腫脹的肩頭。
春若水饒是害羞,卻也無能阻止,便自輕聲說道:「君……探花……不要碰……我!」
一團燈蕊突突實實地在眼前亮著。
窗外是風雨抑或是落雪,只是窸窸窣窣地響著……她的眼睛睜開了又合攏,合攏了又睜開,一切的景象,竟是那麼朦朧。
君無忌彷彿手上拿著一把小小的刀,在她肩上輕輕地劃著,用力地按著、擠著,然後便有濃濃的,幾乎成了紫色的血流出來……
奇怪的是,她竟然不知道疼痛,只覺著既熱又癢,身上是那麼的脹,血擠出來,感覺上舒服多了。
接下來是敷藥、包紮,她的身子像是烙餅也似地翻過來又覆過去。這個人的力量可真大,那一雙有力的手掌,緩慢而有節拍地在她身上移動時,帶來了萬鈞巨力,其熱如焚,她彷彿全身燃燒,五內俱摧,終至人事不省,再一次地昏了過去……
鳥聲喳喳,翅聲噗噗!這只麻雀敢情瞎飛亂闖,飛進屋裡來了。便是這種聲音把她吵醒了。
映著白雪的銀紅紙窗,顯得格外明亮。空氣既清又冷,吸上一口,是那種沁人肺腑的清涼,說不出的神清智爽,真舒服極了。
春若水真想還在床上再膩一會兒,可是她得起來,這可不是她的香閨。
小麻雀仍在噗噗地飛著,一下飛到樑上,一下又撞著了牆,唧一聲喳一聲,怪逗人的。
看著、想著,春若水像是拾回了昨夜的舊夢,終於明白了一切。
一霎間,那顆心噗竇竇跳得那麼厲害,可不能再在床上膩著了。
被子一掀開,她可又傻了,瞧瞧這一身,這是誰的衣掌,這麼大?倒是挺好的料子,雪白的綾子,說褂子不是褂子,說袍子又不是袍子,倒像是打關外來的那些蒙古人穿著的式樣,腰上還有根帶子。也虧了這根帶子,要不然長得可就拖下地了。
不用說,這是君無忌自己的衣裳,如今是「禿子當和尚」一將就材料,這就「將就」到了自己身上。
長衣裳裡面是自己的褻衣褂子,總算沒有赤身露體就是了。饒是這般,她仍然羞紅臉,窘得想要掉淚,
這已是無可挽回的了。總不能再來一回,自己沒有上山,沒有為飛鼠所傷,也壓跟兒沒有遇見「他」……怎麼可能被……真叫是無可奈何。
不用說,自己為飛鼠所傷,毒勢發作,一切都虧了他……原來的外衣,沾滿了血污,自是不能再芽,對方男人家,哪裡尋女子衣衫?才自會換上了眼前這一身。
一切可都虧了他了。春若水既是羞愧,又是感激。
發了一陣子愣,找上鞋穿好了,試著伸動一下,身上鬆快極了。簡直比沒受傷以前還要舒坦,她依稀尚能記起昨夜之事,對方為自己敷扎之後的一番推按,其熱如焚,想必是受惠於他的內力灌疏,打開了全身穴脈,才會恢復得這麼快,感覺著這麼鬆快,
那一邊桌上,擱著她的劍,鹿皮革囊,像是一樣不少。
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了?自己一夜未歸,家裡人不定急成了什麼樣子……一想到這裡,她真恨不能馬上插翅而歸,偏偏主人還不見現身。
耐著性子。又等了一會兒,仍不見動靜,走過去推開門,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才發覺到整個竹舍,除了自己以外,卻是空空如也。
也許主人當初建造這所竹舍時,原本就沒有打算用以待客,總共不過才兩個屋子,除了那間起居的睡房之外,就只是眼前這間小小的書齋而已,而君無忌並不在這書房裡。
春若水發了一會兒愣,略自欽佩對方真君子也,想必是因為有了自己這麼一個陌生的姑娘,他才故意避開的。果真這樣,倒也不必再等他了。
想到這裡,她就轉回去把寶劍革囊佩好。
未能見到主人,當面向他道一聲謝,總是遺憾之事,受了人家這麼大恩惠,一走了之,未免不盡情理。就給他留張謝箋吧!
小小書齋,卻讓書堆滿了。春若水只是隨便看看,已能領會主人涉獵之廣泛,不愧為飽學之士。最讓她目光流連的,該是懸掛在書桌兩側的一副小小條幅,筆力勁挺,如龍蛇飛舞,頗有大家風範:
「何必絲與竹,
山水有佳音。」
春若水對這副條幅,所以特別投以注目,一來是心儀其飛遄俊逸,二者卻是由於條幅上的詩句,是她所熟悉的。
原來這首詩句,其原始作者為晉朝才子左思,見諸於左氏《招隱篇》中,而真正為後世樂誦,卻得力於梁太子蕭統之登高一呼。據《梁書》載,梁太子蕭統性愛山水,事母至孝,其人體壯身強,而美風姿,讀書聰明,一目十行,一時名才薈集。這位太子一日與當朝臣子侯軌盛讚園景之餘,侯軌建議他應添增女子絲竹歌舞為業,蕭統不以為意,一時便吟出了「何必絲與竹,山水有佳音」的前人名句,侯軌感於太子凜然正氣,大慚而退。如此一來,這首前人詩句便為之風行一時了。
君無忌之所以偏偏寫下這首詩句,懸於座前,其用心或將比照當年之梁太子蕭統抑或別具深心!可就致人疑竇了。
春若水饒是冰雪聰明,卻也一時為之費解,想它不透,她竟然一時心發奇想,把當年那位性情澹泊、事母至孝、滿腹經書,卻又英俊瀟灑文武雙全的梁朝太子,拿來與眼前的這個奇人君無忌比較起來,除了君無忌的出身來歷諱莫如深之外,兩者之間竟然頗多相似之處。
「難道他竟是……」
一驚之後,她卻又不禁為自己的大膽假設、荒誕怪想而感到無稽好笑,只是這麼一來,倒引發了她對於君無忌這個人的離奇身世,必欲一探究竟的興趣。
書桌上堆滿了書,首入眼簾的是署名「葉適」的《水心集》一疊數十卷。捲上硃砂印記,標明書的出處,赫然競是「文淵閣珍藏」幾個篆體字樣。「文淵閣」乃皇室大內藏書之處,春若水自是省得,由不住心裡又為之動了一動。
只是卻不容她再發奇想,門外已傳來了一陣子急促的腳步,緊接著傳過來小琉璃的吆喝聲:「大小姐您起來了吧?」
春若水霍地離座,驚了一驚,怎麼也沒有想到,小琉璃竟然會在這個時候出現。
手裡牽著一匹黃鬃瘦馬,小琉璃滿臉詫異地打量著面前的這個姑娘,像是還不大能接受似的:「大小姐……真的是你?」
春若水由不住臉一紅,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不是我又是誰,你怎麼會來了?那位君先生呢?」說著,目光飛轉,已把這附近瞅了一遍。在她以為小琉璃既然來了,君無忌理當出現,怎麼四下裡靜悄悄的,偏偏連個人影也沒有。
小琉璃笑了,露著白白森森的一嘴好牙。
「大小姐你受驚了,聽說你受傷了?好些了沒有?」
說到傷,總好像缺胳膊少腿,再不就是血淋淋的來上那麼一片,才像個受傷的樣兒,眼前的春小姐可是不大像!小琉璃那雙琉璃眼,只管骨碌碌地在對方身上轉著,可就找不著那個受傷的地方。
要在平常,有誰敢這麼放肆地瞅她,保不住她一時大發嬌嗔,也許用大耳刮子扇他,眼前這個小琉璃,顯然已非當年阿蒙,已經不是自己家裡那個放羊、擠羊奶的孩子了。往後,她還有更多使喚他的時候,籠絡尚且不及,自不便眼前開罪。
「你還沒回我的話呢!這裡的主人君先生呢?」
「瞧瞧我這個糊塗!」小琉璃自己在腦瓜上摸了一把,嘻著一張臉:「是這麼回事,一大早,先生到我廟裡,把我給弄了起來。說是大小姐昨兒晚上不小心摔傷了,被先生給救回來啦!要我趕快給弄匹馬,把大小姐你給送回去,說了這幾句話,他老人家就走了。」
春若水沒吭聲兒。
「我可是嚇壞了,先生還關照說.叫我不要驚動大小姐府上,怕老爺子嚇著了!」
「倒也難為你了!」
春若水瞟了一眼那匹馬。由不住皺了一下眉毛。這輩子還真沒有見過這麼難看的馬,又老又瘦不說,還是個爛眼圈兒,全身沒有四兩肉,人還沒上去就像要趴下的樣子,怕是一陣風就給刮躺下了。
小琉璃怪不好意思地笑了,「大小姐你就將就一點吧,本來想到號上給你租一匹好馬來著,只是一來太早,人家還沒開門,再說……」他嘻嘻笑著:「錢四拐子那個人嘴靠不住,要是被他知道了,保不住四下裡亂嚷嚷討厭!是我沒辦法,只有到王老頭的豆腐坊裡,湊合著好說歹說。把他那匹拉磨的老馬給借來了。」拍拍馬的脖子,他說:「是老點兒了,可還沒長驃,拉磨拉的,還真有勁兒.得!您就湊合著騎吧!」
聽他這麼一說,春若水倒不好再說什麼了。
四下打量了一眼,無可奈何的樣子,是因為沒有見著君無忌那個人,連聲告別的話也無處說,心裡怪遺憾的。
施施然地攀上了馬,「我還有衣裳什麼的……」
「不妨事!」小琉璃說:「先生關照過了,等洗乾淨了,我給大小姐你送去,這匹馬你就打發個人給送到王老頭的豆腐坊就得了。」
看看是沒有什麼再好留連的了,小琉璃指手劃腳地把回去的路給她說了一遍。
「還有一件,先生關照了!」他的聲音放低了:「這個地方千萬別對外人說起,千萬,千萬……你萬安,我就不送你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2 23:42:16
第四節
天泉倒掛,煙波浩緲。
幾隻靈猴騰躍穿波於眼前湖光山色,一行雁影追認著長空盡頭的無邊浩瀚……漸飛漸遠,無遠弗屆……
青山如黛,桃紅遍野,亂紅鞦韆裡,交織著人的奇幻與夢境。
「搖光殿」恰似投合人心,容了「奇幻」與「夢境」,「它」的存在與聳峙,代表了人定勝天,說明了人類的妙想靈思,畢竟能實現於這個人間,卻不是幾聲美的讚賞所能涵蓋得了的!
對於全天下拿劍的朋友來說,「搖光殿」幾乎是絕對的神秘,神秘得近乎於幻覺,像是浮光掠影,簡直不著邊際。
然而它的存在,卻又畢竟是不容爭辯的事實。像是一塊未經發掘的美玉,其實它早就發光了,只是人們昧於無知而已。
「搖光殿主」李無心——一這個自視絕高的女人,其實並不年邁,今年還不到五十歲,如果她願意的話,仍將有漫長的今後歲月等待著她,甚至於從一開始她就可以抓住流逝的韶光,不使她美麗的容顏像一般其他女人喪失得那麼快。然而,她竟然不此之圖!雖然她仍然是美麗的.只是那一顆隱藏在美麗之後的心,卻早已衰老,而且「衰老不堪」,要不是那一身奇異的武功支持著她,也許她就倒下去,再也爬不起來了。
很可能正因為如此,她才為自己取了「李無心」這個名字。真實的名字是什麼?沒有人知道,這個天底下,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也許她的兒子也知道。
她是有過一個兒子的……只是後來那個兒子卻又「死了」,真實的情況誰也不知道,也只有她這麼說而已。
她是個驕傲的女人,出身良好,像是有永遠也揮霍不盡的錢,至於這些錢的來處,卻又諱莫如深,一如她這個人,這一身奇異的武功……細推起來,每一樣都深不可解,引人遐思。
雖然她很美,但青春對於她來說,卻是那麼短暫,短暫得近於沒有。對於她來說,像是沒有「過去」這兩個字,因此,這裡的人,沒有一個敢在她面前輕談過去。如果說在她生命裡確是還有「過去」的話,那麼這惟一的一點過去,便只是她那個一度癡心妄想,最終卻又心灰意冷,已經「死去」了的兒子。
除了那個「死去」了的兒子以外,她還收養過一個兒子,這個收養的兒子,其實得天獨厚,除了承受了她的無比的愛,最難能的,還承繼了她的一身絕世武功。
不幸的是,三年以前,這個後來她所領養,承繼她武學的義子,竟然不告而別,一去無蹤,這是她又一件最痛心的往事。
「這是他的命不好!」每一次想起來,她就會對自己說上這麼一句。她想如果這個孩子脾氣不這麼倔強,如果他夠聰明,只要在自己身邊再多耽上那麼一年,那麼,他今天的成就會更不只此,在她意識裡,這最後的一年,最為緊要,偏偏那孩子竟是錯過了,這不是命麼!
兩個兒子,一個「死了」,一個溜了。作為慈母的她,焉能不為之心碎!雖然這個「慈母」,有時候確是過於嚴厲了,但是「母親」二字其涵義該是何等深奧?其本身的意義,己是不容取代,那是絲毫不能例外,下不得註腳的。
李無心便是這樣失去了她的那一顆「心」的……
所幸,她的身邊還有個女兒——沈瑤仙。
雖然這個女兒也同那個走失的兒子一樣,不是她親生的,但是一切她所付出的,簡直與親生毫無二致。沈瑤仙非但承受了她強烈的「愛」,也承受了她無比的「恨」.難能的是,她同時也承受了李無心那一身駭世驚俗的武功絕學。
李無心武術博大精深,不同於時下一般,卓然自立於武林百家門戶之外,很多奇異的劍術、掌功,堪稱前無古人,獨步江湖,多為其師張自然精心自創。沈瑤仙守侍身邊,耳濡目染,好學不倦,簡直就像是進入到一個無人的寶庫,俯拾皆是,受益之大,也就不難想知。
走了的兒子不去說他了。李無心如果說此生還有希望,便只在這個女兒沈瑤仙的身上了。
一隻雪山獨產的「金翅黑蜂」,不停地在空中嗡嗡飛著,在李尤心那一雙湛湛有神的目光注視之下,只是在空中打轉,不得其所而出。
漸漸地,李無心眼睛裡光采益甚,空中金翅黑蜂便似失去了主宰,四面瞎衝亂撞,終於墜落地上。
李無心追魂懾魄的一雙眼睛,偏偏饒它不過,直直地追向地面,死死地「釘」著它,直到它團團在地上打轉,由疾而緩,繼而蠕蠕而抖,最後不再有絲毫動彈為止。
「它死了!」
無限驚訝,顯示在沈瑤仙臉上,當她向母親望過去時,臉上的表情幾乎難以置信。
「搖光殿主」李無心微微閉上的眼睛,隨即睜開,這雙眸子裡,顯然已失去了先前的凌厲光采。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李無心淡淡地笑著:「這是我現在要開始傳授你的一門新的功課。」想了一下,她又說道:「就暫時定名為『無心之木』吧!」
「無心之術?」
「無心則無妄想!」李無心說:「沒有妄想才能專一致精,人的精神氣魄,其實威力無匹,如能整理運用,應是無堅不摧。有一句話你應該知道:『千目所視,無疾而終』,便是這個道理,一個人如果能夠善養他的精神,運之於動手對敵,常於出手之先,便已克敵制勝。這是一門極難練習的功力,從今天起,你就著手練習吧,我預期你一年見功,那時便為天下一等強人,再也沒有人能夠是你的對手了!」
「只是娘娘……」沈瑤仙略似有憾地訥訥道:「一年……還要這麼久麼?」
「這已經是快的了!」
李無心哈哈笑道:「如果是你哥哥,也許只需八個月便可有成,你卻非一年不可!」
「這麼說,哥哥還是比我強了?」
「不,他的功夫如今也許已經不如你,尤其是劍訣,只怕還要落後你不少,只是他的實力卻遠比你強……」輕輕歎息一聲,搖搖頭:「這個孩子!」
「娘娘,你不是說過不再想他了嗎?怎麼還……」
「我只是為他可惜。」李無心臉上顯現著一種冷漠:「你知道,能夠繼承我『搖光殿』的武學,該是多麼不容易的事。而他,哼,竟然自甘放棄了。」
「娘娘……」沈瑤仙緩緩地垂下了頭:「他也是不得已的……您就原諒了他吧!」
「不得已?」李無心冷冷地笑道:「怎麼,憑你還配不上他?難道我這麼抬舉他也錯了?」
「娘娘……」沈瑤仙仰著臉,看向母親。一霎間熱淚盈眶:「您難道真的不知道?」
李無心臉上顯現出一片迷惘。
「他是為了……那個哥哥……」
「不許再提他!」李無心重重地拍著椅子的扶手:「我說過了,他已經死了!」
「可是……他卻不相信……他說他一定要找著他,娘娘……」沈瑤仙一時忍不住說出聲來:「活著要人,死了要骨……他是這麼說的,真的……」
「你敢!不要再說了!」這聲喝叱,醍醐灌頂般地制止了沈瑤仙的悲泣,她卻是那麼的迷惘,心裡像是有一百個繩結那樣地解不開。這又是為了什麼?母親對她親生的兒子……難道她真的期望那個曾是她魂牽夢繫的親生兒子死了?還是他真的已經死了?
只怕這個謎底永遠也揭不開了。
「孩子……好孩子……」母親伸出了那雙白皙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女兒的長長髮絲。她的心彷彿再一次為之破碎:「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知道吧!我的心!早就已經死了,不再存任何的指望了……」聲音裡充滿了絕望。「哀莫大於心死」,敢情她的心早就已經死了。
「傻孩子……」李無心面白如雪:「我不是隨便說說的,我有……證據……他真的死了……」說到「死了」二字時,兩行清淚,己自奪眶而出。
「娘娘……您……」
「不要再說了……」一縷苦笑,顯現在李無心蒼白的臉上:「忘了這件事吧……答應娘,嗯!」
沈瑤仙微微地點了一下頭,卻仍是解不開心裡的那個繩結。
「人俊這個孩子,要是真的為這個出走,我倒是錯怪他了,不過……」李無心卻又寒下臉來:「他竟敢不聽我的話,讓我傷心,我算白疼他了。」
人俊,苗人俊,那個承她養育,傳以武功,而後離家出走,讓她傷心失望的人。
「搖光殿主」李無心目光再轉,無限慈愛,卻又似別有深意地落在了沈瑤仙的身上。
面前的這個少女,有著高挑的身子,細腰長腿,己是出落得異常標緻。其實她出身良好,母親原就是深具姿色的淮上佳人,父親為官早死,沾著了一點姻親的關係,她母女便投奔自己來了。那一年,這孩子不過才兩歲,還在襁褓之中,她能懂什麼。
沈瑤仙被看得直納悶兒,靦腆地向母親回看著。長長的眼睛裡,交織著無限迷惘卻掩不住隱現於眸子深處的湛湛目神,有稜有角極見凌厲。這是她內功精湛,到了一定界限的現象——「藏之於五腑六脈,神現於一頂天窗」,那「天窗」便是人的一雙眼睛,她敢情早已是內功大成了。只是,卻太凌厲,瞧著有些怕人。
不只是凌厲而已。瞧她遄起的一雙濃眉,簡直像煞她那個死去的親娘,再襯上直挺的那根鼻樑骨,美是美矣,怕是倔強勝過男兒,自古以來,這相貌必屬貞節烈婦,出落風塵,必為俠女,那是寧折也不彎曲的典型樣兒。
「果真如此,怕是把她的終身誤了……」
這麼想著,李無心未始沒有一些兒愧疚,漸漸地開始明白過來,何以與苗人俊同生共長,情若手足,才貌俱行匹配,偏偏那一顆少女芳心,竟似別有所屬。
一個念頭,閃電般自心上掠過:苗人俊的離家出走,怕是為情勢所逼,男女婚嫁之事,是應出自雙方心甘情願,可是一些兒勉強不得,果真是這個丫頭,執著於自己早先的一句癡心妄言,把「死了」的人,當活人來守,可就不怪乎苗人俊的碎心與出走了。那「活著要人,死了要骨」的淒淒一句斷腸言語,不正是最為確切的憑證嗎!
李無心一念及此,禁不住吃了一驚。
畢竟她養性功深,饒是如此,臉上卻沒有現出絲毫異態。長久以來,她給人的感覺,一直便是冷漠、嚴厲的形象,若是忽然有所轉變,即使和藹可親,亦免不了啟人生疑。
「我幾乎忘了……」打量著面前的沈瑤仙,她冷冷地說:「冬梅回來了?」
沈瑤仙點頭道:「回來了,我正要稟告娘娘……」
「怎麼,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沒什麼大不了,」沈瑤仙略似遺憾的樣子:「她受了點傷,傷勢不太嚴重。」
李無心微微一愣:「冬梅受傷了?傷在哪裡?你……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
「娘娘,冬梅昨天晚上才回來!她很害怕!」
「怕什麼?」
「怕娘娘責怪她!」沈瑤仙訥訥地道:「她像是吃了不少的苦,人瘦多了!」
李無心點點頭,臉上不著表情地道:「我知道,你是在為她求情?」
「那倒不是……」沈瑤仙臉上現出了一片笑靨:「娘娘,冬梅嚇死了,您就看在她從小跟隨的分上,饒她這一次吧!」
李無心冷冷一笑:「搖光殿出去的人,居然會失手外人,而且還受了傷?叫她進來!」
「她就在外面!」沈瑤仙遲疑了一下,隨即向外步出。
「冬梅」來了,那個此前傷在君無忌手上的綠衣姑娘。在面謁殿主李無心的一霎,顯然是過於驚嚇,簡直魂不附體。叩頭請安之後,只是在地上簌簌打抖。
沈瑤仙輕輕一歎說:「你的功夫不如人,吃了虧,這不是你的錯,只是這個傷你的人太叮惡。冬梅,你把所遭遇的一切,告訴娘娘,卻不許有一字撒謊,知道吧?」
「婢子知道……娘娘開恩……」
這「娘娘」二字,顯然已非僅限於「母親」的專稱,是否有皇族正殿各妃的寓意在內,卻是至堪玩味。多少年以來,整個「搖光殿」的人,俱都遵循著這個若似親密,卻又極尊隆高的稱呼,來稱呼這個高高在上的女人。
事實上李無心確似有高貴的氣質,以及不怒自威的「後儀」,然而亦不過取其具體而微的形象而已。無論如何這「孤芳自賞」的隔離式生活,較諸真實母儀天下的一國之後,在其實際意義相差太過遙遠。李無心是否因為如此而心存遺憾,抑或是別具深心,便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叩頭站起之後的冬梅,並不曾因為「娘娘」的沒有立刻降罪而心存倖免。她甚至於不敢抬起頭來,向正面而坐的娘娘看上一眼,反之,李無心那一雙冷峻的眸子,在她人見之初,跪地叩頭的一霎,早已把她看得纖微畢現,十分清楚。
「你的右臂受傷了,是不是?」
「娘娘明察。」冬梅深深垂下了頭。
「過來讓我瞧瞧!」
「娘娘!」冬梅踟躕著,向前面走了兩步。
「娘娘!」沈瑤仙代為緩頰地道:「我瞧過了,不過是傷了些筋肉,只是……」
李無心微微搖了一下頭:「你不必多說,我有眼睛,冬梅,你抬起頭來!」
四隻眼睛接觸之下,冬梅只覺得對方那雙眼睛精氣逼人,心頭一震,彷彿無限彷徨,慌不迭把眼睛移向一旁,緊接著垂下頭來,一時禁不住心跳不己。
李無心顯然已有所見,神色為之一凝,冷冷地道:「你果然遇見了厲害的對手,差一點就叫人家給廢了!」
沈瑤仙在一旁吃驚道:「真有這麼厲害?我倒是沒有看出來。」
「你的功夫可是白練了!」李無心冷冷地看向面前的冬梅:「傷你的人原可置你於死地。卻又心存仁慈,這又為什麼?」
冬梅茫然地搖了一下頭:「這……婢子就不知道了……也許是因為我跟他沒有仇吧?」
「難道傷你的,不是紀老頭子!」
「紀老頭?」冬梅呆了一呆:「婢子不知道有這個人!」
沈瑤仙詫異道:「誰是紀老頭子?」
「我猜錯了!」李無心搖了一下頭:「如果是紀老頭子,只怕你這條小命是保不住了……」
像是無限遺恨,又似有一抹淡淡的讎仇,「搖光殿主」李無心那一雙細長的眼睛,緩緩視向半卷珠簾的窗外,凝視著空中那一朵靜靜的白雲。
「只是這隻老狐狸,他是不會放過我們的,早晚他會出現的……」
喃喃地自訴著,李無心才又轉向面前的冬梅:「傷你的這個人是誰?又為了什麼?」
冬梅說:「他叫君探花!」
「君探花?」
「流花河那一帶的人,都這麼稱呼他。」
冬梅索然道:「年紀很輕,不過二十幾歲,是一個很奇怪的人,可是武功確是很高……」
「高到什麼程度?」沈瑤仙靜靜地打量著她,插了一句嘴。
冬梅歎了一聲:「小姐……真的很高……我不知道怎麼來形容他,總之……他的功夫高極了。」
沈瑤仙一笑說:「比起我來呢!」
「這……」冬梅低下頭:「比起小姐來當然不及……不過相差不會太多。」
「這就夠了!」沈瑤仙微微點頭道:「這應該說他的武功是絕不會在我以下了,你只是不好意思這麼說罷了!娘娘,你以為呢?」
李無心緩緩地搖了一下頭:「我不信當今天下,有這麼厲害的年輕人……君探花……冬梅!把經過的情形,詳詳細細地說出來,不許你漏掉一個字。」
冬梅應了一聲,隨即把被擒經過,於流花酒坊脫困,連傷戚通及三位軍爺,乃至於邂逅君探花之一段經過,細說了一遍。
原來冬梅此行負有夜刺當今萬歲行宮的神秘任務,卻不慎失於被戒衛森嚴的錦衣衛所擒,論罪應該就地賜死,偏偏錦衣衛中一個叫劉林的千戶,看中了她的姿色,竟然動了邪念。
話說起來,可也就長了。劉千戶其實乃當今漢王高煦手下親信之人,過去原在高煦手下當差。那高煦雖為父皇冊封為「漢王」之位,卻不去雲南就職。仗著父皇的寵愛,無惡不為,這一次竟然陪同父皇遠征瓦刺,聲勢極是顯赫,頗是駕於太子高熾之上。朝中盛傳,皇上其實愛的是這個兒子,這次遠征,若是勝利南歸,便將廢除太子的名號,改立高煦為嗣,如此一來,原本就炙手可熱的漢王,更為之勢焰高熾,各方奔走,戶限欲穿。盛名之下,多的是趨炎附勢之人,劉千戶小小官職,又稱老幾?他卻別具「慧」心,獨能瞭解到舊主的「寡人之疾」,送上了冬梅這個美女,以為進身之階。
劉千戶還不夠仔細,認人不清,這趟子差事,若是直接由錦衣衛負責押送,冬梅就算身手再高,也休想有機可乘,偏偏他就轉手於高煦的親兵「天策衛」(據明史載,永樂二年成祖賜其親兵『天策衛』與漢王,直至十四年漢王失寵後始奪回節制),落到了戚通這個「小旗」鎮撫的手下,雖然事先嚴加告誡,臨終仍然失之大意,丟了差事。
這段經過,冬梅說得十分清楚,「搖光殿主」李無心只是冷冷含笑,卻不妄置一詞。
其實包括沈瑤仙在內,亦不能深知冬梅此行任務的真實意義。何以李無心忽然會對當今皇室心存關懷?她自己無意深說,別人也只有心存納悶而已。
倒是說到了「君探花」這個人的出現,以至於後來的出手,才使得李無心略略現出了驚異的表情。
「你可聽見了?」李無心一雙細長的眼睛,轉向身側的沈瑤仙:「人外有人,山外有山,這一次我們『搖光殿』總算碰見了厲害的對頭了!」
沈瑤仙微微一笑道:「娘娘是說我的功夫不如他了?」
「很難說。」李無心眼神裡充滿了智光,分析道:「只看他舉手之間,憑著一股真氣,即能封鎖了冬梅半身七處穴道,這種功力,當今天下是找不出幾個人來的!這個人我們要格外注意。」她的眼睛隨即向著沈瑤仙看去:「冬梅蹤跡既現,搖光殿只怕已不易保持安寧……唉……可歎了姓君的這個人,一身好功夫!」
這幾句話,對於不知就裡的局外人來說,自是一頭霧水不著邊際,只是對於搖光殿各人來說,卻都能很清楚的體會出她的言下之意。
因此,沈瑤仙聽在耳朵裡,不會感覺絲毫奇怪,「娘娘放心,這個人就交給我來處理吧!」
「我要你親自出手!」李無心冷冷地笑著:「果真冬梅死了,倒也罷了,他卻偏偏留下了她的一條活命,這是故意給我們看的,搖光殿絕不能忍受這個侮辱。」微微停了一下,她才向兢栗當場的冬梅點頭道:「來!讓我瞧瞧你的傷!」
冬梅抖顫顫伸出了右手,像是十分痛苦。
雖然沈瑤仙已為她施展內氣,打通了封閉的穴道,但是卻似井未痊癒,這隻手舉到齊肩部位,便似不能再高,一張臉疼得都變了色,就差一點沒有叫了出來。
然而,這一切的痛苦,卻在李無心忽然抓住她的那隻手掌之時,得到了解脫。像是一條游動的蛇,只是這條蛇卻是熱的,隨著李無心的掌心氣機灌輸之下,所過之處,遍體發熱,像是有點酸酸的,卻是無比的舒泰。不過是很短的一霎,隨著李無心鬆開的手,冬梅身子晃了一晃,才自站定。
「試試看,你可能動了?」
冬梅應了一聲,舉手彎腰,較諸先時判若二人,簡直像沒事人兒一般,一時化驚為喜,幾疑身在夢中。
沈瑤仙才知道方才自己運用氣功,為她打通穴路,其實並不徹底,顯然另有玄虛,不由大感驚異。
李無心道:「這個姓君的,身手大有可觀,瑤兒,這一次你可遇見了厲害的勁敵了。」
沈瑤仙呆了一呆道:「娘娘是說……」
李無心道:「連我都幾乎上了他的當,你以為他是施展什麼手法鎖住冬梅右手穴路?」
沈瑤仙想了想道:「這人內力充沛,像是純陽功力,難道不是?」
「那你就錯了。」李無心微微搖了一下頭,才自注視向她:「我原來也以為是這樣,但是錯了,那是失傳江湖己久的『六陰』手法!」
沈瑤仙失驚道:「娘娘說的是『六陰分花』手法?」
「不錯!難得你也有點見識。」李無心道:「看來這人即使不是出身『大營』,也必與大營百門有些瓜葛,如果不是我發現得早,冬梅即使沒有性命之憂,時間一長,這條膀子卻也別想要了。」
冷笑了一聲,李無心又接道:「他總算手下留情,否則六陰傷脈,尋骨而入,當場就有致命之危,這種手法正是本門『摧心掌』的厲害剋星,看來他是有意施展給我們看的,倒是用心良苦!」
李無心那雙細長復明亮的眼睛,緩緩移向窗外,像是思索著什麼,那一顆古井無波的心,更似有些波動,牽起了層層漣漪。而她一向倔強,不與人隨便妥協的意志,卻不是容易變更的。「瑤兒,」輕輕歎息著,她似有無限感慨:「十幾年來,你己盡得我的秘傳,搖光殿秘功到底如何,卻有待你來證實它了。」
沈瑤仙睜大了眼睛:「娘娘是要我……」
「殺了他!你能麼?」李無心淡淡地笑道:「我想你是不會讓我失望的!」
抖開來血紅一片,紅光耀眼。像是紅雲一片,映照得每個人身發俱赤。
「好一張玉兒紅……」孫二掌櫃的看得眼都花了,連連地咂著嘴,喃喃連聲道:「我活了這麼大把子年紀,今天總算是見識了。」
那麼多人,那麼多雙眼睛,就在這一霎,被孫二掌櫃的亮開的這張紅毛兔皮給吸住了。
說起來這地頭兒一一流花河岸,原本就是「紅毛兔子」的產地,應該不足為奇才是,無如像這麼大張的皮貨,有些人硬是一生也沒見過。
拉開來總有丈來大張,四四方方的一塊,紅通通,亮晶晶,全是小小「兔背」拼湊而成,本地人管它叫「玉兒紅」,那是因為皮質本身,反映出來的光澤,幾乎媲美上好美玉。既輕又軟,卻比貂皮還暖,更要名貴,無怪乎價值可觀了。
「整整六十五張!」
孫二掌櫃的轉向面色深沉的君無忌,賠著一臉的笑說道:「馬拐子說了,收了您七張『玉兒紅』,他連工錢也不要了。」
「這就謝謝他了!」伸出一隻手來,在亮晶晶軟糊糊的皮裘面子上摸著,君無忌像是有過多的感傷。
那還是很小很小的時候,記憶所及,母親便曾經擁有這樣一襲華裘,當她擁抱著自己時,自己那只調皮的小手,總是習慣地貼著母親溫暖的肉體,在皮裘裡摩搓留連。像是多麼遙遠的事了。這一霎,在他目睹手觸「玉兒紅」的同時,猝然間使他有所憶及,只是靈光一現,當他正待進一步的努力捕捉時,那記憶卻是越見模糊,甚至於連最先的一點殘存,也為之混淆了。
「玉兒紅」的炯炯紅光,反映著他的俊秀英挺,那一身像是燃燒了的「紅」……給人的感觸是「不愧」為男兒之身。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2 23:42:32
他的手,兀自在泛有紅光的毛叢中摩搓不已。那些毛毛,每一根都像是細長的針,針尖部分光彩燦爛。據說名貴之處便在於此,若是失去了毫尖的光澤,便喪失了原有的價值,不只是「玉兒紅」如此,海龍、紫貂、灰背、銀狐……凡為名貴俱都一樣。
「怎麼樣,」孫二掌櫃猶自不忘最後的努力:「我給您二……二百兩銀子,爺您就讓了吧?」
「你也配!」
說話的人遠踞一方,可那雙眼睛始終就沒有離開這塊皮子。
口氣這麼「沖」,惹得大伙全數都擰過臉來,倒要瞧瞧。
好體面的一個客人。三十一二的年歲,紅通通的一張長臉,濃黑的炭眉之下,那對眼睛又圓又大,像是喝多了些酒,閃閃冒著紅光。
這人穿著閃閃有光的一襲紫緞袍子,腰上紮著絲絛,頭上帶同色的一頂軟沿風帽,卻於正中結有碧森森的一面翡翠結子。
同席尚有二人,一站一坐。站著的是個青衣僕人,手持錫壺,職在斟酒。坐著的那個,身著藍衣,刀骨聳峨,十分瘦削,眉黑而長,目炯而烈,像是天生不服人的那一型,偏偏在紫衣人面前施展不開,雖是同席共飲,卻帶著三分拘謹,倒似奉命「侍飲」模樣,一時猜他不透。
三個人其實來了有會兒了,入門之初就引起了座客的一陣子竊竊私語。
孫二掌櫃的那雙勢利眼該是何等精明,少不了一陣子巴結。紫衣人卻連正眼也沒瞧他一眼,就連他身旁的那個青衣長隨,也像是眼睛朝天,能不說話最好,孫二掌櫃的別說「馬屁股」了,連「馬腿」也拍不上,再吃同行的那個藍衣瘦漢拿眼睛一瞪,便只有往這裡站的份兒。
可真是罕見的排場,坐椅子有自備的皮墊子,講究的金絲猴皮墊子,喝茶有自備的名瓷青花蓋碗,連茶葉都是自備的。
紫衣人正在享用面前的一塊「干燒鹿脯」,使用的不是筷子,卻是自備的一把牙柄「解手小刀」,邊割邊吃,那鹿脯肥瘦適度,甘腴晶潤,只見他大塊割下入口嚼吃,確是淋漓盡致,引人垂涎。
眾人目注之下,紫衣人一連又嚼吃了幾口,這才放下了手上的解手小刀,身後長隨遞上了雪白的布巾,他擦了一下,推案站起。
「這塊玉兒紅我要了!」
說時又移步過來,與他同座的那個長身瘦漢,趕忙放下筷子跟了過來。
孫二掌櫃的先時被人一叱,心裡老大不是個滋味,只是見來人竟是心目中的那個「貴人」,也就吞下了那口窩囊氣,眼下他非但不敢發作,竟然賠著笑臉,趕忙把身子閃開一邊。
鄉下老百姓都有個毛病一一見不得有錢有勢的人,尤其是怕見當官的。眼前紫衣人這等氣勢,非貴即富,哪一個人敢與招惹?是以紫衣人這一來到,各人便紛紛向後面退了開來,卻又不甘心回座,一個個眼巴巴地瞪著瞧,要瞧瞧這場熱鬧。
「好一塊玉兒紅!」紫衣人顯然是識貨的行家,一隻手在皮裘上摸著,一順一逆來回摩搓不己,忽地俯身下來,吹了一口,裘面上像是螺絲紋般地起了一圈漩渦,卻是看不見底兒,這便是一等一最佳皮裘的證明了。
「好貨色!」紫衣人含著笑,連連點頭道:「我給一千兩銀子,這皮子是我的了。」
一面說,回過身來,拿眼睛直直地瞧向孫二掌櫃的:「給我小心收起來。」
「這……是……」
也許是「一千兩」這個數兒把他給嚇壞了,直覺地便似認為對方那個姓君的客人非賣不可。
「二掌櫃的……」聲音是夠冷、夠低沉,卻讓每個人都聽在了耳朵裡,那聲音顯然並非出自紫衣貴客嘴裡。不知什麼時候,君無忌已經回到了他的座頭上。
孫二掌櫃的那一雙幾乎已觸及皮裘的手,慌不迭的又收了回來,一又紅眼本能地可就盯在了君客人臉上。在他印象裡,不用說,這也是個難纏的主兒,雖然穿著遠不如紫衣人那麼闊氣,可是觀其氣勢談吐,卻自有懾人的威儀。
「怎……麼著?」二掌櫃的滿臉詫異表情:「一千兩銀子!」
「我聽見了。」
聲音裡透著冷漠,紫衣人那等傲人氣勢,他卻偏偏予以疏忽,疏忽得連「正眼」也不看他一眼。
「爺的意思是……是……」二掌櫃眼巴巴地看著他往前面移了幾步。
「不賣!」回答得乾淨利落,相當乾脆。
舉杯自邀,「干」淨了盞中殘酒。君無忌緩緩地自位子上站起來,敢情他酒足飯飽,無意在此逗留,這就要走了。
酒坊裡起了一陣子騷動,大夥兒真糊塗了,這個姓君的可也太不識抬舉,那不過一塊兔子皮而已,就算再名貴,一千兩也值過了,真要錯過了眼前這個主兒,往後只怕打著燈籠也找不著了。問題在姓君的壓根兒就沒有出賣的意思,其他人看著為他著急,也只是干急而已。
「把皮子給我收起來,我帶回去。」說時他逕自走向前,恰恰與紫衣人並肩而立。
看上去兩個人個頭兒像是一樣的高,一樣的壯,只是紫不人氣焰撩人,全身上下燃燒著驕人的富貴氣息,在「只重衣冠不重人」的凡俗意識裡,姓君的那身穿著,可就太寒傖了。
君無忌偏偏無意退避,就氣勢而論,較諸身邊的紫衣人卻是並不少讓。
孫二掌櫃的呆了一呆,一雙紅眼睛珠子不停地在紫衣人與君客人臉上打轉,有些兒手足失措,進退維谷。
「慢著!」紫衣人喚著他,臉上微微笑了。「我就知道這個價碼兒不夠多,這位朋友,咱們就來談談這筆生意吧!」紫衣人打量著並肩而立的君無忌,臉上現出了令人費解的笑。
君無忌搖搖頭:「我看不必了!」
「為什麼?」
「因為你並不是一個生意人!」
「何以見得?」紫衣人挑了一下那雙濃黑的炭眉,眸子裡似笑又嗔,莫測高深。
「難道不是?」說時,君無忌霍地轉過臉來。
四隻眼睛交接下,紫衣人顯然吃了一驚,偉岸的身子禁不住向後退了一步。
留出來的位子,恰恰讓身後的藍衣瘦子補了空隙。這個空隙顯然足夠容納一個人,甚而有餘,只是既處於兩者之間,便為之略有不同,然而藍衣瘦子卻竟然踏了進來。
氣氛熱熾得緊,簡直有一觸即發的態勢,只是這些除了當事者本身以外,局外人是難以體會出來的。
紫衣人呵呵有聲地竟自笑了,一隻手輕輕摸著唇上的短髭,頻頻向對方這個君無忌打量不已。
也虧了他這幾聲笑,化解了眼前一觸即發的迫人氣勢。藍衣瘦漢不待招呼,隨即向後退了幾步,恰恰站立在紫衣人後側左方。
看到這裡,不明白的人也明白了。敢情那氣澄神清,刀骨聳峨的藍衣瘦漢,竟是負責保駕之人。觀其氣宇,雖說是過於瘦削,倒也井無貧寒之相,尤其不著江湖人物的那種風塵氣,倒也頗為不可小看,頗似有些來頭。
「朋友你好眼力!」紫衣人頻頻地點著頭,打量著面前的君無忌:「竟然一眼看出我不是生意人。」說到這裡,他又再哈哈有聲地笑了,笑聲宏亮,震得人耳鼓發麻,怪不舒服。
敢情是「財大氣粗」,讓人猝然似有所驚,警覺到此人的大有來頭。
「其實你可是看走了眼啦!」紫衣人收斂住震耳的笑聲,紅光淨亮的一雙大眼睛直直地盯著面前的君無忌,那副樣子,真有點威武。「我還真是做生意的人,不過買賣跟人家不同罷了!我這個買賣是獨家買賣,別無分號,朋友,你可相信?」
說著說著,他可又笑了。這一次可不是「哈哈」大笑,其聲「嗤嗤」,是打鼻孔裡出氣的那種笑聲。
孫二掌櫃的人雖猥瑣,可就有那麼一點小能耐,這輩子他幹過的活兒可也雜了!開過當鋪,販過騾馬,給人打過井,懂一點陰陽風水,尤其難能的是,他還學過一點命相學,善觀氣色,會看相,只是那「命相」之學何等高奧精深,非大智大悟者不能參悟,孫二掌櫃的雖窮研數年,也只能在「用神」、「格局」沖、刑、會、合裡打轉,談到命局內的五行生剋妙用,他還差得遠。大概因為如此,才自始至終不敢掛牌執業。
話雖如此,談到「相面」之學,他卻多少懂得一點。眼前既然輪不著他說話,站在一邊那雙眼睛可一直沒有閒著,咕咕嚕嚕只是在那個紫衣人身上打轉。他這裡越看越自驚心,只覺得這個紫衣漢子,氣勢非比尋常,分明大富貴中人,一笑震耳,一笑無聲,目烈而炯,直似有逼人之勢,轉過來卻又烈性盡失,直似有婦人溫柔之態,狼顧鷹視,分明一代權奸,掌眾生生殺予奪大權之極威氣勢。
孫二掌櫃越琢磨越是心驚肉跳,兩條腿直是連連打顫不已。大凡能不怒而懾人者,必非尋常人物,准乎此,這個紫衣人的來頭,可真是夠瞧的了。
偏偏那個神情氣逸的君探花,卻是無懼於他,紫衣人那般極威逼人氣勢,竟是降他不住,看在二掌櫃的眼裡,可謂怪事一件。
其實孫二掌櫃的早已不止一次地為這位君客人相過面了,結論是一頭霧水,不著邊際,總覺得這個「君探花」是大有來頭,「貴」至無比,卻又奇異清逸,若拿來與紫衣人相較,顯然是截然不同的兩極氣勢,卻又似有共同之處……個中得失相關之處,卻非他二掌櫃的所能洞悉瞭然的了。
孫二掌櫃這輩子閱人不謂不多,也夠雜的,可就還沒見過像眼前這麼難「相」的兩張臉,偏偏是不看想看,看了怕人。乾脆來個「眼不見為淨」,這就「閉上」得了。
「還是那句話!」紫衣人指了一下攤開在櫃台上的那張玉兒紅:「這塊皮子我要定了,我給你五千兩銀子,你什麼話也別說了。」
他是認定了對方非賣不可。話聲出口,霍地轉向後側方的藍衣瘦子:「咱們爺兒們哪能說了不算?給他銀子!」
藍衣瘦漢聆聽之下,遲疑了一刻,才自探手入懷,摸出了一個繡龍描鳳的錦囊來。這是有錢人的排場,自己身上壓根兒就不帶錢,出門有賬房或是管家跟差,錢都帶在他們身上。
話雖如此,可是像紫衣人這般排場的一出手數千兩銀子的人,畢竟少見,不要說這偏遠地方了,就是天子腳下的京城,也不多見。
藍衣瘦子探手錦囊,摸索了一陣,拿出了一疊銀票來,那雙湛湛目神,卻直直向君無忌逼視著,像是有所忖量。
「不必了!」君無忌伸手止住了對方的動作。
「怎麼?」紫衣人濃眉乍挑:「還嫌少?你也太……」
「不是太少,是太多了!」
紫衣人霍地怔了一怔:「什麼意思?」
「在下生平從來還沒見過這麼多的銀子,」君無忌微微一笑,分了一下他肥大的雙袖:「一向是兩袖清風慣了,閣下真要給我五千兩銀子,只怕我還承受不起,還沒走出這個酒坊的大門,便給壓垮了。」
這話自非「幽默」,可是卻把幾個旁觀的人給逗笑了。
紫衣人圓圓瞪著一雙眼睛,強制著一觸即發的脾氣,急於一聽下文。
藍衣瘦漢錦囊收回,悠然地向著側面邁出了一步,再回過臉打量對方時,眸子裡神采益見精湛。兩個人看來都不是好相與。紫衣人財大氣粗,藍衣人莫測高深,偏偏又遇見了裝瘋賣傻的一個君探花,這下子可是有樂子看了。
「這麼吧……」君無忌深深地出了一口長氣,像他這麼豁達的性子,竟然也會遇見難以決定的事,畢竟他胸懷赤誠,深具睿智,對於面前的這個紫衣人,他容或是另有感觸,卻非局外人所能旁敲側擊的了。那是一種十分奇特的表情,當君無忌湛湛目神頻頻向對方紫衣人注視時,深邃的目光裡所顯的神采,極其複雜,時而凌厲,時而平和,似又蘊含著幾許屬於人類天性中至美至善的情致,卻有一道急發的怒流,霎時間攻心直上,所顯示在他眼神兒裡的光彩,立時趨於錯綜複雜……君無忌不便再這般向他注視下去,遂即移開了眼光,他很瞭解自己的情緒。正因為這樣,他才暗中提醒著自己,不便再有所逗留,要快一點離開這裡了。
「君子有成人之美,足下既然執意非要買這塊皮子,我便只有雙手奉上之一途!錢,我卻是分文不收,你拿去吧!」
霎時間鴉雀無聲。整個酒坊裡,一下子靜了下來,蓋因為君無忌的這個決定,大大出乎了他們意外。
尤其是孫二掌櫃的,在乍然聽見這句話時,瞪著那雙紅眼睛珠子,幾乎從那雙眼眶子裡滾了出來。什麼?白白送給了人家!分文不取?放著五千兩銀子不要,這傢伙別是瘋了吧!
君無忌果真有慷慨贈皮之意,說了這幾句話,再也不打算多作逗留,這就要轉身而出。
「站住!」紫衣人大聲地喚住了他,一雙炭眉霍地倒立而起,緊接著發出了一陣子宏亮的笑聲。「倒是我看走了眼啦!方才多有開罪,朋友你萬請海涵!」說時,紫衣人雙手抱拳,向著君無忌深深作了一揖,這番動作,其他人倒也不以為奇,卻把一旁站立的藍衣瘦漢看了個目瞪口呆,不禁大吃一驚。
所幸,他的震驚,由於對方君無忌的回身而避,不與承受,一時為之大見緩和。那是一番內心的雷霆震驚,局外人實難體會。
「這就不敢當了。」君無忌臉上可絲毫也沒有喜悅之情,那一張頗稱英俊的臉,這一霎竟像是著了一層寒冰般地冷,蒼白。「萍水相逢,難承足下之大禮,人生聚散,原本無情,誰又知道你我下次見面,是一番什麼樣的景況?」他像是十分感傷,說著說著,可就由不住笑了,笑聲裡充滿著刻骨的陰森。
紫衣人微似吃驚地揚動了一下濃黑的炭眉,在他眼睛裡,對方這人無疑更見神秘,正因為如此,才自引發了他的好奇。「說得好!」紫衣人深邃的眼睛,直刺向對方面門:「正因為這樣,我才更不能平白收受你的大禮。足下如是刻意不收我的銀子,我便也只有望皮興歎,悵恨而歸了。」
君無忌微微一笑,笑得十分牽強。無論如何,這裡他是不欲久留了。他甚至於不再多看當前的紫衣人一眼,便自轉身向外步出。
卻有一股凌人的罡風,隨著他轉過身子,猛厲地襲向他的後背。這當口兒,藍衣瘦漢正自起步跨出,緊緊躡向他的身後。
君無忌「刷」地擰過身子來。藍衣瘦漢卻也沒有退開的意思。
對方臉對臉的乍然接觸之下,酒坊裡突似起了一陣子狂風,藍衣瘦漢那一襲肥大的衣衫一時由不住獵獵作響為四下起舞。他總算挺立不移,足足地堅持了一段時候。
然而,就在君無忌作勢,再將向前踏進一步時,藍衣人卻不得不現出了難當的牽強。是以,君無忌即將踏出的這一步,也就不再踏出。對於任何人,他總是心存厚道,只是一旦敵意昭然,對壘分明時,他的出手,也較別人更不留情。
紫衣人重重地頓了一下腳,頗有責怪之意地看向藍衣瘦漢:「你怎麼叫他走了?還不給我快追!」
藍衣瘦漢微微點了一下頭,臉上帶著幾分牽強,大步向外跨出。
酒坊外,四野蕭然。三五面粉紅色酒幟,在風勢裡辟啪作響。卻有六名身著灰色厚衣的勁裝漢子,散立四下,乍見藍衣人現身,立時聚集過來。其中一人,用手向著一邊指了一指。順其手指處望去,視野極是遼闊,紅花綠樹,備覺醒目,流花一河燦若亮銀,有如一匹白綾錦緞,展現此蒼冥暮色當前,卻已看不見前行君無忌的人影,他敢情已走遠了。
藍衣人不覺苦笑一下,深邃的目神裡,顯示著驚悚與傾慕,卻又似失落了什麼似的遺憾……
緊接著紫衣人亦由裡面走出來,身後的青衣長隨,趕緊把一襲銀狐長披為他披上。
拉下了斗篷上的風帽,紫衣人越見氣勢軒昂。
四下裡打量了一眼:「人呢?」
「走了,」藍衣瘦漢略似汗顏地搖著頭:「好快的腳程!追不上了。」
「你也太……」原想說「你也太沒有用了」,無如想到藍衣人平日的忠貞不二,護主心切,非比一般手下,顯然亦是「性情」中人,這類奇人網羅不易,平日籠絡尚恐不及,自不便開罪,是以下面要出口的幾個字便省了下來。
似有說不出的悵恨,紫衣人恨恨地道:「這人姓什麼叫什麼?你們誰知道?」
「回爺的話,」開口回話的是孫二掌櫃的,上前兩步,弓下了腰:「這位大爺姓君,都管他叫君探花。」
「君探花?這名字倒是新鮮。」
「是很新……鮮……」孫二掌櫃的瞇縫著一雙火眼,風乾橘子皮似的一張黃臉上硬擠出了一抹子笑,這哪是笑?簡直比哭還難看!手裡托著那塊「赤免」皮子,孫二掌櫃的還在眼巴巴地等著「打賞」呢!
「你知道他住在哪裡?」
「這……不知道!」二掌櫃的頭搖得跟「撥浪鼓」似地:「沒有人知道……啊……」忽然他想起了一個人:「小琉璃!」
「誰是小琉璃?」
藍衣瘦漢狠狠地拿眼睛「釘」著他:「留神你的嘴,這可不是你信口雌黃的地方。」
「小……小人不敢!」孫二掌櫃的差點矮下去一半:「真的是有這麼個人,叫……叫小琉璃,只有他一個人知道那位君先生的住處。」
「他人呢?」
「這……小人可就不清楚了!」
「那不等於白說麼?」藍衣瘦漢兩隻眼直瞪著他:「到哪裡才能找著他?」
「這……」孫二掌櫃的想了想說:「這小人知道,讓我想想,啊,他是住在七星岡老城隍廟裡,只要找著了他,就能找著那位君先生。」
已有人把紫衣大爺的坐馬給牽了過來,好駿的一匹伊犁馬!雕鞍銀穗,金蹬錦轡。緊繫在馬首兩側的兩蓬紅纓,隨風引動得簌簌直顫,可以想知一旦撒開了,該是何等雄姿!
見馬有如見人,紫衣人的身份也就可以想知一個大概了。連同外面散立左右的六個灰衣勁裝大漢,全數上了坐騎。紫衣大爺這就要走了。
孫二掌櫃的慌不迭趕上幾步,雙手高舉著那個「赤兔」皮:「大爺這塊……皮子……」
一陣大風,刮起來地上的沙子,幾乎迷了他的眼睛,嗆得他直咳嗽。
「哼!」紫衣人冷冷地說:「等找著了他本人再說,我們豈能白收人家的東西?」
「那……也好,小人就先收著好了!」
紫衣人夾了夾馬腹,坐下駿馬潑刺刺風也似的竄了出去。身後扈從,眾星捧月般疾跟而上。
亂蹄踐踏裡,藍衣漢子的坐馬特地打孫二掌櫃的面前經過,抖了抖袖子,落下了黃澄澄的一件物什,算是一行人吃喝的酒錢。
像是疾風裡的一片流雲,眨眼的工夫,一行人已跑沒了影兒。
那是老大個兒的一錠金子,在地上黃澄澄的直晃眼。孫二掌櫃的拾在手裡掂了掂少說也有五兩重,一時嘴都笑歪了。身後聚集了好些人,都當是二掌櫃的今天碰上了財神爺,一雙雙眼睛可都盯在了那塊黃金上。
「他娘個姥姥的,拿著黃金當銀子使喚,這準是一幫子刀客、馬賊!」一個黃鬍子的小老頭神氣活現地說。
他這麼一說,大伙全都嚷嚷起來。
「對!準是刀客!」
「是鬍子!」
還有人說是打山東過來的「響馬」。於是有人嚷著要去報官。
孫二掌櫃氣得臉都黑了,他可不這麼想,仔細認了認,金錠子上有一方小印,凸出的陽文「內廷官鑄」四個小篆,不用說,這金子毫無疑問的是大內流出來的了。
孫二掌櫃的嚇得手上一抖,差一點把持不住,趕忙揣到了懷裡,一顆心卜通卜通直跳。
眾人七嘴八舌地還在亂嚷嚷,卻只見一行人馬遠遠飛馳而來。各人只當紫衣人去而復還,一時相顧失色,容得那一行人馬走近了才自看清,敢情是習見的本地官差衣著。
有人高聲笑道:「這可好羅,衙門裡來了人啦!」
一言甫畢,對方一行已經來到眼前。
走在最頭裡的那個,頭戴翅帽、藍袍著身,一部黑鬚飄灑胸前,英姿甚是飄爽瀟灑,正是官居四品的涼州知府向元,身後各職,自同知、通判以次……無不官衣鮮明,另有一小隊子馬隊緊緊殿後,一行人馬風馳電掣般來到了流花酒坊當前。
在場各人目睹如此,無不吃了一驚。
孫二掌櫃的正待上前招呼,即見一名武弁策馬來近,高聲道:「哪一個是流花酒坊的掌櫃的?」
孫二掌櫃的忙自應了一聲,上前道:「小人孫士宏,酒坊掌櫃的是家兄,現不在家,老爺有什麼交代?」
那官差不耐煩地道:「囉嗦!原來你就是孫二掌櫃的,我知道你。」
「不敢!」二掌櫃的道:「不知老爺有什麼差遣?」
「我只問你,王駕可曾來了?」
「什……麼王駕?」孫二掌櫃的簡直傻了眼:「哪一位王……爺!」
「還有哪一位王爺?自然是征北大將軍,當今漢王王駕千歲爺!」那武弁不耐煩地道:「我只問他老人家來了沒有?」
「沒……沒有……」孫二掌櫃的嚇了個臉色焦黃,連連搖著頭:「沒有……沒有……」
「廢話!」那名武弁方自帶過馬頭要回去覆命,即見另一名灰衣皂隸,策馬來近,向那武弁說了幾句。
後者隨即回過馬來道:「王爺此一行是微服出遊,我只問你,可曾有什麼惹眼的生人來過?」
「這……」忽然,孫二掌櫃的愣住了,「啊!莫非這位大爺他……他就是?」
「哪一位大爺?」
那武弁立即策馬當前:「什麼長相?你說清楚了!」
「是……」孫二掌櫃的吶吶道:「大高個子,穿著紫衣裳,濃眉毛,長臉……」
沒說完,武弁手起鞭落,「刷」地在他臉上抽了一馬鞭子。
二掌櫃的「啊唷」一聲,一隻手摸著臉,差一點栽個觔斗,這才知道自己說錯了話,登時嚇傻了。
「放肆!」那武弁怒聲斥道:「瞎了你的狗眼,那就是王駕千歲爺,他老人家現在哪裡!」
「啊……」孫二掌櫃心裡直打鼓,簡直像作夢似的晃晃悠悠地:「在……」
豈止是孫二掌櫃的一個人吃驚?身後一幫子酒坊的客人全都傻了,剛才什麼「鬍子」、「刀客」、「響馬」亂咋呼一氣,敢情那個紫衣人,竟是當今聲勢最隆,最蒙聖上寵愛的皇二子「高煦」——身領「漢王」、「征北大將軍」雙重封號的王駕千歲爺,這個「瞄頭」可真夠瞧的了。現場各人,都像孫二掌櫃的一樣地傻了,一個個都成了悶嘴的葫蘆,只剩下喘氣的份兒。
孫二掌櫃的嘴簡直就像是吃了「煙袋油子」一樣,那隻手硬是不聽使喚,比劃了半天,才指向「紫衣人」方才去處,「往……那邊……那邊……」
武弁早已策馬回報,緊接著一行人馬直循著王駕去處策馬如飛而離。亂蹄踏動處,帶起了大片灰沙,遠遠看上去,就像是起了一片朦朧的黃霧……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2 23:42:54
第五節
柴火在壁洞裡燃得辟啪作響,火光熊熊,亮光時晦又明,映襯著漢王高煦一張英武的臉,輪廓分明。
厚厚的金絲猴皮褥子上,那個女人赤裸著,脫得一絲不掛,像是新承恩澤,玉體流酥 ,不勝嬌羞。雖不是什麼天姿國色,倒也乾淨可人,難得的她還是個姑娘身子,就這麼白白地獻給王爺了。
也說不上什麼甘心不甘心,出自爹娘的授意,情形當然就大有不同。更何況,這個人兒!模樣確是不賴,床第間體貼有加 ,軟語盡溫,如是這般,接下來的狂風驟雨,也就不那麼可怕了。
今年才十七歲,卻長了個高挑的身子,膚色略略黑了一點,卻掩不住天生的清麗嫵媚,就憑著這點本錢 ,才被風流英俊的王爺一眼就瞧上了的。
都說王爺難侍候,翻臉無情,瞪眼殺人,可得小心著點兒。
初來的那一天,娘是既喜又悲,千囑咐萬囑咐:可是不能再施小性子了,要好好服侍王爺,爹娘後半輩子的榮華富貴,可全在姑娘你的身上了!
「我又忘了你的小名兒啦!」王爺一面扣著小褂的扣子,半擰過臉來,似笑不笑的神兒:「叫什麼來著?」
「我!叫穗兒!」
聲音像是蚊子哼哼,簡直聽不見。
「叫什麼?」
穗兒又說了一遍,還是聽不見。
王爺哈哈笑了,對女人他有的是耐心,硬把臉湊了過去,胡纏調鬧了一陣子,才算把「穗兒」這兩個字聽清楚了。
穗兒羞死了,裹在絲棉套被裡,真恨不能有個地縫讓自己鑽進去。
「穗兒這個名字不好,小家子氣!」高煦就著一張鋪有獸皮的椅子上坐下來:「今天打獵,我見你一直看天上的雁,那頭裡的一隻美極了,被太陽一照,遍體銀光,可惜飛得太高,箭射不著,我當時在想,如能想個法兒把它捉住,送給你玩,那該多好,乾脆你就叫「銀雁』吧!」
穗兒卻也真夠機伶,聆聽之下,由被窩裡一個骨碌爬出來,慌不迭地拜倒地上!
「謝謝王爺的恩賜,今天以後,穗兒就改名叫銀雁了!」
光著身子叩了個頭,卻把一雙無限嬌羞嫵媚的眼神投向當前的這個王爺:「銀雁但願有這個造化,一生一世服侍王爺!」
「說得好!」
高煦頻頻點著頭,一雙閃燦情焰的眸子,猶自不捨地在她身上轉著,雖說生性好色,卻也知愛惜身子,那般風流竟宵、荒淫無度的氾濫勾當,他是不來的。但銀雁光赤著,肉香四溢的身子也太誘人,再看下去保不住可就……這卻是他深深不願意的。
所謂的「翻臉無情」、「瞪眼殺人」,並非空穴來風,總之,女人一旦被扣上了「淫蕩」或是「蠱惑」什麼一類的帽子,便自很難倖免。再碰上王爺那個時候的心情不好,便是「死有餘辜」。「伴君如伴虎」,便自難怪有此一說了。
「你穿上衣裳……」這句話,高煦幾乎是閉上了眼睛說的。
銀雁嬌滴滴地應了一聲,慌不迭找著衣裳穿上。
「出門在外,比不得在家裡,也沒人服侍你,荒山野地裡,倒是難為了你!」高煦像是滿懷情意地說:「這幾天你就跟著我吧,不會錯待了你的!」
「謝謝王爺的恩典……」
爐火劈啪,搖晃著的光焰,不時迸射出幾點小火星兒。塞外早春,容或有幾分刻骨的寒意,卻已熔化在靜寂無聲的火焰裡……
「好身子骨呀!」銀雁呢喃著攀在他肩上:「鋼打鐵澆的!難怪能統兵百萬,立地稱王呢!」
一面說著,運施著她的兩隻手,不停地在高煦身上拿著、捏著、按摩著……把一蓬亂髮,隨便地攏著,臉龐兒上綴著一抹酡紅,襯著熊熊的爐火,她整個的人,都似燃燒在無邊的春焰情火裡。
「你的手勁兒不小,在家都幹些什麼來著?」
「那還能幹什麼,一個姑娘家!」銀雁低下眉來,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只是在高煦半裸露的身上轉著:「只不過做些家事,女紅什麼的,我媽說了,這一回能夠服侍王爺,是我的造化,只是……」
「只是什麼?」半轉過肩來,高煦伸出手輕輕摸著她的臉龐兒,這一霎不啻「兒女情長,英雄志短」了。
銀雁撒嬌地晃了一下身子,甚是羞澀地低下了頭。多情的王爺偏偏饒不過她,低下頭循著她的眼神兒往上看,把個小妮子臉都臊紅了。
「爺……您壞!」
高煦樂得笑了,一把把她按坐在自己腿上。
「來,咱們兩個算是有緣,俗話說『一夜夫妻百日恩』,有什麼話只管說出來,可別憋在心裡,你剛才要說什麼來著?」
銀雁頭垂得更低了。
「說呀!」高煦攏起了一雙濃黑的炭眉:「再不說我可是惱了!」
「別煩,爺……人家說就是了……」
偷偷拿眼瞧著面前的這個風流王爺,她兀自臊得發慌:「人家誰都知道……」
「知道什麼?」
「都知道您是個風流的王爺!」
「這話可說對了!」高煦端詳著她的臉龐兒笑嘻嘻地說:「要不風流,還能認識你麼?」
「您壞……」銀雁作態地嘟起了小嘴:「人家可是什麼都給了爺您啦,往後個,爺!可全瞧您的了!」
高煦笑了:「我當什麼大不了的事呢,原來是這個!」
「人家可是給您說正經的!」銀雁這會子可也不害臊了:「誰都知道王爺後宮女人多得是,沒有一百也有幾十……」
「這話是誰說的?」他臉上還帶著笑,自不會是惱了。
事到臨頭,她肚子裡的話可是非說不可了。「還要誰說嗎?人家誰不知道?」銀雁那麼近地瞅著他,一霎間,那雙大眼睛裡噙滿了淚:「銀雁命苦,可不知有這個福氣沒有?要是有一天爺玩膩了,把我往後宮裡一扔,和那些女人一樣……」
「唉!你這是想到哪去了?」高煦眼睛裡散著貪婪的慾火,一雙手開始不老實地在對方身上動著,卻沒想到一下子被銀雁給撥開了。「不行,您得給句話。」
高煦再一次的上臉,又被對方給推開了,他不禁怔了一下。
這個銀雁索性站起來,獨自個走向一邊,面映著爐火,竟自抽搐著哭了。
目睹及此,高煦可是有些惱了,只是對方這個妞兒,就似有那麼一點新鮮勁兒,不同於前者一般,叫他一時狠不下這個心來。
「有什麼心願你就說吧?就是給你爹弄個差事也不難,還是要錢……」
銀雁止住了抽搐:「爺,您可是把穗兒給瞧扁了……」
「啊?」高煦顯然有些意外。
「都不是的!」銀雁姍姍回過身來,重拾笑臉:「一不給我爹討官做,二不跟爺您要錢,只要爺對我好,就是這輩子給您做牛做馬,銀雁也甘心情願。」
「嗯!」頻頻地點著頭,高煦這一霎倒真要好好瞧瞧她了。
銀雁卻已施施然拜倒在他的膝前:「銀雁命苦,不敢討封,只求王爺讓我這一輩子在您身邊當個丫環服侍您,我就感恩不盡了。」
「你……好吧!」高煦倒是難得地動了幾分真情:「你真聰明,說真的,我原本打算過幾天著人把你送到蘭州王府裡去,你這麼一說,我倒不好這麼做了!」
「要是那樣,還不如爺給個痛快,現在就殺了我的好!」說時,她兩汪清淚不禁奪眶直出,簌簌直下,弄濕了她的臉,牡丹著露,平添無限嬌媚。
「這麼吧!」高煦說:「再有幾天,我就要出關打仗去了,那可是危險的很,你還願跟著我麼?」
「銀雁不怕死,我願意!」說著她可又笑了,淚還掛在腮幫子上呢!
「好!你過來。」
銀雁笑吟吟地走近了,重新坐在他膝上。
「你聽著,」高煦說:「父皇有令,出征打仗,身邊不許帶著女人,你要跟著我也行,第一先得把頭髮給鉸短了,再換上男人的衣服,這麼一來就不至於礙眼了,我知道,你們女人把頭髮看得比命還重,你可捨得?」
「捨得,我現在就剪!」說著她真地站起來就要去找剪子,卻被高煦拉住了。
「別急,別急,等走的時候再鉸也還不遲!」
銀雁也笑,眉梢眼角不啻春情萬種。「漫說是頭髮了,就是這顆心,爺說一聲要,就拿刀摘了去吧!」雙手輕分,露出了酥胸一片。嚶然笑著,這就歪在了他的懷裡……
耐不住慾火的高煦這就要有所行動,猛可裡外面傳來了一陣子騷動。一人沉聲叱道:「護王駕,小心刺客!」
像是晴天一聲霹靂,震碎了漢王爺無邊旖旎春夢。
翻身、遞掌,「噗」地送出了銀雁柔似無骨的身子,緊接著他旋起的身勢,有似疾風一陣,已來到石穴一隅,起落間,異常輕靈,顯示出這位能征擅戰,性好風流的年輕王爺,敢情身上還有功夫,身手可不含糊。
雖說是微服出遊野行在外,他的寢侍卻也有一定排場,山洞裡盡可能各物齊備。銀質的古燈盞,燃著一團火光。鶴嘴香爐的長嘴裡,一直飄散著沁人心脾的馥郁清芬,這是他寵信的紫金山「龍虎大法師」為他精心配製的「龍壽長春香」,據說非但有提神醒腦的作用,尤其難能的是還有異功,利於行房,是以高煦的寢宮一直都喜歡點用,即使出征在外,也帶在身邊。
高煦以極快的身法,向壁間一貼,右手揮出,發出了一股疾勁掌風,「噗」燈焰應手而熄。只是卻一時熄不了那燃燒在壁爐內的熊熊火焰,整個山洞裡明滅著火光,前後不過極短時間的相差,卻給人以無比陰森的感覺。先時的旖旎香艷,一古腦地蕩然無存。
就手抄起了石几上的一口長劍,高煦掀開了厚布棉簾,一個快閃,已來到了洞外。
四名持械侍從,倏地自兩邊簇擁過來。
「王爺受驚!」說話的人姓貫叫五常,黑道出身,高煦賞識他的一身功夫,不嫌微賤,特地收在身邊效力。何止是姓貫的一個人,能夠在高煦身邊當差,每個人都有兩下子。
「怎麼回事?」高煦四下打量著,荒山野地可看不見一個人影子。
「也許只是誤闖。」貫五常說:「索頭兒跟下去了!王爺金安,外頭冷,您還是進去暖和。」
高煦這才緩了一口氣。雖然是微服出遊,身邊的貼身侍衛也少不了,除了眼前四人之外,另外還有四個散在外圍,再加上馬伕、跟班兒,專司飲食的廚子,加起來也是十好幾口子,在他來說這已是不能再省的排場了,可是看在外人眼裡,仍然免不了招搖,要不然也不會連本地的府縣都已驚動。這是高煦始料非及的。
聽了貫五常的話,高煦才自放心,對於那個姓「索」的,他尤其是放心,什麼事有他出手應付,無不乾淨利落,一聽說他照顧著差事,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一名侍衛剛為他掀開了簾子,高煦還沒來得及進去,可就又有了情況。
耳聽得一人喝叱著:「護駕!」
聲音來自暗中側方,話聲方落,一條人影疾若飛鳥般已自當空墜落下來。
高煦心中正自吃驚,身邊的衛士已經簇擁而上,把他圍在了當中。
那個叫貫五常的人,護駕心切,一聲叱道:「大膽!」話聲出口,腳下一個搶步,嗖!他縱身而前,人到手到,隨著他抖出的右手,「唰啦」一聲脆響,銀光閃爍裡,一件軟兵刃「十二節亮銀鞭」已自抖出。
這條軟兵刃還是他在黑道上稱雄時,仗以成名之物,自為皇家當差之後,一直都帶在身邊,平日甚少有機會施展,這一次卻是派上了用場。
「哧」尖風一縷,直襲向來人面門。
這附近也只有高煦下榻之石洞外,插著兩盞紗燈,照明度也只是附近方圓兩丈內外,超出這個範圍,可就看不甚清楚。
來人偏偏就落身在兩丈開外,似見不見,十分模糊。
貫五常的十二節亮銀鞭,一經出手,灌足了內力,一條亮銀鞭抖得筆直,直向暗中人前額上點去,鞭梢未至,先有一股尖銳勁風,力道十足。
幾乎與他不差先後,另一條人影,卻由側方猛撲了過來,嘴裡喝叱一聲,隨著他一個進身之勢,一雙手掌,直循著來人背上直扣了過來。
來人顯然身負奇技,前後當敵的惡劣情勢之下,卻是胸有成竹,沉著得很。隨著他晃動的面影,似真又幻,卻已閃開了貫五常的亮銀鞭,緊接著右手輕舒,「噗」地一把,已攥著了對方亮銀鞭的鞭身。
「撒手!」鞭身一抖,其力萬鈞。
貫五常雖是使出了十足的勁道,卻也把持不住,只覺得手頭一熱,皮開肉綻裡,掌中亮銀鞭,已到了對方手上。
這人似乎早就盤算好了,亮銀鞭一經到手,霍地反掄而出。「呼——」銀光一道,反向著身後來人襲去,鞭身落處,發出了猛銳的一股尖嘯,力道勁猛,無與倫比。後來的那人,膽敢不與退後,定將喪生鞭下,足尖倒點之下,撤出了六尺開外。
來人冷笑聲中,身子已向前方欺進過來。
貫五常護駕心切,一隻右手雖然皮開肉裂,鮮血淋漓,卻亦奮不顧身地直向來人撲去,身子方一襲前,已迎著來人的身勢,立時就覺出似有一股強大的氣機,隨著來人投身之先,逕自衝撞過來,貫五常的那般功力,竟然連對方的身邊也挨不上,便自反彈了出來,連連打了兩個踉蹌,才自拿樁站穩。
高煦目睹之下,由不住吃了一驚。
這一霎,由於來人的忽然接近,才使他猝然間看清了對方的臉,敢情就是日前在流花酒坊中邂逅的那個「君探花」。
一驚之下,高煦由不住為之呆了一呆:「是你……」
他身邊的另三個侍衛,卻已一擁上前,刀劍齊施,一古腦地直向著來人身上招呼下來。
來人君無忌自不會把他們看在眼中,隨著他揮出的右手,掌中亮銀鞭捲起了一片銀光,只一下,已把來犯的兵刃,纏了個結實,緊跟著他力振的右手,一干兵刃已自紛紛脫手而出,嗆,啷啷散落一地。
君無忌腳下快踏而前,強大的隨身力道,直指高煦,後者猝驚之下,已自喪失了返身逃走的先機。
「啊……」
雙方已是對面而立,高煦的一支長劍才自舉起一半,卻又緩緩放了下來。
像是迫於來人的凌厲聲勢,高煦自忖著這一劍萬難取勝,也就不必多此一舉。
「你是君探花吧?我們不是見過面嗎?」
姓君的來人點了一下頭:「不錯,我們是見過。」
眾侍衛,原待拚死護駕,忽然見高煦與來人竟是舊相識,一時俱都停步不前。
卻有一人,快速閃身而前,直切向來人身側站定。正是高煦得力侍衛索雲,也正是那日隨同高煦出現酒坊、刀骨峨聳的藍衣瘦漢。
「你好大的膽!」索雲怒視著來人道:「有什麼事要夜闖禁地?下站!」說到「下站」二字時,向前逼近了一步,一隻手已緊緊握在腰刀上。
敢情是一鞘雙刀,刀式修長,大異一般。姓索的既為高煦器重,而為侍衛首領,形影不使稍離,想來功夫不弱。眼前形勢迫急,生恐有所失閃,雖知對方大非尋常,卻也只有一拼之途。
君無忌臉上閃出了鄙夷的笑。
高煦卻搶先地道:「不許妄動!」目光一掃四下裡各人,哈哈的又道:「你們都不許動手!給,我退下去,」
索雲怔了一怔,目光裡顯然大惑不解。
「不要緊!」高煦凌厲的目光,制止了索雲的出手,緊接著落在了正面的「君探花」身上,立時臉上佈滿了濃濃的笑意。
「第一次見你面,我就知道你這個人有一身好本事,果然我沒有看走了眼,來來來,咱們到裡面盤桓盤桓……」
一面說著,高煦真個就要返身進洞,卻為來人出聲所阻。
「不必了,王爺。」
「啊!」高煦回過身來,怔了一怔:「你敢情看出來了?」說著他也不禁微微笑了。
來人點點頭,目光炯炯有神地道:「你名朱高煦,當今皇二子,受封為漢王,如今又領了征北大將軍的頭銜……」
「大膽!」索雲方待上前,卻又為高煦手勢所止。
「不要緊!」高煦並不發怒,含笑道:「說的都是實話,請再說下去,你還知道些什麼?」
「哼哼!知道的可也多了!」君無忌冷笑了一聲:「像是你為徐皇后所生,你母親一共生了你們兄弟三人,但你們兄弟卻為了想爭奪未來大位,勾心鬥角,十分不合……」
高煦濃眉挑了一挑,一張臉極見陰沉,若是平日,什麼人膽敢在他面前這麼放肆,早就拉出去殺了,但是今夜情勢卻是大有不同,姓君的來人那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剛才他可是親眼見識了,自己這方面雖然人多勢眾,可是根本對對方不起作用,他的來意容或已是「諱莫如深」,苟有敵意,還得設法消弭於無形,自不是自己施派威風的時候。這麼想著,高煦只得把一口怒氣緊緊壓下心頭,只是外表想要保持先時的平靜,卻是萬難。
君無忌偏偏無視於他的內心感受,兀自在火上添油,「尤其是足下,你的惡跡昭彰,壞事也幹得太多了……」
「啊……」高煦強作出一副笑容:「我倒要洗耳恭聽了!」
「這也就不用我來饒舌了!」君無忌一雙深邃的眼睛,緊緊地逼視著當前的漢王高煦:「遠的不說,我只問你,朝中賢臣右春坊大學士解縉是怎麼死的?」
高煦陡然神色一變,怒聲道:「住口!你……你太猖狂了!」
一旁的索雲眼看著主子受辱,早已蓄勢以待,這時聆聽之下,不再遲疑,右手擰處,一雙長刀,方待拔出。
卻不知刀鋒方自抽出一半,面前銀芒乍吐,卻己被對方手上十二節亮銀鞭,比在了前心部位。雖然那只是一根軟兵刃,可是在對方內力灌注之下,無異金剛鐵杵。
索雲只覺得身上一麻,才知道敢情已為對方隔空定住了穴道,那口刀是萬萬難以拔出來了。
妙在這一切只是發生在無形的暗中,也只有當受者自己心裡有數。真實的情況是,果真君無忌手下無情,根本無需兵刃相加,只要把灌注於銀鞭尖梢的無比內力向外一吐,索雲想要保全這條性命,可就萬難了。所幸,君無忌並沒有取他性命的意思。
不過是極短的一霎,大顆的冷汗,己佈滿了索雲前額,這番情景,一落入高煦眼中,自是心裡有數,不禁吃了一驚,越加不敢輕舉妄動。
緊接著君無忌垂下了手上的軟鞭,索雲身子晃動了一下,才自拿樁站好。索雲一身武功,萬萬不止如此,只是一上來為對方無形真氣,拿住了穴道,遂自銳氣盡失,敵我功力,已是十分清楚的有所顯示,除了自尋死路之外,索雲實在不欲再輕舉妄動了。
君無忌一雙眸子這才重又回到了高煦身上,絲毫無視於他的難堪與憤怒。「那解縉不過在當今皇上面前力保令兄高熾為太子,因此便遭致了你的妒恨,使他罷官貶謫到廣西也就罷了,你卻偏偏放他不過,猶要誣他罪名,將他打入大牢,使他身受極刑,未免手段過毒了一些!」說到這裡微微頓住,由不住搖頭歎了口氣。
高煦怒目看著他道:「這是你聽信了一般傳言,那解縉是因徇私貪賄,閱卷不公而受人彈劾,被皇上貶到廣西,後來又潛進金陵,『私覲太子』意圖不軌,才自入牢下獄,卻又與我有什麼相干?哼哼!莫非你今夜來此尋我,就是專為了談這些無聊的事?」
君無忌搖頭道:「那倒也不是,你自己所作所為,應該心裡有數,我只是相機勸說,聽不聽便在你了。」
「我都聽見了!」高煦眼睛睜得極大,一時好奇地道:「君探花,你我以前見過面麼?我看你……似曾相識……」
「那倒是沒有……」
「君探花是你本來的名字?」
「我沒有名字!」
「那麼這個名字便是假的了?」
「名字只是代表人的一個符號而已,真假何妨?」
「哼哼……有意思……」高煦微微一笑,倒似去了前嫌:「本王愛你一身難見的蓋世武功,有意收留你在我身前效力,或是保獎你在眼前北征裡出盡一份功名,這個機會很是難得,望你不要推辭才好。」
君無忌搖搖頭,冷笑道:「不要說這些無聊的話,哼!休說功名富貴了,就是眼前你這個皇子親王,卻也看不在我的眼裡!」
高煦怔了一怔,緊接著便自呵呵有聲地笑了。「欽佩之至!」他說:「正因為如此,你在我眼裡才非比尋常……夜深了,外面又冷,來來,咱們到裡南談去,叫他們弄點酒,咱們喝它一盅!」
君無忌道:「不必了!」這才說明來意:「我今尋你,乃是為遵前言,給你送東西來了!」
「啊!」這倒是高煦始料非及。
君無忌卻己解開了胸前系索,將身後一個鼓蓬蓬的背袋雙手送上。
高煦呆了一晌,方自接了過來,探手入內摸了一摸,立時心內雪然,「是那塊玉兒紅的兔皮?」仰天一笑:「哈……我竟然把這碼子事給忘了。」
「塞外春寒正濃,皇上春秋漸高,這襲玉兒紅皮裘,請你轉呈聖上,若是趕製及時,或可使他老人家北征路上,少受許多風霜之苦……」幾句話出諸其口,情深意摯,較之先前的冷漠神態,簡直判若二人。
高煦聆聽之下,神色一震,呆了好一陣子,才自點頭道:「好得很,你竟是搶先一步,猜到了我的心眼裡去了,這塊玉兒紅,我原本也是打算購來呈獻聖上,難得你一個不相干的外人,竟然也有此忠心,這就怪不得父皇功業蓋世,萬方朝拜了!」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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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2-22 23:43:15
出乎意外的,君無忌並不曾在他話聲裡得到鼓舞,他所綻現的,竟是那麼尷尬牽強的苦笑……他這個人容或生具濃重的感性,卻似耐不住後來的刻骨歷練,將那些本屬於生命中美好部分,都變了質量,說是提升了這些情操,應該比較中肯。
「好吧!」高煦奇異的目光,頻頻在對方身上打轉:「你既如此說,這塊玉兒紅我就代聖上收下了,只是聖上要是問起,足下的大名是……」
「君探花。」
「哼哼,你不怕有欺君之罪麼?」
「那是你們朝廷裡的說法!管不了我這個流花河畔自由自在的野人!」
「你……」高煦一時為之氣結,卻是無話可說。
無論如何,對方上門贈皮,總是一件好事,況乎今日之勢,已是「太阿倒持」,自己一方能夠倖免於難,已是阿彌陀佛,哪裡還敢故意招惹?
這麼想著,高煦臉上便自又流露出一片笑容,「那麼我就代聖上先謝謝你了,今夜你來,就是為了這件事?」
「不錯。」君無忌炯炯目光逼視著他:「再就是奉勸你少行不義,你的一舉一動,莫謂人不盡知,離地三尺有神明,若是落在我的眼裡,再見面時,只怕就不是今日這個局面了,望你好自為之!」
話聲出口,身形已陡然拔起,宛若怪鳥凌空,噗嚕嚕夾雜著一片疾勁的衣衫飄風聲,已遁身三數丈外,落足於一棵巨松之梢。
那松樹高度有數丈,聳然矗立,尖梢部分尚還聚集著未融的白雪。君無忌身子一經落下,只簌簌落下來幾片雪花而已,眼見他偌大的身子,彷彿粘在了樹尖上,一任上下顫搖,並未能使他腳下少移分毫,正是武林中難得一窺的「風擺殘荷」身法,直把目睹下的高煦,看了個目瞪口呆。
夜月下,君無忌身軀再聳,長空一煙般,己是消逝無蹤,卻自樹梢上落下了簌簌白雪。
仁立翹首的高煦,恍然覺出了寒冷,有「遍體颼颼」的感覺。
數一數這群孩子一共是二十八人,最大的一個叫「鳳姑」,是個女孩子,今年十五歲,最小的一個叫「龍生」,今年才八歲,濟濟一堂,卻是夠熱鬧的。
君無忌一一巡視,善加安撫,十分欣慰地點頭道:「夠了,就是二十八個吧!不能再多啦,再多我就照顧不過來了!」
山神廟裡經過了一番佈置,煥然一新,新桌子、條木長板凳,一概由君無忌出資,親自動手,努力逾月,終於看起來像個教室了。
廟外有大塊的空地,巨松環峙,翠草如茵,功課之餘,君無忌就帶領著他們在此唱歌跳舞,每日還供他們一頓午飯,日落之前,孩子們各自回家,便只剩下了小琉璃一人。
他原本就住在這裡,現在更分不開身了,君無忌授以重任,要他負責分配管理這群孩子的飲食雜務,由一個叫「鐵彈兒」的大男孩會同他一起負責,兩個人倒很能盡職,居然管理得井然有序。
孩子們都聰明活潑,清一色的都是窮苦出身,原本飯都吃不飽,哪裡還有讀書的命?偏偏這個「君探花」不辭勞苦,在小琉璃的帶領之下,一一造訪,苦苦勸說,每戶給了一兩安家銀子,才把這些苦孩子,由父母身邊帶來這裡。
二十八個孩子按年歲智愚之差,分成了三班,分別授以不同課業,不過三數月,已有了十足進步。一切的書墨紙硯,外加午膳一頓,所有經費,全都出自「紅毛免子」身上。想想看小小一張紅毛兔皮,便能值上幾兩銀子,即使一天一隻,應付這些開銷,己是綽綽有餘的了,白白地便宜了流花酒坊的孫二掌櫃的,笑得連嘴都歪了。
春雨新霧,春陽斜照,君先生又在教孩子們唱歌跳舞了。
「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
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
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
夜來城外一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
牛困人饑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
一車炭,千餘斤,宮使驅將惜不得。
半匹紅紗一丈綾,系向牛頭充炭直。」
君先生心懷大慈之人,以其生具至情,載歌又舞,確能唱盡詞中辛酸,孩子們天真爛漫,和聲齊唱,彙集成一片暖洋洋的洪流,洋溢著的純情至愛,一如和煦春風,吹遍了附近每個角落,就連枝頭小鳥也似有所感染,變得靜寂無聲了。
「好極了!」
一曲方終,傳過來一個人鼓掌叫好之聲。春暉裡,這個人就仁立在面前的一棵巨松之下,滿面笑靨裡展示著銀樣的一頭白髮,團團的一張圓臉,其實無需笑來點綴,早已喜氣洋洋。
身上是那麼華麗的一襲錦袍,色作銀灰,映襯著滿頭白髮,一上來就給人親切慈祥的感覺。更何況那般文雅的舉止儀態,在在說明了老者的深具內涵,不可等閒視之。
那麼白嫩的一雙手,偏偏還留著晶瑩透剔的長長指甲,簡直可以比美婦人,任何情況下,這樣的一雙手,都極引人注目。
也許因為這樣,老人只拍了三下手,便自垂了下來,卻仍然為人注意到了。
比較起來,他身邊的那個黝冷精壯漢子,可就是另一番完全不同的粗獷神態了。
地上擱著挺大又沉的一個挑子,不用說這是主僕二人購物回來,經過這裡,走累了正在歇腿兒!
那漢子身高七尺,十分矯健形樣,對照之下,銀髮老人的文靜儒雅,簡直是迥然不同的兩種形態。
巨松聳峙,白雲縹緲,兩個人的忽然出現,宛若畫中仙人,遺憾的是錦袍老人頷下少了一種同他髮色一般顏色的長鬚,否則簡直就更像了。
孩子們相繼轉回廟堂,這一節課是習字,由小琉璃與鐵彈兒分發每人紙墨,督促著寫字臨貼,君無忌卻藉故抽身,來到了山神廟外。
「這位就是君先生了,失敬,失敬。」一面說著,銀髮老人向前踏進了幾步,遠遠向著君無忌打了一躬。
君無忌側身而避:「不敢當!」只說了這三個字,卻把一雙深邃的眸子,緊緊地逼視著對方,臉上不著表情,靜觀事態發展。
銀髮老人呵呵笑了。「老朽吳波,久聞先生大名,無緣識荊,今聞先生在此山神廟設館授讀,學生多是本地貧苦人家,先生義務教學,不受束修,反倒貼錢供應書物膳食,這等義行,前所未聞,真正愧煞老朽,是以不揣冒昧,登門造訪,不敢說共襄義舉,卻有心傚法先生,追隨驥尾,也為此鄉梓地方,略盡綿力,這就於願已足了。」一口氣說了許多話,自連連打拱不已。
老人臉色紅潤,非但不見一條皺紋,竟然連鬍子也不見一根,聲音清脆,一如童子,全身上下不著一些兒世俗風塵氣息,甚似富貴中人,卻又並不盡然……
君無忌微微點頭道:「原來這樣,那麼足下的意思……」
銀髮老人道:「先生寶捨可在附近,如不嫌冒犯,可否……」
「那倒不必了,」君先生搖了一下頭,微微笑道:「這裡地方窄小,除了課堂之外,別無容身之處,卻也不便款侍貴客了!「
「哪裡,哪裡,先生太客氣了!」一面說,回身招了招手,身後那個魁昂漢子,即忙將地上擔於挑起,咯吱吱來到近前。
「這是賤僕吳山!」
隨向吳山道:「這位便是傳說中的那個君探花,君先生,還不見過?」
吳山怔了一怔,退後一步,抱拳道:「參見先生!」進退有止,反倒不似主人過謙。
主僕同姓,如非湊巧,便是只有一個可能,即這個吳山世代皆在老者家中稱僕,是以賜同主姓,准此而觀,老人設非世代游宦的高官,也必富甲一方的殷商地主之流了。
君無忌道了聲:「不敢!」一雙眼睛,靜靜地由吳山身上掠過,又重新落在了老者吳波身上,除了微微的笑容之外,依然是不著一些兒異態。
老人吳波手指向吳山挑來的那個擔子道:「這裡是一些筆墨紙硯,另外《幼學瓊林》二十冊,四書五經各十五冊,一切請先生統一分配,分贈給孩子們,如果能派上用場,倒也不枉我主僕跋涉登山一趟了!」
君無忌點點頭道:「老先生既如此說,卻之不恭,我只有代他們收下來了,這裡先謝謝你了!」
「另外,」老人探手入懷,摸出了一個錢包,由其中取出了兩張銀票。「這裡是一百兩銀子的銀票,就算幫助孩子們的衣物膳食吧!先請先生代為收下來,太過菲薄了,慚愧,慚愧。」
君無忌搖搖頭:「這就有所不便了!」
「怎麼?」
「我想暫時還沒有這個需要!」君無忌道:「這裡究竟不是救濟的衙門,老先生真有這番好意,可以去與當地的官署接頭,想必不會令你失望!」微微一歎,他才又接道:「其實,這流花河岸,無家可歸窮苦孩子可也多了,老先生的銀子是不愁花不出去的。」
吳老人兩張銀票已經拿出,聞聽此言,頗似有些意外,頓了一頓,只好收回。
「說的也是,那……」
說時,只聽得一陣子嘻笑聲,自廟內傳出。
君先生道:「一會兒不在便是造反了,我就不多陪二位了,謝謝,謝謝。」
一面說便待轉回。
銀髮老人吳波又自一怔,手指著地上的挑子道:「這些東西……來,吳山,你為君先生挑進去吧!」
吳山答應一聲,便將擔子挑起。
君無忌原思自己動手,臨時卻又改了主意,道了一聲偏勞,便同著吳山一齊進入。
他原意對方銀髮老人,必得隨同自己一併進入,卻不意後者只欠了欠身子,隨即步回樹下。
在樹下,老人背著一雙白皙的細手,只是微微地笑,依然保持著他儒雅的外表風範……
君無忌離開山神小廟的時候,天色也已微微黑了。今天似乎較平日晚了一點,待到了孫二掌櫃的「流花酒坊」已是座客稀落。整個酒坊只懸著一隻燈籠,要滅不滅,散發著一片曲終人散的淒涼。
二掌櫃的只為等著那一張「玉兒紅」的紅毛兔皮,才撐到現在,偏偏今晚上君先生空著雙手而來,不免讓他大失所望,一時連話也不願多說,然而,對方「君探花」這個客人,在他眼睛裡,卻是一個莫測高深的人物,心裡儘管不樂意,表面上卻也不得不賠著小心。
有了前次征北大將軍、王爺千歲到他店裡的那一次經驗,他可是更不敢小瞧了任何一個客人,那件事讓他津津樂道了好一陣子,逢人便說,至於王爺臨去賞下的那個金錠子,他可一直沒捨得花,差不多當成了傳家之寶給供了起來。
正當他日夜殷切盼望著王爺再一次蒞臨他的小店時,後者卻再也不光臨了。消息傳來,這一次北征規模不小,皇帝御駕親征,身邊跟隨的依然是他最心愛的兒子——高煦。
何以皇帝獨獨對這個第二子如此垂青?有人說,那是因為他這個兒子驍勇善戰,很能打仗;「靖難之役」時,多有倚賴,設非他的智勇兼具,很可能就吃了敗仗,而且他還曾救過皇帝的命,依著皇帝自己的意思,原希望傳「太子」位於他,要他接管未來江山,偏偏一些文臣卻看好高熾之忠厚老成,一一向皇帝進言,前文所載的那個解縉,便是堅決進言,力薦高熾「仁孝兼顧、天下歸心」最稱得力的一個。解縉雖然力薦太子成功,卻不能自保平安,為此丟官去職,在高煦的遷怒之下,如今打入大牢,成了永世不得翻身的階下之囚。
君國大事,原非升斗小民所能問津,況乎人云亦云,傳來傳去,到底又有幾分屬真?實在是大有疑問,只是越是這樣,人們越有興趣,「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如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為政者焉能不心存律戒小心乎!
持著一盞燈,一角酒,二掌櫃的歪歪斜斜地來到了君無忌的座頭上。為了等君先生,他獨自個喝了一肚子的悶酒,已有三成的醉態。
「我說……君爺你晚了……」
舉了一下手上的「羊角酒觥」,二掌櫃的先喝了一口,舌頭都大了,說話已不靈光。「又又……又打仗了,知道吧?」
君無忌把一張薄薄的餅攤開,抹上甜面醬,依次攤上菜、炒雞蛋,再加上肥瘦兼宜的「扒羊肉條」,裹上一根甜脆爽口的白玉蔥條,咬上一口,那才真叫夠味。二掌櫃偽偏偏這個時候窮聒絮,可真不識趣。
「皇上已到蘭州了……」他可也沒有真醉,聲音忽然放小了,「這一回人數比上一回還多,總有好幾十萬……漢王爺……征北大將軍跟著……唉!這位王爺……」
提起這位王爺,他可真遺憾,像是錯過了一世榮華富貴似的。「聽說就在咱們涼州還沒走……可他老人家怎麼就是不來我這個酒坊了呢!許是叫我給得罪了!」
二掌拒的重重地拍著大腿,言下不勝懊喪。「王爺風流,又結新歡了……」起手揉了一下那雙見風流淚的火眼,二掌櫃的沙啞著嗓子說:「是東村季家的閨女,小名叫『穗兒』,黑裡俏,很有些子姿色……這一回可是爬上了高枝兒啦……一搭上還不弄個王妃什麼的……娘個小舅子的!這就叫運。運來了山都擋不住,爺您信不信這個邪?不信都不行……」
可又繞到了那句老話上,二掌櫃的大聲歎息著:「哪像我,平常能說善道,看著怪聰明的,臨到人來了,看著也像,就是他娘的開不了口,舌頭硬像少了半截似的,白白地錯過了千載難逢的機會,你說氣不氣人!」
燈焰兒晃晃照著二掌櫃那張風乾桔子皮似的老臉,遠處早已解了凍的流花河水嘩嘩有聲的淌著,水流疾湍,幾里地外都能清晰在耳。
不知何時,酒坊裡就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孫二掌櫃的盡自叨叨無已。多喝了點酒,口不擇言,他是這地頭兒的「包打聽」,大小新聞,都別想能錯過了他那雙千里順風耳。
「知道吧,這兩天季撇子喜得跟什麼似的!就等著八抬大轎來接他啦!」
「季撇子?」君無忌放下筷子,已有離開的意思。
「啊,」二掌櫃的說:「就是剛才……說的那個叫穗兒姑娘她爹,在城東開有一家糧食行,生意不惡,因為他習慣左手寫字幹活兒,所以人家就管他叫『季撇子』,他這個外號就這麼來的。」
「這個穗兒姑娘……」想想也算了,君無忌實在不欲多此一問。
「我見過一回。有一回在他們糧食店裡!很不賴,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聽說求親的人多啦!都叫她爹給擋了駕,嘿嘿……敢情這老小子是安了這個心呀!這一回可爬上高校兒去了,搖身一變成了王爺的老丈人!嘖嘖……娘個舅子的!這還得了!」
「呃……」二掌櫃的一歪頭,可又想到了另外一個碴兒:「這倒是怪事。」
方待站起的君無忌,便自停了下來。
「前兩天,江鄉約來我這個坊裡說了!」他的聲音忽又放小了:「說是:王爺私下裡還在徵召美女,要各裡各鄰挑選那夠格的淑女具報呢,您看看……」
君無忌不覺皺了一下眉頭:「你剛才說的那個季家姑娘不是……」
「嚇!」二掌櫃的咧著嘴笑了,露出了一嘴被煙葉子燻黑了的牙齒:「爺你可真是!這種事還嫌多嗎?尋常人家還有個三妻四妾的,何況他是個王爺!」
君無忌冷冷一笑,沒有說什麼,心裡卻不禁有些為著那個叫「穗兒」的姑娘抱屈。
「我走了……」這些狗屁倒灶的事,他可沒興趣聽,隨即站起了身子。
二掌櫃的可也快撐不下去了,站起來伸著一雙胳膊,打了老大的一個哈欠,一時眼淚直流。
「您……好走!我這也要上板……板子了!」「上板子」就是關門打烊的意思。
君無忌已自離座步出,忽然一笑道:「你這個板子怕是還上不了……」
「怎麼?」
「只怕有客人來了!」
「誰……說?這個時候……還會有誰來……」說著說著,他可也聽見了。
那是一陣子亂蹄踐踏,間似鸞鈴聲音,叮鈴鈴極其悅耳好聽,容得二掌櫃的聽清楚了,事實上對方可也來到了眼前。
君先生說得不錯,來人八成是衝著流花酒坊這塊招牌來的。這附近方圓數里,甚少人家,民風樸實,絕少夜行人出入,不是衝著「流花酒坊」又待為何?
「這……不行了,不行了!」
夥計曹七早就歪在爐邊板鋪上睡著了,二掌櫃的便只好自己動手,方自拿起門板,往門上裝去,不經意正好迎著了來人身子。來人已進來了。
好快的馬!好輕巧利落的勢子!
二掌櫃的一長塊門板還沒湊攏了,卻迎著了來人一隻雪白的纖細手掌,不過是輕巧地往後面送了一送,前者連人帶門板,簡直像是紙糊的一般,忽悠悠直往後面倒了下來。設非是走在後面的君無忌眼尖手快,適時地加以援手,頂了他那麼一巴掌,二掌櫃的非來個「四仰八叉」不可。
沒摔著算是萬幸,來人可仍不樂意:「這是怎麼回事,沒長著眼睛,門板往人臉上上麼?」聲音透著清脆,可就有那麼一股子冷勁兒,話聲方歇,那一雙烏溜溜的剪水雙瞳,直認著二掌櫃的逼視過去,後者登時為之一怔,「咦?這不是春大小姐……」說著說著,他的聲音可又變小了,才自發覺到自己敢情是認錯人了。「你……不是……對不起,我認錯……了……」
來人冷冷地哼了一聲,閃過身子來,往裡面走了幾步,刷地一聲,脫下了身上的披風,現出了修長的身子,一頭黑油油的秀麗長髮,自然披肩直下。
孫二掌櫃的只覺得眼前一亮,一陣子心旌搖蕩,可就看直了眼。
平心而論,這輩子他見過的漂亮女人可也不少,就只有春家小姐最稱標緻。然而眼前的這一個,顯然別具風儀,較諸那位春小太歲並不遜色。
這就不得不令他刮目看待了。
「大……姑娘,天晚了,你,這是……」
「我餓了,弄些吃的給我!」說著,她隨即在一張位子上坐了下來,眉頭皺了皺:「誰知道這麼一個鬼地方,連像個樣的客棧都沒有。」她的那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又向著孫二掌櫃的直逼過去:「你知道麼?」
「我……有、有,城裡的『玉荷香』剛建沒有多久,可講究啦,只是太遠了一點兒……」
「那不要緊,我的馬快。」
一聽有了下腳的地方,長身少女臉上立刻現出了笑靨,長長的眉微微豎起,不啻風情萬種,尤其是黑白分明的那雙大眼睛,每一回二掌櫃的不經意與她目光相對時,都禁不住心裡通通直跳,那種美,那種艷,真能吸人神髓。偏偏也同春家大小姐一樣,就有那麼一股子懾人的冷勁兒,叫人看著害怕。只是眼前這一笑,直似春風一掬,卻將先時的冷漠吹散了,分明艷若桃李,挑引著你的無限遐思。
二掌櫃的恍恍惚惚裡,可就又直了眼啦!
他這「流花酒坊」買賣不大,可佔盡了「地利」之便,南來北往的人,凡是路過涼州的人,都非得來上這麼一趟不可。尤其是近月以來,八方風雨薈萃,有鼻子有眼的人,敢情可真來得不少,眼前這個姑娘,一眼看過去已見不凡,不知是哪個廟裡的菩薩,仙女娘娘下凡遊戲人間來了。
無論如何,孫二掌櫃的自忖著開罪不起,搖搖頭,隨即擱下了手上門板,重新端起了桌上的燈來。
燈光一晃,照著空洞洞的門扉,這才想起來,眼前少了那麼一個人來,「唉,君爺……人呢?」
四周圍看看,哪裡有個人影子,敢情人家早走啦。
長身少女道:「你說什麼?」
「我是在說君先生這個人………一個客人!光顧了跟姑娘說話,倒忘了他啦!」
「你是說剛才的那個人?」
「是呀……」二掌櫃的叨叨道:「走就走了吧!來吧,大姑娘,看看灶封了沒有……」
猛叮裡,對方姑娘由暗影裡突然站起來,嚇了孫二掌櫃的一大跳。
「慢著!」長身少女打斷了他的話,插口道:「那個人,你說他姓什麼來著?」
「君……姓君呀!君子的君。」
「姓君!」
昏黯的燈影裡,長身少女上雙眼睛,驀地睜大了,一陣風似地,呼——掠過了眼前的八仙桌子。
孫二掌櫃的嚇了一大跳,還不知怎麼回事,她卻再次騰身而起,展翅飛鷹般已自奪門面出。
「我的老奶奶……這……」二掌櫃的真像是看見了鬼一樣地哆嗦著。自從幾個北征的軍爺和一個被五花大綁的綠衣姑娘,在他酒坊裡開打鬧事,差一點賠了他的一條老命之日起,想起那件事來,便猶有餘悸,現在是一看見動武就害怕。他抖顫顫地端起了燈盞,方自走到門前,只聽得「呼」的一聲,一陣子襲面風勢裡,對方那個長身少女,竟自去而復還,玉樹臨風般地又自來到了眼前。
燈焰子猝當風力,「呼」一下子熄滅了,「噗突」一下子又亮著了。
面前這個長身子細腰的大姑娘,寒著張清水臉,一聲不響地又走了進來,在她原先的位子上坐下來。轉側之間,二掌櫃的赫然發覺到緊緊在她背後的一口長劍,不用說,也同春家小姐一樣,敢情是個「俠林」或是什麼「道兒上」的朋友了。
由於有了前此綠衣姑娘出手殺人的血淋淋教訓,再打量著眼前這個標緻的長身少女,二掌櫃的一時臉都嚇青了,真害怕對方少女一朝翻臉地白刃相加……只是,卻又不是這麼回事兒。
「別這麼看著我!我又不吃人!」長身少女緩下臉來說:「你說剛才走的那個客人他姓君,叫什麼來著?」
「君探……探花……」二掌櫃疑惑著:「姑娘你認識他?」
「那倒不是……」想著來人的去,那麼飄然地不著邊際,雖說是自己的一時大意,漫不經心,可是到底卻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消失了的,左不過三兩句話的當兒,竟自會走得無影無蹤。細細推敲起來,這其中便只有一個道理:姓君的存心躲著自己。為什麼?無緣無故的,他幹什麼心存仔細?難道說一上來,他就摸清了自己的底細?看出了我的來意,倘非如此,卻又為何?燈光迷離裡,她那雙美麗的眼睛,交織著「謎」樣的玄光……
想著想著,她的心情可又開朗了。無論如何,總是件令人振奮的好事。敢情不費吹灰之力,已和他照了臉兒,還怕他插翅而飛?
「君探花……」她輕輕地念著這個名字:「我真是久仰他的大名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2 23:45:42
第六節
月白風清,景致如畫。
君無忌施展「陸地飛騰」輕功,一徑來到了居住之處。每一次他返回家門,都採取迂迴方式,直到確定身後並沒有任何人跟蹤,才直入家門。
一個身懷絕技的人,必然凡事謹慎,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應酬、敵對,捲入凡俗,他的行動當須力求隱秘,不欲人所深知。
由「流花酒坊」到所居住的幽谷竹舍,其間距離少說也有二十來里,其中一多半還是崎嶇的山路,對於君無忌這等身負罕世身手之人,正可盡興施展,若是存心拿來鍛煉輕功,應是最稱恰當。
君無忌施展輕功中極上乘的「陸地飛騰」之術,繞了一個大圈子,隨後貼著一徑修篁直延下來,身上微微具汗,真有說不出的舒暢愉快。
夜月下,兩間竹舍悄悄靜靜。銀紅的紙窗,散發著黃黃的一點燈光,是他特意留下來的。
萬簌俱寂的寒夜,似乎只有這一點跳動的燈焰是活躍的,每個寒冷的夜晚,它都似靜靜的期待,默默有情地在招喚著他的主人。每一回,君無忌夜行方歸,目睹之下,便即引發了他夜讀的濃厚興趣,日積月累,早已博覽群籍,他的博學多聞,至遠明智,泰半是如此種下來功力的。
當他放下書本,從事「靜坐」以前,他卻也總不會忘記練一回劍,由書而劍,看似不相干的兩種境界,偏偏就有水乳交融的共同之處,這「琴劍一肩」的高深哲理及其風雅處,非身體力行者萬難體會。果真篤行堅毅,其獲益也就大矣!
君無忌當能自知,他高深的劍術,屢屢由此創新而至突破,他便也樂此不疲。
來到了自己的竹舍門扉。侍將推門而入的當兒,君無忌卻又回過了身來。
迎接他微妙感覺的,居然是處身黑暗裡的那一雙眼睛。借助著皎皎星月的一脈清光,那雙眼睛甚是明亮,自然,也只有君無忌那等「明察秋毫」功力之人,才能有所感觸。這個突然的感覺,帶領著他的目光,在一回首間,就認定了對方的存在。
四隻眼睛交接之下,暗中人輕輕地哼了一聲,隨即徐徐步出。輕歎了一聲,這人冷冷地道:「我預料你應該稍早回來,在此已恭候多時,今天你回來晚了!」
樹影婆婆,搖晃著他高大並復微微佝僂的身影,此時此刻,所能顯著為他所見的,依然是那一雙光采灼灼的眼睛,像是能獨自發光的夜光體,每一次當君無忌注視「它」時,都使他心生警惕,不敢掉以輕心。
自從首次出現以來,這個人始終不曾表明過他的身份與來意。是以,他雖然在天山飛鼠侵襲之戰裡,運用他的機智與經驗,助過君無忌一臂之力,只是後者卻不能因此而判定他必然是屬於「朋友」一面。全無惡意!
果真「他」心懷敵意,他當然可以自由選擇他喜愛的任何方式表達出來,並不一定是見面時的「劍拔弩張」。然而,無論如何,君無忌對他上一次的援手相助,卻是心存感激。
駝背人只說了以上的兩句話,即不再言。
君無忌微微笑道:「這麼說,我的一舉一動,盡在你的觀察之中了?」
「那也不盡然!」駝背人搖頭說:「你不要想岔了,你我並不是敵人!」說著他又自歎息一聲道:「你我非但不是敵人,而且在某一方面,卻有共同之處,倒是無獨有偶。」
「啊!」
「就像你喜愛夜裡讀書、練劍,我也一樣,只是捨棄劍術武功之外,你的學識卻比我傑出多了!」言下不勝歎息,駝背人頻頻搖著他的頭。
「這麼說,你的武功和劍術卻高過我了?」
「這正是我想要知道和求證的。」駝背人哈哈一笑,接道:「作為一個人,尤其是像你我這類自命不凡的人,是不會甘心居人之下的。」頓了一頓,他又道:「剛才我注意到了你的輕功『陸地飛騰』身法,老實說,我忽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震驚,也許你的輕功已高過於我。但是,這一點也有待證實,我並不能十分確定。」
「你是一個十分危險的人。」打量著他,君無忌冷冷地說:「為什麼你對我這麼有興趣?」
「每一個身藏武功的人,都是危險的人!」駝背人說:「你難道不危險嗎?在過去,你沒有來這裡的時候,我真是高高在上,海闊天空。而自從你出現之後,我已經失去了前者的雅興。那是因為你的存在,多多少少已經威脅到了我,我們之間,固然無怨無仇,但是環境的造成,很可能有一天……」
君無忌搖搖頭:「不,不會……」
「我也希望如此!」駝背人陰森的聲音繼續說道:「但你總不能否認,人的胸襟畢竟有限,較諸明月滄海是不可相提並論的!」
「你說得不錯!」君無忌冷冷地說:「但是什麼樣的環境在捉弄你我?」說著,他霍地向前踏近了一步:「你到底是誰?為什麼不說出你真實的身份和來意?」
「你還不是一樣?」駝背人冷冷地笑著。
君無忌甚至於看不見他臉上的任何表情,除了那雙閃爍著深邃光彩的眼睛之外,他整個的臉毫無表情。
「你也許自己還不知道?」駝背人繼續說:「你的處境已愈來愈困難了!」
君無忌一笑道:「啊?」
「哼哼!」駝背人習慣性地又哼了兩聲:「你我雖然並不時常見面,但是你的某些舉動,對我卻也並不陌生,就像幾天以前,你在流花酒坊的奇特遭遇,我也知之甚詳。」
「你是說我與朱高煦見面的事?」
「不錯!」駝背人目光更見閃爍:「他是當今昏君的第二個兒子,是所謂的『漢王』與『征北大將軍』!你當然不會不知道?」
「我當然知道!」
「這個人是一個十分危險的人。」駝背人冷笑著道:「你與他結交來往,是十分不智的!」
君無忌一笑道:「是麼?我卻並不這麼認為。你剛才說,當今皇帝是……」
「昏君!」駝背人大聲道:「廢侄自立,心狠手辣的篡位昏君,我指的是朱棣這個老賊,難道不是?」
「說他篡位自立,心狠手辣,也許有些道理,但是他卻並不老態昏庸!」
君無忌冷冷一笑:「歷來皇族家事,原來就極為骯髒,尤其牽扯到大位繼承之事,父不為父,子不為子,兄弟鬩牆,手足自殘,凡人間至丑之事,宮廷之內無不齊備,卻是猶有過之。打開一部歷史,認真追究起來,這例子亦也太多了。你僅僅指責當今這個皇帝,卻也未免有矢公允吧!」情不由己地現出了一些激動,他卻又微微歎息一聲。「清風明月,如此良宵,談這些骯髒事豈不污了你我的嘴?你今夜來找我當不會談這些無聊的事情吧!」
駝背人哈哈一笑道:「說得好!」一霎間,那雙眸子骨碌碌直在君無忌臉上打轉,然而,他所注視的這張臉,依然一如往昔,難以看出一些端倪,卻是諱莫如深。「你以為呢?」駝背人不動聲色地後退了一步,擺出了一副優閒姿態。
君無忌道:「你是來找我比劍的吧!」
駝背人陡然一驚,卻是沒有立刻置答。
「你的眼睛早已告訴了我你的來意。」君無忌冷冷地覷著他:「還有你今天帶來了劍!」
「你猜對了!」說時,駝背人手腕微振,鏗鏘一聲,已自把一口長劍掣在手中。「請你賜教!」說了這句話,駝背人長劍抱胸,一動也不動,只是向對方靜靜注視著。
君尤忌怔了一怔說:「你莫非身上有什麼不舒服?」
駝背人搖搖頭,不耐地道:「不必廢話。今夜請教,只數招而已,請出劍吧!」
君無忌不禁又見遲疑,然而,對方的一腔赤誠,屢見雙目,他只覺得應予尊重,不能玩笑視之。君無忌由竹舍步出,手上已多了口帶鞘吳鉤。
吳鉤者,寶劍也!這口長劍,他甚為寶貴,顯然久未施用,劍柄與劍鞘連接之吞口處,為一條細細黃綾緊緊紮住,若要掣出,必得事先解開,果真憑一口盛氣而思拔劍,至此便可先自打住,那麼也就不必再拔出來了,反之,一經拔出,卻也難望輕易收回。
「好劍!」駝背人甚至於不待對方拔出,先自讚賞道:「看劍知人,閣下劍木境界也就可以想知了。」
君無忌只是一聲不吭地解著劍纜,卻把那根解開來的黃色綾帶,緊緊縛向施劍的右腕。隨著他即掣出了鞘中長劍。
冷月下,這口劍,一如常劍,除了較一般劍鋒略長一些,也窄一點,論及光澤,並不似十分出色,只是它的鋒利及稱手,卻是肯定無疑,而且,在君無忌緊緊把握著它的一霎,它的光度,顯然已不同於先前。
駝背人又何嘗不然!
極短的一霎,兩口劍上的光華,已似有刺目之勢,彼此一目瞭然,心照不宣。
其實「劍」者器也,而「劍以氣使」,一個手中握劍的人,如不能先行培養淬練出反映本身功力的「劍氣」,縱使他手中的劍再稱名貴鋒刃,亦不過一器耳,終不能達到上乘境界,反之,一口尋常凡劍,也能有斷玉截鐵之利。其中微妙,不能盡言。「名劍」之歸屬英雄俠士,應不在於它殺人時之鋒利,而在於它不輕易殺人之拘謹,這種「武德」、「俠心」,才是練劍者應有的心術境界,「劍俠」之與「劍客」其分別便在於此了。
駝背人忽然改為雙手握劍之勢。這一霎他手中的長劍,光華更稱燦爛。
「我只請教兩招,請不吝賜正。」
「足夠了!」君無忌冷冷地說:「請放劍吧!」說時,他手中長劍已平平向外翻出,亦改為雙手握式。冷森森的劍氣,隨即向對方身上伸延過去。
駝背人鼻子裡哼了一聲,身子緩緩向下矮了下來,一口長劍,斜舉右肩。
這個門戶一經拉開,君無忌由不住暗吃一驚,憑他閱歷,竟然看不出對方家傳路數。對於一個精於劍術的人來說,這便是一個危險的訊號。
然而對方駝背人卻不再給他充足觀察的時間了。「呼——」長衣掩空裡,駝背人有似飛雲一片,已掠身而前。
勢子快極了,卻也怪極了。像是一隻騰空的巨鳥,將落未下的當兒,左手已自側翻而出,連著大片的衣影,直向著君無忌側面直撩過來,乍開的長衣,有如扇面兒也似的向外展開來,連帶著尖銳的疾風,較諸破空直下的鋼刀並無少讓。
君無忌陡然一驚,待將出手的當兒,卻忽然止住了這個衝動。
果然,駝背人只是個誘招而已。緊跟著長衣兜轉,整個身子擦著君無忌頭頂之上直落下來,腳尖方一著地,掌中一口長劍倏地倒轉著反掄而出,匹練般閃出了一道長虹,直向君無忌左頰劈落下來,確是詭異絕倫的一劍!
果真君無忌上來為他長衣誘招所幻,那麼此刻無論如何也難以逃開對方這般詭異的一劍,眼前情形,卻是容或大有不同,千鈞一髮之際,他從容地劈出了一劍。
兩口劍勢子一樣的猛。
交織著的劍氣長虹裡,明明已迎在了一塊,卻在一髮千鈞裡雙雙迴避開來,正所謂「有凌雲駕虹之勢,無縷冰剪綵之痕。
將萬斛殺招消弭於彈指無形之間,其中驚險,設非當事人本身,局外人簡直難生想像於萬一。
雷霆萬鈞,冰雪一片。
雙方各領手中長劍,迂迴著向外轉出的一瞬,看起來姿態卻又是那般輕鬆,至為巧快,像是兩隻花間蝴蝶。
緊接著,雙方第二度相逢,照了盤兒。
一線流光,拉引著駝背人手上的劍鋒,直向君無忌正面襲到。這一劍光華盡掩,卻在將及未至之間,自其劍尖爆出了一點飛星,直取君無忌兩眉之間。
駝背人這一劍出手,高秀越逸,綿密精嚴,堪稱已入劍中神髓,君無忌如沒有神來劍招,萬難倖免。
君無忌簡直已落敗了。他卻偏偏不甘服輸!此時此刻,情勢之微妙,早已不容他回身略避,或是格開對方長劍,如此便似只有施展殺手救命絕招之一途。
論及功力,君無忌可較對方無不少讓。猛可裡,他力貫長劍,施展出凌厲辣手的救命絕招,隨著他揮出的長劍劍鋒,滿頭長髮,俱都作勢直立而起,從而引發的巨大力道,直似由雪亮的劍鋒,逼發出一天劍雨,沒頭蓋臉地直向對方全身揮落下去。
這等全憑功力的運施,萬萬無能取巧。駝背人儘管心有未服,卻亦無可奈何。眼前之勢,駝背人上點眉心的絕妙劍式,即使得手,卻也萬難逃開對方噴珠濺玉的凌厲殺著,明知對方這一招有點死皮賴臉,以「玉石俱焚」為脅,偏偏就無能顧全。
動手過招,旨在求勝,站在這一點來看,倒也不能怨怪君無忌的撒潑式劍招。君無忌這一手,妙在迫使對方非即時撤招不可。
雙方既無仇恨,原是印證作耍,自當適可而止,駝背人這麼微一遲鈍,君無忌也就作勢回收。
一發而止,瞬即判決。像是一雙迂迴的燕子。「刷」地作兩下分開來。卻是一動而此,雙方已遙立兩丈開外。
空中月色依然,樹影兒蕭蕭作態,曾幾何時,那濃烈、窒人氣息的搏殺氣氛,竟自蕩然無存,四山聳峙,天地幽幽……
相視的雙方,只是默默地對看著……
駝背人由鼻子裡冷冷地發出了一聲長哼:「領教了!」話出人起,一拔數丈,己自落在了當前一棵巨松之頂,身軀再起,直隱向後山峻嶺之間。
君無忌其實對眼前這個駝背人深具好感,方才見面之初,即由其對答形態裡,察覺出他像是在忍受著某種發自身體病傷的痛苦,是以出言詢問,駝背人也許心存好勝,並沒有據實以告,只是方才告別的一霎,卻已明顯地現出不支,一經落入君無忌眼中,不禁甚為吃驚,輒生無限同情。再者,他一直對駝背人心存好奇,自不會放過眼前跟蹤良機。當下隨即展開身法,緊躡著駝背人離去方向,快速跟了下去。
天上月色甚明,反映於皚皚白雪,更稱耀眼生明。原來這裡已是天山山勢範圍,高不可攀,廣無以計,其上冰雪連年,雖盛夏不融。
君無忌多少也來了這裡幾次,附近地勢皆已熟悉,否則的話,卻是不敢輕易涉足。前行的駝背人身法絕快,且又行走在先,容得君無忌趕來這裡,早已失去了他的蹤影。但是君無忌卻有理由相信他當在附近不遠。想到駝背人固然身法絕快,輕功了得,可是確信亦不會高過自己,況且他可能身上有病,行動更不會快到哪裡。君無忌心裡這麼盤算著,一雙眼睛便不禁緩緩地在此附近搜索著。
在他銳利目光的逡巡之下,果然為他發現了一些淺淺的痕跡。以駝背人之輕功論,如果刻意施展,自不會現出任何足跡,只是如果心存大意或為傷病所迫,便在所難免了。
君無忌有見於此,當下飛身向前,認真地觀察了一番,果然發現有兩行清晰的足跡。荒山野嶺,既少人煙,這兩行足跡踏印在雪地上,十分清晰,除了前行的駝背人之外,簡直不可能有第二個人。君無忌當下施展踏雪無痕功夫,順著這道足跡,曲曲折折,一徑追躡下去,如此約莫又走了二里的山路,眼前來到了一片嶙峋石林地帶,足跡頓失。
這裡雖非天山主峰,卻也極高。風勢迂迴,有如千百鋼針,一古腦地發向人體,設非內力充沛,君無忌還真個難以當受。
他在石林內施展輕功,方自踏行一半,忽然像是有所發現,定住了腳步。空氣裡傳過來一陣低沉的呻吟聲。聲音來自眼前石林。
君無忌心中一驚,更自判定所料不差,方待仔細去搜索,暗中人卻已發話道:「你果然對我不肯死心……這又何苦?」
話聲方歇,一條人影倏自當前升起,鬼影子般地落在一株石筍之上,高大佝僂,長衣飛揚。正是駝背人本人。夜色裡,所能看見的依然還是他那一雙光彩灼灼的眸子,這雙眼睛雖在他本人極度痛苦中,依然不失炯炯逼人氣勢。
二人距離不過丈許,他這一忽然躍起,君無忌幾乎嚇了一跳,倒是沒有想到,他就藏身在自己當前。
「還要比麼?」駝背人凌厲地笑道:「也好,就叫你心服口服!」
他分明身罹痛苦,偏偏要堅持。話聲剛落,不待對方答話,「刷」一聲亮劍在手,緊接著縱身而起,直向君無忌站立之處疾撲過來,人到劍到,長劍揮處,矯若銀龍,直向君無忌身上劈落下來。
君無忌自對方現身之始,已看出他的力不從心,自不會真的拔劍以迎。
駝背人身勢雖快,只是上下力道頗不一致,這一全力撲襲,下軀頓現不穩,劍勢方出,整個人竟自直直向前倒了下來。
君無忌就站在他身前,見狀慌不迭延臂以扶,駝背人卻力持倔強,一掌向他推出。
兩掌相近的剎那,誰也無心迴避。
對於君無忌來說,誠是在作一種試探:試探對方此刻功力的虛實。他不過只施展了兩成力道。
駝背人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他簡直已無餘力應敵,這一推力道至微,已是盡其所能。借助著這一點點力量,他身子霍地拔起,縱出丈許以外,落向一株石筍之上,晃了一晃,隨即飄落下來。即使這麼一點點施展,卻也力不從心。身勢再晃,噗地坐倒下來,掌中劍「嗆」然作響地撩向石筍,爆出了一點火花,隨即脫手墜落。
駝背人忙自作勢拾起,卻是慢了一步。這口劍卻為君無忌的一隻腳用力踏住。「啊!你……」駝背人看看無能奪回,便也不再心存此想,身子後倚,靠向石筍,只是頻頻歎息不已。「說,你到底想幹什麼吧?」
君無忌彎下身子,把那口劍拾起來,轉手交向駝背人,後者遲疑一下才接過來,插入劍鞘。
「你怎麼了?」近近地看著他,君無忌吃驚地說:「你的病勢不輕,這可怎麼是好?」
「你又何必多管……閒事?」駝背人一面吸著氣,一面說道:「你聽過沙漠裡傳說的一種怪病……『子露風疸』沒有?」
君無忌怔了一怔,點頭道:「聽說過,怎麼,莫非你染上了這種怪病?」
「不錯,」駝背人冷笑著說:「這便是我為什麼要退居這裡雪山的理由……」
說著,身子晃了一晃,像是隨時都將會跌倒的樣子。君無忌不自禁地伸出了手要去扶他,卻為對方恃強地閃開了身子。
「不要緊,死不了……這已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說時,他冷峻的目光,在君無忌身上轉了一轉,一面忍痛吸氣道:「我已知道控制這種病的方法,只是今天出來忘了帶藥而已……你別管我,我自個兒回去……」似乎他一直都不擅於表情,無論何時,那張臉看起來都是死板板的,毫無表情。點點頭,便自個兒踉蹌著向石林踏進。
君無忌見他如此恃強,也就不欲多事,倒看他又能支持多久。
原來駝背人所說的「子露風疸」,是一種傳說染自沙漠裡的不治怪疾,由於沙漠裡氣候無常,一日之內氣溫溫差極巨,即所謂「早芽重裘午穿紗」,凡久走沙漠之人,才能摸清習性,否則便易感染風疾,若是不慎白日著了日毒,夜裡又染了奇冷砭骨的「子露」,兩相交侵,一入骨髓關節,便為傳說中的「子露風疸」了。
據說這種「子露風疸」一經中人,十九無救,由於病在骨髓,去之極難,每日「子」、「午」二時發作,其痛砭骨,患者簡直難以當受,往往在第三、四次發作之時,便自身死。如果對方駝背人所說的屬實,像他這般在染患此疾一年之久,猶能行動如常,簡直前所未聞,這其中設非是如他所說的自創治療方法,便為難以理解之事了。
又,據傳,凡染患了這類「子露風疸」疾病之人,必是全身泛黃,色如黃蠟,由於幾次與對方見面,皆在夜裡,倒是沒有看清。
一個身負奇技像駝背人這樣奇人,竟然會患上了這類毒惡的離奇怪症,卻是令人同情。君無忌苦於對病症的所知有限,實在也幫不上什麼忙,對方偏偏同自己一樣的倔強,便想略與援手,也似無能為力。
遠遠打量著對方駝背人的背影,蹣跚著步入石林,君無忌心裡正自盤算著待將如何,卻聽得石林裡有了動靜。駝背人終似支持不住,倒了下來。
君無忌一面扶他站起,道:「你當真想死麼?說!住在哪裡?我送你回去!」
駝背人恃強的目光,終於被迫緩和了下來,像是有所礙難,只是在對方臉上打轉。
「你怎麼不說話!當真想死麼?」君無忌大聲叱著,卻只覺對方被自己托扶著的身子,一直顫抖不己,可見其痛楚何等劇烈了。
至此,駝背人才似萬般無奈地點了一下頭,「那就麻煩你了!」緩緩地舉了一下手:「要先穿過這片石林……」短短的幾個字,出自他口,卻似十分吃力。
話聲未落,君無忌已自挾起了他的身軀,施展輕功,三數個起落,已掠過大片石林,眼前現出了另一片嶺陌山峰。
即使黑夜裡,亦可見當前美麗的風光。半堵石峰,倚天而立,一抹翠幢,綿延無盡,襯以空中明月,眼前白雪,好一派清幽世界!
人們行走石林之間,只當已是嶺陌盡頭,萬萬料想不到,一經穿越之後,還有此咫尺洞天,駝背人當日覓居於此,料是費了一番心機,是以不欲為外人所知了。
天風冷冷,吹得二人長衣飛揚,獵獵作響。
君無忌正待詢問,駝背人卻已舉手前指道:「那裡就是了。」
待到了石峰正前,風勢卻較諸先時小了。原來眼前半堵石峰,恰恰居於四座高大石峰之間,除了來前一小段地方,正當風勢迂迴之口,難以當受,其它各處,風勢盡力鄰峰所阻,競是難得的一天寧靜。
靜觀天際,星月可攀,白雲環繞,直似放牧於祁連山的無盡綿羊。星月下,對峰的一道瀑布,更似高懸天地間的一條錦鱗巨蟒,由於山勢過高,竟而聽不見玉泉落地時的噴珠濺玉之聲。
這一切反諸當前,頗有萬物自得之勢,呈現出「山靜猿宿,水涼鳥飛」的孤寂境界,對於淡泊自安的涵養高士來說,這裡誠是難能可貴的洞天福地了。
君無忌心念著駝背人的病勢安危,無暇細觀眼前美景,待行到峰前的一塊松坪,才知眼前已無進路。
駝背人呻吟著道:「好了……多謝……就放我在這裡吧。」
君無忌料想著,他決計是不欲為自己知道他的住處,才自如此恃強苦撐。當下歎息一聲,冷笑道:「你這個人……」
駝背人卻已掙開他攙扶的手,快速向當前的石峰走去,一面頻頻向後揮手,示意君無忌就此離開。卻不知終是心力不繼,方抵住處當前,已自直挺挺仆倒地上,昏死了過去。
君無忌嚇了一跳,心裡又氣又憐,卻已是無能抽身。迅速地扶起了駝背人,探手在他前心摸了摸,心跳如常,體溫猶在,這便死不了。當下,他運施功力,先行封鎖了對方身上幾處穴道,不使他心跳喪失,卻可暫保他元氣聚結。隨即將他背起,繼向前方踏進。
設非是駝背人已把他帶到了家門,想要發覺他的住處,還是真不容易。隨著君無忌手勢連拍之下,一扇靈巧的門扉啟開了,任何情形下,這裡無異是一堵完整的石壁,卻不知偏偏掩藏著一堵門扉。石門上下由設計精巧的兩個圓形石軸所支持,一經運轉,即可復元如初。
現諸眼前的,是一間巧奪天工的美好靜室。青石光淨的壁間,早有前人鑿就的燈盞,內貯松油,一根燈芯原本就是燃著,散發出光度適可的一派青綠光華,從而將此一間前人洞府,照耀得十分清晰。
長榻平直,亦為石質,上面鋪著一方完整的駝皮,可坐可臥,一片星月,散自左開的一抹橫根,望之渾然天成,絲毫不著斤斧痕跡,直此而分得的幾許天光,也就分外可人。
君無忌卻是無暇細看,匆匆把駝背人平置榻上。他身軀也同自己一般高大,平睡下來,長榻已無多餘位置。想到了對方的離奇病情,他便仔細向對方觀察過去。
那是一張過於呆板的臉,怪在任何情況之下,其表情都是一樣的。君無忌仔細觀看之下,由不住大起疑端,忽然心裡一動,探手向對方臉上抓去,隨著他的手勢之下,一張堪稱精巧的人皮面具,即由駝背人臉上揭了下來。
這才是對方的本來面目,那是一張頗具英挺個性的臉,高厚的額頭上,泌結著密密的一片汗水,長眉遄起,既黑又濃,卻是痛苦地蹙著,既高又直的鼻子,恰恰說明了對方倔強自負的個性。可能好幾天沒刮鬍子了,胡碴碴根根直立,總有半寸來長。汗水兒自汩汩不停的淌著,順臉直下,一直淌進他脖子裡。
君無忌壓制著內心的震驚,心裡雖是大惑不解,眼前卻是救人第一,無暇多思。
隨手拿過一塊布巾,先為他把汗揩拭乾淨,不意在翻動他的身勢之間,又為他發現了一個隱秘,敢情「駝背人」這個「駝背」也是偽裝的。那實在是很方便偽裝的,不過在寬敞的罩頭長衣內,加上一團棉花而已。
一切的偽裝去除之後,石榻之上的這個人,直挺挺的躺在那裡,既不老醜,更不駝背,年歲看來亦不過和自己相伯仲,約在二十七八之間。
這一切對君無忌來說,實在太過突然。對方這個人,何以要如此偽裝自己?其中當然必有原因,任何一個人都有「隱藏」自己的權力,這是他的苦心孤詣,也許「駝背人」的偽裝形象,己建立甚久,由於不經意的一場病勢發作,卻敗露無遺,對方醒後有知,將不知是何等沮喪?連帶君無忌亦心存尷尬。假面具拆穿了,自不能再還回去。無論如何,眼前救人要緊。
燈下,君無忌再一次的打量著對方,才自發覺到,自己先時對「子露風疸」這類怪症的臆測,井沒有錯,這人的手臉,凡是露出衣外部分的皮膚,都是那種奇怪的「黃」顏色,色如黃蠟,煞是怕人!
君無忌隨即施展內功推按之術,在對方身上拿捏了一陣,直到對方那張黃蠟也似的臉上略略發紅,才行住手。只是他雙眉緊蹙,牙關緊咬,並未因此而少減痛苦,兀自在昏沉沉之中。
這般推按,極耗體力真元,君無忌縱然內功精湛,亦不禁為之汗下。打量著對方那張黃澄澄的俊臉,他心裡想著:我競是忘了與他服藥了。對方方才不是說過了麼!他是忘了帶藥,才會病發至此,那「藥」物實是不可或缺,捨此之外,都難以保全他的活命。
這麼一想,君無忌此時就動手找藥。
那是一種其濃如血的紅色藥汁,盛裝在一隻陶器罐子裡,內附有一隻小小的「竹斗子」,形狀一如賣油人用以量油的那種「斗子」,只是比那個更小巧玲瓏得多,即使盛滿了,也不過五七十滴而已。
既經判定是一種「藥」,卻又是石室內所能找到惟一的一種藥,君無忌便不再懷疑猶豫。當下量了滿滿一小斗藥汁,兩指著力,榻上這人便自張開了嘴,君無忌便將藥斗內血也似濃的汁液,悉數倒入他嘴裡。
接下來便似只有等待之一途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2 23:46:00
君無忌站起來踱向窗口,由此外看,白雲悠悠,舉手可掬。燦爛星群,更似灑落在河漢天際的無數明珠美玉。天光皎潔、玉宇無聲,人的思維頓覺無限空靈……
忽然他感覺到自己的渺小,渺小得簡直還不如當空銀河沙數的一顆小星星。從而他感覺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孤單與寂寞。習習夜風,透體生寒,一霎間,他的身子像是為大氣所脹滿,變成了無限的大,大得連整個宇宙都塞滿了。轉瞬間他卻又變小了,小到肉眼不見,幾乎化為子虛烏有。從而,即有那滾滾熱潮,在軀體內翻湧澎湃,人的魂魄智靈,再一次接受著無情的淬煉……
恍惚中,石榻上的那個人已似有了動靜,發出了輕微的呻吟聲。君無忌心中一喜,倏地回過身來。
顯然是那紅色藥汁發生了奇異的效果,石榻上的陌生朋友可能就要醒了。燈光迷離裡,這個人只是緩緩搖動著他的頭顱,臉上的痛苦益形顯著。
君無忌走近過來,近近的打量著他,目睹著他的痛苦,頓時滋生出無限同情,該做的都已做了,似乎再也幫不上他什麼忙了。
「如果不是這嚇人的病,該是何等魁梧俊朗的一條好漢子!」君無忌心裡默默地想著,一雙眸子不自禁的投落在對方偉岸的長軀上。
這人的武功他已經見識了,人品也能窺知七分。這樣的一個人,竟然也同於自己一般地孤單,獨個兒避居深山,已是不盡人情。偏偏卻還要把自己偽裝成一個貌相醜惡的駝背人,設非有絕難啟齒的「情不得已」,何致如此?
伸手扣向對方脈門,只覺得脈象宏大,跳動得十分劇烈,這是患者將要甦醒的徵兆,亦可窺知此一霎對方內心的紊亂情緒。想到了對方醒後,乍然相見的一份尷尬,君無忌直覺的感覺到自己應該走了。由地上拾起了對方的長衣,不經意卻由其中「錚」然作響的先後落下了兩口精鋼匕首。
敢情對方那襲像氈子一樣罩頭敞衣內,另有機關,這雙精鋼短刀,便是配置在長衣兩肋間的軟鞘之內,觀其長短式樣,既可充當短兵相接時的兵刃為用,亦可飛擲出手,用作追魂攝魄的奪命飛刀,確是十分精巧。
君無忌拾刀在手,待將向長衣插回的當兒,無意間,卻令他窺見了鏤鑄在雪亮刀身上的五個凸出小篆:「搖光殿精製」。正同於此前得自那個綠衣姑娘身上的小小飛刀一般無二,那口飛刀上正有著同樣的鑄字。
「這麼說,他是來自搖光殿的人了!」呆了一呆,隨即把刀插回,長衣置好。
石室內屬於對方私有之物,應該不在少數,一書一劍,甚至於片紙隻字,如果君無忌有心探討,都將能使他有助於瞭解對方更多,然而,這般窺人隱私,卻是有愧於他的光明磊落,如果可能,他寧可由對方親口說出,亦不願自欺暗室,有失他磊落的風範。
石榻上的那人,又自發出了長長的呻吟。
君無忌忙不迭待向室外踏出的一霎,燈光搖曳,不經意的窺見了自己婆娑的人影,不禁使得他為之啞然失笑,為了逃避對方為拆穿假面目乍見之下的窘迫不安,自己竟然像是在作賊了。
偏偏石榻上的陌生朋友,兀自不自知的在捉弄著他,含糊中,他發出了囈語,時斷時繼的在訴說著什麼,「殿主……我對不起您……瑤仙……我……我……瑤仙……」
君無忌驀地一驚,石榻上的朋友卻已翻了個身子,驀地自夢中醒轉。君無忌的動作,卻較他要快得多,像是飄風一陣,已自遁身門外。
「殿主」?
君無忌思忖著這個奇妙的稱呼,緩緩在室內走了幾步:「莫非是『搖光殿』的殿主?搖光殿主?」卻是他此前從來也沒有聽過的一個名字。
卻不能因為他沒有聽過,便否定了它的存在,「搖光殿」這三個字,已先後現諸於此前綠衣姑娘與當前陌生怪客身上,再也不能等閒視之,臆測為一個神秘的門戶幫派,應該信而有徵。
無疑,「搖光殿主」這個人,便是此一神秘門戶的主人了。那麼瑤仙這個人又是誰呢?倒像是個女人的名字,且把此二字留置心中再說。
「看來這人是來自搖光殿的了!卻又為何喬裝自己,避居深山?他的來意又是為了什麼?」無論如何,這個謎團卻是一時難以解開。君無忌緩緩踱向窗前,推開了一扇窗子讓寒冷的夜風一陣陣的襲向身上。
無疑地,他有光明磊落的胸襟,寬厚仁慈,再加上不可一世的傑出武功,便自養成了從容不迫的氣態,正是「自反不縮,雖千萬人吾往矣」!這樣的氣勢胸襟裡,常常無所謂懼怕,挺身而出,便能使心懷不軌的宵小自慚遠遁,這種「不戰而屈人兵」的昂然氣度,便是他憑以自恃的防身之寶。
准此而觀,一任前道荊棘遍佈,陰雲密集,卻也不足為畏,只是,他卻也有不可告人的隱秘。這個不可告人的隱秘,也許從他出生的那一天,便注定的降臨在他的身上。隨著日後的成長,愈加形成了沉重的壓力,這便是當年何以在小小的襁褓之中,母親便當他已死,生生為之割離,送他去海角天涯,吃盡人間至苦,練成罕世奇功的原因……
母親當年的苦心願望,無異是達到了,他為此逃過了死亡的大劫。只是這活著的代價卻也太大了,特別是在他歷盡了千辛萬苦之後,兀自不免要苟且偷生,明明昂藏七尺,卻像無根的浮萍,人海飄零。這種心靈上的悵惆空虛,看不見、摸不著,卻像是一條緊緊盤繞在身上的蛇,隨時隨刻俱在啃噬著他的靈魂,驅之不去,逃之不離,如蛆附骨,如影隨形,確是痛苦萬分。
他於是不再逃避退縮,開始正面的去接觸這個問題,首先要揭開的,卻是「生」之謎,茫茫人海裡,第一個要找尋的,便是母親。
一想到這裡,他的眼睛不自禁的便為之濕潤了,老實說,對於母親是否還存在於這個世界上,還是一個謎團,有待於進一步的證實。即使這一點,也是極不容易的事情……
每一次想到這裡,他都會情不自禁的遍體生寒,卻又有一種激動的情緒鼓舞著他,憑著一點莫名其妙的感觸,總以為母親還存在著,他也從來沒有放棄過尋找母親的一點初衷。
習習寒風,陣陣的侵襲著他,他的一顆心卻由於這一霎的翻湧激動,而難以平靜下來。
長劍在幾,「焦尾」置案。此時此刻,無論是舞上一陣子劍,抑或是撫琴高歌一回,俱是最好的排遣,他卻對兩者都提不起興頭兒來。
腦子裡方自閃過了這個人的影子,這個人卻已來到了近側。
像是幽靈天降。這人輕飄飄的由空而墜,長衣破空聲中,已仁立當前梅丘之巔。
雙方隔窗而立,卻似心有靈犀,像是早有默契,乍見之下,一派從容,並不驚惶。
「你來了……失迎!失迎!」
仁立在梅丘之上的這個人,冷冷一笑說:「你到底還是救了我,請容一見,歡迎麼?」
「正在恭候,請!」遂即轉身,打開柴扉。
窗外人身形一連兩個起落,鬼影子也似的己襲向近前,像是一掬清風,室內燈焰晃了幾晃,他卻已仁立當前。脫掉了偽裝的駝背老醜,面前人即使身罹奇症,卻也不失英挺形象。
「再生活命之恩,沒齒不忘,請受我一拜!」一面說,這個人深深一揖,直向著君無忌拜倒下來。
君無忌驀地上前一步,橫臂一架道:「不可!」
這人睜圓了一雙眼睛,意似不依,卻又歎息一聲道:「大丈夫受人點水之恩,當報以湧泉,我卻欠你如此之多!」
「你並不欠我什麼。」君無忌一笑道:「如非我與你比劍,耗費內力過巨,你的病便不會發作,況乎在石林之內,因為我的出現,又使你有了一些耽擱,否則你早已返回,從容服藥,自不會有以後的病勢大發了!」
「你的話只說對了一半!」這人抖了一下閃閃有光的黃色絲質長衣,道:「至於找你比劍,卻是我自己來的,又豈能怪罪與你?」微微一頓,他長長地歎了一聲道:「我的一切,你已盡知,卻使我頗感愧穴,無地自容!」
君無忌一笑道:「請坐下說話。」
黃衣人點點頭,在椅子上坐下來,那一雙光華炯炯的眸子,直直盯向對方!「你現在已知道,我所患的這種病有多可怕了!」苦笑著,他訥訥的道:「如今是全憑著藥物活命,也許有一天,這藥不管用了,我也就……」
君無忌不禁為之一怔。
「我們先不談這些!」黃衣人面色略現尷尬,道:「君兄,不是我矯俗,我這麼做,確是情非得已,倒是讓你見笑了!」這幾句話,當系指他喬裝改扮事。
君無忌微微笑道:「這情非得已,莫非與搖光殿有關?」
黃衣人愣了一愣,一雙眸子霎時間,已在對方身上轉了幾轉,神色間大是存疑。
君無忌察其神態,越知所料非虛,當下冷冷地道:「如果我猜得不錯,足下顯然出身搖光殿這個武林秘密門派,可是?」
黃衣人眼睛忽然睜得極大:「你怎麼知道?」
「這只是我的猜想而已。」君無忌道:「我甚至可以猜出來,你是搖光殿的一名叛徒。」
黃衣人陡地自座位上站起來。
君無忌偏偏不慌不忙,徐徐地道:「很可能因為你的出走,搖光殿主對你不能諒解,是以你才被迫改變了本來面目,喬裝成一個駝背怪人,隱居在此人蹤罕至的天山,誠然是用心良苦了。」
黃衣人呆了一呆,臉上罩起了一片怒容,冷笑道:「這些你是怎麼知道的?」
君無忌道:「很簡單,這一切只是由你墜落地上的兩口匕首上推想而知。」
黃衣人才似恍然有悟,卻又心存不解。
君無忌含笑道:「方纔你在昏迷之中,猶自口呼『殿主』不已,是以使我猜知,這其中還有一個搖光殿主,足下劍術高越,大出前人窠臼,莫非得自這位殿主的傳授,果真如此,這位先生的成就,也就可以想知,真乃天地間不可多得的一位奇人異士了。」
黃衣人哼了一聲,過了一會兒,才似心裡平靜下來,勉強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他心裡默默地想著:「原來我心有所思,突然發之夢囈,看來他所知有限,雖知搖光殿主其人,卻未必知道其他什麼,否則亦不會以『先生』、『異士』來稱呼『殿主』她老人家了。」心念再轉:「不知我在夢囈之中還說了些什麼?」
正如君無忌所料,黃衣人果然出身搖光殿這個武林秘密門派,甚至於連他的出走都所料非虛。黃衣人之所以如此,當然有其苦衷,情非得已,無可置疑,他的不欲人知,想不到一場突發的病,竟自敗露了他的苦心計劃,雖然未見得就是苦心白費,最起碼自己的偽裝身份,已自敗露,再要塑造一個新的形象,卻是談何容易?
黃衣人的內心沮喪,實在無以復加,如果換在另一個人,很可能為了保護自己便會不擇手段,向對方猝然施展凌厲的殺手,只是偏偏這個君探花有恩於己,雖然見面不多,彼此之間,卻有一份互相傾慕的真摯情誼……這一切使得他不得不另謀對策。暫時以靜觀變的好。
黃衣人靜靜的目光,再向面前的君無忌看過去時,己失去了原先的猜疑與凌厲。
「智者千慮,亦有一失。」他微作苦笑道:「這卻是我無能防範的,但不知我在昏述中還說了些什麼?」
君無忌見他問得誠懇,也就據實相告。
「有的!」他說:「你還呼喚著一個叫瑤仙的名字!」微微頓了一下,君無忌道:「我猜想這是個女人的名字,或許她與你有同門之誼?」
黃衣人神色一凝,臉上立刻現出訕訕表情,偏偏君無忌犀利的眼神放不過他,直似想在他臉上瞧出些什麼來。
在他的眼光逼視下,黃衣人終於大現尷尬,「這……」頓了一下,他才強自鎮定道:「這又與你有什麼關係?」
「有關係的!」君無忌炯炯的眼神,依然注意著他,道:「記得你我第一次見面時,承你好意警告,要我立刻遷離此地,否則會有殺身之禍,很可能,這殺身之禍,便是來自這位瑤仙姑娘的身上,是不是?」
黃衣人冷冷的道:「為什麼你會這麼想?」
君無忌一笑道:「當然是有理由的,我想這件事你原是早已知道的,對不對?」
「不錯!」黃衣人冷笑了一聲道:「那一天你傷了冬梅,又放她回去,便是與『搖光殿』結下了不可化解的梁子。」
「原來那位姑娘名叫冬梅?」
黃衣人顯然又說走了嘴。他乾脆直言不諱道:「冬梅在搖光殿,雖然身份低微,卻蒙殿主重視,你果真當日失手殺了她,倒也罷了,偏偏你卻用獨家手法,鎖閉了她身上的穴道,使她傳話師門,對於搖光殿來說,便是前所未見的羞辱,你以為他們會隨便放過你麼?」
在他說話時,君無忌甚至於可以感覺出他蘊含在眼神裡的隱隱敵意,猛然間使他瞭解到,對方顯然與前此受辱的綠衣姑娘冬梅,同屬「搖光殿」同一門戶,在某種意識裡,應俱有共同榮辱,這便是何以他在正常的友誼之下,卻又常似掩有若隱若現的敵意,道理便在於此了。
這一突然的警覺,使得君無忌略自驚心不已。「我幾乎忘了你也是搖光殿的出身,以你身手,原可對我構成威脅,你卻似乎對我留了情面,這又為何?」
黃衣人怔了一怔,訥訥說了句「問得好!」,便自站起來踱向窗前。
「知道吧!這也正是我自己常問自己的問題……」面對著窗外沉沉夜色,黃衣人心裡像是壓置著一塊沉重的鉛,有時候他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已經離開了搖光殿?分明身離神牽,多年來,儘管他足跡踏遍了大江南北,亦曾西出陽關,然而那一顆內心,其實一直念念不忘師門,即使在睡夢之中,亦不稍離,他曾經作過努力,忘記過去的一切,卻是力不從心。
「結果如何?」君無忌鋒利的眼神,並不曾放過他。
「沒有結果!」黃衣人忽然回過身來:「其實你又何嘗不是一樣?在你發現我出身搖光殿的一霎,你原可制我於死地的,但是你沒有,反而救了我,這又為了什麼?」
「那是不一樣的!」君無忌淡淡地笑著:「搖光殿與我並沒有仇恨,如果有,也只是他們恨我,我卻沒有理由自造殺孽,種下仇恨之因。」
「但是太晚了!」黃衣人哈哈地笑著道:「當你在流花酒坊,插手管上那件閒事,又傷了冬梅,便是與搖光殿結下了不可化解的仇恨,他們是不會放過你的!」他在說這些話時,語氣十分凝重,絲毫也不帶顰笑口吻。一抹哀傷,浮現在他英俊但失之於憔悴泛黃的臉上,無異加重了前話的份量,那一雙湛湛精光的眼睛,由衷地含蓄了幾許同情。
「太晚了……真的太晚了……」頻頻地搖著頭,黃衣人真似不勝太息。
君無忌打量著他道:「你是說,搖光殿的人會來這裡找我?放不過我?」
「他們就快要來了!也許已經來了!但是你卻不會感覺出來而已。」
君無忌微微笑了,那是悠悠難量的氣勢。
「當然,你也許自恃機智武功,並不十分在意這回事,可是我不得不慎重地提醒你,你要特別小心!」黃衣人歎息一聲,苦笑著接下去道:「即使如此,你也難操勝算,你……」搖搖頭他卻又不說下去了。
君無忌皺了一下眉,略似沉思,卻又付之一笑,他覺得在一件事情未發生之前,空憑臆測是沒有意義的,倒是有件事他卻希望先弄個清楚。「我……對不起。」他含著笑道:「我們總算有了初步的認識,我該怎麼稱呼你?」
黃衣人聆聽之下,半天才似無可奈何地道:「我姓苗……」下面的名字,竟然又吞回了肚裡。
很明顯,他連本來的面目都在掩飾之列,不希望人家知道,更遑論真實姓名了,能夠吐出這一個「苗」字來,已經是難能可貴,顯然為情勢所逼。
君元忌點頭稱呼了一聲:「苗兄。」
黃衣人嘴皮子動了一下,嚅嚅道:「我的姓,連同我這個人……都請你代為守口,我不希望讓任何人知道。」
君無忌道:「在我的嘴裡,不會談論你任何事,你大可放心。」
黃衣人點點頭,含笑道:「我相信你。」頓了一頓,他才接下去道:「不過,我還是覺得你應該離開這個地方……你去過沙漠麼?」
君無忌微微一笑道:「怎麼,你認為我應該去沙漠?」
「也許那裡才是最安全的地方。」黃衣人冷冷地道:「等個一年半載再回來,也許就可躲過這次劫難了。」
「你指的是搖光殿的人?」
「不要以為我是在說著玩兒的!」黃衣人湛湛的眼神,直直地注視著他道:「我是在警告你,據我所知,當今天下,如果搖光殿要做什麼事,或是要殺一個人,無論這件事有多麼困難,或是這個人有多厲害,他們一定會毫無疑問的完成任務。」
君無忌一笑道:「這麼說,他們是非要置我於死地不可了?有這麼大的仇恨?」
姓苗的黃衣人冷冷地道:「我剛才已經說過了,為了維護搖光殿以往的尊嚴,他們非殺你不可!」
君無忌含笑道:「既然如此,我也就非不讓他們稱心如願。」
「你太固執了。」黃衣人臉上顯然帶出了不悅。
君無忌平和的眼光,凝視著他:「不過,我卻先要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你的立場!」
「我?」
「不錯!」君無忌臉色一正道:「我只要知道,在這件事情裡,你的立場如何?」
一絲淒涼的笑,現之於他英俊卻憔悴的臉上。「這一點你亦可放心,我不會站在他們那邊,與你為敵的,不過,我也絕不會助你一臂之力!」
「這樣我就放心了!」
君無忌一笑,站起來道:「今天是你第一天正式來訪,窗外月色又好,我們來喝一盅!」
黃衣人原本沉重的臉色,卻也為之釋然了。「你這裡有酒?」
「不但有,而且還是陳年好酒,只是一直沒有打開而已!」說著他隨即離座步出,走向書架旁邊。
在一堆書籍後面,他終於找出了一個為黃泥所封的白粗陶罐,吹了吹上面的塵土,提起來細細地看著。
黃衣人讚了一聲:「好酒!」
君無忌揚了一下眉道:「你怎麼知道?」
黃衣人道:「只看這裝酒的陶器就知了」
「這麼說,你倒是識貨的了。接著!」右手一掄,嗤然勁風裡,已把手上酒罐擲了過來。
姓苗的黃衣人右手輕起,只一下已捏住了罐耳,在手裡晃了一晃,點點頭道:「還有七成,正是醇香濃郁時候,多年來,我滴酒不沾,今夜就破例一回,與你痛飲通宵吧!」
說完他即行動手,整理出面前的小几,那雙眼睛卻一直為面前的酒罐所吸引,怔了一怔道:「咦,這罐酒你是從哪裡買來的?」
君無忌搖搖頭道:「這是買不來的,你既然在沙漠呆過一段時間,有一個人你也許曾經聽說過。」
黃衣人怔了一怔道:「你說的是海鬍子?」
「對了!」君無忌說道,「我叫他是海道人,你也認識他?」
黃衣人搖搖頭道:「不,我只是久仰他的大名而已,他是有名的酒仙,決計看不上我這個不會喝酒的朋友,據說此人有滄海之量,無論多烈的酒,只當飲水,生平卻從來也沒有醉過,不知可是真的?」
君無忌笑道:「我也是聽人這麼說,至於是否如此,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我與他相識偶然,不過數面之緣,那一天他遠赴青海,行前忽然來訪,送了我一箱舊書,五罐美酒,至此一別多年,就再也沒有見過面了。」
黃衣人道:「這就是了,他是有名的怪人,如非和你真的投緣,絕不會對你如此,這人一身武功當然也錯不了,最讓人欽佩而為人稱道的,卻是他那一身輕功,即所謂是『陸地飛騰』之術……」說到這裡,忽然頓住,「啊」了一聲,看向君無忌道:「我幾乎忘了,你也精於這門功夫,莫非……」
君無忌點頭道:「我們曾切磋過,我為此受益不淺。」
「這就難怪了!」黃衣人道:「我還知道此人隨身攜有一個紅色的大酒葫蘆,上面漆著一個『醉』字,再看見這罈子酒上也有這個字,便想到是與此老有關了。」
說話時,君無忌己打開了酒罈子上的厚厚一層膠泥,揭開了壇蓋,一股濃郁的醇香酒氣,立刻佈滿了整個房間。
黃衣人歎道:「好香的酒!」
君無忌道:「我也不會喝酒,海道人卻說我有量,我與他喝過兩回,倒沒有醉倒,這酒是他自己釀製,取天山之雪,外引甘露,佐以七種不同酒麴,焙蒸而制,海道人說常人一碗便倒,只有全身穴脈俱開,有精純的內功根底者才可論飲,喝了不但無害,反而大有助益,後來我試了幾回,倒是言之不虛,也許對你有好處,今夜咱們就痛痛快快地大飲一回吧!」
一面說,分別為各人斟上了一觥,酒色淡黃,注入白玉觥中,再被燈光一映,宛若水晶琥珀,未曾沾唇,先已十分誘人。
黃衣人忍不住雙手捧起,大喝一口。
君無忌笑道:「慢著!」
話聲未完,黃衣人已被嗆得咳了起來,一面卻自讚道:「好醇的酒!」
放聲大咳之後,才自覺出了甘芳滿腮,一股熱氣,直貫丹田雙踵,通體上下舒泰無比,才知海鬍子所說不假。自己既患有「子露風疸」怪症,正可借助酒力略驅風寒。抬眼看向對方,君無忌正自微笑點頭,像是連自己內心感受他也全都知道,如此看來,這「飲酒」一項,分明是對方有意安排,並非全在「即興」,一時心裡大生感激。
君無忌卻已離座而出,由廚內取出了兩隻瓷碟,另外一個油紙包,打開來是一隻已褪羽毛的「風雞」。
「這是我學生『小琉璃』今天孝敬我的,不敢獨享,拿來下酒,倒也可口,乾脆筷子也省了,咱們就用手撕著吃吧!」
說時將全雞一分為二,各人一半,自己隨手撕肉而吃,就以美酒,果然其味無窮。
黃衣人沉鬱的臉,不覺為之開朗。第二觥飲下之後,黃臉人已自泛出了閃閃紅光,擱下了白色酒觥,那一雙炯炯眸子,直向著君無忌臉上逼視不瞬,「多年以來,我還是第一次這麼快活過,人生苦短,何必這麼折磨自己,我總算想通了。君兄!」他忽然正色道:「君子相交以誠,有句話我想當面請教,還請你據實以答。」
君無忌一笑道:「當答則答,不當答,恕難以告。」
「好吧!」黃衣人苦笑了笑道:「不瞞你說,我對你確是心存好奇,君探花真是你的名字?」
「當然是假的。」
「那麼真的是……」
「君無忌!」
「君無忌?」黃衣人重複念了一遍,讚道:「好氣派的一個名字!」
「這是我為自己取的!」
黃衣人不禁為之一怔。
君無忌一笑,飲下了大口的酒:「我喜歡這個名字,無拘無束,海闊天空。」
「那麼你原來的名字是……」
「沒有原來的名字!」忽然他臉上罩下了一片冷漠,似憤恚又似遺憾,冷笑道:「原來的我早就死了,信不信由你,從一出生就已經死了。」
黃衣人眼睛睜得極大。明明活著,為什麼要說自己死了?當然有非常的原因,透過對方的沉重表情,簡直可以感覺到正在滴血的心,或許他從小,一生下來就已失去了父母,為別人所收養,這種情況之下,他自然是不會知道自己的姓名了,無論如何,這必然是他的痛心往事,痛心到本身都不願記起,自己又何必觸動他的傷懷?一霎間,黃衣人內心便只是充滿了歉然,決計不再多問。
君無忌微微一笑,喝了一口酒道:「過去的我雖然早已死了,可是現在的我卻依然健在,我為自己取了這個名字,自此遨遊四海,百無禁忌。」舉了一下酒觥,與對方又幹了一口。
黃衣人在談論自己時,一雙眼睛瞬也不瞬的向他注視著,忽發奇想的把他拿來與另一個人的影像重疊,卻是似是而非,不過是一時奇異幻想,終究是不具實際意義的。由是他把到了口邊的一句話吞進肚裡。
燈焰噗突突跳著,光彩迷離。君無忌暫停了他的話聲,這裡便再也沒有一絲異音,偶爾牽起的微微夜風,惹得垂掛在簷前的貝質風鈴,滴滴溜溜打著轉兒,散發出清脆悅耳的零碎音階,聲聲動聽,每一下卻都似扣進了人的心靈深處,啟發著你的睿智、靈思……
黃衣人大大地喝了一口酒,卻是由衷地笑了,「其實你我的遭遇,相去不多!我雖然生有父母,但他們很早都死了。」他笑了笑,臉上井無痛苦,該痛的早已痛過了,該苦的也已苦過了,「是死在韃靼人手裡的,至今屍骨無尋。」說到這裡,他覺得再也沒有隱瞞自己真實名字的必要了,隨即道出了真實姓名。
原來他就是「苗人俊」,那個自幼為搖光殿主李無心所收養的兒子。雖然礙於門規,他不能暢所欲言,但是所能說的,他卻也都說了。
君無忌知道的是他叫「苗人俊」,自幼父母雙亡,好心的搖光殿主李無心收養了他,不但傳以武功,而且視同己出,收為螟嶺義子,苗人俊亦曾隱約的透露,李無心還有一個女兒,卻沒有說出她的名字。
至此,君無忌才自恍然大悟,敢情李無心是個女的,不禁令他吃了一驚:「李無心?」對於這個女人,他倒是由衷的感到好奇,說了一聲,十分驚異地看向對方。
「你是奇怪,會有人叫這個名字?」苗人俊哈哈地笑了笑,接下去道:「她是天底下的一個奇人,冷酷、無情、可怕到了極點,但是卻是我深深所愛的人。」這後一句話,才似說出了他的心聲。
當然,他所謂的愛,為母子之愛,這種「愛」一旦形成,這個天底下,便是最堅強的力量,也難以分開。這便是苗人俊痛苦復矛盾的原因了。
「總有一天,」苗人俊多少已有了一些醉態,訥訥地道:「你們會見著的,但我卻不希望。」他仰起頭,把滿滿一觥酒喝乾,隨即站起道:「走了!」
樽中酒已空,應是分手時候。君無忌微微點了一下頭,算是向這位新朋友暫時告別,雖然他仍有滿腹疑團,但是他卻知道現在還不是解開的時候,還是讓未來時間決定一切吧。
桃花謝了春紅,風發了一樹的綠意。
春風徐吹,林葉盡顫,艷陽裡直似無限抖擻,亮滿了新生的無盡綿延,一切都在靜止之中,這靜止卻又包涵著強烈的動態與永無止境的「生生不息」!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2 23:46:24
第七節
人如果有一天能夠切實的覺悟到自己的渺少,能夠覺悟到自己其實也是屬於自然界的一分子,儘管只是銀河中的一粒細沙,其份屬自然,得享自然之一分天機,卻是不容否認。竟日裡在塵世打滾,追逐聲色酒肉,固然靈性盡失,早起晚睡,辛苦工作的芸芸眾生,其實又有何異?惟有多近自然,熱愛自然,才為有福,若能進一步瞭解自然,擁抱自然,化身於自然之中才是人世間一等強人,惟其如此,「人」的崇高意義才堪認定,才能不與草木同朽,只是一般人,誰又會去想到這些?
把赤著的一雙腳,浸入冰澈碧藍的溪水,一霎間,整個身子俱都興起了絲絲涼意。
長髮披散,衣衫半解,染目所及,碧波、輕煙、溪水、澗石,一入自然,皆為圖畫。水中游魚,歷歷可數,青蝦墨蝦,聚散淺水石礫,靜觀萬物,各有自得,「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冥冥中有所昭示……自然孕育萬物,萬物師法自然,這其中應有一定可以因循的「道」……看不見,摸不著,但可以肯定,它是存在的。
「先生,您嘗嘗這個,才好吃呢!」小琉璃打身後膛著水走過來,手裡提著個小小竹簍,裡面裝滿了青蝦,雙手遞上。
君無忌探手接過來,只取了一隻,餘數皆傾之入水,小琉璃「啊呀」一聲,搶拾不及,連聲嚷著可惜。
近日來,他新習「辟谷」之術,只食少許,卻對雪水融集處的幾種野生植物感覺興趣,其中有一種通體透紅,高僅兩寸的「雪芹」,味甘而脆,最是可口。流花河岸,淺水石隙間,到處可尋,在他看來這「雪芹」,便是天地造化所賜,棄之可惜,多食何妨!
夕陽在黃昏裡交織出無限譎麗,和風廣披,林葉蕭蕭,他二人在這裡已蕩留半日,看看日已偏西,卻也沒有歸去的意思。
「把昨天我教你的書,背一遍給我聽聽!」
「是!」由水裡一躍而起,擦乾了腿上的水,放下褲管,小琉璃必恭必敬的侍立一邊,隨即結結巴巴地大聲背誦起來。
還算不錯,君無忌只提了他兩三個字,糾正了他兩個字的發音,這篇文章便背完了。那是「魏」朝名士嵇康所著,最有名的《與山濤絕交書》,字裡行間,充斥著一股凜然正氣,顯示著嵇康這個人的風骨嶙峋,不與俗世紅塵所苟同,儼然天地間一大丈夫。
書是背完了,小琉璃卻仍不能盡解其中的涵意。
「先生,這個山濤又是誰呀?」
「我昨天已經告訴過你了,他是那個時候的大官,官拜吏部尚書,這人的文名甚著,早先未做官前與嵇康原來甚是交好,人稱竹林七賢,他做了大官,心裡卻放不下許多故日朋友,紛紛推薦他們出來做官,卻偏偏遇見了淡泊功名富貴的嵇康,道不同,不相謀,這篇《與山濤絕交書》,便是因此而出。」
君無忌一口氣說到這裡,微微頓住,打量著當前的這個狀似聰明的「小琉璃」。這一霎,他靈秀氣致,沐浴在和煦春風之中,諄諄而訴,儼然古之儒者風範了。
「這我可有點糊塗了!」小琉璃揚著臉兒道:「做官可又有什麼不好?人家好心要請他出來做官,難道還錯了?犯得著跟人家絕交麼?」
君無忌微微一笑道:「問得好,你能有此一問,便證明這幾個月你隨我讀書,已有了長進!」
「先生您又誇我了?」小琉璃嘻嘻一笑,怪不好意思的樣子。
「做官本來沒有什麼不好,只是好官難為,而宦海波譎,極難自持,除了得小心防範朝中奸小,不為所乘,還得侍候主上,要是這個主子是個昏君,不但難以有所作為,隨時還有性命之憂,所謂『位極人臣』,沒有一番奉迎鑽營的功夫,一個臣子想要有所作為,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即使你有了這套功夫,捐棄了自己的個性人格,也未見得就能得意宦海,『伴君如伴虎』,隨時還得提著小心,是以,真正高風亮節,有大操守的人,是不屑為官的!」
微微一笑,他才接下去道:「剛才說到的那個嵇康,他就是受不了這口窩囊氣,才辭官不做的,其實他妻子出身皇族宗室,大可循此直上青雲,但是他寧可彈琴詠詩,終其一生,是以山濤欲薦他為官,他不惜與之斷交,亦不屑為之,這並非他的矯情,而是一個人的風骨氣概。鐘鼎山林,人各有志,那是勉強不來的!」
小琉璃半張著嘴,似懂不懂地點著頭:「可是,一個人難道不應該對皇上盡忠……嗎?」
「這就是我剛才說的話了,鐘鼎山林,人各有志,在我看來,一個人應該忠於他的理想、事業,忠於他的人民社稷,卻遠比對皇上一個人盡忠,要有價值多了,所以孟老夫子才有『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個說法。」君無忌冷冷一笑,炯炯有神的一雙眸子,直直地看向小琉璃:「一個人的風骨氣節最是重要,讀書反倒是次要之事,所謂讀聖賢書,所為何事?一個沒有操守的人,即使有再大的學問,做再大的官,也不能有所作為,反倒有害民生國家,一個沒有氣節的人,是不配讀書的,你要記住!」
小琉璃還很少見他用這般嚴肅態度說話,一時為之噤若寒蟬。
君無忌見他如此,不免一笑,臉色隨即為之平和道:「你年紀還小,今天從我讀書,我要告誡你的是,千萬不可讀死書,人生到處都是知識和學問,要讀活書,即使出之聖人的話,也要自己思量,覺得對的,才能付諸實踐,千萬不可人云亦云,千古因循,失去了自我,那樣雖讀書萬卷,汗牛充棟,充其一生,不過一腐儒、書蟲耳!」
小琉璃霍地正容道:「先生說的,我明白了!」
君無忌收回水中雙足,擦乾了,踏上芒鞋,長髮拂肩,迎以林風,狀極瀟灑。
小琉璃道:「那一天先生教我的『羅漢八掌』,我練熟了,您可要看看?」
君無忌笑道:「你如不在乎人前現醜,就施展出來吧!」一面說,目光向著身側林內看了一眼。
小琉璃竟然不曾會意,恭應了一聲,當即走向正面草坪,拉開架勢,隨即施展開來。
他習武日短,根本談不上有所成就,「羅漢八掌」不過是看來笨拙呆板的八個動作,君無忌傳授他,旨在築基,看來毫無美感,反而狀至滑稽。小琉璃一副邋遢相,施展起來,已足令人發噱,偏偏每出一掌,還吐氣開聲的「嘿」上那麼一聲,更令人忍俊不已。
他這裡才施展過半,即聽得身側林中,傳出「咕咕」一陣子嬌笑之聲。
小琉璃聆聽之下,由不住嚇了一跳,慌不迭止住了動作,伸長了脖子大聲道:「誰?」
暗中人估量著行藏已露,小琉璃又這麼出聲一喝,便只得現身而出。
衣帶輕飄雲霓仙姿,原來是一雙麗人。
雙方原來是認識的。
「啊!原來是大……小姐……來了……」小琉璃一時漲紅了臉,怪不好意思的樣子,卻把一雙眼睛看向君無忌,不知該如何是好。
春若水在前,冰兒在後,已是姍姍來到了近前。原來她二人已來了一會兒,一直匿身桃林,未及出見,君無忌顯然早已發覺,只是沒有說破而已。
由二女臉上神采看來,方才笑聲,定是冰兒所發,這時雖自強行忍著,猶不免面上訕訕,偶爾與小琉璃目光接觸,便自忍俊不住,又自低頭笑了出來。
春若水看了她一眼嗔道:「在君先生面前,不可失禮,還不上前告罪?」
冰兒應了聲:「是。」紅著一張臉,上前幾步,向著君無忌請了個萬安道:「婢子失禮,先生不怪!」說了這句話,再也不敢向小琉璃多看一眼,逕自低著頭退後一旁。
君無忌一笑道:「他樣子原本好笑,你不要客氣,你們來了有一會兒了吧?」
春若水頷首「嗯」了一聲,臉現笑靨道:「當時你正在教他唸書,所以沒有敢現身打擾,還請不要怪罪才好。」
「哪裡話!」君無忌一派自然,含笑道:「這裡人人可來,豈有怪罪之理?很久不見,姑娘身子可好,前此傷勢如何?」
「全好了!」說時,春若水已來到近前,一面笑道:「這可又是我的不對了,一直也沒有上門道謝,失禮之至!」
面前有一蹲凸出大石,她便倚身石上,一面手理雲鬢,襯著一襲素綾長裙,直似出水鮮荷,俏然玉立,清麗出塵。「今天真是巧了!」她淡淡地說:「在家裡悶得發慌,街上又惹了一肚子閒氣,想到這裡清靜清靜,摘幾個新鮮桃子,卻是遇見了你。」說到「你」字時,不經意地挑動了一下長長的眉毛,那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便自落在了君無忌臉上,隱隱中直似有情,卻是那般悵惘,不著邊際。
「大小姐,您可喜歡吃嚇!這裡青蝦又多又大,新鮮極了,我給您抓去,要多少都有!」一面說,小琉璃挽著一雙褲管,這就要涉水撈蝦。
「不啦!冰涼的,小心凍著了!」嘴裡這麼說著,臉上卻不自禁地瀰漫了笑意,到底她童心未泯,一聽說涉水抓蝦,心裡便先自高興,若是君無忌不在跟前,保不住她自己也會下去。
一聽說下水撈蝦,冰兒先自叫起好來,慌不迭跑到溪邊,小琉璃把裝蝦的竹簍子遞給她,兩個人指指點點,一個在岸上,一個在水裡,這就抓起蝦來。
幾隻紅色蜻蜓在眼前草地上飛著,映著快要下山的太陽,幾乎完全靜止地停在空中,看上去紅通通亮晶晶的,簡直像是寶石瑪瑙做的,怪可愛的樣子。
「很久沒看見你再唱歌了,這陣子都忙些什麼來著?」春若水偏過頭來,直直地瞅著他,眼神兒裡滿是關注,說真的,自從那一天由君無忌住處轉回之後,這個人的影子,越發的盤踞在心裡了,說不上什麼原因,只要一靜下來,就只是想到他。
「不能再唱下去了!」君無忌挑動了一下他的長眉,道:「唱下去,人家都當我是瘋子了,聽說衙門裡已經有人在注意我,要傳我去問話呢!」
春若水「哦」了一聲,由不住低頭笑了,「聽說在小琉璃的山神小廟裡,正式設了館,收了不少學生呢,是不是?」
「這件事居然大家都知道了!」君無忌一笑道:「其實說不上什麼正式設館,我也是頭一回,都是些窮人家的孩子,看他們生活貧苦,荒蕪了學業,實在可惜。」
「你真是個怪人!」春若水掉過身子來,一手托頤,用著神秘的眼光,打量著他道:「這麼說,你是打算在這裡長住了?」
「也不一定!」
「不一定?」春若水怔了一怔,道:「你要走?」
「暫時還沒有這個打算!可也不會永遠在這裡住下去,你為什麼要問這些?」
「我……不為什麼……」她的臉紅了一紅,怪不自然的把眼睛轉向一邊。
那一邊傳來冰兒天真的嬌笑聲,敢情是小琉璃抓蝦不慎跌倒在水裡了。
「對不起!」春若水羞澀地看了他一眼:「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多知道你一點麼?」
君無忌沒有說話。忽然他眼睛裡面爆出一種驚訝,對於春若水的這份關注,感覺到詫異和驚訝。然而,他所看見的這張臉卻是天真無邪的,充滿了人性中最美好、最純潔的那種光彩。他的詫異隨即為之消失,從而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曾有過的朦朧。
睜大了眼睛,他仔細地打量著面前的這個少女,這一霎他內心無疑是激動的。說來難以令人置信,活了二十幾年,在他的感覺裡,竟然好像還是第一次和異性有所交往,就像這樣面對面談話的經驗,以前都未曾有過,更不要說去領略一個女孩子的感情了。
春若水被他那股直視的眼光,看得心緒紊亂,臉上一紅,語出呢喃地道:「你……怎麼了嘛?是我說錯了話?」
君無忌才似忽然有所警覺,搖搖頭道了個「不」字,即行向溪邊走過去。
春若水看著他的背影,眩了一下眼睛,不覺笑了,「你怎麼不說話?」說著,她起身跟過去。
二人比肩並立,面對著清澈見底的碧溪流水,水面倒影映現著兩個人的影子,整個溪面為橘色的夕陽渲染出一片玫瑰色澤,人在其間,宛若置身於圖畫之中,便是癡人目睹及此,也覺得美了。
猛可裡劈啪一聲,一隻大禽自對面水草中鼓翅而起,兩個人都似嚇了一跳。
那是一隻天鵝之類的大鳥吧!丹頂銀翼兩翅生風,一經展翅已飛身當空,不及交睫的當兒,已置身青冥雲煙,眼看著只剩下了小小一個黑點。
君無忌望著它一起沖大的去影,頗似有所感慨。
「姑娘請看!」追認著那個小小的黑點,他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線:「這便是我的化身。」
「你的化身?」春若水不能盡解地看著他,臉上現著迷惑。
「形單影隻,來去一身!」他微微笑著,臉色頗具淒涼:「這便是我的寫照。」
如果說鳥類也同人一樣有所感觸的話,是否也會有孤單的感覺,像是天上的鷹,孤獨一身,竟日遨遊著長空,它可曾有失落孤獨的感傷!
自然,在「鷹」的意識裡,是不屑去理解同屬鳥類中的「燕雀小志」的,人是否也是一樣的呢?古往今來,越具抱負,越強大的人,似乎越是孤獨的,所謂的「超然」、「卓越」便是如此吧!
打量著面前的這個人,春若水臉上現出了一種傾慕,像是有所反應,她已漸漸地開始瞭解到這個人的「卓然不群」了。「君無忌!」輕輕喚了他一聲,她訥訥地道:「你的家呢?我是說,你家裡的人都住在哪裡?」
「我剛才不是告訴過你了,形單影隻,來去一身。」
「但這不能代表你沒有家呀?」
「對我來說,完全是肯定的!」一霎間,他臉色沉著,現出陰森的笑容。「也許我曾經有過一個家,但是對我來說,沒有印象,也就說不上有什麼特殊意義了。」
臉上又重新現出了笑容,平和中顯示著他的執著,以及些許自賞的孤芳。「對於你來說,我是費解的!」君無忌笑道:「何必去費這個心思,我自己都不想去瞭解,你又何苦?」
春若水一笑道:「好吧,你既然不願意多說,我也就不再多問,倒是有一樣,卻一定要你答應我。」眼睛裡含蓄著淡淡的笑,挑了一下細細的眉毛,意思似在說:「怎麼樣?」
君無忌看了她一眼,搖搖頭說:「那塊紅毛兔皮,已不在我的手上。」
「我指的不是這塊皮子!」
「那是什麼?」
「是……」春若水眨一下眼皮,道:「我以為你應該猜得出未……是……」一笑道:「我說出來,你可要一定答應我,要不然我也就不說了。」
君無忌端詳著她的臉,頓了一會兒,輕搖了頭說:「我自問能為姑娘效力處甚少,說了反倒令你失望,還是不說的好!天不早了,姑娘也該回去了,我先走一步,這就再見吧!」
微微點了一下頭,逕自轉身離去,甚至於連同行的小琉璃也沒有打上一聲招呼。
春若水原指望他會一口答應,想不到對方竟是冷漠如斯,說走就走,了無牽掛,一霎間只把她愣在當場,作聲不得。她平日養尊處優,最是要強好勝,仗著她春家的名號財勢,誰不讓她三分?更何況她的美,遠近馳名,芳蹤到處,多的是慇勤自獻之人,每說一句話,也被人當作玉旨、綸音,報效尚且不及,焉有拒絕之理?想不到卻在這裡碰了釘於,雖說身邊沒有外人,以其自視之絕高,想想也不是個滋味,心裡一陣子發窘,既憤又氣,於是呆呆地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差一點連眼淚也落了出來。
卻見冰兒笑嘻嘻的由那邊跑來,兩隻手捧著裝蝦的竹簍,一陣風似地來到了跟前。
「小姐!小姐!快看看吧,這麼多蝦,都滿了!」
身後的小琉璃,高挽著一雙褲管,週身水淋淋地也跟了過來,嘻著一張大嘴,像是功勞不小。
「您看您看,又肥又大,這麼些個,夠炒上一大盤子的了,真好!」冰兒邊說邊自舉起手中蝦簍,直送到春若水臉前,不經意卻被春若水一膀子搪了開來。
「走開!」
氣頭上力道不小,冰兒竟來不及閃躲,嘩啦啦手裡的蝦散滿了一地都是。
「唷!」嘴裡驚叫一聲,慌不迭往地上搶抬,一旁的小琉璃目睹及此,也傻住了。
兩個人這才發覺敢情大小姐臉上神態有異。
像是有一肚子的委屈和不樂意,一下子都為冰兒引發了,卻把一雙含著淚光的眼睛,莫名其妙的盯著冰兒,說不出的一陣懊惱、失意,偏偏無能發洩。畢竟冰兒是無辜的。
「咦,小姐,您這是怎麼啦?」拾了一半蝦,冰兒傻乎乎地站了起來,一面左右打量不已,「君先生呢?」
「先生走啦!」小琉璃這才著了慌,道:「我……我也得走了!」說罷轉身就跑,跑了幾步,想著不對,趕忙又轉回來,必恭必敬地向著春若水抱拳一揖,待要說句體面的告別話,嘴還沒張開,對方卻刷地掉身而去。
冰兒叫了聲「小姐」,忙自追上去,哪裡能追趕得上?
春若水像是跟誰賭氣似的,她輕功原本就好,這一施勁兒快奔,冰兒自是追趕不上,轉瞬間已遁身於濃密的桃樹叢間。
她像似有意借助奔逐,以發洩心中悶氣,卻偏偏有人不容她稱心如意。
猛可裡一條人影自樹叢裡閃身而出,不偏不倚地攔住了她的去路。
這人身法好快,更見輕巧,身子一經閃出,二話不說,右手掄處,直向著春若水臉上擊來。
春若水奔勢極快,這人現身得又是這般突然,一時想收住身子,簡直不能,急切間嬌叱一聲,出手就迎,反向對方臉上抓來。
恍惚中看見了對方面影,才驚覺到對方像自己一樣,原來是個姑娘人家。
這個姑娘可不是好相與,身手更是了得。春若水一掌抓出,才自發覺對方少女身份,心裡不禁有些後悔,因怕用力過猛,傷了對方面門,其勢已是不及。其時對方姑娘的一隻纖纖細手,原也幾乎擊到了春若水臉上,其勢各有前後,看來卻是一樣的疾,簡直不容撤換,直似玉石俱焚。
自忖著難免「兩敗俱傷」,春若水一時心膽皆寒,偏偏對方少女就有摘星拿月的妙手,危機一瞬間,那只遞出的手,倏地向側面一翻,翩若夜蝠,已自閃開了春若水面門,不偏不倚的正好迎著了對方的那只修長手掌。
兩隻女人的纖纖細手,各自聚集著驚人的功力,只是所顯示的力道,卻是一剛一柔,大相逕庭。
春若水這隻手力道充勁,無疑是剛的一面,對方少女的一隻手,卻似嬌若柔荑。
猛然交接下,春若水的身子忽然間定住了。那只是極短的一霎,緊接著卻自對方少女那只纖細修長的指掌之間,發出一種奇異的力道。
那種感觸怪異得很,春若水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這樣感覺,隨著對方手上一個極為巧妙的翻轉式子,借力使力」呼的一聲,春苦水整個身子。已被高高拋起。遠遠地送了出去。
敢情春若水整個前奔的勢子,連同出手的力道,一古腦兒全部為對方假藉著目標的轉移。化解了個乾淨。妙的是竟然悉數用在了自己身上,呼一足足飛起了丈許來高。
春若水嚇了一跳,總算她身手不弱,身子在空中倏地一個滾翻,硬生生把起來的勢子給壓了下去,飄出丈許以外,俟到她站定之後,猶自覺出有一股力道,在身子裡左右打轉,心中正自奇怪,不知是何家路數?眼前人影一閃,敢情對方那個長身少女,又自到了面前。
這一次較諸上一次更要快了許多,人到手到。春若水只覺得雙肩上為之一疼,已為對方突出的一雙纖手拿了個結實。緊接著長身少女的手勢抖處,春若水簡直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己自被摔了出去。「噗通」,這一下子力道還真夠重,直摔得她頭昏眼花,兩眼金星亂冒,容得她身子再一次躍起之後,才自覺出身上反倒變得輕快了。
「你……」春若水既驚又忿,怒看著對方這個長身少女:「你是誰?」
太陽雖然下山了,可是天還沒有黑。
林子裡光彩舒徐,面前的這個少女,有著長長身軀,細細的腰身,隔著一襲鹿皮長裙,亦見其修長均勻。
這個人堪稱得上秀麗出群,只是對春若水來說,毫無疑問,那是陌生的。看上去,對方年歲也與自己相彷彿,即使大一點,也屬有限。那一雙充滿了智慧、狡黠但卻美麗的眼睛,應該是她整個臉上最突出的一部分,這時卻瞬也不瞬地向自己盯著。
「你大概就是這裡鼎鼎大名的春小太歲吧!」長身姑娘微微點了一下頭道:「久仰之至,聽說你文武雙全,本事很大,只是今天看起來,好像也並不怎麼樣,這樣的武功,是不夠資格稱雄霸道的。」
「你胡說些什麼?」春若水睜圓了眼睛嗔道:「誰認識你?你到底是哪裡來的?」
「從來的地方來的!」長身姑娘道:「認不認識都無所謂,今天見了面以後,我保證你對我印象深刻,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說時,這個姑娘腳下緩緩向前邁進了一步。頓時,春若水就覺出有一股無形的凌人勁道,迎面襲來,一時連身上衣裙亦為之飛揚起來。雖說是好沒來由,春若水卻是萬萬也不會想到,這股凌人勁道,竟是發自對方身上。
「你對我好像很不服氣的樣子,不要緊,我們這就來比劃比劃,我保證,你連我的身邊也沾不上一點,不信你就試試看。」
說時她面含微笑,不著一些怒跡,話聲一落,緩緩又自向前方踏進一步。隨著她前進的身子,此時又有大股勁道,襲近過來。
這一次春若水可是驚覺到了,她自己功力雖然還沒有達到這般境界,可是卻也知道,一個人如果內功達到了一定境界,練成「提呼一氣」的境界之後,便可以運之於體外,甚至於可以用以傷人。有了這般造詣,隨時隨刻都有一層氣機圍繞全身上下,用之於動手過招,常常可以事先測知敵人意圖,即所謂「敵未動而己先動」,有凌雲駕虹之勢,無縷冰剪綵之痕,防人之未防,攻人之未動,自是味滿迂迴,不可思議了。
一念之興,春若水禁不住大為驚心,表面不著痕跡,暗中卻已知道是怎麼回事。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對方這個看來和自己年歲相若的姑娘,竟然會負有如此奇異的功力,看來今天這個架是打不下去了。
這麼一想,她乾脆倒也不氣了,「你不是想激我跟你動手,要我出醜麼!哼!我就偏不要你稱心如意,倒要看這個架怎麼個打法?」
思維一轉,果然心平氣和,先時的盛怒,一古腦兒變得無影無蹤。
對方少女,那雙黑白分明的妙目,仍然向春若水注視著,長長的一雙黛眉,向兩下遄分而起,那一雙碧海青天的湛湛眸子,更似含蓄著幾許睿智,似笑未笑,整個臉上交織著罕見的清秀鐘靈氣息。
看起來,兩個人同樣的冰雪聰明。
「好涼快的風。」輕輕掠了一下散置在前額的幾根亂髮,春若水仰首當空,有意裝糊塗地把對方發自體內的氣機當成空谷來風,避開了對方那雙「諱莫如深」的眼睛。
「是麼?」長身姑娘微微笑道:「再試試看吧!」
一面說時,腳下大大前踏了一步。陡然間,大片風力平地而起,呼嘯一聲,引得地上殘枝敗葉悉數騰空而起,刷然作勢,一徑穿林而入,惹得蕭蕭林葉,紛紛墜落,看上去就像是下了一天的怪雨,其勢越是驚人。這一切無疑是長身姑娘所賣弄施展,看在春若水眼裡,焉能不為之驚心?
長身姑娘以充沛內元真力,逼行體外,露了這麼一手,雖不曾與對方真的動手過招,卻也達到了「不戰怯人」之功,內力猝然回收之下,一天枝葉悉數為之墜落。
一起一收,層次鮮明。滿空枝葉猝然落地,一時萬籟俱靜,再沒有一絲微風,一片飛葉。
春若水即使存心裝傻,卻也不能「無動於衷」,神色間便自現出了悻悻表情。
長身姑娘嫣然含笑地向著她點了一下頭,挑動著長長的眉毛:「今天有點不大對勁兒,看來這個架是打不成了。說真的,我們能有今天這一見,也算有緣,我就住在城裡的『玉荷香』,一半時還不會離開。歡迎你隨時來玩。」說完了,她隨即掉身而去。
走了兩步,卻又停住,姍姍回過身來。春若水兀自睜著雙大眼睛盯著她。
「有句話忘了問你,」長身姑娘臉上現出了一抹微笑:「剛才跟你在一起談話的那個人可是姓君?」
春若水微微一怔,這才知道,敢情自己與君無忌的一番邂逅,也落在了她的眼裡。雖然說她與君無忌之間,在感情上來說還談不上什麼發展,但是不可否認的,他在她的心裡卻佔著極重要的位置,這是屬於她自己的一份隱私,自不欲為外人所知。長身姑娘忽然有此一問,雖然極其自然,並不似有任何影響,卻在春若水心裡激起了一番波動。這種感觸極其微妙,等到春若水有所警覺,鎮定下來,顯然已無了痕跡。
「你……」春若水略似窘迫地道:「為什麼要問這個?」
「為什麼不能問這個?」長身姑娘眨了一下眼睛,道:「他就是那個君探花吧?」
春若水心裡一顫道:「你認識他?」
「如果認識也就不問你了!你覺得奇怪?」長身姑娘笑了笑,繼續接道:「其實一點也不奇怪,這裡人都在談他,我難道就不能問問?」
春若水想想無話可答,長身姑娘卻含著淺淺的笑,轉身自去。
桃林裡已現出沉沉的暮色,大群的麻雀嘰嘰喳喳在附近幾棵樹上亂囂地叫著。
春若水不自覺地發了一陣子呆,忽然想到要問她到底是誰?姓什麼、叫什麼?容到她追過去時,卻已經失去了她的影子。
涼州城大軍雲集,彙集著各路而來的北徵人馬。
早在一個多月以前,就聽說皇帝親率大軍,分兵五路由北京來了,可是直到如今,還沒有迎著老人家的龍駕。這會子來了消息,說是聖駕已到了蘭州,就要起駕北上了。
說來可笑,「北征」的目的,只不過是對付「瓦刺」一族區區四萬人馬。曾經歸順受封為「順寧王」的瓦刺部族首領「巴圖拉」,因為「獻璽」不成,惱羞成怒的在邊界虛張聲勢,部署了一些人馬,可憐朝廷,只以為他是有所異圖,這便又一次「御駕親征」,未免是小題大作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2 23:46:54
也許是當年被蒙古人統治怕了,一點風吹草動,也能令大皇帝寢食不安(作者按:成祖對北用兵,前後總計六次之多,除第一次派大將邱福擔任主帥之外,剩餘五次皆御駕親征,其本人於第六次親征,班師回朝中死於中途)。為了抵抗想像中「死灰復燃」的元軍,成祖不惜在北京大興土木蓋置規模宏大的宮殿(即今日北京故宮),著手將國都由南京遷來北京,他要親自坐鎮,立志肅清沙漠,不再給蒙古人任何可乘之機。
這次親征,雖不似第一次號稱六十萬大軍那般強大,可也人數不少,兵分五路,聲勢極見浩大,比較特別的是,這一趟隨同他御駕親征的,除了次子「漢王」高煦之外,還帶著他心愛的皇太孫朱瞻基同行,要他長長見識。
也許不欲過於招搖,或是恐怕引起百姓的猜疑,軍次蘭州,朱棣皇帝臨時心血來潮,一紙手令,免了漢王「征北大將軍」的封號,要他不必跟隨自己北上親征,暫時率部警戒河西,只等著大軍凱旋而歸,一同班師回朝就得了。
就只是這道硃砂御筆親批的手令,為「漢王」高煦帶來了一番意外的驚恐與臆測。跪接聖旨之後,高煦特別把宣旨的中軍主將鄭亨讓至花廳,傳筵盛待。筵中,高煦把盞不飲,久久無語。
鄭亨旁敲側擊,早已看出了王爺的心事,他與高煦交非泛泛,當年「靖難」之役,鄭亨為前朝密雲衛的指揮僉事,即為高煦所招降,日後得能封侯,亦多賴高煦從中斡旋美言,這一次侍駕親征,也是高煦在父皇面前力薦其勇,才得拜將侍駕同行,對於漢王的知遇隆情,鄭亨百死無能為報。眼前倒似機會來了。
「恭喜王爺!這一次御駕親證,定當旗開得勝,班師回京後,論功行賞,王爺便是第一大功,聖眷之隆,便是當今太子,也是難以望其項背……」說時鄭亨離座站起,雙手捧盞,笑嘻嘻地道:「卑職恭敬王爺一盅,先乾為敬,請!」一面仰首,便自將手中酒飲了個乾淨。
高煦望著他意圖闌珊地笑笑,手裡的琥珀玉盞,拇指上的漢玉搬指交映生輝。「是麼?我看並不盡然,你歸座吧!」
鄭亨應了一聲,回座坐好。
高煦把一隻琥珀酒盅兒滴溜溜在桌面上打著轉兒,一雙眼睛乜斜著鄭亨道:「怎麼會忽然改了主意?準是誰在老爺子面前玩了舌頭,你可知道?」
「這個……」鄭亨想了想,搖頭道:「以卑職看還不至於,這些天聖上一直都還在惦記著王爺,五天以前的全鹿晚宴,他老人家特別還提到您,說是王爺您最愛吃鹿肉,要賞您一隻鹿腿,是楊大人說王爺遠在涼州,這條腿怕是到不了就餿了,聖上哈哈地笑了!」
高煦聆聽之下,臉已大為轉和,輕歎一聲道:「說的也是,從靖難之役起,我父子就一直沒有分開過,他老人家一直還是惦著我。」微微一頓,他坐正了道:「怎麼,楊榮也來了?」
「來了!」鄭亨說:「聖上要他一路上給太孫上課,怕太孫耽誤了功課。」
高煦冷冷地哼了一聲道:「這就是我哥哥聰明的地方,他知道聖上疼愛這個孫子,而他本人人緣又不佳,把兒子往聖上跟前一送,皇上一疼孫子,他這個太子也就固若磐石了,不用說這是胡廣、楊榮他們出的主意了!」
「這……」鄭亨垂下頭道:「卑職可就不清楚了。」
「哼!一定是!」高煦一隻手攥著手裡的酒盅,瞪大了眼道:「誰好誰壞,誰存心跟我搗蛋,我心裡清清楚楚,想弄個毛孩子把我給砸下來,做夢!你們走著瞧,倒看看鹿死誰手?」
鄭亨一聲不哼,只是在一旁賠著小心。
高煦看在眼裡,忽然一笑道:「你對我好,我是知道的,有朝一日,錯待不了你。」
「是。」鄭亨離座肅立,一副軍人本色。
「坐下,坐下!」高煦笑著拍了一下手道:「給將軍看酒!」
幾個身邊親信,剛才都走了,應聲出來的,不是外人,正是他新愛的隨身小妾「銀雁」。
這個銀雁如今已改了裝束,羽衣鳳帔,丰姿綽約,看來越發標緻了。輕輕扭著腰肢,喚了聲「王爺」,向著高煦福了一福,這就要去執壺看酒。
高煦眉開眼笑道:「你來了?」指著鄭亨道:「這是新拜的北征中軍主帥鄭亨鄭將軍,上前見過。」
銀雁待要見禮,鄭亨卻慌不迭離座站起,睜大了一雙牛眼道:「這位是……」
高煦哈哈一笑道:「這是我新收的一房小妾,他娘家姓季,就叫她名季銀雁吧!」
「那怎麼使得?」鄭亨正色道:「既是王爺寵妃,理當以君臣之禮相見!」
「不必了!」高煦哈哈一笑,抓住鄭亨手腕,似喜又嗔道:「剛才那話日後不可談起,別人聽見,可又要多心,說我目無太子了!」
「可是眼前沒有外人……」鄭亨笑瞇了眼道:「王爺您就是我鄭亨未來的聖君呀!王爺難道沒有聽說?」忽然他的聲音放小了,一面把頭湊近高煦耳邊道:「朝中傳說,北征凱旋之後,就要改立王爺為太子啦!」
高煦哈哈笑道:「沒有的話,沒有的話!」其實這個傳說,他早就聽說過了,心裡卻井非沒有隱憂。眉頭忽然一皺道:「不見得吧,真有這個意思,為什麼還帶著太孫同行?」
「這……」鄭亨搖搖頭道:「依卑職見,這是不能混為一談的。」
「你的意思是……」忽然一笑道:「今天不談這個了,坐好了,咱們喝酒!」
銀雁嬌笑著喚了聲「鄭將軍」,已自手上銀壺,滿滿為鄭亨斟了一杯。
「不敢當。」鄭亨抬頭看了一眼,只覺得王爺這個寵妾,果然頗具姿色,櫻口瑤鼻,眼睛尤其漂亮,黑白分明,頗有懾人之勢,襯著一雙遄起一如刀裁的眉毛,更似有幾分男兒的英氣,這等儀容,絕非出身風塵,卻不知王爺哪裡覓來?心裡羨煞,由不住又自多看了一眼。
高煦見狀,微微一笑道:「我這小妾還擅歌小令,彈得一手好琵琶,今日晚了,等你北征回來,我讓她好好唱上幾段給你聽聽。」
「王爺恩寵,這就不敢當了!」一面說,一面雙手捧杯站起道:「一言為定,卑職先乾為敬!」
說著仰首,把滿滿一盞酒飲了個涓滴不剩,下意識地又向著銀雁看了一眼,回目高煦道:「卑職奉旨還要到李大人的『哨』軍去一趟,這就向王爺告辭了!」說著,即向高煦行了大禮。
「這就走麼?」高煦打量著他道:「好吧,過境涼州時,你再來一趟,我有重要的事跟你商量。」
鄭亨連聲應著,又向一旁侍立著的銀雁抱了抱拳,逕自轉身步出。
高煦親自送他出了花廳,在二門外招呼了他的隨從,這才轉身回來。一進門就迎著了銀雁的盈盈笑臉,嬌滴滴地喚了聲「王爺」,卻被高煦一把抓過來,讓她坐在膝上。
「別價,」銀雁緋紅了臉,左右打量著,道:「別叫他們看見了。」
「這裡沒有外人,我打發他們走了!」
「這麼說,王爺與那位鄭將軍是談重要的事了?」
「那還用說?」頓了一會,他才歎了一聲道,「皇上來了聖旨,著我就地警備河西,除了我征北大將軍的封號,用不著再去蒙古打仗了,這一下可以好好跟你在一塊了,你這一頭漂亮的頭髮,也用不著再剪了!」
「啊!這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高煦怔了一怔,道:「咦!你好像還不大高興似的?」
「妾身哪裡敢?」她輕輕歎了一聲,略似遺憾地道:「妾身遺憾的是,失去了一次在王爺跟前效力的機會,也叫王爺看看妾身吃苦不讓男兒,頭髮剪了又算什麼?以後還會再長出來的。」
「好!」高煦連連點著頭道:「說得好,你果然沒有讓我白疼你,真要把你送給了別人,我還有點捨不得呢!」
「王爺!」銀雁忽地站了起來,道:「您說什麼?」
「銀雁!」高煦笑了笑道:「剛才那個鄭亨,我看他對你甚是有意,他如今是皇上跟前的紅人,身拜中軍主帥,未來前途無量,我打算把你送給他,你可願意?」
不容他這幾句話說完,銀雁早已經熱淚漣漣,那張俏臉一霎間,變得雪也似的白。
「王爺!你不要再說了。」她身子搖了一搖,就著一張太師椅,直直地坐了下來道:「王爺……使不得。」說著,眼淚更自簌簌淌個不已。
「你也許還不知道,」高煦道:「他是受封的『武安侯』,聖眷正隆,你跟了他實在也很不錯了,還不願意?」
「王……爺……」銀雁簡直位成了個淚人兒,道:「千萬不要……千萬不要……」
她忽地伏身地上,頻頻叩頭不已。「王爺……」她斷斷續續的道:「打從那天進了王爺家門,侍候了您,妾身就是王爺的人了,一馬難配雙鞍,烈女不事二夫!王爺真要把妾身賞給了外人,妾身可是活不下去了,也只有一死以謝王爺的大恩,也不能……也不能……」一時涕淚交流,泣不成聲。
高煦臉色微現不悅,卻又改了笑臉道:「我只是說說而已,你看你哭成這樣,起來,起來。」一面說,伸手把她給拉了起來。
「王爺……這才幾天,您……就煩我了?」銀雁抽出了絲帕,背過身子一面擤著鼻涕,道:「這輩子我跟定了王爺,什麼時候王爺不要我了,只說一聲,我自個會打發我自己,用不著您為我煩心……」
高煦看著生愛,著實有些感動,自她手裡拿過絲帕,親自為她拭著淚。「幹嗎說這些喪氣話?照你這樣,我府裡眾多小妾豈不都要尋死了?」
「我是我,」銀雁斜過眼珠來道:「妾身只要服侍王爺,哪怕降為王爺跟前一名歌伎、一名丫環,這輩子也是服侍您定了,哼,我就是不離開您!別想把我……送給外人,什麼侯不侯的,我才不稀罕。」
說著,她接過絲帕來,把臉上擦擦乾淨,站起來向著高煦窘笑道:「都讓我把王爺您的興頭給敗了,我給您燙酒,菜都涼了……」
「不用了,不用了,我已經吃飽了。」
「那我就扶著您到那邊坐一會兒。」一面說,銀雁就過去扶高煦站起,卻被高煦一把抓住了胳膊道:「我才多大,就用著你來扶我了?」
銀雁只覺得王爺那只抓著自己的手,火也似的發燙,一抬頭,接觸到對方那雙充滿了湛湛情焰的眸子,心裡頭禁不住一陣子發慌,頓時臊紅了臉。
高煦一隻手緊緊抓著她的膀子,那一隻手可就攀上了她的香肩,臉上顯示著不懷好意的那種笑,緊接著他的那隻手已自探入銀雁的酥胸,在對方隆起的部位恣意摸索起來。
「王爺……您這是怎麼啦?不行……這裡不行呀……」
紗幔雙分,一簾相隔之外,展示著鋪有獸皮錦褥的華麗花廳。一行銀燭瑩瑩高燒,淡淡的八寶沉香,裊裊發自仰首向天,作狀長嘶的銀質「噴金獸」嘴裡。
往常高煦用膳時,這裡照例有一班歌舞侍候,半醉微醇之後,況乎美色當前?那時候的他,可就不惜斯文掃地,即使當眾出醜,也屬平常,全賴著一個慣悉主意、得力總管「姜威」的盡力打點。就只是眼前這個花廳,那幾張充滿了淫穢邪惡、五彩斑斕的錦緞皮褥上,風流年輕的王爺,一次次撕下了他尊嚴的外表,幹下了多少荒唐的風流勾當?他的大膽、無恥,已到了「駭人」地步,偏偏無人能加以阻止,對於那些為數千百、無辜失身的可憐處子,這種安排,除了歸諸於命運之外,便只怕很難解說清楚了。
新來的銀雁,還不清楚這些,乍睹著高煦的「即興」自是大為吃驚。她哪裡知道,今夜此刻,在高煦過往數不清的臨場即興裡,已算是最斯文的了。最起碼,眼前還沒有外人。最起碼,眼前的高煦,仍然還保持著一份對她的眷愛戀情,照往常高煦的習性來看,這是不可思議的怪事。
只是,還能保持多久呢?
披著一天星月,君無忌由後嶺繞道歸家。
一排雪松,恰如翠屏,萬竿修篁在夜風裡輕輕搖曳,梅花謝盡,只著空枝,月華如水,直似無限淒涼……
一隻白頂大鷹,靜靜地在空中盤旋著。冷風颼颼,一次又一次地由山窪子裡盤旋升起,惹得地面上浮動的細小物什,不時沙沙作響。
遠遠地站住了腳步,君無忌忽似心有所警。這種感觸是奇妙的,有時,在「死神」忽然向你接近時,常不忘戲謔性地與你打上一聲招呼。
一縷尖風,直認著君無忌頸後襲來,尤其是混雜在風勢裡,簡直難以體會。君無忌卻仍然覺察到了。甚至於在覺察到這縷暗器破空聲的同時,已經辨知了暗中藏匿著的那個人。
暗器是一枚甚是細長的「穿心毒刺」。由於體積過細,難著力道,通常這類暗器皆需借助於一根吹管,完全是摹仿土人射獵時的那種發射方式,一吹而出,力道極是強勁,江湖武林中擅施這種暗器的,的確還不多見。
君無忌似乎對於暗器聽風之術有著極為精湛的經驗,在他確認身後暗器飛來的準確方向無誤的同時,甚至於連身子也無需轉動一下,即以收肩錯骨之術,將整個的頸項頭部,向右邊錯開少許。那一枚極具殺傷功力的暗器「穿心毒刺」,便自緊緊擦著他的脖子滑了過去。
暗中人萬萬沒有料到,這種全無聲息的暗器,竟然會走了空招,緊接著第二第三兩根穿心毒刺,一古腦地同時向著君無忌身後射到。
既名「穿心毒刺」,可知其特長在於射取人的「心臟」部位,這兩枚毒刺,雖分先後,目標則一,一致地向著君無忌後心部位射來。
既是「毒」刺,暗器上必然塗有劇毒,一中人體,見血封喉,眨眼的工夫,便能全身變色橫屍當場。
君無忌早在閃過第一枚毒刺的同時,已經預料到對方的接二連三,隨著他旋風般地一個滾翻之勢,右手輕分,己把來犯的兩根毒刺雙雙格落在地。
星月下似有一條瘦長的人影子閃了一閃,卻自側面高可參天的一棵雪松上拔空直起。
隨著這人的突然拔起,「吱」地響了一聲忽哨。
這聲突發的哨音,使得君無忌驀地心有所警,突然掉過身子,兔起鶻落,直向居住處快速撲去。
哨音再起,君無忌卻已迅若飄風地來到捨前。他幾乎已經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
就在他身子來到捨前,待得踏入的一霎間,竹舍門扉「刷」地敞開來,一條人影,極其快捷地直由舍內飛閃而出,雙方勢子都猛,幾乎撞了個滿懷。
這人顯然吃驚不小,乍然交接之下,掌中一口「魚鱗刀」蒙頭蓋臉,直向著君無忌身上猛砍下來。
君無忌當然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有人乘著自己外出未歸的空檔,潛來竹舍,似在大動搜索。這個突然的發現,使得他既驚又怒,簡直難以按捺,對方這一刀,更觸發了他無邊怒火,冷笑一聲,不避反迎,右掌遞處,恰似躍波之魚,「錚」然作響聲中,已為他反攀住了魚鱗刀的刀身。
那人驚得呆了一呆,用力向外奪刀,無如刀身在君無忌巨力把攀之下,竟似重有萬釣,雖然施出了全身力量,亦休想扳動分毫。
月色裡,這人身材不高,十分瘦削,鷹鼻子鷂眼,極見猙獰,一望之下即知道不是個好東西。
這人一連兩下,未能把兵刃奪出,才知道今宵不利,遇見了厲害的敵人,心裡一驚,顧不得出聲招呼,左手穿處,五指箕張,似打又抓,一掌直向著君無忌臉上招呼過來。
眼看著這一巴掌打了個結實,偏偏突然又落了空。鷹鼻漢子一經覺出不妙,再想從容撤招,哪裡還來得及?猛可裡瞧見了對方那張俊臉,極具陰沉,卻有一股凌人的巨大力道,兜心撲體,直叩過來。鷹鼻漢子由不住打了個哆嗦,只覺得身上一陣子發軟,整個身軀迎著了對方巨大的掌力,己自被高高地拋了起來。「噗通」摔下來,當場人事不省,掌中魚鱗刀「哧」地脫手擲出,直飛出丈許開外,噹啷啷墜地有聲,煞是驚人。
雙方動手說來聒絮,其實極為快速,不過是一照臉的當兒。
君無忌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法,一掌重傷了鷹鼻漢子,眸子閃處,早已看見,另有一條人影,由自己住處的窗欞子掠身而出。
這人一身輕功,頗是了得,雙足落處,沾地無聲,他顯然已經看見了同伴的身遭不幸,自是吃驚不小,偏偏君無忌放不過他,挾著戰勝之威,驀地騰身而起,翩若驚鴻直襲過來。
林子裡再一次響起了哨音,顯示著這一次的行動並非突然,而且甚具規模。
這一聲哨音,很可能是在催促各人離開,是以聆聽之下,這人益加顯得張皇,左肩突然向下一沉,擰身反掌間,打出了一支暗器,出手發聲,其音如哨,竟是一支「瓦面透風鏢」。身後拖著一襲紅綢子鏢衣,顯然勁頭十足,一發而至,直襲君無忌面門。
君無忌已警覺到,一件不尋常的事情,正自圍繞著自己身側四周,漸漸地襲近了,它所展現的意義,大堪玩味,卻是不可掉以輕心。正因為君無忌有此一悟,才決計對來犯者施以辣手,不使其從容遁開。
「瓦面透風鏢」夾著一股尖銳勁風,一閃而至,卻為君無忌運施了個巧勁兒反手一托,一甩,借力施力,「哧」反循著對方身後打了過去。
那人當然知道對方不是好相與,瓦面透風鏢一經出手早已把插置小腿上的一雙精鋼匕首取到手中,這時更不遲疑,緊接著身形一個快速旋轉,左手掄處「叮噹」一聲,已把飛來的鋼鏢格向空中。
勢子已是刻不容緩。瓦面透風鏢「噹」然作響中,方自格開的同時,正是君無忌挾著強大的風力,猛然襲近的一霎。
這人已無能再施詭計,似乎只有硬拚一途,嘴裡喝叱一聲,兩支精鋼匕首,隨著他腳下的一個搶步,一上一下,同時直向著君無忌前心小腹上力刺過來。
觀其出手,不謂不快,兩支匕首上聚力萬鈞,力透刀鋒,一下子要是紮實了,準能在君無忌身上留下兩個透明窟窿。眼看著雪亮的兩支刀鋒,幾幾乎已經紮實在了,偏偏變生肘腋,「哧」地走了個空。
這人幾乎懷疑自己的一雙眼睛看花了,眼看著對方偌大的身子,在自己刀鋒迫近的一霎間,整個身子不曾移動,卻只是凹腹收胸,向裡面收了一收,活像一隻彎腰的巨蝦,就這麼便閃開了看似凌厲的一雙匕鋒,其間距離容或間不容髮,偏偏就是沒有紮著。
緊接著這只彎腰的巨蝦,便似一隻巨鳥般的輕巧,呼地一聲,已自他頭頂上掠了過去。
君無忌顯然是施展一手「陸地翻騰」的提呼氣功,間雜著他過人的輕功,施展開來,如幻似真,宛若大風迴盪,容得對方驚覺不妙時,其時早已不及。一股強大的風力,發自君無忌的右掌。這人簡直連轉身都來不及,隨著君無忌掌風遞處,只覺得身上一陣子發麻,登時動彈不得。
君無忌到底與對方沒有深仇大怨,這一掌原本可以結束他的性命,臨時動了惻隱之心,掌力一收,臨時改為定穴手法。武林中能夠以隔空掌力,定人穴道者,為數極微,准乎此,君無忌身手堪稱驚人了。
他這裡方自得手,猛可裡身後疾風襲項,一條人影,自空而墜,緊繫著他身後襲到。這人想必一直就藏身在竹舍之上,此刻眼看著同伴雙雙受制於君無忌,這才不顧一切,拚死現身出擊。
好快的勢子!星月下,這人手裡的一雙奇形兵刃「五行輪」,劃出了刺目的白光,隨著這人的急快落勢,直向著君無忌身後猛砸下來。
君無忌心裡一驚,這才知道對方來人竟是如此之多,身子一個快閃,極其驚險地躲開了對方雙輪。
身邊上「噹啷」的一聲脆響,緊接著卡嚓聲中,一株碗口粗細的松樹,在力承雙輪重擊下,生生為之折斷。
這人並無戀戰之心,一招失手,緊跟著就地一滾,兩腳力踹之下,「哧——」箭矢也似向林中竄去。
君無忌自是放他不過,冷笑一聲,身形晃處,緊躡著對方身後,快速追去。
前行人一頭扎進樹林,便自施出全身力道,發足狂奔,無如君無忌輕功了得,一經展開,如影附形,旋踵間已是首尾相銜。
君無忌待將施展劈空掌力,如法炮製,將對方穴道定住,猛可裡斜刺對向,陡地閃出了一條人影,疾如電閃,一經現身,已臨眼前。黑暗裡看不清他是個什麼長相,卻穿著一襲過長披風,劈啪聲中已臨眼前,人到手到,兩隻手「排山運掌」挾著一股極稱凌厲的風力,直向君無忌前胸直叩過來。
這才是對方核心人物,主要角色。
君無忌方自辨出,對方臉上罩有面罩,顯然不欲以真實面目示人,其勢已極見緊迫,對方強大的掌力,直似無堅不摧,在他全力運施下,事實上已把君無忌整個身子包容於掌風之內。
這人功力,端的了得!事發突然,簡直不容多想,君無忌陡然力貫雙掌,便自與對方的兩隻手掌迎在了一塊。
雙方功力十足,簡直無能取巧。這等硬出硬接的打法,設非是認定了對方功力不如自己才敢如此輕率,否則便為不智。四掌相接之下,看起來兩個人幾乎靜止不動,像要粘在了一塊,然而那只是極短的一霎,緊接著雙方的身子直似勞燕分飛,刷地分開來。
或許是為了化解那一股充斥迂迴體內的強大力道,不得不分開,這麼一來,可也就顯出了他們雙方功力的深淺。
蒙面人起身如鷹,足足拔竄起三數丈高下,落在一棵巨松之巔,高處風疾,飄動著他身上那一襲長衣,獵獵作響。他顯然壓不住內心的震驚,震驚於對方的蓋世神功,目光逡巡處,這才看見君無忌借助於一隻右臂的高攀,整個身軀垂吊於一截松枝上,他身軀甚是壯碩強大,那松枝卻又似嫌過於細小,偏偏竟能承受得住,未曾折斷,宛如一根細小魚竿,吊著了一條超大的巨魚,夜月下只是上上下下,不停地忽忽悠悠顫動不已。
蒙面人看在眼裡,益加的吃驚不已,君無忌這一手「老猿墜枝」的傑出身法,又一次顯出了他傑出的武功造詣,莫怪乎功力過人,一向目高於頂的蒙面人,也為之震驚了。
然而,雙方畢竟不曾真的動手過招,卻也不能就此認定孰勝孰敗。
「領教了!」像是雞啼也似地發出了一聲怪笑:「足下功力蓋世,高明,高明,今天太倉促,這就不打擾了,再見!」聲音尖細清脆,宛若童子,十分高亢。
君無忌聽在耳朵裡,陡然一驚,似曾相識,右手輕鬆,飄落地面,待將向對方盤看打量時,蒙面人卻已施展身法,自高高樹梢上拔身而起,一路倏起倏落,星丸跳擲般消失。
觀諸此人,身法奇快,只是君無忌果真運施全力,卻未必追他不上,少存觀望之後,再想追趕,其勢卻已不及。
方纔激烈的戰鬥形勢,明明一觸即發,轉瞬間竟然卻又消逝於無形之間。正因為這番舉止,有悖常情,尤其是未後這個蒙面人的出現,既現又隱,似戰不戰,其中更似隱藏著幾許詭異,令人好生不解。
君無忌略一思索之下,忽然明白過來,慌不迭向居住之處發足狂馳,一路輕蹬巧縱,十幾個起落,已穿出眼前樹林,返抵家門。他所記掛的是那兩個受制於自己的人,一個為自己定住了穴道,一個昏歇當場,只是這一霎,兩個人都失蹤不見了。
君無忌呆了一呆,不禁為之茫然。以他那麼心思縝密之人,想不到竟然亦會一時大意,著了對方道兒,乃至於將捉到了手的人質,白白任對方帶回。
不及多想,他匆匆進入住處竹舍。兩間房子看似無異,但是當他進一步小心觀察時,便自察覺出處處都有翻動的痕跡,甚至於書桌上的書,抽屜裡的東西,都翻動過了,一時卻也看不出是否遺失了什麼。
這番舉止絕非偶然,它真實的意義又是什麼?君無忌靜靜的在思索著。
情況顯示,對方人多勢眾,各精武藝,尤其是後來林中蒙面現身的那個人,更是技藝超群,儼然一流身手,只看他即時現身,出手對敵,不過一招旋即退身,分明誘己上當,就勢聲東擊西,從容把兩個受傷的人質帶走,敗勢之中,從容進退,這人的老練,胸有城府,也就可以想知。當然不可能是一般黑道人物的上門打劫,自己孑然一身,兩袖清風,還有什麼好惹眼紅的?仇殺?更不可能,因為自己並未「種」仇於人。
他由是想到了前番為自己縱回的綠衣姑娘「冬梅」。如果說自己出道以來,曾經結仇與人,這便是惟一的「仇人」了,只是,這幫子來人,顯然不是來自那個神秘的組織「搖光殿」,而且分明也不是尋仇來的,這些幾乎可以斷言無誤。
憑著君無忌多年來混身江湖,精湛的鑒察能力以及閱人經驗來判,這些人甚至於並不十分酷似黑道人物。那麼,他們是哪裡來的?這就費人思忖了。
君無忌這麼想著,一時熱血翻湧,惴惴難安。誠然,他的來歷、動態,一切的一切,實在啟人疑竇,惹人費思,只是如果說因此而遭致別人上門搜索,卻未免有悖常情,然而君無忌卻不作如是想,似乎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是為什麼……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2 23:47:19
第八節
皇帝已到了蘭州。風聲不脛而走,到處都在傳說,卻又莫衷一是。
早在十天前,涼州知府向元已接到了由省城裡快馬傳遞而來的公文,三天前,更接到了「漢王」高煦的一紙手令,著令他今日過府候傳。
這可是要命的差事,馬虎不得。睜著一雙極度缺覺、熬紅了的眼睛,猶自與手下幕僚磋商著,總算打點整理出一份詳盡的報告手本,向大人他已經三天沒睡覺了
「大人您還是稍睡一會吧!這樣子是不便參見王爺的!」說話的劉文案,先自打了個老大哈欠,為了趕寫這個報告手本,他足足在燈下熬了一夜,端正的蠅頭小楷,一個字一個字寫在宣紙上,事後還打上紅線,雖說是一份手本報告,可比上給皇帝的「折子」還要謹慎小心。誰都知道這個王爺比皇帝更難說話,一點不周到顧全不過來,後果堪憂,「掉頭」許還不至於,頭上那頂烏紗帽可就別想再戴下去了。
向大人仔細地翻看了一回,還算滿意地點了一下頭,看了一下窗戶道:「什麼時候了?」
「回大人,」老奴郭福小心地說:「午炮剛放過,大人該用膳了!」
「還吃什麼飯哪!快備轎!」
「轎子早備好了!」郭福眼巴巴地說:「可……大人,夫人關照說,一定要您吃點東西,都準備好了!」
「唉!她懂些什麼?這可是『殺頭』的差事,吃飯,吃飯,這都多早晚啦!」低頭,才發現敢情還是一身小褲褂,慌不迭趕緊著人去拿官衣翅帽,嚷著換衣裳。
一份「官誥」早就在架子上撐著,還是由郭福侍候著穿戴。
衣服很快就穿好了。侍候這個差事可有十來年了,郭福稱得上十足的內行,臨完還不忘由腰裡取出一把小梳子,為向元把一部既濃又黑的長鬚順捋順捋。
「大人先別慌,聽說王爺有午間小睡的習慣,去早了,怕是不大好吧!」劉師爺忽然記起了這麼一檔子事,倒是提醒了向元。
「啊!你不說,我還幾乎忘了!」歎了口氣,無可奈何地這就又坐了下來。
「也不急在這一時,大人您先坐下來吃點東西,想想看還有什麼話要面稟王爺的,這次機會難得呀!」
「還有什麼好說的呢?該說的都說了!」
「這是官事,還有私底下的呢?」
向元怔了一怔,一時無以置答。
劉師爺一笑,吩咐郭福道:「飯好了麼,我就陪大人少吃一點吧,你張羅去吧!」
「是。」郭福請安告退。
幾個幕僚各自告退,向元還要留他們吃飯,卻被劉師爺拿眼睛給止住,也就罷了。
轉瞬間,花廳裡可就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你這是……」向元瞇縫著兩隻眼:「還有什麼不可告人的話,怕他們聽見?」
「那倒也不是!」劉師爺神秘地笑著:「總之,這種事不便聲張!」他把頭向前傾近了,道:「晚生不久聽見了個風聲,說是王爺正在物色佳麗……」
「啊!」
「大人可知道一個小道來的消息?」劉師爺聲音又放低了:「東村大元米號的季胖子,就因為把他女兒獻上去,孝敬了王爺,這會子可抖啦!」
「有這種事?」
「千真萬確!」劉師爺說:「季胖子有一房遠親,說是在王爺的天策衛裡出差,這就成了事,聽說他那個親戚新近升了差事,當上了『所鎮撫』啦!」
向元微微一笑:「這也是沒法子的事,還能眼紅?誰叫季胖子有個漂亮女兒呢?」
「大人,話不是這麼說的。」
「怎麼說?我也沒有女兒,難道,我堂堂一個知府,還能去……」
「大人!」劉師爺不愧忠心報主。語重心長地道:「大人這個,知府干了七年了,難道不想高昇,換個差事?」
「這……」向元苦笑著:「你還有什麼主意?」
「這件事其實一點也不難。」劉師爺笑得很輕鬆的樣子:「只要大人出面,兩下裡應付得體,呵呵,保管大人你今後官運亨通,步步高陞!」
向元愕了一愕,皺了一下眉,不耐煩地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就別賣關子了,說吧!」
「大人,是這麼一回事。」劉師爺笑嘻嘻地道:「聽說王爺臨時奉旨,不去打仗了,在河西還有一陣子蘑菇,他是有名的好色成性,大人只要投其所好。」
「唉!別再說下去了,」向元冷笑道:「還是老套,難道你叫我向某人到處去給他拉線,找女人!」
「大人只要一點頭,眼前就有個好機會。」
「算啦!這種事我又不在行!」像似生氣地站起來,走了幾步,卻忍不住回過身來道:「不是有了新寵嗎?季胖子的閨女……」
「大人!」劉師爺眼巴巴地說:「這一位可又比那一位強多,了。」
「誰家閨女?」
「大人少安毋躁,讓晚生慢慢跟您一說就明白了!」
向元這才耐著性子坐了下來。
「大人放心,不三不四的人家,也犯不著由大人出面,提起此人大大有名,跟大人私交還很好,憑大人的面子,一句話,何況對象是當今的王爺千歲,沒有不成功的!」
「啊!」向元由不住怦然心動:「是誰?」
「大人還不知道?」劉師爺瞇縫著兩隻含笑的眼睛:「流花馬場的春家!」
向元「啊」了一聲道:「春振遠!」
「對了!」劉師爺點點頭道:「大人總還記得他有個女兒吧?」
「嗯,」向元連連點著頭道:「就是人稱流花河岸第一美人的春小太歲。不錯,那個姑娘我見過,的確是不賴,只是一個大姑娘家,怎麼會落下這麼一個外號?聽說這個丫頭厲害著呢!」
「不過是這麼傳說罷了,」劉師爺一笑道:「左不過是個姑娘家罷了,聽說這位姑娘不但長得漂亮,還有一肚子好文采,能文能武,多少小子上門求婚,都讓春振遠給推回去了,大人真要能作成這一門親事,那可就……」說著他就嘿嘿地笑了,下面的話可就不接下去了。
向元皺了一下眉,訥訥地道:「這個春振遠過去是武官出身,人很正直,這件事只怕他不會答應吧!」
「那可由不了他啦!」劉師爺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茶:「這件事全在大人和王爺身上,大人一提,王爺一點頭,春老頭又能怎麼樣?說不定姓春的往上巴結還來不及呢!」
向元想想也就沒有吭聲,心裡可是已經活動。是時老奴郭福進來傳膳,向元耐著性子吃了些,立刻傳轎,這就打道直奔漢王高煦的行府而來。
漢王在花廳接見向元。
一番例行的大禮參拜之後,高煦賞了他一個座位。
向大人這才敢抬頭平視,向對方直眼望去,高煦一身隨便衣裳,態度甚是從容,遠比過去兩次接見時看起來更隨和得多。向大人一顆緊提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原來高煦正在玩踢球遊戲,聽說知府來謁,衣服都沒換,這就在花廳傳見。
「你大概已經知道了?聖上這幾天就下來了?」
「卑職知道了!」說著向元恭謹離座,雙手把帶來抄繕清楚的一卷手本呈上去,由王爺身邊的貼身侍衛索雲雙手接過,轉呈上去。
高煦接過來翻看幾頁,點點頭說:「很好,江指揮使已經跟你聯繫過了吧?有關一切的軍隊部署,你要跟他配合合作!」
向元連口地應著,他並且知道,那位江指揮使是王爺身邊第一親信,職掌王爺最具實力的「天策衛」,自是開罪不得。
「我臨時奉旨,不參與北征,父皇要我暫時留守警戒河西,父皇睿智,為恐那些韃子聲東擊西,乘虛而入,我已經請了『寶』,領了調軍『勘合』,這兩天陸續有大軍入境,向知府你職責所在,這些日子少不了要辛苦一些了。」
「王爺天威,為國效力,怎敢道辛苦二字?只怕盡力不周,還要請王爺多多擔待!」
「你不必客氣了!」高煦喝了一口茶,打量著面前的向元道:「你在地方上的政績不錯,這一次配合迎駕,以及與各州府聯繫的工作尤其快速,實在難得,我都知道,心裡有數。」
「謝謝王爺的誇獎,卑職但願能為王爺效力,萬死不辭!」說時雙手抱拳,向上深深打了一揖,一面將隨身攜來的一個四方錦盒呈上,「涼州地處偏遠,民窮物薄,沒有什麼好東西可孝敬王爺,這是兩方上好『雞血石』,為卑職早年所收集,聞知王爺素有金石之好,特此攜來孝敬,尚請不以微薄見拒,卑職不勝惶恐之至。」一面說,只是頻頻打恭不已。
這番話出自貌似忠厚的向元,頗似真性流露。
漢王很是高興地點點頭就收下了,說:「我的那點小嗜好,敢情你們都知道了,聽你這麼說,想必也善此道,等空下來,我再找你好好聊聊,我身邊就有幾塊好石頭,也要找你來看看!」
向元固是此道之健,只是在王爺面前,卻不敢以此自滿,只是頻頻打恭不已。
話說到這裡,照理向元就該告退了,無如一來王爺還沒有端茶送客,再者方才劉師爺的一番獻策,還沒有機會進言,偏偏高煦心有靈犀,雙方話似投機,像是可以進一步交談了。
未言先笑,含蓄著幾許神秘,是屬於正題之外的那種遄興逸趣。「這一次奉旨北上,來得匆忙,你知道我身邊沒有什麼人跟著……倒是打了幾次獵,可又時候不對,真無聊時一個人形單影隻的……」
「王爺,」向元上前一步道:「這是卑職的疏忽,侍應不力,這一點卑職也想到了……」
「啊……」
高煦頗為意外地挑動著一雙炭眉,那一雙璀璨精光的眸子,直直向對方逼視過去,就差著出言刺詢,其實早已不言而宣。
「王爺!」向元慢慢地道:「這裡流花馬場主人春振遠,不知王爺可曾有過耳聞?」
「嗯,」高煦點點頭道:「我知道這個人,上次北征,他報效了不少好馬,怎麼樣?」
「他……」向元一時還真有些難以出口。
「你說吧,不要緊。」一面向身邊兩名侍衛看了一眼道:「你們先下去!」
棠雪榮二人躬身退出,卻也未敢遠去,改在廳外仁立候傳。
向知府這才少疏汗顏,訥訥道:「這位春大人……膝下有個女兒……知書達禮,能騎善射,出落得十分標緻,有流花河岸第一美人之稱……」
高煦登時目放異彩,由不住哈哈笑了。「我知道了!」他慢吞吞地說,「你稱呼他春大人,莫非他這個春振遠還有功名在身?」
「春大人是前朝武將出身,官居四品,如今解甲歸田,為人正直薦實!」
「我知道了。」高煦道:「你們可有交往?」
「有的,」向元道:「認識好幾年了!」
「好吧!這件事就由你來辦吧!」高煦道:「如果人品如你所說,本王不會錯待她的,你相機去拜訪他,把話說明了,成不成都無所謂,不要難為人家!」
「卑職遵命!」
「你拿著這個。」一面說,高煦由身邊解下來一塊蟠龍玉珮,道:「這是父皇所賜,春振遠他一看就明白,就算個見面禮吧!當然正式行禮時,少不了一份家當,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卑職明白!」
「好!」高煦含著笑道:「你就快來通報,我等著你的好消息,這就去吧!」
向元應了一聲,請安告退,待要轉身時,高煦卻又喚住了他。
「慢著!」臉上含著微微的笑,高煦慢吞吞地道:「你剛才說的那個春家姑娘,她叫什麼名字?」
「這個……」
這倒是把向知府給考住了,思索了好一陣子,還是想不起來,道:「卑職一時記不起來了,倒是她有個外號叫什麼春小太歲來著……」
「什麼?」
「春小太歲!」向元訥訥道:「一些無聊人給取的,王爺見笑!」
「春小太歲?」高煦重複著這個外號,一時哈哈大笑起來,道:「好厲害的一個稱呼,我倒是非要見識見識這個姑娘不可了!」
送走了君先生,再轉回山神小廟時,天可是略略的有些黑了。
這些日子追隨君無忌讀書習武,小琉璃自信有了很大的長進。他的工作可也多了,除了讀書寫字、練武強身之外,還得照顧很多的繁雜瑣事,光只是每日課餘的善後工作就夠他忙的了。
緊緊捏著手裡的二兩銀子,那是君先生剛交代下來,要他去買毛筆和坊紙的錢。腳下運施著輕快的腳步,一個勁兒地往上竄,累得直喘氣,在他認為這就是「輕功」了。好幾次他磨著君先生教他練輕功,君先生睬也不睬他,只要他每天爬山,於是每天例行的爬山,便是他心目中的「輕功」了。
上了個土坡兒,熱得緊,小琉璃乾脆連小褂兒也脫了,打著赤膊,無意間可就又看見了那匹油光水亮的大黑馬,正在山溝子裡自個兒吃草。三天以前,他就看見這匹馬了。通體油光水亮,一根雜毛不生,獨獨鼻心額頭有那麼巴掌大小的一塊子白,襯著紅寶石也似的一對眼睛,看起來真是神駿極了。
小琉璃在春家馬場裡也混過些時候,對於「相馬」之術多少也知道一些,眼前這匹大黑馬,他是越看越愛,可就拿不準是不是傳說中的「白鼻心」又稱「烏雲遮月」?要真是傳說中的這類寶馬,那可稀罕,馬市上萬金難求,難道說會讓自己碰上了?
總不會是一匹野馬吧?心裡這麼盤算著,兩隻腳早已不聽使喚地抄著小路,走了下去。
山溝裡衍生著大片竹子,風引竹搖,婆娑生姿,另一面向陽坡地,碧森林的生滿了翠草,大黑馬就在山裡獨自個靜靜啃食著青草,居然不忌生人,小琉璃來到了跟前,它連「正眼」也不瞧上一眼。
越看越愛,直喜得小琉璃心裡通通直跳。「白鼻心,烏雲遮月,活該我小琉璃走運,這就瞧我的吧!」腳下一施勁,嗖!直向著馬背上撲了過去,忖思著只要上了馬身上,就別想能把自己給摔下來。
可沒想著,大黑馬早就防著他了,只是外表不動聲色而已。身子往邊裡閃了那麼一閃,小琉璃一撲而空,這個罪可就受大了。
「噗通」,先來了個大馬趴,差一點連臉都擦破了。
他卻偏偏不服氣,緊接著來了個旋風轉兒,猛地由地上躍起來,第二次向著馬身上撲過去。
人是上去了,可又自摔了下來。
一傢伙摔了個屁股墩兒,直震得眼前金星亂冒,耳邊上響起了凌厲的一聲馬嘶,眼前蹄影翻起,帶著大黑馬碩大的身影,泰山當頭般,黑壓壓直壓了下來。
敢情是把這匹馬給惹惱了。小琉璃驚叫一聲,嚇了個魂飛魄散,這才知道自己打錯了算盤,眼前不是個好相與的。
猛可裡身邊傳過來一聲清叱。大黑馬宛若泰山壓頂的勢子,在猝然聆聽見那聲清叱之下,驀地一個打轉,硬生生地閃開了小琉璃的身子,踏向一旁,卻是險到了極點。
目睹之下的小琉璃嚇了個面無人色。略微定了一下心神,這才想到,多虧了那一聲救命的喝叱,一雙眼睛不自禁地循聲望去。一看之下,他可由不住傻了眼,原來不知何時面前還站著一個外人,一個長髮拂肩,亭亭玉立的紫衣少女。
紫衣少女原本倚竹而坐,這時才姍姍站起,像是微嗔的睜著一雙妙目,向小琉璃看著,美是美矣,卻別具凌人之勢,小琉璃只覺得心裡通通直跳,一張臉由不住漲了個通紅。
他同時也看見了,就在紫衣少女身前草地上擱著全副的鞍轡配件,不用說,這是由馬身上卸下來的了。
小琉璃方自明白,這匹「烏雲遮月」根本就是有主之物,這個主人不是別人,分明就是眼前這個長身玉立的紫衣姑娘。
這一下可好,小琉璃成了偷馬的賊了。「對……對不起,我……我還當……」心裡越急,那張嘴越不聽使喚,結結巴巴地說了幾個字,自己都不知在說些什麼。
紫衣少女似笑又嗔,倒是好涵養,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倒要聽他說些什麼?
小琉璃生平有一怕,就是與女人打交道,別看平日能說善道,像孫二掌櫃的那般刁鑽的人頭,他都能對付,只是一碰見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他就「沒轍」,就為了這個,不知吃了多少虧,也不知受了春家那個漂亮小丫環冰兒多少閒氣,自己也不知是怎麼回事,一見女人他就說不出句整話來,這個毛病改都沒法改。眼前這個紫衣少女,雖說是第一次見面,可是艷光四射、麗質天生,在小琉璃眼裡,那是美得發邪,簡直生平僅見,就連過年貼在門上的那些年畫上的美女,也不能望其項背於萬一。
「老天爺……這是哪裡……來的……」心裡一急,只覺得兩片牙骨咯咯打戰,那樣子活像是見了鬼,乾脆啥也別說,跑吧!身子一擰,撒腿就跑,可也跑不了!
他這裡才不過跑了幾步,只覺得頭頂上「呼」一聲,恍若疾風過頂,面前人影一閃,那個紫衣少女已俏生生地站立當前。
小琉璃呆了一呆,舉手就推,卻又慢了一步,一隻右手方自抬起一半,只覺得肩窩上一陣子發麻,瞬息間串及全身,腳下一連打了兩個閃,可就動彈不得了。
這才看見,敢情對方紫衣少女手上拿著一截細若小指的嫩竹,竹尖正自點向自己肩窩。那嫩竹,極其柔弱,偏偏在少女手上,竟似注入了神奇力道,一時挺若鋼枝,令人驚異的是,自竹梢傳來的那種勁道,不徐不疾,透過全身上下筋脈,一霎間流遍全身,既不熱又不冷,只是說不出的麻軟,一時間由不住全身上下連連顫攔起來。小琉璃簡直支持不住,就像是隨時要躺了下來,可就有一股子奇妙的力道支持著他,要他似倒「不」倒,無力「卻」繼,真正不可思議。
小琉璃一雙眼睛睜大了又縮小,縮小了又睜大,打量著面前這個紫衣少女,真像是見了鬼!
「你……」
「天下有這種事!」紫衣少女用冷電般的眼神兒盯著他:「想偷我的馬?不是我臨時喚住,你早被馬踩死了……連一聲謝都沒有,還想跑?好吧,就叫你跑個厲害的瞧瞧!」
吐字清晰,話聲尤其清脆悅耳,只是此刻小琉璃卻是無福消受。
緊接著紫衣少女的話聲之後,手上青嫩竹枝驀地向後一收,化剛而柔,一霎間卻又變得軟綿綿的,直向著小琉璃腰上纏來。
小琉璃方自覺出身上一鬆,彷彿麻軟皆去,同時間卻又覺得腰上一緊,已被對方手上竹枝纏了個緊。
紫衣少女更似胸有成竹,皓腕掄處。小琉璃偌大的身子便似空中飛人般地離地直飛而起。難以想像出那般驚人的勁道。一起數丈,直起當空,緊接著忽悠悠直墜而下。
這般直起直落的硬摔,慢說是小琉璃無能消受,就算是身上有功夫的人,也當受不起,偏偏是人不該死,五行有救,也不知是紫衣姑娘挑的地方好,還是剛剛湊巧,小琉璃身子剛往下墜落的當兒,無巧不巧的正遇著了一棵高起當空的參天巨竹。急切間右手一攀,正好抓住了竹梢,活像是一條上鉤的大魚,一陣子亂顫,直嚇得小琉璃魂飛魄散,卻是高高吊在半空中,上下不得。
打量著這般光景,距離地面,少說還有三丈高下,以小琉璃目前這點本事,簡直無能當受,這一摔下來,少不了骨斷筋折。「啊……救……救命。……」小琉璃面無人色地就空告饒:「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掉下來可就沒……命啦!」
「誰跟你鬧著玩兒?掉下來活該!大不了死了算了!」紫衣少女從容對答,像是連抬頭看他一眼都沒興趣。
小琉璃可真是急了。「死了算啦?……我跟你又有什麼大仇?喂喂!你倒是快想個法子,要我下來呀……」「放心吧,還有一會兒呢,這會子還死不了,只要不鬆手就掉不下來!」
「可我也不能老這麼吊著呀……你……」
「你不是能得很麼?要不人家怎麼會叫你『小琉璃』呢!」紫衣少女抬頭望著他,輕輕掠了一下額前幾根散發,模樣兒十分動人。
小琉璃可是望不見她,看見的只是四下的天,綠綠的樹。附近雖有幾棵同樣高的竹子,偏偏就是夠不著,打量著這個高度,一摔下來小命准保玩兒完。真是既驚又氣,想發狠又沒有這個膽子。「哼……原來你根本就是衝著我來的,要不怎麼連我的渾號都摸得清清楚楚?……我算是倒楣……偏偏會……喂喂……你可別走呀……」
「我幹什麼走?」紫衣少女冷冷地說:「我還要等著瞧這場好戲呢?」
「什麼……好戲?」
「大摔活人的好戲!什麼好戲?」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2 23:47:38
風一吹,竹梢亂顫,小琉璃直在天上打著滴溜,他可真嚇壞了,「啊唷」地叫了一聲,卻又住口忍著,心忖著不能在女人面前丟臉,既驚又怕,外帶著賭氣,臉都青了。「你……大姑娘,無論怎麼樣,總得先把我救下來再說呀……我的手都酸了,就快支持不住啦!」
「還不要緊!你的手勁還很大。」
「可……你到底要怎麼樣呢,摔下來可不是鬧著玩的!」
「好吧,有幾個問題,你得實實在在地回答,誠心誠意回答,我就想法子把你給弄下來,要是給我耍花招兒,我可就轉身一走,掉不掉下來那可是你自己的事了!」
鬧了半天,原來是這麼檔子事,小琉璃這才算心裡明白,說不定是對方故意布下的圈套,以馬為餌,誘騙自己上門,再來一手「空手活捉」,最可恨的是自己明明吃了大虧,還落下了個偷馬的賊名。越想越氣,小琉璃一聲也不吭,真恨不能把手一鬆,從天上掉下來摔死算了。
「怎麼樣?你答不答應?」紫衣少女仰首看著,話聲裡已透著不耐,真可能隨時掉頭而去。
小琉璃儘管老大的不樂意,卻也還沉著氣,「唉!」先大歎了一聲,才自冷冷地道:「我小琉璃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想不到今天會栽在大姑娘你的手裡,其實我一個窮小子跟你又有什麼好打交道的?有什麼問題你就問吧!」連驚帶嚇,性命攸關的頭上,他反倒不再「怯女」,變得也能說話了。
紫衣少女輕輕哼了一聲:「這是你的造化,要是別人我還犯不著理他呢,廢話少說,我只問你跟那個叫君探花的人是玩的什麼把戲,又唱歌又跳舞的?」
「什麼把……戲?」小琉璃氣往上衝,卻竟不知如何是答。
「我只問你君探花這個人是幹什麼的?」
「干……什麼的?」小琉璃氣哼哼說:「他是教書的先生,學問可大了!」
「君探花是他的真名字?」
「這我可就不清楚了……反正大家都這麼稱呼他老人家就是了!」一面說,心裡由不住大為疑惑,那是因為前些時候,春家大小姐以及她那跟班丫頭冰兒,也向自己問過同樣的問題,為什麼這兩個漂亮的女人,都對君先生有興趣?難道她們……「喂……我說……大姑娘,我可是受不了啦……有什麼問題,讓我下來說好不好?」
「不急!你死不了,放心!」紫衣少女冷冷接下去道:「這麼多小孩都是哪裡來的?君探花收了你們多少錢?」
「哼,大姑娘,你這麼說,可是看錯人了。」小琉璃齜牙咧嘴地說:「這裡誰不知道先生是天大的好人,收錢?是我們收他老人家的錢,不是他老人家收我們的錢,大姑娘你弄擰了!」
他這裡一口一個「他老人家」、「先生」稱呼,設非是心目中極度敬仰之人,萬萬不會有此口吻,紫衣少女當然也都注意到了。
「有這種事?」她冷冷地說:「我不相信!」
「不相信大姑娘隨便可以去問,一共是二十八個學生,都是這裡的窮人子弟……嘿嘿……不行了……」小琉璃大口出著氣兒。身上已見了汗,一副齜牙咧嘴樣子,真像隨時都會從天上掉下來的樣子。
「繼續說下去!」紫衣少女看了他一眼:「別裝樣子,你死不
小琉璃嚥了口吐沫,乾脆閉上了眼睛,心裡發狠說:「死了算啦!」但他定了一會兒神,又喘著說開了:「我們二十八個人,每天上課,先生不但不收我們一分錢,每人家裡還有二兩的安家銀子,另外……一天還管一頓中飯……沒衣服穿的,還管衣裳……」
紫衣少女沒有出聲。
「大姑娘你要是不信,噢,我這裡還有二兩銀子,就是先生賞下來要我去買筆的錢……」一面說,一隻左手在身上摸索著,找出了那二兩銀子,丟向地面。
紫衣少女看了地上一眼,緩緩說道:「他哪裡來的錢?你可知道?」
「怎麼不知道?」小琉璃都快哭了:「到流花酒坊去一問就知道了……一大一隻紅毛兔子,一塊兔皮就值二兩多銀子,很多次都是我……經手去賣的……」
紫衣少女冷冷道:「你說的都是真的?」
「錯不了……」小琉璃發著狠道:「要有半句假話,叫我天打雷劈……」
「好吧,這件事我會去調查的,要是有一句假的,我饒不了你,你下來吧!」
「下……來?」小坑璃哭喪著臉:「能下來我早下來了,我怎麼……下?」
「廢話,手一鬆不就下來了!」
「手一鬆,我就摔死了……」
小琉璃長歎一聲:「我的好姑娘,你就別再耍……耍著我玩,真要把我摔死了,君先生第一個就饒不了你,他老人家功夫高極了,到時候……」
紫衣少女聆聽之下,長長的眉毛挑了一挑,哼了一聲:「這麼說,我倒要等著他了。」
「大……姑娘……」
「放心吧,我在下面接著呢,你放手吧!」
小琉璃才知道是這麼回事,早知如此他早就鬆手了,話雖如此,心裡可也不禁有些發虛。轉念再想,剛才紫衣少女與自己動手情景,果然神乎其技,說不定她身上也同君先生一樣,藏有真功夫,眼前也似乎只有這個法子了,說不得就試上一試吧!心裡這麼一想,那只緊攀著竹梢的手,可就再也無力為繼,驚叫了一聲,頓時脫手直墜下來。
紫衣少女自是胸有成竹,見狀絲毫也不顯出慌張。眼看著小琉璃大元寶似的,由空中直落下來,就在即將落到地面的剎那之間,紫衣少女才自施展出她的神技,手上竹枝倏地向外掄出,柔軟的竹枝向下一探,有似纏身之條,已緊緊地接住了前者腰身,緊接著向後一收,滴溜溜一個打轉,已把小琉璃給豎在了當場。
「啊呀」叫了一聲,小琉璃晃晃悠悠地幾乎要倒下去,手扶樹身,半天才站定了。
寒著一張清水臉,紫衣少女那麼近近地盯著他,明銳的眼睛裡,交織著幾許迷惑。她心目裡兀自在思索著那個君探花。
小琉璃一眼看見了方才拋置在地上的那錠銀子,忙自走過去拾起來,塞向腰裡。打量著對方紫衣少女手上的那節竹子,怎麼也想不通,那麼細細一節嫩竹,在她纖細的手上,竟然能發揮出如此功用,看來她身藏絕技,較諸那位春大小姐更不知要高出多少,即使較之君先生也未遑多讓,說不定在伯仲之間。心裡這麼盤算著,一時只管傻傻地向對方盯著,小琉璃可真有點看直了眼兒。
「這個君探花,他來這裡有多久了?」
「這……不大清楚……」小琉璃半天才似轉過了念來:「總有半年多了吧?」
「他從哪裡來的?是哪裡人?」
「對不起,這……我就不清楚了!」小琉璃心裡由不得大是納悶:「大姑……娘,你到底是誰?幹什麼要打聽我們先生?」
「你別管!」紫衣少女倏地又寒下了臉來:「是我問你,還輪不著你來問我!」
「是!」一霎間小琉璃才自覺出口吻裡的馴服,敢情是被對方打怕了,憑著自己刁頑蠻橫的個性,真想不到會被對方一個姑娘家給降服了,卻也是怪事一件。
「那……」小琉璃苦笑著道:「我……可以走了麼?」
「叫你走的時候,你當然能走!」
小琉璃答應了一聲,恍惚中,倒像是又見著了那位春家大小姐,在他印象裡,一直以為那位「春小太歲」是最最難纏的厲害人物,想不到竟然還有人比她更厲害,更似蠻不講理。
紫衣少女像是困惑於一種矛盾的情緒裡。那一雙深邃的眼睛,不只是璀璨凌厲,其實也充滿了睿智。以她往日個性,做事一向乾淨利落,從不拖泥帶水,無論對錯,一經做了,也從來不會後悔,然而,這一霎,她顯然卻似有所猶豫了。
透過小琉璃敏銳的觀察,只見紫衣少女美麗的臉上,時而和煦如春,時而殺機密佈,卻是不知道對方這種情緒的轉變,其實正是針對著自己,這一霎,也正是對方少女在決定自己生死的片刻,她是在決定如何處置小琉璃這個人。
以她昔日性情,以及本門嚴格的戒律,她是萬萬不能容許小琉璃這個人活著離開的,然而今日的情形,容或稍有不同?對於這個素不相識,充其量不過只見了兩次面的孩子,她竟然像似有些不忍出手……這又為了什麼?此一霎片刻猶豫,便是在思索這個問題。
「你走吧!」她略略地揮了揮手道:「今天的事希望你不要告訴任何人,要不然……」要不然怎麼樣,她卻是沒有說出來。
小琉璃呆了一晌,便自掉身而去。
紫衣少女神氣內蘊的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他。
小琉璃走了一段路,停下腳步,忍不住又自回過頭來,發覺到紫衣少女仍在看著他,目光裡不無凌厲,不知怎麼回事,心裡一陣子害怕,匆匆掉過身子,撒腿就跑。
「好精明的小子。」
紫衣少女緩緩閉上了眼睛,因以緩和了第二次萌生的一線殺機。
她當然知道小琉璃一定會把今日遭遇告訴那個「君探花」,如此一來,姓君的勢將會對自己心生警戒,對於自己日後的出手,諸多不便。這便是她對小琉璃萌生殺機的原因,只是這項一向被認為應予遵行的鐵定原則,卻被她莫名其妙的放棄執行。
小琉璃本身何致能有這等魅力!那麼,這促使她「放棄殺人」的念頭,又因何滋生?難道說,竟是來自「君探花」的一面?太不可思議了!她自從離開「搖光殿」這個秘密的武林門派之後,她沈瑤仙,並沒有忘記她所負有的神秘任務。這個神秘的任務,便是對「君探花」這個「神秘」的人,執行「死」的判決。自然在執行這項殲殺任務之前,照例地要摸清一下對方的底細。
「搖光殿」的人,在「殿主」李無心的命令頒示之下,從來就沒有失過手,甚至於連一個小小的折扣也沒有打過。那是因為,凡是搖光殿出來的人,無不具有睿智與一流身手,特別是像沈瑤仙這等核心人物的親自出馬,成功率幾乎完全肯定,那是絲毫也用不著懷疑的。
沈瑤仙看似從容不迫,君無忌的大部分行動,偏偏卻無能逃過她的眼睛。他們之間的距離,像是越來越接近了。
「錦衣衛」指揮使紀綱入夜來覲。漢王高煦特辟密室,在他的書房賜見。雙方談話,不欲人知,一開始就顯示出神秘性。
書房極其寬敞,由於高煦常常在這裡接待一些神秘的朋友,談論不欲為人所知的秘聞要事,事實上「它」也就等於是一所會客的內廳了。
王府裡的人,一聽說王爺在書房侍客,不用說必然是不容打擾,這時候便是王爺身邊的幾個形影不離的貼身侍衛,也得迴避在外,隔著一片院落,嚴加防範,不容任何人前往窺伺。
銀燭高燒,光影迷離,一縷裊裊輕煙,散自銀質的噴香「鶴爐」長喙,書房裡便自散發著那種淡淡的清香,依然是高煦所喜愛慣用的「八寶沉香」。
由珍珠、瑪瑙、錦貝、翡翠聯合編組,鑲嵌成一幅:「嫦娥奔月」畫面的紫檀木方几旁,紀綱端起一隻雙耳玉杯來,呷了一口高煦慣享的「金洱香茗」(註:「普洱」之極品)熱茶,長長的出了口氣兒,圓圓的團臉上,一霎時彌致了無邊笑容。
即使連王爺高煦也注意到了,他的那雙手,竟是如此精緻白嫩,羊脂般細白的手面兒,襯著十隻亮晶晶的指甲,看上去真可以比美貴婦人,偏偏卻生在「他」一個男人身上。
其實說他是「男人」,已似勉強。他卻又絕對不是女人,介於男女之間,一個「淨」了身子的太監而已。所不同的是,這個「太監」身份特殊,掌有令人側目、不可思議的神秘「特權」,盛勢之下,即使最稱跋扈、專權的皇二子高煦,亦不便開罪,時與優容,當然,這份優容並非平白無故,紀綱深明此理,便只有努力報效之一途。
「這一仗我們贏定了,殿下大可放心,最近的《塘報》顯示,正面敵人不足三萬,一聽說聖上御駕親征,大力驚慌,『巴圖拉』嚇壞了,連日在飲馬河佈兵遣將,『阿魯台』還在扯他的後腿,很多巴圖拉的人,都開了小差,逃歸阿魯台那邊去了!」
原來現封為「和寧王」的阿魯台,其實與受封為「順寧王」的巴圖拉結有宿仇,巴圖拉早年曾殺害前者的故主「額勒伯克」(事見明史),是以聽任皇上對後者用兵,樂得坐觀其敗而落井下石。
其實高煦最關心的並不是這些,皇帝的御駕親征,說明了這一仗非勝不可,剩下來的,只是大勝小勝的分別而已,然而他依然作出很欣慰的神采,緩緩含笑地點著頭。
「所以,」紀綱嘻嘻笑了兩聲:「聖上這兩天心情很愉快,只怕在蘭州還有幾天耽擱。」
高煦一笑道:「父皇神武,人天共鑒,小小的韃靼何堪一擊,大軍壓境,怕是早已嚇破了巴圖拉那賊的狗膽,耗上幾天,敵膽益寒,正可乘機殺他一個落花流水,他老人家一路辛苦,在蘭州休息幾天也好!」微微頓了一下,他才道:「瞻基那個孩子情形怎麼樣?」
朱瞻基是當今太子高熾的兒子,已被皇帝立為太孫。高煦故意不稱他「太孫」的封號,而以「那個孩子」呼之,明面上像是做「叔叔」的親切,骨子裡實輕視之。
紀綱當然明白,今日此來,正在說明此事,機會難得,他更確定王爺的意圖。「殿下,太孫與聖上這幾天形影不離,他們相處融洽,像是無……懈可……擊!」
高煦冷冷地應了一聲:「是麼?」
「再說,楊榮就跟在左右……他剛剛領了『尚寶監』的職務,如今權力很大,卑職的『錦衣衛』有時候也要跟他取得協調。」
「哦?」高煦怔了一怔,卻又微微一笑:「他是鬥不過你的。」
「卑職願隨時為殿下效力!」
「那就好!」高煦忽然把身子向前微傾:「這一次機會難得,北征的路上,你大可施展手腳……要知道時機稍縱即逝,錯過了這一次的機會,以後可就難了!」
「殿下的意思……」
「兩軍交戰中,流矢如雨,太孫年幼,策馬飛馳中,難道沒有中箭墜馬的可能?」
「機會不大!」紀綱說:「他身邊有勇士三百,倘有不測,三百勇士雖將全死,卑職這顆頸上人頭,也只怕保不住……可就沒有機會再侍候殿下了!」
「這……」高煦冷冷地道:「三百勇士,死不足惜,你的命,我可以為你保住。」
「殿下,這不是萬全之策,」紀綱訥訥地道:「還是另外再想辦法吧!」
「你莫非有更好的主意?」
紀綱說:「紀綱蒙殿下恩寵有加,敢不效命?這一次機會難能,卻不便急於一時,紀綱的意思,不如壓在北征之後,再行下手,那麼一來,正可借勝利稍緩聖上悲痛之心,也許牽連較小,要好得多!」
「說得有理!」高煦挑了一下濃黑的眉毛,點頭道:「就這麼辦!」
「這件事殿下就交給紀綱辦吧,錯不了的!」
「太好了!」高煦終不禁露出了笑容:「你我自知,就是違鄭亨,也不能讓他知道。」
「殿下放心,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的。」笑容堆在他團團的圓臉上,這句話說得那麼輕鬆,誰又會想到,包容在話裡的霍霍刀聲,凌厲殺機!
一件恐怖陰森的刺殺陰謀就這麼決定了。
高煦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上一次我跟你談起的那個人,你可注意到了?」
「殿下說的是那個教書的君探花?」
「教書?」
一提起這個人來,高煦顯然神色為之一呆。多少日子以來,他都曾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這個人,每一次都給他帶來一陣子恐慌,說不上是什麼感觸,彷彿直覺認為這個君探花的存在,對於自己將是大為不利,對方的種種奇特言行,實在使他心生迷惑,於是他才想起來,要紀綱去把他摸個清楚。
「他是個教書先生?」高煦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過去幹什麼,卑職正在派人調查,現在他卻在一個小廟裡教書!」微微一頓,紀綱才說:「這件事卑職親自去調查過了,正要向殿下回稟。」
「怎麼樣?」高煦坐直了身子:「你跟他見過面了?」
「殿下放心!」紀綱冷森森地笑著,眼睛瞇成了兩條線:「紀綱是改變了身份,化了另外一個名字去的!」
接下來,他隨即把自己化名「吳波」,帶同一名錦衣衛幹練,雙雙喬裝拜山、贈書之事,詳細地說了一遍,高煦聆聽之下,卻是一言不發。
由「錦衣衛」指揮使,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恐怖內廷親軍組織首領,搖身一變而為行止有方,言出斯文的地方善士。紀綱這個老狐狸,不愧老謀深算,胸羅萬險,只是教書的君探花,卻也不含糊,至今仍讓他不摸底細。
「正如殿下所說,這個人一身功夫好極了,確是高不可測……」
「你們動過手了?」
紀綱點了一下頭:「只是伸量了他一下而已。」
高煦又是一驚,待將詢問細節,紀綱卻由身上取出了一個紙包,慢慢地打開來。
「有件東西,請殿下過目!」
高煦微微愣了一下,接過來看看,竟是一枚黃玉「筆洗」,詫異道:「哪裡來的?」
紀綱道:「殿下看這筆洗可有些眼熟麼?」
高煦仔細看了看,「哦」了一聲道,「我這裡好像也有一枚……像是父皇所賜……」
「這就不錯了!」紀綱道:「聖上即位之初,特著宮匠,以庫存古玉,雕鑄了七十二副玉如意,以及同數『筆洗』,分賜靖難有功大臣,寓意『罷武興文』、『四海昇平』,這枚玉筆洗,便是那個時候頒賜下去的!」
「不錯,」高煦連連點頭道:「我記起來了,是有這回事,這枚筆洗,你是哪裡得來?」
一面說,他隨手翻看著手裡筆洗,前說的「罷武興文」、「四海昇平」八個長形篆體字跡,清清楚楚刻鑄上面,只是受頒賜者的姓名,卻被巧妙的除掉了。
「這筆洗是卑職手下,由那個君探花住處取得。」紀綱冷冷地道:「自殿下交代之初,卑職便對這個人留了仔細,只是他為人謹慎,一身武功高不可測,簡直無懈可擊,好不容易才摸清了他的住處,費盡了心機,才盜得此物,卻為此受創甚重,若非卑職親自出手,聲東擊西,休想全數而退,現在想起來還是驚心不已。」
原來當日深夜刺探君無忌竹舍,為君無忌轉回撞見,動手開打,不敵而退的那一夥子人,敢情竟是紀綱的指使所為,那個蒙面人,不用說當是紀綱本人了。
高煦聆聽之下,微微點頭道:「你們的行動要特別小心,千萬不能讓他疑心到是我的策使。」
「殿下放心,卑職也正是這個想法。」紀綱訥訥地道:「是以屬下各人皆著江湖衣裳,諒他難以看出。」
高煦沉默了半晌,沒有說話,只是玩著手上的那枚「玉筆洗」,過了好一陣子,他才抬起頭來,卻把一雙灼灼神采眸子,注視過去,「這個君探花,我只是看著他眼熟,總好像在哪裡見過他,卻又一點也記不起來了……」忽然他神色一震,待要出言詢問,卻似自覺無稽地又搖了搖頭,畢竟那是太不著邊際,太荒唐了。
「就先由這個玉筆洗上下手!」高煦臉上罩著一層陰森:「查查這玉筆洗是從哪裡流出來的!」
紀綱點點頭,應聲道:「卑職正是這個打算,殿下放心,這件事很快就會有回音的!」
「你要日夜監視著他!」他忽然冷冷一笑道:「依著我的意思,一了百了,省得再多費事。」
紀綱微微怔了一怔,接著會心地笑了。這類殺人勾當,他幹得多了,即使聽令高煦行事,也不乏先例,雙方合作無間,心領神會,很多事簡直無需高煦說明,略有暗示,紀綱這一邊就明白了,況乎,這一次高煦說得已是十分露骨,哪裡還有不明白的道理!
「殿下放心,這件事就交給卑職來辦吧,錯不了的!」
由位子上站起來,紀綱拱手施禮待退的當兒,高煦卻又喚住了他:「你要特別的小心,這個人的一身本事,可是非比尋常,打蛇不死,可就麻煩了。」
「殿下放心,卑職親自策劃出手,這一次萬無一失。」
「要不要多帶些人?」
「用不著,太多了反而壞事。殿下萬安,卑職告退!」
「一切你忖量著辦吧,要有十分的把握才動他,倒不必急在一時。」
「卑職記住了!」
請安,告退,轉身待將向門外步出的當兒,卻為一陣喧叫聲所震驚,有人大聲叱道:「小心護駕!」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2 23:48:00
高煦心中一驚,才領會到竟是有了刺客。
紀綱是時已閃身門外,高煦方自跟出,猛可裡,似覺出對面瓦脊間人影晃動,還不知怎麼回事,身邊的紀綱已大聲叱道:「小心!」一隻左手已推在高煦肩上。後者幾乎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腳下一個踉蹌,已跌出七八尺開外,卻為飛身而前的索雲雙手攙住。
多虧了紀綱這臨場的一推。高煦身子方自跌出的一霎,一線白光自其身邊劃過,「篤」的一聲,抖顫顫地釘在門板,現出了銀光,璀璨的一口薄刃飛刀。
眼前情勢,驚險萬分,高煦當時若是閃身略遲,定將為其所中,觀其凌厲勁道,保不住被刺個前後透穿,高煦不禁嚇了個目瞪口呆。
來人青絹扎頭,身材修長婀娜,顯然女兒之身,這已令人吃驚。然而更驚人的卻是她那一身罕世身手,隨著她利落的出手,兩名王府侍衛,幾乎在方一接觸之初,已自受創敗北,雙雙自屋脊上滾落下來。
眼看著這個長身女子,起勢如飛,倏起倏落己穿越過一排樓閣,倏地拔身而起,長空一煙般,已自消逝在院牆之外。
整個過程,清晰在目。高煦乍驚之餘,容或還看得不夠仔細,只是紀綱卻自始至終,目不轉睛地瞧得十分清楚。
眼看著一干王府侍衛,竄高縱矮,四面飛馳著拿人,這個「錦衣衛」的指揮使,卻是穩若泰山地站立當場,動也不動一下。顯然他已瞭解到來人雖是女兒之身,只是那一身罕世武功,卻非現場一干王府衛士中任何一人,所能望其項背。生怕有所失閃,禍及高煦,是以眼睜睜地讓對方逍遙而去。
「王爺受驚!方才失手險些誤傷了殿下,還請勿罪!」一面說,向著高煦深深施了一禮,後者彷彿還沉浸在方才驚悸裡。
聆聽之下,他苦笑著冷冷說道:「不必多禮,多虧你救了我,要不然……」微微頓了一頓,才自把一雙冷峻的目光看向身邊的索雲,後者由不住後退了一步,垂下頭來,「這是怎麼回事,索頭兒!」
「卑職知罪!王爺萬安……」
聳著一雙嶙峋刀骨,這位王府侍衛首領不勝驚慌地後退了一步,竟自屈起一膝,跪了下來。
「依卑職看,事發倉卒,那也怪不得索雲。」紀綱代為緩頰道:「他是護駕心切,才至沒有及時追趕下去,殿下就饒過他這一回吧!」
高煦哼了一聲道:「你站起來吧!」
索雲告了謝,特地向紀綱施了一禮,喚了一聲「謝紀大人」,這才垂侍一旁。
幾名侍衛呼嘯來去,空勞往返,眼看著頭兒索雲跪地請罪,一個個灰頭土臉,自覺著臉上無光,只是遠遠地小心戒備,惟恐那個女刺客再度光臨。
怪的是先時自房頂上摔落下來的兩名守衛,卻是始終不見起來,此刻仍然直挺挺地躺在那裡,睜著一雙眼睛咕嚕嚕盡自打轉。
索雲先時無暇顧及,這時才自發覺,自是臉上無光,不覺怒聲叱道:「還不起來,躺在那裡裝死不成?」
無如兩個人聆聽之下,仍是一動不動,索雲心知必有蹊蹺,只是當著王爺與紀指揮使面前,這個臉總覺得掛不住,一時不及深究,快步過去。舉足待向其中一人踢去。
「使不得。」說話的竟是那位「錦衣衛」的指揮使紀大人。
一邊說,這位紀大人已邁著方步緩緩來到了近前,高煦也跟著走了過來。
紀綱這麼一喚,索雲跟著可也明白過來了,再向地上二人一看,卻只見二人各自瞪著一雙紅眼,一張臉就像抹了一層硃砂般地那樣子紅。
看到這裡,索雲頓時為之大悟,才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敢情自己這兩個手下,是被人家給點了穴了。
武林中對於「點穴」一門秘術,最是高深莫測,卻又殊途各異,細分起來,計有「點穴」、「打穴」、「拿穴」之別,端視各自家學路數而異,大抵而言,無論「點」、「打」、「拿」甚或更為深奧的「隔空點穴」、「暗器打穴」,無論何等奇異,總是以對方部分血脈暫時凝結不流、全身麻痺、不能移動為要。
然而,觀諸眼前這兩個人,卻是稍有不同,奇在二人被點穴之一霎,並沒有即時定身於瓦面之上,卻像是墜地之後,才行發作,抑或是於落身半空之一霎,為對方女子隔空點了穴道?可就一時想不明白。
索雲心裡正自嘀咕,走在前面的錦衣衛頭子紀綱,卻為他解開了心裡的這個疙瘩。
「被人家點了穴了!」一面說,紀綱緩緩彎下了身子,仔細的在兩名侍衛臉上觀察著,漸漸地,他臉上已失去了原有的從容,團團的圓臉上凝斂起一片陰森!
「怎麼回事,點了穴?」高煦也為之疑惑了,他雖然自幼好武,練有一身不錯的功夫,可是若與眼前一干能人相較,顯然還差著一大截子。尤其是那一夜野宿在外,目睹過「君探花」的罕世武功,以及奇妙的「隔空點穴」身手之後,內心更不禁為之大為折服。方才由於距離甚遠,對方女子更似有所迴避,一時沒有看清,不過總觀她的來去行動,及其出手,似乎較諸那個君探花卻也不差,這就令他大為震驚了。一時間,他面色沉著,不再吭聲。
索雲跪下一條腿,細細地在兩個人臉上觀察著,駢二指在後者二人「人中」部位試按了按,抬起臉看向紀綱,不禁苦笑了笑。
「紀大人,您看是隔空點穴嗎?不大像……」
「我看著也不像。」
一面說時,紀綱兩根手指,已自探向二者之一的面門,卻就兩眉之間「祖竅」部位,把那一道深深嵌入的紋路分開來。一點小小銀星,清晰現諸眼前。
「哦,」索雲驚訝道:「是這裡了!」
紀綱歎息一聲道:「好厲害的丫頭!」隨即轉看向身後的高煦,為之說明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彈指飛針』,好本事!」
片刻之間,王府裡已是如臨大敵,刀出鞘,箭上弦,偌大的府邸,圍了個水洩不通,卻不見那個女刺客再行轉回。
「彈指飛針……」
高煦顯然還是第一次聽說過這個名字。
「不錯,殿下,這是一種藏在指甲裡的細小鋼針!」紀綱細心地解說道:「施用的時候,彈指即出,取人性命於百步內外,只是彈指之間,實在防不勝防,厲害之極!」
「這麼說,他們兩個性命不保了?」「不!他們還死不了!」紀綱老練地笑著:「有卑職在,他們就死不了。」
一面說,他隨即緩緩張開那只姣好一如婦人的白細右手,卻把掌心朝下隔空覆置於傷者之一的眉心之上,一時間真力內斂,用之於「提吸」妙諦。眼看著他那一隻白皙的細手,俄頃間變得十分脹大,隨著他內力提吸之下,簌簌地起了一陣子顫抖,如此上下一連數回,耳聽得「嗖」的一聲細響,那枚深中對方眉心的細小鋼針,竟自被吸得脫體飛出,緊緊附於紀綱掌心之上。
他隨即如法炮製,起出了另一人的眉心鋼針。
奇在那兩個負傷的侍衛,先時還圓瞪著兩隻眼,咕嚕嚕亂轉,這時在眉心鋼針忽然脫體而出的一霎,竟像是十分睏倦,雙雙閉眼睡著了。
紀綱站起來,向身邊的索雲道:「他二人暫時還不宜移動,須待一個時辰,氣血兩通之後,才可站起,否則必死無疑。」說時,一面細細向手心裡的兩枚鋼針觀察不已,由於那暗器過於細小,簡直看不出任何端倪,他隨即取出一方絲巾,小心包好,藏於袋內。
猝然遭此變故,各人俱都悶悶不樂,尤其是高煦本人,大為沮喪,無如他為人極具心機,喜怒不著於色,尤其是當著手下各人,更不會現出膽怯來。哈哈一笑,轉身自去。
紀綱與索雲自後面跟上來。
高煦心裡記掛著先時釘在門框上的那一口薄刃飛刀,是以匆匆趕回察看。紀綱、索雲也是同樣的心思。
三個人匆匆來到書房門前,待要取下那口小小飛刀時,才自驚覺到「飛刀」不見了。
「啊!」這一次連高煦也忍不住為之臉上變色。門框上清清楚楚的留有一個刀尖插入的印痕,只是飛刀卻不翼而飛。
來去在不過百十步的距離,現場還有這麼多雙眼睛瞧著,更不要說裡裡外外的層層防範,來人去而復還,眾目睽睽之下,收回飛刀,一如探囊取物,可真神乎其技,令人驚歎了
當著主子面前,索雲那張臉就像是挨了個大耳刮子一樣的難看。
「這是怎麼回事?可真欺人太甚!」說了這句話,不待招呼,緊跟著向後面退了一步,一擰身於,「嗖」上了房頂,隨即施展身法,倏起倏落在王府兩院展開了嚴格逡巡。
高煦注目向眼前的紀綱道:「你看這件事……」
「實在是沒有想到。」
「我可並沒有結怨於江湖武林中人,這是從何說起?」高煦略似氣惱地道:「為什麼要害我性命?」
「殿下言重了!依卑職看,還不至於……」
說的也是,果真對方有意要暗算高煦,以她這番身手,高煦便有三條命,也是死定了。既然如此,方纔那口「奪命飛刀」又待何解?抑或是借此對高煦有所示警?卻是不得而知了。
一個「君探花」已令他大感頭疼,忽然間又出來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二者同樣的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你都看見了!」高煦冷冷地看著身邊的紀綱:「這些江湖人有多麼霸道強橫?居然欺壓到我的頭上來了,你看看該怎麼辦吧!」
紀綱躬身道:「卑職知道,今天返回之後,就著人在王府嚴加部署防範,絕不使殿下再為此受驚。」
「好吧,你這麼我也就放心了!事不宜遲。你就快點著手去辦吧。」
「卑職遵命!」
他這裡告辭轉身的當兒,索雲卻也竄房越脊地回來了,看樣子並無所獲,滿臉懊惱沮喪,高煦心裡有數,也就不再問他什麼。
向知府的八抬大轎還沒有進門,春振遠先己得到了消息,來不及換衣服,慌不迭迎接在外。
任何情況下來說,這都是一件大事。什麼了不起的大事,要勞動這位堂堂四品之尊的府台正堂,親自過門造訪?可真令人納悶兒。
雙方原是認識的,可是沒有很深的交情。
見面一番寒暄之後,春家敞開了正廳大門,特予隆重接待。
「今天是什麼風,勞動老公祖親自移教,(作者按,明制知府以上地方官,皆可以「老公祖」稱之)事先也沒有知會一聲,豈非太過怠慢了?」一面說,春振遠雙手握拳,平施一禮。
他曾是朝廷武官出身,有四品的軍功。雖說解甲有年,卻也有一定尊嚴,自卑不得。
「老哥太客氣了,憑著你我的交情,就不能專程上門來瞧瞧你麼?」左手輕起,咳嗽一聲,說了聲:「來。」
早有身邊人躬身上前,手托「禮盤」,捧一份精裝華麗的四色禮物轉向春家主人,雙手獻上。
「這是……」轉向車邊的向元看了一眼:「這就不敢當了!」
「老哥太見外了,開春以來,咱們這還是第一次見面,一份薄禮都出不得麼?收下,收下!」
春振遠呵呵一笑,道:「收得麼?老公祖既說收得,我也就不客氣了。」
老僕春方聆聽之下,不待招呼,躬身上前,雙手接過,向著對方皂隸道了聲辛苦,即行退後。
春家聽差,奉上了四時干鮮的六個果盤,由來客身邊人探知向元所嗜,才自獻上了香茗。
再看長廳之上,八名健僕,分左右侍立,青一色的灰布長衣,腰繫「板帶」,一個個腰背挺直,神采奕奕。
敢情春老爺子治家甚嚴,凡事講究規矩,雖說如今是在野之身,居家的一份應有排場,卻未能排除。
「請用茶!」春振遠疑惑的眼神,直看向當前的貴賓:「老公祖移駕來訪,想必是……為了朝廷的公事……」話說出口,可就又覺出來錯了,自己如今是置閒之身,還能談得上什麼公事麼?
向元微微一笑:「那倒不是……」輕咳一聲,一向溫和正直的臉上,卻也現出了幾分不自在,卻自用細細牙籤紮了個「杏脯」盡自放入嘴裡嚼著。
春振遠久置官場,看到這裡,便自省得,隨轉向老僕春方道:「向大人身邊貴僕,由你好好接待,你們都下去吧!」
各人請安告退。
「老公祖可以賜告究竟了!」
「老哥是乾脆人,講究快人快語,我也就直言直說,不再拐彎抹角了!」哈哈一笑,向元拱手虛揖了一下:「老哥你大禧了!」
春振遠怔了一怔,一頭霧水地道:「怎麼……怎麼回事?」
「無事不登三寶殿!」向元赫赫笑道:「兄弟此來,是專程為老哥你的令愛做媒來了!」
「啊!」春振遠眉開眼笑了,原來是這麼檔子事:「這就不敢當了,小女何幸,豈敢勞動老公祖親自上門提親?對方是……」
「先不要問對方是何等人家,只問令嬡可曾許配了人家沒有?」
「這個……」春振遠搖搖頭,「倒還沒有,老公祖要說的人家是……」
「當朝顯貴,貴不可言。」
「啊!」春振遠一驚。
事到如此,向元也自老下了臉皮:「若是尋常人家,我也就不來了,也不能委屈了府上千金。」說時,他探手入懷,小心的摸出了一個小小絲囊,雙手平舉奉上道:「這是那位貴人的一件聘物,當是一件信物吧,老哥你一看便明白了。」
春振遠見他明明知道對方是誰,卻故意不與說明,語鋒遲疑,像是大有顧忌,一時內心越加好奇,微微猶豫了一下,遂即將絲囊接過來。
打開來,裡面是一塊寶光四射的蟠龍玉珮。「啊!」春振遠由不住吃了一驚,抬頭看向對方道:「這是……聖上御用之物,卻是哪裡來的?」
向元呵呵笑道:「老哥到底眼光不差,這蟠龍玉珮豈是一般人所能佩帶得的,老哥再請看上面的字,也就知道了。」
說時春振遠已翻過玉珮,卻見反面花紋,乃是仿古的一雙人首蛇身圖案,卻在蟠踞的蛇軀之間,鑄著一個凸出的「煦」字。
春振遠神色微微呆了一呆:「莫非是漢王爺高煦千歲?」
「老哥說對了!」向元徐徐點著頭道:「正是王爺隨身佩帶之物!」
「那麼,這意思……莫非是王爺有意要與小女作伐?」
「嗯,嗯。」向知府微微笑著,卻仍然不急著打開這個悶葫蘆。
「老公祖,茲事體大,還請當面說明才好。」
「自然是要與老哥你說明白的」。看著對方圓睜著雙眼的那副樣子,向元忽然似有所警,驚覺到這個「冰人」怕是不如想像中那麼好當,卻已無有輾轉退身之地,只得實話實說了。「王爺慧眼識美人,瞧上了府上千金,不揣冒昧,指明了,要兄弟專程造訪,作成這件好事,這玉珮便權作是件定物,王爺見愛,不知老哥意下如何?」
春振遠一時沒有說話。
向元眼巴巴地瞧著他,輕咳一聲,道:「說起來,這件事是草率了一點,可也沒有法子,礙著人家那個身份嘛。不過王爺私下談話的口氣,倒是對令愛讚賞備至,就是老哥你早年對朝廷的貢獻,也未能忘懷。我想,只要老哥你這裡一點頭,王爺那一邊自當有一定的禮數,府上千金,比不得一般小門小戶,這一點你大可放心。」
「多謝老公祖你的一番美意了!」春振遠沉著一張臉冷冰冰地說:「這件事只怕我不能答應。」
向元登時愣了一愣。
春振遠那張臉越見陰沉:「這件婚事,我們實在不敢高攀。」
「老哥,」向元微微發窘地笑著:「王爺那一邊可是誠心盼望著呢!」
「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小女一向是粗野慣了,有關小女的一切,老公祖大概多少有個耳聞,一天到晚騎馬掄劍,簡直不像一個女孩兒家,真要過去了,一個弄不好,開罪了王爺,那還了得?」一面說,卻將手上晶光四射的蟠龍玉珮,雙手舉了一舉,恭敬奉還,置於向元面前方幾之上。
「老哥哥,」向元訥訥道:「你還要多考慮考慮的好,這東西他拿出來,可是退還不得的。」
「這……是什麼意思?」
「老哥,你是老前輩了,還能不明白麼!這不是成心給兄弟為難麼?」向元緩緩靠向椅背,端起了茶碗,喝了一口,又放下來:「呵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豈非王臣!連江山都是人家的,還有什麼好說的,老兄,你這個脾氣,真是要改一改了!」
「沒有什麼好改的了!」春振遠臉色裡透著鐵青:「我已是這麼一大把子年歲的人了,如今又是賦閒的身子,還有什麼好盼望巴結的?」冷笑了一聲,他接道:「正同老公祖你剛才所說,這個天底下,他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何苦拿人家正經八擺黃花大閨女糟蹋著玩兒?」
向元頓時心裡有數,八成兒高煦此前納寵季家閨女那檔子事,對方已有耳聞,總不過二十來天以前的事,如今又要納寵,也難怪他心裡不樂意,總得拿話開釋開釋他才好。
「老哥大概是聽說了,有關王爺寵幸季家姑娘那件事情了,是吧?」
「哼!」春振遠冷冷笑著:「豈止是季家女兒?他的風流事情多了!」
「剛才兄弟不是說過了嗎!」向元訥訥地道:「這和兄弟今天上門所要談的,卻是完全不一樣,只要老哥你點頭答應,什麼都好談,憑著你老哥過去的功名,就為女兒要一份封誥也是應該的,這一點王爺心裡應該有數。」他聲音放低了:「這和納寵季家姑娘,是完全不一樣的。」
「沒有什麼不一樣。都是一樣的女人。」春振遠搖搖頭說:「還是那句話,我老了,既不求功名富貴,便要為兒女積德,就這麼一個女兒,總不能把她往火坑裡面推!」
「老哥你這句話可是言重了!」
「沒有什麼言重言輕的,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
向元呆了一呆,卻又笑道:「兄弟先告退,這件事不忙,還望你三思而行。」
「不必了!」春振遠直著一雙眼睛:「春振遠是直性人,說話幹事,講究的是乾脆利落,這件事不能拖著,要不然我連覺都睡不著。老公祖今天來看我,十分感激,只是這件事,恕我不能答應。」
「哼,那麼,你叫我怎麼回復王爺?」
「這……就看老公祖的口角春風了!」接著他深深一揖:「一切多賴成全,就說小女已經許配人家,這樣是不是比較好一點?」
「這不是理由!」向元冷冷地道:「我勸你還是答應下來的好。唉!何苦呢!女兒大了,總是要許配人家的,能有今天這個場面,一般人是求不到的,老哥你是明白人,還是再多想想吧,過兩天我再來看你!」拱拱手,他可就要告辭。
「唉……老公祖這可是強人所難了!」指了指几上的玉珮:「這東西,我消受不起,請你原件帶回。」
向元由不住又是一呆,他為官多年,可真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耿直倔強的人,一般人在面對權勢傾壓時,多半是不吭聲,「敢怒」的人,已很少見,委曲求全,逆來順受,作出一副可憐相的人應該居多,像眼前這個春振遠既「敢怒」又「敢言」,斷然拒絕,毫不妥協,對於一個曾在「官場」裡行事多年,打過滾的人來說,這種性格是不可思議的。也許用之於「武將」出身的他,應是例外。「武將」的個性,能見容於當朝,只有一個例外,便是在戰場克敵賣命之時,一旦戰爭消失,你便再也沒有堅持正直個性的機會,准乎此,春振遠此人的下台鞠躬,自甘寂寞,也就可以理解的了。
向元其實對這種人衷心極其欽佩,他本人為官多年來也頗稱廉明正直,只為一念功名陞遷,捲入權勢之間,這個「自我」便萬難把持。對於春振遠他本能的還是寄以相當同情。
「春老哥,你可真叫我為難了,這東西是退回不得的。」
「這麼說老公祖是不肯幫我這個忙了?」
「真要是把東西給退了回去,才害了老哥你。」向元歎息一聲:「我原是一番好意,卻沒有想到……」
「不必再說了,這件事我自會處理,老公祖你好走,我也就不送你了。」言罷拱手而立,大有「逐客」之意。
向元一時為之汗顏不已,原以為這是「皆大歡喜」的一件好事,萬萬沒有想到對方耿直倔強如此,竟然連權傾當今漢王的賬也不買,大有「寧折不屈」的意思,自己的一番用心,看來是白費了。只為聽從了文案師爺的一番獻計,滿以為是一條陞官厚祿的終南捷徑,卻沒有想到事情的發展,竟然會變到如此意想不到的一個結果,失望、氣餒自是難免的了。
以漢王高煦之專橫跋扈個性,豈能忍受這番屈辱?接下來的發展,實在不難想像,春振遠果真堅持,這條老命是否還能保全?可就令人擔心!覆巢之下,豈有完卵?連帶著春家上下滿門,只怕均將難以倖免。
向元這個「孽」可真造大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2 23:48:34
第九節
夕陽將下時的一抹餘暉,最稱醉人。
殘陽像是整個的被雲氣所吞噬了,只剩下了一輪邊兒,是那種透明的「紅」。「琥珀」的紅,「瑪瑙」的紅,深的、淺的……大幅「潑墨」畫兒似的 ,將整個西半邊天都染滿了。
「人」形的雁列,緩緩地移動著,那麼輕微舒徐的扇著翅膀,整個雁列都沉醉在瑰麗的一天紅光裡,形象瀟灑、悠閒 ,詩情畫意……卻涵蓋著莊嚴與執著,是那種「可看而不可及」,仰之彌高,令人衷心傾慕的「高超」境界,相形之下,「人」反倒似渺小了,其間差別,真似「判若雲泥」。
擱下了最後一個「白」子,這局殘棋總算結束了。
苗人俊微微一笑道:「你是我所遇見過兩個棋弈最高明者之一,看來我短時間內是難望勝過你了。」
君無忌搖搖頭道:「也不見得,縱觀全局,你始終是退守不攻,後來殺出的五子,如果提早半局,此番勝敗可就難說了。」
「但,畢竟我還是落敗了。」苗人俊淒涼地笑笑:「敗軍之將是不可言勇的。」
接著他平手指向眼前波譎雲詭的大片雲海:「戰雲密集,形象己十分顯明,這一次昏君對瓦刺用兵,其實未卜已知,勝之不武,不勝為笑,大軍所至,勞民財傷,卻又何苦?所為何來?」
君無忌其實早已發覺到了,每一次只要提到當今的「永樂」皇帝,苗人俊必以「昏君」稱之,他本人的看法容或稍有不同,卻也懶得與他爭論,就任他一路「昏君」下去吧!
苗人俊神采至為飛揚,即使他身染宿疾,卻賴以神奇的藥物維持,除了病發的那一霎,餘下的任何時間,都無異常人,既無礙他的行動,更無礙於他的用武,即使那一張過「黃」顏色的臉,在醉人絢麗的夕陽感染下,也似一如常態若無異樣。
「你與朱高煦最近可曾見過?」苗人俊的灼灼眼神,直直地向他盯視著。
「有必要麼?」君無忌緩緩地搖了一下頭。
「等著瞧吧,無論如何他是放不過你的!」
「你真的這麼以為?」
「錯不了的!」苗人俊哈哈笑著:「他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人,上一次的行動,絕非偶然,既然已對你萌生懷疑,終必會嫁禍於你,切莫心存大意,要十分小心才好。」
「這麼說,我們真是英雄所見略同了!」君無忌神秘地笑了笑,接道:「你以為我會沒有想到這些,只是在任何事情沒有發生以前,光憑臆測到底有欠實際,上一次的事,我曾懷疑到是大內那一批鷹爪子動的手腳,但是也只能懷疑而已,到底沒有真憑實據,卻不能就此認定。」
「那是錯不了的!」苗人俊冷冷笑著:「你只一說,我就猜出來是他們,我曾與他們打過交道,很明白他們的手下作風。」微微一頓,喃喃又道:「你曾說過其中那個身手不凡的蒙面人,倒是有些令人費解,莫非他就是……」
「誰?」
「紀綱!」
君無忌呆了一呆:「會是他?」
紀綱是當今大內「錦衣衛」的指揮使,由於有一身高超異能,手下衛士多為羅致風塵武林中人,是以名重江湖,武林中無論黑白兩道,談起此人,並不陌生,只是見過這個人的,卻是寥寥無幾。
「你以前見過他?」
「沒有!」君無忌冷冷地說:「但卻久仰他的大名,你呢?」
「我也沒見過,不過卻知道一些有關他的傳說!」他臉色頗為凝重地道:「如果真是他找上了你,卻要留心一二。」
「真有這麼嚴重?」君無忌道:「如果那個領頭的蒙面人真的是他,他的那一身功夫我已經見識了,雖說不錯,卻未見得就能對我構成威脅。」
「他詭計多端,常會兩面為人,令人防不勝防,這一點遠比他的武功可怕。而且,」苗人俊語重心長的道:「這個人最可怕的地方,還不在這裡,倒是在隱藏在他身後的那個人實堪顧慮,令人擔憂?」
這倒是君無忌所不知道的,不覺大感驚異。
提起了這個人,一向自負的苗人俊,臉上也不禁現出了沉重表情。
看了君無忌一眼,他頗似淒涼地道:「說一句氣餒的話,你我的武功,已是當今罕見,只是若與傳說中的這個怪人比起來,只怕還有不及。」
「這個人是誰?」
「蓋九幽!」
「九幽居士?」君無忌顯然吃了一驚。
真正是一個神秘的消息。如果不是苗人俊提起來,他幾乎已經淡忘了,傳說中的這個「九幽居士」,有一身出神入化的異能,介身黑白兩道之間,我行我素,為一極其自負任性之人,生平雖無顯著惡跡,但卻絕非正道中人。由於其稟性怪異,剛愎自用,再加上一身出神入化的身手,簡直無人敢與招惹,無不敬鬼神而遠避之。蓋九幽這個人縱橫江湖,應該是屬於二十幾年以前的事了,那個年代裡,在場的君無忌和苗人俊都還沒有出生,或屬襁褓稚齡,自是無從記憶,然而,他們兩個人對於這個傳說中的武林怪客過去行徑,卻都並不陌生。以此推判,「九幽居士」,這個人的份量,也就可以想知。
在一番凝神傾思之後,君無忌終於記起了來自師門的對蓋九幽這個奇人的若干傳說。
「據說,那一年『平原之會』之後,蓋九幽負傷極重,有人甚至於相信,他早已死了,詳細情形又是如何?」
「真的情況是,他並沒有死!」苗人俊冷冷地笑道:「不過負了極重的傷,倒是那一次平原之戰後,他便自退離江湖,永不復出。據說,他已經殘廢了,但是那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卻並沒有消失。」
君無忌心裡略自奇怪,這個苗人俊看來與自己年歲相彷彿,卻似無所不知。這一切或許皆為來自其師門「搖光殿」獨家消息!其實「搖光殿」本身這個組織又何嘗不一樣是充滿了神秘?
只有神秘人才會去留意比他們更神秘的人,或許便是基於這個原因,那個「九幽居士」才會在神秘的「搖光殿」密切注意之下而無所遁形,果真如此,這個搖光殿的用心,也就頗堪令人玩味了。
君無忌其實對於「九幽居士」這個人所知有限,難得苗人俊知悉甚多,這種獨家秘聞,對於一個行走江湖、仗義執劍的武林中人來說,極為重要,惟其如此才能在未來的接觸裡,領著先機,把握較多的勝算。
「那麼,這個蓋九幽又怎麼會與朝廷中的錦衣衛搭上了關係?」
「詳細情形,也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不過,錦衣衛的頭子紀綱,暗中仰仗蓋九幽的支持,卻是事實,要不然,紀綱絕不敢如此視天下武林如無物,膽敢公然與武林正道為敵。」
忽然他打住話鋒,目光湛湛地注視著君無忌:「像江南的柳一鶴,雲南的『神刀』陸雲龍,還有南湘的雷氏兄弟,這些人在當今江湖正道上來說,都有相當的聲望,只因為不齒紀綱所為暗中策應抵抗,就此紛紛都遭了毒手。這些事你可有過耳聞?」
「我知道。」君無忌緩緩說道:「這些人的死,情況好像很複雜,但是卻不像是出自大內之所為。」
「本來就不是大內裡面人幹的!」
「那是……」
「蓋九幽!」苗人俊沉鬱的目光多少含蓄著一些神秘:「我所獲得的消息,絕對可靠,這些人即使不是死在這個老怪物的親自出手,也必與他的策劃有關,紀綱絕對沒有這個本事。」
「只是,」君無忌沉默了一下:「蓋九幽為什麼要這麼做?這麼做又對他本人有什麼好處?」
「這個問題也正是我一直在思索的!」苗人俊十分冷靜的樣子:「表面上看起來,好像蓋九幽不應該做這種傻事,仔細想起來,他這麼做卻也有他的道理,據說這個蓋九幽復出之後,在『雷門郡』成立了一個叫『雷門堡』的組織,專為朝廷短期訓練幹練的殺手。」
這都是君無忌聞所未聞的事情,聆聽之下,不禁暗吃一驚。如果苗人俊的這個說法屬實,那麼也就沒有什麼再好懷疑的了。
「我明白了!」君無忌冷冷地說:「這些經九幽居士短期之內指點速成的江湖人物,也就是錦衣衛生生不息的衛士,蓋九幽也必將因此而收受朝廷為數可觀的大筆津貼與長時供奉,而有了蓋九幽這個人做為強大靠山之後,紀綱也就越加的無所忌憚,為所欲為。他們可真是相得益彰。」
苗人俊看了他一眼說:「你猜想得完全不錯,這就是他們目前合作的一個大致經緯,在這個方式之下,武林中無論正邪兩派,鮮有能獨立自主,敢於不聽從他們召喚的,這個矛頭有一天也終將會指向你我,你相不相信?」
「我相信!」君無忌微笑著道:「因為很可能這個矛頭已經指著我了。」
苗人俊劍眉微聳道:「這件事已在搖光殿的嚴密注視之中,九幽居士儘管目無餘子,只是如果一旦招惱了搖光殿主人,未來勝負可就難以預測,我相信這一點蓋九幽應該心裡比誰都清楚。」
君無忌道:「這麼說,搖光殿主人與蓋九幽之間,曾經結過樑子了?」
「也許是吧!詳細情形似乎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了。」
對於「搖光殿」這個神秘的武林門戶,君無忌所知道的實在有限,不過如此而已。他當然知道苗人俊本人正是出身搖光殿,正因為這樣,有些話反倒不便多問了。他雖然不知道這個所謂的「搖光殿」主人是個何等樣的人物,然而種種跡象卻己顯示出,這個人必將是一個行為怪癖,身負有驚人絕技的一代武學宗師人物,這樣的一個人,偏偏卻讓自己無意之間給得罪了。
另一面,看來漢王高煦,似乎也對自己產生了懷疑,如果上一次有人暗襲竹舍,在舍內大肆搜索的事,果真是紀綱所為,那麼它所顯示的意義,可就不單純了。
「又是為了什麼?」他自問,「莫非高煦竟然已懷疑到了我的出身?還是……」
不知何時天色已變得十分昏黯,西邊天際已失去了那種醉人的胭脂顏色,附近鳥雀俱已歸巢,再也聽不見一聲鳥鳴。「山靜猿宿,水涼鳥飛」,一種突然的蕭索感觸,加深著君無忌此刻的思緒。
不經意的,他卻又接觸到了苗人俊那雙沉鬱復深邃的眼睛,陡然使得他為之怦然一驚。這個人其實又何嘗不神秘?一個人真正地要去瞭解另外一個人,該是何等的不易,基於這個因素,人實在不能輕易的便相信另外一個人,所謂「逢人只說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這種複雜虛偽的人際來往關係,無疑阻撓了正常純潔的友誼發展,對於正常的人性,該是一種諷刺,多麼庸俗、卑鄙!
其實君無忌本人又何嘗不一樣?也許在苗人俊的眼睛裡,他更神秘,也許正是基於這個因素,苗人俊才與他「虛與委蛇」,俾能進一步刺探出他的本來面目。
君無忌真正索然了。一霎間,他只覺得眼前一片黯黑,再也看不見一棵樹、一片雲、一個人影。
今夜無雲,卻有那燦爛的一天星群。
由孫二掌櫃的酒坊出來,四下裡已是一片黝黑,卻只是「流花酒坊」四個字的棉紙燈籠,在風勢裡滴滴溜溜打著轉兒。明明是芙蓉三春的時令,卻給人有冬的肅殺感覺,倒是流花河的嘩嘩流水聲,多少帶回了一些生氣兒,讓人感覺到,生命有時候仍是可愛而值得留戀的。
「君爺你好走,拿著燈籠小心別讓狼給招著嘍。」二掌櫃的送上了老油紙燈籠,一個勁兒的拱手作揖,小心翼翼地送走了這位財神爺。
說到「狼」,可真就傳過來陣陣淒厲的狼嗥聲。一時遠呼近應,怪嚇人的。
這裡走夜路的,除了火把以外,都不會忘記另外還得帶著一件傢伙,像什麼鐮刀斧子之類的,一旦遇著了狼,也好用以防身。像眼前君無忌這般瀟灑的只拿著一隻燈籠,長衣飄飄的人還真不多見。
空野狼嗥聲中,君無忌沿著流花河岸,緩緩地向前走著,難得的像是今夜的這般心情,他居然興起了「踏月」的一番雅興。
揚起的燈光,晃動著水面上光彩璀璨的金色鱗片,那麼耀眼刺目的光彩,每一點小小星光,都像是神秘的化身,冥冥中有所啟示,像是在暗示著什麼。
君無忌只覺得身上無比的燠熱,才想到剛才在酒坊,經不起孫二掌櫃的慫恿,多喝了幾觥酒,敢情是酒興風發,有些發作了!
雖然如此,對於他來說畢竟也是新鮮的。以他之精湛內功,幾觥水酒豈能作祟?真是不可思議。
話雖如此,那起自丹田的無比燠熱,一陣陣地向上竄著,在在顯示著此番的發作,非比尋常。
何以同樣的酒,今夜所顯示的卻分外剛烈?還是自己身體有了意外病兆!
燈光起動,照見了近在咫尺,緊伏著地面的一隻大灰狼,白森森的獠牙齜露著,一面緩緩地向後面退著。動物的習性,常常是深奧不可理解的,就像是眼前這隻大灰狼,看似畏縮不前,很可能下一個動作即為出擊,撲人而噬。然而君無忌卻只當未見,正眼也不瞧它一眼。
冷風習習,依然是那種透人骨髓的冷。君無忌卻只是身上陣陣發熱,那種深入內臟的燠熱,極短的一霎間,己是大汗淋漓。
漸漸地他明白了。「姓孫的,你好大的膽子,弄的好手腳!」一面氣壓丹田,不使真氣流散,卻將一襲長衫脫下系向腰間。
卻在這一霎,瞧見了件希罕事兒。那是一艘平頭雙桅的官式大船,靜悄悄停泊在岸,兩盞官燈,特意的加上布籠,將散發的燈光,掩飾到最低限度。江舟夜泊,很可能內裡的官人已安歇了,偌大的一號官船,不見一些異態,聽不見一點點人聲,卻只有沖激船板的浪花,一次次翻湧著白色的泡沫,發出間歇性的嘩嘩水響聲。景象舒徐,顯示著「夜」的單調與寧靜。
這艘官船其實並無任何可疑之處,只是這一霎在君無忌目睹之下,在其內心卻顯示出一種震撼,直彷彿其中包藏有十分凶險,千萬甲兵,下意識裡令他產生出高度警惕。
大船上其實亮有燈光,只是為重重幃帳所掩遮,外面一時看不出來而已。也只有君無忌這般銳利的目神,才能察知。看到這裡,他忽然有所警覺,霍地向後退了一步。
身側傳過來凌厲的一聲狼嗥,疾風襲項裡,顯示著巨大狼影的一雙前爪,直向著他的肩上搭來。敢情這畜生,選擇了這一霎出擊。
皎皎月色裡,大灰狼一雙眼睛,有如兩點流星,張開著的巨大狼嘴,直似一口就能咬斷敵人的喉管。然而,這一次它卻是找錯了對象,碰見了君無忌這個厲害的對頭。
隨著君無忌下伏的身子,看來不緩不疾,偏偏就閃過了大灰狼銳利的前爪,連帶著這畜生整個的身子都撲了空,「呼——」疾風聲中,直擦著君無忌頭頂髮梢滑了過去。
狼性多狡,自不會就此甘休,況乎是一隻飢餓的狼。大灰狼一撲不中,不容身子墜地,就空一個疾翻,回頭照著君無忌喉上就咬,狼嘴未開,即為君無忌手起一掌,劈中面頰,悲嗥一聲,騰飛出丈許開外,當場昏了過去。
這一掌君無忌不過只用了三成力道,忖量著大灰狼不致因此喪命。原來他為人心存忠厚,即使與敵人動手過招,亦每存慈愛,除非是極惡大凶之輩,多不忍廢其性命。眼前這只惡狼,固是擇人而噬,他卻能獨獨體諒出它為飢餓所迫。物競天擇,弱肉強食,原是造物者的刻意安排,本乎此,獸性之惡亦可諒矣。
不過是舉手之間,即行將惡狼制伏掌下。
戰雲微啟,卻是一發而不可收拾。灰狼無知,正好作了上陣的先鋒。
君無忌一掌遞出,耳聽得身後冷叱一聲,即有尖風一縷,猛襲而至。夜月下,一縷銀光,夾帶著刺耳的一縷尖風,像是發自船頭,直取君無忌後腦,暗器本身勁道十足,竟是一支江湖上不常見的「蛇頭白羽箭」。
這類暗器的發射,多視出手者本身內力勁道而定,如能配合著手指上的獨特勁道,以「陰指」發射,更能發揮箭上威力。蛇形的暗器尖端,設置十分精巧,內藏有兩根倒刺,一經入肉,即能自行跳開,中者如想拔出,勢將大費周章,非得要把箭身四周的大塊血肉生生挖出不可。
眼前這支蛇形白羽箭,顯然勁道十足,流光一線,出手平直,只此一端即可見出手人的功力不凡。
也虧了君無忌早年所身受嚴格的「暗器聽風」訓練,各類暗器,無需目察,只聞其風,即能判出是何家數。眼前情形,卻也並不例外。他的身手,微妙到幾乎無需回身,即能判知暗器的來路,反手一抄,即行抓住了箭上白羽,足下力點,縱出了丈許開外,這才就勢轉過了身來。迎接他目光的,竟是有如飛燕的一雙人影。
這雙人影,顯然起自船頭,輕功料是不差。一經縱起,狀如剪空飛燕,交叉而過,「噗嚕嚕」衣袂蕩風聲裡,已是臨近眼前,卻是一左一右,雙雙落身當面,卻將君無忌暗鉗於中,取了個攻守咸宜的勢子,隨即不再移動。
緊接著冷笑聲中,一個人卻自踏著月色,由一旁林內徐徐走出,不偏不倚,就著先時二人鉗形站勢居中的那塊空地站定下來。
銀灰色的一身錦袍,在月色裡閃閃發光,個頭兒不高不矮,舉止從容不迫,望之不失斯文。
除此之外,便自別無所見了。
映入君無忌眼簾,頗不陌生的,竟是這人緊繫在臉上的一襲黑巾。
君無忌當不會健忘,這個人的一身穿著打扮,甚至於臉上面巾,與他都「似曾相識」,如果他沒有猜錯,便是那一日領頭來到自己竹舍,打劫搜索,隨後神秘失蹤的同一個人。
至於來人的身份,簡直已是昭然若揭。
「幸會幸會,咱們今夜可又見面了!」語音沉著,像是有意的壓低了,只是掩不住那宛若兒音的清脆。
一面說時,這人緩緩抬起了一隻白手,反手攀向背後,緊緊握住了露出頸後的一截劍把子,手腕微振,已把一口尺半短劍掣在手上。
「姓君的,今天晚上只怕你是插翅難飛了!」話聲未頓,只聽見嗖嗖嗖一連幾聲,大船上人影連連起動,不及交睫的當兒,身側四周已站滿了人影,有高有矮,遠近相間,黑夜裡固然是難以看清這些人的面影,卻獨獨能體會出那一雙雙含有猙獰敵視的眸子。
蒙面人狠狠地道:「姓君的,光棍一點就透,識相一點,我勸你還是打消了動手的意思,跟我們走一趟!」這人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緩緩地道:「只要閣下你點頭答應,我保證絕對不難為你,怎麼樣,你就給句乾脆的話吧!」
說話時,這人手上的一口短劍,映著天上星月,蛇也似地顫著,以此而現諸劍身的光華,其亮刺目。君無忌無異在劍術上有著極其傑出的造詣,正因為這樣,他才在一望之下。即能辨出對方持劍的這個蒙面人,劍上功力已頗具氣候。
所謂「劍以氣使」,一個能以真氣駕御劍身的人,與只以力量揮劍的人,無論在功力意境上說,都顯然有著極大的差異。
蒙面人只不過手握劍身,還沒有施出一招半式,他所形諸於劍上的功力,早已顯露無遺,特別是落在了君無忌這等「行家」的眼裡,便自對他有了一個初步的審度認定。
「足下功力不弱,其實不必以多為勝。」君無忌面色平和地緩緩打量著他:「如果我沒有猜錯,我們見過,是不是?」
蒙面人嘻嘻笑道:「是麼?」
「那一夜承閣下深夜造訪,只可惜我這忝為主人的人不在,晚到了一步,以至於沒有好好接待,實在罪過,足下這樣故示神秘,自欺欺人,未免貽笑大方,也太小家子氣了。」
一面說,左手啟動,已把懸掛在右手小小竿梢上的那只白紙燈籠摘下,托在掌上,卻把空出來的三尺竹竿,往前面比劃了一下。
隨著他踏出的腳步,立刻形成了頗具威力的一個劍勢。先時站立在他身前左右的兩個錦衣衛士,立刻格於凌人的形勢,雙雙被逼得向後退了一步。
正是「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雖說不過是一支竹竿,一經內力佈施,亦有長劍氣勢。
蒙面人早已領教過他的功力,當知其身手不凡,此時見狀,亦不禁吃驚不小。
「如果我的記憶不差,足下曾到我設館教書的山神小廟來過,並承捐贈了不少書物,那時的你。一派斯文,儼然地方善士,曾幾何時,搖身一變,又成了今日這番嘴臉,真正是變化萬千,紀綱,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看你真是庸人自擾,枉費了一片心機!」
話聲方住,蒙面人早已按捺不住,冷哼一聲:「小輩,你納命來!」他早已蓄勢以待,腳下快踏一步,掌中短劍分心就扎,這一劍其快如電,直向君無忌前心刺來。
君無忌門戶大開,看來似無防範,只是極為沉著從容。這種「悠悠難量」的神采,不啻已入上乘劍術堂奧,落在蒙面人這個也稱「行家」人士的眼中,自有其「神聖不可侵犯」的氣勢,他反倒不敢造次了。
眼前這一劍似乎已是十拿十穩,他卻偏偏在臨終的一霎間改了初衷,短劍霍地向後一吞,采左右分花之勢,刷刷!一連向左右劈出兩劍。
兩劍一氣呵成,刺目白光裡,君無忌兩側皆在照顧之中,他只要稍微移動分毫,皆難免傷在對方劍勢之中。
這又是蒙面人心機過人了。他假想著對方敵人在自己迫人的凌厲劍勢裡,不可能不有所移動,只要移動少許,萬萬逃不過自己的連環雙劍。
無如君無忌這個大行家,偏偏看穿了他的詭計。腳下自若磐石,硬是絲毫不動。
蒙面人一番心機,竟然又是白費了。「刷刷」兩劍,各自賣了空招,雙雙擦著君無忌左右衣邊揮落下去。
君無忌輕輕哼了一聲,掌中竹竿就在這一剎那,霍地揚起,直循著對方前胸力刺了過去。
雖不過是一支小小竹竿,透諸於其上的力道,卻是十足驚人。蒙面人暗吃了一驚,端的不敢掉以輕心,怒哼一聲,整個身子霍地往後一仰,一倒一旋,「刷」地已飛身兩丈開外。
這一手「蜉遊戲水」施展得極具功力,隨著他落下的身子,雙手平伸,活似平沙雁落,長衣飄風,呼嚕嚕帶出了大片疾風,看來極其輕巧、自然,這般身法絕非易與,與此而判定蒙面人身手,也足以十分驚人了。
君無忌心存著「拿蛇拿頭」的念頭,暗忖著只要把這個猜是紀綱的人制伏手下,便不愁不能全身而退。一經動念,正待施展「彩蝶戀花」身法,緊緊把身子依附過去,不意卻在這一剎那,兩條人影,分左右同時切身而進。
來者二人,正是先時站在左右的兩名錦衣衛士。每人手中一口「太極劍」,腳下一經踏進,不約而同地雙雙挺劍刺到,其勢極快,簡直不容稍緩須臾。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2 23:49:04
這麼一來,無異阻止了君無忌欲向蒙面人出手的意圖,二人劍勢嚴謹,出手極快,倒也不可輕視。
君無忌冷笑一聲,手中竹竿霍地向外揮出,「嗖嗖」兩聲,左右同出,幻成一片杖影,「叮噹」聲響裡,已把對方二人手中的長劍格開。
這一招看似輕便,只是如無有極精湛的內家功力,萬難奏功。否則一經交接之下,竹竿便已先行折斷,其中奧秘,端視發招人本身之功力如何,以實情而論,持杖人當已有了所謂的「內氣」,一鼓灌注,才得能化腐朽為神奇,雖銳利金鋼亦不能摧了。
這一杖,不但格開了二人的長劍,透過杖梢兩端的勁風,更像是無堅不摧,迫使得兩個大內衛士雙雙向後退開,情勢並非僅此而已,更厲害、更奇妙的殺招,緊跟著向二人攻到。
原來君無忌早已度忖好進攻的空間架式,動手過招的當兒,常常是一髮千鈞,寸許之間的進退,即能決定勝負。這一剎那,他便老實不客氣地向前踏進了一步。
兩名大內衛士其時敗相已顯,君無忌眼前這一步踏進,看似無奇,其所加諸在二人內心的無比壓力,卻有如石破天驚,極具威脅之能事。
這一剎那快到了極點。對於身側眾多的大內衛士來說,幾乎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隨著君無忌揮出的杖影,一發而收,雖然看來與二人距離尚遠,然而透諸杖梢的內家力道,卻已雙雙點中了二人前胸穴道。兩名大內衛士,動態不一,一個反腰擰身,一個作勢下伏,隨著君無忌揮出的杖影,一時有如泥塑木雕,雙雙都呆立當場,俱都動彈不得。
君無忌以奇快手法,精湛內家元氣,一舉手之間,制伏了兩名大內衛士,看似余勇可賈。緊接著一個虎撲之勢,更似洶湧的怒濤,驀地直向著蒙面人身前撲到,掌中竹竿灌足了真力,一招撥風盤打,直向蒙面人當頭力揮下來。隨著君無忌的出手,地面上捲起了一股狂風,小小一根竹竿,竟似彙集了一天杖影,泰山壓頂般,直向著蒙面人當頭力壓下來。
蒙面人那雙眼睛裡,充滿了驚異,在君無忌泰山壓頂的攻勢裡,不得不再一次後退,腳下點勁,勉強地退出了三尺開外。他有十分的自信——君無忌終將受制於神奇的藥性,後力不繼。
原來酒中有物,名為「七步摧魂散」,尋常人哪怕只飲上半杯,也當於七步之內,命喪黃泉,七竅流血而亡。君無忌以無比內力,將之拘於下腹丹田,以他功力只消定下心神,以混元氣功,化毒成氣,即可剋日將之排除體外,並不能對他生命構成任何威脅,無如眼前大意運功,真氣乍洩,即有少許毒氣攻心直上,待到他發覺不妙時,已難收回。
君無忌第二次待將向蒙面人撲身襲上時,倏地覺察出小腹間一陣絞痛,整個身子一陣發麻,腳下一連兩個踉蹌,差一點坐倒在地,慌不迭拿樁站定,眉心之間已是冷汗淋漓。
有此一覺,他才知道厲害,勉強拿定心神,將一腔真氣固守心經,不令毒息上竄,以他內元真力固可霎時見功,只是再想分心對敵,卻是萬難。
這番景象自是逃不過蒙面人觀察之微,目睹之下,登時心裡有數,由不住微微笑了。
「君探花,你此番休矣!」一面說時,隨見他揚動了一下手上短劍,片刻之間,四下裡已各亮起了一片燈海,將此河畔左右渲染得一派通明。
君無忌原本就已知道,對方定有埋伏,只是黑暗之中到底難以看清,這時燈光既明,才霍然發覺到,敢情四下裡竟然埋伏著如此眾多殺手。
說是「殺手」一點也不為過之,這些大內衛士,一個個身著勁服,頭紮黑巾,燈光閃爍裡,照亮著狀如新月的一口口短劍,顯然是經過專門訓練,慣以搏殺的厲害角色。
這一切看在君無忌眼睛裡,頓時讓他記起了那日與苗人俊之一番對答,看來這些錦衣衛士所充當的殺手,很可能即為那個可怕人物「九幽居士」蓋九幽所調教,果真如此,自己今夜可得十二萬分的仔細小心了。
如果在往常以君無忌之蓋世身手,雖說是面對如此殺招,亦是大可不必過於擔心,無如此番在誤飲毒酒,毒性乍發之下,是否仍能從容應付,可就大成疑問,只是這一切眼前已無能多思,君無忌所能做到的,便只有竭盡所能,以死相拼。
耳邊上再一次響起了蒙面人陰森森的冷笑之聲。似乎是認定了對方插翅難飛,再也難以逃生,也就無需再對自己加以掩飾,他隨即探手揭下了臉上的面巾,頓時那一張略似有喜,帶有三分童稚的「老少年」面頰,隨即現了出來。正是那一日登山拜館,偽作贈書善舉的「吳波」。
對於君無忌來說,對方顯現的真面目,並不使他感覺出任何意外,只是「證實」了他的臆測而已。「紀綱,果然是你!」說話時,君無忌一連向前踏進了三步,三步錯綜,有如蝴蝶穿花,名為「三步登蓮」,乃是對陣互搏時的上乘身法。
紀綱見聞豐碩,自無不識之理,登時為之一愣,驚覺到自己的一時大意,為對方搶了先機。
原來君無忌有見於對方之強大陣勢,自己暫時受制於劇烈毒性,不能全力以赴,便只得挖空心思,不求克敵亦當自保,這「三步登蓮」步法,即為一著急就章,可以暫保一時之安。
武林中謂及各門身法,可真是洋洋大觀,無邊浩瀚,其間之錯綜複雜,各有巧妙不同,簡直涇渭難分,惟身具奇才,學兼百家之長,廣泛涉獵者,才能得窺其間堂奧,於敵對搏時佔盡先機。
君無忌這「三步登蓮」身法,看似無奇,其實卻包涵著深奧的先天易理在內,若在昔時,加上他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力,簡直便已立於不倒之地,破敵斬將,易如反掌,即使敵人頗非易與,也可以運用智巧,各個分別擊破,得收全功。
只可惜,今夜他已力不從心。隨著他踏進的步子,只覺得一陣子天旋地轉,眼前紅紫光錯,金星四射,差一點把持不住,勉強拿樁站定,已是一身大汗淋漓,襦衫盡濕。原來身法之取巧,可暫領先,猶要充實之內在為後盾,兩者相生,互為輔佐,才得佔盡先機,否則即使能領先一時,在敵方強大實力壓迫之下,終將潰敗,原形畢露。君無忌自然瞭解這一點,只是觀諸眼前,實難兩全,也只有拼一時是一時了。
他這裡身形方自站好,眼前的紀綱已颼然縱身當前,掌中劍「秋水長天」,已臨面前。
紀綱身手了得,這一劍真力內聚,璀璨如銀河倒瀉,揮灑而出的劍氣,匯結成一天劍雨,兜頭蓋頂,直向君無忌當頭罩落。
君無忌眼前雖功力不足,但睿智不減,手中既無兵刃,只得徒手以對。雙手一正一反,巧施「摘星拿月」之妙手,一曲一舒,霍地向外一送,直似劈手將對方手中短劍奪落。
紀綱空懷一腔讎仇憤恚,亦不免慄然而驚,猛地奪身而退。來得快退得更快,一時羞憤難當,圓瞪著雙眼,直恨不能將對方生吞下肚的模樣。
「好個小輩,看你還能威風幾時?」一人掌中短劍作勢揮落,倏地自空而墜,大星天隕般,直空而墜。這人端的好身手,顯然經過名家調教訓練,出手即非尋常,猝落疾下的身勢,緊跟著一式滾翻,一如搏兔之鷹,將及未下的當兒,掌中一口弧形劍,已自劈風直下,直取君無忌頂門。
觀諸眼前情勢,對方這般拚命三郎般的打殺方式,已非智能所能卻敵,非得即時以實力搏之不得取勝。
君無忌身形半轉,腳下卻不離方寸之地。仰首、弓背,狀如望月。閃錯之間,已躲開了對方凌厲呼嘯的一劍。
那人一劍落空,已是先機盡失,再想回身哪裡還來得及?耳邊上響起了一股尖風,簡直來不及轉身,已為君無忌一雙手指,實實插中頸項。
君無忌無疑是全力以施,雙指如戟,一經插落,怒血飛濺,那人吭了一聲,即行向前直直倒了下來。
設非是認定了對方的頑劣大惡,君無忌萬萬不會這般毒手加害,雖然礙於毒勢的發展,功力大感不足,只是對方卻也萬難逃得活命,在君無忌一雙鐵指下。當場橫屍而亡。
君無忌實在是瞭解到眼前的情勢凶險,不得不如此施展,意圖殺雞鎮猴,雙指一撤,虛勢亦顯,足下一連踉蹌兩下,才自站定。卻也沒有忘記就手一抄,將對方手上一口弧形短劍搶在手中,就只是這個動作,已使他力有未逮,眼前金星亂冒,慌不迭再一次拿樁站定,強自將真力灌注下腹,一雙眸子瞬也不瞬的直向當前的紀綱盯視過去。
紀綱心裡有數,他那」七步摧魂散」,乃是獨家秘授,摻人酒中,其性更烈更速,常人服下萬無活理,眼前的君探花無疑已具有「煉氣化氣」的內功境界。想要像常人一般毒斃,怕是不易,不過無論如何,暫時使之麻痺,動彈不得,卻是可以認定,但君無忌偏偏掙扎不倒,頗使他大感詫異,由此當可測出對方功力之深,確是一極為強悍的勁敵。有此一念,也就更加強了他必除對方的決心。
君無忌抱劍在胸,甚知不妙。他此時一面抱元守一,不使真力擴散,一面更得防範著隨時乘虛待發的毒性,尤有甚者,還得眼觀四面,耳聽八方,隨時隨刻小心著惡毒的敵人進攻,如此情況,自是大感狼狽,儘管這樣,表面上猶要保持一派從容鎮定,不使敵人看出。
他的苦心顯然白費了。
老好巨猾的紀綱,早已洞悉其虛,「君探花,你還能逞狠幾時?當真要狠拼到底?」
君無忌怒視不語,耳邊上卻已留意到樹梢上的沙沙作響。偶爾接觸到紀綱有異的眼神,頓時心裡有數。他自知此刻體力有限,以有限之精力,對付無限之勁敵,其成敗毋庸細想亦可判知。
君無忌誠然無限悲哀!以他為人,一向仔細,想不到臨頭仍為奸小所乘,十數年勤奮,堅此百忍,才得練成罕世絕功,方待展舒壯志,有所作為,想不到一朝為奸人所乘,理想抱負,頓俱成空,真正令人太息,憾恨交集,卻是無可奈何,奈何!
一霎時間,他眸子裡凝結了熱淚,轉瞬間將此無限悲哀化為讎仇,打量著眼前陣仗,不得不格外小心,謹慎用劍,以期把時間拖長,或得能有一線生機。
有此一念,他隨即定下心來,甚至於不再浪費唇舌,與對方多說一句話。好在他這「三步登蓮」的站立姿態,已使他在眼前搏殺場面,盡佔先機。
「君探花,你還是束手就綁吧,莫非你還不知,你身上所中奇毒,是用不得力的,怎麼樣?只要你存心歸順,我當可保全你的一條性命,即使在王爺駕前,有我紀綱的話,亦可一言九鼎。你是聰明人,想必能明白這番道理,還用得著我多說麼?」
言多必失,以紀綱之老謀深算,亦不免大意失言,這番話,無意之中暴露了一個不欲人知的極大隱秘,即是他的此番行動,乃是受命於漢王高煦。
君無忌心頭一震,冷笑不語。其時,他耳中早已測知,上方兩側皆有敵人躡足切進,目光一掃,已預先測知敵人即將出手的部位,心裡盤算著出手的招法,務期一舉殲敵。
果然,他這裡方自定念,左側上方,樹帽子刷然作響聲中,一條人影,疾似流星般,已自飛天而墜,揮出的劍身,宛若電閃星馳,略呈弧度地直向著君無忌腦門劈到。
君無忌猶自鎮定如初,他知道緊接著右側方的敵人即將下襲,此時此刻,只消稍微分神,即使處決了左面來敵,也必然難當右面猝然加諸的殺招。是以,這一霎時的臨危鎮定,至為重要。
他的猜測完全不錯。
就在左面這人殺招甫現的一霎時間,右上方疾風猝起,強勁的疾風墜勢裡,弧形劍影,捲起了一片強光,劈空嘯聲裡,直向君無忌連臂帶肩斜劈了過來。
觀諸眼前二人的出手,稱得上既快又狠,顯然出自高明者事先指點,只是偏偏遇著了君無忌這個厲害敵人,竟然在未出手之先,先已把他們摸得十分清楚,以至於苦心白費,連帶著斷送了一雙性命。
君無忌的劍鋒,是在最後的一霎間才揮出去的,其間驚險,簡直不容毫髮。這一劍由下而上,迤邐而出,宛如戲空之龍。妙在劍鋒迂迴的走勢,恰恰避過了對方二人揮落而下的劍鋒,劍勢呼嘯過處,閃爍出一個半圓形的圈子,兩個人恰恰處身其內。劍光曳處,怒血四濺。一人破腹,一人開喉,隨著君無忌揮出的劍光,雙雙摔落出去,登時橫屍當場。
空氣裡這時充斥了腥膻的血氣,夜風迂迴著,只是團團打轉。
君無忌這一劍稱得上絕頂高明,雷霆萬鈞,冰雪一片,一出乍收,好不利落。
緊接著他那一雙凌厲的眼睛,重新又盯落在眼前大敵紀綱的身上,等待著對方再一次的殺招。
紀綱心裡原本就是與對方打的消耗戰,拼著自己方面損兵折將,也必將對方拖垮為止。只是沒有料到,對方出手這般高明,不過一招,竟將自己手下二名健將,雙雙斃之劍下,真正是悚目驚心。乍然目睹下,既驚又憤,冷叱一聲,飛身直襲而上。
紀綱身手,極見高明,以他目下身份,以及無比自負,設非怒到極點,萬不會親自出手。
人影倏乎間,夾雜著他手上雪亮的劍鋒,人到劍到,分心就刺。
這一劍力道十足,劍鋒未至,先就有極稱凌厲的一股劍氣,劈風破空直下。
君無忌心知此人用心之惡毒,料將不施全力,便難以抵擋,無奈中,劈出了一劍。
雙劍交鋒,嗆啷脆響聲中,紀綱身勢,恰似滾空繡球,倏乎來去,隨即飄出丈許以外。
這一劍,紀綱用力極猛,毫無取巧,君無忌便只得以實力還擊,這麼一來,體內頓現空虛,一劍揮出,已是強弩之未,再想力持鎮定,已是萬難,身子一連閃了兩閃,幾乎坐了下來。
這番景象落在了紀綱眼中,心裡更加篤定,冷笑一聲,身形一個快閃,疾若飄風般,再一次欺身而近,「再接一招!」話聲出口,掌中短劍分心就扎,卻把那一隻空出的左手,直向對方肩頭攀來。
敢情紀綱乃是自幼淨身的宦官出身,生平自是不近女色,乃承異人指點,練成一門絕世罕見的厲害功夫——「三陰絕戶童子功」,一經施展,受者五臟俱摧,白骨為朽,萬無活命之理。
君無忌已有「練氣成氣」的境界,若在平日,自可應付有餘,今夜情況有異,想要迎接對方這一掌,卻是萬難。紀綱這一掌,非僅力道萬鈞,卻於萬鈞巨力之間,夾有一股陰風,這股陰風,便為功力之極,一經中身筋骨立摧。
君無忌自忖著萬難當受,一時眉剔目張,正待拼著毒發攻心,以「巨靈金剛」力出迎,好歹也給對方一個厲害,一隻手待抬起的當兒,卻聽得頭頂後方上空,一片尖嘯聲劃空而至。
由於他曾習過嚴格的「暗器聽風」訓練,一經入耳,頓時就可測知來襲部位,眼前這批來犯的暗器,卻不是奔向自己,是可認定。
有此一念,他立即中止住待發而出的掌力,只覺得頭頂上呼嘯聲過,三口飛刀,並成一排,緊緊擦著頭頂,直奔紀綱飛去。
發暗器人堪稱箇中高手,三口飛刀一經掠過君無忌頭頂,倏地下降尺許,直襲向紀綱正面,一正二偏,刷地分開來,這個範圍之內,紀綱想要從容閃躲,卻是萬難了。
發刀人旨在救人,暗器的出手,也就不同一般,紀綱果真還要向君無忌施出重手,便很難逃開眼前疾馳而來的飛刀陣勢。無可奈何之下,只得倏地收回了待發的掌力,右手短劍就勢向上一撩,噹啷聲響中,爆出了大片火星,乃將正中的一口飛刀格開來。卻自覺出飛刀勁勢極大,真力貫注,幾乎將手中短劍震落。
發刀人伎倆何止於此!紀綱這裡一劍方自將正中飛刀劈落。猛可裡左右兩翼飛刀,自個兒拐了個彎兒,修地直向他兩側飛來。
這一手化虛為實的飛刀手技,簡直微乎其妙,紀綱那等閱歷之人,竟然也被瞞過,俟到有所警覺時,一雙飛刀,有如剪空雙燕,雙雙自兩下裡已自擠兌過來,個中驚險,設非是當事人自個兒心裡有數,別人萬難體會。
紀綱不愧名家身手,一經發覺不妙,倒能沉著應戰。右手短劍改撩為劈,全力側面揮出,噹啷聲中,這口飛刀化為一道長虹,倏起當空,直曳出數丈開外。
他的那只左手卻不敢閒著,巧妙地施出了一式「分花手」,遊蜂戲蕊般地已自掄起,一掌劈出,自內側方劈向刀身,嗡然作響中,直把這口刀擊出了七尺開外。
一剎那間,三口飛刀全數落空。
來人偏偏不容他稱心如意,就在三口飛刀瞬間落空的一剎那間,一個人鬼影子般現身當前。
紀綱早就料到了此人的現身,雖說是驚魂甫定,他與他最親切貼身的六名大內衛士,都尚能保持著原來的陣腳,目睹著對方的乍然現身,各人不待招呼,幾乎是同時發動,霍地縱身,直向當前包抄過去。
七個人動作劃一,像是同起同落。
這人現身甚快,七個人動作卻也不慢。以紀綱為首的七人核心陣勢,在歷年來操演實際對陣之下、早已駕輕就熟,彼此根本無需招呼,僅憑著相互間的默契,如臂使指,堪稱熟練之至。
此刻,以紀綱為首的七人陣勢,一經發動,身形乍落,立即形成了一式「七星天罡」陣勢,七面殺力會合一面,居中直逼向來人。
乍然現身的這個人,無異有驚人之技,只是在猝當紀綱「七星天罡」陣式之際,也不敢掉以輕心,登時為之停步不前。
各方燈火彙集之下,總算看清了來人那一張駭世驚俗的面容,何止是那一張臉?簡直全身上下都透著古怪。
這是一個身形十分高大,卻又佝僂的駝子。頭上戴著半舊的氈帽,身披著一襲像是整張藏氈所剪裁的長衣,這副裝著已非時下所習見,偏偏那張臉紅中泛紫,凹凸猙獰,看來十分呆板,下巴上翅生而出的一叢鬍子,更透著滑稽,給人的感覺是不倫不類,倒有幾分像是來自西藏的喇嘛,可又不盡然。
這人面部表情,雖說十分木訥,那一雙精光閃爍的眼睛卻是極稱銳利。似乎是認定了紀綱為此行之首,一經現身,那雙光彩奪人的目光,便自集中在他的身上,掌中長劍尤見璀□,每一揮動,即由劍尖處爆射出尺許長短的光尾,時伸又縮,宛如靈蛇吐信。
駝背人單手持劍,昂然仁立,那副樣子簡直像煞一尊門神,神態間,頗有「一夫當關」的大將派頭。
君無忌現身於他身後丈許左右,儘管是內外交迫,劇毒攻心之際,他猶能仁立不倒,掌中弧形劍,光華閃爍,看在紀綱眼中便自心理有數,確知他余勇可賈,猶自不可輕視。
紀綱用著十分詫異又復震怒的神態,面對著來人,冷森森地笑了一聲。「你是什麼人?膽敢插手管閒事!想是活膩味了?」
「天下人管天下事,笑話!」駝子揚了一下手上長劍,劍鋒上光華更稱逼人。緊接著這口長劍的劍尖指向紀綱,語音沉著地道:「姓紀的,我知道你,天高皇帝遠,在這裡還輪不著你逞威顯能!我這朋友,一身能耐,豈是你們這些人所能對付?若非是誤酒貪杯,飲下了你所設計的毒酒,便是再多上一倍人馬,也是莫奈他何,堂堂錦衣衛指揮,居然也幹起了江湖下三流的伎倆,傳揚出去,不怕被天下人恥笑麼?」
一面說時,駝背人身形徐徐搖晃不已,他身軀原本高大,加上那一身肥大衣著,這一搖動起來,立即形成了大片陰影,宛若風中巨樹,頗有林葉蕭蕭之勢。
紀綱心知有鬼,竟然一時莫辨其玄虛。俟到他陡然有所警覺時,才自霍然發覺到,敢情對方趁著身形晃動之際,已自巧妙地換了身位。
非只是駝背人一人,他身後的君探花,也似有了轉動,二人明為一前一後,其實互有接應,眼前這一手巧移身位,雖然一時難測其妙,想必大有作用。
紀綱心裡狐疑,偏偏一時看他不透。對方這個高大駝子,在紀綱眼中,可以斷言,絕對陌生。只是口氣裡,對於紀綱,卻是知悉甚清。他此刻的巧移身位,顯示了此人的詭異功力,大非等閒,簡直可與君無忌作等量齊觀,焉得不使紀綱大吃一驚。一個「君探花」已令他大費周章,想不到眼看著大功垂成之際,平空又殺出了這麼一個駝子,對於敵方來說,不啻是如虎添翼,真正是始料非及,頓令他大生憂慮,不得不重新檢討此行的損失。
心理盤算著,冷叱一聲:「飛蝗侍候!」
手下人應了一聲,立時揮動令旗,將命令傳了下去。
這「飛蝗」二字,絕非僅僅示意是暗器中的「飛蝗石」,卻也代表著一個完整的陣勢部署,令旗展處,人影閃爍,極快的一瞬,各人已站好了新的位置,燈光迷離裡,各人皆有異動。
君無忌處身極危之境,忽然見到來了救兵,一時寬心大放。
他當然知道這個駝背木面人,正是當日自己所習見苗人俊的喬裝,這個隱秘事實上也只有自己一個人知道,只要自己代為守口,他也就大可不必顧慮地繼續偽裝下去。
君無忌生性最是逞強,由於身負奇技,智力過人,對於他來說,再困難的事,再厲害的敵人,也構不成威脅。像今夜這般遭遇,簡直是前所未見,私下裡不啻被引為奇恥大辱。苗人俊此時的忽然現身,自然解救了他的一時之難,只是他卻不欲依賴過甚,明明已無能站立的身子,偏偏卻仍恃強好勝地挺立如昔。
苗人俊原有背負他離開的打算,見狀也就暫時未予表明,卻在暗中一直關注著他,只待其體力不支,真個倒下來時,再予援手,背其離開。
當下他隨即用傳音入秘功力,向君無忌發話道:「你覺得怎麼樣?只管運功調息,別的一切都交給我了!」
君尤忌哼了一聲,未予置答。
苗人俊又道:「眼前這七人陣勢,十分可惡,且先破了,才可如意出入。」
君無忌忍不住道:「這七星大罡陣,重在首尾,要同時拿住首尾,才能制勝。」
苗人俊聆聽之下,盱衡當前,點頭道:「不錯,事不宜遲,你只虛張聲勢,一切都交給我吧!」
苗人俊早已蓄勢以待,話聲出口,一口長劍先已劈出,劍勢極見功力,一時劍光爆漲,宛若銀河倒瀉,直向著當前七人陣勢之一直劈了過去。
那人冷叱一聲,倒也不慌,掌中弧形劍倏地迎出,閃過了正面主鋒,改向苗人俊長劍偏鋒擊去。這一劍顯然透著高明。
苗人俊心裡一動,長劍迂迴著向回裡一帶,對方弧形劍便自迎了個空。
只是這一霎,對方「七星天罡」陣勢已有了變化,在一聲凌厲地喝叱聲中,七人同時一擁而上,七劍同舉,爆出了七點銀光,一古腦齊向著苗人俊身上招呼過去。
七人自紀綱以次,皆是精挑細選的一時高手,尤其難能的是,為組合此一「七星天罡」陣勢,曾經長期苦練,經過一位極神秘高明的前輩人物分別指點,功力大是可觀,一經聯手,威力無匹。紀綱把這「七星大罡」一陣,視同最厲害的看家本領,平素除了定期操練演習之外,實際上極少有機會施展,若是搭配著所謂的「飛蝗」聯合出於,其威力更是無與倫比,極具殺傷能力。眼前為竟全功,猝當大敵之下,紀綱索性一古腦地全數施展出來。
苗人俊雖然知道「七星天罡」這個陣勢變幻莫測,非比尋常,但是以他與君無忌功力,卻也不難攻破。他卻不知這個陣勢,經過那個神秘的幕後高人指點之後,較諸原來功力更不知強大了幾許。
眼前七人舉劍之勢,名為「七星伴月」。七口劍及時遞出,爆發出七道長虹,猝然集結成一片光華璀璨的銀光劍網,直向著苗人俊當頭罩落下來。
苗人俊冷笑一聲,長劍揮處,叮噹兩聲存心先把正側面兩口劍勢撥開,劍鋒接處,才知道對方劍上力道萬鈞,敢情這「六星伴月」一式經過幕後那位高人指點之後,威力大增。循其因乃在於:原先劍招,雖名之「七星伴月」,只不過是聯手發招而已,聲勢雖大,但功力傑出之人,並不難各個擊破。此刻這個劍陣,經過高人指點之後,情形可就大有不同,七人一經聯手,凡出劍皆為七人聯合之力。
觀之外表,七人圍成一個殘月形的半環形狀,右手執劍,左手卻按搭在緊鄰其側的同伴肩頭,借助於這個形狀,各人乃得將其本身內力,灌輸與對方。那位高人,果然極具高明,非但彙集了七人之力,成為無堅不摧的巨大力道,卻就此演化出另外七式殺著,無不威力萬鈞,堪稱前所未聞。
苗人俊內力該是何等充沛,論以常情,對方二人即使是內功中一流境界的高手,也難以抵擋,定當為苗人俊攻開一隙。眼前情勢,卻是大有不同。須知對方七人,皆為精於內功之高手,一人已甚可觀,更何況聯合七人之力,尤其像是紀綱,以其既成之「三陰絕戶童子功」,一經灌注,力道之驚人,是可想知。苗人俊固一世之傑,論及實力,卻也難望硬拚硬地以一當七。
先者,即在七人半月攻勢之初,君無忌已看出了其中頗多微妙,緊接著七人的左手攀鄰肩,頓令他悟出了其中玄妙,無如苗人俊竟是計未及此。
目睹之後,君無忌大吃一驚,傳音道:「不可……」話聲出口,卻已是慢了一步。
眼看著苗人俊長劍與對方一雙弧形劍交接之下,霎時有如磁石引鐵,霍地緊緊貼住不動。苗人俊倏地目凸如珠,全身為之大大震動了一下。奇在那口遞出的長劍,卻未能立刻收回。
冷眼旁觀的君無忌乍然目睹之下,情知不妙,當此一刻,卻也顧不了自身安危,腳下滑動,已自搶先而前。
有了先時的片刻冷靜觀察,君無忌已略悉對方陣勢微妙,眼前情急之下,為救苗人俊一時之難,說不得再一次力灌劍鋒。
由於他看出了七人力道關鍵所在,妙在反先天易數中的一個「偶數」,是以這一劍不向出劍的二人揮出,卻朝向七人中順數的第四人當胸揮出。這一手果然厲害,產生了預期的效果。
原來苗人俊看似無恙,其實眼前正自身當七人巨力,由於七人力道,乃系以紀綱為首的「至陰」之性,是以「異」性相吸,猝接之下,已將苗人俊全身緊緊收住。
苗人俊俟到發覺不妙上了當時,其勢已是不及,再想抽劍已是萬萬不能,他雖施展全力,亦難望將劍勢拉回一寸,此時此刻即使想丟脫手上劍把,也是不能。
這一霎,無疑生死攸關。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2 23:49:28
第十節
苗人俊棄劍不能,只得拚死以腹內真力相搏,只覺得對方七人聯手力道,有如拔山翻海,自己萬難當受,拚死相搏之下,早已大汗淋漓,卻有大股吸力,透過對方一雙劍鋒,一古腦的灌散了自己全身上下,提收之下,非但全身氣血震盪,簡直五贓俱傾,恍惚中直似覺得五臟俱將脫頂飛出。
對於苗人俊來說,這可是他生平從來也未曾領受過的痛苦感覺,心裡卻甚是明白,對方分明合七人之力,正自運施「大提吸」功力 ,待將自己內氣真力生生摧散,以使虛脫致死。這一瞬就連張嘴出聲也難,誠然悲慘之至。
卻是沒有料到,君無忌靈智天生,猝然看出了其中端倪,眼前及時現身,一劍發出 ,正是關竅所在。
七人功力,分散灌注苗人俊身上,正待一舉而將對方殲滅的當口,料不到君無忌竟會拚死犯難,這一劍正是時候 ,正是地方。由於當受者,為七人中樞,力道會合所在,說強最強,說弱也是最弱。君無忌料將一劍揮出,敵人萬難當受,他自知身中劇毒,不便全力施展,這一劍老實說虛多過實,卻是實中有玄,玄中又實,對方果真料定自己這一劍是「虛」,可就又錯了,只因為隨時有「化虛為實」的可能,自不能真個以虛勢應之,如是便只有揮劍出迎之一法,這麼一來,可也就達到了他搭救苗人俊一時「燃眉」之急的功用。
果然,在君無忌劍勢方出的一霎,那人便不得不分劍以迎,一收一迎,可就解開了苗人俊的一時之難。
力道猝收之下,空中「噹」然一聲作響,劍光火花裡,苗人俊偌大長軀,有似巨鷹般驀地騰空穿飛了起來。強大的力道,迫使他身子直直拔起了三丈高下,眼看著他猝起當空的身子,一個疾滾,咕嚕嚕直墜地面,一翻一滾,已是丈許以外。
苗人俊險中得生,卻也由不住嚇了個魂飛魄散。他自是知道厲害,乃自借助於滾動之際,將對方加諸於本身,殘餘的無比勁力,化解了一個乾淨。
吃一次虧,學一次乖。再一次站起身來,自不會重蹈覆轍,長劍直指當前,以收嚇阻之效,一面運功調息,強自鎮定。
這一霎,君無忌已自颼然來到近側,二人貼背站定,其勢猶是可觀。
君無忌料定苗人俊內力震盪下,這一霎不宜對敵,敵方必將伺機反僕,自己體力難支,說不定還得迎上一陣,心裡一時不無彷徨。
卻在這一霎,身邊上響起了一聲女子嬌柔的歎息之聲,乍聞之下,君無忌嚇了一跳,幾當對方就在眼前,目光速轉,才自看清附近井無有這麼樣的一個人,緊接著耳邊上聲音再起。依然是前聞女子口音:「你這個人可真是,難道只為了救別人,自己的命就不顧了!」聲音嬌細,分明少女口音,彷彿就在耳邊,卻又緲乎其蹤,又似迴盪天際。
君無忌這才明白過來,敢情對方也同自己一般,施展的是「傳音入秘」功力。
原來這「傳音入秘」功夫,最是神奇莫測,本身非具有極高內氣功力不卒為。施展時,發話人以無比內氣功力,將聲音包裹壓抑傳送出口,直至聽話人耳,這才行散開,是以除聽話人本身之外,皆不可聞。由於武林門戶眾多,各家路數迥異,一些奇人異士,為示其優於一般,每喜標新立異,是以乍聞起來,頗似不明所以,論及功效卻是大同小異。倒是像眼前少女這般施展,給人以迂迴天際,縹緲無蹤感觸的卻還前所未聞。
這附近大樹甚多,若是藏上那麼一個人,保證不會被人看出。君無忌目光轉了一轉,看不出任何端倪,心中正自思索著對方的來路。
耳邊上聲音又起,顯示著剛才少女的清晰伶俐口音道:「憑你和這位駝背朋友如此高明之人,竟然會看不出來,眼前這個七星天罡陣,只能智取,不能力敵!我只當你無所不能,今天一見,不過如此,實在令人齒冷。」
這番奚落,對君無忌來說,實屬前所未聞,他為人要強好勝,智慧、武功,皆屬今世罕見,咸信為少女一番奚落,定當難以當受,為之勃然變色。
他卻並非如此。聆聽之下,君無忌臉上竟然毫無表情。此刻情勢,大非尋常,除了聆聽少女話聲之外,還得要提防著眼前敵人的猝然發難。不過,他既然已經留心了對方聲音來處,即可測知對方藏身之處。既然少女不急於立刻現身,自己又何必急於一時,大可以靜觀變,借此反觀察對方的真實意圖。
紀綱先以必勝之心,滿以為駝背人為自己七人內力吸住,正待以適當時機,聯七人之內氣功力,猝然發難,卻不意竟為君無忌看穿,虛張聲勢地只出一劍,即破解了眼前駝背人的一時之難。
苗人俊以一時疏忽,險些送命,此刻心神略定,隨即看出了此陣大非尋常。這就更證明了外傳消息屬實,那就是紀綱這一夥大內衛士,幕後仰仗於一絕頂高人支持指點,如果自己消息屬實,這個人便是傳說中當今海內碩果僅存的四位奇人之一的「九幽居士」蓋九幽了。
這個突然的悟徹,使得苗人俊一時內心大為警惕,持劍以觀,謀以後動。當下他隨即向君無忌低聲道:「你這一劍之賜,使我茅塞頓開,姓紀的伎倆不只如此,必有厲害的殺招,且先靜以觀變吧!」
話聲方住,即見面前七人聯手陣勢之內,一燈晃動,其勢未已,七個人己倏乎退身,隱於暗影之中。
君無忌、苗人俊幾乎同時都看出了不妥,料定敵人即將發難。
偏偏暗中少女,居高臨下,別具慧心,較諸君、苗二人,更著先鞭。
隨著她的一聲冷笑,猝然間空中爆發出一陣尖銳破空聲,像是銀瓶乍破,爆開了一天的銀星,緊接著呼嘯聲中,分向四下裡散落而下。敢情是一手「滿天花雨」暗器的出手,對方少女顯然是箇中高手,這一招暗器出手,宛若神兵天降,俟到一定位置,才行自個爆散開來,耳聽得一陣「波波」脆響,現場數十盞孔明照燈,盡數為之熄滅,一時間四下裡黝黑一片。
暗中少女這一手「滿天花雨」的暗器打法,原已神乎其技,其間更摻雜有「彩蝶紛飛」的絕技,非極工此道的內行萬難看出。
君無忌、苗人俊看在眼裡,分別吃了一驚,卻是各有感受不同,尤其對於後者來說,更像是促發了一種特別的感觸,簡直驚得呆住了。
現場原本極是光明,一下子變成了黝黑一片,對於敵方陣營來說,少不了一番惶恐,大呼小叫一霎間亂成一團。
把握著一霎良機,君無忌匆匆向背後的苗人俊打了個招呼,雙雙換了方位。二人動作均快,三數個起落,已自轉入林內。
偏偏敵人陣營不乏精練之人,就是放他們不過,緊躡著二人之後,傳過來陰森森的一聲冷笑:「想走麼!可沒有那麼容易!」
一經人耳即知是發自紀綱之口,話聲方出,人已如同旋風一陣,欹身而進。隨著他前進的勢子,雙手抖處,「哧哧」打出了一雙「透骨鋼針」。
苗人俊走在後面,翻身掄劍,叮然作響中,已自把一雙鋼針格落地上。
空中人影翩遷,極快的一霎,已有多人自空快速縱落,依然是七人一組的「七星天罡」陣勢,顯然不曾因為燈光的猝然熄滅而為之潰散。隨著七人猝然下落的身勢,「叭嗒」聲響中,一蓬火光發自紀綱手上,將此兩丈方圓內外,渲染得甚是明亮,陸續已有燈光亮起。
紀綱似乎已瞭解到現場另有高人,尤其是方才滿天而飛的暗器太過離奇,心中大是狐疑,站定之後,一雙精光四射的眸子,頻頻在左近逡巡不已。
「這是哪一道上的好朋友,紀某人照子不明,多有開罪,還請現出金身,有話挑明了說吧?」話鋒裡已失凌厲,那是因為他已瞭解到,暗中這人不是好相與,君探花雖是礙於毒勢,一身傑出武功不得施展,駝背人卻非同小可,若是再加暗中這個人,自己這邊儘管人多勢眾,卻也難操勝算。
有了這番顧慮,紀綱才會改了一向恃強的口鋒。卻不意,暗中那個少女,卻沒有絲毫買賬的意思。「姓紀的,少來這一套吧,憑你這手鬼吹燈,也只能嚇唬一般江湖人物,還能唬得了誰?不過是從蓋老怪那裡學了點皮毛,就敢到這裡逞能來了,不信姑娘就現兩手給你瞧瞧,看看你能奈我何!」
語音清脆可人,彷彿自空而降,宛若天樂飄臨,紀綱聆聽之下,心裡動了一動,這才知道對方竟是一個姑娘人家。說話人口齒伶俐、吐字清晰,略略帶著些蘇州口音,混合在北京官話裡,聽來尤其悅耳可人。對於現場幾個人來說,這動人悅耳的少女口音,並非僅僅是「好聽」而已,卻有其不怒自威,懾人心魄的潛在一面。
各人的感受由是大有不同。君無忌尤其覺著耳熟,事實上他與對方少女像是宿緣深厚,不只是聲音熟悉,便是這個人應該也非全然陌生。
苗人俊的感受就更不同了。其實,就在先時對方少女施展了那一手「滿天花雨」中藏「彩蝶紛飛」的暗器絕技之時,他已似震驚不小。這時在聆聽了對方一番道白後,更像是吃驚不小,兩相印證之下。已確知了對方真實身份,他可是再也挨不住,非走不可了。
暗中少女話聲方出,耳聽得樹上嘩啦一聲大響,萬千枝葉一併搖落,有似一天飛蝗,一股腦地全數向著敵人陣營內飛落下去。
不要小看了這些殘枝敗葉,一經貫注了真力內勁之後,可是非同小可,較諸一般飛刀暗器,著實也差不到哪裡。
有了前番少女「滿天花雨」暗器熄燈的教訓,各人已是深具戒心,生怕再陷前轍,紛紛維護著手中燈籠,這麼一來,行動不無遲緩,便為枝葉所中,一時皮開肉裂,吃虧不小。
群情慌亂裡,空中人影飄動,飛雲天降般地已自落下一人。
君無忌先已分心多處,運功再三,身上毒質已有漫散之勢,這一刻便自再也不敢存心旁騖,一面運緊真力,控制著體內毒氣,使之聚攏下腹不使上竄,一面還得留神著現場的急劇變化。這番動靜,說來容易,其實絕難,設非是具有君無忌這般超人功力,才得如此施展,換在另一人,功力稍弱少許,也只怕萬無幸理。
這一霎,動態萬千。暗中少女猝然的現身,不啻為現場帶來了一番新的震盪,驚魂甫定的當兒,每個人的目光都集中於來人——這個莫測高深的少女,高挑的個頭兒,細細的腰,隔著神秘的一層夜幕,亦可見她那雙充滿了睿智、靈活,較諸夜色更神秘的眼睛。
君無忌早在對方姑娘現身之初,已猜知她是誰了,不久前,一個神秘的夜晚,他們曾在孫二掌櫃的「流花酒坊」裡見過一面,由是這張臉便在他心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不禁興起了一種淡淡的傷感和自譴。原以為,他已經躲過了對方少女看似不懷好意的糾纏,沒想到一番失算的瞎打誤闖,又自碰到了一塊。原應有足夠的智謀,卓越的體能,大可與她分個高下,尚不知「鹿」死誰手。偏偏一朝失算,誤飲毒酒,為宵小所乘,落得眼前下場,此番見面,不啻彩頭盡失,想要在她面前,保持著一份原有的瀟灑與自尊,便似萬難了。
君無忌的心境,竟然纖細如斯,個中微妙,不能盡言,一霎時間的心態動變,也自個心裡有數。老實說,他真不願在此時此刻,看見她,自然也就更不欲她的援手嘉惠了。
偏偏對方這個少女,就是放不過他,敢情就是為了他才來的。隨著她落下的身子,連閃了幾下,已自換了幾個不同的位置,現場敵人少不了又自引起了一陣子騷動,隨著她的再次出手,一陣「波波」聲響中,當前十數盞明燈,又自熄滅了大半。
君無忌心明眼快,早在對方少女現身之初,即己看出,她是在刻意製造混亂,好使自己得以乘亂脫身,這時見狀,自不會坐失良機,當下乘著燈光猝熄的一霎時,驀地轉動身形,施展「移星換斗」身法,一連轉了五六個不同的位置,擺脫了跟前一時之困。
這一霎,果然是天賜良機。
由於紀綱與一干手下,注意力全數集中在初現的少女身上,君無忌的身法,又是出奇的巧妙,再加上燈光猝然的黑暗,一時萬難顧及,卒為君無忌趁虛而脫出重圍。
君無忌巧施身法,連續幾個快速轉動,已是百十丈外。一腳方自站定,身邊上一縷寒風,一口銀光閃爍的弧形劍,已自右面直劈下來。
敢情敵人陣營不乏高手,依然有人放他不過。這一劍既快又狠,敵人施展得甚是高明,人到劍到,怒劍劈風,自斜刺裡狠狠劈下。
君無忌為防毒勢攻心,一些稍具功力的劍招身法,都不宜施展,只是揆諸眼前敵人怒劍加頂的一霎,卻也萬無坐以待斃之理。
這人自以為機智靈敏,與同伴二人獨具慧眼,盯實君無忌,未容其脫,這一劍眼明手快,對方身子不便,萬難逃開,卻不知「強者渾身是眼」,即使在傷勢之中亦不容人隨便欺凌,以君無忌之卓然劍術,自有其非常身手。這人挾雷霆萬鈞之勢,一劍劈落,卻不意劍勢裡,對方高碩的人身,忽然間為之一陣扭曲,簡直像是一條蛇,卻比蛇靈活多了。這人十拿九穩的一劍,竟自會落了空招。
一劍落空,便是再也沒有轉機,這人想是也已覺出了不妙,雙腳方一沾落地面,霍地騰身便起,依然是慢了一步。
君無忌果真有殺害他的意思,眼前他便是死定了,然而這一劍依然只是懲罰的性質。
「哧」,像是躍波直起的一尾銀魚,劈頰掄肩而至,其快如電,萬難閃躲。
這人驚呼半聲,霍地擰身閃縱,依然還是慢了半步。劍光過處,他只覺右耳際一陣子冰冷砭骨,一隻耳朵連帶著右頰邊上一片皮肉,已被君無忌手上弧形劍削落下來。
弧形劍來自對方錦衣衛士之手,選自上好精鋼,打磨得極其鋒利不在話下,狠毒處更不只此。
原來紀綱用心狠毒,無所不用其極,即以這次攔路狙殺而論,事先確實經過周密計劃,兵刃暗器上俱都淬過劇毒,見血封喉。想不到,急欲殺害的君無忌反倒沒事,第一個受害的卻是自己這邊人。
君無忌固是不知,那人在失耳見血的一霎,早已毒發攻心,一隻舌頭腫大得抵住了喉嚨,倒在地上的身子不過翻了個兒,登時一命嗚呼。
猛可裡,空中撲落下另一條人影。這人與剛才死者,乃是跟蹤君無忌而來的兩個人,已有默契,搭配出手,想不到一上來便自折了一個,後來的這個人固是心膽俱寒,無如其勢已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也只有拚死一搏。
隨著他落下的身子,「吱——」的響起了一聲胡哨,意在指引同伴。
緊跟著這人上軀前塌,嗖地打出了一支「甩頭」,細軟的鋼鏈頂指,連著半尺來長的一截刃頭,刷然作響,直向君無忌後心襲到。
無如卻有人比他來得更快。他這裡「甩頭」方自打出,卻有人自空而降,其勢宛若飛星天墜,羽衣飄飛裡,現出了前見少女的高挑身影。
簡直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隨著對方少女的出手,錚然作響中,那一截方自出手的「甩頭」,已被對方一隻纖纖細手攢在了掌心。
這人一驚之下,用力就扯,卻是料不到,那截鋒頭攥在對方手心裡,竟是力逾萬鈞,一任他施出了全身力道,休想扯動分毫。
急切裡,這人又自吹了一聲胡哨,才自響了半聲,卻自對方少女平舉的一個手勢裡,直直地倒了下去。
敢情這位姑娘晶瑩剔透的十根手指甲裡,俱藏有厲害的暗器——「彈指飛針」,彈指即出,防不勝防。
這人雖說身手不弱,卻也無能防躲,即為射中兩眉之間「祖竅」一穴,當場昏死過去。其狀一如那日在漢王高煦行館一般,如非趕救及時,時辰一過,對方這條命可就難保全。
長身少女猝然現身,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法,制伏了敵人,卻已預料到敵人聽見哨音,必將循聲而至,事不宜遲,一個快轉,已到了君無忌身邊。
「隨我來,快!」話聲出口,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一伸手,便白向君無忌手腕上抓去,卻為君無忌閃身讓開。
事出倉卒,長身少女不禁愣了一愣,這才想到了是怎麼回事,由不住臉上一紅。「怎麼回事?你不想走。」說了這句話,目光含嗔地盯著對方,情不自禁地臉上現出了一抹子「羞」。隨即轉身,快速自去。雖是狀似賭氣,卻預期著對方的心領神會,跟隨自己,一連五六個起落,其勢如免起鶻落,滿以為對方礙於不能盡情施展,必當遠遠落後,想不到身方站定,不及回頭,對方高碩的人影已是比肩而立。黑暗中固是看不清他臉上表情,只是對方從容起落的身態,較之自己卻不稍讓。令她吃驚的是,對方像是很明白自己所施展的身法,以至於在舉步之初,即能與自己並肩而行。
長身少女以自己出身玄門,師承高明,萬萬料不到對方君無忌競是學兼各家,既博又精,所謂「一通百通」,才能旁敲側擊的猜出了自己家數。
自然,長身少女功力極見精湛、廣泛,如果認真與君無忌計較,孰勝孰敗,還在未知之數,眼前卻不是較量的時候。
話雖如此,她卻也沒有忘記伸量伸量對方,以為「知彼」。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一挑蛾眉道:「跟我來。」
這一次施展的是「輕踩雲步」身法,得受於「搖光殿」李無心的精心傳授,料必君無忌萬難跟隨。嬌軀輕晃,片刻間已十丈開外。
果然君無忌落後了不少。君無忌似乎在舉步之初,便已看出了對方步法的高奧莫測,話雖如此,他的博大精深,卻萬萬不容對方心存輕視。眼前礙於他不能盡情施展,卻不容對方的趾高氣揚,當下在對方少女注視之下,他輕移身軀,一步步向前踏進,看來不過是走了四五步。
長身少女師承高人,亦所謂「一通百通」,正因為如此,才得看出君無忌這幾步確實有異一般。敢情這看來毫不惹眼的四五步走動,卻說明了君無忌已入輕功神髓境界的傑出造詣,名為「七雀步」,乃是「陸地飛騰」術中最後一段的收尾步法。不要小看了這幾步走動,妙在一牽百動,全身上下手、眼、身,步,連同髮梢毫毛皆在牽動之中。君無忌雖是礙於功力的不便施展,自不能得此「七雀步」法微妙發揮,只是步法的本身,卻已包涵了靈智的極境。話可要說回來了,設非是「搖光殿」出身,如眼前姑娘這般高明人物,一般人萬萬難以悟徹。
長身少女目睹之下,頓時呆了一呆,一時間目放異光,十分驚詫地向對方注視著,過了一會,她才微微點頭道:「怪不得你目中無人,原來有些道行,只是……哼……」
話中有話,正想說下去,卻似警覺到了什麼,目光向著側方一瞟道:「他們來了,我們得趕快走,要不然可要大費手腳了!」妙目一轉,輕咦了一聲道:「他呢?」
君無忌先時已自覺察到苗人俊不在身邊,只當他身法高明,自會走來相會,這時為長身少女一提,才自警覺到他並未前來,不由甚是驚異。
長身少女微微一笑說:「如果我眼光不差,你這位駝背朋友的身法,大有可觀,可也不在你之下呢,我們這就走吧!」說時身勢輕起,飄近君無忌身邊,睜大了雙眼道:「我知道你本事大,可是現在還是得聽我的,要不然你休想出去,對方這個陣法,我暗中早已研究透徹,敢保比你清楚。」
二人對答,皆須傳音。長身少女看似侃侃而言,其實也只得君無忌一人聽見,即使有第三者在場,也只能見她嘴動,卻是不聞其聲。
一面說時,她隨即將一截劍鞘探過眼前:「抓著!」
談話之間,四下裡已屢有騷動,大片火光就像是在身邊不遠,時聚時散,像是空勞往返。
君無忌不禁心有所悟,甚是欽佩對方少女步法之玄奧,不過是幾個轉動,竟能擺脫一時之險。敵方即使有紀綱這般強敵,亦為被惑一時。苗人俊更似未曾遠離,方才聲音顯示,分明是他鬧的玄虛,有意以身為餌,故佈疑陣,旨在掩飾自己的脫困,果真如此,倒不便辜負他的用心。
心中想著,抬頭一看,對方長身少女一雙黑白分明的美麗眼睛,猶自盯向自己,手上連鞘長劍,仍自探出,期待著自已的把握,以為援手,神色裡頗有怨尤,已似不耐。君無忌原本不打算承她的情,卻也瞭解到時機的稍縱即逝,對方以劍鞘相示,更不似有任何輕佻,著實不便再為恃強,辜負了她的一片好心。當下道了聲:「多謝!」一隻手方自抓住了對方的劍鞘,只覺得一股極大吸力,發自對方劍身,方自悟出,正是內家極上乘的「提呼一氣」內功,整個身勢,已自情不由己的為對方拉扯得直飛而起。
長身少女料定了君無忌身手傑出,只是不便施展而已,才以上乘內氣功力接引。這一手,果然發生了奇妙功效,君無忌只需配合起落縱飛的身法步眼即可,一切內裡的功力,皆由長身少女施展,確是微妙奇特。
二人初次攜手,竟然配合施展得惟妙惟肖,簡直天衣無縫,設非心有靈犀,萬難這般得心應手。
長身少女一經試探,甚是驚喜,便自不再擔心。當下一面運施內氣功力,藉著手上長劍,將內力傳向對方身上,使之與本身運力相當,一面施展早已忖量恰當身法,配合自己師門傳授的極上乘輕功「輕踩雲步」身法,一經施展,真個快若鷹隼,輕同幽靈,十幾個起落之後,已自遁出眼前這片疏林之外。
眼看著一雙人影,宛若飄風,宛若神兵天將,陡地自空而降,眼前清風明月、沙白水碧,正當流花河一處幽靜隘口。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2 23:49:52
水聲潺潺,涼風習習,一天星月恰與淺水叢石互襯得分外出色。至此敵蹤已沓,確知已全數擺脫,長身少女的神機妙算,靈巧身法,不自禁地便在他心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月色裡,這個姑娘更似無限嬌美,偏偏有那種「冷艷」的俠女氣質,當她用那雙剪水瞳子,直視向君無忌時,後者著實有一種強烈的心靈感受。
不自覺地他鬆開了緊緊握著對方劍鞘的一隻右手,這才驚覺到,劍上已失去了應有的強大內力。正由於君無忌本身是此道健者,才愈加能以慧眼相識,一霎間,他內心充滿了對長身少女的欽然與好奇,畢竟長身少女這等能耐,足以自豪,世罕其見。
「她是誰?」這個問號不經意的起自心底,透過了她的眼神,一徑地傳了過去。
月下佳人,分外明艷動人,像是無獨有偶,也正自睜著一雙澄波眸子,一徑的向君無忌打量著。透過那雙像是會說話的眼睛,交織著無限的懸疑、好奇。
然而,她畢竟是矜持的,尤其是對於這個來路不明,認識不清的人,存在著應有的戒心,更何況這個人在她潛在意識裡,還未能脫掉「敵意」,猶侍她進一步的刺探觀察。
河風迴盪,引動得二人身上長衣獵獵作響,除了雙方隱藏在意識深處的強大澎湃的心聲之外,便是眼前惟一能聽見的聲音了。
「多謝姑娘援手隆情……」君無忌微微抱了一下拳,目光裡交織著由衷的感激。他原想出言詢問對方的姓名,只是話到唇邊,卻又吞了進去。忖思著自己的多此一問,因為對方無論如何是不會一上來就把真實姓名告訴自己的。
「你心裡還有話,為什麼不一次都說出來?」長身少女唇角輕啟,頗有要笑的意思。她顯然心具睿智、冰雪聰明,故而看出了君無忌的腹內機關。
君無忌怔了一怔,點頭道:「那是因為……」
「因為你問了也等於白問,是不是?」接著她微微一笑說:「那是因為我們相知還淺,過些時候也許就不同了!」
君無忌點了一下頭,以沉默代替了他的回答。他真的覺得很累了,身上的「毒」尤其使他警惕著不敢掉以輕心,設非如此,他勢將不會放過進一步觀察對方這個奇特美麗少女的機會。然而眼前,他顯然連多說幾句話的力量都沒有,尤其是在一次震人心魄的攻殺大劫之後,這種微弱的情緒就更為顯著。
「啊!」長身少女才似忽然警覺到了:「我幾乎忘了你身上的毒……要緊麼?」
君無忌搖搖頭說:「不要緊!」
「我想也是!」長身少女說:「你內功深湛,想已到了打通『天眼』境界,只消運功調息,將毒氣逼出經脈之外,便可無事。」
君無忌由不住又看了她一眼,很是驚訝她的觀察入微。
分明是由於剛才一番內力的接觸,才為她探出了虛實,相反,君無忌又何嘗不然?
彼此「心有靈犀」的互看了一眼。長身少女頷首道:「我走了!」待得轉身之際,卻探手腰間,取出了一個羊脂玉般的小小藥瓶,搖了搖,蛾眉輕舒道:「還好,不過也所剩不多了,每日早晚各服一粒,能使你加速復原,你留著吃吧!」
纖手輕揮,手上玉瓶「哧——」挾著一縷尖銳勁風,直取君無忌兩眉之間疾飛過來。看似投遞藥瓶,手法中卻另有微妙。
君無忌方纔已眼見她施展過「彈指飛針」的暗器,悉知她指上功力了得,這一手信手擲瓶,看似無奇,其實卻非同小可,妙在她兩根纖纖玉指的那麼一「捻」,再加上手腕上那麼靈巧的一」翻」。
看來,她是在審量君無忌拿接暗器的手法,湊巧了君無忌正是箇中高手。迎著對方玉瓶來勢,君無忌一揚手,哪知玉瓶後勁兒極大,忽地在掌心一轉,力道極猛,大有鑽脫指縫,乘勢飛出之勢。
敢情對方少女施展的是暗器手法中極為罕見的「九曲一轉」,指功,君無忌一驚之下,所幸事先已留了幾分仔細,慌不迭巧運指掌,一連轉了兩轉,才將那枚小小玉瓶上加諸的力道化解乾淨。
長身少女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直在注視著對方,如此才略略含笑地點頭說:「真高明!」說罷仰頭盼了一下道:「你的那位朋友,竟然棄你而去,到現在也沒有現身。」
君無忌道:「他為人奇特,姑娘既現身相助,他自忖多餘,也就不必再多事現身相見了。」
「是麼?」長身少女挑動著一雙遄起的蛾眉,臉色不無迷惑地道:「他是來自大漠?還是西藏?」
君無忌想到了苗人俊的當日托矚、自不會道出他的真實身份,搖搖頭說:「這個我就不清楚了。」
「一定是,」長身少女思索道:「中原內陸,沒有他這麼一個人,一個你已經夠令人奇怪的了,不可能又出來一個。」
君無忌微微搖頭道:「姑娘這麼說,恕難苟同。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對於我說,姑娘你又何嘗不是一樣?且莫自以為是,否定了別人的存在,姑娘以為是麼?」
長身少女狀似微嗔,卻又改為笑臉道:「也許你說得對,我會記住這句話的。」
君無忌於對答之際,一直在運功調息,無如毒勢由於上來控制不當,十分頑劣,這時更難制伏,對答之際不能專心,一時腹痛如絞,由不住神色猝變,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
長身少女體察入微,見狀愣了一愣,臉色間不自禁地便自出現了關注同情。無如限於眼前這個人的奇特身份,即使興起了這類高貴的人性情操,卻也不能盡情付諸施與。
略為猶豫了一下,一聲不吭地掉頭自去。她身法至為輕靈,依然施展的是「輕踩雲步」身法,轉側之間,已自消逝無蹤。
君無忌原己支持不住,這番情景,勢難返回居住之處。再者更得提防著紀綱的乘虛而入,當下便不假思索地即在附近覓得一方平滑的巨大石塊,隨即盤膝坐於其上。
這一坐定下來,略事調息,才自覺出全身上下百骸盡酸,顯然體力透支,已是不勝負荷,緊接著出了一身大汗,更感遍體颼颼,才自覺出毒勢凌厲,不若自己所想像的那般輕鬆。
天色益黑,除了當空一天星月,眼前河水沙石之外,別無所見,偶爾潑刺的小魚,映著月色,其亮如銀,人的思維至此便見犀利明銳。
方纔一番打殺,自非偶然。紀綱這番部署,煞費苦心,用心至狠,分明意圖將君無忌攔路狙殺於中途,不意事與願違,先後出來了兩個多事人,抱打不平,因此功敗垂成,觀諸紀綱所施展,十不及一二,尚不知有多少狠毒殺招未曾施展?以他素日為人之狠毒自負,焉能會受此羞辱,就此甘心!假面目既已揭穿,更厲害的殺招,將會陸續而來了。
這一霎,君無忌思域甚是廣泛,由紀綱不自禁地便自聯想到了漢王朱高煦身上。事實已甚為顯明,這一切當然是奉命於高煦的唆使。那麼又為了什麼?難道說他已經知道了我的出身來歷?是以才唆使紀綱用此卑劣手段,非欲置我於死地不可?君無忌只覺得遍體奇熱,萬難寧靜下來,一顆心幾乎為之粉碎了。
有關他離奇的身世,這個世界上,除了他的親生母親,與他本人之外,只怕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
事實上他那個自從稚齡即與判袂的母親,對自己又知道多少?自己是死是活,她知道嗎?甚至於母親本人,至今是否還在人世,也在未知之數,果真如此,能確知自己身世的,便只有自己一個人了。
君探花,君無忌!誰又能想到,這個浪跡流花河畔、餐風露宿的野人,竟然是當今皇帝的親生兒子,說得實在一點,他的真實姓名應該是「朱高爔」,乃當今永樂皇帝的第四個兒子,也是最小的一個兒子。
原來永樂帝共有四子,依序為「高熾、高煦。高燧、高爔」,高熾即今日「太子」,高煦受封「漢王」,高燧封為「趙王」,只有最幼的高爔,生來可憐,不及受封,便自「夭折」了。不只是「高爔」生下來就「夭折」了,他那個可憐的母親「姜貴妃」也「早死」了。
這些都是傳自朝廷的事實,距今不過二十來年光景,有心人認真追思起來,應該尚稱清晰。
傳說的情況是,高爔幼年是以「風疹」而暴卒的。他死後的第三年,姜貴妃住處寢宮「春暖閣」忽然著了一場火,姜貴妃不及逃出,便活活燒死其中了。
今日皇帝,當日還是「燕王」的朱棣,對這位貴妃,極其疼愛,曾為此事「三日不語」,可見其愛之深了。
據說這位貴妃出身於精通「天仙」玄奧武術的軍功世家,有一身傑出的武功,人又長得美,是以極得朱棣寵愛,想不到如此不幸,生了「早亡」之子,自己更不幸,竟會葬身於火窟之中,真個匪夷所思,令人大生太息了。
以上是見諸朝廷的公報傳說。卻有那好事之徒,暗裡散佈謠言,說是皇帝那個最小兒子「高爔」,其實並沒有死,那猝卒的「高爔」,不過是買來別家原已生病快死的兒子,真的高爔,早已為其母送走了。
還有人傳說,姜貴妃也沒有死,大火之初,早已施展神技逃之夭夭,燒死的只是不及逃出的宮人……
荒誕不經的傳說,似乎不值智者一笑,聽過不就算了,哪裡還能當得了真?
偏偏這一次例外!這些被視為「無稽」復「荒誕」的傳說,竟然是再真實也不過的事實!卻似乎只有萬幸還活著的「當事者」本人心裡有數了。
君無忌緩緩抬頭,仰視著銀河星系的天際,只覺得心裡像是壓著一塊萬斤巨石般的沉重。每一次,當他不自禁地想到自己這「不幸」卻又「不幸中大幸」的身世,想到這萬萬不能為外人道及、勢將隱秘終身的「身世」時,一霎間,空氣裡便像是有一雙無形的巨大手掌,緊緊的扼及他的喉頭,且是越收越緊,以至於有「窒息」的感覺。接下來便像是天旋地轉的一陣子打轉,那種感觸,簡直彷彿是自己已經死了。
那種滋味真比死還要難受得多。他已付出了太多的容忍與超乎常人不知凡幾的堅毅,才能平安地活到如今。一個人,渺小的人,何能想像出抵擋得住如此巨大的內心壓力!
果真他生性愚魯,倒也罷了。果真他以前所謂真的「死了」,倒也好了。他卻「不幸」的既非愚魯,更還健在,而最大的痛苦卻來自他不能與現今的生命取得一致與苟同,這便每每陷他於痛苦深淵,無以自拔。
每當他想到「朱高爔」這個名字,都會帶給他極大的痛苦,這個姓氏對他來說,非但沒有一點點榮譽,反倒有無盡的恥辱。卻又是那麼的陌生,一如天邊的浮雲,毫無實在內涵,與自己這個人絲毫也沒有發生關係。
思潮像澎湃的海濤,一次次地湧向他的腦海,拍打著他的心房,此時此刻,原是不應為這些而分心,他卻偏偏無能自制,一任思慮如脫疆之馬,在無限的往事憶域裡撒蹄狂奔……
那是一個下大雪的夜晚。福慶——一個年老的白首蒼頭,背著自己,拿著母親的親筆信函,投奔到了山西布政使司衙門,布政使姜平是他舅舅,見信後一聲不吭地就收下了他們主僕,賜了他「君無忌」這個名字,自此便在姜家住了下來,一住就是三年,三年來「君無忌」被嚴厲地囑咐,絕口不許提問往事,生父生母尤在大忌,偶爾問及,換來的必是舅氏一頓毒打。卻似只有那個老蒼頭「福慶」才真正疼他,不只一次地抱著他落淚痛哭不已。
「金枝玉葉的身子啊,打不得的!老天呀!」福慶沙啞的嗓子喃喃泣訴著,說什麼:「真命天子的龍種,沖犯不得呀!」像是瘋了似的,把小小的君無忌先高高的「供」了起來,自己再跪下來叩頭,用他的舌頭,舔潤著他膝蓋上被舅舅家法打傷了的「傷痕」。
這種事習以為常,簡直記不起有多少次了,直到有一天……
在後院柴房裡,福慶正跪地叩頭,用舌頭舔治他膝上的傷痕,一面舔一面哭,大顆的眼淚,像撒落的珠串兒似地拋落地上。
「真命天子的龍種啊!造孽啊!」一抬頭,卻迎著了舅舅白中滲青的臉。
三個人都呆住了,只是表情各異。
「這個家不能再留下你啦!」舅舅對福慶說:「就算是最後一次跟你主子磕頭告別吧!」
老福慶淚痕滿臉地訥訥說:「老大人是要攆我走?」
「攆你走?」那是舅舅臉上從來也沒有過的一種表情,直到今天君無忌還清楚地記得,白滲滲的透著青,活像是畫上的無常鬼。
「總算還有過苦勞!」由腰上解下來老長的絲帶,扔在地上,舅舅說:「你自了吧!」就轉身走了。
就這麼福慶真的就上吊死了。
那時候君無忌還小,卻是他生平所遭受過最大最深的一次打擊,他病了。病中發了高燒。嘴裡嚷的只是「老福慶」這個名字,湊巧家裡來了消息,燕王登基為帝,建文帝出走下落不明,並傳說,燕王於登基前數日,他所寵愛的「姜妃」竟自被一把無情的天火,焚死後宮「春暖閣」中。
姜平嚇壞了,不待君無忌病癒,就把他連夜送出去了。
後來事實演變證明,君無忌被送走離開完全對了。姜平終究受到了株連,脫不了干係,在漢王謀士的策劃下,死於非命,該死而未死的君無忌,卻為此有了奇遇,再世為人,造就了不可思議的一身武功,豈非天意!
君無忌暫時壓抑住過多的思潮回憶,只覺得遍體生燥,奇熱難當,猛可裡警覺到毒息的上延,由不住大吃了一驚。
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竟自在此性命攸關的緊要關頭,未能運功於調息軀毒,卻自放縱神馳,憶及無邊往事,真有點莫名其妙。
一驚之下,禁不住冷汗淋漓,倏地睜開雙眼。卻意外地發覺到面前卻站著個人,這一驚,君無忌只覺得心頭一懍,幾乎由石頭上翻身倒了下來。
雖說如此,卻也容不得對方的近身相害,右手舉處,待將向對方平胸一掌推出,無如手勢方起,才自覺出一隻右手,連根酸痛,敢情無意神馳,未能及時將毒息逼出體外,坐令其擴散上竄,眼前雖還不至於「毒息攻心」,卻早已擴散四肢,動輒維艱。
皓月當頭,彼此距離如此之近,豈有不見之理?
君無忌一經認出,站在面前的這個人,竟是去而復還的先前少女,乃自不覺得打消了一腔敵意,愣了一愣,眼睛裡滿是驚異。
長身少女去而復還,無非惦念著他毒勢發作下的安危堪慮。心細如髮,一種善意的關懷迫使著她再次悄悄轉回,暗中窺伺,直到確定君無忌的情況不妙,才自附近現身。像是驚詫,又似怨嗔的「釘」著他看了一眼,緊接著左手輕翻,直向著君無忌肩上拍了下來。
可憐君無忌這一霎,竟連回身閃讓的一個平常動作也難以做到,眼睜睜的一任對方那只纖纖素手,拍向肩頭,緊跟著整個身子就像是觸了電般的一陣子顫抖,隨即平定下來。
他當然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對方這個長身少女,不惜消耗她本身的內力真元,在幫助自己驅除身上的毒息了,真個盛情可感。
君無忌似乎也只有接受之一途,別無選擇。
那股發自少女纖纖素手的力道,顯然具有微妙的迂迴走勢。自君無忌肩頭一經透入,立刻漫延開來,極短的一霎間,已自控制了君無忌全身經脈。君無忌登時全身大感輕鬆,卻也不敢大意,立即以本身內功之力相迎接,轉瞬間已與對方少女所發氣機融匯一體,隨即在全身經絡間遊行起來。
有此一驚,君無忌乃自大存戒心,不敢等閒視之,只向著前面少女微微點了一下頭,報以感激,隨即閉目不語。長身少女一隻手抓在對方肩上穴脈,藉以輸送內力,另一隻手,霍地探入對方衣內。
君無忌倏地睜開眼睛,正自吃驚,對方少女那只纖纖玉手,已自收回,手裡卻多了一個小小玉瓶,正是方才贈送的那個小小藥瓶。
「你這個人,莫非我還會騙你?為什麼放著靈藥不吃?真是……」
君無忌這才明白,當下舉手接過,打開瓶蓋,在手心倒了兩粒,含於嘴內,收好藥瓶。
這一切動作,做來從容,雖然已不似方纔那般痛苦,足見對方少女所運施的功力,已在自己體內起了相當作用。
長身少女似憐又嗔地看著他,倒也沒有再說什麼。
須知運施這種內元真氣,極為耗費體力,雙方即使各有一等一的傑出功力,卻也不敢掉以輕心。眼前二人,一個將本身真元內力,緩緩輸向對方體內,一個卻以本身真氣相迎接,使之融化一體,繼而再導引向全身經絡,將己行發作的毒息,透過全身經絡逼向體外。這番經過看似容易,行起來卻大費周章,無論施受雙方,除了本身需具有精純的內功基礎之外,最重要的卻是更要精通氣血的一定運行走勢,有了這番認識之後,才能相機運動,在一定秩序之內,將毒氣逼出體外。
雙方雖是出身門戶不同,卻能取得一致。一經接觸,立刻有了默契,在君無忌的導引之下,長身少女得毫無忌諱的將本身真氣,緩緩向對方體內輸入。
如此,甚短的一霎,已見了奇異功效,君無忌固是全身汗下,長身少女卻也並不輕鬆。
再過一會,吞服下去的藥力已自生效,匯合著二人真元內力,在君無忌奇經八脈俱已暢通的軀體裡大肆活躍,極短的一霎,已奏全功。
長身少女眼睛裡顯示著難以置信的眼神,確認對方已可無礙,這才收回了手,向後退了一步。
君無忌睜開眼睛時,已是目光炯炯,較諸先時之萎弱不振,確是不可同日而語。
看著面前這個細腰豐臀的長軀少女,君無忌由衷的心存感激。
「謝謝你!」雖然說了「謝謝」這兩個字,他卻知道這番盛情,卻並非這兩個字就能抵銷得了的。對方姑娘英秀挺拔,眉梢眼角固似風情萬種,卻於美艷中別有峰稜,那是難得一睹的「俠女」風範,絕不同於時下一般。
君無忌既與她有了一番接觸,初步認識之後,越加體會出她的卓然不群。其實他心裡已對她有所假設,只是在沒有進一步得到證實之前,不敢貿然認定。
「這個姓紀的,以後你可要防著他一點,他的鬼主意可多了。」微微一頓,她又說道:「你也許還不知道,在他身後,有個極厲害神秘的人物在支持他,那個人如果有一天親自出手,你我是不是能夠抵擋得了,可就大有疑問。」
君無忌全身毒質,俱已混合汗水,排出體外,除了全身汗水粘糊糊的甚是難受之外,其他感受無異常人,自然以他功力,即使沒有對方少女加以援手救治,也能將身上毒質運功排出,只是曠日費時,運行起來可就沒有這麼便當了。
對於這個姑娘,他真的很感激,特別是欣賞她那種含蓄的美,一點就透的機智和聰明。然而這一切他也只能深深的藏置心裡。
透過少女婉若溫柔、無限嬌媚的眼睛,君無忌不無警惕的體會出,那種隱隱的敵對意識,即使是潛在了若隱若現的一霎,卻也足以懾人。行走江湖以來,限於本身特殊的身份境況,不啻是遍處荊棘,君無忌早已養成了隨時警惕的習慣,即使美麗可人如眼前姑娘,卻也不敢掉以輕心。
「謝謝你的提醒!」君無忌已自石頭上站起:「姑娘所說的那個神秘人物,我也想到了,只是還有待證實而已。」
長身少女眨了一下眼睛,奇怪地看著他:「是麼?這個人,目前江湖上知道他的人還不多呢!」
君無忌微微一笑說:「姑娘所指的大概是那位有『九幽居士』之稱的蓋九幽吧!這位老人家,我確是久仰之至。」
長身少女眼睛裡更現驚詫,那是因為「九幽居土」這個人,在江湖上知道的人,原本就不多,特別是當年「平原之會」後,外界所得知的情況是蓋九幽這個人已經死了,之後就更不為人所提及,以至於日後為人所淡忘,不再論及。長身少女是因為師門的特殊淵源,才對蓋九幽這個人有所觀察,以至於進一步瞭解到他的近況,在她認為,這個神秘的消息,除了自己師門之外,是不可能為外界所獲知的。但是君無忌卻知道了。只憑這一點,就足以證明眼前這個姓君的大非尋常,除了他一身傑出的武功造詣之外,他的身世,以及未來動態,不禁也引起了她的好奇與興趣。
然而,她卻不願當面直言無諱的出言探詢,寧可留待日後暗中的觀察。「你說得不錯!」她緩緩點頭道:「就是他,你既然知道他,當然也應該知道,他是一個極殘忍、極任性,而又武功絕高的怪人,這個人現以似乎已經不甘寂寞,已經有所蠢動了。」接著她微微一笑:「好了,我也不跟你再多說了,我們還會再見吧?」一霎間,臉上的淺淺笑意,卻已消失,代之而起的卻是令人有所警惕的嚴肅,那雙美麗的眸子裡,更像顯現著無邊的神秘。
對於一個既經認定的「敵人」,是不容易一上來就心存妥協的。她湛湛的眼神,早已告訴了對方她的「執著」,只是她的良知卻不容許她對下手殺害一個像君無忌這樣的敵人之前,不作一番深入的瞭解。
一霎間,她臉上顯現出無比的淒涼。此時此刻,她實在不欲再多作逗留,那是因為君無忌的氣質、風態,已深深的震撼了她。這些都足以消磨掉一個人的鬥志,這卻是她眼前所不能、也不願意的。她轉身走了。
君無忌只是一言不發的注視著她離去的背影,忽然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驚悸,二十多年以來,他飽經憂患、屢經大敵,但是確信還不曾有一個人,能使他直覺的有此感觸。有之,這個長身漂亮的姑娘,便是第一人了。
今夜,無眠。君無忌盤膝竹榻,竟夜吐納調息,用了一夜的功,直到他確信全身上下,已經安全擺脫了「毒」的侵襲,才始心安。
旭日未現,曉霧正濃,梅谷飄散著淡淡的氤氳霧氣,春興已濃,卻帶有強烈的早晚寒意,天地間只是一片混飩,無盡朦朧。返宅後沐浴更衣,已不復先前之狼狽,神態間一派從容。
長劍就擱置在身邊榻上,伸手可及。他並不預期紀綱等一夥人還會再來,但卻也不能完全排除這個可能,果真再來,自非等閒,自己說不得也只有大開殺戒了。這口劍,便是為他們預備下來的。另外,他心中還在惦念著一個人一一苗人俊。
昨夜苗人俊的臨陣脫逃,自非無因,彼此相交,雖然還稱不上莫逆知己,卻有一番義氣,以苗之為人,絕不會在危難之際,只顧自身棄友不顧。
像是有一種微妙的感觸,君無忌下意識地向窗外看去,迎接他目光的,是一條自空而墜的快速人影,長衣飄蕩裡,發出了噗嚕嚕一片聲響,那個人已當窗而立,黎明的曙光,映襯著他微似佝僂的高大身影,正是偽裝駝背的苗人俊來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2 23:50:08
四隻眼睛交接之下,苗人俊微似頷首,緊接著偌大的身軀,已自窗外飄身直入。
草舍裡狂風猝起,呼然作響,只是乍起又收,隨著苗人俊落下的身子,霍地自行停止,耳聽得「砰」的一聲,兩扇軒窗,竟然自行合攏。這種大氣迂迴進出功力,屬於上乘內功中最高境界,苗人俊、君無忌,以及那個神秘出現的長身少女,顯然都具有這般傑出造詣,其他尚不多見。
室內既沒有燃燈,窗扇這一關上,頓時顯得十分黑暗。
「苗兄來了?」
「先別說話!」苗人俊樣子頗似緊張,一副留神傾聽模樣。
這副神態由不住使得君無忌亦吃了一驚,當下暫不說話,運功留神傾聽。
窗外起著微微的風,一片林木蕭蕭之聲,這種聲音最能掩飾一切,若是有人借此出沒,是極不容易察覺到的。
苗人俊聽了一晌,卻又伏在地上,用耳朵貼向地面,二人一上一下,又自留神傾聽了一刻,直到確定並無所聞,才行停止。
君無忌微微一笑道:「你是擔心姓紀的還會再來?」
苗人俊由地上站起道:「他那種人,什麼事會做不出來,小心一點總是好的!」一面說,他上前兩步,仔細地觀察著君無忌的臉,十分希罕地道:「你居然好了,看起來一點事也沒有。」
說時探出了一隻手,緊緊地抓著君無忌右腕,一面閉目審思。
須臾,他睜開眼,肯定地點著頭道:「沒事了,真了不起!」說時,他抬起手,把緊緊罩扣在臉上的面具揭下來,現出本來面目。
除此,他帶的瑣碎物什也還不少,長劍之外,另有一口甚大的鹿皮背袋,裡面鼓膨膨的,像是裝滿了東西。他把這些東西由背上卸下來,放在桌子上。
君無忌略似驚詫地道:「你要走了?」
「不錯!」苗人俊點點頭,拉出一張竹凳子自個兒坐下來。
「希望只是很短的一些時候。」苗人俊露出白牙笑了一笑:「昨晚上我提前告退,你別見怪,好在你已有了個好幫手,她的本事高我十倍,有她在你身邊,紀綱那幫子人,就算再多上一倍,也莫奈你何。」
「這麼說,你認識她了?」
「當然……」苗人俊像是很淒涼地笑著:「她的臉,我就是一輩子也忘不了。」微微頓了一下,他冷冷地道:「該來的終於來了,你可知道她是誰?」
「難道是搖光殿的人來了?」
「你猜對了!」苗人俊一雙眼睛睜得極大,顯示著他對於來人的震驚:「就是那個我曾經與你提起過的人……」臉上顯示著一些猶豫,似乎正在考慮有關眼前這個「搖光殿」的來人,究竟應該透露多少。
「你與我提起的人?」
「別慌,別慌,今天我是來跟你辭行的,上次喝的酒還有沒有了?」
「這個要看你的造化了!」
君無忌下了床,走進鄰室,出來後,手裡提著一個白泥陶甕晃了一下道:「算你運氣好,還有一壇,這個是最後一壇了!」說時吹拂了一下罈子上的浮灰,掄手丟了過去。
苗人俊抬手接住,喜形於面地道:「我早知道你還有一壇,今天便是存心而來,如果你說沒有,便是你對友不忠了!」
一面說,打開了鹿皮背包,取出了一個油紙包,笑嘻嘻的道:「這是山下湯麻子酒店的拿手好菜『醉熏鶴鶉』,倒也味道不差,你嘗嘗,說來湯麻子那兩手可比孫二掌櫃的手藝強多了,只是生意卻較之流花酒坊差多了,主要是地方差,也不夠寬敞。」
君無忌辟谷術已有了七成功力,三四天不吃東西,也不會覺得飢餓,吃起來,就算一天八頓,也不會撐得慌,照樣下肚。看樣子苗人俊果真即將遠行,這頓酒是非飲不可,自己運功一夜,正可借助海道人釀製好酒,大活一番氣血,多飲何妨。
白玉觥裡,斟滿了佳釀,兩個人舉杯一碰,各飲一口。
苗人俊撕下一塊鶴鶉,大口嚼吃下肚,歎了一聲:「過癮!」又喝了一大口。
窗外已略略地見了些紅。
「咱們總算是朋友,朋友有難,不能坐觀,只是對不起得很,這一次我卻是幫不上你什麼忙了!」幾口酒下肚,黃臉上已染了些子「紅」,長眉大眼,直鼻俊口,愈加的顯得英俊不俗。「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一隻鵪鶉下了肚,觥中酒也見了底兒。
君無忌為他又斟了一觥,微微笑道:「是為了那個姑娘?」
苗人俊看了他一眼,苦笑了一下:「就算是吧,我不能見她……」
「為什麼?」
「為……」搖搖頭,重重地歎了口氣,不知是酒氣上衝,還是心理作祟,總之,那個臉可就更紅了。「反正不能就是了!咱們喝酒,干!」不容君無忌舉杯,他自個兒先就干了。這一次喝得太猛,嗆住了,一個勁兒地直咳嗽。
君無忌慢慢地飲了一口,一雙眼睛靜靜地向對方觀察著,他生平屢當大敵,即使危難當前,也能保持住一份冷靜,以此而觀察對方,苗人俊今天可有些反常。
苗人俊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像是神情恍惚地又去拿酒,卻被君無忌把他手給按住了。
「幹什麼!不叫我喝?」
「先吃點東西,等會再喝!放心,這罈子酒喝不完你帶走。」
苗人俊哼了一聲,搖搖頭,歎了口氣。
「先說說,你打算上哪兒去?再回沙漠?」
「不……不去沙漠了……」在那裡染上了「子露風疸」,差一點把命給送了,是以一提起沙漠,他就由不住打心眼兒裡發涼。除非是萬不得已,他決計是不會再走。
「唉!你老瞧著我幹什麼?」苗人俊怪不得勁兒的樣子:「還是想想你自己吧……說真的,我可是為你捏著一把冷汗。」
「為什麼?」
「為……」苗人俊倏地睜圓了眼:「難道你真的還不知道,她是搖光殿來的……」
「我當然明白!」
「她為什麼來?」苗人俊像跟誰賭氣似的:「來要你命來的!」
「是麼?」君無忌淡淡一笑:「果真這樣,她倒是一個令人可敬的姑娘了。」
「可怕的還在後頭呢!」自斟一觥,苗人俊端起來又自大喝了一口,冷冷一笑:「你是只看見她好的一面,她的狠厲、辣手,你是沒有嘗到,不過,也快了。」
君無忌索性不說話,倒要聽他說些什麼?
「你是沒有領教過她的厲害,才自說得這麼輕鬆。」苦笑了一下,端起酒觥來,大大地又自幹了一口,像是有滿腔心事,卻又不欲說出。「她的功夫又有了長進了。」睜大了眼睛,頗似自嘲地那麼笑著,在在地顯示了他今夜的情緒反常。「殿主也就只這麼一個女兒……雖非親生,可比親生更寶貝心疼……」「咕咚」又是一大口灌向肚裡。
君無忌瞭解這種酒的性子,後勁極大,像他這般飲法,如果事先沒有作好體內氣功防範,即使內功再高,也將不支,當下不免為他擔起憂來。
「等一會,你可是有點醉了!」
一面說,伸手去拿苗人俊的酒流,卻被他用力的給擋開了。
「無忌,這地方你千萬不能再住下去了!」
「為什麼?」
「為什麼?紀綱知道在先,沈姑娘知道在後,今後這裡已不再安寧,你要趕快搬!」
「沈姑娘?」
苗人俊微微頓了一下:「殿主李無心的女兒……武功之高,並世無雙!」
雖然多多少少君無忌也己猜知了對方少女的身份,可是到底亦不過只憑猜測而已,此時由苗人俊嘴裡忽然說出,予以證實,不由吃了一驚。
他雖然對於那個所謂的「搖光殿」並不十分清楚,可是看看苗人俊也就可以想知一個大概。李無心其人,雖然前所未聞,只是她既能調教出像苗人俊、沈瑤仙這般傑出的子弟,其本人的武學造詣,當可想知。自己眼前顯然已面臨到以李無心為首強大敵人陣營的壓迫,苗人俊曾經不止一次地告訴過自己,「搖光殿」對於既經認定的敵人出手,似乎只有惟一的一種選擇——「殺之滅口」。是不是因為這個沈姑娘清麗出塵的美,以及她對於自己的上來仗義援手,而沖淡了自己對她應有的警覺與防範?
「這位沈姑娘的芳名是……」
「沈瑤仙。」苗人俊放下了酒,臉上顯示著一種落寞,卻又似無比的遺憾:「她是當得上這個名字的,想來較諸瑤池仙女也是不差,她真的很美、美極了……」一霎間,他像是沉迷在無盡的幻想裡,那雙湛湛有神的眼睛,時而睜大,時而收小,顯示著他內心頗不寧靜。
君無忌點了一下頭道:「我幾乎忘了,你與她原是同門習藝,應有兄妹之誼……」
苗人俊苦笑了一下,沒有接下去。
既是同門習藝,誼在兄妹,見面後理當有一番親熱,而苗人俊卻像是刻意有所迴避,個中隱情,卻是費人思忖,苗人俊未予說明,君無忌也就不欲多問。
只是對於這個沈瑤仙姑娘,他有極度的好奇,想多知道她一些。」你剛才說這位沈姑娘,她是瑤光殿主的義女?」
「不錯!」苗人俊點點頭:「除了不是她老人家親生的以外,簡直和親生的沒有任何分別,最難得的是她老人家那一身了不起的功夫,最少有七成都傳授給她了。」他的那雙眼睛,忽然睜大了:「你也許還不清楚,搖光殿的武術秘學,博大精深,至今還不為江湖武林所悉知。殿主她老人家顯然是開創這一門派的鼻祖,有幾樣詭異的秘學,前無古人,分明創自她老人家自個兒的神思異想,武學根底如果不能達到一定的程度,簡直不得其門而入。」
說到這裡,暫時頓住,湛湛的目神裡,顯示著無比的嚮往與傾慕,對於李無心這個養他育他、並造就了他的婦人,他內心由衷地充滿了敬佩,隨時隨刻,只要一提及、一想到,都令他無限神往而肅然起敬。然而,他卻背叛了她,雖然其間有不得己的苦衷,畢竟是最大的遺憾,以至於每一念及,都令他大為歎息。
這段話,可真是深深抓信了君無忌,想不問,想不往下聽都不行了。
他生平最欽敬,最嚮往的就是類似李無心這類的奇人異士。武學一途,浩瀚無邊,貴在能夠師法自然,自創心法,才堪稱得上人世間的一等強人。准此而觀,「搖光殿主」李無心實在是少有罕見的當世奇人了。「你剛才說到,沈姑娘已得到這位李前輩七成的傳授?」
「這已是極為難能可貴了。」苗人俊微微閉上的眼睛又自睜開來:「過去,她最多只有五成,兩年不見,她卻是大有精進,昨夜我見她來去身手,分明已練成了『提呼一氣』的內功,極是難得。因此可以斷定,她如今功力,很可能已在我之上,有了殿主七成的真傳!」
君無忌由不住內心大為震驚。在他看來,這個沈瑤仙與眼前的苗人俊,功力俱已達到極高境界中一流水平,已與自己相伯仲。武術境界裡,一旦達到了這個水平,已是登峰造極,如無別開生面的心法妙諦,定難再求上進。果真有「李無心」這類奇人異士,以其寶貴的過來經驗加以指點,哪怕是片言隻字,也將受用不淺。然而,不幸的是,卻由於當日「流花酒坊」一事風波,竟自種下了仇因,如果苗人俊所說屬實,搖光殿必將放不過自己,勢將要殺害自己性命而後己,眼前這位沈姑娘,便是銜命而來,只是她卻遲遲不予出手,這其中莫非已有了幾許轉機?想到這裡,便也實在樂不起來。
二人對飲一口,苗人俊雖說不曾醉倒,卻也由於上來喝得太猛,多少有了些醉態,說話較諸先前更無保留。「我走了以後,你可以搬到我那裡去住,如能進出留意,一半時還不易為人發覺。這片竹舍就捨了吧!」
君無忌想想卻也不失明智,這裡既已為紀綱發覺,早晚定得還要生事,比較起來,苗人俊那裡可就安全多了。
「還有什麼事情交代沒有?」注目著苗人俊這個不失血性的朋友,君無忌不禁興出了依依別情。
苗人俊哼了一聲,搖搖頭道:「你是一個遇事冷靜沉著的人,希望這一次你也能化險為夷。只是太難了……因為面對著你的這個敵人,實在太強了,針尖遇上了麥芒,到底誰勝誰敗,未來結局如何,實在難以預料。遺憾的是,我卻幫不上你什麼忙,也不能幫你什麼……」
君無忌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事實上他沒有站在對方一邊與自己為敵就已經很不容易了,豈能再有何求?「你會很快回來吧?我們再聚聚,只可惜酒喝完了。」
「這就足夠了?」說著端起面前酒觥,一飲而盡,站起來說:「我走啦!」卻又盯向君無忌道:「記著,馬上搬過去,這裡一天也不能多留!」
君無忌一笑道:「這麼嚴重?依你就是!」
「還有!」苗人俊訥訥說道:「在沈姑娘面前,千萬不要提起我,就連苗人俊這三個字,也不要提起,即使她問起我,也只當不知。」
君無忌道:「這又為何?」
「一定要答應我!別問為什麼!」圓睜著兩隻眼,一派焦急神情,迫使君無忌終於點頭答應下來,苗人俊這才臉上現出喜色。
兩隻手緊緊握了一下,苗人俊隨即離座步出,把沉重的鹿皮背包重新背好,卻又似想起了什麼,頓了一頓才道:「我看那個書,你暫時也不必去教了。」
「不!」君無忌搖頭道:「只要我在涼州城一天,這個書就一定要教下去!」
「太危險了!」
「難道貴門連一些窮孩子也放不過麼?」
「你錯了!」苗人俊冷冷說道:「搖光殿的人,都有一份義氣,沈姑娘更不例外,否則,也不會對你額外加以援手了,我擔心的是姓紀的,他們那種人,可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萬一遷怒到無辜的孩子,豈非不值?」
君無忌搖搖頭道:「我想還不至於,紀綱這個人我並不瞭解,只是漢王高煦的生性,我卻清楚得很,他雖心狠手辣剛愎用事,還不至於幹出這種勾當。」
苗人俊微微一笑,說:「有句話我一直悶在心裡沒有說出來,我看你對昏君父子,竟似有一份不尋常的情誼。」
君無忌陡然吃了一驚,目光裡顯出無比驚異。
苗人俊如果心存仔細,當能有所警悟,然而他卻不過是無心之言。更不會對君無忌的出身,有根本性的懷疑。
冷笑了一聲,他隨即接下去道:「自古帝王,就沒有一個好東西,你如果對他們心存妄想,那可就大錯了。」
「那麼,你的意思又是如何?」
「哼哼……」苗人俊倏地睜大了眼:「只看這幾次北征,勞民傷財,可又有什麼實際的意義?無非滿足昏君個人好大喜功而已。」忽然他抓住了君無忌手腕:「你我都當年少,各有一身了不起的功夫,我們刻苦習劍,所為何來?如依著我,不如你我聯手,轟轟烈烈地大幹一場,將惡人盡數殺絕,應不愧好男兒習藝一場!」
只見他眉飛目張,幾句話說得豪氣干雲,義如雲天。君無忌一驚,所謂「酒後見性」,今日總算明白了對方的為人,私心不無慰藉,這雙眼睛總還沒有認錯了人。大凡擇友,首重信義,性情為本,看來這個苗人俊實乃性情中人也!
他今天是酒喝多了,說話全憑直覺,毫無理性,自然是當不得真。君無忌卻以真摯的神態,注視著他:「我會記住你說的話,改日再作長談。」
苗人俊哈哈一笑:「你當我喝醉了麼?實在跟你說吧,我來時發覺有異,為恐有人暗中跟蹤我來到這裡,便在中途動了些手腳。故佈疑陣,用來對付朝廷的一干狗腿子,或許有效,卻難望能對那位沈姑娘生效。如果真要是她來了,算時候,也差不多該到了,再要不走,只怕便不易脫身了!」一面說,隨即將偽裝面具重新戴好,一如來時模樣,臨行前鄭重其事地又道:「我思忖沈姑娘對你一半時還不致猝下殺手,端看你是否應付得當了。於此我實在愛莫能助,只望皇天助你,苟能不死,你我尚有後會之期,這就再見吧!」
幾句話看似輕鬆,卻也不無淒涼。若非深知君無忌文武雙全,胸羅錦銹,沈瑤仙即使是拔尖兒的了不得,這一回卻也是碰見了厲害的對手。於此二人實難偏倚任何一方,便只有走之一途了。
話聲方落,整個身子斜縱而起,噗嚕嚕疾風聲裡,已自飛身窗外,緊接著再次拔起,混身於峻嶺青蔥,轉瞬間已自無蹤。
君無忌這才想到,何以他來時有那麼一番異態做作,原來是有人暗自跟蹤,看來這片梅谷,既已暴露,為紀綱一夥人探知,以後便萬難保持安寧,難得苗人俊以住處相讓,倒不便辜負了他的一番好意,這就搬運去吧。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2 23:50:29
第十一節
旭日東昇,紅光萬蓬,梅谷內洋溢著一片和煦春光。
君無忌推開柴扉,信步來到院中,滿谷春色,較諸往日,何嘗稍遜?葉上春露 ,晶瑩如珠。天邊粉黛,如佳人芳頰,曾幾何時,這一切都似著了別離景色。把一切得失、功名、富貴早已拋置腦後,卻將如火熱情,無限真率常留心底,那種「赤子」心懷,便是他處世的根本。
世界像是越來越複雜,一個人要想一塵不染地從容來去,該是何等的不易?尤其是像君無忌這等具有特殊複雜身世的人,更是休想擺脫乾淨,特別是在他學成了這一身傑出的武功 ,一經涉世之後,想要保持一份全然屬於自我的悠閒,簡直是不可能。這和他的原來性格,不啻大相逕庭,一想到這裡,直似有無比煩躁,恨不能立刻進入深山,尋一古剎,將自己永遠封閉,不再接觸任何世事……這自然是行不通的,只是下意識裡的一種情緒憤洩而已。
梅谷裡一片蒼翠欲滴,東昇的旭日正以萬馬奔騰之勢驅散著破曉的晨霧,整個山嶽,散發著氤氳的幻象,在充滿了細小水珠的霧氣裡 ,陽光折射出無數道凌雲架式的七色彩橋,大自然運使著他的神來之筆,又在有所賣弄了。
君無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只覺得空氣冷冽清新,沁人心脾。大自然以此享用無盡的無價珍寶,遍惠與人,偏偏絕大多數的人 ,以之取用不盡,而忽略了它的存在,何其愚也?
君無忌來回一周,對梅谷作了一次最後的臨別巡視,即日他就將遷移到附近雪山高峰,苗人俊為他準備的住處,那所古人封禪的石室 ,它所顯示的「寶靈」世界,卻又較諸眼前梅谷草舍,似乎更上層樓了。
正當君無忌轉身待向草舍踏進時,他卻又臨時停住了腳步。那是一種微妙的心靈感應。自從他參透上乘心法內功之後,每每會出現這種奇妙的感覺,頗類似道家所講的「五通」中的「他心通」境界。
這個突然而來的奇妙感應,使得他頓時定下了腳步,直循著左側方梅樹叢中逼視過去。
就像是刮起了一襲清風,惹得林葉沙沙作響,露濕未干的林葉,被陽光一照,映射出萬點銀星,一個窈窕婀娜的身影,在幾乎沒有帶出任何聲響的情況裡,驀地閃現而出。
君無忌在對方出現之初,已有警覺,這時見狀,猶不免吃了一驚。對方窈窕身影,顯然是運施極為傑出復罕見的輕功絕技,在幾乎完全凌空的情況下,只涉足於少許葉梢,一路踏行而來,其勢極快,轉瞬間已來到了近前。
來人一身的黃衣裙,外罩著碧海天青的一襲披風,細腰長軀,風姿婀娜,宛若神女天降。
君無忌目光犀利,在對方乍然現身的一霎,已自認出正是昨夜仗義援手、來自搖光殿的那個負有神秘任務的沈瑤仙。這個突然的發現,由不住又自使他吃了一驚。對方這個神秘姑娘,卻有似彩雲一片,在君無忌還來不及作好心理準備之前,已自樹梢上拔身而起,呼然作響聲中,已落身面前。
君無忌總算警覺在先,沒有現出怯態,卻也由不住後退了一步,目光裡充滿了詫異。
沈瑤仙似乎沒有料到他會在戶外迎接自己、略似意外地向他打量了一眼,隨即流目四盼,像是逡巡著什麼。
「他呢?」臉上微著薄怒,神情頓顯冰寒,那一雙剪水瞳子,直直向君無忌逼視過去,「我是說你的那位駝背朋友,他難道沒來?」
君無忌暗自驚訝苗人俊的判斷不差,果然他前腳才一離開,這位沈姑娘後腳就來到了。
如果君無忌自忖不差,這位沈姑娘必然是一時不察,被困於苗人俊所部署的障眼陣勢之內,雖然最終仍為她破除擺脫,卻不免激了一肚子盛氣,這就要找他決個勝負高低。
「你怎麼不說話?」沈瑤仙強自壓抑著心裡的怒氣,蛾眉遄起,冷冷嗔道:「他的那兩手三腳貓,也只能唬唬朝廷來的一群廢物,在我面前還差得遠。」
說時身形猝起,有似疾風一陣,起落之間,已撲向草舍當前,纖手推處,轟然作響中,兩扇柴扉己自敞開。
緊接著,她纖腰擰動,待將撲身而入。君無忌卻容不得她如此放肆,身形一個快閃,起落間已自橫身其間。
沈瑤仙其時已自發動,君無忌恰恰於此時格身其間,阻住了前者的進身之勢。
隨著沈瑤仙的一聲清叱,一隻尖尖玉手,玉女投梭般直向君無忌肩窩上插落過來。或許是惱恨君無忌膽敢阻擋,或許是另有深心,總之,沈瑤仙這一式出於極具功力,指尖未及,先自有一股尖銳勁道,其猛銳不下於三尺龍泉,直刺過來。
君無忌猝驚下不及多思,右手倏地翻起,如拿似封,直迎了過去。掌心吐處,發出了內氣罡力,真有開碑碎石之感。
沈瑤仙秀眉一剔,霍地收招換式,整個身子彩鳳戲空似地已飄了出去。
君無忌掌力一吐,即已覺出不妥,雙方才一照面,何忍毒手相加?況乎對方尚有恩於己。是以掌力吐出了一半,便自收回,由於力道飛猛,迫使得他足下一連後退了兩步,才自拿樁站穩。
沈瑤仙正自睜著一雙大眼睛看著他,神色裡頗似有所驚異。「咦,你的內家罡力,是從哪裡學來?」
君無忌暗自一驚,這才想到急切之間不暇多思,乃自施出了師門秘功,偏偏對方像是個大行家,只一接觸,已自看出了端倪。
由於當年習技時,曾在師父座前許過重誓,任何情況下不得說出師門根底,即使師父姓名亦在守口之列。眼前沈瑤仙這一問起,頗使他有所警惕。「姑娘你以為呢?」
「是我在問你!怎麼不說?
「自然有不說的理由。」君無忌面色沉著地道:「姑娘請說明來意,以免誤有開罪!」
沈瑤仙秀肩挑了一挑,頗似有所發作,只是轉瞬之間,卻又緩和了下來,「問得好,那麼你以為呢?」一面說,抱臂當胸,一霎間,臉上浮現起無邊笑靨。現買現賣,倒看君無忌如何作答。
「這個我可就不知道了!」君無忌臉上微微含著笑:「我那位朋友方才確實來過這裡,只少留片刻,隨即離開,姑娘如果想要見他,只怕要令你失望。」
「這麼說他是知道我要來的了?」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
「你可知他住在哪裡?」
君無忌一笑道:「我這朋友神乎來去,姑娘這一問,倒是把我給問著了!」
「算了,諒你也不會說實話,其實我與他素昧平生,只是對他心存好奇而已,他既對我一再迴避,哪一個又稀罕見他?哼!」冷哼了一聲,她接下去道:「只是我生平從未被人戲耍過,方才在樹林裡,他竟然給我玩起鬼吹燈來了,既然如此,卻又不敢跟我見面,簡直鼠輩行徑,下一次見了面,卻要他還我一個公道。」
君無忌點頭道:「下次如有機會看見敝友,一定把這番話轉告給他,姑娘還有別的交代沒有?」
沈瑤仙一雙眼睛,在他身上轉了一轉,微笑道:「看你神氣充沛,分明復元如初,倒要恭喜你了。」
「全仗姑娘恩義成全。」一面說,深深向著沈瑤仙揖了一揖。
「你先不要謝我。」頗似有所感傷,她淒涼地笑了一笑:「其實你我並不深知,就像我姓什麼叫什麼,從哪裡來的,你可知道?」
君無忌當然已經知道。聆聽之下,思討著是否據實說出,只是卻又顧慮著苗人俊的再三囑咐,對方少女冰雪聰明,透剔伶俐,略有疏忽,定當為她猜出,這樣反倒不妙了。
他這裡權衡得失之間,沈瑤仙卻是當他不知,微微含笑道:「如果我不說出來,你當然不會知道,就像你一樣,你的來龍去脈,對我來說,實在也是一個謎團。人實在很矛盾的。」說到此,她長歎一聲道:「唉!有時候我覺得還是相見兩不知的好,多一分瞭解,多一分牽掛,反不如糊塗一點的好!」
君無忌道:「姑娘話中有話,恕我不敏,何不直接說出,讓我茅塞頓開?」
沈瑤仙搖搖頭,略似不自在地笑著,轉瞬之間,笑靨裡已似含蓄有幾許凌厲。「我方才不是說過了麼,多一分瞭解,多一分牽掛,你又何必庸人自擾?」
微微一停,她接下去道:「我今天來看你,有兩件事,一件事等一會再告訴你,另一件事……」說到這裡,她的眼睛裡那種凌厲的神采一時更為顯著。
透過她深邃的目光,君無忌甚於已體會出其間的尖銳殺機。這種突然的感觸,由不住使得他吃了一驚。其實,自從他由苗人俊嘴裡,證實了對方真實身份之後,這位「搖光殿」少主人的來此意圖已是昭然若揭,實在已不再神秘。妙在昨夜的一番安排,無疑大大緩和了敵對時的尖銳凌厲,這一霎,君無忌忽然由對方的眼神裡再次感覺出來,自不免有所震驚了。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姑娘的來意,我已深知,請稍候片刻,我去去就來!」
沈瑤仙臉上微現驚異,其時君無忌已轉身步入草舍,須臾步出,手上已執有一口帶鞘長劍。
「姑娘請出劍吧!」說話之間,他眸子裡已露出了湛湛目神,那是一種有上乘劍術者幾乎不可或缺的眼神,凡具有如此眼神的人,必有不同凡響的身手,也就是傳聞中所謂的「劍氣」了。然而,君無忌的表情,卻又似無限淒涼,對一個有恩於己,衷心欽佩的姑娘,被迫用劍,姑不論立場宗旨如何,終究是可悲之事。
「你好聰明!」沈瑤仙眸子裡閃爍著迷惑:「你怎麼會知道我……」
「你的眼睛告訴了我。」
「我的眼睛?」
「姑娘當知『神現於一頂天窗』這句話吧,你的眼神充滿了凌厲的殺機,那是掩飾不住的。」微微一頓,他苦笑道:「也許你已給了我太多仁慈,然而終究你仍須面對現實,這便是你今日來看我的理由。」
沈瑤仙呆了一呆:「這麼說,你已經知道……」
「我寧可不知道。多說無益,姑娘你請出劍吧!」
沈瑤仙略似猶豫,後退了一步,倏地睜大了服。
「好……吧……」纖手倏翻,錚然作響聲中,一口青霜長劍已執在手中。
君無忌道:「姑娘賜教!」隨即抽劍出鞘。
忽然,他想到了那一天苗人俊攜劍來訪,雙方也是在此同一地方展開搏殺,雖然只是三招,其實已是各用其極。曾幾何時,與他同出一門的沈瑤仙,竟然也來到這裡,無獨有偶的安排了如此一場劍鬥。苗人俊劍術己似頗有駕臨自己之上氣勢,這個沈瑤仙身手更似較他有所過之,那麼是否能在她手中逃得倖免,可就難以預料。
這些顯然己非自己所能預料的了。思念之中,禁不住便自向對方臉上望去,透過對方那一雙美麗的剪水雙瞳所顯示的湛湛目神,顯然也同自己一般錯綜複雜。
一股凌人的劍氣,發自她手中長劍,片刻間,已與她身上勁道混為一體,直向君無忌正前方襲去。也就在同時之間,她整個人身。匯著大片劍光,怒濤也似的,直向著君無忌身上捲了過來。
君無忌乍驚之下,頓時領悟到自己所面對的,實在已不是「一個」人,而是無數的人,不是「一把」劍,而是無數的劍。
無疑,沈瑤仙所施展的,正是上乘劍術中的「身劍合一」,當此凌厲的劍勢攻擊之下,他的兩肩、前心、下腹……幾乎羅蓋了全身七處要害,在同一時間裡,全都有了「吃緊」的感覺,籠罩在對方劍勢之中。這等劍法出手,豈止高明,簡直前所未聞,即使用以對付同類劍術中的高手,也已一招足夠。君無忌設非具有同等類觀的身手,方可一論高低,否則簡直無以匹敵,即使再快的劍,也難望在同一時間之內迎擊七處不同劍鋒。
沈瑤仙顯然認定了對方乃一勁敵,才自一上來即施展全力——「一招七式」,大有畢全功於一招之勢,君無忌如沒有相等的功力,便只有落敗之一途。
這般情況下,簡直不及多思。沈瑤仙設非是殺機並現,果真意欲制對方於死地,便是認定了對方「強者」的風範,存心一試,逼使他現出真功。無論如何,君無忌勢將全力一拼。
時機一霎,簡直不容稍緩須臾。君無忌乍驚之下,早已把一腔內氣,會同手中長劍,化為一天劍氣,迎合著對方的來勢,霍地迎了上去。
「叮……叮……叮……」
一連串的清脆響聲裡,顯示著兩口劍鋒,僅僅只是作了尖端部分的接觸,如果是黑夜,當能見閃迸而出的火星,然而眼前朝陽裡,卻只看見怒濤也似的閃爍劍光,雙方在此第一回合的接觸裡,已似各盡全力。緊接著兩人卻似紛飛的勞燕,倏地分了開來,「刷」地閃身丈許以外。
對於他們雙方來說,都是一種震驚。
沈瑤仙尤其詫異,在她的意識裡,實在難以想像什麼人竟然能夠招架得住自己這般凌厲的全力一擊?
也許在她心裡,原來就對君無忌這個人存著好感,之所以厲手相加,不過情非得已。其實在緊接著這一招之後,更有詭異的殺招,一連三式,名為「奪命連環」,乃「搖光殿」上乘劍術中最稱狠厲殺招。沈瑤仙果真一鼓作氣施展出來,君無忌是否仍能招架得住,可就大有疑問。
然而,沈瑤仙竟然不曾施展,時機一瞬即失,俟到她站定向對方觀看時,其勢早已不及,其實她原本就沒有再出手的意思,也就無所謂什麼懊喪與遺憾。
一霎間的驚異之後,代之而起的卻是春花綻放般的盈盈笑臉,較之先時的凌厲殺機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你的劍法高明,當今少見,謝謝賜教,改天再向你請教吧!」說完反手回劍,把一口長劍緩緩插入鞘內。
君無忌原以為今日之會,必無倖免,雙方之一不死必傷,萬萬沒有想到結果如此,一時大生意外。難道說,姑娘就如此善罷干休了?當然不會,只是對方「改日請教」的話頭裡即可判知。今日之會,可就到此為止。
「姑娘承讓!」一面說,他隨即將一口長劍緩緩插回劍鞘,「既然如此,姑娘當可示之來意了。」
沈瑤仙一笑道:「原來你還沒忘這件事,我也是才得到的消息,至於到底是不是真的,還待進一步證實!」說到這裡,她臉上的笑容漸漸為之消失,「也許這件事,你比我更關心。流花馬場春家,遭了急難,聽說場主春振遠因有通敵的嫌疑,為官家查封了馬場,吃上了官司……」
君無忌果真心頭一震,倒不是全為春若水的緣故,而是春振遠這個人在流花河岸,是有了名的急公好義,一向正直敢言,素為本地百姓敬重。這樣的一個人,何以會落下了「通敵」之嫌?豈非有些不近情理!
「姑娘這個消息從哪裡得來的?」
「這你就別問了!」沈瑤仙黑油油的一雙眼睛,滴溜溜在他身上轉著:「這一下,八成兒那位春大小姐可急壞了,你們不是挺好的麼,怎麼她會沒告訴你?」
君無忌心裡一動,警覺到對方話中的弦外之音,恰於其時,接觸到對方帶有狡黠意味的那種笑,一霎間,使他感覺到面前這位姑娘的深不可測,不可捉摸。
女人的「美」,原來已具有不可抗拒的威力,加上聰明才智。和一身奇異的武功,其威力當可想知。眼前的沈瑤仙,正是集「美麗」、「智慧」、「武功」三者而一的典型化身,她是美麗心慈的女菩薩,也是瞪眼殺人的女羅剎。
君無忌所面對的,正是這樣一個具有複雜個性的女人,是友?是敵?簡直撲朔迷離,也只有待時間來證實一切了。
像是來的一樣神秘,她又悄悄地走了。
君無忌獨對看空谷四野發了一陣子愣,卻是萬萬沒有想到的事情,像自己這樣與世無爭、了無牽掛的人,竟然也會捲入到煩雜的人事糾紛裡。
他想到了春若水。如果沈瑤仙所說的這個消息可靠的話,春家目前又該是如何一份情景?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又是如何?
南瓜花開得一片濫黃,把整個兩面的一片籬笆都爬滿了,燕子飛過來又飛過去,忙著在屋簷下穿梭來去。毛毛的細雨,把整個一片院子染得綠油油的,只是卻有說不出的那種「春意闌珊」的味兒!
人的興頭兒,壓根連一點也提不起來,何曾有一丁點兒「春」的意識?
春大娘低著頭在拉針線,繡的是一條七彩鳳凰,已經個把月了,老沒有完,這會子心情不好,更沒興頭兒了,只是拿它消磨時間罷了。
廊子裡一隻小花貓在玩線球兒,兩隻前爪扒過來又扒過去,弄了一地的線。春若水懶懶地歪在椅子上瞅著它,手裡捧著一碗茶,顯然忘了喝。
「今天幾兒啦?你爹去了有三天了,還沒回來,可真把人給急死啦!」放下了手上的活計,眼淚可就漣漣地直淌了下來。
春若水看了母親一眼,淡淡地說:「十八了吧,爹去了整整三天啦。」
「怎麼你二叔也不回來?總得捎個信兒回家,真急死人!」說著說著,春大娘可就又落淚了:「你爹爹領兵打了一輩子的仗,人前人後都是英雄,怎麼也安不上一個通敵的罪名,這是從何說起……」
「哼!」春若水一挺身站起來,放下了手上茶碗:「我去一趟,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春大娘忙道:「不行,忘了你爹走時關照你的話了?這幾天你哪兒也別動!」
這麼一說,春若水可就由不住又坐了下來。
不知是怕她惹事還是怎麼,春老爺子動身往衙門之前,再三的關照說,不許她春若水離家一步,像是外面有狼,會把這個寶貝女兒給吞噬了一樣。想起來還不禁納悶兒。「幹嗎不許我出門兒?我又不會惹事生非!」春若水怪不帶勁兒地嘟嚷著:「一去就沒個準兒,就不知道家裡人多惦記著他,還管我呢?」
「你這個孩子,」大娘說:「這都什麼節骨眼兒了,還說這些氣話,你爹要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咱們母女可怎麼活下去?」說著說著,她可又掉淚了。
春若水冷笑了一聲,道:「怕什麼,咱們坐得正、站得穩,爹也沒幹什麼壞事,怕他們什麼,讓他們查去關去,哼,這流花河岸,誰不知道我們春家是好人,總不能胡亂給爹安個罪名吧?」
「怕就怕他們給胡亂安呀!」
「敢!」春若水挑動著她那一雙彎彎的娥眉:「這是有王法的地方……」
才說到這裡,就見小丫鬢冰兒打著一把油紙大花傘,由雨地裡跑過來,進了廊子就嚷嚷起來:「來了,來了,二爺回來了!」
二爺春方遠一向在馬場負責幹事,是春振遠的堂弟,家裡發生了這種事,他哪還能閒得注?仗著春家平素的聲望,幾個文武衙門都有關照,說不得辛苦一趟,去問問到底怎麼回事。一早出去的,到這會兒天快黑了才回來。
瘦瘦的身子骨、濃眉、大眼,像是有一身用不完的勁道,「流花馬場」多虧了有這個「二場主」,多少棘手難辦的買賣,他只要一插手,無不迎刃而解,所以得了個「妙手乾坤」的外號。他好像從來就沒有發過愁,整日價笑口常開,一嘴白牙像是連石頭彈兒也能嚼碎!「怕什麼?天塌下來還有高個兒的頂著呢。」一句口頭禪,無人不知。日久天長,可就給了人一個印象:事無大小找「春二爺」,準能迎刃而解。春二爺在流花河岸,還真吃得開,手底下既大方,自然是「罩得住」了。
然而,他卻也有「罩不住」的時候,就像今天這件事。進了屋子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悶悶地坐著。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2 23:50:46
大傢伙的眼睛,全都盯在了他身上,冰兒遞上了手巾,先讓他擦了把臉,又送上了熱茶。
「嫂子……」春二爺擰著眉毛訥訥地說:「這件事……可真透著古怪……」一面說,抬起眼鋒來,看了一旁的春若水一眼,匆匆地道:「一早上跑了兩個衙門,府台衙門『分巡道』衙門,嚇,你猜怎麼著,連大哥人影子都沒見著!」
「人……呢。」春大娘可真急了:「可你大哥人上哪去了?不是去府分衙門了嗎?」
「嫂子你先別急!」春二爺慢慢地說道:「聽我慢慢說呀!不錯.人是去了府分衙門,可是不大會兒的工夫,就轉到『分巡道』衙門去了。」
「分巡道衙門?」(註:「分巡道」亦稱「按察分司」,隸屬提刑按察司,主管地方司法權。)
「可不是麼!這是犯了案子,」春二爺寒著臉說:「我又趕到了分巡道衙門,見著了那裡的一位李僉事,這位李僉事素日跟大哥有些交情,特地把我請進去,才知道大哥的案情嚴重。」
「嚴重……」春大娘強自鎮定道:「到底是什麼罪呢!你快說!」
「詳細情形那位李僉事也說不清!」春二爺歎了口氣:「說是有人密告,大哥私通了叛王巴圖拉……你看這冤不冤枉?」
「巴圖拉……不是朝廷正在跟他打仗嗎?怎麼會……我的老天……」說著說著,春大娘語音發顫,連身子都軟了。
春若水和冰兒都嚇壞了,忙趕過去扶起她來,給她順氣、捶背,春二爺見狀也傻了。
「嫂子你可別出事,你放寬心,大哥現在好好地活著,一點事也沒有。」
「可是他人在哪裡呢。」
「在……」春二爺訥訥道:「李僉事一個勁兒地說,要家裡放心,他也知道大哥是冤枉的,只是有人告密,就不能不查……」
「我問你,你大哥人呢!」
「人……」春方遠怔了一怔:「李僉事說這個案子其實不歸他們管,大哥一到,就有公事,馬上解到了『天策衛』去了!」
「天……策衛。」
「是漢王爺直屬的親軍,現在負責整個河西綏靖安民任務,附近幾個州府全部歸它指揮節制,他們的指揮使姓江,這個人權力大極了……」
「可是他們也不能平白無故地抓人哪?」
春若水終於忍不住開口說話,冷冷說道:「說爹通敵,總得有個證據呀!」
「唉!誰說不是!」一面說,這位春二爺又自抬頭,下意識地向著春若水看了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二叔就該到天策衛去見那個姓江的指揮使,咱們跟他講理!」,
「講理?」春方遠苦笑著搖了搖頭,這一霎才知這位秀外慧中的漂亮侄女,儘管人比花嬌,聰明伶俐,外加上一身了不起的武功,但談到人生閱歷、經驗,壓根兒是一竅也不通。
「我的大姑娘,我跟誰講理去!」春二爺連聲冷笑著:「天策衛駐防一百多里,我找誰去?也不知大哥解到哪裡,連個人毛我也見不著呀!倒是李僉事說了……」
「李僉事說什麼來著?」春大娘眼巴巴地看著他:「他二叔,你就別慢吞吞的,有什麼話就一氣兒說了吧!」
「是,嫂子!」
「李僉事私下裡跟我說,說大哥這一趟有驚無險,絕不致吃虧,只要脾氣改一改,順從了上面的意思,準可平安回來,說不定還會因禍得福呢!」
這麼一說,春氏母女兩個人可都怔住了。
「順從上面的意思?」春大娘一頭霧水的樣子:「什麼上面的意思?」
「這我也不知道呀!」春二爺:「當時我再三地追問,李僉事卻推說不知,臨了卻留下一句話,說是只有大姑娘能救得了她父親。」
春大娘怔了一怔:「這可不行,她爹臨走的時候,還再三關照,不叫她出門,就是怕她惹事,她一個女孩子家,怎麼能拋頭露臉去衙門談公事呢!這個李僉事真是老糊塗了!」
春若水只是一聲不吭地聽著。
「我猜想是因為大姑娘有一身好本事,所以李僉事才這麼說……可想想又不對!」春二爺歎了口氣道:「看看吧,明天一早,我再想想辦法,一定要見著大哥人,好在李僉事說了,大哥身份不同,他們絕不會難為他,嫂子你就放心吧!」
春大娘黯然地點點頭說:「也只好這樣了,你累了一天了,還沒吃東西吧?」
這麼一提。春方遠才恍然覺出餓了,敢情一天都還沒吃飯,當下由冰兒招呼著下去用飯。屋子裡可就剩下母女二人。
春若水仍然一聲不吭地看著廊子外面的一天春雨。那一雙細細的眉毛,時舒時展,卻又似有一股無從發洩的憤恚激動著她,一時間眼睛裡交織著湛湛逼人的精光。
做娘的,總是比較瞭解女兒,一看見女兒這般情形,頓時心驚肉跳。
「你爹沒干虧心的事,真金不怕火煉,一定能查個水落石出,也許兩三天就回來了!這幾天,你就給我安分一點,哪裡也別跑了!」
春若水仍然看著雨地發呆,一聲不吭。
大娘又囑咐說:「那個李僉事只是說著玩兒的,你一個大姑娘家,還能有什麼辦法?一個弄不好,反而給你爸爸添罪,那可不是好玩的,你也……」
話還沒說完,春若水忽然站起來,像是跟誰賭氣似的,拔腿就走。
春大娘怔了一怔,嗔道:「跟你說的話,你聽見沒有?」
春若水沒好氣兒地哼了一聲,頭也不回地打廊子裡走了。
看著她玉立娉婷的婀娜背影,春大娘再一次地警覺到,女兒真地長大了,這幾年老是掛心著她的婚事,一拖再拖,始終連個人家也沒說上,所謂「女大不中留」,尤其最近這些日子,每見她一個人默默發呆,性情大異平常,別是有了什麼心事,還是心裡有了什麼人家了吧?這麼一想,春大娘心裡禁不住怦然一動,這才警覺到自己敢情是疏忽了。當下暗自作了個決定,只等著丈夫官司事一了,無論如何也要說動他為女兒光光彩彩地辦上一件喜事。
一抬頭,見冰兒打廊子那邊過來,探頭道:「小姐呢?」
「回房去了。」冰兒應了一聲,剛要轉身,春大娘卻喚住了她。
「你進來。」
「啊!是……」
這位夫人在春家是出了名的嚴謹,下面人無不敬而生畏,忽然喚住冰兒,自使她吃了一驚。
「這一陣子我一直也忘了問你,你是小姐跟前的人,可覺出來她有什麼不對沒有?」
「這……沒有什麼不對呀!」
「傻丫頭。」春大娘說:「我是說小姐也老大不小的了,你常跟她在一塊,她的心事你總知道一些吧!」
「這個……」冰兒吟哦著,偷眼瞧了大娘一眼,一時弄不清對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我是說,你小姐心裡可有了什麼人家?」
想一想,這些話終不便出口,尤其不該在她一個丫鬟面前說出。話到唇邊,又自作罷。揮揮手說:「算了,你下去吧,這幾天你留點心,別帶著她再出去騎馬亂跑了,知道吧!」
冰兒答應了一聲,怪納悶兒地退了下去。
雨仍是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更有那一聲聲的春雷響個不已,咕嚕嚕滾響天際,襯著銀蛇也似的閃電,瞧著真是怪嚇人的。
桌子上的彩貝雙蕊宮燈,也像是震慄於這番天籟,燈焰愈加搖曳抖顫,時而欲熄,所見一切,俱都像塗上了一層淒慘。
春若水翠袖單寒的憑窗站立,一雙蛾眉微微蹙著,像是有滿腹心事,恁地難以排譴,一顆心便無論如何也難以按捺下去。
床帳邊上掛著她那口心愛的寶劍,墨綠色的穗子,深深垂下來,上面那一塊珊瑚結子,在風勢裡轉動不已,不只一次,她向那口劍看著,心裡交集著一種衝動,恨不能拔劍飛身,闖入父親系身囹圄,把父親救出來。
自然,她是不能這麼做的,如果照二叔所說,父親如今陷身哪裡還摸不清楚,自不能亂撞一氣,還得勉強耐著性子才好,可真急死人了。
春二爺今天一大早又上分巡道衙門去了,去找那個姓李的僉事打聽結果,臨行以前,和春大娘商議了很久,備下了一份禮金,到現在還沒回來,她真有點擔心,別是二叔有了什麼意外,也被解押到天策衛關起來了。
房門上「篤篤」敲了兩聲,冰兒的聲音道:「小姐睡了?」
「還早呢,你進來吧!」
冰兒推開門,拍拍身上的水珠兒:「雨是不大,可是雷的聲音真嚇人,春雷春雷,今年的莊稼可敢情好了!」
她倒是不客氣,說著一屁股可就坐下來,拿起春若水喝剩的茶就喝,後者想阻止不及,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回頭你給我洗去,這茶我不喝了,臭死人了!」
「怎麼會呢!天天用青鹽擦牙,又白又亮,你看看。」一面說把嘴張大了,仰起臉走過去,卻被春若水一巴掌給推開了。
「人家都煩死了,誰還有這個閒心跟你胡纏?」
冰兒歎了口氣說:「誰又不是呢!為了老爺出事,這兩天全家上下一點生氣兒都沒有了,人人都苦著一張臉,可光愁也不是個法子,得想個辦法把老爺給救出來才行呀!」
「廢話!」春若水嗔道:「全家就你聰明?沒瞧著二叔一大早出去,到現在還沒回來。」
「回來了!」冰兒直著眼睛道:「你還不知道?」
「二叔已經回來了?」
、「是呀!」冰兒詫異地說道:「回來有一會了,一進門就到裡面找夫人談話去了,我只當你已經知道了呢!」
「你怎麼不早說?」說了這句話,春若水再也不答理她,匆匆地推開房門就走了。
順著那一道迂迴長廊,一徑來到了母親居住的內跨院,卻見堂屋裡燈光亮著,一個丫鬟正倚著柱子站著發愣,看見春若水進來,轉身就跑,卻被春若水給叫住。
「跑什麼跑?」
「不是……」那丫鬟說:「夫人關照,小姐來了,叫我趕忙去招呼一聲!」
春若水奇怪道:「有客人?」
「沒有……」丫鬟搖搖頭說:「就只是春二爺!」
「二叔也不是什麼外人,還通報個什麼勁兒,我進去就得了,這裡沒你的事,你睡覺去吧!」那丫鬟怯生生地說了聲「是」,便自離開。
春若水盡自走向堂屋,卻見兩扇大門掩著,推開來,不見個人影,原來母親跟二叔在屏風後面說話。
氣氛怪怪地,顯然較平常有些不同。再把剛才那個丫鬟的舉動聯想起未,春若水頓時站住了腳步,「莫非母親與二叔有什麼重要的事情,不願意要我知道。」思念之中,腳下卻已情不自禁地自然放輕,走向屏風。
屏風後春大娘與二爺正在低聲爭論著什麼。
春二爺歎息著道:「大哥也真是,女兒大了總是要嫁人的嘛!這個主兒有什麼不好?別人打著燈籠還找不著,求還求不上呢!」
春若水頓時停下了腳步,心裡一陣子疾跳,臉也由不住紅了。難怪這麼神秘,防著自己,原來是談論這碼子事情,早知如此,可也就不來了。春若水有心轉回,那一雙腳卻硬是僵住不動,耳朵更不禁把雙方對答聽了個一清二楚。
「話可也不能這麼說!」春大娘有氣無力地道:「他是當今的王爺,咱們高攀不上……」
「什麼高攀不高攀的,眼前是他上門求親,也不是我們去求他?」
「可!聽說這個人名聲不好!」
「唉!」春二爺道:「什麼名聲不好!他是王爺呀!當今的皇子,嫂子你見過沒有?長有長相,人有人才,大姑娘一過去,可真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還有什麼好挑的?」
「可你大哥不願意,一定有他的道理!」
「有道理?這下子可好了,把王爺給招惱了,自己又落了什麼好處?」
春大娘想是又在落淚,傳過來吸鼻子的聲音。
「我可是一點主意也沒有了。」她說:「也不全是你大哥的問題,你不知道那個丫頭的脾氣有多強?一下子弄崩了,她才不管他什麼王爺不王爺的。」
「這……」春二爺訥訥說道:「這一點倒是值得注意,可又有什麼法子?只有這樣才能救得了她爹,大姑娘她也不是不明理的人,我看嫂子你得好好勸勸她,可不能由著她再施小性子了!」
「我可真沒主意了。」春大娘說:「這件事我不能做主,真要把姑娘送過去,她爹回來非跟我拚命不可,他那個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到時候只怕連你也脫不了關係!」
春二爺沒有吭氣兒,過了一會兒才歎道:「那可就沒辦法了,這不比一般衙門,大不了花兩個錢,就能了事,他是當今的皇子,就是要天上的月亮,也有人去給他摘去,誰有這個膽子去跟他碰去,也只有大哥他這個倔脾氣。」
「難怪呢,那一天向知府來我們家,又送禮又什麼的,原來是談的這件事,你大哥氣得了不得,卻一個字也沒跟我說。這可怎麼辦呢。」
「還能有什麼辦法?留著小的就救不了老的,要救老的,就只有捨了小的!」
「這……咱們再想想,看有什麼別的辦法沒有了?」
「能想的我早就想了!」春二爺氣餒地道:「李僉事私下跟我透露,這件事還拖延不得,還得快,說是王爺那邊已生氣。可也真是,大哥也太不給人家留面子,連聘禮都給退回去了,你想想,他一個千歲爺,這口氣哪能嚥得下去?」
「這件事我可是壓根兒一點也不知道,他這個人就是這個脾氣。」
春二爺說:「我看是沒有第二條路再好走了,快把大姑娘請出來吧!」
「不,」春大娘急著說:「現在還不行,我得好好再想想……」話還沒說完,她的眼睛可就直了。
春二爺心裡一動,認著她的眼神兒回頭一看,「啊」了一聲,可也怔住了。敢情春若水就站在面前,那張臉陰森得可怕,像是剛打屏風後面出來,可能是早已經來了,二人的一番對答,不用說聽了個一清二楚。
「你這個孩子,」春大娘半天才緩和過來:「怎麼來了也不言語一聲,嚇了我一大跳。來來來,快坐下、坐下。」
「大姑娘你來得正好!」春二爺臉上堆滿了笑:「正要叫人找你去呢,請坐、請坐!」
春若水仍是一動也不動地站著,眼睛裡顯示著倔強。春大娘心裡有數,這丫頭那股子彆扭勁兒可又上來了,這陣子脾氣一上來,無論如何也是難以說清。
「大姑娘!」春二爺笑著說:「你爹有消息了,有好消息告訴你,坐、坐下!」
「我都聽見了!」春若水臉色一片雪白:「是要我嫁個漢王爺朱高煦是吧?」
「這……你都聽見了。」
春二爺看了大娘一眼,咳嗽一聲:「是這麼回事!大姑娘。」
「不要再多說了,我都知道!要嫁你嫁,不關我什麼事了。」
「我嫁……」
「你這孩子,這是怎麼跟你二叔說話的?」
「不要緊,不要緊,」春二爺倒是滿不在意:「這也難怪,她心裡煩嗎?讓她消消氣兒也好。」
「孩子,你聽我說……」一面說,春大娘過去拉住她的手,卻被她用力地給掙開了。
「你這孩子,瞧瞧!又施性子了不是?」
「娘,您別碰我!我都知道了!」眼神兒裡露著少見的鋒芒:「救爹是應該的,可也不能把我往火坑裡推,您就一點也不疼我了?」
「這……好孩子……你別說了……」心裡一難受,淚珠子可就滴滴答答直落了下來:「娘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你先別急,咱們再多想想看還有什麼別的法子沒有。」
「唉!」春二爺重重地歎了一聲:「能想的早就想到了,大姑娘,你坐下好好聽二叔跟你說說。」
「你就說吧!」說時,一雙冷峻的眼睛,直直地向著春二爺臉上逼視了過去,眼神裡含著少見的凌厲,那樣子真像一言不合,馬上就翻臉。
「嚇!衝著我來了!」這可是春二爺心裡的話,表面上卻是好涵養,一點痕跡也沒現出來。「大姑娘!」春二爺說:「漢王爺可還是真疼你咧!要不然也不會說動向知府上門來求親了!這一點你得知道!」
春若水冷冷一笑:「我們連面都沒見過,他怎麼個疼?我看是他肉疼還差不多!」
「這……你這孩子……」春二爺怪不得勁兒地笑著:「你是流花河出了名的大美人兒,誰還能不知道你呀!他沒見過你的人,就不能到處去打聽打聽。」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2 23:51:03
春大娘想拉女兒坐下,卻又被她給掙開了,還是站在老地方,臉上的神態更難看,簡直看不出有絲毫妥協的餘地。「我看他二叔,」春大娘簡直沒了主意:「要不然找個機會,要他們雙方先見個面,這種事不能勉強,總得他們雙方心甘情願才好呀?」
「用不著!」春若水眼睛睜得又大又圓:「這不關我的事,你們要見隨你們的便,可別打算我會瞧他一眼!」話方出口,擰身就走。春大娘阻止不及,耳聽得「匡當」門響之聲,整個屋子都像是搖動了。
「這!可怎麼辦呢?」春大娘苦著一張臉:「就怕她這個,偏偏就來了!」
「我可也沒法子了!」春二爺悻悻然地站起身來:「嫂子你看著辦吧,這種事拖一天壞一天,大哥那邊……」
「不要再說了。」春大娘氣悶地坐下來:「那是他的命!女兒說得不錯,不能為了救她爹,把她往火坑裡推呀!除非她自己答應,誰也沒法子!」
「好吧!那我也就不再多說了,大哥不在,場裡事情又多,我去了。」走了幾步,他又回過身來,訥訥道:「有件事嫂子也許還不知道,叛逆罪可是閉門抄家,滿門抄斬的!」
春大娘只覺得頭上轟的一聲,登時作聲不得。
雨仍然是淅淅瀝瀝下個不停。
黑夜,天明,儘管天天如此,若是眼睜睜地廝守硬挨過去,卻也是一件痛苦的經歷。
打母親那邊回來,她把自己死死鎖在屋子裡,就坐在這張椅子上,一動也不曾移動過,如是,二更、三更、四更……耳邊上就聽見了五更報曉,接下來大公雞由雞籠裡跳出來,拍拍翅膀,發出了嘹亮的一聲啼叫,天可濛濛的有些兒亮了。
好長的一夜!該想的全想過了,父親、母親、二叔、這個家,以及那位從來也未見過面的漢王高煦,這些人一個個活龍活現的都打腦子裡緩緩經過,像是經過過濾的水,一滴滴透過了厚厚的沙層,所見清晰,纖毫畢現。
當然,她也不會漏掉另外的一個人——君無忌。在經過一番切身利害的心理掙扎之後,不自禁的,她便把心香一瓣,系向了君無忌身上。雙方不過才見過幾回,卻有說不出的那種情投意合勁兒,君無忌這邊影像越是顯明,漢王高煦那邊也就越加地黯淡無色。
那是無論如何也捨不下的。捨不下君無忌的英俊豪邁,他的文采斐然,他的允文允武,他的氣質風流,他的……
唉呀!瞧瞧這漫長的一夜,可都叫他一個人的影子,把整個腦子填滿了。
「無忌!無忌!只怪你一再蹉跎,一句真心話都沒有,你晚了一步,被別人搶先了一步!我怕無能為力,今生負了你了……」眼睛一酸由不住眼淚簌簌。
淚兒滑過粉頰,敢情是那股麻麻冷冷滋味,順著下巴頦兒,滴到了桌面上,匯成了小小的一汪洪流。這便是傳說中的淚海吧……
她卻是一動也不曾移動過。
經過了徹夜沉思,腦子不見混亂,卻顯得異常明銳,更為冷靜。一番激烈的心神交戰之後,她終於有所苟同。現實畢竟是現實,爹畢竟是爹,娘畢竟是娘……這些人,這些力量,都不容取代的。
剩下來的,便是對心上人君無忌的無比遺憾與歉疚了。一千個不甘,一萬個難捨,換來的是淚兒簌簌。
打她懂事開始,真還不記得什麼時候像今天這樣的軟弱過,軟弱得一個人關著房門直落淚。
那雙大眼睛微微地合攏,兩排長長睫毛,無情的將淚珠兒又自擠落下來,真的是心力交瘁,一點主意也沒有了。
可是怎麼能忘得了呢?
第一次見他,在流花河畔,河水解凍化冰的那一天,那個人一手擊鼓,一手橫笛,慷慨悲歌,飛袂睢舞,河水清澈,桃花爛紅,他是那般翩翩神采,文采風流,自是緊緊扣住了自己的一顆心扉。
第二次,第二次便該是在孫二掌櫃的酒坊裡了,默默的領教了他的持正不阿,君子風範……
接下來雪山遇險,他的仗義援手,那一場動人心魄的飛鼠之戰,真個是別開生面,前所未見,然而更深刻的印象,都是為飛鼠所傷之後……一想到草舍夜宿、療傷,春若水的臉便由不住而紅了,那就是所謂的「肌膚相親」吧?想想看,一個黃花大閨女,被人家褪掉衣服,又推又拿,雖說對方冒險救人,大可不顧細節,可也情難以堪。君無忌很可能便是顧慮到這一點,才故意避開,卻把他的房子、床……甚至衣裳,都留給了自己。
可真是「此情可待成追憶」了。不自覺,汩汩的淚水,又自從她的眼睛裡淌了出來。
自此以後,君無忌這個人,便緊緊地繫在她心裡了。細推起來,那一夜的草舍療傷,便是定情之因。花前月下,不知私自許了多少回心願,今生今世,捨「君」莫屬。無論如何就是他的人了,海枯石爛,此情不渝。
卻是怎麼也沒有想到,事情竟然會演變成了今日的下場,平白無故地又殺出了一個漢王爺。想到了漢王高煦,春若水全身為之一震,一霎間蛾眉倒豎,血脈怒張,真恨不能立時拔劍前往,找到他拚個死活。
冷靜下來,卻又是萬萬不可。父親性命尚在他的掌握之中,真要是殺了他,父親固將一死,全家滿門上下,怕將是無一能倖免了。
便是這樣恨一陣,怨一陣,無可奈何一陣……更漏聲聲,只覺得遍體颼颼,敢情是天光已明。
輕輕歎息一聲,由椅子上站起來,就手推開了窗戶,東邊天灰濛濛的色作魚腹,細細的雨絲猶在飄著。
「去吧,去找君無忌,瞧瞧他去!」想到就做,先把身子拾掇利落了,加上了一襲油綢子緊身衣靠,喝了幾口冷茶,也顧不得腹中飢餓,先把門拴好,這才由窗戶翻身躍出。為了避免驚動家中各人,她乾脆越身瓦面,施展輕功絕技,一路翻越而出,連馬也不騎,一徑的奔向君無忌此前所居住的雪山腳下。
像是心裡懷著一團火般的急躁,原是萬念俱灰,卻忽然興起了必欲一見君無忌的決心。其實果真見到了君無忌又待如何?她卻根本就沒想到這個問題。
由她住處到君無忌雪山腳下的草舍,少說也有四五十里,自然這個距離在春若水這等擅於輕功的人來說,算不了什麼。可是像眼前這種下雨的天,遍處泥濘滑濕,行走起來,卻也大費周章。足足奔馳了一個多時辰,才來到了離君無忌住處不遠的一處山腳底下。
眼前雨勢是停了,只是遍處水濕。站定下來,稍喘了口氣兒,再瞧瞧自己身上,不禁傻了,簡直成了泥人兒啦。
「唉!這個樣子,我可怎麼見他?」
好在雨停了,身上的油綢子雨衣不要了。把雨衣脫下來,就手丟在竹林子裡,再看看腳下那歡鹿皮快靴,鞋幫手上滿是泥巴。平素頂是愛乾淨的,自然受不了這個,不禁皺起了眉毛,四下打量了一眼,卻看見左側方有個大池塘,池水甚清,細雨新霧,還有一雙白鵝,在水裡來回游泳,她就走過去,在池邊把兩隻靴上的泥巴洗洗乾淨。
池水清澈,映照著她美麗的臉影,一睹之下,才似發覺到自己憔悴的容顏,敢情昨夜徹夜未眠,神弛情傷,不過一夜光景,竟是消瘦了許多,所謂「憂能傷人」,著實不假的了。
池邊上有個被人丟棄了的大石頭碾子,她就坐下來,打量著池子裡的那雙優遊的白鵝,忽然滋生出無比傷感,暗歎一聲,思忖著此身還不如鵝,看白鵝儷影成雙,尚能相愛互守,鶼鰈情深,而我……
絲絲嫩柳,隨風飄揚,敢情是春到人間了,觸目所及,俱都是一色的綠。春天該是何等美好!那是萬物風發的季節,她的心卻像是冰封的古井,何至於連一點點春生的綠意也都沒有?
想著想著,眼睛珠子直是發酸,彷彿又要落淚了,忙自忍著,告訴自己說可不能再掉眼淚了。
肚子裡「咕」地叫了一聲,敢情是餓了,這才想到昨夜至今,還沒吃過東西,再加上這陣子疾行猛趕,幾十里奔跑下來,焉能會有不餓之理?
透過了那片柳陰,可見當前的幾戶人家,天光早已大亮,家家戶戶都冒著炊煙。
春若水乾嚥了口唾沫,站起來繞著池邊走過去,心裡盤算著活了這麼大,還沒有向人家討過吃的,摸摸身上倒還有幾兩碎銀,卻不知如何開口?
心裡正自為難,目光掃處,湊巧為她瞧見了一處豆坊,搭個油布篷子,像是正在做早市生意。這倒是巧了,省得上門求人,腳下放快,逕自走了過去。
果然是個豆腐坊,兼帶著做些早市生意。由於連下了幾天雨,生意不佳,七八個座兒上,只有兩三個客人,一個女人在灶上燒火,她男人在貼玉米餅子,一個老頭子在炸餅子。
春若水這一走過來,三個人都驚動了。說實在話,這種小地方,還真沒見過春若水這麼體面的人物,三個人都看直了眼,居然忘了上前招呼。
春若水自個兒走過來坐下,燒火的女人嘻著一張大嘴,這才過來招呼,她叫了一碗豆腐腦、兩個煎餅、兩個油炸餅子,那女人一面點頭答應,就是怔著不走,一雙細長的眼睛,只是咕嚕嚕在對方身上打轉。
鄉下人不懂規矩,春若水原想數落她幾句,卻聽得身側座頭上一人「咦」了一聲道:「那不是大小姐嗎!您怎麼來啦?」
春若水心裡一動,回頭一看,一個毛頭小伙子,正自站起來,衝著自己哈腰施禮。
半年不見,對方居然改了裝束,弄了一件半長不短的直裰,腰上加了條板帶,看上去不倫不類,卻是掩不住他的神氣活現。
「咦,大小姐不認識我啦?」一面說,笑嘻嘻地走了過去,特地把一張黃臉湊近了。春若水這才看清楚了。
「小琉璃,是你呀!」
「對了。」小琉璃一面坐下來,回頭招呼那個女人道:「把我的座兒轉過來。」嘻嘻一笑:「正巧,剛打算吃完早飯,到府上跑一趟,去看看冰兒姑娘,可巧在這裡碰見了大小姐,可就省了我多跑一趟。」一面說,十分驚訝地打量著春若水道:「大小姐你這是上哪去呀,您的馬呢?」
春若水搖搖頭:「沒騎馬,你說你正要上我們家?有什麼事嗎?」
「倒也沒什麼大不了……」摸了一下光禿禿的下巴,剛要說些什麼,卻因為那個女人送吃的上來,他就臨時把話吞著,東張西望一副猴頭猴腦的樣子,「是這麼回事……我們先生叫人給害了!」
「害了?」春若水大吃了一驚:「怎麼回事?」
小琉璃左右看了一眼,身子前傾,放低了聲音:「是孫二掌櫃的那個老王八蛋……」
「孫二掌櫃的?」春若水幾乎呆住了:「到底是怎麼回事?君先生要不要緊?」
「還好,先生發現得早,要不然……哼,可就不妙了!」
春若水這才鬆了口氣兒,心裡直納悶兒:「孫二掌櫃的……這又為什麼呢!」
「詳細情形,先生可沒有跟我多說,不過,事情可不簡單。」
「孫二掌櫃的……他又跟君先生有什麼仇?」
「憑他也配?」小琉璃睜圓了一對小眼:「只不過是受人支使罷了!」
「受人支使?誰?」
「這個……」左右看了一眼,伸出一根手指頭,沾了點水,在桌上寫了「大內」兩個字,趕忙用袖子給擦了去,臉上神色,簡直緊張極了。
春若水心裡暗吃一驚,看小琉璃緊張得這個樣子,她就不再多問。豆腐店的主人這時才自弄清了春若水的真實身份,一家人驚喜得不得了,蓋因為「春小太歲」這四個字在此流花河岸極負盛名,稱得上「婦孺皆知」,卻沒想到忽然會光顧到了他們的這個小店,自是驚喜不已。
春若永原有很多話要說,在此情況下也就暫時憋在肚子裡,當下匆匆吃完了兩張餅,還想再叫,看看四周的眼神兒,也只好算了,過去這種玉米面的煎餅,她是不屑一顧的,今兒個卻是吃得津津有味,簡直好吃極了。
「大小姐,您怎麼會想到來這裡?連匹馬也沒騎?」
「我是……你吃完了沒有?」
「吃完了!」
「那我們到外面說去!」說完丟下一小塊碎銀子,隨即起身離開,獨自往池塘那邊走了過去。
小琉璃打後面跟過來,卻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春若水忽地回過身來:「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說清楚一點,孫二掌櫃的怎麼害君先生?」
「在酒裡下了毒!」
「哦!」春若水嚇了一跳:「有這種事,君先生他要緊不要緊?」
「聽說毒很厲害,要不是先生有內功,這下子准完了!這兩天已經不礙事了!」
春若水緩緩地點了一下頭:「吃藥了沒有?」
「先生說用不著,有位好心的姑娘,送了先生一些她們家做的寶藥,呵,還真靈呢,先生說只吃了一回,就好了。」
「一位好心的姑娘。」
「這位姑娘本事可大了,不知是不是她,我可是見過一回。」
春若水望了他一眼,心裡不自禁地便自浮現出沈瑤仙的影子,她雖然不知道「沈瑤仙」這個名字,可是見過這麼個人,一聽小琉璃提起便猜出是她來了,忙問道:「你也見過她?」
「可不是……」小琉璃紅著臉,隨即把那一天自己捉馬不成。反被對方捉弄,在樹上吊了半大的事說了一遍。
聆聽之下,春若水沒有吭聲兒,半天才訥訥說道:「這麼看起來,她是為著君先生來的了。只是卻又為什麼?」
「我也是奇怪,可是先生不叫我多問,他自己也不多說,我就知道這麼多。」
春若水黯然地點了一下頭:「我知道了……」頓了一頓卻又看向小琉璃道:「你放心,你告訴我的話,我絕不會說給第二個人知道,你剛才說背後支使孫二掌櫃是大內的人?」
「可不是,要不然憑他孫二掌櫃,嚇死他也不敢!」小琉璃說:「就因為這樣,所以先生才搬家。」
「搬家?君先生搬了?」
「可不,搬了有幾天了!」
春若水呆了一呆:「搬到什麼地方?」
「不知道!」小琉璃說:「這一次連我也不知道了,對了,大小姐,」小琉璃臉上現出了前所未見的緊張:「這兩天外面傳說春老太爺他……」
「你也聽說了。」
「老太爺他真的被抓起來了。」
「不礙事,過幾天就出來了!」春若水苦笑了一下,心裡情不自禁地浮起了一層淒涼。
小琉璃點點頭,眉開眼笑地道:「這就好了,先生前天還問起這件事,要我到府上打聽打聽。」
「你是說君先生要你到我家打聽這件事?」
「可不是。」小琉璃連連點著頭:「他老人家一再囑咐我,要我打聽清楚了,老太爺為人一向厚道,跟官府一直也有來往,怎麼這一次會出這種事?」
春若水由不住臉上紅了一紅,怪不得勁兒的樣子,「這我也不大清楚……也許只是一場誤會,過幾天就出來了!」說著說著,她的眼睛可就有些紅了。
小琉璃看在眼裡,歎口氣道:「事情過去也就算了,大小姐您也用不著再難受了,我還有事,這就不多耽擱您了,跟您告退!」說完深深打了一躬,逕自轉身而去。
春若水看著他的背影,一直消逝在前道竹林,才自回過神來,不禁暗自苦笑道:原來君先生已經搬了,我這一趟竟是白來了?
想一想,終是不甘心,既已來到了附近,何在乎再多走上幾步路?就到他此前住的地方瞧瞧去,說不定他還在那裡也不一定。
人有時候就是這麼糊塗、這麼癡!即使最聰明的人也不例外,那是完全甘於自欺的情緒作祟,也就難怪了。
春若水一經動念,立刻付諸行動,當下穿過竹林,展開了輕功身法,一路輕登巧縱,直向君無忌此前居住的梅谷草舍疾馳奔去。
這條路她原是十分熟悉,半個時辰之後,已來到近側,俟到確定了君無忌的住處,卻是找不著原有的兩間竹舍。
她確定這裡就是君無忌住的地方,一點也沒錯,一脈青山,半嶺寒梅……一切都似曾相識,只是卻失去了令她無比懷念的那所竹舍茅屋。
君無忌不可置疑的是搬走了,奇在連他所居住的房子也不見了,地面上甚至於不曾留下一點點痕跡,連一根建屋所用的竹子也沒有剩下,好像這裡原本就沒有這麼一個房子一樣。
春若水無限悵惘的仁立在這片地方,四周看看,空山無語,四野蕭然。天色既是那麼陰沉,早先的寒梅吐艷或春光明媚,卻似由於君無忌這個人的忽然遷離,一下子也都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無比淒涼,淒涼到無以復加的地步,所謂「人傑地靈」或當便是如此了。
她的心這一霎幾乎為它枯萎,面對著一天的愁雲慘霧,這裡再也不是她留戀之處,直覺地便恩離開。
「當真是緣慳一面!」春若水心裡盤算著:「難道我與他真的就緣盡於此了?」
一個人在排除一切萬難,下定決心試圖去見另一個人的時候,偏偏那個人不在,這種失望,真個力逾萬鈞,其顯諸情緒上的無奈也就可以想知。面對著悵悵春山,呆呆地站立了一會兒,她的心這一霎卻像是脫飛出軀殼之外,神遊於一個像是從來也不屬於自己的世界裡。
現在她不得不認真地考慮一個問題了——委身於漢王高煦的這個問題。原想期待於見過君無忌之後,再行解決。由於此行的向隅,不得不促使她提前考慮。
這當口兒,她腦子卻又偏偏不曾放過另一個女人,那個曾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的神秘姑娘。如果她判斷不差,這個神秘的姑娘,必然也就是小琉璃嘴裡所說,贈藥與君無忌的同一個人。無疑的,那個姑娘有著一切可以驕人以及自驕的必要條件,漂亮、機智,再加上一身高不可測的武功……忽然她闖到了君無忌的身邊,往後的發展,誰能預料?便只有天知道了。
腦子裡這麼想著,直似有絲絲冷氣鑽進到她的心裡,原本就悵惘的情緒,愈加的更不開朗了。
前行了百十步,踏入梅林。昔日隆冬時節,梅花盛開時,香花如海,該是何等一派清幽景致?今日梅花盡謝,只著空枝,襯著黯淡無色的天,便是另一番境地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2 23:51:35
第十二節
卻有人別具雅興,在此獨斟自飲。
一個面相清懼的黃衣道人,盤坐石人,身旁放置著一個奇大的朱漆葫蘆,面前插立著一把黑傘,傘把子上掛著面布招 ,上面寫著幾行字跡。
春若水怎麼也役有料致,此對此地竟然會出現這公一個道人,不由呆了一呆,正想回身離開,卻聽得那道人慨聲歎道:「新愁萬斛 ,為春瘦,卻怕春知……悠悠歲月天涯醉,一分春色,一分憔悴……」
言未已,手托葫蘆,咕嘟嘟大喝幾口,才自又放了下來,頃刻間酒氣四溢 ,瀰漫遠近,春若水這邊都嗅到了。
敢情道人肚裡有些文采,隨口吟唱,不離前人名句。前一半出自孫花翁的「東風第一枝」,後一半卻是高竹屋的「祝英台近」。
春若水原已轉身,聆聽之下,不經意地回頭看了一眼,蓋因為這兩闋詞牌她是熟悉的,出自眼前醉道人嘴裡,倒是有些意外。
迎著春若水的目光,道人微笑頷首道:「既來則安,更何堪匆匆往返?春姑娘何妨暫留雲步,與我這個天外而來的道人,結一段宿緣?」說著,那道人又自托起葫蘆,大喝了一口。
春若水還是第一次看見這麼大個兒的葫蘆,尤其是經過紅漆一漆,映著天色,面面生光,葫蘆上狂書著的一個「醉」字,看起來尤其醒目。
此時此境,再加上這樣的一個道人,頓時激發起幾分生趣,較之先前的慘狀愁雲,大是不可同日而語。
春若水近看道人面相清懼一派瀟灑,雖作玩世不恭,倒不似一惡人,空山相對,竟似涵有幾許仙氣,聆聽之下,不自覺便自掉過身來,問道:「咦,我與你冒昧生平,怎麼知道我姓春呢!我們以前見過?」
「這倒巧了,」那道人笑道:「我說的是春天的春,『道是春來好音訊』,信口稱呼一聲,居然巧應了姑娘的本姓,看來這個緣分是不淺的了。」
春若水點點頭說:「原來是這樣……」心裡卻抱著懷疑的態度,一雙充滿了睿智的眼睛,上下瞧了他一眼,一時也判斷不清對方這個道人是何路數。思念之中,她隨即輕移蓮步,落落大方地走了過來。
道人笑道:「貧道半生雲遊,來去向無定所,孤獨一人,閒雲野鶴,連知交朋友也沒有一個,一朝囊中金盡,才想到人世賺上少許金錢,只夠吃喝也就知足,這般日子,倒也逍遙自在。」
春若水近看道人,貌相清奇,眉長目細,膚色白皙,並不著一般俗世江湖氣息,這幾句話倒也可信。
這附近矗立著幾塊青石,星羅棋布的散置眼前,到是她前未發現,石質早已為雨水沖洗得異常乾淨,她就擇一而坐,與道人正面相對,開口問道:「道長你的大名怎麼稱呼?」
「呵呵,」黃衣道人笑了兩聲:「哪還有什麼名字?」舉了一下手上的葫蘆,「因為生來喜愛喝酒,認識的人便直呼我是醉道人,姑娘請別見外,就直呼我醉道人就是了。」
春若水微微點了一下頭,到底心裡苦結未釋,也不欲與對方多說,隨即把一雙眼睛移向當前雲樹,只覺得空山寧靜,玉宇沉湎,這一切在煙霞瀰漫,雲靄低沉的此刻,卻不能帶給人絲毫慰藉與開朗,心裡盤算著藉故離開。
道人卻說:「如果我猜得不錯,姑娘來此是看望一個朋友,他卻不在,可是?」
春若水心裡一動,由不住又看了他一眼,眼神裡分明已是在說:你怎麼知道?
「那位朋友非但不在,卻連房子也搬走了!」
「你……」春若水突地站起來。道人說得也太露骨,可不能再當他是巧合了。
醉道人笑道:「姑娘覺得奇怪是吧?這位朋友可是姓君!」
春苦水又是一驚,乾脆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用一雙凌厲的眼睛,向對方注視著。
「說來可又巧了!」道人笑嘻嘻地道:「這個君探花也正是貧道我的朋友,我從大老遠來此,好不容易打聽到他的住處,卻是撲了個空。」
春若水暗忖著,只要微覺不對,立刻轉身就走,對方果有留難糾纏之意,說不得給他一個厲害瞧瞧,偏偏對方所說,雖是跡近離奇,卻也不悖情理,一時倒也發作不得。
道人輕歎一聲說:「對他來說,如今誠乃多事之秋,只怕今後萬難保持安寧了!」
「道爺的意思是……」
「姑娘有所不知!」黃衣道人訥訥說道:「貧道多年參習易理,遊戲風塵,頗知性命相人之學,我那君朋友氣勢風骨不凡,儼然奇逸之龍,只是他這條龍卻非凡世之龍,非人中之龍,乃天上之龍,一經入世,災難頻繁,多方牽連,一如濕手抓面,再想脫得乾淨,誠乃不可能之事了。」
春若水呆了一呆:「這麼說,君先生有危險了?」
「這一點姑娘倒不必為他過慮。」道人啟口笑道:「既為龍也,自有風雨雲霧氣勢相隨,對他來說,果真有意逐鹿中原,當今天子非他莫屬,惟其志不在此,平白攪散了一天雲霧,亦非百姓之福,以之掃蕩妖氛,清除君側,或將是惟一收穫,只是如此一來,牽連必廣,卻又與他出世仁懷大相逕庭,如何執中而行,當非容易之事,卻看他今後如何行走吧!」
這番話聽在春若水耳中,一時真有些莫名其妙,如照道人所說,這個君無忌果真來頭不小,大有「薄天子而不為」的氣勢,道人形容他是一條「奇逸之龍」,這又和「真命天子」的「五爪金龍」差別哪裡?或如所說,前者為「上天之龍」,後者為「人中之龍」?
再想這個君無忌素日行徑,果然帶有幾分出世的玩耍,而其行徑出言,卻又深具義理,發人深省,舉手投足在在有異常人,令人望之生敬,不敢唐突以觀。這麼想著,她真有些迷惑了,連帶著眼前的這個道人也似高高在上,令人迷惑了。
「姑娘且看,」道人分一手平指當前:「這番山巒,該是何等氣勢?一起一伏,一頓一跌,或潛或現,或蟠或騰,正是一條大好山龍,我那君小友獨獨結廬於此,誠乃別具慧眼了,所謂『山龍得龍』本是兩相益彰之事,他卻棄之而去,其間必有深故,倒是貧道一時想之不透矣。」
原來他在此獨斟自飲,亦在若有所思。聽他這麼一說,春若水再觀眼前山巒氣勢,果然真似一條隱現天地間的大龍,不覺暗自稱奇,一時好奇地看向道人。
黃衣道人微笑道:「我這麼一說,姑娘亦當覺出不同了,你我今日一會亦算有緣,今日多喝了半葫蘆酒,且借酒裝瘋,指示幾許天機與你瞧瞧。」
經過早先一番觀察,他似已對眼前山勢洞悉入微。
黃衣道人當然不是凡俗之人。只見他拍打著身上黃衣道袍,由石上站起。
「努努,姑娘請看這四山之秀,這是『青龍』,這是『白虎』,這是『朱雀』,這是『玄武』,好一個『四獸聚首』(作者按:以上所謂,皆堪輿名詞)。」說到這裡大袖頃翻,五指起伏,將一泓脈脈流水分劃而出,春若水即使是門外之人,也不禁眼前為之一亮。
「所謂的『龍行看水走』,這流花一河之所以秀麗如此,敢是其情有自,妙在『水驗明堂』,山自含暉水自媚,有此一山一水,乃有河西四郡之千年盛世,兩相為輔,相依相生,萬世其昌。只可惜寶穴掩蕪,未經大啟,乃致美中不足。」
春若水好奇地打量著他,心裡想著:原來這個道人竟是個擅觀風水的堪輿師父。只是她對這些一竅也不通,實在也沒有多大興趣。
黃衣道人兀自訥訥地道:「觀山水當知一地之盛衰、氣運。其實山脈流水,一如人之身體,人身經脈正如山勢分支,血液比之流水,人有人氣,山有山氣,人身有穴,山有山穴,人有痼疾,針穴得氣則愈,山穴亦然,得山氣大可造福邦國,小亦富庶一方,逢凶化吉,其微妙亦極矣。」
嘴裡如此說著,那一雙細長眸子,卻只是來回在眼前山窪子裡打轉。「大氣混沌,至陰不開,其為氣也,吞吐浮沉。」頓了一頓,輕歎一聲道:「時辰怕是晚了,明天再來一趟吧!」
春若水見他煞有介事的嘴裡叨叨不已,也不知他在說些什麼,愈覺無味,原想多問他一些關於君無忌的事情,卻是有些礙於出口,想走吧,卻又心有未甘,正自無奈。黃衣道人卻轉身笑道:「晚了,晚了,明天只好再來一趟了。」
一面說時,才看向春若水道:「實在對姑娘說吧,我那小友三日以前已經搬走,我是知道的,至於他搬到哪裡,我同你一樣,也是不知。今日我來這裡,乃是在尋覓一處『龍穴』,意在將它特意點出。」
「點出龍穴?」
「不錯!」道人說道:「我剛才已說過,這裡風水極佳,在於二龍交會,一山一水,山為山龍,水為水龍,有此二龍,乃富河西。只是美中不足的是,土重金埋,那處龍穴卻時為山霧所壓,一時不得大放光明,這便是連年有些兵爭,人心有些不安之故了。」
春若水「哦」了一聲:「原來如此。」
道人指了一下方才坐處,與春若水緩緩並肩共行。一面走,一面說道:「我如果能找出這處龍穴,起出『太極暈』,使之光華大顯,便能使這地方化危為安,也算是功德一件,只是兩眼昏花,瞧了半日,得龍得『河』,得水得『胎』,卻就是一時拿不定那『太極暈』的真實藏處,或是今日己晚,明天起個早,俟子時左右再來一趟吧!」
(作者按:「河」、「胎」、「太極暈」俱為堪輿學專有名詞,引經據典,未敢杜撰。)
「道爺這麼做,真是功德無量了!」春若水一時面色微喜,竟似忘了心底愁雲。
說話之間,己來到了方才坐處。黃衣道人一面坐下,指了一下身前道:「大姑娘你且坐下,我們談談。」
春若水苦笑了一下:「道爺還有事麼?」一面倚石而坐。
黃衣道人那雙細長的眸子,一霎間直直向對方臉上逼視過去,春若水不得勁兒的笑笑,若在平日,有人敢這樣的瞧她,保不住她馬上發作,這時卻是發作不得。
「呵呵……」看著看著,那道人竟自拍手笑了。
春若水可就臉上有些掛不住了,「有什麼好笑的事麼?」
「自然有啊。」道人又復睜大了那雙細眼,頗是納罕地道:「姑娘眉鎖愁雲,分明心結不開,但卻掩不住滿園之春,分明紅鸞星動,不日大喜臨門了。」
幾句話說得春若水作聲不得,一時心如冰炭,眼前金星迸射,直似要倒了下來,「道人……你說的可是真的麼?」
黃衣道人鼻子裡哼了一聲,卻只把一雙眸子頻頻在對方臉上轉動不已:「真不真,旬日之內,即可應驗,你且把八字報上,我與你算上一算!」
春若水這一霎不啻方寸大亂,其實她原已有捨身從嫁漢玉高煦之意,只是尚在潛意之中,這一切分明未及作出最後決定。致使她痛苦猶豫的原因,當然全在君無忌這一方面,對此人她萬萬難以割捨,哪怕能得自君無忌的隻字承諾,都將使她無限鼓舞,勇氣大增。偏偏這個時候,卻見不著君無忌的人影兒,正是愁苦百結,彷徨無助之極,此時此刻乍然聽見了道人這句「紅鸞星動」的話。焉能不令她心緒不為之大亂?道人這句話分明已為她注定了一切,看來此身是非漢王高煦莫屬的了。
一時之間,彷彿整個心都碎了,卻也沒有忘記作最後的試探。輕輕歎了一聲,垂下了頭,過了一會兒,再抬起頭來:「你這位道爺,看來確是不同一般。好吧,就請你給我起個卦吧!」
道人一笑道:「生辰八字。」
春若水強他不過,點點頭,隨即說出。
黃衣道人聆聽之下,那一雙細長的眼睛,隨即閉上。一霎間宛若老僧入定。
春若水這才注意到,道人身側,插在泥中的大黑傘上,懸有一面八角古鏡,上面刻鑄著一些類如八卦的線紋,以及一些認不得的篆體古字。傘上更有一面長形布招,寫著「指天劃地,無限天機」八個大字,便是來時乍見,此刻才得看清。
道人先已說了,囊中金盡時,必自出來為人算命,聽他口氣,分明與君無忌交非泛泛。既是無忌朋友,當然不是尋常之輩,且看他說些什麼。
「晤,這就是了!」嘴裡說著,道人隨即緩緩睜開了雙眼:「眼前府上有一急難,全在姑娘成全,難怪姑娘作難如此了?」微微搖了一下頭,發出了一聲歎息道:「這就難了!」
春若水坦誠問道:「道爺你有話只管直說吧!我父親目前為人陷害,吉凶未定,你看此事可有凶險?」
「豈止是令尊一個人?姑娘你眼前這步運叫『烏雲罩頂』,不是貧道危言聳聽,你全家上下,皆在急難之中,不可不慎。」
春若水呆了一呆,冷冷地又問:「我知道了,只問道爺,這急難有救沒有?」嘴裡說著,心裡不自覺地想起了那日在屏風之後,聽見了二叔與母親的一番對答,其中有「滿門抄斬」的一句,看來果真如此了。
黃衣道人緩緩說道:「自然有救,卻在姑娘一人身上,這叫『綵杖驅魔』,接下來便是喜事一件,我看此事應在姑娘你那身邊夫婿這個貴人的身上,有他出面化解一切,便是可保無事的了。」
春若水默默無言地聽著,那張原本就白的臉,這時看上去更白了。
「道爺的意思,除了這個貴人之外,別人就解救不了麼?」
「既屬『綵杖驅魔』,便自應在這新婚貴人身上,看在局外人是無能為力!」
道人又復閉起了雙眼,倏地又自睜開:「你那新婚貴人,竟是當今權勢之人,掌有蟻民生殺予奪之權,是個炙手可熱的人物。」一霎間,他眸子裡充滿了無比驚異,奇怪予道:「這人是誰?姑娘豈有不知之理?」
春若水緩緩地搖了一下頭,一時再也忍受不住,竟自簌簌落下淚來。
「謝謝你!道爺,你就不要再多問了。」一面說,她隨站起身來,把早已抓在手裡的一小錠銀子,放置石上:「不成敬意,我走了!」
道人一笑道:「好!這一下有買酒的錢了!」拱拱手說:「謝了,謝了!」
春若水望著他苦笑了笑,一時也無話可說。往前走了幾步,她卻又回過身來。
黃衣道人仰著臉道:「姑娘還有什麼囑咐?」
「沒有什麼,我想要知道的你都告訴我了!」輕輕歎息了一聲,她訥訥地道:「不瞞道爺說,今天我來這裡,原本正是來看君無忌先生來的,他卻真地搬走了,未免掃興……」搖搖頭,她淒涼地笑笑,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欲言又止,久久不接下去。
黃衣道人點點頭說:「我明白了,姑娘是有話要對他說麼?」搖搖頭又道:「這也怪了,這兩天我到處留意,就是找不著他的蹤跡,不知道藏到哪裡去了,不過,這不要緊,早晚我會碰到他的!」
「其實也沒有什麼啦。」春若水淡淡地道:「很多天沒有看見他了,見了面請代我問聲好就得了!我怕是再也看不見他……了……」說著說著她的眼睛可就紅了,一低頭再也不向道人多看一跟,隨即掉身而去。
黃衣道人原想召她回來,有幾句機密話暗示與她,只是他卻沒有,一來不能盡洩天機,二來只怕於事無補,徒自亂了大局,三來,從大局著想,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四來,他卻也力有未逮,既為定數,總是人力難回。
恍惚間,卻已起了大片山霧,一切俱都在朦朧之中。
「這就好了!」春二爺笑得眼睛瞇成了兩道縫,說:「我就說嘛,姑娘大了,又孝順,怎麼會想不通呢!這一過去,要啥沒有?可是好啦!」一面說由不住「呵呵」地笑了起來,「我這就去跟衙門口回一聲話去,要他們快把大爺給放回來。」說著這就要往外面走,卻被春大娘給叫住了。
「她二叔,你先別慌著走。」春大娘說:「等見過姑娘,說准了你再走也不晚。」
春方遠愣了一愣,擠巴著兩隻火眼:「不都說好了嘛,哪還能再變卦?」
「話是不錯,二爺,這是姑娘終身大事,總得她自己心裡樂意才行呀。我看還是等她回來,見了面,說准了你再去!」
「好吧!」春方遠無可奈何地又坐下來,怪納悶兒地道:「這麼大清早,她會上哪裡去了?」
話聲才住,就見冰兒笑嘻嘻地跑進來說:「小姐回來了,回來了!」
緊接著春若水可就打外面進來了。她寒著一張臉,亂髮蓬鬆,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老遠的站住腳,頗似驚訝的向著母親、二叔看了一眼,隨即低下頭,一聲不吭的往自己房裡走過去。
「孩子……」
「大姑娘……」
春大娘、春方遠一起由位子上站起來,異口同聲地發出了招呼。
「對,還是大嫂子你問問她吧!」春方遠納悶地坐下來,眼巴巴地向春若水張望著。
春若水身子是站住了,卻連頭也沒有回一下。
「一大清早,你這是上哪去了?可把娘給急死了!」春大娘蜘跟著走了過去。
「娘,有什麼話您就說吧!」
「還能有什麼話呢?不就是昨天談的那件事,可不知你拿定了主意沒有?」
「不是說好了嗎?您幹嗎還問?」
碰了個軟釘子,春大娘可也不氣,輕歎一聲道:「孩子,這可是你一輩子的事情呀,你可要仔細想想,別後悔……」
「唉!嫂子你這……」春方遠氣得直翻白眼,生怕大姑娘變生肘腋,臨時又變了主意,正要插上幾句嘴,卻只見春若水倏地回過身來。
對春方遠來說,還是第一次接觸過對方生氣的臉,尤其是那一雙充滿了犀利、閃爍著光的眼睛,乍然投射過來,給人的感覺,真像是刀子一般的鋒銳,幾句到嘴的話,登時吞向肚裡。
「我不後悔!」她說:「就這麼說定了,娘、二叔,一切你們看著辦吧。」
「那好,我這就看李大人去。」惟恐遲則生變,春方遠向著大娘、若水拱拱手,大步向外踏出。
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春大娘一時淌下了熱淚,「孩子……委屈你了……」
春大娘扶著女兒,一時忍不住,低頭飲泣起來,只當是就此結怨女兒,一輩子也不會再搭理自己了。出乎意外的,卻為女兒那雙纖纖細手,搭在了肩上。
「娘,這是命裡注定,沒法子的事,我已經想通了,您也就別難受了。」
春大娘怔了一怔,睜著那一雙流淚的眼睛:「真的?」
春若水點了一下頭,冷靜地道:「爹總得要回來,人也總得要活下去。這是命!」說著,她就轉過身,姍姍地走回房裡。
春大娘跟著進去,見她關上門,又插上了門閂,便自回身囑咐冰兒道:「怕是一夜沒好睡,別吵她,要她好好睡一覺吧!」
大星皎潔,玉宇無聲,卻只有流花一河奔雷如電,來去千里的湍急流水聲,那種永恆不易的「嘩嘩」聲音,正因為太規律了、太單調了,單調到人們簡直疏忽了它的存在。動與靜,生與死,存在與消失,如果本乎了這個原則,其間的差距,該是如何細小?在永恆的宇宙觀裡,一切的動靜、變化……都不足為爭,都是渺小的。
打開春以來,這附近就時常有野狼出沒,說是七道樓子張家的小媳婦叫狼給分吃了,趙家的小九子也叫狼給叼走了,馬家的二禿子被狼給……傳說可多了,神龍活現的。
所以,這裡走夜路的,盡可能都是成群結隊,萬一落了單,除了燈籠火把之外,都不會忘記帶上一把傢伙。家家門口,入夜以後,也盡可能的插上一盞燈。
孫二掌櫃的那盞大紅紙燈籠,就是這般狀況下插上去的。有一回他忘了插這個燈籠,真來了一隻狼,在他店裡齜牙咧嘴的,二掌櫃的幾乎嚇癱了。要不是小夥計曹七夠機靈,臨時丟過去一隻燒雞,往後事尚自難說。那時候客人盡去,正當打烊,總算沒有耽誤了生意,自此以後,二掌櫃的總不會忘記在打烊之後,插上了這盞紅紙大燈籠。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2 23:51:54
燈籠插上了,紅通通的直晃眼。曹七在忙著擦桌抹椅,二掌櫃的卻已迫不及待地直想著要打烊了。
也不知是怎麼回事,這幾天他神不守舍的。自從奉命在酒裡下藥,毒害了那位一直照顧自己生意的君先生之後,他的一顆心就靜不下來了,白天喝酒,晚上作夢,幾天下來,像是生了場大病似的。
君先生打那天以後一直就沒有再來過,他可是逢人就打聽,竟是沒一個人再見過他,就像是整個人連影子都消失了。
「八成兒是死了!」
一想到這裡,二掌櫃可是打心眼兒裡發涼,正所謂「為人做了虧心事,夜半無人心也驚」。
客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了最後的兩個「貴客」——春家的大小姐和她那個漂亮的跟班丫頭「冰兒」。兩個人來了有會子了,飯也吃飽了,卻硬是賴在那裡不走。
孫二掌櫃的早已察覺到了,今天這位「春小太歲」的神色不比往常,打進門之後,一句話也沒有說,寒著一張臉像是跟誰慪氣似的。這還不說,每一次當她移動眼神,向著二掌櫃注視的時候,真像是比寶劍還要鋒利,直刺到了他的心裡。
「老天爺……」孫二掌櫃的心裡一個勁兒地犯著嫡咕:「別是我下藥毒害君先生的那檔子事叫她知道了吧!要不她怎麼老拿那種眼神兒瞅我呢!」他心裡可真急,偏偏對方就是不打算走,無奈,拿了一觥酒,他也坐下去了。
小夥計曹七擦完了桌子,打廚房裡端出來一海碗粗麵條,就著一根生蔥大口的吃著。
夜風輕襲,間歇著有幾聲餓狼的長嗥,這當口兒便只有流花河的嘩嘩流水聲掩蓋了一切。
曲終人散,夜涼如水,也許該是離開的時候了。「小姐!」冰兒輕輕的喚著:「這麼晚他還沒來,不會來了,天晚了,咱們回去吧,明天再來。」
春若水搖搖頭,淡淡地道:「其實見不見,也是一樣,只是……唉……」
「小姐的心意我明白……」
「你明白什麼?」
被春若水瞧得怪不好意思的,冰兒紅著臉笑了,「小姐是想以後過去了,再也見不著他了,所以才想著見他最後一面。」
「還算你有些心思。」春若水苦笑著,把身子仰了仰:「我的這點心思敢情是瞞不了你,其實,這是我癡,真要是見著了又能怎麼樣呢!」
「那可不一定,也許還有最後一線機會。」
「什麼機會?」
「君先生本事大著呢,說不定他能把老爺給救回來,小姐也就不必再過去了。」
「傻丫頭!」春若水苦笑著搖搖頭:「爹現在關在哪裡誰也不知道,他們人多勢眾,只有一點風吹草動,爹保不住就完了……再說我們還有這麼一大家子人……」
「那就直接去找漢王,跟他要人!」
「那冒的險更大了,不要忘了,爹在他們手上,隨時有性命之憂,他也可以推說不知。」
「那就殺了他,要不然把他給綁過來。」
「傻丫頭,那麼一來,我們全家上下全都完了,這是滅九族的罪,你知道吧!」
冰兒吐了一下舌頭就不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她身子前傾,小聲地道:「這個漢王爺,聽說人風流得很呢,您過門以後可得小心著點兒。」
春若水苦笑了一下,沒有說話,她又能說什麼?
那一邊小夥計曹七已經把一大海碗麵條吃光了,伸著胳膊,打了老大的一個哈欠。
「沒你的事了,挺你的屍去吧!」叱走了曹七,二掌櫃的提著一觥酒晃晃悠悠地來到春若水跟前,「我說,大小姐,夜可是深了。」
「我知道。」春若水說:「我就要走了!」
說時,她的一雙眸子直直地向著面前的這個人逼視過去,「二掌櫃的!」
「不敢當,大小姐您有什麼交代?」
「有件事我要問問你,剛才人多怕是不大方便!」她的聲音,忽然變得很冷,由不住使得二掌櫃的打了個哆嗦。
「啊……大小姐,是怎麼回事呢?」
「照說,這件事跟我沒什麼關係,不過……哼!事情既然是在咱們流花河這個地頭上發生的,我知道了,心裡就不大舒服。」
「這……」孫二掌櫃的頓時臉色大變,回頭看了一眼,所幸曹七已經到裡面睡覺去了,再轉過臉來,才注意到面前的這位大小姐,敢情神色不善,鎮於她「春小太歲」這四個字的威名,孫二掌櫃的可是打心眼兒裡害怕。畢竟他在江湖上混久了,老油子了,在這個緊要關頭可不能鬆口,「大小姐,您都在說些什麼,我可是一個字也不憧,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難道你心裡還不明白?」
「我……」二掌櫃的先是一驚,緊接著咧著嘴,呵呵有聲地笑了:「大小姐可真是會說笑話……」
話聲未歇,猛可裡,就覺得一股子冷風,穿心直入,胸口上一陣子發痛,低頭一看,由不得嚇了個臉色透青,敢情是沒有注意到,不知道什麼時候對方手上竟握著把光華璀璨的寶劍,劍尖直直地指在自己胸上,分明已刺透外衣,紮在了肉上,只順手往前一推,孫二掌櫃的這條命可就別想要了。
「唉呀!」一驚之下,手裡的半觥酒,叭!一下子摔在了地上。「大小姐……這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你自己幹的事還會不知道?」春若水臉色一沉,冷冷地道:「我問你,那位君先生又跟你有什麼仇,你竟然昧起了良心,在酒裡下毒,要害他的性命?你說!」
聲音雖然不大,可是吐字清晰,每個字都清清楚楚地傳到了二掌櫃的耳朵裡。
一旁的冰兒怎麼也沒有想到大小姐會忽然有此一手,聆聽之下,更不禁嚇了一跳,頓時呆住了。
孫二掌櫃的一霎時臉色蒼白:「大……大小姐……這可是冤枉……沒……沒有的事呀……」
「還說謊!」
手勢不過向前面送了那麼一個點兒,二掌櫃的這邊「啊唷」叫了一聲,可就見了紅了。鮮紅的血一霎間,順著春若水的長劍劍尖,直滴了下來,片刻之間,已把二掌櫃的身上那件灰布小襖染紅了一大片。
「大……小姐……饒命……」
「說,是誰指使你,要你這麼做的?」
「我……沒有人……大小姐……這事您是聽誰說的?這是誰……要害我?」
「還要嘴硬,看我不宰了你!」
劍勢再向前面推出半寸,二掌櫃啊唷大叫一聲,身子往後一個踉蹌,噗通,坐在地上。
春若水旋風似地由位子上驀地躍起,掌中劍霍地舉起,卻為冰兒自後面用力拉住了胳膊,「小姐……小姐……您可別殺人呀!」
春若水自然不會真的殺人,不過作勢嚇唬對方一下而已,冰兒這麼一叫,更像那麼回事,可把孫二掌櫃的嚇壞了。
「大小姐,您高抬貴手……我招、我招……我給您磕頭……」一邊說,這老小子可也顧不得身上的傷,咚咚咚,一個勁兒地直向地面磕著響頭。「我真……該死,我該死,毒是我下的,是我下的……我這個殺胚!我不是人……」邊說邊自磕頭,二掌櫃的可就眼淚汪汪地哭了起來。
「什麼?」冰兒吃驚地叫著,簡直難以置信的樣子:「你把君先生害……死了?」一面轉向春若水道:「這是真的?」
春若水卻只把一雙鋒利的眸子,狠狠地盯著孫二掌櫃的:「君先生平日待你不錯,為什麼要做這種壞良心的事情,你說!」
「大小姐,我說……我說……是他們逼……我的……」
「誰逼你的?」
「是……」孫二掌櫃的一時淚如雨下:「是我自己幹的,大小姐……您饒命吧!」
「你自己,為什麼?」
「為……為……大小姐,行行好,您就饒了我吧!」他可由不住又自磕起頭來。
「真沒出息!」冰兒氣不過地道:「怎麼也沒有想著你二掌櫃的竟會是這種人!你真的把君先生給害死了?」
春若水冷笑道:「憑他也能害死君先生?」
「啊?」正在磕頭的孫二掌櫃的,聆聽之下,猛地抬起頭來,洋溢出滿臉的喜悅:「老天……爺,君爺他老人家真的還……活著?我給天磕頭,給天磕頭!」一面說,果真咯咚有聲地向天叩起頭來。
春若水見狀冷冷一笑:「少給我來這一套,真要有這個心,你也不會在酒裡下毒了!」
要依著她素日個性,真恨不能當場就給孫二掌櫃的一個厲害,只是看他眼前這副形樣,卻又似天良未泯,一時輒生同情,狠不下心來,可是卻又不欲便宜放過了他。心裡正自盤算著如何發落他。再者,她更想知道,那個背後唆使他酒中下毒的人到底是誰?看來如不給對方一些顏色,諒他是不會說出實話的了。
「你剛才說到有人逼你在酒裡下毒?」
「我……沒有……大小姐,求求您就別問了!」
「既然你不肯說實話,我可是不能饒你,先把你的一雙耳朵給割下來,就算為君先生出一口氣。」
說時,她的寶劍緩緩舉起,直向孫二掌櫃的臉上逼近過去,直把孫二掌櫃的嚇了個魂飛魄散,張著一張大嘴,喝喝有聲的直向裡面倒著氣兒,那副樣子真像是一口氣接不上,登時倒地完蛋。
春若水原是嚇唬他的,滿以為在面臨割耳的情況之下,他必然會說實話了,卻沒想到對方如此不濟,一時倒不知如何應付了。
卻在這時,門外傳來一聲歎息道:「姑娘手下留情,暫時就放過了他那雙耳朵吧!」
話出突然,酒坊裡的三個人都不禁為之一驚,一片燈光閃過,現出了君無忌長衣飄飄的頎長身影,已是當門而立。
春若水呆了一呆,定眼再看,果然是君無忌,不由臉上一陣緋紅,心裡通通直跳了起來。
這番感觸,全系心裡作祟,極是微妙,局外人自難體會。原來她自忖今後再也無緣得見對方,卻又芳心放他不下,猶期在離家之前,得睹對方最後一面,卻由於君無忌的遲遲不來,她已放棄了再見他一面的奢想了,偏偏這一霎,他卻又出現了,對她來說不啻是一番意外的驚喜。正由於太過突然意外,情緒上萬難適合,一時間只是直直地看著對方,居然連招呼都忘了。
倒是冰兒的一聲快樂呼喚,使她立即警覺到了自己的失態,慌不迭收回了寶劍,站起來喚了聲:「君大哥!」俟到出口,才自發覺到那聲音竟是如此的小,小得連自己都聽不見,呆了一呆,才自慢慢坐下。
事實上,孫二掌櫃的比她更見慌張,由於感受不同,簡直嚇傻了,睜著一雙發紅的眼珠,全身一個勁地哆嗦不已。
「啊……啊……君先生,您老……您老……」
說話之間,君無忌已自來到了孫二掌櫃的面前,當面而立。
「君先生……您老大人不見小人過,我……對不起您,啊……我不是人……」邊說邊自叩頭,二掌櫃的已是泣不成聲。
卻有一隻手緊緊抓住了他的胳膊,二掌櫃的嚇得「噯唷」了一聲,再看君無忌滿面春風,顯然井沒有加害之意,一顆心才自放下了。
「二掌櫃的起來吧,坐下說話!」
一面說,己把孫二掌櫃的扶坐下來。二掌櫃的坐是坐下了,卻又站了起來。
「君先生……您……還是殺了我吧!」說著他可又泣了起來。
「事情已經過去了,算了!」
「先生……還是……是……」
「我都知道,你什去都別說了!」
「是……」呆了一陣,二掌櫃的結巴著道:「爺……肚子餓了吧,我這就給您弄吃的去……」
「不必了!」君無忌說:「我不餓,天晚了,我們也該走了!」
目光向著座上的春若水看了一眼:「姑娘還不走麼?夜深了。」
呼呼的風,揚起君無忌身上長衣,他手裡的那盞紙燈籠更自滴溜溜打著轉兒。
春若水身後的一領長披,為風吹得一平齊肩劈啪作響。
二人並肩徐行,踏著一地的如銀月色,蕩漾在一望無盡的流花河畔。
冰兒牽著兩匹馬,遠遠落後地跟著他們。
小姐即將出閣,下嫁給漢王爺作為「側室」的事,她當然知道,作為陪房的丫鬟,她一定也將要跟過去,不知怎麼回事,一想起來,心裡怪淒涼的,總覺得這門婚姻不盡理想。在她的印象裡,小姐與眼前這個君先生才是理想的一對,事情已到了這步田地還能說什麼呢!今夜,似乎是上天刻意的安排,要他們見上一面,以後的發展,便只有天知道了。
流花河水一如往常的嘩嘩流著。春若水的心上就像是壓了一塊大石頭,半天才訥訥地道:「昨天我去看你,你不在,搬家了。」
「我知道!」君無忌說:「我的朋友海道人都告訴我了!」
春若水苦笑了笑:「原來那道人真是你的朋友。他都告訴了你一些什麼?」
「都告訴我了!」
「聽說是一位姑娘救了你,可是真的?」
「不錯。」君無忌微感驚訝:「你怎麼知道?」
春若水搖搖頭,淡淡地說道:「我見過她,又聰明,又漂亮,武功又高。大哥,你以為呢?」
君無忌點頭道:「確是如此!」
春若水看了他一眼:「你們時常見面?」
「那倒沒有!」君無忌略似奇怪地道:「你們認識?」
春若水搖搖頭,冷冷地道:「只是見過,她是一個神秘的姑娘,太神秘了,難道你不覺得?」
君無忌當然知道那位姑娘的來意,甚至於知道她名叫「沈瑤仙」,但是這個穩秘實不宜張揚出去,聆聽之下,未與置答。
春若水思忖著道:「我懷疑她是武林中某一秘密門派的人物,來到這裡,也許有所異圖,只是為什麼呢?真讓人納悶兒。」
君無忌暗自欽佩對方觀察的敏銳,為安其心,微微笑道:「姑娘太多慮了,也許她只是路過逗留,並沒有什麼惡意。」
春若水淡淡一笑,沒有出聲。老實說,對於沈瑤仙她是存有成見與戒心的,只是卻也不欲由自己嘴裡,說出對她不利的話。女孩兒家心思透剔玲瓏,卻未免有些小心眼,每喜鑽牛角尖,主觀一經確定,便很難更改。幾番試探,語涉微妙,君無忌非但無所表白,反倒似有意對那位姑娘心存偏袒,更無一字見責,可以想知,他們之間的感情當是很深的了!
一霎間,春若水真有置身冰窖的感覺,彷彿整個身子都凍結住,變得不會動了。原指望著,與君無忌見面之後,說些彼此傾心的話兒,談些自己心裡的感受,希冀著一份最後的努力、指望。看來,這最後一線希望也為之幻滅了,心裡的失望與難受也就可想而知。
她緩緩地走到了河邊,看著那一江湍急奔騰的流水,暗自的發了個狠,把一汪幾乎已將奪眶而出的淚水,硬生生地吞向肚裡。
君無忌饒是智仁兼具,卻也無能體會這一霎間對方女孩兒家的心態。
「姑娘,夜深了。」
「我知道,我該回去了!」說時,她緩緩地轉過身子來,用著無限憐愛、無助的眼神兒,打量著面前的這個人,一霎間,他像是忽然距離自己遙遠了,遙遠到這個人,他的面貌,甚至於他的聲音,都是那麼的陌生,連帶著整個的人都為之模糊不清。
君無忌說:「令尊之事,我自會盡力,一有消息,我即會立刻通知你!」
「謝謝你,也許已無此必要,大哥珍重,我走了!」她回過身來,向著冰兒招招手,隨即迎過去,翻身上了馬背,招呼冰兒道:「我們走!」便自策馬而去。
不過才跑了幾步,她卻扣住了韁轡,坐馬長嘶聲中,滴溜溜掉過身來。
月色裡,她再一次向君無忌遠遠注視著,蹄聲得得,帶動著她頻頻打轉的身子一次兩次……無數次地轉動著。她終於硬下心來,一徑地飛馳而去。
紫籐花酣,燕子裁空。和煦春陽裡,漢王高煦正在踢球作耍,十幾個打轉下來,身上已見了汗,中衣小褂都濕透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2 23:52:17
他手下文武兼備,不乏扈從游宴侍從之士,無論文武兩途,隨著他的興子,招呼一聲,決計有人奉陪。為了想在父皇面前,改變一下他只知拿刀動劍的印象,這兩年他也念了些書,還特地從翰林院請了兩個年高德劭的老翰林,每日陪他侍讀,大有偃武修文的趨勢,然而他本性是喜歡動的,叫他老呆在家,可真氣悶得緊。
自從君探花、沈瑤仙先後的出現,給了他精神上極大威脅,尤其是後者,那一次的飛刀示警,至今想起也令他不寒而慄。在不得已的情況之下,接受了紀綱對他的勸告,無事不出門,行動極為謹慎。
練就了一雙好腿,能踢出十七種不同花式,閒時作耍,這「滾地繡球」幾乎是他每日例行遊戲。昔日在燕時,今上朱棣皇帝,便時常與他玩此遊戲。皇帝嗜此,興致很高,腳下花式更巧,似乎也只有這個兒子才能與他「過過腿兒」。為了一式「神龍擺尾」,高煦下了不少功夫,只等著十月萬壽,在父皇面前好好表演一番,獻上一份慇勤。
小褂乾脆也脫下了,年輕的王爺,打著赤膊。仁立在紫籐花架子下,向著場子裡幾個玩球的小子注視著。
他有一份喜悅,那就是知府向元終究為他完成了一件好事——春家的喜事總算定下了。
前兩天向知府同著春二場主來府拜謁,當面收下了王爺的一份聘禮——黃金千兩,明珠一匣,各色翠玉首飾珠花釵佩,一應俱全,春二爺一經提出,無不照准,已發交專人定購打辦,決計沒有差錯。
春二爺當面呈上了若水姑娘的繡像一幀,王爺十分喜愛,看了再看,竟是愛不釋手。
婚事就這麼定下了,只是那位王爺未來的岳父大人,卻還沒有出現。暫時似乎並沒有恢復自由。
這裡面顯然多了一份顧慮。為了不使節外生枝,婚事再生變化。高煦接受了向知府的建議,俟到大禮之後,春大爺才能恢復自由。只是這一切都不會由高煦嘴裡親自說出,沒有人會冒失地提出這件事,春二爺也早被囑咐過,更不會貿然提出,眼前一團喜氣,一切水到渠成,只等著擇日合巹,花轎上門,便算功德圓滿。是以,這兩天高煦的興頭兒很高,無事在家,征色歌舞,即使下場子踢球,也顯得全身是勁。
站立在紫籐花架下,讓習習涼風,幹著他身上的汗水,年輕的王爺有一份颯爽的豪情,對於身上紮實的肌肉,每以自傲,下意識裡,也就無所謂王府的禮數尊嚴。
季貴人把一隻削好了皮的水晶脆梨,遞到了他的唇邊,嬌滴滴地喚了聲:「王爺,吃梨!」
由「穗兒」而「銀雁」,「銀雁」而「季貴人」,敢情如今的身份是不同了。
對於俊俏的高煦,她可是打心眼兒裡喜愛,死心塌地地奉獻著她的一顆心。
「說過多少回了,小心招了寒,爺您就是不聽!」邊說,她親自挽起了一雙袖管,由女婢手上接過熱熱的手巾把兒,小心地為王爺身上揩著,一遍又一遍地,臨了還著上一層「松子香露」,細細地在他結實的胸背上搓著。季貴人真有無限的柔情密意,撩動的眼波兒,一次次地傳送著她的心聲。
雖說早已是過來人了,然而每一回,當她手觸著王爺結實而富有彈性的肌肉時,內心的感受,都似有無比的消受,一顆心仍像是初夜那般的凌亂、驚顫……簡直難以自己。若非是礙著身邊的一干扈從男女。季貴人就難以自持,少不得在多情的王爺跟前,撒上一陣子嬌。
那「松子香露」,據說有活血去乏之效,高煦最喜搽用,特別是在他所喜愛的女人用著那雙纖纖細手,在他身上按摩時,情景更自不同,每一回都似能觸及他的無邊情趣,接下來的雲雨高唐,也就在情理之中。
他的色性是驚人的,興之所至,無論晨昏時地,顛鸞倒鳳,七擒七縱,每使佳人雌服。似乎非如此,不足以滿足他的大丈夫氣概胸襟,燕婉承歡之後的佳人,固然每對他留下刻骨銘思的回憶。奈何「郎心如鐵」,曾幾何時,身邊換了新寵,便自「蟬曳殘聲過別枝」矣。
對於這個季貴人他總算還有一份眷戀之情,只是又能維持多久?便只有天知道了。
季貴人的一雙纖纖細手,為他巧事拿捏了一番,取過件紫綾團花小褂,為他穿上,把一件家居的「銀蟒」直裰,剛為他披上,便自有人傳說「紀大人」來了。
「紀大人」便是錦衣衛的紀指揮使紀綱,他是府裡的常客,十天半月總要來上一回,最近個把月來的尤其慇勤,每一回高煦總是在書房傳見,顯示出事態的機密,不欲為人所知。
聽說是紀綱來了,高煦不及穿好長衣,便匆匆同著兩名貼身侍衛來到了書房。
獻茶之後,各人退出,書房裡照例便只有高煦、紀綱二人。
「你來得正好!」高煦說:「我正要著人去找你。」
「王爺賜詳!」
「你大概也聽說啦,春家的婚事談妥了,剩下來就是擇日子了!」高煦微微笑著:「雖然說不是什麼大事,總得有幾天風光,我希望不要鬧事。」
「王爺放心!」紀綱一臉堆笑道:「給王爺道喜了。」
哈哈一笑,高煦調侃道:「這檔子樂趣,紀大人今生是嘗不到的了……遺憾吧!」
說著又自大笑起來。把個紀綱臊得臉色發紅,卻只是發作不得,跟著「哼哼卿卿」地也自笑了。
「這是小事,主要的是最近《塘報》顯示,我軍節節勝利,聖駕及太孫在前方怕是沒有多久好耽擱的了,你卻要早作安排才是。」
「卑職知道,記住了。」
有此一喏,高煦才算真個安下心來。卻還有一件事,讓他懸心不下,「有關那個君探花,可發現了他的屍身?」
「這個……」紀綱訥訥地道:「正為了這件事,向王爺請示。」
「啊!」高煦略似驚訝地道:「難道他沒有死?」
「只怕正是如此。」紀綱頗似自恃地笑著:「王爺大可放心,就算他還活著,可也受傷不輕,說不定落下了終身癱瘓也不一定。」
高煦那張原本輕鬆的臉,一下子變得十分陰沉,紀綱卻有更驚人的消息要告訴他。
「王爺,這個君探花的來路可疑,卑職正來請示!」
一面說,紀綱由身上取出了個綢子小包,打開來,裡側是一枚黃玉筆洗。雙手呈上。
高煦接過來,怔了一怔,想起了當日之事,皺了一下眉道:「怎麼,這個筆洗……」
「卑職已打聽清楚了,有驚人的消息,特來稟報。」
「你查出來了?」
「查出來了!」紀綱輕輕地道:「奉王爺指示後,卑職傳下命令,連夜著人密查,當年受賜的七十二名大臣,除了王爺本人之外,都查過了,經過出示所賜,一一對證的結果,才斷定這玉筆洗為何人所有。」
「是誰?」
紀綱道:「前山西布政使姜平!」
「姜平?」高煦想了想,頗是疑惑:「這個人不是賜死了嗎?」
「王爺明鑒!」紀綱說:「姜平確實賜死了,只是這玉筆洗卻是出自他的門中,王爺當不會忘記,這個姜平他的身份,以及為何才被賜死的原因吧?」
「當然。」高煦像是忽然吃了一驚:「你是說姜貴妃……哦哦,我想起來了,那是因為姜貴妃的株連,這件事我那兄長也有一份!」
高煦的兄長也就是今太子朱高熾,二人貌合神離,當年在未發表「太子」名位之前,兄弟曾聯手對外,剷除異己,姜貴妃因為皇帝新寵,又生有兒子高爔,自然便被視為未來皇位爭奪之大忌,急欲剷除而後己,姜平因是姜貴妃兄長,雖屬靖難有功人員,亦不免受難誅連。
這件事若非為紀綱提起,高煦幾乎淡忘了,一經提起來,卻使他為之吃驚不小,「你是說,姜平他沒有死?」
「姜平確是死了!」
「那……啊……」高煦神色微變道:「這麼說,難道這個君探花會是他的兒子?」
「王爺!」紀綱說道:「姜平無子,這一點也是確定的。」
「這麼說,這個姓君的又從哪裡得來這個玉筆洗?」
「王爺,有關此事,卑職的手下,曾在姜平四鄰細細查訪過,當年在山西布政使衙門供職的幾個人,也在察訪之列,這一切作有一份詳細的筆錄,請王爺親自過目!」
一面說,紀綱隨即將一份詳細的調查資料雙手呈上,高煦接過來翻了幾頁擱下來,說道:「回頭再看,是怎麼回事,你據要說吧!」
「是。」紀綱揚動了一下有如刀截的一雙眉毛:「據相當可靠的一切資料顯示,姜平自己雖是無後,他身邊收留有一個孩子!」
「啊?」高煦登時為之吃了一驚:「這件事當初怎麼不知道?」
紀綱陰森森地笑了笑:「王爺明鑒,這件事當初確是疏忽了,姜平伏誅賜死之時,卑職還不在錦衣衛的任上,沒有參與其事。」幾句話,就把責任給推掉了。
「這個我知道!」高煦冷笑道:「你說下去,那個孩子又會是誰?」
紀綱道:「有消息證實,姜平在賜死之前一年,便自有了警覺,先已把那個收養的孩子送走了。」
「這麼說,他便是那個為姜平所收養的孩子了?」
「王爺……」紀綱欲言又止,頗似有些吞吐之態。
「怎麼不說下去了?」
「王爺,調查資料顯示,據一名過去曾在姜家當過管家的人透露,那個為姜平所收養的孩子與姜平是甥舅的關係?」
「甥舅的關係?」高煦一時為之糊塗了。
「王爺!」紀綱陰森的眼神盯著他:「卑職調查過了,那姜平只有一個妹妹,便是後來的姜貴妃!」
高煦全身一震,簡直驚愣住了。
「王爺……」紀綱接下去道:「如果他們真的是甥舅關係,那麼便只有一個可能,那個孩子,便是王爺同父異母的兄弟,他是姜貴妃的孩子。」
一霎間,高煦那雙眼睛睜得極大,他簡直不能相信這個假設,冷冷一笑道:「姜貴妃只有一個兒子高爔,早就死了……」只是他立刻就警覺到一種事態可能發生。微微沉默了一會兒,他才苦笑著道:「除非高爔他沒有死,但是他卻是真的死了!」
「王爺,」紀綱說道:「有人冒名頂死,並非全無可能。」
高煦呆了一呆,霍地站起來,來回走了幾步。這一霎他的臉色蒼白,內心之震撼,無與倫比,倏地轉向紀綱:「你以為呢?」
紀綱不愧老謀深算,冷冷笑著:「王爺,請恕卑職大膽的猜想,為了這件事,卑職曾把當年主其事的兩個小太監都傳來問了話,『司禮監』留下的檔案卑職也秘密地調閱過,一切的顯示,當年高爔小王爺的死,都似乎過於草率。」
「什麼意思?」
「小王爺的死,並沒有經過太醫的正式診斷,只是姜貴妃如是宣佈,便官殮出喪了,所以到底是不是高爔小王爺本人,誰也不能確定。」
高煦沉默著,久久沒有出聲。這一霎那個「君探花」的臉盤兒,不期然的顯現在他眼前,記得雙方初見的一霎,便是看著他有些兒眼熟,只是說不上有任何具體印象。現在想到了「高爔」,再回過頭來印證姓「君」的那張臉,便自十分清晰了,無論拿來與父皇,或是自己作一比較,竟然都有幾分酷似,尤其是對方那雙閃爍著精光的眼睛,遄起的雙眉,簡直與父皇一般無二。
「這就不錯了。」高煦心裡想著:「果然他就是高爔的化身,他原來還活著!」
「這件事,除了你以外,可有外人知道?」
「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千萬不可傳揚!」高煦炯炯的眼神,直直地向紀綱逼視著:「尤其是父皇與太子面前,更不可透出一點口風,你明白麼?」
「卑職省得,王爺放心!」
高煦的一顆心整個都亂了,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簡直使他驚愕了,如果說「君探花」真的是朱高爔,那麼他也就是自己的兄弟,他的出現,可就大大的啟人疑竇,對於自己,甚或父皇,他將是一種什麼樣的態度?
他不禁想到父皇登基以後,自己兄弟惟恐姜貴妃為父所寵,再生子嗣,乃自千般設計陷害,終致使其葬身火窟,這件事果真為君探花所探知,又豈會與自己干休?
由是,他便自聯想到與君探花兩次相見時的種種神態,透過對方璀璨精光的一雙眸子,在在都像是顯示有某種仇恨,高煦當然不會忘記。
那一次荒山野宿,與君探花遭遇的經過,此刻一經念起,才自感覺到那一夜真正是危險萬分,對方是否基於那一點「手足」之情,才饒過了自己一條活命,卻是大堪玩味。再想到他慷慨的以紅毛兔皮贈送父皇一節,當時所現諸於他眼神的那種赤子情輝,現在想來實在是可以理解的了。
把這一切歷歷由腦子裡濾過後,高煦終於解開了心裡的一個繩結。他幾乎可以確定,這個眼前遊戲風塵的君探花,正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弟朱高爔,如果當年他不曾「病死」,如今仍然「健在」宮中,定為父皇所垂愛,至不濟也當是「王爺」之尊,即使取「太子」而代之,廢長立幼,只要父皇所喜,亦非無此可能。其實,這個可能在今天看來,一旦為父皇所知悉,也並未能完全排除。高煦只覺得一陣子身上發冷,簡直坐立難安。
「你剛才說這個君探花已受了重傷,到底是怎麼回事?」高煦略似責備的眼光,直直地向紀綱逼視過去。或許他在想,如果君探花已死,便是一了百了,再也沒有這些顧慮了。
紀綱與這位皇子共事甚久,對方的習性、手段,更是揣摸得一清二楚,事實上這位王爺,慣於弄權,常見的手段是用甲來對付乙,丙來對付甲,而乙又回過頭來對付丙,妙在使他們各不自知,卻又死心塌地地為其效忠,供其驅使。
紀綱當然知道,如果自己以為大權在握,仗著他的寵信,便可以掉以輕心,那就大錯特錯了,誰又能保定,這個凡事多疑的皇子對自己又是全然無忌的放心?說不定背後早有人在監視著自己的一切作為,一旦為他發覺到自己效忠不力或是別有用心,接下來的後果,簡直難以逆料。正因為紀綱對這位王爺的為人瞭解得如此清楚,才不敢虛以搪塞,而誓死效忠。
這時在高煦凌厲的眼神之下,真不禁有些顫驚,當下便自據實以告,約略的把那一夜君無忌中毒受害之事說了一個大概,俟說到苗人俊、沈瑤仙的雙雙出現,卒使功敗垂成一節,猶自忿忿不安。
高煦吃驚不小,道:「照你這麼說,除了那個女的以外,還有一個駝背怪人與他一黨,怎麼以前沒有聽你提過?」接著他作勢凌歷地道:「這些江湖人也太放肆了,早晚有一天,我要他們知道我的厲害!」
忽然他想起一件事,看向紀綱道:「那個姓蓋的怎麼還沒來?」
「已經來了!」紀綱說:「正為此事回稟王爺。」
「太好了!」高煦大喜道:「快帶他來見我!」
「王爺,」紀綱搖搖頭說:「這人架子很大,如果王爺能纖尊降貴先去看他,當能使他心懷感激,肯為王爺效死盡力。」
高煦愣了一愣,點點頭道:「好,我就去看他。」
紀綱說:「目下卑職暫時把他們師徒三人安置在『冬暖閣』。」
高煦一驚說:「那是父皇的別館。」
「卑職知道!」紀綱泰然地道:「卑職這是在為王爺收心,冬暖閣如今空著,也只有王爺可以如意支配。」
高煦點點頭道:「話是不錯,只是當今父皇跟前,小人甚多,要是有人知道這件事,多幾句嘴,總是不妥,我看就把他們接到我這裡來吧!」
「這要王爺親自出面邀請才是。」
「好大的架子!」
「王爺,」紀綱說:「這個姓蓋的真可稱得當世第一奇人,他的本事大極了,身邊兩個弟子,各有神出鬼沒之能,王爺如能收服,以為身前效力,那個姓君的即便是三人合力,也怕不是對手。」聽他這樣一說,高煦真是高興極了。
「好!現在我就看他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2 23:52:45
第十三節
韋一波,相貌清奇;茅鷹,目光如鷹。前者六十開外,身材頎長,一身飄飄黃衣,後者三十出頭,黑臉高顴,刀骨峨凸,貌相尤具猙獰。這便是「九幽居士」蓋九幽生平僅有的兩個弟子。二人根骨均為上乘,各是造就各異,蓋九幽先後收了他們二人,施以不同造就,個別教授,乃成不世奇技。
「平原之會」後,蓋九幽真個銷聲匿跡了,落身於人跡罕至之洪荒世界,在那裡收了漢苗混交血統的茅鷹,日暮窮途的韋一波 ,也只得這兩人守侍左右。這一次再蒞中原,立堡「雷門」,所倚恃的仍然是這兩個人,師徒三人搭配得當,手段傑出,「如水乳交溶」,再出之後,氣勢非凡,武林側目。
「雷門堡」本身就已經夠神秘的了,師徒三人的行徑更稱神秘,撲朔迷離,來去無蹤。
不久前,江湖裡有了「諱莫如深」的傳聞,傳說姓「蓋」的這個老怪物,竟然與當今皇室有了勾結,「雷門堡」於是乃成了專為皇家錦衣衛訓練速成殺手的地方,凡是「錦衣衛」的衛士,在指揮使紀綱的安排之下,一批批分別來到雷門堡,施以短期攻防陣戰訓練,一些高層的傑出衛士,更施以個別造就,如是這般,乃使得此一皇家親軍組織,一夕間為之坐大,消息外洩,江湖變色。
利用蓋九幽這個當世奇人,壯大錦衣衛,為朝廷秘密執行「摘奸伏宄」任務,紀綱這個奇妙的構想,倒也無可厚非。「錦衣衛」原是皇室的親軍組織,旨在剷除異己,說它是一條忠於主人「朝廷」的狗,都不為過。他們借重「雷門堡」的實力,完全可以理解,不足為怪。奇怪的是,蓋九幽這個怪異的老人,何以甘冒武林之大不韙,供朝廷驅策而用,卻是大堪玩味,而成令人費解之事
這其中自然隱藏著不為外人所知的隱秘。誠然,蓋九幽以及他的兩名弟子,基本上都有極大的野心,事態的顯示,已是越來越明,他們即使存心掩飾,已是無能為力。
灑下了一把制錢,為數十二枚。十二枚金光閃爍的制錢,在五彩斑斕的琥珀方幾上滴溜溜各自打轉。蓋九幽又在玩他的「九幽神卦」了。
「冬暖閣」玉暖生煙,春日正長。師徒三人破格地接受了高煦的接待,過著比同皇室一般的奢華生活,這些容或是紀綱的別有用心,故示懷柔,對於行蹤飄忽,個性怪異的蓋氏師徒三人來說,卻也未必就能適應,更不會容易就被收買。金磚不厚,玉瓦不薄,雙方都夠精明,顯然「各懷鬼胎」。
伸出了細長的一根手指,在桌面制錢上略事移動了一下,蓋九幽微微一哂,道:「我們有貴客登門了!」
「貴客登門?」茅鷹目放精光的向著石榻上盤坐的老人注視著,神色間顯得十分震驚,比較起來他師兄「摘星拿月」韋一波卻是鎮定得多。
「莫非那位紀指揮使又要來了?」說時,韋一波已自長窗一隅站起,走向石榻當前。
頎長、消瘦,一身灰布長衣,這位雷門堡的大弟子,一眼看過去,彷彿學中老儒,誰也不會想到,他身負奇技,一身內外功力,已至爐火純青境界,近年以來,蓋九幽不大問事,「雷門堡」事無鉅細,這位掌門弟子,最起碼可以當得一半的家。
蓋九幽確實已相當的老了,僅僅由外表上窺測,實在很難看出來他確實的年歲。石榻上的老人,白面無鬚,甚至於連頭髮眉毛,都並非全白,一片灰黑顏色。只是你卻一眼就能看出,他實在年歲不小了,即使不是一百,也當耄耋之齡。
據說當年「平原之會」之後,蓋九幽受創極重,雖然逃得了活命,卻身受重傷,自此之後,他便自遁跡天南,銷聲匿跡,再也不曾露過臉,多年以來,如非得力於弟子韋一波的就近照顧,很可能他這條命,也保留不到今天。
然而,今天看起來,他卻仍然具有驚人的內力,顧盼間處處顯示著精明幹練。頭上戴著質地柔軟的緞質便帽,身著錦衣,自腰以下,卻為一襲五彩斑斕的百雀羽毛編織成的巨大氈子覆蓋著,神態間一派輕鬆自若,只是如果細心的觀察到那一雙犀利的眼神,卻似柔中有剛,當他直直向你逼視時,宛如一雙無形鋼鉤,深深探入到你的靈魂深處。
目下,他正自聚精會神的向榻前玉幾那一卦金光閃閃的制錢注視著,細長的手指時而舉起,落下,不時的移動著那些顯示卦象的制錢兒。
他的「九幽神卦」確是不同凡響,一經卜算,吉凶禍福,每能先知。
隨著他細長的眸子,煞有介事的轉動之下,又似把卦象所露示的事態,全然瞭解胸中,這才緩緩抬起頭來,向著當前二弟子注視過去。
「你老是說,紀綱來了?」茅鷹迫不及待地道:「他來幹什麼?」
九幽居士搖搖頭道:「不只是紀綱一個人,看來他主子也來了!」
韋一波點點頭說:「這麼說,是漢王朱高煦來了?」
「大概是吧!」蓋九幽深邃的眼睛,緩緩向二弟子茅鷹望去:「拿人錢財,為人消災,這位王爺來此中途,或有小驚,鷹子,拿我的雷門金旗令,招呼一聲,你這就保駕去吧!」
茅鷹怔了一怔,頗似有些奇怪。他們師徒共處日久,心有靈犀,很多事不必細說,即能心領神會。
這位雷門堡的二弟子,雖說比起師兄「摘星拿月」韋一波來,年歲上相差了幾乎一半,只是他生具異稟,質地絕佳,經蓋九幽施以個別教誨,嚴峻督導,如今出落得一身絕技,較之師兄韋一波卻也未遑多讓,論及出手狠毒,行事敏捷,韋一波顯然還要瞠乎其後。是以在某些任務裡,蓋九幽寧可偏勞茅鷹,而不欲韋一波插手其間了。
三騎快馬,撒蹄狂奔,聲勢一如「高山滾鼓」,隔著半里地外都聽見了。
聲勢下,驚起了道邊楓林內的大群烏鴉。這裡烏鴉極伙,群相棲息,代代衍生,世世不息,來去鼓噪,蔚為大觀,不明所以的外地人,乍見之下,真能嚇上一跳。
群鴉鼓噪,蹁躚當空,有似黑雲一片,一下子天色都似乎變得昏黯了。
事發突然,三匹疾馳的快馬,俱都驚惶失常,啼聿聿長嘶著,猝然人立直起。
走在最裡頭的漢王高煦,起勢最猛,事發突然,簡直不及作出任何反應,即被從馬背上掀了下來。所幸他身手不弱,就地一個打滾,已自躍身而起,那匹受驚的伊犁馬,不待驚竄,已為身後護駕的索雲,飛星天墜般自空而降,反手扣住了馬環,一連三四個打轉,才算定了下來。
「殿下摔傷了沒有?」紀綱快速趨前,作勢攙扶,像是吃驚不小。
「沒事兒。」高煦拍打著身上的塵土,頗有餘悸的仰首當空,打量著幕天席地的大群烏鴉。
索雲總算勒定了受驚的怒馬,一反手摘下了青鋼長劍,按照朝規,墜主的座騎,律當賜死。此前北征路上,皇帝的「黑龍御駒」即以「無故」受驚,被喻為「不祥」而當眾賜死,遭致亂刀分屍。索雲驚心之下,亦動了殺馬謝罪之意。
青鋼劍方自舉起,待向馬頸揮出,卻為高煦大聲喝住。轉過身來,直以為王爺盛怒下有所怪罪,索雲的頭垂下得更低了。
「畜牲無知,何必與它一般見識?」高煦略似責怪地道:「再說,你把它殺了,讓我騎什麼?好糊塗!」
「卑職護駕不力,請王爺降罪!」
「算了,這也怪不得你,」他舉手當空:「要怪也只是這一天的烏鴉!」
一面說,高煦轉向身側的紀綱,故作微笑著道:「烏鴉是不吉之鳥,眼前這番勢態,莫非顯示有什麼凶兆不成?」
「殿下多慮了!」紀綱圓圓臉上興起了一番和煦笑意:「這裡的烏鴉是出了名的,其實烏鴉並不一定就是不吉之鳥,王爺可曾聽過,昔年漢朝大將軍衛青遠征西域,即曾得力於『烏鴉救主』,逐退匈奴強兵,這是史有記載的故事,可見烏鴉不是凶鳥,某種情況之下,反倒應視為『大吉』之兆呢!」
高煦由不住哈哈笑了,「不是你提起,我倒幾乎忘了這個典故!」高煦一時放言無忌道:「有朝一日,我登九五,定當頒賜天下,賜烏鴉為『護國靈鳥』,洗脫千百年來人們詬病為『不吉』的這個惡名!」
「殿下金口玉言,靈鳥有知,亦當感恩報效了!」
這麼一說,非但化解了高煦的怏怏不快,其實更似有喜。一旁侍駕的索雲,總算放下了那一顆懸著的心,情知主子真的不會降罪了。
別以為高煦嘴裡說得漂亮,不會怪罪,還得要看他心眼兒裡的那股彆扭勁兒是否真地打消乾淨,要不然保不住還會「借題發揮」,慢說真的有所怪罪,像素雲這般自視甚高的當差,即使被王爺拉下臉來說上幾句,也是難以消受。不過眼前經過紀綱的一番巧言化解,高煦可是真的不存介蒂了。
眼看著一天的烏鴉,經過一番鼓噪,漸飛漸高,叫囂著已自移飛別處。高煦這才含笑來到馬前,睇視著他所心愛的那匹黃龍坐馬,轉向索雲道:「這匹馬乃是萬歲在我十八歲生日時所賜,多年來我曾騎它立過許多汗馬功勞,靖難之役時,我父子曾一鞍雙乘的合騎過它,曾立過救駕的大功呢!」說時他手撫馬鬃,一霎間,目現慈暉,倒也不能以「一世梟雄」視之。
「你記住!」他關照身邊的索雲道:「對此馬,隨時隨刻須心生愛惜,不可妄動殺機,誰要是傷了它,我可是不饒恕!」
「卑職記住了!」
一番虛驚,轉瞬煙消雲散。三個人陸續上了坐馬,經過前此一驚,紀、索二人再也不敢大意,雙雙策騎,趨附左右,三人駢轡前進。
為討高煦的歡心,紀綱又鼓動如簧之舌,說了許多有關烏鴉的故事,什麼「慈鳥報主」了,「靈鴉孝母」了,甚至連什麼「慈鳥復慈烏,鳥中之曾參」的前人絕句也背了出來,倒也難為了他,至此,高煦心中最後的一點不快,也打消乾淨。
好在此行不急,時間有餘。春日正暖,和風廣被。三匹馬緩緩前行,來到了一處街道當口,卻看見一處露店當前,酒幟高飄。
高煦的興致甚好,不覺勒住坐騎道:「下來歇歇腿吧!」
索雲擔心地道:「王爺要喝酒?」
「不不!」高煦說:「只喝碗熱茶就得了!」
說話時,紀綱早已把那間露店打量清楚,倒也不足為慮。高煦卻已興致甚高的策馬來到近前,三個人一齊下了馬,由索雲就手拴在馬樁上。
冷落的座頭上,只有一個黃衣道人在位,桌子上擱著一個大紅葫蘆,桌上杯盤狼藉。那道人酒足飯飽,竟自伏身桌上睡著了,發出了極大的鼾聲,為如此冷靜的氣氛,增添了一些生態。
三人落座,即有一個跛足老者上前招呼。高煦要了茶,問知老者有新鹵的野味,便叫了一些,紀綱與索雲護主有責,也不敢喝酒。破腳老者卻也看出了三人氣勢不凡,不敢怠慢,慌不迭親自打點。
所謂的野味,卻只是一大盤新鹵的斑鳩、雉雞。高煦笑道:「這樣就好!你們也不要拘束,我們這就用手撕著吃吧!」隨即撕了一大塊,入口大嚼起來。
紀綱吃了一塊,點頭讚道:「味道不錯!」
索雲卻不便放肆,高煦讓了幾回,他也只是欠身答應,用筷子夾了一小塊,慢慢嚼著。卻把一雙眼睛頻頻向隔座上那個道人望著。
高煦吃了一隻斑鳩,偏看道人座上,笑道:「好香的酒,我們也叫些來喝!」
索雲方待招呼,跛腳老人卻是聽見了,上前笑道:「這就沒法子了,這位道爺的酒是自己帶來的,小店有自釀的『綠豆燒』,只是比起這位道爺帶來的酒,勁道卻是差多了!三位可要嘗嘗小店自釀的綠豆燒?」
高煦道:「原來這樣!」指了一下道人桌上的那個大紅葫蘆說:「他一個人哪裡吃得這麼許多?去,拿過來給我們各人斟上一碗,給他些錢也就是了!」
跛腳老人怔了一怔:「這個……卻要問過他本人才行……只是他卻睡著了!」
才說到這裡,道人鼾聲忽然停住。接口道:「哪一個說我睡著了?」
跛腳老人笑著道:「原來道爺是醒著的。」
道人說:「哪一個說我是醒著的?」伸了個懶腰道:「前一半是真的睡了,後一半卻是被人攪了,似睡不睡,還想打個盹兒,偏偏犯了小人,又為你這個老鬼給吵了,看來是睡不下去了!」
索雲聽他口沒遮攔,生怕主子怪罪,臉色一沉,正要向道人喝斥,卻為高煦目光止住,敢情他這會兒興致很高,道人雖是口沒遮攔,他卻並不怪罪。
高煦非但不與怪罪,反倒笑了,「這位道長倒會說笑,倒不是我們吵了你,實在是你葫蘆裡的酒,香氣四溢,引動了我們的酒興,說不得向你討些來吃了!」
黃衣道人聆聽之下,這才緩緩回過身來。三人這才看清他的真面,原以為對方道人一副橫眉豎眼的凶相,卻竟是個眉發修秀,皮膚白皙的斯文賣相。三綹鬍鬚,尤其瀟灑。想是忌其過長,特意配上個黃玉結子,將長鬚綰住,理了個糾兒,這麼一來倒顯得清爽。
聽了高煦的話,他的睡意竟然全個打消,一雙長眼頻頻在對方身上打轉,「這麼一說,倒是我的不是了,不怪你們攪了我,倒是我的酒香,引了你們,罷罷,天下事原本就扯說不清,既然如此,我就向三位賠上個不是吧!」
紀綱瞇眼笑道:「哪個要你賠不是,我們只是要喝你葫蘆裡的酒,嘗嘗到底是個什麼滋味。」
道人鼻子裡「哼哼」兩聲,卻連正眼也不看衣著華麗的紀大人一眼。
「不巧得很!」道人說:「酒是有,只是剩下不多,怕是連半碗都不到。」
跛足老人忙自遞上酒碗,索雲接過來看了又看,擦了又擦,才行遞過去。
黃衣道人搖了一下葫蘆,看向高煦笑道:「不是我誇口,我這酒只怕走遍天下,也難吃到,性子可是烈得很,沒有酒量的人一口也就倒了。足下英武蓋世,看來半碗也還當得,多了我也沒有了。」一面說著,隨即打開了葫蘆,先自在自己酒碗裡倒滿了一碗,才在高煦碗中盡數傾入,果然只是半碗就已告罄。陣陣酒香,隨風四溢。
座上高煦,連同紀、索二位,都可當得上是個「飲家」,只嗅著了味兒,即可斷定老人所說不假,果然是性子極醇的烈酒,卻是芳香撲鼻,俱不禁興起了一番酒興。
黃衣道人放下葫蘆,自己捧起了面前酒碗,先顧自己的一連喝了幾口,才自放下道:「你就嘗嘗吧?」
跛足老人小心翼翼地把半碗酒端到了高煦座前。
索雲道:「慢著!」接過來低頭細看了又看,只見酒色略呈淺黃,卻清瑩澈底,狀若琥珀,除了一股醇厚的酒香之外,辨不出一些異味,他仍然還不放心,待要取出隨身攜帶的銀針,入酒試探,一旁的高煦卻已不耐,伸手把酒接了過來,「道長飲得,我也飲得!」
端起來喝了一口,大聲讚道:「好酒!」
黃衣道人冷眼旁觀,鼻子裡哼了一聲,冷冷地道:「你不怕酒裡有毒?」
話聲方歇,索雲已霍地站起,叱道:「大膽!」
卻為高煦凌厲的目光制止,不自禁地又緩緩坐了下來。高煦遂即一笑道:「道人你說笑話了,一來你我素不相識,井無仇恨,二來你相貌慈善,卻不似為惡之人,三來這酒你已經喝過了。」
道人冷笑道:「素不相識而遭毒手殺害的人多得是,仇恨之一說,卻也不無盡同,有人為報家仇、國仇,所謂替天行道,卻是時有所見之。」
高煦神色為之一變,卻是沒有發作。
黃衣道人的話還沒有說完,呵呵一笑,又接道:「至於說到貌相慈善,足下豈不知『人不可貌相』這句話麼!有些人儀表軒昂,身屆廟堂,卻免不了禍國殃民,殘民以逞,更是所在猶多。古來昏君,哪一個不是儀表堂堂?卻又行事多乖,這類人如遭殺害,正是百姓黎民之福,即所謂『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壯土你道是也不是?」
一席話說得高煦臉上變色,緊依著他身邊的索雲,更不禁怒形於面,在他看來對方這個黃衣道人,說話已十分露骨,王爺一時大意,飲下了他的毒酒,怕是性命休矣,一時忍不住,待將出手向對方發難的當兒,卻為高煦暗中一隻手壓住了他的起勢。
索雲怔了一怔,轉向高煦看去,只覺得他一張臉赤若硃砂,顯然酒性所致,只是一雙眼睛,依然光華的的,精氣逼人,不見一些兒混濁。
一旁的紀綱卻已查知在先,見狀一笑道:「王爺酒性極好,素有『滄海之量』,你道這區區半碗酒,就能醉倒了麼?你放心吧!」
聽紀綱這麼一說,索雲才算放心了。
「聞君一夕話,勝讀十年書,道爺身在江湖,心在黎民社稷,令人可敬!我拜領了!」一面說,高煦舉起酒碗道:「敬你一碗!」說著雙手捧碗,將剩下的小半碗,一古腦全數喝了下去。黃衣道人點頭道了聲好,一口氣也將面前酒喝了個精光。
哈哈一笑,他目光灼灼地視向高煦道:「你的酒量不錯,不要小著了我這半碗殘酒,如果沒有相當酒量的人,卻是萬萬當受不住,挺得住可就妙用無窮。想喝我這個酒的人可多了,無如我這個人小氣成性,看不順眼的人,就是他拿上一大把銀子,也休想嘗上一口,一些為虎作悵的勢利小人,也只能嗅嗅味兒罷了!」說時酡顏乜目,看了一旁的紀綱一眼,雙手扶案,由不住宏聲大笑了起來。
這番說白實在已是再明顯不過,分明指明了紀綱就是勢利小人,再糊塗的人也能明白。偏偏紀綱這隻老狐狸,竟是好涵養,依然故我,甚至於臉上顏色都不曾變一下。
黃衣道人別看身材不高,更不粗壯,這幾聲笑,卻是極為洪亮,大有「響遏行雲」之勢,聲浪沖激之下,茅篷幾似無能覆蓋,簡直要掀了開來,直震得在場各人耳鼓雷鳴,嗡嗡作響。
高煦聆聽之下,由不住轉目紀綱,由於後者精於武術內功,為人精明幹練,閱歷又豐,或許可以看出對方到底是個什麼路數。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2 23:53:12
紀綱表面上看來,雖是不動聲色,其實卻一直在極為仔細的觀察著這個道人。其實在雙方見面之始,他已看出了道人絕非尋常,只是一任他搜索枯腸,翻遍了記憶所及,卻也找不出一點有關眼前道人的任何線索。話雖如此,他卻對道人抱著極大戒心,生恐索雲護主心切,一時輕舉妄動,造成不可收拾局面,當下忙自以目視意,暗示索雲不可出手。
索雲雖沒有紀綱那般心機,卻也不是莽撞之人,這時聽得道人宏量笑聲,料定了對方道人必非等閒人物,只是卻一時拿不定他的心態意圖,也就不敢輕舉妄動。他深知紀綱一身武功了得,眼前有他與自己二人保駕,料無差池,只看對方道人進一步行動如何,再行定止。
黃衣道人笑聲一頓,卻將一雙眼睛睜得又圓又大,直直向著高煦望去。
高煦不明所以,亦瞠目以對。
道人忽然收回了凌厲目光,一派溫文道:「嘗聞足下力能伏虎,有過人之勇,今日一見,實可信也,以之衛國,原是棟樑之材,只可惜了,可惜了!」一連說出了兩個「可惜了」,然後搖頭不語。
高煦怔了一怔,心中好生不解,正待開口,身邊的索雲已忍不住叱道:「道人,留心你的嘴,你要小心說話!」
黃衣道人哈哈一笑,說:「這麼說,我是唐突了貴人,便不說了!」一面說著,隨即站起身來,那樣子像是招呼店家算賬離開。
高煦見狀忙道:「道人且慢!」
黃衣道人一怔道:「怎麼,你不叫我走麼?」
高煦一時福至心靈,起身笑道:「我看道爺你大非常人,方才數言,已見高明,實不相瞞,我便是當今的漢……」
話方到此,道人忽然發出了一陣驟咳,競自將高煦待說之言給岔了過去。「是了,是了……」道人咳了一陣,才自喘道:「這趟沙漠之行,受了寒,竟是老好不了,足下不要見怪。」話聲一頓,才自含笑接道:「今早出門,喜鵲兒喳喳叫個不已,我就知遇見了貴人,看樣子這一頓吃喝是有人要代我開銷了!」
高煦道:「我有一言,要向道爺請教,還請不吝賜教,慢說是一頓吃喝,便是黃金千兩,亦當雙手奉贈!」
黃衣道人略略點頭道:「這麼說,今天這位貴人,便是應在足下你身上了,千金一言,天下哪裡有這麼好的買賣,有什麼話貴人你就問吧!」說時大模大樣坐了下來,卻把一雙眸子,頻頻在高煦臉上打轉。目光之犀利,較諸先時咳喘,簡直判若二人,不可同日而語。
高煦一念之仁,終為自己解除了眼前一步大難,也是他命不該絕。不知何故,對於眼前這個道人,自見面之始,即似有一份親切,四目互視時,對方道人那雙斑白長眉,更不禁觸發了他一絲妄想,竟好似哪裡見過,偏偏難以捉摸。
「有什麼話,貴人你就問吧,時辰一到,道人可是非走不可了!」一面說時,道人那一雙看似深邃的眼睛,隨即微微閉攏。
高煦一笑,恍然若驚道:「且慢,我與道爺你以前可曾見過麼?」
道人冷冷一笑道:「不為當年那一面,哪來今日之會?罷了,罷了,你固冥頑,我又奈何?」說時已自位上站起,嘻嘻笑道:「千金賞銀,留待以後再取,這頓飯錢,就由你代我開銷了!」
一面說著,已由座上拿起了那個朱漆大紅葫蘆,正待背向身上,不知何故,卻又放下來,搖了搖頭:「已經空了!」說著,卻將那個大紅葫蘆置向桌上,偏頭對甫自外出的小二道:「我這葫蘆先放在這裡,動不得,回頭我再來拿。」眼光一轉,再次盯向高煦冷冷說道:「聰明睿智,守之以愚,功被天下,守之以讓。勇力震世,守之以怯。道德隆重,守之以謙,這『愚』、『讓』、『怯』、『謙』四個字,足下如能謹守,未來歲月,尚有可為,否則的話,即使能平安躲過今日之難,卻也來日不多,你固孽自由取,我亦莫能為力!」
說到這裡,重重歎了口氣,道了一個「難」字,向著高煦略一顧盼,道:「走了!」逕自轉身自去。一面向外步出,嘴裡卻喃喃吟道:「煮豆燃箕禍自取,逍遙城中不逍遙,玉蟒無聲今歸去,三羊有舊卻來遲,可憐英雄偏自棄,孰料今朝鼎中亡。」
高煦聽在耳中,心頭猛得一驚,不覺發起呆來。再看對方道人,黃衣飄飄已然行至林邊。
那位身當錦衣衛指揮使的紀綱,看到這裡,再也按捺不住,右手陡地在桌面上力按一下,身勢電掣而起,閃得一閃,直循著道人背影追了過去,雙方勢子都似極快,一徑地沒入林中。
索雲原來亦沒有打算放過那個黃衣道人,這時目睹著紀綱出手,情知他身手高過自己甚多,那道人料必討不到什麼好來,自己護駕要緊,也就沒有輕舉妄動。
漢王高煦一個人兒自在發著呆,腦子裡卻回想著道人臨去時自吟的幾句詩文,不覺悚然有驚,久久不能置言。
(作者按:根據明史所記,永樂帝於申辰年死於北征方歸,太子高熾即位,只一年即亡,宣宗瞻基即位。次年,漢王高煦即在樂安造反,帝親征,煦不敵而降,被擒於逍遙城,覆以巨鼎,外燃柴薪,鼎赤紅,高煦全身焦炙而亡,那一年歲當丙午,正是羊前蛇後。)
高煦恍然警覺時,才發覺到對方那個道人,早已不知去向,就連身邊的紀綱也已無蹤。
「紀大人追他去了!」索雲小聲地說。
話聲方輟,只聽見「嗤」的一聲,一縷疾風,直射眼前,高煦方自看清,像是一截枯枝,直向自己臉上射來,身邊的索雲早已不待招呼,右手翻處,發出了一股疾勁掌力,將來犯的那截樹枝擊落地面。
不要小瞧了這截枯樹枝,在對方真力灌注下,即使較諸鐵物利刃並無少讓。
「王爺小心!」嘴裡叱著,右手探向腰間,陡地向外一揚,錚然作響中,已把一條銀光燦然的「十二節亮銀鞭」提到手中。
索雲的動作實在已夠快的了,只是暗中這個人的動作較他更快。耳聽得一聲女子的嬌叱,一點銀星,直取高煦面門,索雲眼明手快,十二節亮銀鞭霍地向外一掄,「叭」的一聲,已把來犯的這點銀星捲到半天之上。
只是來者少女伎倆何僅如此?索雲亮銀鞭方自掄出的一霎,面前人影倏閃,一條纖瘦人影,挾著大股勁風,陡地已襲向眼前。
好快的身法!索雲簡直連對方到底是個什麼長相還沒看清,掌中那條「十二節亮銀鞭」,已被對方抄到了手上。
來人少女,顯然身手絕高,索雲根本還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已為鞭身所透過來的一股巧勁,把身子挪出了三尺開外,緊接著掌心一陣子發熱,掌中亮銀鞭已到了對方手上。
驚慌失措的一霎,索雲才自看清了來人,竟是個細腰豐臀,紫衣長軀的姑娘。對方少女這張臉,對於他與現場的高煦來說,尤其似曾相識,一經映入眼簾,頓時憶及正是那日在高煦府第,飛刀示警,險些令高煦命喪黃泉的少女。
這個突然的發現,不啻使得高煦大吃一驚,慌不迭由位子上站起。
紫衣少女動手之前,己似成竹在胸,眼前索雲,根本就沒有看在她的眼裡,右手抖處,亮銀鞭錚然作響聲中,已點向索雲面門。
一股尖銳勁道,透過了亮銀鞭的鞭梢,直向索雲臉上襲來,這種純然出自體內的內氣真力,自非尋常勁道可以比擬,若為它點中面門,索雲這條命可就登時了賬。索雲當然知道厲害,猛地向後一個急收,飄出七尺開外。
紫衣少女其實無意取他性命,一招逼退了對方,身勢如狂風飛絮,起落間已襲向高煦當前,亮銀鞭「嘩啦」一響,抖了個筆直,不啻是一口青鋼長劍,直向高煦分心就刺。
高煦乍見對方紫衣少女,陡然想起了那日飛刀臨身一幕,頓時魂飛魄散。果然對方姑娘是衝著自己來的,偏偏紀綱追敵未返,索雲更不是她的對手,眼看著性命不保,急切間信手抄起了一條板凳,猛力向外掄出,嘩啦一聲迎著了對方來犯的亮銀鞭鞭身。值此同時,他身子再也不敢少留,猛地一個翻身,越過了桌子,撲出丈許以外。
須知高煦自幼好武,雖說未經名師指點,到底也有些根基,情急亡命之際,焉敢不全力施展?眼前這一撲,已施出了全力,待將第二次騰身縱起時,其勢已是不及。
猛可裡,一縷尖風直迫咽喉,面前人影倏閃,紫衣少女已當面而立,隨著她的出手,掌中十二節亮銀軟鞭,宛若一根銀棍般抖得筆直,已指向高煦咽喉。
情勢之險迫,已是無能挽回。
高煦只覺得喉頭一緊,說不出的一陣子刺疼,登時動彈不得,垂目下視,對方手上長鞭,恰似一口長劍,只差著半寸距離,就將刺破自己喉嚨。卻有一股冷森森的寒氣,透過筆直的鞭梢,霎息間已自傳遍了高煦全身,正是武林中難得一見的「隔空點穴」手法。
此時此刻,高煦已無能作出任何反應,全身一如泥塑木雕,呆立當場。那一旁索雲原待撲上,拚死護駕,目睹及此,嚇得打了個哆嗦,登時站住不動。
紫衣少女娟秀的臉上,無疑是殺機迸現,「朱高煦,你多行不義,今天就認了命吧!」
話聲一頓,杏眼圓睜,正待施展內氣功力,貫穿對方咽喉,使他濺血當場的當口兒,陡然間,三片飛葉,無風而至,一經入目,己現眼前,其勢絕快,倏忽而至,一上二下「品」字形,陡地已臨眼前。
紫衣少女那麼精細之人,卻也沒有想到咫尺間,突然藏伏著這等高明人物。
眼前形勢,簡直出人意料。厲害的是,這片飛葉上,凝聚著內行人萬難忽視的「至柔」力道。紫衣少女果真無視它的存在,殺死高煦,固如反掌,本身卻是萬難逃開這一上二下三片飛葉的厲害殺招。
萬般無奈,她撤開了手上軟鞭,腳下輕點,嫩柳快風也似地退開了三尺以外。
即使是這般退勢。她猶能有餘力,再一次向高煦施出殺手,旋身出掌,「呼」大片掌風裡,迎向三片飛葉,同時間,右手的十二節亮銀鞭,再一次揮出,撥風盤打,直向高煦頭上揮落。
雙方距離固不若先時之近,只是在她內力灌注之下,鞭上勁道,足可照顧到丈許內外,高煦仍難脫逃。
千鈞一髮,忽有人閃身而出。像是飛鴻一片,長衣颯爽,陡然間已介乎高煦與紫衣少女之間,手掌輕舒,如鶴下啄,只一下已拿住了十二節亮銀鞭的鞭梢。
一襲灰衣,萬丈豪情,正是浪跡流花河,日作高歌狂舞的君無忌。
對於現場各人,君無忌的這張臉都不是陌生的。
高煦原以為難逃一死,怎麼也沒有想到,危機一瞬之間競會為人所救,更不曾想到救自己的這個人,竟然會是自己意欲殺害的君探花。根據紀綱所顯示的最新資料,如果十足徵信,那麼眼前的這個君探花,更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兄弟,他實在的姓名應該是朱高爔。基於以上因素,高煦在乍然目睹君無忌的一霎,內心之怯虛、震驚,實可想知,一霎間臉色大變,「啊」了一聲,足下一個踉蹌,一連後退了兩三步,才自站住。
也就在這一霎,人影交晃間,紀綱、索雲雙雙飛身而前,一左一右攔在高煦正前。
紀綱一時大意,只顧追躡前行的黃衣道人,險些使高煦喪命鞭下,目睹這一霎現場的錯綜複雜,這位錦衣衛的指揮使也不禁驚悸萬端,神色突變。
由於君無忌、紀、索三人的先後出現,總算解救了高煦的一時之危,至此這位年輕的王爺才略顯鎮定,稍緩顏色。
君無忌卻連正眼也不向身後三人看上一眼,炯炯目神,直直地向著眼前的紫衣少女注視著,「姑娘留情,且放過他這一次吧!」
紫衣少女發現到面前的這個人竟是君無忌,確是吃驚不小,「咦,是你!」她頗為驚異地道:「為什麼你要救他?」
「不是我救他,是他!」目光一轉,注桌面上的那個大紅漆葫蘆。群無忌輕歎一聲,道:「這位前輩,姑娘可曾有過耳聞?」
紫衣少女這才注意到了,怔了一怔:「海道人!是他?這又是為了什麼了」
一霎間,她臉上瀰漫著費解與迷惑,這個海道人她雖不相識,但是與師門的淵源卻是很深,並悉知乃當今天下碩果僅存的四位奇人之一,其怪異行徑與一身卓然傑出武功,即使較之義母李無心也未遑多讓。武林中有一項不成明文的義氣,彼此之間,即使並不相識,只要年道相若,受人敬重,相互交接應對,理當都有一份尊重。況乎這個傳說半生遊戲沙漠的道人,足跡絕少沾履中土,既來必當有因,更何況他與搖光殿尚有一番淵源,果真他插手其間,料必有非常原因,這個面子無論如何不能不買。
沈瑤仙略一思忖之下,隨即暫時打消了對高煦猝起的凌厲殺機。
時機一瞬即失,其實錯過了方纔的一霎,即令沒有海道人的出面干預,也萬難成事,君無忌的態度,更是諱莫如深,對於這個人,她含蓄著極微妙的感情,友乎,敵乎,尚在未知之數。
把眼前這般錯綜複雜的心態略略盤算,沈瑤仙臉上隨即現出了盈盈微笑:「既然連海道人和你都出面為他求情,今天也就罷了。」接著她臉色忽然一冷,寒著臉向一旁的高煦道:「我們以後總還會再見面的,望你善自珍重。」目光略轉,看了各人一眼,向君無忌點了一下頭,倏地轉身自去。
君無忌突地轉過身來,直視向當前的高煦。後者頗似吃了一驚,接著尷尬地笑了幾聲:
「想不到在這裡會遇見了你,君朋友,咱們很久不見了,幸會,幸會!」
說話之間,紀綱、索雲雙雙邁前一步,護侍著居中的高煦。一臉福態的紀綱,自從追尋海道人轉回之後,始終不發一言,像是悶悶不樂,料必在與海道人的接觸裡沒有討得什麼好來。
君無忌果真有發難之意,對方雖合三人之力,亦難操勝算。他卻計不出此,冷峻的目光,含蓄著隱隱的敵意,靜靜地由高煦進而紀綱臉上掃過,再視向桌面那個紅漆的大葫蘆,一言不發地便自掉身而去。
三個人一時無言,眼睜睜地看著君無忌離去的背影。表情各異,其實皆有憾焉。
「這個人太可怕了!」高煦冷笑著道:「他雖然一句話也沒有說,那雙眼神卻比寶劍還要鋒利。」
索雲躬身道:「卑職護侍不力,王爺受驚了!」
「受驚?」高煦臉色極為深沉:「你說得太客氣了,要不是姓君的救了我一把,我這條命還能活到現在,索頭兒,你的差事可真是越當越回去了。」
跟了他好幾年,索雲還是第一次發現王爺用這種神色跟自己說話,一時益覺羞愧,嘴裡一連串地應著,一時連耳根子都臊紅了。
「紀指揮!」高煦的一雙眼睛卻又轉向紀綱:「你不是說這個君探花即使沒有死,也動不了啦?今天看起來卻像是一點事也沒有,這又是怎麼回事?」
紀綱重重地歎了口氣,面有愧色地道:「卑職也正在為此事納悶。王爺但放寬心,這件事容後卑職自有交代,且先任他逍遙幾天吧!」
聽他這麼說,高煦也就不再吭聲,話鋒一轉道:「至於剛才那個黃衣道人又是怎麼回事?」
紀綱頓時現出了一些尷尬神色,停了一會才冷冷說道:「卑職聽說過他,原來他就是海道人,這人與王爺頗似有些淵源,只是行蹤詭異,卻也不能不防。」冷笑了一聲,他沒有再多說什麼。
按說他剛才尾隨著對方那個黃衣道人,耽擱甚久,必有所見,或有接觸,這時卻是隻字不提。高煦心中存疑,忍不住正待詢問,卻聽得身後一個冷峻口音道:「紀大人所見甚是,只是這個人暫時還招惹不得。」
緊接著竹簾子「嘩啦」一響,卻由裡面走出一個梟面鷹眼的瘦長漢子。
高瘦的個頭兒,一身月白綢子直裰,卻在腰上加著一根五彩絲絛,那麼黝黑黝黑的膚色,真個「面若鍋底」,在高聳的雙顴之下,那一雙灼灼有光的眸子,每一顧盼,都似有勾魂攝魄的凌厲險惡。
原來這酒店,裡面還有一個隔間,不喜歡露飲的朋友,盡可在裡面坐,只是看來不雅,格調不高而已。
這個人顯然來了有一會了,只是一直在裡面沒有出來而已。說話之間,這個黑面瘦長漢子,已來到眼前,向著紀綱抱了一下拳,叫了聲「紀大人」,卻把一雙璀璨眸子,直直視向高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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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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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2-22 23:53:29
紀綱在對方現身之始,即已看出了他是誰,心中一喜,生恐他有所冒犯,忙道:「原來是二堡主來了,這位便是王駕千歲,請快見過。」
來人正是「九幽居士」派來迎接高煦的二弟子茅鷹。「九幽居士」師徒隱居「雷門堡」,故此紀綱乃以「二堡主」稱之。
茅鷹原是奉命護駕來的,只是他為人仔細,絕不輕舉妄動,只在暗中留神注意,容得一干強敵,先後離去之後,這才現身而出。
聆聽之下,當即向著高煦抱拳打了一揖,冷冷說道:「請恕迎接來遲,我們這就走吧!」說時目光掃了一旁的索雲一眼,便自獨個兒步出店外。
高煦呆了一呆,轉向紀綱道:「這人是誰?」
紀綱想不到來人傲慢如此,生恐高煦有所怪罪,忙上前一步,小聲道:「蓋老頭的二弟子茅鷹,看來他是奉命迎接殿下來的!」
說時索雲己開發了酒錢。店家那個乾巴老頭兒,想是已知道一行人的身份,領賞之後,同著一個小夥計,只是遠遠跪在地上叩頭不已。
高煦心裡老大的不是個滋味,一句話不說地上了他的黃龍座馬。紀、索二人左右護侍,各自上了馬。卻見那位奉命護駕的茅鷹,遠遠仁立前道,一句話也不說地逕自問這邊看著。
「王爺不必與他一般見識,」紀綱陪著小心地道:「這人出身苗族,不識漢人禮節,只是一身功夫,極為傑出,對殿下當是忠心不貳。」
聽他這麼一說,高煦才略微釋懷,點點頭說:「過去瞧瞧!」
三匹馬來到前道。
茅鷹前行了幾步,攔在高煦馬前,抬頭看向高煦道:「家師正在恭候,我們這就走吧!」
紀綱一笑道:「二堡主你的馬呢?」
茅鷹哼了一聲,搖搖頭說:「我一向是不騎馬的。」說了這句話,瘦軀晃了一晃,「刷」地一聲,已自隱入林中不見。
高煦原想與他略追究竟,見狀只得罷了。這些江湖異人,他多少已有接觸,咸認不能以常情度之,也只當見怪不怪,隨即轉向索雲道:「還有多少路程?」
「快了!」索雲恭聲道:「下去是頭道溝子,再下去是二道溝子,那裡可接上大路,頂多再有一個時辰,也就到了。」
高煦一笑道:「好,倒看看是咱們的馬快,還是他的腿快!」說了這句話,雙膝猛夾座馬,胯下黃龍駒箭矢也似地直馳了出去。
紀綱、索雲二人的馬,雖不能與高煦的比,卻也是千中選一的良駒,當下不敢怠慢,雙雙策動坐騎跟了過去。三匹快馬這一奔馳開來,真有風雨雷電之勢,隨著帶起的身後塵土黃霧也似地騰散蔓延開來,轉瞬間,人馬為之吞噬。
夕陽餘暉,灑落在金碧輝煌,略呈靛藍又似墨綠的「冬暖閣」殿瓦上。那是一片跳躍著的五彩斑斕,由寬敞的林陰驛道,透過了那重重夕陽照射下的翁郁深邃的樹林,前瞻著冬暖閣這般龐大的建築,由不住你神情俱爽,心胸頓時為之開闊。
冬暖閣五彩斑斕的琉璃殿瓦,每逢秋分時候,晴空萬里無雲,登高臨下每先入目,甚至於百數十里以外,你都能清晰看見。這老大帝國,封建勢力,象徵著「惟我獨尊」的驕傲,甚至於在此邊陲荒涼的古城,都不曾忘記向她的子民、敵人炫耀或誇示著什麼。
漢王高煦的黃龍座馬,遠遠落下了身後二人,一徑來到了行宮當前。
卻由高大的院牆一隅,飛也似地閃過來一條人影,其勢如鷹,一撲而至,落地無聲。
高煦吃了一驚,胯下黃龍座馬,猝驚下由不住人立直起,卻為快閃而近的那人,劈手扣住了嚼鐶,反手一帶,硬生生將狂桀的怒馬馴服下來。
「王爺別驚,是我。」說話的人這才仰起臉來,黑臉高顴,目光如鷹,正是那位「雷門堡」的二堡主——「鬼見愁」茅鷹。
高煦驚得一驚,啊了一聲,神色惘然地打量著面前這個漢子,心裡有說不出的驚訝。此來冬暖閣,別無捷徑,樹林衍道而生,黃龍座馬,該是何等腳程?這人憑著一雙肉腿,一番奔馳之後,卻自叫他跑到了頭裡,真個匪夷所思,這個人的一身輕功,該是何等了得?別是傳說中的「飛毛腿」吧?
一霎間,高煦心裡充滿了古怪,只管直直地打量著他,滿面希罕,「你居然先來了?」
「來了有一會了!」茅鷹一面說,緩緩伸出一隻手,在馬背上摸著:「好馬,好一匹汗血寶馬!」
高煦一笑道:「你倒是識貨之人,不錯,這正是一匹汗血寶馬,只是它的腳程卻還比不過你!」
「錯了!」茅鷹搖搖頭:「這只是短距離,時候一長我就不行了,汗血馬慣行高山,山路越險,越能顯出它的體力,又能渡河,能行三十里水路,人是比不上的。」
說話之間,但聞得蹄聲得得,這才見紀、索二人一路策騎如飛而至,轉瞬間已至眼前。見面後發覺到茅鷹竟先來了,不禁面現驚訝,一時俱都留了仔細。他們雖久仰九幽師徒各負異能,到底不曾親眼目睹,眼前這個茅鷹不過是居士身邊一個弟子,卻已是如此了得,設想九幽本人當不知更是如何。一時對眼前茅鷹俱都刮目相看,再也不敢心存輕視。
往常高煦來此,照例有一番朝廷禮數,住持行宮的太監、宮女,理當列隊出迎,張傘出幡,黃紗夾道,聲勢之顯赫,較之皇帝本人亦不遜色。今天情形不同,一切都不欲人知,自是免了。當下即由紀綱入內打點,不過只驚動了幾個太監,隨即把高煦迎了進去。
冬暖閣雖是一處行館,規模亦相當浩大。
說是不欲人知,到底也隱瞞不住。高煦才更衣坐定,外面已站滿了人,等候請安賜見。即由紀綱代宣旨意,此行只是路過小憩,一兩天就走,著令各回本位,不再打擾。
整個酒筵裡,白面無鬚、形容清懼的蓋九幽,只動了幾次筷子,吃了幾個「清蒸蓮子」和小小的一碗「燕窩羹」,這就放下了筷子,什麼也不吃了。
他的大弟子「摘星拿月」韋一波也吃得很少,師徒二人都像是正在參習辟谷術,對於「吃飯」這件事,不大感興趣,只不過是應景而已。
倒是那位二弟子「鬼見愁」茅鷹,吃得甚多,來者不拒,酒到杯乾。也虧了他,要不然整個酒筵也就太單調了些。
對於「漢王」高煦來說,「降尊纖貴」的來拜訪一個江湖人物,確是前所未見。由於見面之先,紀綱的一番形容,簡直把蓋九幽說成了在世神仙,無形中更加重了高煦對他的神秘感,容得見面,得睹對方尊容之後,才知道這位所謂的「九幽居士」、「陸地神仙」,不過是個形銷骨立的老人,非但如此,最令高煦驚訝和失望的,原來對方竟是個不良於行的「殘廢」。
盤坐在錦褥鋪就的特製座椅上,事實上他每一次必要的移動,都必須仰賴兩名童子的搬動,一襲百雀羽氈,永遠覆蓋著他的下半個身子,讓人疑惑著他的那一雙腿到底是「癱瘓」了呢,還是根本就「不存在」了?或是……
雖然如此,漢王高煦對他可也不敢輕視,僅僅只由他身邊的兩名弟子對他的恭謹,以及紀綱所表現的諸般遷就,即可以推想出,這老頭兒是個絕對不簡單的人物。
一席悶酒,總算結束。
在盆景交映、書畫古玩四下陳置的暖閣裡,王爺「賜茗」待賓,這個場合,還是可以說上幾句話的。
「雷門堡這一年來,對朝廷的支持,王爺很感激。」紀綱一臉笑意地說:「這次北征之後,百廢詩興,對貴門將會更有借重,於公子私,王爺的意思,都希望居士能大力支持。」
九幽居士冷削的臉上,不著一絲笑容。那一雙細長的眼睛,即使睜開來也像是睡著的樣子,偶爾,他向一個人注視的時候,似有兩線流光,透過他半開的眸子,直射過來,那時候你整個的情緒,便為它緊緊的抓住,這便是他最大的「異於常人」之處。
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九幽居士默默地點了一下頭,算是同意了紀綱的這種說法。緊接著他鼻子裡卻發出了一種怪異的聲音,乍聽起來有若飛蠅繞空,那是一種奇異的「嗡嗡」聲,起自九幽居士鼻咽之間,聽在耳朵裡,確實不是滋味,怪不舒服。
高煦簡直驚異了,弄不清對方這是在幹什麼?然而,一旁陪侍在座的韋、茅二人,卻似集中精力,仔細聆聽著什麼。
敢情這發自老人鼻咽間怪異的聲音,竟是他自創江湖的獨門秘語,堪稱前所未見,聞所未聞。透過鼻咽的一種奇怪的顫動,那聲音不徐不疾,卻是頓抑有韻,借助於這些怪異的音色,九幽居士已把他要說的話,傳達給他的兩名弟子。
年過六旬、貌相清奇的韋一波,在諦聽過九幽居士的一番奇異「鼻哼」之聲後,微微點了一下頭,這才轉向漢王高煦,「首先,家師向王爺致謝這一年來的金錢饋贈,家師的意思,貴我雙方,合則兩利,分則兩害,比較起來,我們所失去的,不過只是一些金錢而已,而王爺方面,可就嚴重多了。」
高煦一笑道:「啊?」
韋一波冷冷地道:「家師運神之術,世罕其匹,已經算定今後五年之內,王爺內外公私均須處處小心,一個應付不當,即有殺身之禍。」
高煦神色變了一變,頗似不悅道:「是麼?什麼人有這個膽子,什麼人又有這個能耐?」
韋一波冷笑了一聲,緩緩地搖了一下頭。
這時候,那位九幽居土鼻子裡卻又發出了奇異的「哼」聲,高煦不自禁地向他看去,只是他鼻翅張動,開合有序,那奇異的聲音,便自鼻孔裡向外傳出,其時,那一雙細長的眸子,顯然已大大睜開,冷峻的目光,直直向著高煦逼視過來。
韋一波容得他「哼」聲稍頓,隨即向高煦道:「王爺強敵甚多,眼前就有最厲害的敵人環伺身邊,略有疏忽,即遭不測之災。王爺如不健忘,白天之事,應該記憶甚清,那一男一女,都大非常人。此事已由茅師弟據實報告,我們目前正待進一步觀察他們的動態,根據茅師弟的描敘,我們甚至於已猜測出那位企圖不利於王爺的少女,乃出身於一個極為神秘的武林門戶……」
才說到這裡,九幽居士鼻子哼了一聲。
韋一波頓了一頓,臉現微笑道:「家師擔心我會說出那一秘密門戶的名稱,那麼一來,便自破了對方的規矩,在事實的真象還沒有明白以前,如此大敵實在不欲樹立開罪!」
一邊的紀綱怔了一怔,忍不住插口道:「當時情形,令師並不在場,也許還不十分清楚,事實上那個少年女賊,手下毒辣,若非特別因素,再以王爺宏福齊天,後果早已不堪設想。」
韋一波搖搖頭說:「紀大人你也許還不清楚,我們師徒一向甚少出門,但是武林中的一些特殊動態,卻也休想能瞞得過我們,你們白天發生之事,茅師弟已有所見,經過他的一番描述,我們已略知大概,家師對此事極為慎重,已在密切觀察之中。」
紀綱原希望由對方嘴裡得知君無忌與那個向王爺行刺的少女的確切身份,以便著手部署,進而將對方整個門戶一舉殲滅,不意蓋氏師徒卻無意洩露,甚至態度暖昧,竟然說出「不欲樹立開罪」的話來,聆聽之下,大是失望,一時甚為不樂。
韋一波看了紀綱一眼,雙眉輕皺道:「這件事很是複雜,包括那個道人在裡面,每一個人都大有來頭,甚至於本門都有所礙難。」
微閉雙眼的九幽居士,聽到這裡,不禁點了一下頭,表示所說不錯。
其實這個韋一波本身武功、閱歷均極深碩,較之乃師實已相差不多,由於九幽居士的不良於行,韋一波事實上所擔負的責任,甚至於較其師更為重要。很多事根本無需取得九幽居士同意,逕可自行做主。
「紀大人!」韋一波繼續說道:「家師這一次出山,武林中所知不多,除非萬不得已,我們不希望任何人知道,這樣可免掉了許多不必要的誤會,對你們我們都有好處,這並不是我們怕事,實在是我們不必要樹立許多強敵。」
紀綱一笑道:「當然,當然,貴門這年來為朝廷效力之事,王爺早已深知,這一次難得貴師徒全數光臨,王爺的意思,是想即日請三位貴客遷居到王府之中,一來可以就近請教,再者也可以保護王爺的安全,不知道你們師徒意下如何?」
「紀大人太客氣了!」韋一波淡淡地笑道:「剛才已說過了,我們目前的身份實在還不便暴露,只能在暗中注意,為王爺盡力,而且,這裡過於招搖,我們實在不便過於打擾。」
紀綱怔了一怔:「這麼說,韋堡主的意思……」
「我們明天就走!」
「這……」紀綱大為不悅地道:「太快了一點吧?」
韋一波搖搖頭道:「紀大人不要誤會,剛才家師已經交代過了,我們雖然搬離冬暖閣,但是王爺的安危,卻時時在顧全之中。為了王爺的安全,家師已指派師弟茅鷹,暫時隨同王爺回府,聽候王爺差遣。」
一旁的茅鷹,立刻站起,雙手抱拳,向著高煦轉身施了一札。
韋一波緩緩說道:「茅師弟年歲雖輕,卻已盡得師門傳授,一身內外功力,敢誇世罕其匹。他為人外剛內細,有他隨侍在王爺身邊,定能防範一切,不知王爺意下如何?」
漢王高煦先時已目睹茅鷹之神出鬼沒,尤其是他的一身傑出輕功,簡直神乎其技,有他隨侍身邊,加上索雲二人之力,自己安全料可無憂,當下隨即點頭答應下來,「這麼說,我就多謝了!」說著,轉向面前的茅鷹,點頭道:「茅壯士你屈就了。」
茅鷹顯然早已聽囑師令,見狀恭謹抱拳應了一聲:「不敢!」隨即退席離座,恭侍高煦身側,不再離開。
高煦甚為喜悅地打量著他道:「凡為本王盡力之人,最終都將有一份賞賜,我不會虧待你的!」微微一笑,他才又接道:「你的一身輕功,方纔我已見識,果然不同一般,想來其他方面也必不差,眼前無事,何不露上一手,也讓我開開眼界,怎麼樣,你可願意?」
茅鷹應了一聲,一時頗現猶豫。
紀綱早有見識對方武功之意,聞聽此言,大表贊同,笑向茅鷹道:「王爺最是愛才,久仰二堡主一身功夫了得,既是王爺有令,足下可不便推辭呢!」
「摘星拿月」韋一波在一旁點頭道:「王爺的旨意,敢不從命,師弟你就現一現你的『霹靂元陽』功吧!」
再向座上的「九幽居士」看時,這老頭兒竟似睡著了,閉著一雙細長的眼睛,身子紋絲不動,彷彿現場發生之事根本就與他無關。
茅鷹領受師兄命令,略略點了一下頭,轉向前座高煦道:「王爺與紀大人都這麼說,我便只有獻醜了。」
一面說,卻將一隻胳膊緩緩收回前胸,只見他五指下彎,狀如鷹爪。一霎間,那張似同鍋底般黝黑的臉上,竟然泛起了一片猩紅色。
與此同時,他那只微微彎曲的手腕,隨即向外緩緩推出。高煦目睹之下,一時卻也不知他是在鬧些什麼玄虛。那位錦衣衛的指揮使紀綱,由於本身是個「練家子」,內功精湛,是以目睹之下,立時便知是怎麼回事,一時面現驚訝。
各人注意看時,茅鷹的那只右手,顯然推勢未已,卻有一陣陣隆隆之聲發之四壁,緊接著整個房子都為之震動起來。那隆隆聲宛若雷鳴,分明起自當空,實則發自室內,由正中一定位置,緩緩向外擴散開來,當是巨大無匹之力,以至於四窗皆被逼擠得「咯咯」作響,座上各人一時也都有了反應,先是衣袂飛揚,漸漸地彷彿有一種巨大力道,用力的震撼著身軀,像是迫使著自己向後面退移模樣。
隨著茅鷹緩緩向外推動的手,這種現象更趨迫切,隆隆聲更加顯著,一切力道皆為來自茅鷹那只推動的手,那樣子彷彿是他在推動著一隻無形的萬鈞巨鼎,這般大力,終使得四窗齊開,爆發出轟然一聲大響。
高煦一時大驚,「啊」了一聲,只以為整個廳堂皆倒了下來,卻不知一聲大震之後,緊跟著的卻是一片無邊靜寂。
正中的茅鷹,展示了這一手「霹靂元陽」氣功之後,顯然已力盡勢竭,黑裡泛紅的臉上,甚至於佈滿了汗珠,只見他上胸起伏頻頻,竟自喘息不已。
無論如何,這一手氣功,已展示了他不同凡響的驚人功力,非只是高煦本人,就連一向趾高氣揚的紀綱,也不盡大為折服。
「好本事!」高煦愣了半天之後,才拍手叫了聲:「好!」
正是這一聲「好」,掩飾了一件不為人知的細巧隱秘,一條極見輕靈的人影,在舉座歡笑的一剎那,箭矢也似地自彩屏之後,向著敞開的軒窗之外如飛遁出,一發如鴻,落地無聲。
雖說如此,卻難能掩盡眾人耳目。
看似睡著了的「九幽居士」蓋九幽,忽地睜開了眼睛,其時他的那個大弟子「摘星拿月」韋一波也察覺到了。
「有人!」隨著韋一波的這聲喝叱,各人循其目光,一齊回過頭來,向著窗外看去!
有似飛雲一片,又似長空一煙,那條纖細的人影,實際上確是太快了,不過是彈指的當兒,已越上了東邊的殿閣,借助於葡萄花架的輕輕一彈,便自竄上了高有十丈、閃爍著奇光異彩的琉璃殿瓦。
「打!」發聲人出自窗外。緊接著一雙「甩手箭」,尖嘯聲中,直襲對方後項。一條人影拔空而起,現出了王爺那個隨從侍衛索雲的背影。
索雲一直負責在外面小心防範,仍然防不勝防的讓對方混了進來,王駕安危所繫,焉能不令他為之驚心?
隨著甩手箭的出手,輕叱一聲,緊跟著騰空而起,直向殿閣上撲去。
只是較之前者那般輕靈身手,他顯然差得太遠了,容得他撲上來,對方那條纖長的人影,早已星移斗換地易了身位,改向滿置奇花異草、山石亭閣的御花園縱落過去。
索雲先時發出的一雙「甩手箭」,由於對方的身法太快,距離過遠,在對方快速離奇的身影晃動之下,竟自雙雙打了個空,「叮叮」落在瓦面。
索雲方自撲上殿瓦,對方卻又換了位置。兩者相較,索雲身手顯然失之過慢,以此相距,萬難湊合,看來索雲是空忙一場,終將無能追上,自然更談不上與對方中途狙擊了。
看到這裡,高煦身後的茅鷹,似乎萬難保持沉默。當然,他既已受命隨侍高煦,當拚死護駕,目睹及此,便身形連閃,已自遁出。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2 23:53:55
第十四節
冬暖閣雖是皇帝一處行宮別館,卻也甚具規模,較諸一般大戶人家,實是不可同日而語。茅鷹居此已有多日,早已把園內地勢探得十分清楚,就地形上實較來人要熟悉得多。他身形既快,連續的幾個快速起落,已抄向對方側翼不遠。
至此,他才恍然看清了對方的真實形象,正是日間在露店現身,意圖不利於漢王高煦的那個長身少女。這個突然的發現,不禁使得茅鷹吃了一驚。由於「九幽居士」的一番囑咐臆測 ,他己對這個少女存有相當戒心,乍見之下,未免怔了一怔,卻也不容對方就此退身,一驚之後,即速施展全力,緊躡著對方前行的窈窕身影追了下去。
兩條人影,都堪稱奇快無比,哪消片刻,俱都消失於巍巍宮牆之外。
茅鷹身法極快,向以輕功自負,只是前行的長身少女,較之他並不遜色,更似有以過之。是以,他一腳踏出宮牆,便自失去了前行少女蹤影。
濃林衍延,翁翳深邃,當此夜色初現的一霎,所見甚是朦朧。武林中有「逢林莫入」的告誡,茅鷹卻偏偏予以忽視,仗著他一身武技,自出道以來,除了師兄韋一波之外,實在還沒有遇過敵手,自是藝高膽大,目高於頂。只是眼前這片樹林子佔地過大,方圓怕沒有百十畝,倉卒中於其間找尋一個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簡直同於「海底撈針」。
茅鷹那張黑臉一霎間變得極是陰沉,圓睜著一雙滾圓的眼睛,骨碌碌只是打轉。
夜色之來臨,簡直不著邊際,轉瞬間已是一片黝黑。
茅鷹硬是忍不下這口氣,一隻手探入囊內摸出了隨身的「千里火」,迎風晃動,「叭嗒」一聲,亮出了尺許來高的火苗子。
這當口兒,卻聽得一聲少女的嬌笑,隨著拂面的晚風乍然傳來。即使笑聲裡不失嬌柔,亦不禁令人悚然而驚。
隨著人影的晃動,左方六七丈外,現出了前見少女的曼妙體態。一聲喝問傳來:「姓茅的,我知道你,怎麼樣,要跟我比劃比劃麼?」
雖然高持著千里火,這個距離之內,也難能把對方的臉看清了。秀髮飛揚,裙角飄飄,襯以高挑曼妙身影,給人以艷鬼芳魂的感覺。茅鷹在苗疆地區,由於出沒無常,手下毒辣,乃致博得了「鬼見愁」這個外號,本人之刁鑽難纏,實可想知,想不到今夜卻遇見了比他像似更難纏的人,眼前挑明了要與他一分高下,如何退卻!
「哼!大姑娘,我接著你的就是了!」茅鷹說時向前踏進了一步:「大姑娘,你報個『萬兒』吧!」
長身少女應了聲:「何必多問?」嬌軀轉處,已自沒入林中。
茅鷹自是放她不過,冷叱一聲,足下頓處,直循著對方隱身之處,快速縱入。
林子裡一片黝黑,茅鷹縱身而入,高舉著手裡的千里火,火光明滅,將此遠近尋丈之內,照得一派通明,只是再遠了可就難能看清。
「喂!」茅鷹四下打量著,一面叱道:「姓茅的來啦!大姑娘你出來吧!」
話聲方頓,即聽得暗中少女一聲冷笑道:「這可是你自己找死!」緊接著一縷尖風,「哧」地破空而至,火光映照裡,像是有一縷極細的銀色光華一閃而至。
「鬼見愁」茅鷹一身武功甚是可觀,只是到底出身苗族,閱歷未免不足,像眼前少女所施展的這類暗器,真個前所未見,聞所未聞,其實他內功精湛,昔日從師兄練功,便習過嚴格的收發暗器身手,即使「暗器聽風之術」也頗不含糊。眼前暗器,由於體積過於細小,簡直看不清是什麼物體,茅鷹確是沒有把它當回事,打量著不過是一枚細小的鋼珠,隨即運施一個「拈」字訣,即以右手拇食二指,向著那枚暗器之上「拈」去。
這卻也怨不得他閱歷不足,事實上當今武林,又有幾個能識得這類「彈指飛針」!
茅鷹一雙手指,確是巧妙十分,時間、部位、準頭都配合得恰到好處,偏偏力道有所不足,容得他發覺有異,待得施展,「內氣」功力,將對方那枚細小的暗器吸附於掌心之上,其勢已有所不及。由於暗器本身過於細小,拿捏於雙指間,宛若無物,卻有一股尖銳的力道,直刺而出。茅鷹只覺得兩指間微微一麻,那一絲細小銀光,已自其二指間滑了出去,雖只是細小的一縷勁力,其尖銳強勁,卻似無堅不摧。
茅鷹大驚之下,隨地閃身迴避,卻似慢了一步,當時只覺得左肩頭上一陣子刺骨酸疼,已吃對方飛針,深深刺入肩頭。
「啊!」一陣子砭骨奇酸,手上的「千里火」竟是再也把持不住,撲地跌落地上。
猛可裡面前人影一閃,對方那個長身少女,鬼魑般地輕巧,挾著大股疾風,已倏乎眼前。人到手到,好一式「玉女投梭」,一隻尖尖素手,已自向茅鷹左肋上直插下來。
觀之長身少女出手,不愧大家名門,稱得上「高秀超逸、綿密精嚴」,配合著她奇快的身勢,整個人已似化為大股罡風,一古腦直向著茅鷹全身罩落下來。
對於茅鷹來說,簡直是前所未見的奇恥大辱。肩上暗器在一陣酸疼之後,毫無感覺,可以肯定必定深入肩內,急待探視拔除之,偏偏對方少女行動迅速,來去直如野雲振飛,去留無痕,簡直不容他少緩須臾。在她的纖纖素手以及強大勁力壓迫之下,茅鷹一時有全身吃緊的感覺,勢道之強,簡直前所未見,這才知道對方少女大非凡俗,分明大敵當前,一驚之下,禁不住嚇出了一身冷汗。
這一霎,退守皆難,除了厲手相拼之外,別無選擇,即使選擇後者,較諸對方卻也慢了一步。捨此而外,便只有死路一條,當下怒哼一聲,陡然間運提右掌,施展「霹靂元陽」掌力,一掌向外擊出。
長身少女前此暗中窺伺,已知他掌力驚人,論及「搖光殿」秘功,原也無懼於他,只是眼前她卻無與他一拼的必要,對方為圖自保,竟自連看門功夫都施展了出來。她當然知道對方所施展的「霹靂元陽掌」,最是耗損氣血,大力運施之下,正為暗器「飛針」有可乘之機,如是,根本也就無需自己的再行出手了。一念之興,卒使她改變了對敵的初衷。
茅鷹這一掌,既是全力出擊,自然非同凡響,掌力堅實,直似有開山裂石之威,偏偏對方少女竟似無意與他接觸。
隨著茅鷹掌力之下,長身少女亭亭嬌軀,宛若飛雲一片,陡地狂飄而起,一起數丈,已自落身於高可參天的樺樹之巔,起落間一片輕靈,不著一些兒濁力,正是「高遠峭拔,清氣盤旋」極上乘武術輕功的境界。
「鬼見愁」茅鷹那等實力的一擊,非但沒有傷著對方,竟似連對方衣邊兒也沒有沾著,隨著他探出的右掌,風柱般地捲起了一股狂飆,巨力之下,只聽得一陣子「卡喳」爆響,正面一排巨樹,首當其衝,竟自齊腰折斷,枝飛葉揚,形成了驚人氣勢。
漫天枝葉尚未落定,空中少女,卻已再次飄落,身法之快,出人想像。
茅鷹一掌落空,即知不妙,慌不迭回步抽身,左腕抬動,待將以「左翅飛雲」,虛作聲勢,用以掩身而退,卻不知手腕方動,肩頭上一陣奇疼,間以砭骨的酸,那隻手情不自禁地便自又落了下來。
動手過招,講究的是一個「快」。茅鷹一招失手,敵人又是出奇的快,一容進身,先機頓失,再想退身,哪裡還來得及?
眼前銀光乍閃,隨之而起的是一聲寶劍出鞘的「龍吟」,茅鷹只覺得喉上一緊,已被對方冷森森的雪亮劍鋒,比在了咽喉部位。
「鬼見愁」茅鷹以其傑出武技,睥睨苗疆,十數年堪稱絕無敵手,想不到今日初初一現,竟自敗在了對方一個姑娘之手。
先時,他既已由師尊「九幽居士」處得到了告誡,偏偏自恃武功,猶自未把對方看在眼裡,這一霎在對方劍鋒向喉的當兒,才自知道了對方厲害,卻已進退無能,轉動皆難。
非只如此,透過了長身少女掌上青鋒,更有砭人心肺的一道冷森森劍氣,打由喉頭透體直下,所過處血脈俱僵,一時通體如冰,便自泥塑木雕般定在了當場。
無疑,長身少女這一手「劍氣定穴」手法,武林前所未睹,顯然還不多見。茅鷹之驚忿,更是可以想知了。
他當然知道,透過對方劍尖上那一道冷森森的劍氣,正是習劍者所難能達到的「劍氣」境界,此時此刻對方姑娘若是有意取自己性命,根本無需出劍,只需將此劍氣向外一吐,茅鷹必將穿腸破肚致死無疑。有了這一層認識,茅鷹登時銳氣盡消,只以為對方立即要取自己性命,霎時間嚇得面無人色,只管睜大了一雙眼睛,愣愣地看向對方。
這位長身少女,正是來自當今那個最稱神秘的武林門戶「搖光殿」、且最蒙殿主李無心疼愛的義女沈瑤仙。眼前這一步棋,原是她蓄意部署,想不到如此順利的即將茅鷹制伏劍下,若是依著她一往性情,當毫不猶豫的將對方斃之劍下,只是那麼一來,勢將結怨於「雷門堡」,成了不共戴天的大敵,卻又不甘心就此縱之而去,一霎間內心大為猶豫。
心緒電轉,連帶著掌中長劍時晦又明,只把木立當前的茅鷹,嚇得魂飛魄散。然而,在沈瑤仙劍氣之下,全身血脈俱僵,休說是出手反擊了,簡直連轉動一下也是不能,此時此刻正所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了。
她生平恨極了「助紂為虐」之輩,正是眼前雷門堡之所為,好不容易抓住了這個人,自不容輕易放過,卻也不便就下毒手,略事猶豫,把心一狠,正待施展辣手,先把他廢了再說,卻是沒有想到,此番情景,竟自落在了另一位高明者的眼中。
在一聲幽淒的歎息之後,一人用著老邁的口音道:「姑娘劍下留情,敝門感激不盡。」
話聲出口,緊接著一條人影,有似夜蝠翼空,自側邊一棵大樹上陡地拔空而起,長橋臥波般掠向眼前,真個身輕如燕,落地無聲。
樹林子裡原極黑暗,仗著方才由茅鷹手上落地的「千里火」,尚未全熄,時明又暗,隱約的有些火光,尚可略為辨物,景像甚為迷離。來人身材高瘦,有似疾風一陣,已迫近眼前。
驀然間,沈瑤仙已認出了他,正是人稱「摘星拿月」的韋一波。由於他的陡然出現,不啻大大緩和了沈瑤仙待將出手的殺招。長劍略偏,改直為橫,架在了茅鷹肩上,同時目光微轉盯向來人,沈瑤仙冷冷一笑,暫時按劍不移,倒要看看對方說些什麼。
韋一波目睹下,嘿嘿一笑,緩緩說道:「姑娘劍法高明,不愧名門出身,在下如果這雙眼睛不花,普天之下,能以劍氣凌人,定人血脈者,除了敝門之旬,便只二三門派,姑娘妙手御劍,一招封喉,更似傳說中的『玉流星』手法,因此在下斗膽猜測,姑娘的出身,便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至今仍不為外人所知的『搖光殿』了,不知是也不是?」
沈瑤仙不禁暗中驚了一驚,表面卻是不動聲色,聆聽之下,甚是後悔,早知暗中有人窺伺,她萬萬不會以師門絕招出手,此時為韋一波叫穿,礙於雙方情面,卻不易再向對方猝使煞手了。
「哼!」她卻不甘心地冷冷說道:「你以為說出這些,便能讓我饒過了他?」
「好說!」韋一波抬起一隻手,緩緩揉了一下頦下短鬚:「這麼說姑娘已承認是搖光殿的出身了?」
沈瑤仙道:「是又如何?」
韋一波緩緩點了一下頭:「貴殿殿主,李無心女士,人中龍鳳,剔透玲瓏,風神獨艷,在下久仰之至,便是她膝下的一雙兒女,武林中亦每有傳聞,被譽為當今不可多得之少年奇才,如是,在下斗膽再猜,姑娘便是那位搖光殿的美麗公主沈姑娘了,真正是幸會之至。」
沈瑤仙心中又是一驚,須知「搖光殿」乃一極隱秘的武林門戶,說是「武林門戶」,其實頗有不當,原因是多年以來,搖光殿一切有關行徑,早已逾越武林之外,獨行獨往,諱莫如深,簡直與武林中人扯不上一些關係,自不會為武林中人所關注,何以竟為對方摸得如此清楚?便是由此,沈瑤仙也要好好打量他一番了。
韋一波清奇頎長,乍然看去,無異常人,甚至於髮色蒼蒼,無掩其老,只是透過他那一雙深邃的眼睛,每見其內涵精光,所謂「至人貴藏暉」,越是高越卓絕之人,外表也越是平凡無奇,正由於此,沈瑤仙倒是越加的不敢輕估了他。
諦聽之下,她微微笑了,「搖光殿既是一個不為外人所知的隱秘門戶,卻為足下探查得如此清楚,這麼看來,貴門的確是神通廣大,令人欽佩。」
二人問答之間,沈瑤仙手中長劍,並未撤回,依然搭在茅鷹肩上,後者雖然暫時解脫了「定穴」之苦,卻依然在對方長劍控制之中,仍未脫殺身之危,他生性最是要強,像這般為人屈辱,簡直生平未有之事,連急帶氣,那張黑臉幾乎變成了豬肝顏色。「士可殺而不可辱」,沈瑤仙是深深明白這個道理的。
如果說茅鷹所表現的是一副怯弱求饒姿態,很可能她便不會手下留情,而眼前茅鷹所表現的竟是忿怒羞辱,足證明這個人有血性,還有可取之處。況乎眼前有了韋一波的介入,情勢已不再單純,種種跡象的顯示,她已不能也不願意再向眼前的這個人施以毒手。
是以,話方出口,陡地撤回了壓在茅鷹肩上長劍。後者只覺得身上一鬆,身形微晃,已飄出丈許開外。
茅鷹簡直難以忍下胸中這口怨氣,怒吼一聲,猛地直向沈瑤仙身前撲來,然而他卻立時又覺出了不妥,身形未曾站定,便自又退了回來,一進一退,有似戲水蜉蝣,彈指間,已是丈許以外。
沈瑤仙一動也不動地打量著他,她的激動,只現於一霎間的劍光璀璨,茅鷹果真膽敢進犯,保不住又將重蹈前轍。對茅鷹來說,他已是敗軍之將,況乎肩傷未去,再次的出手,實不敢操持勝算,總算有先見之明,臨時制止了這番魯莽衝動。
茅鷹恨恨地向沈瑤仙看了一眼,轉向師兄韋一波抱拳為禮。左臂抬動時,才自覺出肩上一陣奇麻,簡直舉拳皆難,心中一寒,顧不得再與師兄招呼,倏地掉過身子,一徑運施如飛的功法,向林外遁出。
打量著他離去的身法,沈瑤仙亦不禁為之動容,如果此人的武功也同他的輕功一般傑出,倒是不可輕視,自己所以輕易得手,看來與前發的暗器「彈指飛針」有關,如果他上來不曾為飛針所傷,是否還能這麼輕便就將他制伏劍下,卻是不得而知。腦子裡這麼想著,沈瑤仙一雙眼睛卻已轉向當前的韋一波,倒要看他持何態度。
目睹茅鷹的離開,韋一波清懼的臉上,現出了一抹笑容,卻似含有無比的神秘。微微點了一下頭,他緩緩說道:「我這個師弟,一向目高於頂,自命不凡,他自幼生長苗疆,少習中原之禮,更不知謙虛禮讓,今天碰在了姑娘手上,活該要受些教訓,吃些苦頭,這麼一來,他今後便再不敢小瞧了別人,姑娘劍下留情,敝門感激不盡。」
說到這裡,臨時頓住,微笑了一下,卻又接下去道:「姑娘身手,大有可觀,搖光殿秘功,果然名不虛傳,韋某今天總算開了眼界。以姑娘這般身手,只怕當今天下,已罕有敵手,實不必再以暗器飛針傷人不備,哼哼!在下不敏,為姑娘今後盛名所計,還望自重,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這老頭兒好精明的一雙眼睛,敢情連茅鷹肩上所中的暗器飛針,亦未能瞄過他微妙觀察。
「原來你已經注意到了。」沈瑤仙笑道:「這麼看來你確是比你那個師弟要強多了,你這些話倒也不無道理,說來我這暗器『彈指飛針』,一向也只是備而不用,除非遇見了十分可惡之人,才難得一用,想不到為你一眼看穿,倒讓你見笑了。」
這一句「十分可惡之人」,無疑是拐著彎兒罵人,韋一波焉能聽不出來?此人外表斯文,慢條斯理,其實較諸他那個師弟茅鷹更為自負,眼看著茅鷹受制於人,早已怒不可遏,若非顧慮方才茅鷹受制對方劍下,早已攻其不備,猝然向沈瑤仙出手發難,此刻茅鷹既己離開,解了一時之危,情形便自不同。在一連串的低沉笑聲裡,韋一波那張清懼的瘦臉,變得異樣陰沉。
緩緩地向前邁了兩步,他冷冷地向著沈瑤仙抱了一下拳道:「搖光殿秘功,神奇莫測,在下不才,斗膽要向姑娘請教幾手高招,還請不吝賜正才好。」
說話之間,他那一雙抱拳的手,已自向兩邊緩緩張了開來。猛可裡他那瘦削的身子,就像是漲滿了氣的氣球一般,倏地膨脹開來。蒼蒼華髮,在這一霎間也似有所異動,乍看上去,簡直像是個大刺蝟。
這一切形象的顯示,只是霎時間之事,緊接著隨即又恢復如初。閃爍欲熄的地面火光餘燼裡,所能照見的,只是韋一波那一雙深邃的眼睛。
不待沈瑤仙答應,韋一波已拉開了門戶,一雙看似鳥爪般的瘦手,一上一下,擺出了「托天按地」之勢,不容沈瑤仙藉故推辭,這個架是非打不可。
沈瑤仙早已料想到對方會有此一手,見狀平靜地點頭笑道:「我料定你不會就此干休,看來恭敬不如從命,久仰『雷門堡』神技驚天,要不然也不會為昏君父子效力!」話聲方頓,錚然作響聲中,掌中長劍已回插鞘內。
地面余火已熄,樹林子裡漆黑一片,然而對於沈瑤仙、韋一波這類身負奇異內功的人來說,似乎根本沒有什麼影響。
朦朧的現場,所能看見的,只是兩團黑忽忽的影子,仍然是相距七尺開外,彼此對立著。
沈瑤仙當然知道這個韋一波絕非尋常人物,長久以來江湖上一直對於「雷門堡」這個奇異的武林門戶,有著不著邊際的種種臆測,「雷門堡」的武功在這種情勢裡塗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倒似與「搖光殿」的謎樣形象有幾分彷彿。現在,代表這兩個神秘門戶的主要角色,竟然戲劇性的邂逅一起,展開一場搏殺。
「姑娘請發招吧!」說時,韋一波的身子,緩緩地矮了下來,一雙深凹的眸子,每現璀璨,正是精力充實,一舉待發的前奏。
沈瑤仙偏偏不容他稱心如意,恍惚裡,她卻又變了方位,改站向對方側面。
韋一波被迫不得不向側方跨出一步。
沈瑤仙卻又移向正面。
韋一波「哼」了一聲,又改向正面。
沈瑤仙陡地騰身而起,烏雲天墜般,直向著韋一波當頭落來。
韋一波作勢以待,眼看著沈瑤仙狀如飛鷹的身子,自空而臨,噗嚕嚕大片衣袂飄風聲裡,烏雲蓋頂似地直壓下來,卻是一落即起,翩若輕雲,就在這乍起的一霎間,一隻纖纖細手,已自遞出,直向著韋一波頭頂上直叩下來。
這般出手,真個高明之至。雷霆萬鈞,冰雪一片,畢全身功力於一掌,端看這位「雷門堡」的掌門弟子何以迎接了。
地面上像是猝然間遭遇到了極大壓力,風力衝刺下,形成了一團狂飆,沙飛葉揚,聲勢驚人。
韋一波自一開始,就不敢對這個姑娘掉以輕心,實在是「搖光殿」那個神秘的門戶,對他內心構成了極大威脅,眼前姑娘,既然就是搖光殿內傳說中的那個神秘公主,自然具有駭世驚俗的能耐,卻是萬萬疏忽不得。
像是一團鬼影,韋一波的身子風一般快速地旋轉著,黑暗裡忽然間像是幻化出無數條人影。畢竟這個出身於「雷門堡」掌門大弟子的一身詭異武功,不容置疑,眼前這一手「身外化身」說穿了無非是快速閃動下,利用人眼的錯覺而已,只是當今武林,能夠這般施展的又有幾人?
沈瑤仙乍驚之下,那一隻遞出的纖纖素手,已不容撤回,隨著她指掌落處,只聽得「砰」的一聲,手觸處一片輕飄,宛若無物。
這一掌雖沒有擊中韋一波身子,卻落掌於他飄動的長衣,纖手落處,一片巴掌大小的帛片,隨掌脫落,飄飄墜地。
沈瑤仙這一掌雖然打了個空,但對於韋一波來說,仍是奇恥大辱,緊接著他的反擊行動,亦即施展開來,隨著沈瑤仙飛星天墜的落勢,韋一波猛可裡一個倒剪,已欺近到她的身邊。
這老頭兒看來是動了火氣,吐氣開聲地叱了一聲:「打!」大股凌人的勁道裡,現出了他宛若鳥爪般的一雙瘦手,直向著沈瑤仙腰肋間插過來。
對於沈瑤仙來說,一招失手,便已失去了先機,心中自有所警,只是無論如何沒有想到對方韋一波為了拾回顏面,竟自施展出最辣手的招法,眼前這一手「倒剪殘梅」,手法迥異,顯然凝聚著「內氣」功力,沈瑤仙乍驚之下,簡直不容稍緩須臾,除了全力一拼,別無良策。
雙方俱是難見的高手,又以所置身的武林門戶,標示著當今武林最崇高的威望,不出手則罷,一經出手,便只許成功,不容失敗。
基於以上原因,沈瑤仙即使心存猶豫也是不能。眼看著韋一波勢如閃電的一雙瘦手,以雷霆萬鈞之勢就要插落下來,尖銳的「內氣」力道,使得沈瑤仙在接觸之始,已自覺出了不妙。這一霎,不要說閃身迴避了,簡直轉動皆難,萬般無奈的境況之下,她不得不施展出「搖光殿」的救命絕招了。
「搖光殿」秘功,多是殿主李無心精心獨創。無師自通者多,一經施展,對方甚難防守,更何況所謂的「救命絕招」了。既為「救命」絕招,當然非比尋常。
沈瑤仙長吸一氣,待將拼耗本身真氣,以本門「素女功」,間以「荷英飄花」手法,不退反迎,同時向對方全身四處要害攻去,這麼一來,即使韋一波招法再狠辣,也難以全身而退,很可能兩敗皆傷,玉石俱焚。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2 23:54:35
眼前情勢,韋一波是主動,沈瑤仙立於被動,前者在出手之時,一旦沈瑤仙施出救命絕功,雙方便只有實力相加、兩敗俱傷之一途。
這一霎真是要命關頭,看來已是無能化解,偏偏夜幕中不乏高明之人,對這難能一見的並世高手,樂其生而不願其死。隨著這人陰森森的一聲冷笑之後,三片樹葉串成一條,垂直出手,夾著極其尖銳的一片嘯聲,直向著韋一波正面飛射過來。
不要小瞧了這三片樹葉,其上所加諸的力道,卻是萬萬不容忽視,以至於就連韋一波目睹下也不敢掉以輕心。韋一波招式已然遞出一半,若要他就此撤回,卻是心有未甘,驚怒中正不知如何應付,猛可裡,空中飛葉已變了方位,改縱為直,直循著倒剪而前的韋氏全身上下招呼過來。
三片飛葉上,所加諸的力道,萬非等閒。韋一波一經耳聽,由不住大吃一驚,再也顧不得出手傷人,身旋處,疾若飄風,「呼」地已飛出丈許開外。
雙方簡直無能化解的接觸,竟自硬生生的被毫無來由的三片樹葉給拆散開來。
沈瑤仙、韋一波相繼一驚,一時暫息敵意,俱都向暗中落葉來處注視過去。
天色是那麼的黑,況乎置身樹林,簡直什麼也看不清,然而,對於沈瑤仙、韋一波這類經過嚴格訓練、慣於夜間視物的內家高手來說,卻也無礙他們的辨物、來去,更何況三片樹葉本身已經標明了來人的藏身之處。
韋一波本身就是個極慣夜戰的能手,才自博得了「摘星拿月」這個綽號。
在他以為沈瑤仙萬萬躲不過方才自己的辣手絕招,卻是沒有想到,竟為伏藏在暗中的某人攪了局,三片樹葉看起來雖不顯眼,偏偏內聚真力,無異飛刀鋼鏢,這就迫使得自己改弦易轍,臨時撤了招,心中這口怨氣,如何忍得!
來人顯然並無惡意,出手飛葉看來雖是向韋一波出手,其實旨在攪局,化解了一場兩敗俱傷的拚殺,居心不可謂不仁,只是卻不為韋一波所見諒。一聲怒叱中,韋一波已躍身而起,直撲向左側方大樹,隨著他遞出的右掌,打出了一掌暗器「鐵蓮子」。
料想著來人絕非易與之輩,韋一波這一掌鐵蓮干,粒粒充滿了內功,一經出手,狀出飛蝗,直認著三數丈外另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樹身間發了過去。
他的眼力果然不差。這棵大樹上正如所料,藏匿著那個諱莫如深的夜行奇人,事實上早在韋一波出手之先,他已防到了對方有此一手,是以韋一波這一掌暗器,儘管不失準頭,勁道又狠,卻難望能傷及對方片縷寸膚。
隨著韋一波出手的暗器,大樹帽子「刷」地響了一聲,一條人影宛若幽靈般倏地拔空直起,輕若無物地已落向另一棵大樹。
那是一條頎長疾勁的人影,由於所著衣衫肥大,襯以天風,發出了噗嚕嚕大片聲響,緊接著一連三易其身,已是十數丈外。
樹影婆娑,月光皎潔。來人第五度騰躍瘦軀時,現場已略有轉移,眼前林木稀疏,不經意已曝光於瑩瑩月色之下,便自一目瞭然,無所遁形。
敢情是個黃衣束髮的道人,身後背著色澤光亮的一個大葫蘆,映著月色閃閃發光,好瀟灑的一副姿態!隨著他的一連串起落,宛若星丸跳擲,倏起倏落,一身輕功,顯然利落至極。
只是現場的另外二人,可也不是弱者。
道人在一連串快速起落之中,井未能逃開對方的視線。韋一波身形快速地撲縱向前,右手抖處,一連又發了三粒「鐵蓮子」。三粒鐵蓮子一經出手,成「品」字形,一上二下,挾著一陣子輕嘯,直認著道人背後擲去。
黃衣道人像是背後生了眼睛一般,倏地轉過身來,大袖揮處,叮的一聲輕響,已將空中暗器收入袖內。
把持著一霎良機,韋一波冷叱一聲,倏地來到近前,起落間宛若搏兔之鷹,卻將一雙手掌,直向黃衣道人胸腹拍到。大股勁風,隨著他的出手,怒濤般直拍過去。
道人長眉挑動,哼了聲:「好掌力!」猛可裡揮掌直出。
四隻手掌不偏不倚地迎在了一塊。卻是一沾即分,刷地向兩下裡分了開來。
好疾厲的勢子!像是乍然紛飛的一雙燕子,一高一矮,驀地分了開來。
帶著一聲長笑,黃衣道人足足拔起來有兩丈高下,落向一棵大樹枝丫。韋一波亦似滾地旋風,閃出了數丈以外。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雙方雖只是一度接觸,卻己肚裡有數,大可到此為止,再打下去可就不知進退,非見真章不可了。
韋一波躍起站定,滿臉驚訝表情,冷笑著正待開口說話,對方大樹上那個黃衣道人,長笑一聲,先自發話道:「韋老大,得了,見好就收吧,我們沒有殺妻奪子之恨,犯不著拚命,你說是也不是?」話聲不大,卻是中氣十足,語出方落,大袖揮動呼然作響聲中,再一次猛升而起,已竄上了大樹頂尖。
映著一天星月,但見道人長衣飄飄,襯著他身後光澤閃爍的大酒葫蘆,可真有「飄飄羽化」登仙的氣勢,此情景一經落入韋一波眼中,由不住怔了一怔,忽地想起了傳說中的一個人來。
他這裡還不曾來得及開口,黃衣道人足下頓處,又似脫弦之箭,直向著另一棵大樹上飛射而去。
這一次倒是沈瑤仙放不過他了。「搖光殿」秘功,世罕其匹,即使輕功也不例外。
當真是「八方風雨」之勢,想不到幾個名重江湖,索來難得一睹的高人異士,俱都集中於此荒涼地方來了。
本持著「搖光殿」惟我獨尊的盛譽,沈瑤仙絕不甘心一份寂寞,更不肯平白受惠於人。
「道長慢走!」嘴裡清叱著,一連三數個快閃,疾如星丸跳擲,沈瑤仙已追了過去。
韋一波正在猶豫,不知對道人該持何立場,沈瑤仙這一追上去,他反倒落得清閒,度量眼前情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此抽身自去,不失上上之策。
觀諸眼前,兩個人身法一經展開,真有風雨雷電之勢,轉瞬間已沒入林陰深處。
黃衣道人那等快捷的勢子,竟自未能甩開身後的沈瑤仙,一番快速追躡,眼前已換了另一境界。
在一片高起的濃密叢林之下,蕩漾著靜靜的一泓流水,明月有情,揚灑出匹練般一道銀光,這靜勢中的動態,頗有鎮人心魄,滌俗趨雅之勢。
黃衣道人直落而前,井無中止之勢,袍袖揮處,翩若飛鴻,直向溪面墜落。
溪面漂浮著自上流彙集而下的許多浮物,朽木殘枝,不乏落腳之處。自然那卻非一等一的極上輕功不足一逞。准乎此,黃衣道人所展示的這一手「登萍術」,自有其傲視群儕,高高在上的狂態。
沈瑤仙偏偏不容他一枝獨秀,獨佔勝壇。她所展現的姿態,有著仙女的窈窕。翩翩乎如水面白鶴,宛似春風一掬,在她足尖踏及水面枯枝的一剎那,婀娜身影,更似紋風不動,一任足下所顯示的驚濤駭浪,卻與她不生於系,溪水湍疾,轉瞬間,已把此二人送出十數丈開外,這一手水面輕功的較技,端的別開生面了。
浪花簇翻,水聲潺潺。
緊接著,水面上的一道一俗,已雙雙拔身而起,卻是不謀而合,無獨有偶,雙雙已落身岸上。動靜間一片和諧自如,不著一些兒搏殺之氣。
「搖光殿秘功,罕世無雙,道人今夜總算見識了,姑娘青出於藍,較之貴殿殿主,卻也相去不多,無限欽佩之至!」話聲顯示著一份欽敬,這個遊戲風塵、一向目無餘子的道人,竟自一掃往日的滑稽,變得謙和宜人、斯文多禮了。
沈瑤仙聆聽之下,良久發出了一聲歎息,幽幽作色道:「道長想必就是來自大漠的前輩名宿『海道人』了,請恕我的失禮。」說時抱拳,平施一禮。
道人說了聲「不敢」,倒也受了。打量著面前佳人,只覺其冰姿清澈,如瓊林珙樹,窅冥幽淒,雖亂頭塵服,不掩其風神獨艷,真個我見猶憐。想到了她的出現,正無異在執行搖光殿的一項神秘任務。「搖光殿」殿主李無心,這個神秘的女人,她的未來動態,真正堪人憂慮,莫道是風馬牛與己無關,事實上一朝踏入江湖,便自息息相關,越是高高在上,越是難以擺脫乾淨,冥冥中自有牽連,絕難置身事外。又想到了一朝與「搖光殿」的可能對立,海道人不禁自內心浮現起一片隱憂。
「姑娘閱歷不差。」海道人說道:「實不相瞞,我向居大漠,正是你說的那個海道人,過去的鬍子長,也有人叫我海鬍子,因為愛喝酒,又有人叫我醉道人,說來說去,反正就是我一個人,平素閒雲野鶴慣了,一向少入中原,搖光殿固所仰矣,只是貴殿主李無心,自視絕高,高不可攀,尚希不以失禮見責,萬祈、萬祈!」一邊說,頻頻抱拳,不覺呵呵有聲地笑了起來。
「道長你太客氣了。」沈瑤仙一雙明亮的眼睛,靜靜地向對方看著,緩緩接道:「這一次我離山外出之時,殿主特別關照我,要我禮敬的幾個人物之中,海前輩你就是其中之一,想不到竟然會在這裡碰見了,倒是巧得很!」
「是麼?」海道人哈哈笑道:「貴殿主一方天人也,眼睛裡,居然還會有我這麼一號,實在榮幸之至。」邊說著又自「哈哈」地笑了。
沈瑤仙偏不容他裝瘋賣傻,一笑置之。「海前輩,搖光殿久居天外,與人無爭,殿主高潔自愛,大體上,尚能享有一份尊榮,這些年來令出必行,凡是搖光殿出來的人,絕不會損命而歸,各方高人,也都有一份厚愛照顧,想必海前輩你也聽說過了?」
海道人點了一下頭:「不錯,姑娘話中有話,請直言不諱,貧道洗耳恭聽。」
「好!」沈瑤仙微微一笑道:「漢王高煦多行不義,我意相機剪除之,只是力有不逮,道長可願助我一臂之力?」
海道人怔了一怔,搖搖頭慨歎一聲:「他的氣數未盡,姑娘你就不必枉費心機了。」
「是麼?」沈瑤仙冷冷地道:「我還以為道長對他心存偏袒,不欲外人對他圖謀不利呢!」
海道人又自歎息一聲,頓了一刻才自道:「此人固是權利熏心,素行不良,但為人果斷,勇猛不可一世,倒也存有一份義氣,較之一般奸宄小人,卻也不可混為一談,況乎眼前朝廷正在用兵之時,朝中諸將,皆在此人掌握之中,若有失閃,群龍無首,難免不起內亂,予北方韃靼以可乘之機,可憐受害的卻是無辜百姓,姑娘何不網開一面,賜以新機,再觀後效,豈不是好?」
這番話說得入情入理,沈瑤仙聆聽之下,一時無言以對,倒是她始料非及。
略一思忖,面色已見和緩,微微點頭笑道:「不是道長提起,我倒是疏忽了這一點,這麼說,卻是我失之魯莽了,且將此事壓在北征之後再說吧!」
海道人笑道:「如此甚好,姑娘從善如流,設非生有慧心,焉得如此?貧道粗知易理,善以觀人,這朱高煦,今日氣勢正盛,北方韃子非此人不足以鎮服,兩相權衡自以保境安民為上,其他涉及其人身私德、仇讎,反倒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沈瑤仙由不住私下慨歎一聲,暗自慚愧,海道人這番話,無異醍醐灌頂,發其深省。她以往行事,概憑直覺,其與善惡功過,亦只重眼前所見,耳中所聞,卻未能顧及前後,盱衡大局,是以殺其惡,非真惡也,觀其善,非真善也,這「善」、「惡」二字,細推起來,其義理亦大矣,當觀其動機表裡,分其狹廣始未,萬不能意氣用事,否則大錯鑄成,悔之莫及矣!這些道理,顯然還是她第一次悟及,義母李無心卻不曾與她說過。
「那麼,是我錯了。」打量著眼前道人,她說:「這個朱高煦,我耳聞他做了許多壞事,難道都是假的?」
「都是真的!」海道人笑嘻嘻地道:「一個人的所有作為,其為善惡,冥冥中皆有記數,當不會以私涉公,亦不會因公犯私。高煦輕趫善騎射,雄武神猛,能鎮百萬之師,故此能於歷次戰役屢建戰功,確是事實,但為人反覆,權利熏心,私德敗壞,亦不可勝計,於此亦不能一筆抹煞。」
說到這裡,海道人冷笑一聲,又接下去道:「我看此人,權欲熏天,心狠手辣,一待其謀孽東宮,力謀奪嫡,便是惡貫滿盈,死期近矣。」
長長歎息了一聲,海道人又自喃喃說道:「天道之於人每應不爽,自作孽不可活,他的一切作為,以至最終結局,我已知其大概,目前仍然對他存有一份癡望,無非企冀人定勝天,准乎此,君小友之一片癡心,春姑娘之委曲求全,無非都皆在這個設想之中,以圖最後努力,只怕……」
一陣風起,滿地落葉蕭蕭。空中那一彎上弦月,卻忽然給烏雲遮住了。流水淙淙,樹影幢幢,直似無限淒涼。
「能與姑娘盡此一夕之談,人生快事也,你我定有後會之期,相與行善,自求多福吧!」話聲一落,大袖揮處,宛若飛雲一片,陡地騰空直起,已自落向高處叢林,再次閃動,已無蹤影。
「君小友之一片癡心,春姑娘之委曲求全」,倒是這兩句話,令她一時不解,久縈心中,不能釋懷。
她原來有很多話,還打算問問這個道人,諸如他與君無忌的交往……進而揣摸出君無忌的出身來歷,以為今後行事借鑒參考,想不到對方道人話聲方頓,卻自個兒走了。
這個「海道人」,她久已知名,悉知他行使沙漠,行蹤怪異,向是獨來獨往,絕少涉身中原,這一次破例入關,想來必非無因。奇怪的是,以他閒雲野鶴的素行,竟然會介身漢王高煦事件,不惜與「雷門堡」之九幽居士為敵,卻又對高煦其人,心存姑息,豈非大相悖謬?
沈瑤仙雖然離山來此不久,可是連日來所見所聞,無一不奇,固然君無忌才是她此行的重心,無如附同在他身邊左右的一干人等,諸如春若水、駝背人,以至於眼前方自離開的這個海道人,如果再加上新近摻入的雷門堡一干老少,卻似乎與他或多或少均有關聯,勢將不能掉以輕心,一概忽視。若待有所瞭解,又怕涉身其間,脫身不得,豈非有悖於此行宗旨?想來果也是麻煩之事。
這麼多奇異的人、紛亂的事,所顯示的實在是一片錯綜複雜,想要火中取栗,保持一份明智的自我,該是一件何等不易之事!
季貴人獨自做著針線。兩盞銀質「彩貝鴛鴦」對燈互映下,顯出了她靈巧的手藝。那是一襲「玉蟒戲袍」的大件玩藝兒,金絲銀線,間雜著細碎的珠寶片兒,綴落在鵝黃色閃閃有光的錦緞面上,確是具有氣勢,栩栩如生。
那是一組十二大件的重頭活計,「季妃」手不停針地已經工作了個把月了。
打從她跟了王爺,短短的幾個月,屢蒙青睞,由一個幸承侍寢的姑娘「穗兒」,搖身一變成為了今日的「貴人」身份,雖還不曾蒙聖上賜下王妃的正式命名,可四下的人,早就以「季妃」而私下稱呼了。
「季妃」,多麼美而充滿了綺麗幻想的一個稱呼!那是她往日簡直難以想像的高貴身份,摸不著,看不見,簡直一如天邊的彩霞,想不到有朝一日,居然會降臨到了自己的身上。每一次想到了這裡,季貴人都情不自禁地抬起頭來,正視著所見的一切,長長地透上一口氣兒,證實著一切所見,包括自己的這個人,都是真的,不是夢。接下來,她便情發於衷地笑了,淡淡的笑靨裡涵蓋了她的無邊幻想,幸福,她是知足的人,對所擁有的一切,早就滿意了。
彩貝組燈搖曳著謎樣的光,映襯著繃架上大幅的織錦鍛光,所顯示的那一條七彩巨蟒,更見生氣,把一雙紅寶石嵌綴上去,點亮了巨蟒的一雙眼睛,可就更見凌雲躍海的氣勢,這般沖天直起、躍海升空的壯勢,所隱寓的微妙特殊涵意,也許並非她的初衷,更不是她所明白的,只是瞧在王爺的眼裡,卻似別有會心,而深為嘉許。
季貴人為此得到了兩項意外的頒賞,「明珠滿戽」、「獺裘一襲」,兩樣東西,她卻都不佔為己有,珠寶給了父親,輕裘給了母親,算是一份女兒的孝心,為此,她更努力的工作,期能在四月王爺的大壽之期,獻上這一份纖手刺繡的壽禮,再有便是她「永愛不渝」的一番情意深心了。
較之早先來時的夜夜專寵,高煦的那一番情意,像是淡得多了,如今是十天半月,也難得幸臨一回,有時候就是想見上他一面也是不能!
季貴人不是沒有煩惱,也有她的隱憂,但是天生就惜福知足的她,凡事一切,總能替對方著想,先人後己,只要王爺快樂、健康,最重要的是確定她自己不曾像別人一樣的為他所拋棄,打入冷宮,她就知足了,除此之外,她對自己要求得極少。
耳朵裡像是也聽見過一些兒風聲,說是王爺又瞧上了新的人啦!對方不是別人,竟是流花河岸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大美人兒春小太歲。
剛一聽見這個消息,著實使她吃驚不小,那是因為震撼於那位春大小姐的鼎鼎大名。「春小太歲」就是這位大小姐的外號,早先在一次廟會裡,甚至於她還見過她一回,想到對方的那個俏模樣可真應上了那句俗話兒:「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第一次讓她感覺到,姿不如人,叫人家給比過去了。女人看女人,微妙到纖毫畢陳,一絲兒也作不得假,就從那一次之後,春若水這位大小姐的絕世姿容,算是在她心裡生了根,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直到如今,只要一閉上眼睛,運神略思,對方清麗的倩影,立時便會浮現眼前,不曾絲毫走失了樣兒。
她卻也知道,這個流花河岸數第一的大美人兒,其實能文擅武,平素拿刀動劍,最是野性不羈,一個不對碴兒,動輒拿馬鞭子抽人,是朵典型的帶刺玫瑰花。風聞她一身輕功極好,更能高來高去,飛簷走壁,取人性命於頃刻之間,傳說中的「春小太歲」便是這樣的一個人物,那是典型的「俠女」鳳范。這樣的一個人,如何會與漢王高煦聯扯到一塊呢?大不可能了。每一次想到這裡,她都情不自禁地會搖搖頭,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事情,純是無稽之言,想過幾次也就算了。王爺這一陣子甚少來她這裡走動倒是真的,「八成是為了公事吧?」每天來來往往,進出這裡的人極多,人頭兒是那麼的雜,他又都在忙些什麼呢?
抬起頭,傻傻地瞧著面前的燈,整個腦子裡,滿是高煦的影子,第一次讓她領略到:原來一個人愛一個人、想一個人,滋味是這樣的。
燈芯噗突突不停地跳動著,她的心這一霎彷彿也不再寧靜,是那種「若有所失」的情緒作祟。這幾天由於王爺不傳見,日子過得靜極了,她卻滿懷信心,並不氣餒,早起梳頭,一如往常,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真是我見猶憐,只等著風流多情的王爺一聲傳見。再見面時,她可要好好地訴訴衷曲,也叫那薄倖人吐吐真情,他可曾也像自己一般地有著一顆「癡」心!
燈芯越加搖晃得厲害了。紗幔輕啟,打廊子那頭飄過來陣陣清風,涼颼颼地怪冷得慌。
擱下了手上的針,季貴人慢慢站起來,正待過去把窗戶關上,卻在這時聽見了一陣子嘈雜亂囂之聲,打側院裡傳過來。緊接著門聲輕叩,傳來婢女「伶官」的聲音:「季姨,婢子是伶官!」
原來高煦後宮女眷甚多,許多皆無名號,是以府中皆習慣以「姨」相稱,俟到正式封妃之後,稱呼便自不同。
聆聽之下,季貴人過去開了門,「伶官,有事?這麼晚了。」
伶官請了萬福,站起來說:「王爺跟前的人來說,府裡來了賊,現在正在到處搜查,季姨這邊可有什麼動靜?要不要派人來查一查?」
季貴人怔了一下,驚道:「賊?什麼樣的賊?」
「還摸不誰!」伶官說:「說是由前跨院那邊過來的,地方不熟,瞎摸亂闖,被王爺的衛士追出來堵住,四下裡亂竄。」
「喲!」季貴人著實嚇了一跳。
伶官改口笑道:「季姨您別怕,這裡來了人,四個門都有人嚴密地守著,這個賊就是有通天的膽子,瞧他也不敢往這裡跑,沒事兒,婢子只是提醒您一聲,要是您覺得不對,只管招呼,我就在外頭屋裡守著。」
這個伶官十五六歲了,模樣兒透著機靈,她是專侍候季貴人的,說完就請安告退,到外院招呼來人去了。
季貴人把門關好了,這會子就沒有閒心再去刺繡。心裡盤算著:這是什麼人,膽子這麼大?居然連堂堂的王府行館都敢闖,真是不要命了。
把燈光拔暗了,端起一盞來走向裡屋。這才是她的寢室,房子不大,卻因為王爺過去的時常幸臨,佈置得甚是奢華,雕著空花圖案的紫檀木大床上,鋪著厚厚的褥子,羅帳雙分,珠穗低垂。一叢紗幔為兩隻首尾畢現的整個白狐皮裘挽著,顯示「狐眼」的部位卻是四顆紅亮的寶石,映以燈光,透剔玲瓏,甚是可愛。幾盆蘭花,擺置適宜,芳蕊長吐,鬱積著一室沁人的鬱鬱清芬。若是晨間,打開了正面的一排活頁鏤花格扇,便可迎接東方旭日,一對黃雀,一隻畫眉,總在那個時候,發出了驚人的鳴叫聲。黃雀的「打彈兒」,畫眉的「學舌」,總能帶來無限生氣,為此「一日之計」的晨,注入了新的氣氛,新的開始。
然而這一霎間,在婆娑的燈光影裡,卻顯示了它寂寞孤單的一面。人的心境真是奇妙,恁地深不可測呀!
季貴人擱下了燈盞,或許是受了些驚,一顆心只是忐忑不定。攏了攏披散的長髮,待將脫衣就寢的當兒,一個纖細瘦長的人影,恰於這時,打紗幔之後閃了出來。
「啊!」
簡直還沒分辨清楚了是怎麼回事,那個影子已來到跟前,緊接著銀光乍射,一口冷森森的長劍,已比在了她的咽喉上。
季貴人身子打了個閃,隨著這人的一個進身勢子,由不住後退了兩步,「撲通」坐在了床上。
「不許吭氣兒,出聲我就殺了你!」
這一出聲,季貴人才聽出來,對方敢情是個女人。
「是……」嘴裡答應著,一連串地點著頭,兩隻眼睛直直的向對方盯著,透過了一抹搖曳的燈光,總算把面前這個「女人」給打量清楚了。
「老天……會是她麼?」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2 23:55:00
季貴人真不敢相信自己這雙眼睛了。若非是自己眼花了,就是兩個人長得太像了,天下哪有這麼湊巧的事,剛剛想到她,她就出現在眼前。如果她的記憶不差,面前這個身材頎長,目射精芒的女人,分明正是有流花河岸第一美人之稱的那位春小太歲——春若水。
季貴人簡直嚇呆了,「你……你是?」眨了一下眼睛,定神再看,模樣兒依然如舊,不是她是誰?正如前文所述,這個人不過與她只是一面之緣,卻留給了她太深刻的記憶,以至於雖然事隔兩年,卻能在乍然相見的一剎那裡,立刻就認出了她是誰來。
「別管我是誰,我問你,你是誰?」
冷森森的劍鋒,依然比著她,季貴人轉動皆難,閉了一下眼睛,季貴人略為定神,再睜開眼睛,情緒略見緩和。
「我……姓季,叫……穗兒……姑娘你這是……」
對方少女微微驚了一驚,一雙大眼睛,倏地在對方身上轉了一轉,緩緩地點了一下頭,「啊,我知道,原來你就是那個被高煦搶進府裡、家裡開米店的姑娘,可是?」
「這……」季貴人點點頭,頗似不悅地說:「我家裡是開米店,可也不是被人搶進來的。」
「哼!」
冷笑了一聲,這個高挑身材的姑娘,倏地收回了劍。
季貴人只見她劍勢一揚,噌然作響聲中,一口長劍,已插落肩後鞘內,雖是一個不顯眼的小動作,細想起來也是頗驚人。
長劍歸鞘,這個被疑為春若水的長身姑娘,往後退了一步,就著一張椅子坐了下來,那雙鋒芒畢露的眼睛,依然是眨也不眨地向對方狠狠盯著,「你心裡可放明白了,雖然沒有寶劍,只要你一出聲喊叫,我照樣能要了你的命。」說時,她下意識地抬起了手,在右面肩上摸了摸,看了看,不覺皺了一下眉。
季貴人敢情可也看見了,看見了她手上的血,「啊……你受傷了?血……」
「別大驚小怪,一點小傷又算得了什麼?」
說時,這個姑娘一連在自己肩側,用手指點了幾下,季貴人這才注意到她右面肩上早已染滿了血,一驚之下,由不住倏地站了起來。
「你想幹什麼?」少女凌厲的眼神注視著她。
「你……春大小姐,你不要誤會……我只是擔心你肩上的傷,這麼多的血,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長身少女怔了一怔,冷冰冰地說:「你怎麼知道我姓春?你見過我?」
「見過一回。」季貴人怯生生地說:「兩年前在一次廟會裡見過,看見你在燒香……」
「哼,」她說:「你倒是好記性,不錯,我就是春若水,春小太歲,你知道了又能如何?」
「你別誤會……我只是……」季貴人一面把面前的燈光撥亮了,一面向春若水跟前走近了幾步:「讓我先瞧瞧你的傷,有話等會再說好不好?」
說時她就伸出了手,想去摸對方的傷,卻為春若水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手腕。
「唉呀……好疼……」
「你想幹什麼?」
「我……春小姐,讓我給你瞧瞧,我會……我這裡有藥。」
聽她這麼一說,春若水才鬆開了緊抓著她的手,一聲不吭的只是瞧著她。
季貴人定了定神兒,輕歎一聲:「你用不著防著我,我不會害你,你傷得一定很重,要不然不會流這麼多血……怕死人了。」
這一次春若水果然不再吭聲,大方地讓她察看肩上的傷。
季貴人把燈移近,又撥亮了些,挽了挽一雙袖子,小心翼翼地為她揭開了血衣一片,才發覺到整個上肩部位,都讓血染滿了。她的手抖了一抖,收了回來。
「怎麼啦?」
「都是血!」季貴人強自鎮定道:「要不我叫個人來,她不會……」
「不行!」春若水凌厲的眼神又盯住了她:「你不是說你會麼?不許驚動別人!就是你!」
「好……好吧!」季貴人點點頭說:「那就我一個人……」
一面說她站起來,找到了洗臉的盆,乾淨的布,暖瓶裡多的是熱水,又找出了剪子,以及一個王府急用的「急備千金箱」,裡面瓶瓶罐罐,一應俱全。
春若水自忖著她不敢,也就任了她,只是靜靜地瞧著她,看她如何醫治。
東西全了,季貴人先剪下了她的更衣一片,把她肩上的血洗擦乾淨瞧瞧,傷處是約有小指甲蓋般大小的一個血窟窿,血倒是不再繼續流了。
紅血映襯下,越覺這位春小姐皮膚之細膩白潔,宛若羊脂白玉,真是她生平僅見,不覺大為憐惜,「你皮膚好白!好細!」
對方沒答碴兒,撩起來的眼神,依然不失凌厲,像是在跟誰賭氣似的。
季貴人自覺著這句話說得不是時候,瞧瞧藥箱子裡面置有刀傷藥,拿起來剛要打開。
春若水忽地收回了肩,「這就上藥?也不瞧瞧,裡面有東西沒有?」倒是疏忽了,別瞧她不吭一聲,心眼兒還是真細,一點也不馬虎。
季貴人窘笑了一下,皺著眉再細瞧瞧,不覺失色道:「真像有什麼東西在裡面。」抬頭看著她直發愣:「那是什麼?亮亮的。」
春若水沒好聲地道:「暗器!你給拿出來,麻煩你!」
總算見了句客氣話兒,季貴人心裡也好受一些,點點頭說:「我拿……只是你別嫌疼。」
「拿吧!」春若水看著她第一次現出了笑,可是那種苦澀的笑,她說:「我幾時嫌疼來著?」
忽然,春若水縮回了肩,睜大了眼道:「這是什麼地方?會不會有人來?」
「放心吧!這是我的睡房!」季貴人笑著說:「我不招呼誰敢進來?」
「哼,朱高煦呢!難道說他來也要你招呼?」
季貴人怔了一下,一時還不大習慣人家直稱王爺的本名,在她想來這是大不尊敬的。「你是說王爺?放心吧,他才不會來呢!」說著不覺地臉紅了,偷眼一瞧,春若水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睇著自己,可怪臊人的。
「你剛才說你叫什麼?」
「穗兒……」
「現在呢?」她的眼在「穗兒」身上轉了一轉,略似不屑的樣子:「大概是什麼貴人的身份了吧!」
「這……」季貴人臉上又是一紅:「我瞧瞧你的傷吧!」說時她把臉就近了,一隻手端著燈,近到一張臉幾乎已經貼在對方的肉上,「嗯,是有個東西,嘖嘖!」
「拿出來吧!」說時春若水為她接過了燈,季貴人這才雙手並用,用一個拔眉毛的小夾子,費了老半天工夫,才把對方深入肉裡的那個暗器給拿了出來。
「這是什麼東西呀?」在燈下,季貴人反覆地看著手裡的那個東西,那是一枚銀光燦然的寸許鋼釘。
春若水忍著疼哼了一聲。季貴人這才警覺,擱下了手上的夾子,用乾淨的棉布,把她傷處的瘀血擦乾淨了,春若水搖搖頭,顫著聲音說:「不行,要把裡面的血擠出來才能上藥。」
季貴人見她臉都白了,鬢頰間一片冷汗淋漓,可知有多麼疼了,她卻硬是忍著,連一聲疼都不說,可見這個姑娘稟賦有多要強好勝了。打量著她的臉,不過二十上下,和自己相彷彿,偏偏人家就有這麼一身好本事,像是比男人還強,一時好不欽佩,由不住對她傾生出許多好感。
兩個女人費了半天的事,才把傷敷好了。包紮之後,春若水這才鬆了口氣,像是舒坦多了。她把身子略略向後靠了靠,仰起的頸項,那麼細膩白皙,卻被汗水沾透了,間以紛紛亂髮,粘在一起,平生無限嬌柔,讓人憐惜、疼愛。
季貴人取過一個繡有鴛鴦的枕頭,要她靠著。春若水卻似觸了電似地直起腰道:「是誰的?他的我可不要!」
季貴人說:「這是我自己的枕頭,你放心吧!」不禁搖搖頭自歎一聲,雖然只是個小動作反應,卻可以看出來這位春小太歲是如何守身如玉,愛惜自己的清白了,卻令穗兒心裡更生無限折服。
短暫的和諧相處,基於一份彼此的同情,無形中把乍相見時的那種敵對氣氛沖淡了。
「我想喝口熱水,有麼?」春若水的眼睛看向她,點點頭又加了句:「麻煩你!」
「別客氣,現成的!」
熱熱的香茗端到了春若水手上,她卻注視著手上那考究的景泰藍細瓷茶碗,久不沾唇。
季貴人笑歎一聲說:「這是乾淨的,連我都沒喝過。」
春若水這才點點頭呷了一口,接著連氣兒把滿滿一碗熱茶,喝了個乾淨。
「還要不?」
「不啦,夠了!」一面說,向著季貴人笑笑,露出白細整齊的牙齒,這一霎,凌厲盡去,所剩下的只是無限嫵媚與女子的嬌柔。季貴人打量著她,由不住心裡喝了聲彩,真個自愧不如。暗忖著:怪不得有流花河第一美人之稱,真是名不虛傳。不禁又使她想到,王爺意欲征她為妃的流言,一時間神情恍然,心裡酸不溜丟的,真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來。
春若水無精打彩地看著她,苦笑了一下點頭道:「你年歲像是比我還小,大概還不到二十歲吧!」
季貴人微微點了一下頭:「快十八了……你呢?」
「我比你大就是了。」春若水笑了笑,像是有氣無力地說:「你剛才說,不是朱高煦把你搶來的,難道說是你自己心甘情願過來的?」
「這……」季貴人緩緩點了一下頭:「是我自己願意的,我父母都答應的!」
「那又為了什麼?」春若水睜大了眼睛,一隻手支著身子,很奇怪地看著她。
季貴人忸怩地笑了一下:「何必再問呢!女孩子大了,總是要嫁人的呀!」
「可是你嫁的人不是一般的常人,他是個王爺,並且早已有三妻四妾,難道你沒想到,他只是對你一時新鮮,有一天玩膩了,就把你扔了,那時候你後悔都來不及了,你沒有想過這些?」
季貴人的臉,變得黯然了。「也不是沒想到過。」頗似傷感的她歎了口氣說:「這就是命吧!」
「命!什麼意思?」春若水盯著她:「這是你自己找的,怎麼說是命呢!」
「我……喜歡他!」季貴人繃了一下臉,露出臉上的一對酒窩兒:「在沒過來之前,我真的很害怕,可是現在……」
「現在怎麼了?」
「我說了嘛……」季貴人低下了頭,臉上訕訕的:「我喜歡他。」抬起頭,她看著春若水,臉上瀰漫著甜甜的笑:「我覺得我很幸福,這就夠了。今天我很快樂,我想一個人只要覺得自己快樂就夠了,明天後天的事誰又能知道呢?」
春若水輕歎了一聲,想要說什麼,卻臨時吞在了肚裡,想了想,她改變了一下話題,「朱高煦這個人怎麼樣?」
「他呀!」季貴人低下頭嚶然作笑:「他是個風流、漂亮的王爺。」
「還有呢?」
「別的我就不知道了。」季貴人笑咪咪地有些兒害羞:「最重要的是他對我也好。」
「要是有一天,你忽然發現他對你不好了呢?」春若水聲音裡透著冷,就像她的臉一樣,這一霎竟是不著絲毫笑容。
「那……」季貴人頗是詫異地道:「為什麼你要問這個?」
「沒什麼,」春若水微笑著:「我只是想聽聽你的看法,難道你以為這是不可能的事?」
季貴人沉默著,搖了一下頭,像是有些落寞,又似有些迷惘:「我不知道,如果真有那一天,也許我會去死。不過……」她卻又搖頭道:「不會的,他不是個無情的人。」
說著她又歎了一聲,略似不好意思地看向春若水道:「我是個沒有什麼野心的人,只要王爺他對我好,我能常在他身邊服侍他,這就夠了,身份不身份,什麼『常在』、『答應』、『貴人』甚至於『嬪妃』!這些身份我都不在乎,我要的只是王爺能對我好,不要拋棄我就夠了!」
(作者按:常在、答應、貴人、嬪妃皆為宮中女人封號,前三者位置但憑帝王喜愛,只要得到寵幸,皆可任意施封,數量並無限制,惟嬪妃卻有一定名額限制,更有晉身正宮國母可能,故較慎重,以高煦言,便須請准父皇正式賜封才可,不能自己隨便賜名認可。)
春若水看著她冷冷一笑,搖搖頭道:「你真是太癡了,只怕……」忽然她卻又改口道:「算了,不談這些了。」說時她站起來:向隔有紗幔的窗外看了一眼:「是什麼時候了?」
季貴人轉過身向著「銅漏」看了一眼:「子時還不到。怎麼,你想走?」
春若水搖搖頭,又坐了下來,卻聽見院子裡隱隱傳來群犬咆哮之聲。
「啊!他們把狗撒出來了!」
「哼!幾隻狗又能嚇唬得了誰?」
「我的好小姐!」季貴人安慰她道:「你還是忍著點吧,這些狗你不知有多厲害,是西藏進貢來的獒犬,咬著人死也不放,每回跟著王爺出去打獵,聽說比豹子還凶呢!」
春若水冷笑了一聲,沒有說話。她的眼睛轉向一旁的茶几,注意著方才由自己肩上取下來的那枚暗器「亮銀釘」,神色間不禁現出一片黯然。
倒是她事先沒有想到的,漢王高煦身邊居然會有這麼厲害的人物,自己也是過於大意了,若非逃得快,誤打瞎闖地來到了這個院子,得到穗兒的掩護,只怕已是凶多吉少,該不是已經落在了對方手裡,死活更自難料了。
猶記得方才仗劍交手之際,對方陣營裡一個黑面鷹眼漢子最是厲害,像是一個首腦人物。多數時候那漢子只是在一旁看著,只不過出手兩招,自己已擋受不住,這才興出了逃走之意,這一枚暗器「亮銀釘」,不用說定是他賞與自己的了,這個人好厲害,再次見到他時,卻要特別小心才是。
季貴人果真是一片好心,眼巴巴地看著她道:「你只管放心在我這裡待著,等天亮了再說,反正他們誰也不會進來就是了。」
春若水沒有說話,方才一鼓作氣,倒也不覺得肩傷疼痛,現在經過敷治靜下以後反倒十分疼痛,此時此刻再叫她拿刀動劍與人廝殺,可真是萬難了。她正為此費思,盤算著如何應對之策。
「有句話我要問你,你也可以不告訴我!」季貴人吶吶地說:「你為什麼來這裡?深更半夜的?」
春若水想不到她會有此一問,怔了一怔,冷冷地說:「你以為呢?」
「我……不知道!」忽然她吃了一驚:「難道你……」
「你放心,我不會殺他的,最起碼現在還不會!」說時她臉色深沉,像是很不高興,眼睛裡斂聚著一種無從發洩的忿怒。這個「他」當然指的是漢王高煦。
季貴人嚇了一跳,一時睜大了眼睛,簡直不知道要怎麼說才好。
半天她才訥訥地道:「殺……為什麼你會有這個念頭?千萬可別……」一邊說一邊抖顫顫地站了起來,那副樣子簡直像是要嚇哭了,春若水著實有些不忍,拉著她的手要她坐下來。
「別瞎想,我已經說了,不會殺他的,你看你,嚇成這個樣子!」
季貴人聽她這麼說,才算是放了心,卻為此,引發了她一直想說的一句話,「春小姐,我聽見了一句話,也不知是真是假。」她嚅懦地說:「這幾天,有好些日子我沒看見王爺了,一直也沒機會問,這個府裡,有人傳說,王爺他……」
「他怎麼樣?」
「他……」季貴人不自然地笑笑,苦澀地嚅嚅道:「有人傳說春小姐與我家王爺就快要結親了。不知道是真是假?」
春若水聆聽之下,一時面色蒼白,半天沒說一句話,只是頻頻苦笑而已。
天知道,她今天晚上到底是存著什麼心來的?一口劍,一囊暗器飛刀,獨闖王邸,打算見著了高煦,開門見山把話挑明了,倒要問問他是何居心?他若還有一分仁義,就當把父親平安放回,觀其人,當知其心,也讓自個心裡知道,即將委身的這個人究與禽獸又有何異?
何嘗沒有動過殺人的念頭?只是冷靜之後,卻又萬萬不作此想。自己一條命可以不計,父母家人滿門上下無數條性命,卻不能不顧。這便又一次向現實低下了頭,心裡的那個滋味,可真比黃連還苦十分。
倔強不逞,之後而來的便是幽幽淒楚,斷腸,到底是女孩兒家,又能強到哪裡?
季貴人的幾句話,像是一口鋒利的刀,直直地插進到她的心裡,一時間興起來徹骨的寒冷,無邊憤恚、委屈,化作淒淒紅淚,只是在眸子裡打轉,不經意奪眶直出,弄濕了臉。
「呀!」季貴人嚇了一跳:「你……」
春若水擰身站起,走向窗前。在碧紗垂幔的一排軒窗前,春若水佇足深思,暫時不理會身後的季貴人。高挑的倩影,在婆娑復絢麗的貝燈的映村裡,蛇也似地在地上蠕動著。
她有滿腹辛酸、痛楚、忿恚……卻又不想在此時吐訴,季家姑娘已不再單純,她已是今日高煦的小妾,猶自沉湎在宿命式的無邊幻想裡,無疑的,她純潔、可愛卻更是可憐。像是其他千百甚而數不清的無辜少女一樣,一朝踏入君王家,便無異陷身於無邊的洪流大海深淵,這其中又有幾人是幸福快樂的?這麼想著,可真有些不寒而慄。
「穗兒姑娘!」對著長窗,春若水頭也不回地冷冷說道:「你真地打算跟他住一輩子?」
「這……」季貴人迷惑著道:「當然,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春若水冷冷說道:「如果你想走,還來得及,我可以幫你忙逃出去,從此海闊天空,找個知心的人嫁了,一輩子都別再回來,你有這個膽子沒有?」
季貴人嚇了一跳:「不……」連連地搖著頭向後面退著,也難怪,這個念頭,她壓根兒連想也沒有想過。
春若水忽地回過身來:「你不敢?還是……」
「不……」季貴人說:「我不想走……為什麼你要帶我走?我不走,再說我也走不了……」
春若水看著她,由不住苦笑道:「我竟是忘了,你和我一樣也是有家拖累的人了,看來你也只好認命吧!」
季貴人見她無意強迫自己離開,這才略微釋懷。只是她心裡仍然還拴著老大的一個疙瘩,那就是有關王爺與眼前春若水的婚事傳說,剛才自己問了,卻沒有得到對方一字答覆,可見並非全是無稽之言,定屬有幾分可以徵信。
「難道會是真的?」
「果真這位春小姐成了王爺的新寵,將是一番什麼樣的情景!」
腦子裡想著這些,季貴人的心亂極了。
像是各懷心事,四隻眼睛不期然的碰在了一塊,只是默默地互相注視著。
「她是個可憐的小女人,但她卻深深地愛著朱高煦,眼前更無反悔,看來她全系心甘情願,我是幫不上她什麼忙了。看她情形,若非做作,她之愛朱高煦,純係發自內心,卻非全為一份榮華富貴,朱高煦儘管多行不義,卻能贏得此女的一片真情,也屬難能的了。只看他暗中對自己的卑鄙圖謀,當知其心懷叵測。可憐的小女人,你固癡心萬縷,終難免秋扇見捐,慘被遺棄了!」
這是春若水的想法,由是目光所觸及的這個女人,更見楚楚可憐,對於她,春若水由衷地感到同情,只是又待如何!
可就應上了那句話了,「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如今是「火燒眉睫」,第一個應拯救的是自己,卻來關心顧及他人,真正本末倒置,對於自己尚能兼及的這一份仁心義氣,春若水誠然也難以自釋。卻是無可奈何,心裡深深歎息一聲,便把一雙眸子改向懸有紗幔一排長窗看去。
四周環境,彷彿一下子俱都靜了下來。偶爾興起的夜風,算是惟一的例外,所帶來的「沙沙」聲息發自樹帽、竹梢……「夜」是寧靜的,此時此刻,連一聲狗叫也聽不見,只是在寧靜的外表之內,卻包涵著許多凶險,以及看不見的無限殺機。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2 23:56:19
第十五節
春若水真個心亂了,走又不是,留也不好。最不能甘心的是這一趟的白來,恍餾惚,她極似又有一種衝動,恨不能立刻飛越窗外,找到那個朱高煦,要他還個公道來。
這件事想來易,行來難,大凡「一鼓作氣」全憑意氣所行之事,都禁不住細想深思,一經細想便為之氣餒 ,無能實現。
要做就別想,想就別做!心裡賭著氣,她乾脆什麼都不想了。
「喝口熱茶吧!」不經意,季貴人已姍姍走到她的身邊,那麼近得睇著她,美麗的眼睛裡,仍像初見時那樣充滿了離奇、虛幻,對於這個傳說中的「春小太歲」,她有太多的好奇,卻非短暫的相晤,便能盡釋。
春若水點點頭說了聲謝,便自接過茶碗。
季貴人說:「這會兒安靜多了,回頭我出去瞧瞧,看看還有人沒有?」
春若水又點了一下頭,默默地喝了口茶,她看向季貴人:「你只告訴我怎麼個走法就得了!」
「喔,好!」
當下季貴人滔滔不絕地講了一通,惟恐訴之不盡,還找出紙筆,為她畫了個詳細地圖。
春若水的興趣來了,她遠較「季穗兒」多了一份細心。
「等等!」她說:「這麼大的地方,你得說清楚了才行,要不然我可怎麼弄得清楚?」手指移動著,指向一處:「這裡?」
「是正廳!」
「這裡呢?」
「這是王爺的寢宮!」
「噢。」春若水若無其事地點點頭,其它的她也就無意再聽下去了。
季貴人又說了半天,把一張本府的詳細地圖講說得十分清楚。
「現在就走?」她說:「還是小心一點的好!」
春若水搖搖頭:「不,再等一會兒!」
季貴人看了一下左右:「那就在這裡睡一會兒,你一定很累了!」說著她就過去整理床帳。
春若水笑笑說:「你自己睡吧,我自個坐一會兒就好了!」
季貴人看著她,愣了一會兒,怪過意不去地說:「那怎麼行?這樣吧,這床很大,咱們兩個睡吧!」
春若水搖搖頭,盡自走向紗幔外面,那裡有一張鋪有錦褥的靠背長椅,她就坐下來。季貴人見狀略放寬心,由裡面又抱出來枕被,囑咐了一番,才自轉進裡面。
「你先歇一會兒,到天快亮的時候我叫你起來。」
說過這話,她就把燈熄了,頓時一片黑暗,卻只有透過紗幔照射進來的淡淡月輝,依稀為這屋裡增加了一些神秘感覺。
春若水自不會疏忽到真的睡著,只是盤膝在座,運功調息而已。起先她還聽見一幔之隔,裡面的季貴人翻身掩被的悉卒聲,過了一會便聽見她均勻的鼻息,判斷出對方是睡著了。
萬簌俱靜,這一霎彷彿連風也停止了流動,倒是春若水的那顆心卻還較先前更不平靜,她原已死了對質朱高煦的一顆心,卻由於穗兒無意道出了朱高煦的住處寢宮所在,竟然又告復活,一經入腦,無論如何也難以平靜。站起來走了幾步,回頭又坐下來。腦子裡依然還是這件事,「走,現在就找他去,當面問問他,到底是何居心?」心裡這麼盤算著,無暇多思,隨即把身上拾掇利落了,那一口青鋼長劍自不會忘記繫在背上,一切都安置好了,才想到與眼前的這個「穗兒」姑娘,作番交代。
桌上有現成紙筆,信手塗來:「大恩待報,請自珍重。」
驀地,外面傳過來清晰的梆子點兒,三更三點,敢情是夜深了。
春若水這一霎無疑週身是膽,當下不再猶豫,閃身來自外面,卻見套間裡一隻彩貝燈盞兀自熒熒燃著,所見甚是清晰。方才季貴人與她解說得甚是清楚,倒不愁認錯了路。除了右肩上暗器所傷隱隱作疼,其它各處,倒也無礙行動。當下悄悄地撩開珠簾,開了門扉,來到了外面,卻見一個女婢,蜷著雙腿,倚身在一張鋪有厚厚坐墊的椅子上睡著了。
這個女婢正是服侍季貴人的「伶官」,因為剛才府裡鬧了賊,上面關照,要各房裡保持警覺,這伶官兒不敢怠懈,連床上不敢上,乾脆坐待差遣,想不到仍然還是睡著了。
春若水腳下輕巧,更不會驚動了她,悄悄地由她身邊經過,宛若輕風飄動,已來到了門前.瞧瞧這扇門關得可真嚴謹,除了原有的門栓之外,另外還加著一把大銅鎖,兩個花盆架子,想是防備賊人的破門而入。
這一切瞧在春若水眼裡,不覺好笑,她乾脆不必費事,由側面那一排長窗出去得了。肩上儘管有傷,卻無礙她的行動,略施身法,極其輕巧地已來到了窗外。
季貴人這:「西跨院」原是清靜所在,平素因高煦常來過夜,一干閒雜人等,自不會無故擅入。院子裡,花葉扶疏,秀石聳峙,透過一天星月,更似景致如畫。春若水胸有成竹,倒也並不慌張,當下施展輕決,一連翻越過幾處假山,越過荷花池,來到側面月亮洞門。
隔著洞門,是一道迂迴長廊,梨花夾道,郁芬滿徑,一行青石「燈斗」蜿蜒而伸,燈光璀璨,宛若明珠一串,如此夜色,憑添了幾許嬌姿,卻也顯示出深宅大院的一派陰森。
這便是漢王朱高煦的寢閣所在。
劍交左手,反擰肩後。春若水捨長廊而道迂迴,直趨正面石樓。
朱高煦所居住的這處閣樓,較之府內其它各處,並不十分特殊,樓也不多,只是庭院寬大,奇花異草,間以蒼松翠柏,佈置得甚為幽雅。
春若水由於事先有了防備,行動自見謹慎,一經她留意觀察,果然看出了許多破綻,原來院子裡埋伏重重,每座青石燈斗後側,俱有專人防守。饒是她行動謹慎,亦不得擅越雷池一步。觀察越透,越是畏懼不前,如此耽擱甚久,幾經猶豫,正不知如何是好。
猛可裡,面前黑影晃動,花叢裡閃出了一雙碧森森的眼睛。春若水方自看出是一隻長身瘦軀的青皮藏犬,後者已霍地騰身躍起,箭矢也似地直向她身前襲來。
原來高煦身邊養有甚多獒犬,久經訓練,襲人無聲,一經出襲,擇人咽喉,被咬者十九無救。
春若水幸而由季貴人處早已得了警告,眼前更不曾掉以輕心,雖說如此,也不禁怦然心驚。一發之下,陡地掄出長劍,迎著這畜生頭上就砍。卻不意這隻狗久經訓練,非比尋常,見狀就空一個打閃,已自閃了開來,「噗」一聲,折落地面。
春若水一個快閃,已躍身而前,那只藏犬咆哮一個反剪,露出鋸齒般的森森白牙,待將反撲而上,恰於這時,一線流光閃自眼前,一口柳葉薄刃飛刀,夾著一絲尖銳破空聲,陡地劃空而至。藏犬撲勢雖猛,卻不及飛刀的神乎其來。飛刀既薄復利,勁頭既強,手法又准,一發而中,正中咽喉要害,這隻狗身勢未起,已落得命喪黃泉,瘦軀一連打了幾個轉兒,便自橫屍就地。
這番聲勢,卻也不小。
春若水劍勢未出,眼看惡犬遭報,才知道暗中有人拯救,心方驚異,燈光一閃,一道孔明燈光,自右側方直射過來。
緊接著傳過來這人的一聲喝叱:「什麼人?」話出人來,「噗喀喀」!衣衫飄風聲裡,來人已躍身當前。
人到,刀到。疾勁刀風裡,冷森森的鬼頭刀鋒,已自向春若水肩胛間猛力斜劈下來。
春若水一再小心,仍然事出意外,還是驚動了院內侍衛。心裡一急,顧不得劍出留情,身子一個快閃,躲過了對方刀鋒,就勢一個急切,已把身子猛欹過來。掌中劍隨著進身之勢,一劍劈出。這一劍,既快又狠,險中進招,益見其猛銳狠厲。來人饒是功力不弱,倉卒間,竟是無能防範,面迎著對方劍鋒,真有閃電加身之勢,再想抽身,萬萬不及,臉上一涼,已經劈中面頰,連鼻子帶臉,劈下了老大的一片。慘叫一聲,登時倒地昏死過去。
春若水一劍得手,即知今夜已無能為力,顧不得戀戰,腳下點動,一連幾個起落,直向著牆外縱過去。身邊人聲喧嘩,三五道孔明燈光,匹練般直射過來。
滿懷著一腔悵恨,春若水施出了全身勁道,倏起倏落,已翻出了當前院落。偏偏身後人,就是放她不過。隨著一聲陰沉的冷笑,一條人影自她身後猛襲過來,緊跟著這個人的快速進身,如影附形般,已自貼身而近,一雙精光四射的短刃,同時間向著她背後招呼過來。
這人身手與先前那人比較起來,顯然不可同日而語,進身、出手,實在顯示出他的功力非比尋常。
春若水轉身撩劍,「噌」!架開了來人左手短刃,兵刃接觸之際,才自體會出來人臂力沉重,心裡一驚,更不敢稍緩須臾,右手拼著肩上疼痛,沉起間如躍波之鳶,已刁住了來人右手腕子。
若照平日,春若水大可以內力拿鎖對方穴道,或是硬生生與他較上一陣子力,奪取他手上短刃,無如這一霎,內力方吐,只覺得肩上一陣酸楚,竟是力不從心,休說拿鎖對方穴路,即使奪取對方手上兵刃,亦是萬難,簡直自取其辱。一驚之下,由不住嚇了一跳,慌不迭鬆手撤身。動手過招上來說,可就犯了武者之大忌。
來人乃是漢王高煦身前最得力的近身侍衛索雲,一身功夫甚是了得,近日來幾次護駕不力,自覺臉上無光,不得不格外努力盡職。春若水無視於肩傷,原待奪下他手上兵刃,一經著力,才知力不從心,慌不迭忙向側面躍開,索雲卻已放她不過,右手短刃順勢而進,「噗」地刺中她右肋下側方。還算春若水側身的早,以眼前悄勢論,設若慢上半步,後果便不堪設想。
這一霎不啻驚險萬狀。春若水肋下中刀,身子已欠靈活,一連閃了兩閃,幾乎坐了下來,她卻恃強好勝,圓睜著一雙眼睛,哼也不哼一聲。
王府侍衛,已大舉出動。春若水與索雲動手的當兒,另一現場卻也沒有閒著,在接二連三的喧嘩聲裡,好幾個王府侍衛已似吃了大虧。
暗中來人,神龍不見首尾,顯然是有驚人身手,卻由於一時疏忽,而致春昔水險些喪命,目睹之下,大為驚怒。他原是存心仁厚,對手時每多留情,這一霎也就無能顧及,怒叱一聲,陡地由暗中奮身直出。
春若水負傷之下,給了敵人可乘之機。幾乎在同一時間,兩口雁翎刀,分左右,同時直向她兩側招呼過來,索雲的一對精鋼匕首,更是饒她不過,冷笑中,取道中鋒,猛扎過來。
八方風雨,聚當場。春若水一口寶劍,猛力迎住了左方來刀,卻已是氣竭力盡,身子晃了晃,眼看便將倒下。面迎著三方來勢,她已無能為力。暗中來人這一霎的現身,正是她惟一活命之機。
這人果不曾讓她失望。宛若神龍下降,又似大鷹飛揚,大風迴盪裡,這個人的一雙鐵掌,又直叩向左右二敵後面脊樑,掌力猝吐下,隔著半尺外,已使後者一人無能承當。那是武林至今極罕見的「碎玉」氣功,一經施展,其力至猛,有關山裂石之威。眼前二人猝當絕功,如何吃受得起!隨著這人的掌勢之下,雙雙飛撞直出,一跤跌倒,便命喪黃泉。
這人身手,更不只此。緊跟著他奇快的進身之勢,猿臂輕舒,恰當其時,不偏不倚的正好拿住了索雲的雙手,十指緊束下,後者只覺得有裂骨之痛,一雙精鋼匕首,萬難再行把持,叮噹墜落地上。
對此人,他總算留有一分情面,不忍加害,隨著他腳下前進勢子,雙手抖處,索雲饒是心有未甘,卻也神力難當,球也似的被拋了出去。
對於索雲來說,面前這個魁昂身軀,顯然似曾相識,即使那一雙深邃的眼睛,也不陌生,只是雙目以下,卻格於一方絲帕的掩飾,未能得窺全貌,緊接著被巨力一摔,他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一連串的起伏縱躍,勢如星丸飛擲。大地蒼茫,前途無限雲煙。這人停下腳步,駐足於道邊茅亭。
春若水神智雖清,卻似有氣乏力,此時此刻無寧是心裡有數,總算是命不該死,危機一瞬間,遇見了救星,此番絕處逢生,被人家救了。
那人把她輕輕由背上放下來,一聲不吭地仔細打量著她,她卻同樣地也在打量著他。
群星燦爛,玉宇無聲。依稀可聞的,仍然是遠處的流花河水,那種靜默的嘩嘩聲,打從開春冰凍以來,即已與天地連成了一片,成了這片土地不可或缺的一種搭配,人們耳有所適,早已習慣。將此歸之於自然樂章,涵蓋著永恆的美與寧靜。春若水無力的倚身亭柱,卻不曾忘記繼續向對方這個人觀察著。
長長的一頭黑髮,歸結成兒臂粗細的一條大髮辮,自右肩甩向前胸,尾綴在辮梢上那塊玉墜兒,即使在此星月夜裡,亦能見其閃閃光彩,這人好高的個頭,直立當前,說不出的意態軒昂,透過那一雙揚起的英挺眉毛,宛若有情的眼睛,實在顯示著男性中難得一見的斯文。這一切落在春若水細緻的觀察之中,不覺為之怦然心驚。
即使最健忘的人,也不會忘記那些屬於心裡「魂牽夢繫」一類的東西。面對這個意態軒昂的男人,恰似早已在她心裡生根,那是想忘也不能夠的。
「你……你是誰?」幾乎已經認定,簡直呼之欲出,卻不敢失之莽撞,話到口邊,又復吞在肚裡。
「我以為你應該認出來是我。君無忌!」一面說,這人右手抬起,已把臉上自雙瞳以下的一方面巾揭下來,現出了他的本來面目。
春若水忽地睜大了眼睛,抖顫著站起了身子,「君……無忌……」一言甫出,已是後繼無力,嬌軀半傾,軟綿綿地已自倒了下來。卻為君無忌一隻結實的胳膊接住,略似遲疑,他隨即將她擁入胸膛。
「好個糊塗姑娘。」說時右手頻翻,一連在她身上七處穴道各點了一指,止住了她傷處的流血,暫保元氣不失,後者無力的發出了一聲呻吟,便自人事不省地倒進了他的懷裡。
一燈婆娑,搖散著的熒熒燈焰,光彩青綠,將此潔淨石室,渲染得一派清幽,不沾纖塵。
橫欞側開,分得星月一片,以觀天際,銀河倒傾,群星燦爛。河漢河漢,感今夕之何夕!星月星月,此身究何屬!值此皎潔天光,萬山沉眠。形骸既倦,便只是魂魄縹緲,流離,流離……不自覺間,恍然置身雲霧,此身固已不存,便是物我兩忘時分。
這便是君無忌所下榻於雪山絕峰的前人石室。石室辟自古昔何年何月,固不為人所知,千百年來,自有遁世高人,因循高蹈,引魂魄上出天庭,煉元嬰身外化身,長嘯一聲,置身青冥,這便是傳說中的神仙歲月。
一夕置此,地靈人傑,人的思維也似為之昇華。春若水其時已經醒轉,只是靜靜地睜著眼睛,向著窗外凝望著,腦子裡萬念紛集,卻又似一片空白,什麼也無能深思。
畢竟現實是不容迴避的!它更不容許你事先選擇認定,當它悄悄來臨的時候,有時候全無聲息,並沒有一些兒兆頭,讓你事先在心裡作好準備,便是那麼突然意外的來了!
星群燦爛,自此前眺,東方天際,似有灰濛濛的一線天光,將此潑墨天地,裁分為二,不久自光擴大,曉氣充斥,另當有一番驚天動地變化,是堪認定。
黑夜而天明,死亡而生命,興盛而衰退,黑暗而光亮,靜而動……一切的一切,凡是天底下一切的變化,其實都離不開這個一定的軌跡、邏輯。人的行為,只不過是這一定軌跡之下,百十萬億點星星磷火的即時一現而已,何必作繭自縛,自尋煩惱?
誰能有如此磅礡氣勢,打開胸襟,吞下一片日月,化身空山靈雨,與天地共存亡?不然,便只得聽憑造化戲弄,「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吧?
如非「造化」戲弄,眼前如何會多此一番邂逅?何至於又落在了他的手中?這己是第二次第二……次他營救自己了。
春若水其實腦子裡再清楚不過,一切的發生,費思而離奇,彷彿事先早有安排,其間遇合,刀光劍影,遍佈凶險,卻又似上天的故意折磨,彷彿非如此不足以促使他們再次的聚合,不足以激盪起他們的如火熱情……至於一切的後果其為福禍,便只有天知道了。
對於君無忌,春若水不只是由衷的感激,更有刻骨的深情感受,大知道,在過去的一些日子裡,她是以何等殘酷的毅力克制著自己,試圖著把他驅除念外。只是這麼做的結果,為她帶來了更大的痛苦,並無絲毫助益,個中痛苦,非身受者萬難領會其萬一,如今,她卻又再一次的接受試煉,面對著更強大的感情壓力,她的震撼與虛弱,真個「寸心天知」。
石榻上鋪陳著厚厚的駱駝皮褥,其實包括她整個的身子,俱都在輕而暖的大幅皮褥偎裹之中,此時此劉,驚患既去,傷勢甫定,只覺得遍體舒泰,宛若置身無邊的天鵝絨中。果真能永遠這般,便一生也不起來,睡死了也好。偏偏她卻是那種屬於嚴於律己,片刻也不容苟安一型的人。一刻的溫馨,都像是過折了福分似的。
石室內太寂靜了。靜到她幾乎可以感覺出燈焰的搖動。如果一切的動,都應有聲,其為火焰又何能例外!准乎此,那激動的「心聲」更不該是例外的了。
昨夜的一切,在她完全昏迷之後,己是無能記憶,只是由那般血污,奄奄一息而受到了眼前的潔淨,復有生機,自非偶然,君無忌的勞神費力,當可想知。
她的眼睛,不只一次的早已在室內搜索過了,「他」不在這裡。這個人,總是功成身退,若即若離,讓人不著邊際,他難道真的生就鐵石心腸,對於女孩子的垂青,永遠無動於衷!
石榻旁置有坐墊一方,想像中定是君無忌靜坐之用,他亦曾在這裡廝守著自己,度過了漫漫長夜,直到自己轉危為安而後己。然而,在自己絕處逢生,由昏迷中醒轉之後,心存感激而極欲第一眼就看見他的時候,他卻功成身退,像似故意存心迴避而走開了,這等光明磊落的開闊胸襟,固然令人敬佩,只是卻未免失之薄倖無情,究竟他是如何居心?
「難道我在他的心目中,就連一點份量也沒有?」當然,這個猜測絕對是不正確的,要不然他也就不會三番兩次地對自己加以援手了。
固然,他之所為,不過俠義本色,只是這其間難道說就沒有一點點私情的作祟?太令人費解、不可思議了。
想到這裡,春若水真似有無限委屈,一時呼息急促,竟自嚶嚶自泣起來。石室無人,她大可不必有所顧忌。
這些日子她自感受的委屈可也大了,一經引發,哪裡還忍得住,一時眼淚汪汪,連鼻涕也流了出來。起先還有所掩飾,不敢哭出聲來,哭到後來,簡直無以自己,大有黃河流水。滔滔不絕之勢,聲勢端的嚇人。
萬簌俱寂,風也無聲,更何況她所處身的石室,鑿之石壁,三面屬實,一方高居斷崖絕壑,更不慮聲音外傳,大可盡情發洩。
記憶之中,也只有七歲那年,一個家中長工,無意間剷平了她親手堆積的大雪娃娃,使她大發嬌嗔,用石頭丟傷了那個長工的頭,被爸爸狠狠打了一頓,關在黑屋子裡足足一個時辰。那一次她哭得最傷心,直到聲嘶力竭,最後被母親抱出來時竟自睡著了。畢竟,那只是孩提時候的事了,而且錯在自己,想來只覺好笑,並無痛恨遺憾。比較起來,這一次的放聲悲哭,卻是大有不同,自從懂事以來,由於生性要強,別說是哭了,就是想叫她落上一滴眼淚,也不是容易之事。自然,這等發自內心的悲慼,甚乎於自棄與絕望境地的心聲淚影,更是前所未有之事,莫怪乎聲聲斷腸,不忍卒聽了。
到底是怎麼引起來的,她可也說不上來,反正一腔絕望,無限悲慼,一古腦兒的盡自都化成了涓涓淚水,彷彿只有這哭聲才能發洩悲懷,才能勉慰自己於一時,便自這樣的哭了,放聲大慟起來。
燈焰兒搖搖欲熄,恰似為悲聲所感。深山絕壑,更不曾有一絲外音干擾,聲浪迂迴,直如暴雨梨花,此時此境,便是鐵石人兒,猝聞下也將為之動心。
石門無風自開,一個碩壯高頎的影子,緩緩走了進來,緊接著、那扇門便自又徐徐關上。
一片春暉,映照著他冷澀英俊的臉,月光有知,更不曾放過他那雙深邃而光彩畢現的眼睛,這一霎,他竟似心有所感而致淚光璀璨。稍立片刻,他緩緩舉步,一徑來到了當前石榻。似有無限感傷,輕輕搖著頭,發出了一聲歎息,這一切卻掩飾在春若水的哭聲裡,而至於宛若無聞。
她卻無知地猶自不停地哭著,漸漸聲嘶力竭,最後只剩下了抽搐的分兒,漸漸地,其聲也微。
春若水無異十分微弱,這陣子忘命的哭,更似忘了她身上的傷,雖經君無忌刻意的包紮,服藥治療,到底新傷未癒,方才悲傷裡未有所感,此刻靜下來,立時便覺出傷處的陣陣裂膚痛楚,不覺心頭一驚。
卻有一隻結實的手,宛若無力而突如其來的按在了她的側腹之上,隔著厚厚的一層皮裘,亦能使她立有所警,一驚之下,倏地轉過身來。
「你……」
迎著她驚顫目光的那張臉,其實再熟悉不過,曾是魂牽夢繫,此生再也無能忘記,便是方纔的放聲一哭,也與他有所關聯。只當他存心迴避,也同上一次那樣,一個人離山他去,卻是怎麼也沒有想到,竟然會在這一霎出現眼前。
直似有說不出的羞窘,在突然看見君無忌的一瞬間,她簡直呆住了。
面前人,其實並非鐵石心腸,只是較諸常人不輕易的顯現而已。迎著春若水的呆滯表情,他卻微微地笑了,炯炯目神裡,散發著深摯的關懷情意。緊接著他的另一隻手,已輕輕移向她的髮際、眉梢,輕輕滑過了她染滿淚痕的臉。
感情充沛時,即使手指也似沾了情意,變得細緻多情,溫柔而靈活。當它輕輕滑過春若水流淚的臉,卻已完成了清潔的任務,無異於一方絲絹,揩乾了她臉上的淒淒淚痕。
「都十九歲了,還像小女孩子一樣的愛哭,臊不臊!」
那麼近近地看著她,宛若有情,其言亦溫。春若水真似無所遁形,簡直羞死了,有點想笑,卻又無能為笑,她的委屈可大了,豈能一笑置之?輕輕哼了一聲,怪不好意思地掉過了臉去。
想著想著她可又難受了,只是當著君無忌,她可不願再掉眼淚。感覺著君無忌的那隻手,落在了自己發間,溫柔地輕輕撫摸著。
春若水的臉紅了,一時間心也忐忑。只當是面前的這個人,銅打鐵澆,全無心肺。義字當頭,毫無私情可言。這才知道,他亦有情,也有細緻體貼之一面,敢情是自己錯怪了他。
然而,這一切,卻像是來的太晚了。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一霎間,她心裡充滿了激情,真恨不能反過身來,一下子撲向他懷裡,把無限相思,直說個夠……可是,她卻沒有。無論如何,這一霎,相思得酬,此情此境,夢寐難求。儘管是姍姍來遲,終究它還是來了。
感覺著君無忌的那隻手,已自移向自己腹下三分處的「氣海」穴上,雙掌會撫處,即使隔著一層厚厚皮裘,亦能感覺出炙身的大片奇熱,頓時間,整個身子己為這陣熱息所籠罩。春若水這才知道,對方片刻溫存之後,時下卻在為自己療傷了,一時由不住緩緩轉過臉來!
燈光影裡,這個人是那麼有力地深深吸引著她。記憶所及,彷彿這還是第一次,自己這麼近,這麼逼真地打量著他。透過他英挺的臉,越覺其氣質獨特超然。這才是她心目中理想的男人,捨此而外,早已不作第二人想。
「無忌,無忌,你就放浪一次,緊緊地抱著我吧!這世界只有你我,再沒有第三個人了。」這是她心裡的吶喊,自不會為君無忌所聞。她早已無能為力,自甘聽其擺佈,奉獻她的所有了,包括她的愛、她的貞操,以及她整個的靈魂。如果說這思想是下賤的,是猥褻的,而在這一霎,她也自承了。
然而,面前的這個人,卻只是專注於為她療傷,把體內真力化為絲絲熱息,正所謂「化氣為氣」,在為春若水做一番補充、通順、和血的工作,原來她傷勢不輕,又流了不少的血,真力大失,君無忌此番輸息,自是有其必要。
春若水情緒稍定,待將向對方吐訴些什麼,目睹及此,卻只得把滿腹心事暫壓心底。
原來這種輸送工作,極耗真氣,君無忌全力施展之下,不及片刻,眉額之間已現出了汗漬。春若水眼見他如此,心裡大是痛惜,卻也知道這一霎不宜說話,只得心懷感激地默默承受。
如此又挨了一些時候,方自覺出通體大熱,幾欲不耐,君無忌忽然停住了手。
此番真力灌疏,並非僅注於腹下氣海一穴,君無忌施來顯然大費周章,雙手運施之下,幾欲遍按若水全身,設非是隔有厚厚一層皮裘,其勢當大為尷尬。自然這般施展之下,更將耗損內力真元,莫怪乎以君無忌之蓋世功力,亦不免全身汗下。
恍惚中,春若水已興起了濃濃睡意。她卻是心有未甘,盼望著要與他一吐心中塊磊,無如那沉沉睡意很快地便已淹失了她。
「無……忌……無忌……」彷彿微弱地呼喚了兩聲,眼簾將閉未閉之時,看見了心上人略似慰藉的笑臉,一霎間,只覺得心裡無限踏實,便自沉沉地睡著了。
落日餘輝,染紅了白雪猶覆的高山峻嶺,大風時起又歇,來回天際,發出震人耳鼓的轟轟聲,雲層勢如破竹,一路滾翻著,宛若萬馬奔騰。這一切交織天際,映著日暉,爆翻出奼麗詭異的五彩繽紛,即使人世間一等畫匠,也萬難調弄出此一霎的瑰麗色彩,更遑論那氣勢的怵目驚心,自是無與倫比了。
君無忌面向穹空凝看著,頗似心有所思。這天簌波譎雲詭,一剎那的千變萬化,其實同於人心。大凡天地間的一切變化,都無異於人的思維,收之藏芥子,放之彌六合,其動靜收放,端賴素日的養性功深,過猶不及,皆非其策,其為用物,焉得不謹慎乎!
男女之情,更不例外,莫謂無心之因,卻當有心之果,「大風起於蘋末」,一點細小的情愫,皆不免待春而發,來勢之驚人,誠然始料非及,任你天地間一等硬漢,奇男子,值此情關當頭,也要靜下來,作一番善後安排了。
春若水的此番邂逅,無異帶給他心裡前所未有的凌亂,這番因情而激起的紊亂,其實正是他屢感矛盾,遲遲不敢接受或是付出的最大原因。
身世孤寂、離奇,宛若立身危崖之巔,似隨時都有覆亡之慮。母親之生死茫然,更如同芒刺在背,只要一想起來,簡直坐臥不安。這其間,再加上來自大內的緊逼迫害,親仇之混淆,其為禍福尚在無知之間,這一切,時刻都警告著他,不敢作家室之想。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2 23:56:55
他的憂慮更不只如此,只是這一切,在進一步與春若水有所接近時,卻遭遇到了極大的考驗,面臨著新的抉擇,正為此,他才顯現出前所未見的不安。
在崖前踱蹀一回,立身於當風之口,天風迂迴,直吹得他一身衣衫振振欲飛,寒風當面,直似千刃萬剮,透過陣陣裂膚之痛而後的快感,顯示著這類「風俗」所獨具的奇特效果。用以鎮心定神,亦當有一定功效!
每當君無忌心神痛楚,自感無所歸依時,便借助於這般天風沐體,從而得於一種新生力量,似有無限生機。
春若水一覺醒轉,恰當黃昏時分。石室內燃點著一汪熊熊烈火,劈啪聲響裡,不時濺飛起幾點小火星兒。便是那小小的劈啪聲,使她提前醒轉。
映著爐火,君無忌盤膝跌坐地上,魁梧的背影,疊映在火光裡,漆黑的長髮,雲也似地披散開來,顯示著無拘的野性。而「他」卻是斯文的,斯文中卻包容著不入凡俗的那種粗擴,對於當今人世,總像是有所拒抗。這便是他所獨特具有的氣質。
他卻又是深奧的,世界上一切深奧的東西,都不易理解,深奧本身更具有哲理,故此它卻又是美麗而引人遐思的。
這是一個極佳的機會,去觀察他,春若水知道,只要一出聲,哪怕是一點細小的轉動聲音,都能使他警覺。她便索性一動也不動了,保持著原有的靜姿,運用著她靈活的一雙眼睛,觀察著這個堪稱神秘的人。
方纔夢境猶斷。那是一個令人喜悅的夢,她夢見漢王高煦終究知難而退,父親無恙而歸,君無忌與自己共結連理,馳馬天山……這時,她便是帶著那一脈未了的喜悅之情,靜靜地默看著他。
夕陽已沉,天色正黯,不知不覺裡像是又過了一天,明滅的火光搖晃著君無忌碩壯的背影,這一霎卻是逼真的,逼真到只有「他」和「我」,多麼寶貴值得珍惜的一刻。
她寧願只是這麼靜靜地看著他,讓意識的遐想,來彌補現實的殘缺。然而,當眼睛睜開的時候,人已來到了現實之中,除非一直是在睡夢裡,便無能排除現實的左右。
壁火熊熊,其間更似烹煮著什麼,食物的香氣,早已充斥室內,一經入鼻,便自萬難捱住腹內的飢餓,她卻留戀著這一霎的遐想與寧靜。君無忌卻似有所覺察的轉過臉來。
「啊,你原來已經醒了。」
春若水點了一下頭,臉上帶著微微的笑。
君無忌霍地站起,走過來,「來,讓我瞧瞧。」說時便自揭動她身上的皮裘。春若水一時大感羞迫,心裡一驚,一雙手死死地抱著身上皮裘不讓他掀開。
「你……幹什麼?」
君無忌怔了一怔,才自警覺,不禁一笑道:「我是說你的傷怎麼樣了,不讓我看?」
春若水這才轉過念來,伸手摸摸身上,原來穿的有衣裳,想想也是多餘,就連這身衣裳,還是他給穿上去的,又何必多此一舉?
其實這已是第二次了,前次為飛鼠所傷,昏迷之中,也是對方為自己醫療包紮,由此看來與他真是宿緣深厚,卻又為何偏偏……
似羞略窘,她自個兒揭開了身上皮裘,那雙眼睛,簡直不敢與對方接觸,逕自轉向一邊,一顆心卻是通通跳動得那麼厲害。
想像中,一番脫衣解帶,裸裎袒露在所難免,雖說對方為自己私心默許是惟一至愛之人,到底人前露體,實生平從未有過的羞窘之事,真恨不能自己再昏死一次,眼不見,心也不羞的好。心裡胡亂地這麼想著,一雙眼睛越加不敢瞧上對方一眼。
但她卻是猜錯了。君無忌並沒有脫下她身上那一襲薄薄的單衣,只用手輕輕觸摸了一下她經過包紮的傷處,說道:「很好,再有三天,就可以如意行動了!」隨即為她重新蓋好,退後坐下。
春若水這才敢緩緩轉過臉來瞧著他,眸子裡充滿了感情,也就是這些小地方,對方這個人,一寸寸地佔據了自己整個的心,等到發覺時,感情的陰影,卻已蔚成蒼蒼巨樹,這時刻除卻了對方這個「冤家」,便再也容不得第二個人了。
看著他,她真有無限感慨,正由於自忖著欠他太多,無以為報,才想到了以身相許,無如平白無故地卻又殺出了個漢王爺,這個人的出現,連帶著種種原因,造成了「不得不如此」的現在趨勢,正是「吹皺一池春水」.想想真是好無來由.令人無可奈何。
「你覺著怎麼樣,叮好些了?」
倒是這句話.使得她悚然一驚,這些日子以來,為了自己婚事,彷彿整個人都變了,變得有些神魂顛倒,較之從前,判若兩人。
在君無忌一片純情的目光裡,她真有說不出的慚愧,一個女孩子為自己的婚事而神傷,已是難以告人,若是被迫表態,直吐非君莫屬,更是萬難啟齒。然而,眼前無疑是最佳良機,病榻相對,再無外人,捨了這個機會,往後怕是再也沒有了。
「這是你第二次救了我,我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那就什麼也別說!」一面說,君無忌把一個棉墊,墊向石壁,輕輕扶她坐起來說:「先吃些東西,有話等會再說。」
春若水笑著說了聲:「好!」心裡充滿了好奇,值此飛嶺絕壑,真不知道他還能弄什麼給自己吃。
君無忌卻不慌不忙,胸有成竹的把一個小小方幾置於榻前,擺上碗筷,卻把火邊早已煨好的兩個瓦器取過來放好。
「都是些什麼?」春若水眼睛瞟著他,心裡直想笑,倒看不出他一個大男人,還會弄這些。到底是天真爛漫,經事不深,面對著衷心所喜歡的人,先時的悲傷情緒,一古腦兒地早已遁跡無影。
君無忌為她添了一碗飯,味道香嘖嘖的!
她卻由不住自個兒揭開了另一個瓦罐的蓋子,敢情是濃郁香馥的一隻肥雞,休說雞汁濃郁,色作橙黃,其間兩隻山菇,飽喂濃汁,肥大如拳,新筍數截,吐味猶芬,皆為春若水素來喜食之物,只看上一眼,已不禁引人食慾大動。
「噯呀呀,真是太好了!」春若水忍不住嚥了口唾沫,一時眉飛色舞:「你從哪裡弄來的?」說時早已探箸甕中,挾起了老大的一個山菇,忍不住張嘴就咬,紅唇白齒,待將下咬的一霎,才似發覺不雅,一雙剪水瞳子,羞赧地看向對方,欲羞還笑,出聲亦嬌,狀似有所不依,模樣兒平添無限嬌憨。
君無忌一笑站起,逕自向外踱出。冉回來時,幾面已收拾乾淨,她卻已吃飽了。
「只別看著人家吃,誰又叫你走了呢!」春若水略似羞澀地說:「真好吃極了,你還沒告訴我這隻雞是哪裡來的?我給你留了一多半,快趁熱吃了吧!」
君無忌搖頭說:「我已數日不食,這是我辟谷術第二個階段,每天只吞坑瀣、飲朝露少許,這便足夠了!」
春若水驚訝地打量著他,點點頭說:「原來你的功力已到了這個境界,怪不得輕功這麼好呢,你剛才說已經達到了第二個階段,以後呢!」
「第三個階段是不容易達到的!」君無忌微笑著說:「那是最高的境界,到了那個階段,可以完全不食人間煙火,只饗六氣就夠了!」微微一笑,他搖頭說:「我是沒有資格求到那個境界的,只有了無牽掛,全身遁出人間出世的隱士,才能達到,我卻望塵不及,因為我凡俗牽掛事情太多,今生也就不作此想了!」
春若水無限嚮往地聆聽著,一雙黑黝黝的眼睛直直地看著他,心裡充滿了好奇,欲言又止。
君無忌說:「每一個人的一生,早經命定,任何事都強求不來的,求仙求道更是如此,那需要非常的造化和緣分,也太神奧了,不是你我這樣的人所能完全理解的,我個人追求的只是道家的精神,靈性,這一次辟谷術,也只是在體驗我生命裡最大的潛能,考驗我氣功的運用效果,並不是借此作出世,妄圖霞舉飛昇之想,畢竟那些是超越這個世界以外的事情,人是不能夠看穿的,看穿了也就不是人了。」
春若水一笑道:「說得太好了。你可知道,在我眼睛裡,你可不是一個普通的人呢!」
「為什麼?」君無忌說:「是因為我怪異的行徑?」微微一笑,他搖搖頭,歎息一聲道:「我實在是一個普通的人,雖然我曾經試想著去做一個超人,但是基本上,我畢竟仍然還是一個尋常的人,一個尋常人所具有的感情,我都有,甚至於我背上的包袱,遠比他們還要沉重得多。」
忽然他想起來道:「你該吃藥了!」
「吃藥?」
「要不是這個藥,你不會好得這麼快!」說時他已拿起了一個小小玉瓶,自其內倒出了僅有的兩粒藥丸:「只有兩粒了!」
春若水接過來看看,只是黃豆大小的綠色藥丸,不覺其異,就著水吞了下去。
君無忌點頭道:「這兩粒藥,能使你復元如初,最多三天,你就可行動自如。」
「什麼藥這麼靈,是你自己做的?」
「不!」君無忌說:「它來自武林中一個最神秘的地方——搖光殿,這藥是搖光殿殿主李無心親手調製,功能補精益氣,真有起死回生之效,我自己也曾拜受其益,只剩下四粒,正好給你服用,也算是功德圓滿。」
春若水呆了一呆,訥訥地道:「我想起來了……是那位沈姑娘送給你的?」
君無忌點點頭,頗似意外地道:「你怎麼知道?」
春若水看著他,微微笑道:「人家一番好心,拿來送你,你卻轉送了我,豈不辜負了別人的美意?」
君無忌搖搖頭,頗似不能盡言地苦笑了一下。
春若水原以為他會說些什麼,見狀不免悵惘,「你怎麼不說話?」
君無忌搖搖頭說:「對於她,我比你知道的也多不了多少,她是一個神秘的人,你休看她今日贈藥情重,誰又會知道,也許有一天,正是她把鋒利的劍,插進我的心裡。」
春若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登時呆住了,「你……說什麼?」
「這只是我的猜想罷了!」君無忌頗似遺憾地道:「你既然認識她,當然也知道,這位姑娘有一身極不尋常的武功,如果有一天,她決心與我為敵,我是否能是她的敵手,可就難說得很。不瞞你說,這一次我遷居這裡,就是意在避她,她是一個用心精密,而又極聰明的人,如果她真的要找到我,我終將無所遁形。」
春若水迷惘地道:「這又為了什麼?為什麼她要與你為敵?」
「那是因為她來自搖光殿,在執行搖光殿所交付給她的任務。」
春若水更迷惑了,「這又與你有什麼關係?難道說你曾經與搖光殿結有仇恨?」
「很可能正是如此!」
說來可笑,即以當初在流花酒坊,插手多管了那件閒事,迫使搖光殿使者——那個綠衣姑娘知難而退。左不過就是這麼芝麻點大的一點小事,只是在重視聲望,惟我獨尊的一些武林人物眼睛裡看來,便被認為是勢不兩立的奇恥大辱。
苗人俊便曾不止一次的警告過他,要他特別小心,現在經過自己的小心觀察,簡直已是不容置疑,毫無疑問這個沈瑤仙正是為執行此項任務而來,只是何以她屢似猶豫,而又遲遲不出手,確是大堪玩味。
每一次想到這裡,都令君無忌心裡大存不解。當然,他卻也並不排除人與人之間所謂的「見面之情」,在他的印象裡,這位沈姑娘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不愧是出身名門,遇事沉著冷靜,更不在話下。她的出手狠毒,每能置人於死地,得力於「搖光殿」神奇的武功,自然更是不容置疑。只是在揭開這些表面的外衣之後,君無忌卻獨獨能體會出對方那一顆高尚、純潔而富有同情、偏向真理正義一面的內心。也許這便是她每每不能說服自己,而對君無忌施以狠毒手段的原因了。
春若水宛似有情的一雙眼神,靜靜地由他臉上掠過,投向壁穴間的熊熊烈火。
很長的一段時間,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對於沈瑤仙,春若水多少有一點酸溜溜的感覺,只是她卻每能瞭解到,這種屬於人性黑暗面的本能,其實與人與我都將是有害無益。在過去她最討厭的便是「善妒」的那一類女人,等到自己身臨其境時,才幡然有所覺悟,原來這是與生俱來的劣根性,想要完全排除,卻也並不容易,除了一顆慈善的心以外,更要有捨棄自我的仁者胸襟抱負,對於一個初涉情場的女孩子來說,自是非常的難了。
春若水這一霎情緒顯得十分低落,只是當熊熊的火焰,在她眼前跳動,特別是觸目於君無忌就在身邊時,她才似忽然有所警覺,重新又拾回了幾乎已失去的自我。
畢竟現實是不容取代的。其實她已說服了自己,對君無忌不再存有奢想,那麼現實所給與自己的任何點滴,都已是額外的嘉惠恩寵,又何必再所苛求!
透過瑩瑩淚影,再一次打量心上人時,她似已剔除了心理上的那些陰影,即使對於那位一度被視為情敵的沈姑娘,也充滿了諒解而不再妒忌了。
「我想起來走走,可以麼?」說時她已揭開身上皮裘,離榻站起。君無忌略似一驚,春若水卻已姍姍走向壁爐,他趕上一步道:「小心。」卻迎著了春若水遞出的一隻纖纖細手。
情勢的發展,極其自然,俟到君無忌有所覺察時,其時己柔荑在握,甚至於春若水整個身子,俱都已倒在了他敞開的懷裡。
對於他們雙方來說,這一·都似乎太過突然,只是施受之間,心情上有些差別而已。
爐火劈啪,閃爍著的紅色火光,把兩個人的影子長長地疊印地上,不時地晃動著。火光更照亮了他們的臉,那麼赤紅的顏色,恰似存心在掩飾什麼。
緊緊伏身在君無忌結實的胸上,像是只依人的小鳥,春若水相思得酬,貪戀著片刻的溫存。伏在他胸上,感染著他的溫馨,耳中更能清晰地聽見他頗似零亂的心跳聲,敢莫是這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也為之「英雄氣短,兒女情長」了!
很長的一段時間,他們彼此一句話也沒有說。
爐火熊熊,時聳又斂,變幻著各種姿態,像是為此有情戀人,作狀無限鼓舞。
「你的心跳得好厲害,能告訴我,那是為什麼?」像是一條游動的蚊,她滑膩的手,已攀向他的頸後,纖纖手指,插入到他充滿了野性而濃黑的髮際,撩起的眼波,蕩漾著少女的天真無邪,卻是狡猾的。
君無忌一聲不吭,只是默默地向壁火注視著,火光明滅,在他英俊而清秀的臉上,形成了某種氣勢,眼睛裡迸射的神光,更似反映著此一刻內心的紊亂。
「說話……為什麼不說話?無忌,無忌……」舉手無力,只是一下下的在他胸上擂著,無盡相思,萬縷柔情,俱化為熊熊火焰,會合著當前壁火,一霎間形成汪洋大海,人兒漫淹,呼救無能,是那般抽去了骨頭的懶散,真似已融化為一灘泥水,永無止境的癱在了他的懷裡……
一隻長尾山鼠,恰於其時忽然出現眼前。靜寂時空頗似形成了驚天動地的震撼。
緊緊偎依著的一對人影,驀地兩下分開,其時火光閃爍裡,那只擅入禁地的長尾山鼠,「咕」的驚叫一聲,箭矢也似地飛躍而起,一徑穿窗而逝。留下來的氣氛,卻似一陣撲面的微風,淡淡的地人深省。
雙方相視一笑。經此一攪,已不復先時之熱熾,情緒的轉變何以微妙如斯?
往壁火裡丟進去一塊乾柴,君無忌沉默著訥訥說道:「這裡早晚寒冷,如果不生火,你是挺受不住的。」
春若水迎著面前的火,在鋪著的一塊獸皮上坐下來,腳腿伸動之際,才發覺到自己身上衣衫十分肥大,一雙褲腳,雖經捲起,仍然是多出了老大的一截,袖子也是一樣,眼前缺少一面銅鏡,看不見自己這身打扮的怪異形狀,想來當是十分滑稽,不覺低頭笑了。
這襲單衣,不禁使她又聯想到以前為飛鼠所傷,草舍療傷時的穿著,仔細瞧瞧,正是同樣的一身,前後聯想,不禁感慨系之,禁不住妙目輕轉,深情地向君無忌注視過去。
君無忌智珠在握,有些話不需多說,他也明白,有些話,惟恐為對方帶來傷感,故此迴避,那麼剩下來的話,也就不多了。
「啊!」春若水像是忽然想起:「我一夜沒回去,家裡怕急壞了。這可怎麼是好?」
君無忌「哼」了一聲:「你放心吧,我已叫小琉璃到你家去過了。」
「這樣就好。」春若水卻仍不放心地輕輕歎了一聲:「你是不知,我母親最是對我掛心,平常有點小傷小疼,她都會大驚小怪,如果知道我受了這麼重的傷,不知會急成了什麼樣子!」「這一點我也想到了!」君無忌說:「我特意要小琉璃撒了個謊,就說你在『紅雪庵』尼庵許願,那裡尼姑留你住下結個善緣,約有三四天的逗留,這樣可好?」
春若水忍不住笑了:「你可真聰明,怎麼會想到『紅雪庵』呢,那是我娘常去的地方,真要說別的地方,她老人家還許不相信呢!」
君無忌點點頭說:「這樣就好,只是我生平不擅說謊,事過境遷之後,你再照實回稟令堂吧!」
春若水默默地點了一下頭,想想還有兩天的時間逗留,心裡真有說不出的高興,這三天石室逗留,無異天公作美,特意思賞給自己的,雖然說用以酬償的代價,竟是自己幾乎喪失的性命,只是傷痛畢竟已成過去,面對自己的卻是心上人的長相廝守,傾心盡談。
三天容或說是太短了,卻也得來不易,那是以往連作夢也夢不到的,這麼一想,也就知足了。三天以後呢!那時自己便得告別情人,面對著殘酷的現實,接受命運的安排。三天,三天,這短短的三天,很可能便是自己生命裡惟一與他所僅有的獨處日子,它將永遠在自己心版上刻下記憶,想著想著,她的心碎了。
她可不願再哭了,特別在君無忌面前。她想,這三天自己要以最喜悅的心情,最浪漫的情調去享有它,因為捨此而後,便什麼也沒有了。
君無忌微笑著說:「這裡地勢絕高,很多地方白雪未化,景致絕佳,明天你起個早,我們可以到外面走走,對面有一道瀑布,映著新升的太陽,真美,你一定喜歡,只是你的傷勢還沒有大好,怕是走不遠。」
春若水說:「不,我能走!」那樣子開心極了。
「要不,還是我背著你吧!」
「那……可就累了你了!」
「你不願意?」
「不……」她說:「我太願意了!」說了這句話,才自覺出過於坦誠,竟把心裡的話都說出來了,一時大為羞窘,臉也紅了,偷偷看了他一眼,卻似未覺,心裡才似略安。
君無忌撥弄了一下爐火,濺出了許多小火星。「這裡有天山特產的雪雞,就是剛才你吃的那種,味道可好?還有很多野生的東西,如果你喜歡,明天可以摘一些回來。」說時,他轉過臉,近近地注視著她:「昨天你不該到朱高煦那裡,太危險了,你也許還不知道,他如今身邊有能人守護,你絕不是他的對手,平白喪失了性命,豈不冤枉?」
春若水默默聽著,作了個無可奈何的苦笑。
「你父親的事,我一直留意,據知目前平安。海道人斷言他有驚無險,他的卦相很準,頗有預知之明,希望這一次沒有料錯才好。」
春若水只以為他會說出自己與朱高煦之間的婚事,那無疑是大殺風景之事,只是他卻沒有。
忽然她心裡驚了一驚,莫非他竟然不知,朱高煦之所以羈押父親,乃在於迫婚自己?以至於,他當然更不知道自己即將要捨身救父之事了?
這個突然的念頭,由不住使得她大大吃了一驚。想想並非是不可能的事,如果自己這個假設是對的,那麼,很可能就連父親之失身囹圄,乃系朱高煦所策動這件事,他還不一定知道,頂多只有在懷疑而已,而海道人並沒有把為自己算命的事詳細地告訴他,其實這件事,除了當事人自己和漢王朱高煦之間而外,局外人誰又知道詳情?知道的人,更不會輕易開口,以至於君無忌這般精明仔細的人,這一次也被蒙在鼓裡了!
這番猜想,一經確定,春若水不禁心內大生忐忑,彷彿有些落寞,那是一種悵悵失落的感覺,陡然使她警覺到自己被自己的聰明所愚弄了!可真是悔也不及。
如果是眼前這番邂逅,安排在自己答應下嫁朱高煦以前,那麼一切的情形將是大大的不同,看來自己前此的諸多猜測,包括君無忌與那位沈姑娘之間的愛情在內,全屬子虛烏有之事,事實證明,即使沈姑娘對他曾有救助之情,彼此不無好感,但是基本上,他們卻是站在敵對的立場,又如何能像自己與他,全系自然結合來得合情合理?由於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即將捨身高煦之事,自不會有應有的熱烈激動反應,自己卻因此誤會他的無情,心灰意冷之下,乃自作出了大錯特錯的草率決定。
一瞬間,她有無限感傷,恨不能再一次撲向君無忌懷裡,放聲大哭一場,只是,在君無忌若似有情的目光注視之下,她卻反倒報以一笑,笑顏裡包涵著的辛酸,也只自個兒心裡有數。
人的思維,瞬息萬變,也真太奇妙了,有時候為了矜持一份不必要的表面美好印象,卻將無限辛酸淚水往肚裡咽。既然是已經認定了的事,既然已是無能反悔的事,又何必再去提它!徒令人不快,反倒破壞了眼前的快樂氣氛。
略略地閉上了眼睛,此刻,她心裡只了一個念頭:「還有兩天的時間,好好的珍惜吧!」
「你是一個很美的姑娘。」君無忌破例地吐出了他的心聲。這句話甫自傳入春若水耳朵,真使她為之怦然一驚,方才閉起的眼睛,倏地睜了開來,眼神裡不勝驚喜,其實卻若有憾焉,遺憾著這聲讚美,來得太晚了。
她幾乎不敢正視對方那雙眼睛,才抬起的目光,又垂了下來,落在了自己那雙赤裸著的腳上。
君無忌接下去道:「你更有一個快樂而幸福的家,雖然令尊這幾天陷身囹圄,但是我預料他很快就會回來,必要的時候,我會去找朱高煦。」
「你……」春若水看著他,一時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君無忌那雙明亮的眼睛,一瞬間充斥著的的光彩,似乎在壓制著一種仇恨,「我對他已是忍無可忍,你已經知道前此我飲酒中毒之事,這件事雖沒有十分的證據說明是他所為,但是幾乎可以斷言,定是他所主使!」
春若水呆了一呆:「只是,這又為了什麼?他為什麼要害你?」
君無忌看了她一眼,作了個無可奈何的苦笑。關於他與漢王高煦,甚至於與當今皇帝的極不尋常關係,無異是一個極大的穩秘,不要說當事人本身了,即使知道這一事件的局外人,一旦走漏了口風,均有可能招致殺身之禍,自然切切不宜出口。
「當然是有原因的!」君無忌略似歉然地道:「你就不要再問了。因為這對你是沒有好處的。」
春若水默默地看著他,心裡充滿了好奇,對方即然不欲多說,問也沒有用。
君無忌頗似悵恨地道:「這件事我曾仔細地盤算過,儘管朱高煦身邊如今有許多能人守護,我若決心要取他性命,卻也不會是什麼難事。只是此人卻也有頗多可取之處,特別是在當今朝廷對外用兵之時,朱高煦是眼前惟一可以穩定大局之人,殺了他,白白便宜了北方的韃子,對邦國人民,都十分不利。」
冷笑了一聲,站起來在石室內走了幾步,像是抑壓著說不出的悶氣,在春若水注視之下,他發出了輕輕的一聲歎息,「你現在應該知道,我對他只抱著一種什麼樣的態度了?為了眼前邦國不能不忍一時之仇辱,畢竟個人仇恨事小,國計民生事大,在這個大前提下,不得不暫令他逍遙一時。」
春若水冷冷地道:「這麼說,他就可以一直繼續為惡,做壞事了?」
「也許他的氣數就快要盡了。」君無忌苦笑道:「雖然世道充滿了不公,我仍然還是相信冥冥中的天理報應,朱高煦怙惡不悛,劫數當頭,依然是無能逃脫,不相信就等著瞧吧!」
這番話聽在了春若水耳朵裡,一時真是感慨萬千,然而,她卻寧可不再去多想它。
山居晨昏都顯得特別的快,談話的當兒,天色已是大黑。
君無忌驗看了一下她肩上的傷,發覺腫勢已退。搖光殿精製靈藥,果然妙用非凡,再加上君無忌以本身內功灌輸得法,莫怪乎康復得如此之快。春若水又請教了許多有關練氣的要訣,君無忌知無不言,舉一引三,春若水驚喜之餘,可真是收穫不淺,問答之際,才發覺到對方所知真個博大精深,春若水直是感覺,宛若置身於寶庫,俯拾皆是,受益之大,出乎想像。
空山寧靜,萬簌俱寂。二人興致很高,在暖洋洋的爐火烘襯裡,約莫又談了一個更次,才分別盤膝就坐,作每日必行的睡前吐納靜坐功夫。
君無忌內功深湛,已可完全以靜坐代替睡眠,春若水卻還不行,調息靜坐了一個時辰,出了一身大汗,便自醒轉過來。
是時,爐火已呈餘燼,僅得孤燈熒熒搖晃出一室的淒涼。
昏黯的燈光下,她打量著君無忌背後的坐影,似見一幢白白的霧氣,散發自他頭頂天庭,偉岸的坐姿,一似扣地座鐘,紋絲不動,料必對方正是氣轉河車,通過重樓要緊關頭。
由於日間君無忌耗損元氣過劇,此番運功,當是有所裨益,至以為要。春若水直覺得便不欲打攪。
她原想在壁爐裡加上一些柴,卻深怕此舉驚動了他的運功,因以臨時中止。
方纔她服了搖光殿精製靈藥,又為君無忌強大內力灌輸,此番運功靜坐之後,只覺得全身上下,無比舒泰,彷彿無事人兒一般。由於白天覺已睡足,不再思困,又不便出聲,生怕吵了對方安寧,一時真不知如何是好。當下輕悄悄地站起身來,掂著腳走向窗前,隔著一扇小小橫欞,向外面靜靜張望!
無異是一天寧靜。明月當頭,河漢無際,一天繁星各自放光,將此遠近山巒照耀得一派通明,宛若撒下了一片銀沙般的詩情畫意。
春若水這一霎神清氣爽,既不欲強自入睡,又怕出聲打攪了君無忌的靜功調息,外面夜色如此優美,忍不住便想到出去走走。
當下她悄悄地套上了鞋,把君無忌的一件皮裘披在身上,躡手躡腳地來到了門前。
石門開啟甚易,也沒有發出什麼聲音。現在,她已靜靜地仁立室外。只覺得眼前一片銀白,點綴在亂石峰嶸的山巒之間,星月皎潔,融匯著大片白雪,交織成亮若燦銀的一片琉璃世界,染目所及皆都是一點點跳動的靈光,啟發著她的靈思……左側方那一片彌天蓋野的白雲,勢若海潮,襯以峻嶺自雪,益增無限氣勢,一天繁星,直似低到舉手可攀,上下交映,宛若置身於神仙世界,來到了奇妙的夢境。
春若水看了一晌,震驚於這般氣勢,先是心鼓雷鳴,繼而瞠目結舌,半天才似回過念來,低低地讚了聲:「妙啊!」由不住輕輕移步,向外走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2 23:57:23
第十六節
隨著身子的前進,景致更有不同。
猛可裡響起了淒厲的一聲猿啼,觀其聲勢起自對嶺巉,其聲高亢,彷彿一把鋒利的尖刀,突地劃開冰封的天幕 ,乍聽下,真有驚魂奪魄之勢。
偏偏餘音蕩漾迂迴,歷久不歇,於此幽冥中夜,平添無限深淒、壯觀。
春若水不自禁地定住了腳步,感到有些兒害怕,一顆心更是起伏跳動不已。連峰巉巉中夜猿啼,原已懾人心魄,四面雪光所彙集的襲人寒風,更似萬千鋼針,一古腦地投向人體,冷得她一個勁兒地直打哆嗦。體傷初癒,簡直無能招架。
這般景色、氣勢,偏偏無福消受。春若水這才警悟到,一個人的胸襟氣魄,原待於大自然的洗練淘淬,一分根骨,一分造化,卻也勉強不來,准乎此,那「仙風道骨」、「神姿清澈」的造型,畢竟有別於凡夫俗子的意態庸俗,所謂的「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正是冥冥中大自然的造化之功呢!
她一面把身上皮裘裹緊了,兩隻眼睛卻貪戀地向對嶺眺望著,敢情為對嶺那一道無聲的玉泉飛瀑所吸引,不自覺地便自向前走了過去。只是寒氣襲人,冷得她簡直挺受不住,身上雖然裹著君無忌的一襲皮裘,感覺上竟似沒有著衣般的單寒,無可奈何,只得加速了腳步,直向一片石林間奔去。
俟到身子進入石林,才自覺出寒冷大減。當下也就顧不得欣賞眼前美景,先找了個背風處坐下,強自鎮定心神,隨即運行起吐納調息之功,直到「坎離」相交,小腹生熱,身上才復興起了舒泰的暖意,便自匆匆站起。
這一站起,卻讓她意外地吃了一驚!一條人影,宛若臨空巨鳥,呼地由面前掠過去。
春若水嚇了一跳,本能地忙自蹲下了身子,透過當前石林空隙,清晰地看見一條纖細人影,倏地倏落於石林尖峰,旋踵間已臨當前。
冷月繁星,映襯以皚皚白雪,所見極清。春若水方自認出來人是一個身披狐裘的長身少女,後者已玉樹臨風般現身當前。
來人少女似乎已有所見,隨著她落下的身勢,清叱一聲,右掌驀地直劈而出。這一掌直認著春若水藏身之處發來,掌力疾勁,聲若裂帛。春若水萬萬沒有料到這個時候竟會遇見了這麼奇怪的人,乍見之初即以重手傷人。來人少女功力極是精湛。這一掌幸虧有石筍在前抵擋,掌風擊處,石屑紛飛,隨著來人少女的一聲清叱,窈窕倩影,騰空躍起,一起乍落,已向石後抄落下來。
春若水大傷初癒,原是不便施展身法,卻也不能坐以待斃,眼看著對方少女功力了得,生恐力她掌力擊中,心裡一急,隨手自地上摸了一雙石礫,揚手直朝著對方來勢用力擲出。
來人少女身勢幾將下落的當兒,驀地向後一收,凌空一個倒翻,呼嚕嚕已自退出了丈許開外。
一經施展,更不稍緩須臾,春若水不待身勢略定,隨即連續兩個快速施展,「撲撲撲」疾風迴盪,宛若大鷹撲揚,起落間,已撲出石林以外。
觀其身勢,不可謂不快了,無如眼前這個長身少女卻是放她不過,身法之快,更是出人意料。春若水身子方自站起,眼前人影飄動,對方人影,已到了眼前。這一霎無異驚險萬狀,春若水情急之下,不假多思,右手抖處,猛地向對方臉上抓了過去。俟到她手掌遞出一半,才自發覺到對方少女那張臉極為眼熟,心中一驚,卻已無能收回。
來人身手端的了得。春若水一待發覺招式用老,想要收回,其勢已是不及。即為對方少女巧妙地拿住了腕脈上關寸要口處,頓時動彈不得。
至此,雙方目光交接,才算把彼此看了個清楚。春若水幾經凝神,才自肯定認出了對方正是那個被疑為來自搖光殿的沈姑娘。這個突然的認定,登時使得她心裡一陣驚慌,待要抽身而退,卻是萬萬不能。
沈瑤仙的表情,卻似比她更為驚訝,「哦!是你?」說話時,手指已自鬆開,卻是滿臉迷惑表情,「春若水,春大小姐,會是你麼?……你怎麼會在這裡?」一邊說,那一雙黑黝黝的眼睛,早已在對方全身上下轉了十萬八千轉,越是撲朔迷離。
春若水驚魂甫定,身子後退了幾步,被對方這麼一問,再看看自己這一身,卻是窘迫不堪,一時幾乎呆住。停了好一會兒,才自轉過念來。
沈瑤仙那雙明亮的眼睛,真像是比劍還要鋒利,死死地盯住她,分明疑團未釋,等待著她的說明。
春若水被她看得怪不自然,聳了一下肩,嗔道:「怎麼不會在這裡?你能來我就不能來麼?」
沈瑤仙越是不解地道:「半夜三更放著覺不睡!你發瘋了?」
「你還不是一樣。」春若水乾脆硬下臉來,卻也不甘輸口的反唇相譏。說了這句話,她隨即轉身自去。沈瑤仙只是冷冷地瞧著她。走了幾步,春若水卻又停下,心裡忖著:我豈能就此轉回?若為她發現了君無忌的住處,那還得了?這麼一想,她就改了個方向,繼續前行。
沈瑤仙仍然站在原處,一動也不動地望著她。
春若水走了十幾步,才自覺出,這裡是個孤峰,四面絕壑,哪裡有路可通?除了上下可行,簡直別無可行。這可就面臨一個難題了。住上去,無疑通向君無忌居住石室,一個不好,便有暴露石室藏處的可能,往下走,無盡無止,卻又上哪裡去?自己體傷未癒,一來不便過於勞累,再者三更半夜,認路不清,下行山勢連綿,無盡無休,慢說自己毫無山行經驗,就是久於此道的人,也不敢失之大意,萬一迷了路,那可是死路一條,卻是莽撞不得。這麼一想,不禁又停了下來,上下左右皆不得行,可真是作了大難。
「你是要上去還是下去呢!」聽見話聲時,沈瑤仙顯然已來到了面前。話聲方歇,隨著她舉手之處,只聽得「呼」一聲,一團火光已自亮起。
那是一個製作精巧的引火器,火焰自一個特製的噴口吐出,較諸一般江湖中人所使用的「火摺子」看來方便得多,而且所發出的火光也強得多,噴出的火苗子足有尺許來高,黑夜裡看來尤其顯眼,附近山石樹木,一時無所遁形,俱都被映照得十分清晰。春若水自是也不例外,登時暴露於火光之中。
「你……要幹什麼?」看看自己這一身,的確是臊得發慌。全身上下,除了那雙靴子是自己的以外,全是借穿君無忌的,以無忌之高大魁梧較之若水之窈窕婀娜,自是不成比例,這一些看在了沈瑤仙眼裡,不啻疑竇大啟,臉上更不禁充滿了迷惑。
「這是怎麼回事,你真把我弄糊塗了!你穿的都是些什麼?是誰的衣裳?」
春若水不禁臉上一紅,這事說來話長,一時礙難回答,乾脆給她來個不理不睬,把身子掉了過去。
沈瑤仙突地收起了手上打火器,一雙明亮的眼睛,卻是眨也不眨的盯著她。
「哼!你以為不說話,我就猜不出來?」
「你猜!什麼?」
「君無忌!」
「君……無忌!」
「別裝了。」沈瑤仙一剎間冷下臉來:「告訴我,他住在哪裡?」
一面說,環目四盼,越似生氣地道:「我就知道他一定住在附近不遠,想不到你……」
春若水忍不住插口嗔道:「你別亂說,我只是在這裡養傷。」
「養傷?」說時,她緩緩前進了兩步:「這麼說,你受傷了?」
「是又怎麼樣?」
春若水賭氣道:「關你什麼事。」
「哼!好厲害,倒要看看你這個傷是真的還是假的?」話聲方歇,陡地一掌直向春若水臉上擊來。春若水倏地一驚,忙自閃身,卻不意沈瑤仙這一手原本就是虛招,旨在誘使對方上當。春若水這麼一閃,正好中了她的詭計。須知「搖光殿」絕技,變幻莫測,沈瑤仙得力於殿主李無心的親自調教,視同己出,成就自是不凡,這一手「迷宮換掌」,施展得簡直無懈可擊。隨著她的出手,整個身子宛若春風一掬,驀地襲了過去,春若水原本就不是她的對手,更何況眼前功力未復,一身衣著,又是這般肥大,揮動起來,不啻大費周章,如此一來,簡直防不勝防,不及退身半步,已為沈瑤仙一隻纖纖素手,陡地貼在了小腹之上。
這地方位當「丹田」,藏伏著「氣海」一穴,最稱要害,沈瑤仙果真有意要置其於死地,只消七成功力向外一吐,春若水定當濺血當場。她卻不此之圖,也沒有這麼狠心。正如所說,沈瑤仙此舉不過旨在試探她的內氣真力,如果春若水果真負傷,一探之下,便當分曉。
春若水嚇了一大跳,無意之中,為對方掌勢貼中腹下要害,這一瞬無論攻防,俱已不及,復覺得小腹上一陣奇熱,似已為對方內氣真力攻入,由不住嚇得一呆,只以為對方毒手之下,性命休矣。卻是萬萬沒有想到,沈瑤仙不過只是試探她的內氣真力而已,掌上熱力一經吐出,立刻又自收回,整個身子卻在同一時間,野鶴振空般地拔了起來,飄出七尺開外,翩翩如一片落葉,落身於一根石筍之巔。
春若水雖不曾為對方功力所傷,卻以猝當巨力,全身大大地震動一下,一連後退了兩步,差一點坐倒地上。這番動作一經落在沈瑤仙眼裡,當知對方所言非虛,確似功力大遜昔日。
「你果然受傷了!不過看起來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是哪一個好心的人救了你?」
即使在黑夜裡,春若水卻也能感覺出,對方那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正自眨也不眨的盯著自己。春若水賭氣地扭過了身子,不答理她。
沈瑤仙何等聰明,看在眼裡,豈能會有不知之理,「你不說就當我不知道了!不用說,又是那一位好心的君先生了?」忽然她寒下臉來,上前一步道:「他住在哪裡?告訴我!」
春若水氣不過地看了她一眼,依然是一句話也不說。她想到了剛才君無忌所說的話,看起來,這個沈瑤仙果然是來自搖光殿的人,旨在找君無忌尋仇來了。這麼一想,頓時吃驚不小,一雙眼睛禁不住充滿疑惑地轉向對方看去。
沈瑤仙說:「為什麼這麼看我,難道你聽不懂我的話?」
春若水強作出一個微笑說:「你這個人真奇怪,你以為君無忌會住在這裡?我已經告訴你我不知道,為什麼還要多問?」
沈瑤仙冷冷地看著她,暫不置言。這一霎心如電轉,思忖著:「我又何必與她多費唇舌,先給這丫頭一個厲害,把她拿到手裡,還怕她不乖乖地帶我去麼?」可是緊接著另一個念頭,卻又頗不以為然,算了,她身上還帶著傷,這麼一來,倒似我在乘人之危!既然她現身附近,料必住處不遠,還怕找不到麼?這麼一想,乾脆不再多說,看看春若水,作了個神秘的微笑,倏地肩頭輕晃,野鶴振飛般的,已自拔空直起,緊接著三數個起落,直向著絕頂巔峰,猱升而起。
春若水想不到對方忽然間,竟會有此一手,由於沈瑤仙投身之處,正是君無忌所居住的石室藏處,直以為已為對方看破了行藏,心裡略吃一驚,一時顧不得體傷未癒,緊跟著她起勢之後,施展全身之力,也自騰身躍起,緊緊跟了過去。
此去峰頂,原本就沒有多少路,二女身法又是如此之快,一前一後轉瞬間已到了盡頭。沈瑤仙身勢甫定,倏地回身以待,緊接著春若水也自來到眼前。
只以為對方已看破了行藏,春若水自是吃驚不小,行色間不免慌張,身子方定,驚心未已,才發覺到沈瑤仙出乎意外的冷靜,正自用著一雙澄波眸子,靜靜地觀察著自己。春若水心裡一動,這才知道自己一時大意,情急間不察,自己露了破綻,正所謂「事不關心,關心則亂」,這番失措動作,一經落在了沈瑤仙眼中,無異不打自招。心裡一驚,眼巴巴直向著沈瑤仙臉上望去。
沈瑤仙挑動了一下細長的眉毛,頗為驚訝地說:「咦!你跟著我幹什麼?」
「我……」春若水不慣撒慌,忽然為對方這麼一問,頓時無言以對。
偏偏沈瑤仙剔透玲瓏,那一雙顯示著絕頂聰明的眼睛就是放不過她,直直地逼視著她,像是把她看了個全身透穿,一點也藏不得私。
春若水立刻覺出自己又錯了,一時愈顯慌張,臉上紅白不定,倉猝間直似在對方湛湛目神之下,敗下陣來。
沈瑤仙透過對方表情,越加確定自己猜測不錯,那就是君無忌一定藏身在這裡了。她隨即移動視線、緩緩向附近小心觀察。這地方既當一嶺巔峰,當知腹地不大,若是認定了藏有秘密,便只有正中石峰。把一切看在眼裡,沈瑤仙隨即不再遲疑,身形輕晃,異常輕靈地已閃身崖前。
春若水目睹下,心裡更是吃驚,那是因為對方落身處,分明正當石室入口,方才自己出來,一時隨興,也不知是否關好了門?若有大意,落在了對方眼裡,定將無所遁形,心裡一急,由不住又自向前踏了一步。
沈瑤仙冰雪聰明,偏偏心細如髮,雖在動作之中,卻不曾對春若水有任何疏忽。這時見狀,心裡便已篤定,當時後退一步,右手凝具功力,以劈空掌力一掌直向當前石壁擊去。掌力充沛疾勁,這一掌旨在探測虛實,雖說並非全力施展,卻也相當可觀,掌風過處,石屑紛飛,發出轟然一聲巨響,靜夜裡真有驚人之勢。
一掌既出,更不遲疑。隨著她出手的掌勢,雙手連續向外發出,配合著她轉動的身勢,乃是一系列的「如意進身掌」式,罡烈的掌風,擊向石峰,固不能有所震撼,只是迂迴的風勢,所發出的尖嘯聲,卻是凌厲十分。
驀地,一扇石門,隨著她劈出的掌風,霍然開啟。春若水早已提高警覺,眼看之下,不由大吃一驚,雙腳頓處,箭矢也似直向室內縱入,沈瑤仙慌不迭也自搶身跟進。
雙方身法都夠快的,幾乎同時撲了進去。在春若水的意識裡,只以為沈瑤仙會猝然對君無忌有所加害,後者很可能由於坐關正當要緊關頭,一時不克分心,而致受創。有此一番顧慮,才致顯現得如此張皇,哪裡想到,二女以迅雷不及掩耳快速身法,先後撲入石室,室內卻空空如也,並不見君無忌的人影。這一霎爐火盡熄,壁間燈盞,卻依然燃著,燈焰熒熒,散發出一派淡淡青光。
春若水正自為君無忌安危掛心,見狀自是高興,喜滋滋地轉過身來,看向沈瑤仙,倒要看她如何自處。
沈瑤仙無意間發現了這處石室,一時大為驚訝,君無忌雖不在,她卻並不在意,要緊的是既已發現了他的住處,便已掌握了他的行動範圍所屬,又何必在乎他的一時出沒無常?
四隻眼睛對看之下,沈瑤仙也同她一樣地報以微笑。當下她輕移身軀,走向君無忌前此靜坐之處,彎下身來看看,又伸出一隻手在皮褥上摸了一下,顯然餘溫尚在,不用說,瞬間之前,猶有人在此靜坐,這個人是誰?實已呼之欲出。
「想不到這裡竟有這麼個好地方,要不是你帶我來,我真的一輩子也找不著。」目光一轉,看向春若水,長眉微分,淺淺含笑道:「你真是好福氣,竟能在這裡養傷,還有人親切的就近照顧,怪不得樂不思蜀了!」話聲悅耳,是那種摻有蘇州口音的京語,聲音不高不低,甚是動聽,卻有一種凝而不散的迂迴勁道,直似穿壁而出,將聲音傳之室外,顯然引自內功中極上乘的「九轉河車」心法。這個來自「搖光殿」的神秘姑娘,真有鬼神不測之能,果真存心與君無忌為敵,後者是否仍能保持著以往「百戰百勝」的光榮戰績,可就大堪存疑。
話聲出口,沈瑤仙已姍姍步向側面新開的那扇橫窗,自此外眺,一天星月,分外燦爛。她只是靜靜地看著,眉眼間不無所感,迎著一襲月光,益見其神姿清澈,如瓊林珙樹,卻是高秀越逸,綿密精嚴,令人難以捉摸的詭異精奧。
春若水自忖著君無忌已是有防在先,大可不必為他過於擔心,沈瑤仙既是一派從容,自己又何必自示其短!一念之興,她隨即暫釋憂懷,轉向壁間,拾起兩截松枝,加入已是灰燼的壁爐,幸得些微餘燼而燃,不久便自引著,散發出熊熊火光。
沈瑤仙其時已自個兒在鋪有獸皮的石墩上坐下。春若水也坐下來,四隻同稱美麗的剪水雙瞳,不期然地便自又會合在了一塊。實話說,她們雖然過去見過幾面,卻屬流離倥傯之間,雖曾動手過招,也只在片刻之間,卻不曾像眼前這般心平氣和地互相凝視,切切對望,自是纖維畢現,一些兒也不容藏私。
爐火熊熊,洋溢起的和煦暖意,隨即驅散了室內砭骨的奇寒,卻也似驅散了彼此一上來的隱隱敵意。透過了雙方清澄明澈,像是會說話的那雙大眼睛,更像似惺惺相惜!這原是人性中至美的情操,只有在冷靜後,明真見性的一霎,才得顯現。
「春小太歲!」沈瑤仙唇角微牽,含著微微的笑,靜靜地瞧著她說:「信不信,我聽說你的大名已經很久了。」
「結果你一定很失望,是不是?」春若水看著她訕訕地說:「因為我的武功比起你來,差得太遠了。」
「不錯!」沈瑤仙說:「如果僅僅以武功來作比較,你當然不是我的對手,但是,作為一個人來說,應該有更值得推崇的價值,武功其實是微不足道的,尤其是我們女人,她所顯現的光彩,有時候並不在於外表的誰強誰弱。」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2 23:57:49
說到這裡,她忽然中途頓住,娟秀而有英氣的臉上一霎間顯現出淡淡愁懨,那是一種落寞的感傷,更似若有所憾,「所以,珍惜你的一切吧!」這時,她娟秀的臉上忽似罩下了一層寒冷,不禁苦笑道:「關於今夜之事,我也自覺遺憾,打攪了你們的興致,但是,那卻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話聲稍頓,右手輕掄,已把背後一口青沙魚皮、形式古雅的長劍摘了下來,那一雙湛湛目神的眼睛,情不自禁地便自落在了這口帶鞘的長劍上,一剎那間,似激起了她的意志豪情,畢竟她還不曾忘記此行的重要任務,卻也不是輕易放棄原則的人。
這口形式古雅的長劍,平平地擱置在她身邊石案上,顯示著她的耐心與無比從容。春若水幾乎已看穿了她的意圖,原己平靜的心,再一次為之紊亂。「你……要幹什麼?」
「等他回來!」微微一笑,她看向春若水,長眉輕輕一挑:「他一定會回來,是吧?」
這個「他」當然指的是君無忌,其實心照不宣。
「然後呢?」春若水眼睛裡滿是驚恐:「他回來以後呢?」
沈瑤仙不自禁地苦笑了一下,落目於幾上長劍,妙目一轉,看向春若水:「你好像很緊張,為什麼?」
「為什麼?」春若水再也不想掩飾她的偽裝:「到底又為了什麼呢?君無忌為人正直,他……」
「我比你更清楚他的為人!」沈瑤仙插口道:「這是我與他之間的事,你不必多管,再說,只怕你也管不了,所以,我要是你,大可在一旁靜坐不言,坐山觀虎鬥,何樂而不為呢?」
春若水原已站起,聆聽之下,緩緩地又坐下來。只是她卻按捺不住心裡的一口悶氣,忿忿地道:「哼!你真的以為他會回來?」
「他當然會回來!」沈瑤仙微笑著搖了一下頭,道:「看起來,你認識他還不夠深!」
「難道他這麼傻,明知道你在這裡等他拚命,還會回來?」
「這就是他不同於常人之處!」沈瑤仙冷冷地說:「也是讓我最敬重的地方!難道你不這麼認為?」
春若水忽然站起來說:「好吧!那我們就乾脆到外面去等他吧!」
沈瑤仙淡淡一笑道:「你對他果然情深意重,用心良苦,怪不得君無忌如此風骨之人,亦會為你所動,只可惜你的苦心白費了!」
春若水被她說破用心,臉上一陣發紅,無如事關君無忌生死大事,也只得暫時豁了出去。正打算拼著為她嘲笑,也要來到門外,將石門大開,如此君無忌返回之先,必能有所窺知,也就可以事先預作安排,或可避卻一場生死之爭。想到就做,春若水心裡思忖著,正待向門外走近,石門忽然開啟,魁梧軒昂的君無忌,竟已當門面立。
「啊!你……」乍見之下,春若水驚得呆住了。
沈瑤仙略含微笑的眼波,靜靜地由她臉上掠過,宛似在說:「如何?」然而,畢竟與君無忌的相見,不可忽視,萬不能掉以輕心,是以,她的眼睛在轉視向君無忌的一霎,多少顯示出事態的嚴肅以及無可奈何的淒涼,「我知道是你回來了!」沈瑤仙淒涼的目光,平靜地向他注視著:「這地方真隱秘,要不是我無意來到了這個山峰,一輩子也找不著!」
「但你還是找到了,歡迎之至!」一面說,君無忌脫下了外罩的一襲皮裘,接著,他由一邊石桌上拿起了瓷壺,轉身門外,很快的轉回來,壺內已滿盛白雪。接著他把壺置於爐火上,含笑道:「這裡主人,留有上好香茗,難得兩位嘉賓俱都在座,如此良夜,正可盡興一飲,沈姑娘可有此雅興,等得麼?」
沈瑤仙淺笑點頭道:「那我就叨擾你了,走了半夜,正口渴呢!」
君無忌頗是高興地取出了一個小小錦匣,內盛小巧杯皿,置於几上,壺水既沸,即淋其上,謂之「暖壺」,再置茶葉,添水再棄,第二過,容少悶片刻,才徐徐斟向各人杯內。
二女這才注意到,面前這一套小巧杯具,晶瑩透澈,宛若明珠美玉,細察之下,才自發覺果然是上好美玉所琢,試看玉質純白,宛若羊脂,更彷彿能自行放光。握在手裡滑潤而有溫澤,令人愛不釋手,顯然世罕其見,當屬稀世之珍。
春若水心裡惦念著他們的一觸即發,卻也無心顧及其它,倒是他們雙方,自見面之始,即顯現出一派從容和諧,固不曾論及尋仇交手之事,眼前之煮茗待客,名器饗人,更似友誼深摯,哪裡看得出一些敵對氣氛?春若水看在眼裡,不免暗自納罕,以此斯文相處,萬難料想到隨後你死我活的拚殺格鬥將會如何發生!她的一顆心是那麼忐忑難安,下意識裡,每每對沈瑤仙投以注目,窺測著她的事發突然,有所異動。
偏偏沈瑤仙的興致如此之高,眼前更似陶醉於玉器香茗。美目顧盼,巧笑嫣然,十足的美人胚子,襯以月華爐火,平添無限嬌媚。
「好可愛的杯子!」說時,她側過身來,把玉杯舉高了,迎著橫欞瀉來的一抹月華,纖手白玉,兩相映輝,小小杯盞,真似一顆發光體,閃爍出一片璀璨,茶色晶瑩,滲之欲出,色如琥珀,顫顫欲滴。至此,沈瑤仙的笑姿,更增迷艷,美目輕盼,看向主人道:「如果我沒有猜錯,這便是名滿天下的『夜光常滿杯』了,可是?」
君無忌頗似意外地點了一下頭:「姑娘高見,正是此物,卻不知,你是怎麼認出來的?」
沈瑤仙微笑道:「暫時給你打個啞謎,不告訴你,不過,我對此杯早有耳聞,確實無限嚮往。」微微一頓,目光裡含蓄著幾許神秘,若有所思地看向君無忌,緩緩說道:「如果真是傳說中的夜光杯,應是一組五隻,這裡卻少了兩隻。」
君無忌略似一怔,含笑道:「姑娘好見識,看來我是藏私不能了。」一面說,隨即抽開匣格,現出下面的一層,於細錦襯墊裡,現出另外兩隻小巧玉杯以及一隻形式古雅的扁平玉壺。
「這就對了!」沈瑤仙目光一轉:「可以借我就近一瞧麼?」
君無忌目光深邃地注視著她:「正要請教高明,姑娘請看!」
沈瑤仙隨即取杯在手,迎著一片月光細細觀賞了一回,一面含笑點頭,將兩杯一壺重新放回盒內,「我久聞夜光常滿杯其名,渴望著能有機會一見,想不到今夜無意間竟會償了夙願,請恕我一時好奇,如此稀世奇珍,君先生你是如何得到?可肯賜告一二?」說時一雙妙目,直向君無忌臉上逼視過去。
君無忌一笑道:「姑娘見問,敢不直說?實不相瞞,這套玉杯並非為我所有,只是受人請托,代為轉交物主,不過直到如今為止,卻還沒有找到那位物主,無奈也只好暫為保管了。」
「原來如此!」沈瑤仙眨了一下明亮的眼睛:「那位物主的大名是……」
「這就不便見告了!」一霎間,君無忌臉上罩下了無限淒涼。「茶涼了,二位姑娘請用茶吧!」他隨即舉杯,一飲而盡。
沈、春二位姑娘亦先後飲盡杯中香茗。原來玉杯甚小,一飲而盡,亦不過恰適其口。茶汁微苦,卻有透鼻奇芬,俟到吞下之後,口腔內才自隱隱泛出甜意。
春若水忍不住讚了聲:「好茶!」
沈瑤仙一笑回眸道:「你也喜歡茶麼?」
春若水見她意態溫柔、言出斯文,較之先前凌厲出手,簡直判若二人,頗似「化干戈為玉帛」之意,心中不由高興,無意間,乃對其產生了許多好感。諦聽之下,不由含笑道:「也只是喜歡而已,這味兒很像是西湖的『六門旗槍』,不知對也不對?」
君無忌點頭道:「猜對了,二位姑娘年紀輕輕,想不到閱歷如此豐碩,令人無限欽服。」
沈瑤仙原也是嗜茶之人,以其特殊遭遇,幼隨李無心,久受其教,學識武功,世罕其匹,只不欲人前賣弄。無如才高技精,舉之當世,難望得一知音,春若水一方之秀,清麗絕俗,一上來即對她存有好感,惟此番邂逅,雖非對她,亦不免心生惺惺相惜。
雙方互看一眼,不自覺地相視一笑。
「姐姐方才說到的夜光杯,原來就是眼前之物,我也是早聞其名,想不到在這裡看見。真是名不虛傳,當真它會自己發光麼?」春若水說道。
沈瑤仙聽她竟忽然對自己改了稱呼,一時頗感詫異,只是當她發覺到對方的一派純真,不染世態,也就甘於自承。
雙方相視一笑,多少心事感懷,盡在不言之中。
「我想是不會的,即使是傳說中的夜明珠,也絕不會在黑暗之中,自己放光,還是要借助外來的光,引發它本身感光的折射能力。是不是,君先生?」杏目微轉,看向君無忌,此一霎,分明凌厲盡去,只是嬌柔的大方儀態,確是我見猶憐。
君無忌亦不禁為她的絕世風華所吸引,只是卻保留著一份警惕,一個鎮靜如斯的人,也絕不是一個輕言放棄原則的人。
「姑娘說的極是,這例子很明顯,就像姑娘你面前的這口寶劍,想來必然極其鋒利明亮,很可能有截金斷玉之利,只是它也絕不會真的在無星無月的夜晚,自行放光的。」
「對了!」含蓄著靜靜的笑靨,沈瑤仙的目光,隨即投落在自己面前的那口劍上。
剔透玲瓏的春若水,立刻有所覺察,自然地向她注視過去,默察著她的微妙反應。只是春若水卻不曾看出絲毫異態,甚至於透過對方最稱敏感的那一雙剪水雙瞳,亦不見絲毫異常神采。
一個人能把自己的情緒,控制到如此絕對冷靜地步,可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正因為如此,對方姑娘的下一步行止,也就益加的難以預知。
沈瑤仙已自長几上緩緩地拿起了她那口形式古雅的心愛吳鉤,纖指按動啞簧,將一口堪稱明亮的玉泉青鋒,現諸眼前,迎以月色,立時光華大顯。
「君兄,你是此道的大行家,我這口劍,卻也當得上稀世之珍,你可知它的出處麼?」邊說己自合劍入鞘,一併遞了過來。
君無忌接過來,細看了一遍,特別注意它細窄的劍鋒,以及不同於一般的如意吞口,微微點了一下頭:「我知道,這是至今尚存的殷商七劍之——一『冰弦』,難得,難得!」
沈瑤仙頗似詫異地道:「你果然閱歷豐碩,看來是考不住你了!」
春若水好奇地問道:「為什麼會叫這個名字?」
沈瑤仙正要回答,臨時又止住,卻把一雙眼睛看向君無忌,倒要聽他怎麼回答。
君無忌點頭道:「那是因為這口劍劍身較一般的劍要細窄得多,也薄得多,劈風有聲,音若冰瑟,所以得名。」話聲方歇,振腕出劍。空中銀芒交映,「嗡」然作響,聲若老琴冰弦,果然不同一般。一出即收,錚然作響中,已自回劍鞘內。
春若水既驚名劍之非比尋常,更感於君無忌之快迅出手,宛若驚電飛虹,料想著如有當面敵人,定當難以防守,死於非命。她原來自負於一身武功,流花河岸已無人能出其右,卻不知一夕風雲,聚集了如此眾多奇人異士,姑不論眼前之君無忌、沈瑤仙——人中龍鳳,即漢王高煦之一干手下,也不乏此道健者,更遑論那放浪形骸的醉道人,以及傳說中的什麼李無心了。春若水心裡興起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觸,多少含蓄著自慚與內疚,對於往昔的任性自大,不知天高地厚,直覺地感覺到膚淺幼稚,下意識裡,更且對眼前的君無忌、沈瑤仙萌生出新的敬意。
沈瑤仙接過了「冰弦」古劍,那一雙深邃的眼睛,頗似有所感懷地看向君無忌。這許多年以來,除了師門的苗人俊之外,她不曾再見識過另一位傑出少年,有之,捨君無忌而莫屬了,這個君無忌更似較她所想像猶要高出了許多,不只是武功學識,甚而內涵氣勢,實在令人心儀。然而,眼前這些都是她所急欲排除的。沈瑤仙的眼睛裡,這一霎亦顯出無比的遺憾,一種失落的遺憾。
「你的知識豐碩,並不限書本的一面,真令人欽佩。」緩緩舉起了手上的「夜光常滿杯」,迎以月光,恰似拿持著一顆璀璨奇光的明珠。「這杯子真美!」她再一次發出了讚美,美目微側,視向君無忌:「對於這套夜光常滿杯,我有一份好奇,如果你不嫌煩,可以賜告一些它所不為外人知的底細麼?」
君無忌點點頭說:「在下遵命。」於是接道:「據我所知,這夜光杯乃系自祁連山上好美玉之精所琢製,為一千數百年前,當時西域向周朝皇帝所進的貢物,二壺五杯,茶酒皆宜,這五隻杯子,非但形式各異,玉質也各有不同,迎以月光,各呈異色。」微微一笑,他信手拿起了面前玉杯,邀向月光,頓時呈現出一圈淡淡黃色,茶玉一色,宛若一體,較之沈瑤仙方纔所示,顯然又自不同。
「哦!」沈瑤仙驚訝道:「原來顏色不同。」春若水一時好奇,也把自己面前玉杯舉起,透過月華,她的這只杯子所顯現的竟是一派艷綠,連帶著她的發眉皆碧。兩位姑娘目睹之下,俱不禁叫起妙來。
「這是『一觸欲滴』的翠綠。」君無忌改指向沈瑤仙所持的那一隻道:「這是『玉滿而流』的潔白,我的這一隻卻是『鵝黃羽絨』的疏淡,加上另外的兩隻,分別是『藕滿池塘』的濃郁,『天容海色』的粗獷,千姿百態,各隨人意,其名貴便自於此了。」
二女輕輕念了一遍,總計是「一觸欲滴」的翠綠、「玉滿而流」的潔白,「鵝黃羽絨」的疏淡、「藕滿池塘」的濃郁、「天容海色」的粗擴,合計為五。分別應在五隻「玉杯」身上的名號是如此的雅,以之對照眼前,一一應驗,並無絲毫誇大過譽。
二女年歲相若,童心未泯,喜滋滋地各自把玩一通,連連稱妙不已。
君無忌復為各人斟上新茶。
沈瑤仙再次舉步,迎向月光時,才自覺出天邊玉蟾,已不復先時之明亮。偏首爐火亦不復先時烈熾。山靜猿宿,水涼鳥飛,當是曲終人散時候。她似有無可奈何的遺憾,一時臉色慼慼,她確定終將無悖於此行宗旨。
「多謝你的盛情款待,此情景將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之中,今生不會忘記。」微微一笑,卻是淒涼的苦笑:「我的意思……如果我還能僥倖活著離開這裡的話!」
君無忌微似一驚,立刻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姑娘言重了,這裡地勢空曠,天高日遠,你既來得,當然去得,更無一人能與阻擋。」說話之間,他的表情亦顯深沉。湛湛目神,其實已有所期,該來的畢竟還是來了。
春若水冷眼旁觀,一時心旌頻搖,花容失色,意料著自己最恐懼害怕的事,終於發生了。她以異常關切的眼神,向君無忌、沈瑤仙注視過去,目光裡顯示的是那種「無助」,甚而「乞憐」,只是事有定數,顯然卻非她所能挽回的了。
沈瑤仙呆了一呆,冷冷地道:「你可知道今夜我的來意?君兄?」
這「君兄」二字,清晰地吐自她的芳唇,聽來別具餘韻,卻似斷腸。說完,沈瑤仙已自位子上姍姍站起。
君無忌點點頭道:「我明白,姑娘無需多說。」
沈瑤仙淒迷的目光,直直逼視著他:「這麼說,我的出身來處,你也知道了?」
「略知一二!」君無忌犀利的目光,直向沈瑤仙臉上逼近過來:「你來自『搖光殿』,便是人稱搖光殿公主的沈瑤仙,令師李無心,其實也是姑娘的義母,如果外傳不訛,這位殿主實已把一身所學,傾囊相授,這就是說姑娘一身武功,實在與令師已無分軒輊,相去不遠,可喜可賀!」
沈瑤仙淡淡一笑說道:「君兄,你過於抬高我了,不瞞你說,義母之於我,確是情深義重,即使較之親生母女,亦無不及,只是限於先天質稟,雖承她老人家耳提面命,苦心造就,終是力有不逮,說來慚愧,直到如今,也只不過繼承了她老人家七成功力而已,哪裡敢與她老人家相提並論?更遑論什麼無分軒輊了!」
君無忌黯然點頭道:「我確信姑娘言出有征,對於貴殿殿主,我只是由衷敬仰,卻只恨無緣識荊。」
沈瑤仙隨即道:「難得你對敝門事如數家珍,那麼,搖光殿之一貫所行,諒來亦為你所深知的了!」
君無忌搖頭道:「我豈能有此能耐?姑娘你也高估我了!倒是姑娘的來意,卻可管窺一二。」說到這裡,微有所頓,隨即改口道:「天將破曉,姑娘請示行旨,我聽命就是。」
沈瑤仙呆了一呆,臉上像是著了一層霜般的寒冷,甚久她才點頭道:「殿主決令至嚴,我也無能例外,五日後便是我返殿覆命的日子,如果明天不走,可就來不及了。我內心卻有一份兢驚,擔心不是你的敵手,果真如此,一了百了,倒也了卻了心中許多煩惱。」未後數言,語涉淒涼,顯示在她淡淡笑靨裡,別具冰艷幽柔。話聲出口,她隨即拿起了幾上長劍,緩緩向石室外步出。
君無忌轉向石壁,取下了他那口亦稱形式古雅的長劍,撫劍淒涼,頗似有所感觸。不經意的,卻與俏立壁邊、滿臉關懷的春若水目光接觸,乃自作出了違心的微笑,「我即將與沈姑娘比試劍技,湊巧少了個旁觀的證人,就煩姑娘暫時權充,你可願意?」
春若水冰雪聰明,在一旁察言觀色,早已把此番事態了然胸中,既已知悉事情之無可挽回的必然性,也就不再癡心意圖從中化解。
「我願意。」她隨即拿起皮裘,穿在身上,君無忌卻已踏出門外。
君無忌一徑來到了近前。面迎著對崖的一道飛瀑怒潮,沈瑤仙靜靜地正在等候著他。
飛瀑無聲,月色慘淡。一雙併世的少年男女只是無言地互相凝視著。這一霎,春若水卻已悄悄地來到了眼前。
沈瑤仙點頭笑道:「你來得正好,我與君先生比劍,各本所學,兵刃無眼,難免掛綵,即使賠上性命,也無怨尤。」微微一頓,目光微側,轉向君無忌,慘然作笑道:「君兄,你說呢!」
君無忌點點頭:「但憑姑娘做主。」
說了這句話,他即不再多說,他與沈瑤仙心裡都再清楚不過,說是「比劍」,不過為示從容風度,好聽而已,其實無異於十足的搏命拚殺,既為「搏命拚殺」,便只有生死之分,而絕無倖免了。然而,對於沈瑤仙,他衷心有一分敬仰,更承情於她的妙手回春,使自己前此免於死難,如今卻被迫於要用自己手中之劍,與她作無情的搏殺,無論誰勝誰負,都將是人間至慘淒涼之事。面對著沈瑤仙那一雙若似有情、卻又若似寒芒的眼睛,他有說不出的沉悶,簡直為之氣餒,長歎一聲,逕自遠跳向對嶺飛泉。
沈瑤仙淡淡一笑說:「人生百年,亦難免一死,以我來說,希望能死在你手裡,也可以了無遺憾。君兄,你可知為了什麼?」
君無忌料不到這一霎,她竟然會忽然說出了這樣的話,一時無言以對,只向對方默默悵望。
沈瑤仙面含微笑道:「那是因為,這些不算短的日子以來、我早已默察,並已深深瞭解了你的為人,你可相信,這個世界上,除了至情如我義母李無心之外,你便是我衷心所敬重的第一個人了,所以說,假使我非死不可,又何不死在你的劍下?」
君無忌搖搖頭說:「你言重了,姑娘劍技,我見識過,我只怕……」忽然他神色一沉,目射精光道:「正如姑娘所說,你我兩無遺憾。姑娘出劍吧!」話聲出口,手腕振動,砰然作響聲中,已自把一口長劍掣在手中。
沈瑤仙略有遲疑,隨即亦掣出了劍身。兩彎寒泓,分別緊握在彼此手中,這一霎,竟彷彿星月亦為之黯然無光。
卻有淒淒斷腸聲,傳之一隅佳人之口,雖只是極為細小的聲音,卻也難逃過現場對敵二人的敏銳觀察,各自一驚,分別移目直向春若水逼視過去。
春若水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這一霎,在他們雙方目光逼視之下,才恍然警覺到,自己竟自淚流滿腮,恍惚裡出息有聲。至此掩飾無力,便自垂下頭來。
沈瑤仙呆了一呆,視向正面的君無忌,一霎間面有戚容:「你果然死也無憾,就連流花河第一美人的春小太歲,也為你淌下了眼淚,君無忌,你當知她對你用情之深了。」
「不,姐姐……」春若水忙與申辯,卻是欲言無聲,四隻眼睛,凝視之下,卻似各有心聲,偏偏羞於出口。
沈瑤仙目光再轉,迎接著君無忌悵悵神采,此時此刻,實不欲再說些什麼了。大風迴盪,飄動著三人身上長衣。持劍相對的二人,更像是為魔力所驅使,在一個偃月的弧度裡,緩緩向前接近……
君無忌終於拉開了門戶,卻是極平庸的一個半蹲式子,掌中劍平指略高,緩緩抱向心窩。
就只是這個平庸的式子,沈瑤仙三易其身,最後才站妥當了。她隨即擺出了「搖光殿」的門戶,一字平肩的吐出了長劍劍鋒。卻也難掩她心裡的駭異,正是為著君無忌所顯示的門派,是那麼的陌生,以至於莫測其高深玄奧。
君無忌又何嘗不然?
兩個人影極其自然,卻快速地結合成為一團。正因為對手的高明,才自摒棄了習見的弄巧、弄險,詭異伎倆,各以實力相接。「噹啷」聲響裡,迸射出星光一點。
「呼一」沈瑤仙陡地旋身而起,狀如飛鶴。君無忌那般快速的一劍,卻失之毫釐沒有撩著,緊緊擦著她的衣邊掠了過去。
「呼一」沈瑤仙又落了下來,宛若大星天墜。君無忌一劍撩空,緊接著身若旋風般轉了過來,一頭長髮「刷」地散開,卻於幾乎全無可能的情況下,架住了對方一字穿心的劍鋒。
沈瑤仙猝然一驚,無論如何,對方能夠接住自己的這一劍,簡直是不可思議之事。
正因為她思忖著這一劍理當奏功,連帶著後面的一招可就慢了半拍。一種難以抗拒的心理因素作祟,使得她舉手再拍出的一掌,更自大大地失去了勁道。原該是極具功力,無懈可擊的劍掌合一,配合著她新近入門,得自李無心的「無心」之術,該是何等凌厲不可思議的蓋世絕招?卻因為那微妙的心理因素作祟,變成了色厲內荏空具的形象而已,就這樣,一掌拍向對方面門。
君無忌又何嘗不然?就在他架住對方穿心一劍的同時,原有極佳時機,反臂撩劍而進,刺向對方咽喉。這一劍有鬼神不測之妙,實已盡得劍中神髓,極為恩師所激賞,妙處乃在於一個「快」字,那種石火電光的快!卻由於一剎那迸現的「不忍」而坐失良機,繼而無能出手。
迎合著沈瑤仙的那一隻纖纖素手,恍然間他亦拍出了一掌。雙掌交合的一霎,想像中理當是那種石破天驚的場面,或者各自運施內氣,使對方腸斷肝裂。對於君無忌,沈瑤仙這般蓋世功力的一流高手來說,兩者俱應不難達到。無如,事實上卻大謬不然。雙方的掌勢,就外表而觀,固然不失凌厲,一俟接觸之後,才各自體會出內裡的空虛。彷彿形同兒戲,卻包藏著多少內心掙扎,無可奈何。卻是乍合即分。像是交翅飛鷹,「刷」地兩下分開,恍然間已立身於丈許開外。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2 23:58:06
對於他們雙方來說,都不失為一種驚訝。四隻眼睛默默地對看著,至此,那凌厲的戰志,似跡已近縹緲,也無能激動。黎明之前的夜色,像是較前更為黝黯,多少掩失了一些形諸現場的尷尬。
一顆心早已經提到了嗓子眼的春若水,看到這裡,總算透了口長氣兒,卻也不禁為現場的離奇發展,感到茫然不解,然而,畢竟這是可喜之事,一霎間她由衷地笑了。
「姑娘承讓,多謝劍下留情!」鬥志一縱即逝,無論如何這個架是再難持續下去,君無忌反手還劍於鞘。
這時,卻傳來了發自沈瑤仙的一聲輕輕歎息:「看來,我是多此一行!無論如何,我已無能勝你,更不用說取你性命了!」一面說,隨即把手中長劍,緩緩回於鞘內。然後,抬起頭來,用著堪稱淒涼的目光,看向君無忌,略略點頭道:「你多珍重,我走了!」
她的眼睛卻又落在了一旁春若水的身上,後者愣了一愣,強自作出了一個微笑。只是默默一笑,寄上了她的心香一瓣,由衷祝福。沈瑤仙已自拔身而起,宛若長空一煙,月色裡顯示著那種朦朧的意態,隨即為雲霧所吞噬。
春若水趕上了幾步,猶想喚住她,卻已不及,眼看著她落下的軀體,一如流星天墜,在亂石峰峰的山巒,倏起倏落,清湘戛瑟,魚沉雁起,方自交睫,追尋已遠,好俊的一身輕功!
春若水幽幽的感傷著,不發一言,良久,她才轉過身來。君無忌赫然仁立在她身後。她有說不出的遺憾,感傷著沈瑤仙的就此離開,下意識裡,直似感覺到她的離開,就此遠去,全是自己所造成的,就是因為自己,才使她自覺與君無忌難望成雙,便自絕裾遠離。一霎間,春若水心裡充滿了悵惘以及難以言宣的自譴,彷彿是一顆心都碎了。
一頭倒在了君無忌懷裡,兩隻手用力的擁抱著他,尖尖十指,幾乎插進到他的肉裡,那正是她要他知道:她愛他究竟有多深!要他知道:這個世界上惟有他一一君無忌,才是她惟一所愛的。也要他知道,這個世界上除了他,她什麼都沒有了。
正是因為這樣,她才自私的霸佔了他。正是因為這樣,她連一個淑女至聖的名節也不顧了。正是因為這樣……然而這一切,終將化為子虛。短短的三天之後,一切都將改變,一切都沒有了。三天以後,她即將離開他,改投向另一個陌生、甚至為自己所憎恨者的懷抱,作為那個人的妻子。那將是一番什麼樣的情景!月落烏啼,霧冷花殘,此生便什麼也沒有了。
一個人如果不能和她深深相愛的人廝守在一起,該是何等的無聊孤寂?那是殘忍的,那也太不公平了,她真要向上天詛咒咆哮了。
卻已是無能改變的事實,荏弱到等待著命運的安排!再一次的,她熱烈地擁抱著他,直彷彿稍一放鬆,她的愛人即將化風而出,再也看不見了。
「無忌,無忌……我的哥哥……」夢般的輕飄,謎樣的心境!一次次她呼喚著愛人的名字,荏弱到嬌軀無力,像是為人抽去了骨頭,整個人都癱化在他的懷裡……她感覺到,君無忌張開了他結實的胸懷,把她整個吞噬了下去。
大風呼嘯,迂迴天際。在此雪山絕壑,兩個熱戀的人,緊緊擁抱著,等待著黎明前第一道經天緯地的曙光。
風兒無力,雨也蕭蕭。倒是那一溜冬青樹,被雨水沖洗得綠油油的,饒是頗有生意。
昨夜刮了風,院子裡滿是殘枝敗葉,風加上雨,把那一排新糊的「葡萄淺」銀紅紙窗都打濕了。兩隻北京的小哈巴狗,對著雨天直吠著,那聲音像是鬧著玩兒似的,卻把籠子裡的一對八哥兒驚得竄上跳下、甚不安寧。
春二爺連連地點著頭說:「回來就好了,回來就好了!」手裡搓著對「孩兒紅」的玉核桃,二爺滿臉喜氣,簡直就像忍不住是隨時想笑的樣子。都說是上好的和闐美玉,王爺可真大方,第一面見他,就把自己手裡搓玩的玩意兒賞給他了,春二爺接過來直玩到現在,連在被窩裡也捨不得擱下。
堂屋裡的部分擺設都換過了。紅綾子坐墊,桌布,都是新繡的,上面繡著四季的花鳥,字畫也換過了,過去的竹子換成了牡丹,「百雀圖」換成了「群鵲鬧春」,牡丹主富貴,鵲雀主大喜吉祥,那是富貴全吉,都為了應景兒,剩下來的可就是花轎上門了。
都關照下去了,大小姐即將出閣,老爺也快回來了,上下一團喜氣,各人嘴裡心裡都放乾淨明白著點兒,誰要是胡說八道犯了忌諱,可怪不得家法從嚴,倒是還真管用,可就沒有人再敢胡言亂語的瞎聒嫘了。每個人嘴是都封住了,心裡卻也不禁納悶兒:「真的是這麼回事?」看來是假不了,二爺錢都賞下來了,每人五兩銀子的喜錢,另外一份全新家當,衣帽鞋襪外帶被褥鋪蓋,說是新姑老爺的賞賜,只瞧瞧人家這個手面兒就不在是當今的一個王爺。
春大娘總算把這隻鳳給繡好了,繡在新嫁衣上,花樣子是宮裡流出來的,比比看看,自己很滿意地也笑了,「他二叔,你也瞧瞧,大姑娘穿上該有多俊俏!」
「那還錯的了?」春二爺看了一眼,卻又不以為然地笑笑:「嫂子,你就省省心吧!只要人過去,什麼都好,鳳冠霞帔,人家那都現成,就是珍珠穿的,人家也不希罕?」
春大娘搖搖頭道:「話不能這麼說,他有是他的,女兒到底是我養大的,他有多少錢我都不希罕,只盼望他能對我們姑娘好。」說著她不自禁地又歎了口氣:「我真不敢想,要是她爹回來……」
「又來啦,你看看。」春二爺睜大了眼睛說:「不都是為了大哥嗎!這時候還說這些幹啥?真是!」
桌上放著通書黃歷,還有個大紅信封,擇吉的日子人家都挑好了,選出三天,要女家挑一天。春二爺正為這個在跟大娘商量:「我看就二十八吧!好日子!東嶽大帝的誕辰,結婚納彩、嫁娶、開市、會親友,哈!樣樣都好。就這一天吧!」
「二十八!」春大娘想想說:「那不太快一點了嗎?」
「沒有什麼不妥當的。」春二爺把頭湊近了:「越快越好呀!夜長夢多。」
春大娘拿過擇吉的帖子看看,分別是四月二十八、二十九、五月初三,一共三天,日子都夠近的,可見得對方也是心裡急切,恨不能早一天就把事情辦妥。
「該急的也急過了,該想的也想過了,如今是沒有什麼好商量的了。」春大娘看著帖子發了會子呆,輕輕一歎轉向一旁的冰兒招招手說:「你過來一趟!」
冰兒應了一聲,趕忙過來。
「小姐醒了沒有?」
「醒了,在喂鸚鵡呢!」
春大娘看了看手上的帖子,訥訥說道:「這是她出閣的日子,哪一天都好,就叫她挑一天吧!」
冰兒答應了一聲,接過來飛快地就跑了。
「這丫頭,還是毛毛躁躁的樣,沒一點規矩。」春大娘打量冰兒的背影,搖搖頭。
「是她跟著過去?」春二爺皺皺眉毛:「我看還是叫彩蓮跟著吧!彩蓮老實,不像冰兒這個丫頭鬼聰明,餿主意比誰都多!」
「那個不行!」春大娘搖搖頭說:「她們兩個是一塊長大的,也只有她最瞭解大姑娘,服侍得最周到,不叫她跟著怎麼行?」
春二爺不再吭聲,過了一會才說道:「我可是聽見了風聲,說是大姑娘跟那個教書的君探花走得很近……這要是被王爺知道,怕是不大好。」
「還有什麼好不好的,人都是他的了,你也就別瞎疑心了!」
說時冰兒已回來覆命,說:「小姐說一切都聽夫人做主,她沒有什麼意見。」
「那就是二十八,還有十天!」一面說,春二爺接過了帖子,卻用凌厲的眼睛盯著面前的冰兒:「你也老大不小的了,這回同著小姐過門,可不比在家裡,漢王爺那邊規矩大,可別叫人家笑話。說我們沒有家教,你知道吧?」
冰兒點點頭應了一聲,心裡老大地不樂意。
春二爺哼了一聲,又說:「小姐心裡不樂意,你要常勸勸她,人生一場為的是什麼?不為了榮華富貴還圖些啥?聽說皇帝已賞下封號了,一過門就許是個王妃,全家都跟著沾光,她還有什麼不樂意的?就是老爺回來聽了也高興,你是小姐跟前的人,可別再調唆著她拋頭露面的往外面跑了,要是有個風吹草動的,哼哼,可不是你擔當得了的,你就小心著你這條小命吧!」這番話春二爺冷著臉一氣說出,只把個冰兒嚇了個魂飛魄散,登時楞在了當場。
春二爺說完話,收拾收拾,這就往府台衙門回話去了,最近他與向知府走得很近。眼看著就是王爺的親眷了,向知府不能不另眼相待,事無鉅細,春二爺總得先跟這位知府大人招呼一聲,賴以兩邊傳話,如今總算沒有辜負他的一片苦心,眼看著大功告成。
飲馬河一戰,明軍看似大勝了。永樂帝求功心切,立即抽調以「豐城侯」李彬與「寧陽伯」陳懋所組成的左右哨軍,兩翼包抄,待將一舉而殲瓦刺三萬主力,生擒巴圖拉而歸,卻因誤測敵情,犯了輕舉妄動的大忌,俟到發覺不妙,臨時撤回時,敵人的三千游擊兵宛若神兵天降,鳴鼓而擊,夾明軍於渡河之半,一擊而退,卒使明軍喪失了六百人馬,吃了敗仗。
這一仗,巴圖拉原可乘勝追擊,終因懾於明軍聲勢,數倍於己兵力,孤軍不敢深入。小勝即返,三萬主力,全數散開,分兵八路迂迴後撤,退到了「古魯巴兒」。永樂帝發兵反撲,追到「忽蘭忽失溫」,雙方對壘,暫時按兵不動。
領教了瓦刺的游擊戰術,皇帝怒火不息,臨時下令,命中軍主帥柳升的「神機營」(火炮隊)火速應戰,這一次建功甚偉,瓦刺軍損失不輕。
勉強出了心中一口怨氣,狡猾的巴圖拉經此一敗,再也不欲以主力與明軍相接,北國草原沙漠地勢夠大,隔著一條「土拉河」,乾脆與對方玩起捉迷藏來了,戰況頓時成為膠著狀態,卻也急它不來。
明軍無可奈例,日燒牧草卻敵,即所謂「燒炳」戰術(作者註:又稱「燒熱之戰」,見《唐書川,每日濃煙遍野,配合著一定風勢,飄入敵人陣營,瓦刺軍終日淚流涕泅,戰馬亦疲,惟不傷主力,也是無可奈何。皇帝不耐久持,趁著這空檔,帶著心愛的皇太孫,暫時退到了「賢義王」把禿孛羅的居處,自個兒納福。
原因是錦衣衛暗中把征自朝鮮的兩名美女自京都運來了,皇帝火氣正旺,就拿著兩個供自朝鮮的貴族美女敗敗火氣,打仗事苦,且交給柳升、鄭亨一干將軍,暫時他是不想動彈了。
這時候,甘肅來了消息,漢王高煦機智生擒了意欲乘亂滋事、混入關內冒充商民的三十七名韃靼先鋒探子。
高煦夠沉著,表面不動聲色,一悉秘密熬審,乃自韃靼人嘴裡,破獲了北敵一個相當強大的地下武力組織,一舉生擒了兩百七十幾名驍勇善戰的地下戰士,當即明榜示眾,就地正法。這一手,大出北敵意外,頓時心生警惕,乃自暫時打消混水摸魚、乘虛入侵之意。
永樂帝聽見了這個消息,喜出望外,立即傳旨厚賞高煦,又撥了一個「衛」,給他指揮,原想把身邊兩名朝鮮美女轉賞給他,卻聽說這個兒子眼前已有了意中人,正自上旨請封,心裡一高興,立即問明姓氏,賜了「貴妃」的封號,對高煦來說,簡直是駕諸太子之上的殊榮,莫怪乎一時取代太子的風聲,不脛而走,甚囂塵上,此時此刻的朱高煦,可真是紅中透紫、炙手可熱得緊。
於是,高煦就在接旨的第三天,今天——四月二十八日,不動聲色地把有流花河岸第一美人之稱的「春小太歲」納入府中,秘密地成婚了。
帶有七分醉態,漢王高煦離開了他的新婚喜宴。
推開門扉,迎向一天星月,滿園芳菲。四月的山茶花、月季、蝴蝶蘭開得一片爛醉。其時,王府內院,早經著意佈置,十盞「囍」字長燈,隨著晚風,搖曳出一片璀璨,如夢如幻。
透過了高煦七分朦朧的醉眼,今夜所見,俱都是美麗的,那種近乎於神秘的美。
春小太歲的美其實已無待證實,透過了那一幀維妙維肖的繡像,早已深植在心,多少晨昏夜晚,每當他低眉展視,內心都禁不住一種近乎於激動的喜悅,卻是那種不著邊際的臆測,總似感覺到,這個美麗的姑娘,過於神秘,自己對她雖曾留了深心,所能知道的,卻依然是這麼少,她的難以捉摸,正說明了自己對她的缺乏信心。她是不容易得到手的人間尤物。
然而,今夜以後,她將不折不扣地屬於自己。在眾多的王府妻妾群裡,「春貴妃」這顆閃亮的明星,無異將是最炫耀、璀璨,光芒四射。事實上她的美麗,甚至於已見聞皇上,才自恩蒙賞賜了「貴妃」這個尊號,只此一點,已令高煦喜出望外。竊認為一個上上大吉的未來彩頭,對於這個美人兒,焉得不格外看重,寄以無限期許?
「王爺您大喜了!」白玉階前的那個頎長人影,鬼魅般地閃身而出,前進一步,執禮甚恭。
「噢!索雲,是你!」
「各位大人都走了,欽差曹大人也安置好了,卑職是特地折回來侍候王爺來的!」
「這個時候用不著你侍候了,索頭兒,你退下去吧!」一面說,高煦哈哈地笑了。
索雲前進了幾步,由庭柱上拔下一盞燈來:「卑職送王爺回房。」揮揮手,把原來跟在高煦身後的兩名內侍打發退後。
看著他那張蒼白的臉,想到他的新傷方愈,自從雷門堡的茅鷹進門之後,這些日子裡倒像是忽略他了,高煦未免心裡興起了一絲內疚,「好吧!你的傷好些了麼?」
「不礙事,再有幾天,卑職也就全好了,可以跟茅二堡主一起進出護駕了!」
「好!」伸出手,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你是好樣的,好好跟著我當差,虧不了你!」一面說,他邁開大步,踏上了眼前這道迴廊,迴廊盡頭,另一層院落,便是他的寢閣,今晚洞房所在。紅燭高燒,春宵苦短,「春貴妃」正在那裡等待著他的幸臨,想到這裡,高煦心裡就像是遞了一盆炭火般的熱炙,恨不能三腳兩步,飛奔而往。
「王爺,」索雲偏偏嘵嘵不休,打橫過來的燈籠,正好攔住了高煦欲快的走勢,「『春貴妃』是有名的好本事,她身上有功夫!」
「這個我知道!」挑著一雙濃眉高煦笑道:「有名的『春小太歲』,誰不知道?還要你說!」
「卑職只是提醒王爺一聲」。
那一夜他負責護駕,與侵入王府的一名妙齡「女賊」有了接觸,非但受了重傷,差一點還送了性命,這件事他焉能忘懷?只是把意圖不軌、擅闖王府的夜行女賊,與眼前受寵恩封的「春貴妃」聯想在一起,多少有些不著邊際,更似不恭!索雲有多大的膽子,敢於造次,想了想,到嘴的話又自吞進肚裡。
高煦他不是傻子,「春小太歲」這個燙手的山芋,沒有十分的把握,他是不敢妄圖到口的。以此而度索雲的過於小心,未免惹厭。只是經他此刻突然的提及,倒像是煞有介事,多少令他心生警惕。怔了怔,他隨即付之一笑,揮揮手,繼續前行。
這條通向內宅的通道,他再熟悉不過,往常酒酣耳熱,夜宴之餘,踏著微醺的腳步,總是常往「季貴人」的香閣走走,季貴人的香閣,與如今安置「春貴妃」的「春華軒」其實相隔不遠。近若比鄰。此刻,年輕的王爺,滿心憧憬著新人的絕世芳顏,竟是冉也沒有餘暇兼顧其他。當他輕快的腳步,打從「季貴人」下榻的香閣經過時,迎面的紫籐花,月亮洞門,固然春風依舊,仍是笑臉迎人,卻再也勾不起他的一絲逸興,就那麼匆匆地擦身過去了。
「春華軒」經過了一番刻意裝飾,顯然更華麗氣派了,花團錦簇,五彩繽紛裡,閃爍著繪有龍鳳呈祥的一排「囍」字宮燈。
四個打扮入時,裝飾華麗的漂亮喜娘,迎著走近的高煦,嬌滴滴地喚了一聲:「王爺!」一擁而前,叩頭請安,接下來道喜的道喜,討賞的討賞,都道王爺好福氣,新娘子好標緻,好模樣,來年定能添個小王爺,為王爺添福添壽。
高煦每人賞了十個金錠子,喜滋滋地進了「春華軒」,至此連最貼身的侍衛索雲也不便再跟進去。好在王府內外,早經紀綱一干錦衣衛的刻意安排,再加上那位雷門堡堡主茅鷹神出鬼沒不定時的暗中出沒,王爺的安危大可勿慮,索雲縱是多心,也只能稍安勿躁,悄悄地退守一隅,暗中小心提防。
龍祥風舞的大幅彩屏之後,便是今夜的洞房所在了。紅燭高燒,檀香輕飄,透過了杏黃色的一抹軟玉流蘇,隱約可以看見房內清新華麗的擺設。
芳艷欲滴的新娘子「春貴妃」,俏生生地默坐一隅。臉上沒有笑靨,當此畢生大喜之日,在她臉上甚至於看不出一絲喜悅的神采。迎面坐落著紫檀木座,形式壯觀古雅,鑲有珠翠的「月桂八稜古鏡」,在一對銀質長燈的映照下,迸射出閃爍流光。春若水便曾不止一次地仰起臉,向著鏡面注視,注視著鏡中的自己。
鏡中所見的她,似乎已失去了原有的丰采,變得那麼陌生,以至於在她一再注視之下,兀自難以認出。鳳冠霞帔,來自今上的恩賜,滿頭珠玉的襯托裡,似已難以找出昔日的童稚和任性,那兩彎原似濃黑的眉毛,也經過特意的修整,是時下宮中流行的「黛蛾」式樣。臉也開了,發也分了,一個嬌滴滴俏佳人,朝廷命婦「貴妃」的形象,取代了天真任性、躍馬掄劍的過去,最起碼,這一霎,在這面白銅古鏡的映影裡,昔日的形象是再也追不回來了。
沒有氣餒,不再流淚,甚至於也不再感傷,一切都已是深思熟慮,出自於心甘情願,沒有什麼好後悔的,剩下來的,便只是對於君無忌個人的深深歉疚與遺憾。那卻也是無可奈何的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2 23:58:33
第十七節
室內飄著淡淡的「晚香玉」花香,一如春若水過去的香閨。
她愛花成癡,尤愛「晚香玉」,暮春初夏,她的房子裡,總愛擺上那麼一盆 ,迎著側開的窗欞,即能把清香散置滿屋,嗅著那種淡淡的香甜味兒,真是舒坦極了。
湊巧了,眼前房裡,竟然也擺著那麼一盆,卻是本朝的景泰藍大青瓷盆盛著,花開尤盛 ,朵朵吐芬,像是特為這對新人祝福報喜似的。
非只如此,這房裡的一切擺設,對她來說,皆像是專為投其所好為她所設置下來的。大蓬紫水晶的葡萄吊燈,要較諸過去她房裡的漂亮、華麗多了 ,也名貴得多,原因在於「紫水晶」的那種馬乳狀的長圓球,一直為她所深喜,她所收集的那些小擺設裡,即不乏此物。而眼前,大蓬的這類紫水晶,一顆顆光芒四射,透剔玲瓏,成串成累的就吊置在眼前,透過巧置的燈芯,幻化成一室的炫麗,像是專為討她歡心似的。春若水一經發覺,不免心裡充滿了詫異。
何止這些?整個房裡的一切,一經她留意觀察,俱都似曾相識,大幅的玫瑰紅織錦緞窗簾,即是她特別屬意的那種式樣 ,上面點綴著藍紅不一的各色寶石,華麗卻能兼及雅致,曾是她小小閨房那扇窗欞的具體而微,如今卻如天似海地展現眼前。不能不令她感到意外。
整整的一天,從早起到現在,她簡直不知道是怎樣過去的,彷彿是個大玩偶,聽任著別人的擺佈 ,穿衣、梳頭、上花轎、叩頭、拜堂……以至於到現在,包括母親一字一淚的數不盡的數說教誨,都像是極其空洞,絲毫不著邊際,竟是連一點點記憶也不曾留在腦子裡。只是眼前,在她目睹著銅鏡裡的自己以後,慢慢地卻又拾回了些什麼。
漸漸地,她才認識到,那一件最可怕的事情,終於在自己身上發生了,一切並非夢境 ,而是身歷其境的現實。
耳朵裡彷彿聽見了什麼,在一連串的請安祝賀聲之後,空氣幾乎都凝固住了,漸漸地傳過來沉重的足步聲,聲聲接近 ,每一下都像是深深地叩進了她的心扉,踏入到幾乎麻木了的靈魂深處,那種震驚程度,還是生平初次領略,一時間,她竟是冷汗淋漓。
房門開啟,玉流蘇輕響聲中,漢王高煦高大魁梧的人影,筆挺地佇立當前。
春若水直覺地有所覺察,只覺得全身血脈憤張,直似要爆破飛濺而出。她卻仍然能保持著原有的坐姿,絲毫不動。
高煦直立的身影,一動也不動疊落在她身後,好長的一段時間,才開始有所異動。
緊接著房門關上,玉流蘇交相互擊,其聲清脆動聽。
高煦向前走了幾步,在距離春若水身後三步左右停下來。透過了面前的「月桂八稜古鏡」,他己能十分逼真地窺見了春若水的絕世芳容。乍驚其艷,微醺的醉態亦為之一掃而空。
「若水姑娘。」嘴裡緩緩地吐出了這四個字。一隻手掌,情不自禁地便向對方肩上落去。只是在他忽然接觸到鏡中佳人那一雙猝然圓睜的眼睛時,那只待將落下的手,不禁為之中途停止,緩緩收了回來。
透過當前古鏡,直覺地使他覺察到,對方佳人眼睛裡的威儀,顯然極不友善,這就使他警惕到眼前的不可唐突。
漢王高煦神秘多情地向她微微笑著。他有天生能討好女人的那種特質:偉岸、魁梧、卻細緻溫柔,女人到了他的手裡,很少不變為服貼的小貓、小羊,甘心情願地聽其驅馳,變為不貳之臣。現在,他卻在作他生平中的一次重大試探,意欲捕捉、降服春若水這樣一個充滿了挑戰性的女人。
無疑的,春若水的美麗、任性,甚至於潛在她內心的深深敵意,在他眼睛裡,都構成誘惑、刺激,而期待征服。女人的美,有時候在於形勢的襯托,才更能顯出其卓然特殊的價值。高煦之所似對春若水投以濃厚興趣,正顯示著他的極其自負以及無往不利的優越感。今夜首度洞房之後的接觸,顯然是非常重要的關鍵時刻了。
其時春若水已緩緩轉過身來。她似已挨過了集憤怒、羞窘、恨惡於一心的尷尬時分。
猶記雙方鏡中初見的一霎,春若水還只當是自己眼睛花了,竟然誤把高煦當作了無忌,如就外貌而論,兩者之間,確是有些相像,尤其是一雙眉眼更是酷似十分,身子骨也一樣的高大宅挺。但是,他們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特別是他們之間的品格與作為,更有著天壤之間的差異。在這個巨大的差異裡,春若水簡直不能對他們作等量齊觀,即使把他們雙方拿來聯想在一起,也是不公平的。默默地向他注視一刻,她隨即把眼睛移向別處,不再多看他一眼。
朱高煦已十分確定對方眼神裡的凌厲,顯示著這個到手的佳人,並非是那種逆來順受,任人擺佈的人,如其這樣,才更顯出了她的卓然不群。更是朱高煦心目中所要得到的女人。
「你還在生我的氣,是吧?」
說時,他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輕輕發出了一聲歎息:「外面對我的傳說不一,我都知道,有關令尊的事情,我自當盡力,這一點要特別請你放心,我想很快他也該回家了。」
春若水倏地轉過臉來,眼睛裡的光,有如寒芒迸射,卻只是向對方逼視著,依然不發一言。
高煦被她這道目光嚇了一跳,那也只是一霎間的事情,緊接著他微微笑了。
春若水已經注意到這間房子裡的一些特殊佈置,甚至於長几上的一盞貝質雙芯座燈,都與自己過去所擁有的極其類似,這一切當然絕非偶然,顯然是漢王高煦在這些小節上都下了功夫。然而,對於春若水來說,這一切並不曾發生預期的效果,甚至於連一絲輕鬆的快感都沒有。
高煦特意把吊置的紫水晶大燈熄滅,剩下了几上的一盞小小貝質宮燈,閃爍出約莫滲有淡淡粉紅色的光澤,為此新婚洞房,加染了幾許甜蜜與神秘。
「夜深了姑娘請安歇吧!」說時.他緩緩走向春若水,直到她身前咫尺距離定下了腳步。
他原想上前略示溫存,以圖良宵燕好.只是卻隔阻於春若水幾欲忿怒的眼神,不得不臨時止住了腳步。
看來今宵洞房之夜,將是寂寞獨守。勢難有所進展的了,對於高煦來說,未免大為失望。他卻能甘於自處,微微一笑,逕自轉身自去。
整夜良宵,他不曾再踏進洞房一步。
高煦去了。春若水的心情並未能因此少暢。對於高煦,她原是有一套攻防策略,必要時不惜白刃相加,武力自衛,甚至於她還曾想到了死。卻是萬萬沒有料想到,事情的發展,竟然如此,看來高煦有足夠耐心,不到黃河心不死,對於自己終將不會放棄。原以為洞房中勃谿猝起,暴風雨後當有一定分曉,即使被他賜死,也是心安理得應無遺憾,高煦卻偏偏棋高一著,避重就輕地躲過了凌厲復猛銳的衝突,採取頗有君子之風的迂迴攻略,顯見此人的胸襟抱負大非尋常,譬以一代奸雄,應無不當。
春若水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站起來把身上的鳳冠霞帔脫下來,卻聽得房門輕叩,傳過來冰兒的聲音道:「娘娘睡了沒有?」
此時此刻,這個聲音,毋寧是她最感到親切的了,當下慌不迭過去把門開了。
冰兒一身鮮艷地由外面閃了進來,「婢子給娘娘叩喜了!」邊說邊自跪地叩頭,卻被春若水一把抓了起來,「少給我來這一套,什麼娘娘,娘娘的,誰叫你這麼稱呼我的?」
「哎呀!我的小姐,您還當這是我們家裡?」說到這裡忽然頓住,機靈地回身,開門向外面探望了一回,才又匆匆回來,「這裡規矩大極了,剛一進門,就給上了一課,小姐您如今身份不同了,是當今王爺的貴妃,要稱『娘娘』,我是服侍您的跟前人,尤其不能忘了規矩,否則降罪下來,輕則一頓打,重的話,還要判罪呢,當是鬧著玩兒的呀!」
春若水瞧瞧她,一身衣裳全都改了樣兒,是時下一般宮娥的裝束,帽子上的一串綵球兒,搭配得尤其好看。這個冰兒生得高挑白淨,面目姣好,尤其是一雙烏油油的眼睛,顧盼生姿,模樣兒透著機靈。她從小就跟著春若水一塊兒玩,跟到長大,服侍若水。尤其得力,明為主婢,私底下若水可也沒有把她當成一般使喚的丫頭,私下裡什麼體己話兒也都沒瞞著她。如今過門來到了漢王府邸,所見各異,唯獨只有這個丫頭,是自己跟前的一個心腹,看著她心裡自然地有一份溫暖,滋生無限親切。
「坐下來吧,今天這一天也夠累了,咱們好好聊聊!」春若水一面坐下,拍拍跟前的座位。
冰兒可不敢這麼放肆,自個兒在一旁,找了張椅子,壓個邊兒坐下來。
「娘娘,我看以後還是這麼稱呼您吧,要不然小姐小姐的叫順了嘴,一個不小心在人前面說漏了嘴,那可不是玩的,您是沒事兒,倒媚的是我!」
春若水挑了挑眉,待要不依,轉念一想,卻又不再堅持,輕輕歎了一聲,沒吭氣兒。
冰兒憋了一肚子的話,再也忍不住,四下裡打量了一眼,聲音放小了:「這是怎麼回事?今天是您大喜的日子,洞房之夜呀,王爺他……」
「你是明知故問!什麼大喜、洞房!他是他,我還是我,咱們還是跟往常一樣,你以後少在我面前提他,給我記住!」
春若水冷著臉數落她幾句,可把冰兒給嚇傻了,一時瞠目結舌,心裡盤算了好一陣子,才算明白了過來:原來是這麼回事,小姐跟漢王朱高煦成親是成親了,可還沒有圓房,今夜洞房敢情是個「空子」,小姐她依然還是姑娘的身子。這還了得,漢王爺他焉能夠吞下這口氣!一旦翻了臉,別說老爺回不來,只怕春家全家都將大禍臨門了。小姐她倒是說得輕鬆,別是闖下了滔天大禍,尚不自知。記得臨別之前,春夫人把自己叫到後面,細細地關照叫自己好好勸說小姐:既是嫁到了王府,就是他朱家的人,千萬不能再使小性於,任性胡來。二爺更是千囑咐萬囑咐,說什麼,惹下了漏子,春家擔待不起?那是什麼滿門抄斬的罪,這麼大的責任,一古腦地竟然都寄托在自己一個丫頭身上。自己哪敢掉以輕心!想到這裡,冰兒只覺得心裡一陣子發涼,自額角直冒冷汗。
「你這是怎麼啦?看把你給嚇的?我都不怕,你怕個啥?」
「娘娘……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冰兒怯生生地說:「您可千萬小心呀……」
「又來了!」春苦水睜開了剪水雙瞳:「再叫我娘娘,我就撕你的嘴!」說著,她氣不過,真地舉手向冰兒臉上捏去。
冰兒向後面縮,乾脆雙膝一屈,跪了下來:「小姐……」只說了一句竟自眼淚漣漣地淌了下來。
「咦,你這是怎麼啦?誰欺侮你來著?快給我站起來!」右手輕舒,硬把她給提了起來。
「您就別難為我了?」冰兒淚汪汪地道:「這裡規矩大,娘娘您委屈了吧!一切不都衝著老爺嗎?娘娘您就吞下了吧……」
「哼!」春若水冷冷一笑,瞅著她道:「什麼時候你也變得這麼膽小了?這些道理我難道不懂,還要你提醒我?誰又給你說什麼了?」
「是馬管事,他是這裡的總管,是個老太監!」
「馬管事?」春若水搖搖頭,表示沒聽說過:「他都跟你說些什麼來著?」
冰兒冷冷地說:「說是您如今的身份不同了,貴妃是『四妃』之首,要尊稱您為娘娘,見面請安磕頭,一律要按宮裡的規矩,誰要是不遵從,犯了錯,一律照『司禮監』定下的規矩處置,可嚴著呢!」
春若水哼了一聲,不屑地道:「又怎麼啦!擺這一套又嚇唬得了誰?不過,倒是委屈你了。」
冰兒抹淨了臉上的淚,搖搖頭,歎口氣說:「我又算得了什麼,只是為您,娘娘,如今您的身份不同了,已經是出閣的人了,可不比以前……」忽然發覺到小姐的臉色不對,下面的話,可就沒敢再說下去。
平心而論,對於春若水迫嫁漢王朱高煦這門婚事,冰兒是一千一萬個不樂意,對於春若水心裡所屬意的那個君無忌,她可又是滿懷同情,滿心地抱不平,不過一切從大局著想,又將奈問?春若水的任性脾氣,她比誰都清楚,果真要是對君無忌心存不死,往後可保不住不會胡來,那可關係著春家門風的大事。漢王朱高煦焉能有此大量,吞得下這口鳥氣?一個招惱了,那還了得?正是為了這些,冰兒才不得不善盡她「忠心報主」的職責,更何況春夫人和二爺的一再囑咐,如今她才似覺出這個「偏房丫環」的差事,敢情並不輕鬆,較諸昔日的隨心清閒,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可是小姐她心裡到底是存著什麼打算,她還真摸不清楚。但她卻瞭解小姐的個性——你有千方百計,我有一定之規,一經她決定了的事,山也甭想擋住,可真令人心裡納悶兒。
「王爺他的人呢?上哪去了?」
「我不知道!」春若水強壓著心裡的無名之火:「這是他的家,他愛上哪裡就上哪裡,我管得著麼?」
她可真有點不瞭解冰兒這個人了,凌厲的眼神,狠狠地逼視過去。
「您可別多心,是馬管事要我來打聽的!」冰兒說到這裡,忽似想起,匆匆站起來道:「我得走了,馬管事那邊,還等著我的回話呢!」
話聲方住,即聽得門上輕叩,傳過來一個尖細的口音道:「奴卑馬安,給娘娘問好,請娘娘賜見!」
冰兒神色一愣,忙自小聲道:「就是他,馬管事!」
春若水冷冷地說:「就說我睡了,不見!」
冰兒剛要照回,門外的馬管事已咳了一聲道:「奴卑奉旨,跟娘娘傳話來了!」
這麼一說,倒不能不見他了。春若水隨即自個兒坐好,向著冰兒努了努嘴,冰兒會意,應了聲:「來了!」逕自過去把門開了。
門外站著三個人,除了為首的總管太監馬安之外,身後還有兩名侍女,每人手上托著銀盤,置著覆有碗蓋的青花細瓷。
冰兒向著為首的馬安請了安,退後閃開,馬安便自同著身後女侍走進來。
「卑職,漢王府總管太監馬安,叩見娘娘。娘娘大喜!」邊說邊下跪叩頭請安。
隨行的兩名女侍,垂目下視,一切都顯示著漢王府的規儀,不比尋常。
這個馬安總有六十多歲了,卻因為早年閹勢,雄勢不張,臉上不生鬍鬚,說話細聲細氣,看起來倒像是個老婆婆,身材偏高,有點兒貓腰駝背,眉細而濃,額窄而尖,深陷在眶子裡的一雙眼珠於,尤其活溜,一眼即能判出.是個工於心計的人。叩頭之後,圓睜著一對活溜的小眼睛珠子,直向春若水瞅著,期盼著對方貴妃娘娘的一聲賜起。
春若水不是不知道這個規矩。卻偏偏耐下性子,遲遲地才吩咐了一聲:「起來!」
馬管事瘦臉上著了一抹紅暈,頗似委屈地低頭笑著:「奉王爺旨意。娘娘累了,今天又沒好好用飯,特別關照廚房給準備了幾樣精緻菜餚,請娘娘品嚐品嚐!」說罷,手勢略揮,隨行的兩名女侍,便即過去在白玉長案上張羅著擺設,卻是雙杯雙著,復出玉壺一隻。
「不用了!」春若水搖搖頭,寒著臉說「我不餓,撤下去!」
馬管事怔了一怔,賠笑道:「娘娘,這是王爺的旨意,您就多少吃一點吧!」
「哼!王爺的旨意,他也管得了我的胃麼?」春若水冷森森的眸子,緩緩轉向當前的馬安:「馬管事,你倒說說看,我不餓,叫我怎麼吃呢?」
「這……」馬安乾笑著搓著兩隻手:「王爺是體貼娘娘,怕娘娘餓著了,這裡廚房,日夜有專人伺候,娘娘隨時想吃些什麼,只關照一聲就得了!」
春若水點點頭說:「這就是了,那麼這些東西,就賞給你們吧!」
馬管事又是一呆,勉強賠著笑臉彎下腰道:「謝謝娘娘,只是這酒菜乃是王爺恩賞給娘娘的,奴卑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享用,這樣吧,奴卑先撤下去,在爐灶上暖著,娘娘隨時想吃,招呼一聲,隨時可以再端上來。總之,這是王爺的恩典,娘娘還請體會。」
說到這裡,馬安揮了揮手,隨即關照一雙女侍道:「撤下去!」
春若水近看這個馬管事,生得一副皮包骨頭,臉上不見四兩肉,雙眼狼顧鷹視,顯然奸佞之輩。此類小人多能一心護主。百般奉承,手腕高明,心思靈巧,莫怪乎能討得朱高煦歡心,留在身邊效力了。
思忖著自己與朱高煦這段孽緣,正不知何了何休,說不定是一場長期鬥爭,而後無盡歲月,說不得還要在王邸廝守下去,這期間難免與對方這個奴才打些交道,倒也不必要上來得罪,卻也不能讓他小瞧了自己。當下微微一笑道:「馬管事,你來王府有多久了?」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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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2-22 23:58:58
馬安呆了一呆,躬身道:「奴卑是自幼進宮,過去在燕時服侍皇上,皇上登基以後,賜奴卑予今漢王爺,直到今日……說來也十幾年了。」
春若水點點頭,忽作微笑道:「外面傳說漢王爺好大喜功,荼毒生靈,視人命如草芥,且又性好漁色,即使與今太子,亦貌合神離。生有二心,這些傳說,可是真的?」
馬安不待她說完,早已嚇得臉上變色,連連後退,把一顆頭垂得不能再低。
「奴卑惶恐……奴卑不敢……」
「你怎麼不說?」
「娘娘……」馬管事抬起頭,訥訥道:「王爺乃當今聖王,忠心護國,威震四方,娘娘切莫要聽信了外面人的胡言亂語,這是大不敬的!」
春若水冷冷一笑道:「大不敬?這句話對皇上或能適用,他不過是一個王爺,怕還不夠格吧?」
「王爺乃今上嫡出,輕視王爺,即對皇上不敬,娘娘還請出語三思!」
「這也罷了!」春若水含著微微的笑,一雙妙目緩緩由馬安臉上掃過,再掃向一雙侍女,後者二人耳聞得春若水如此放言無忌,早已嚇得變了顏色,一副瞠目結舌樣子。春若水的膽識與不怒自威,只在以上的幾句話裡已顯露無遺。
「你們兩個叫什麼名字?」
「奴婢……春倌……」
「奴婢……荷倌……」
馬管事道:「她們兩個是特派在『春華軒』,服侍娘娘的。」
春若水看這兩個女婢清秀可人。分明稚氣未去,一派純樸,倒也討人歡喜。
馬管事退後一步,垂頭道:「娘娘帶來的兩位姑娘,一個安在衣監,為娘娘管理穿著衣裳,這位趙姑娘就留在娘娘身邊,王爺特意關照,賜稱『宮人』,一切衣餉,皆比照皇祿,特此向娘娘稟明。」
原來冰兒娘家姓趙,如照所說,今後便是「趙宮人」了,一個貴妃,一個宮人,分明大內禮數,對若水、冰兒主婢來說,確是十分優容的了。
春若水冷冷地道:「你們這裡的規矩真多,這些稱呼我可不習慣,以後你們怎麼稱呼她我管不著,我還是叫她冰兒得了!」
馬管事點點頭說:「娘娘是可以自行作得主的。」略事猶豫,他隨即含笑道:「天不早了,娘娘或許需要歇了,如果沒有別的差遣,奴卑這就向娘娘跪安了。」
「慢著!」春若水轉向一旁的冰兒道:「拿一百兩金子賞給他們,馬管事六十兩,春倌、荷倌每人二十兩。」
冰兒答應一聲,逕自轉入幔後取錢。這錢是她由娘家帶來的,春大娘早就顧慮到了,五百兩黃金押轎過來,特意著她開釋下人,手邊備用,數目雖然不是驚人,卻也不寒傖。
馬管事雖然生長深宮,平日薪俸皆有定數,王府規律嚴謹,並沒有多少油水,六十兩黃金,在他來說,實在是個相當的數目了,不啻是發了一筆小財,聆聽之下,立時面色一喜,「娘娘這是……娘娘的賞賜,奴卑不敢擅自收受……」
兩名女侍也都跟著跪下叩頭,表示不敢收受。
「哼!」春若水冷冷地道:「是嫌少麼?」
「不……」馬管事半天才訥訥道:「王府裡的規矩……」
春若水一笑道:「規矩是人定的,放心,我不說,再不會有別人知道。」
馬管事這才放心了。
冰兒已取出了金子,五兩一片的金葉子,按照春若水的吩咐,分成三份,分別送到了三個人的手上。
「這……娘娘既然這麼說,奴卑也只有愧受了……」正是「其詞有憾,其實深喜」。把沉甸甸的綢子包兒遞向懷裡,馬管事那張瘦臉所顯出的笑容,可開朗多了。叩安後離去的一霎,他著意地多看了這位「春貴妃」一眼。毋庸置疑,這位娘娘的恩威並施,算是在他身上產生了一點效果。
冰兒特別送他們到院子裡,春、荷二侍,手托銀盤回廚房交差。
馬管事笑向冰兒道:「趙宮人留步,侍候娘娘去吧,娘娘這邊有任何差遣,你盡可關照下去,行不通的只管找我!」說了這麼句話,便自笑嘻嘻地逕自邁著八字步去了。
冰兒不屑地看著他的背影撇了撇嘴,卻又禁不住面現笑靨,對于小姐的這一手恩威並施,算是打心眼兒裡折服,當著奴才,先罵其主,雖是借人之口,實己說明了敢與漢王分庭抗禮的膽識,以收「殺雞鎮猴」之實效,轉過來反手贈金,已收小人歸心,正是軟硬兼施,敢情小姐她還真有一手兒。
心裡想著,冰兒已回到春若水寢閣,關上了門,「看來您這一手真靈,算是把那個老太監給收住了!」
「那也不一定!」春若水略有所思地笑笑:「不過,既然他的手軟,總是不難應付的了。」微微一頓,她才又向冰兒道:「看看有什麼吃的,給我弄一點來,我是真餓了!」
冰兒怔了一怔,翻白了眼睛,好不希罕:「咦,剛才您不是說不餓來著?放著那麼些好吃的,都給退了回去,這一轉眼的工夫,您又餓了?」
「你呀!你好糊塗了!」
「怎麼我又糊塗了?」
「哼!」春若水冷冷地說:「那是朱高煦特為試我的,吃不得的,一吃他可就上臉了!」
「我可是又糊塗了!」
「你沒看見,杯筷都是雙份兒的麼?」春若水冷笑道:「他可真把我當成他的新娘子了,那叫『合巹酒』,是夫妻入洞房,背著人互許終身、兩心相印之後才能喝的,別當我什麼都不懂,哼!我要是喝下了他的『合巹酒』,可真是跳到黃河裡也洗不清了。」
冰兒驚得吐了一下舌頭,回想一下,果然方才杯筷都是雙份兒,雖然朱高煦本人不在現場,卻也顯示了有他的份兒,小姐只要一沾筷子,也就有了這個「默許」,無異與他是「心心相印」了,想不到小姐心細如髮,竟然連這一點也顧慮到了,就是不與他以口實和可乘之機。「只是,小姐她心裡又有什麼打算!難道這趟子婚事,明媒正娶是鬧著玩兒的?」冰兒簡直迷惑了,兩隻眼睛裡充滿了不解,直直地向面前的貴妃娘娘看著。
春若水微嗔道:「還愣個什麼勁兒,快去呀!」
冰兒這才應了一聲,匆匆下去。
春若水這一霎心裡頗不安寧,想到漢王朱高煦之陰深沉著、極工心計,確是不易對付,稍一不慎,只怕便將墜入他的算計之中,今後務要提高小心。
她確是有些累了,折騰了一整天,肚子又餓。從三天以前,便沒有好好睡過覺,今天一整天,打從早上起來,便像猴子也似地被人給耍著玩兒、梳頭、絞臉,擦胭脂抹粉、一樣也由不了自己,想想有些自憐,又覺得好笑。這一會她自個兒默坐獨思,不禁又想到了小別未久的君無忌……也不知道他如今怎麼樣了?是不是還住在雪山頂上的那間石頭屋裡?抑或是已經離開了?」他知道了今日之事,卻又作何感想?」這麼一想,頓時坐立不安,顯得十分煩躁。其實這早已不是新鮮事了.這些日子以來,也不知想過多少回了,每一次想起來,都令她有如切膚之痛,只覺得無限愧疚。
今夜,她尤其有這種感受,想想心裡可真不是個滋味,恨不能立時破窗而出,一騎快馬直奔雪山,與他一圖良晤,痛訴究竟,自剖心跡,任他發落。哪怕被他打一頓,罵一頓也好。然而,這卻是行不通的,尤其是今日,在自己披上了這襲新嫁衣之後,已是大不同於昔日.連帶著與情人相會的權利也已喪失。真個是萬般無奈了。
她這樣想了一陣,感傷一陣,正自無法開交,冰兒卻悄悄地來到了近前。
「哦,」春若水微似一驚道:「你回來了?」
冰兒攤開手中包兒,裡面是荷葉包著的熱騰騰包子,還有幾樣製作精巧的點心。
春若水等不及,伸手拿起一個咬了,三日兩口吃下肚,連說好吃。
冰兒瞅著她,不覺歎了口氣:「還有些熱湯,您慢慢吃吧!」隨即取過一個瓷甕,就著青花細瓷小碗,倒了大半碗來,雙手捧到了若水面前。
春若水接過來喝了一口,冰兒忙說:「小心燙著了!」卻似慢了一步,相視一笑,情景宛似昔日,而今天這般場合,卻萬萬不同於昔日……想著連冰兒也似不勝感慨系之。
一氣兒她吃了三個包子,兩個豬油松花小卷、四個蟹黃冬筍燙面角兒,又喝了一碗濃濃的湯,才似吃飽了。
冰兒只是在燈下一聲不吭地看著她吃喝,支著腮幫子,滿臉稚氣地盯著她看。
「幹嗎這麼瞅著我?不認識是不是?」
「真有點不認識了,您真漂亮,漢王爺他可真有福氣,能夠討到了您這個大美人兒……」
「他有個屁的福氣!他有『豆腐』!娶了我,算他倒了媚了!」
一想起他來,原本的笑臉,頓時化為烏有,卻忍不住「噗」地笑了一聲,瞅著冰兒說:「以後我們約好了,背著人的時候,就像這樣,咱們跟以前一樣的要好,可不許你在我面前提起他,什麼王爺不王爺的,聽起來我就有氣!噁心!」
冰兒一面收拾碗筷,感歎一聲道:「哪能不提呢?這一切不都是人家的嗎?」看看春若水臉現不悅,她又改口一笑道:「好吧,我盡量就是了,除非萬不得已,我就不提他就是了!」她又笑著說:「這裡廚房裡也講究,有七八個大師傅,還有專門侍候您的,我不敢說是您餓,說我自己餓,那些人為討我的好。一下子就給了我這麼些,灶上還燉的有『口蘑鴨子』,說是王爺最愛吃的……」說到這裡,忽然頓往,發覺到走了嘴又犯了忌諱。
春若水倒也沒生氣,冷冷地問:「他還沒睡覺,這麼晚了還要吃喝!」
冰兒說:「這可是您問我,我才說的!」
春若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冰兒笑笑才說:「廚房裡的人說,他有這個習慣,每天晚上練過功夫,總要吃些東西,最愛吃的就是這道口蘑鴨子。他們還打趣說,今夜王爺沒這個工夫,怕是照顧不過來了!」
春若水不禁臉上一紅,狠狠地又瞪了她一眼。
「這個不是我說的,是他們說的。」
「貧嘴學舌!」春若水嗔道:「以後這些話不要學給我聽!」
「是——」冰兒拉長了音,應了一聲。
「這『春華軒』裡還有什麼人住著?」
「除了您、我以外,就是剛才見過的那兩個侍女,再也沒有別的人了!這裡地方真大,簡真把我都給弄糊塗了!」於是冰兒繪影繪形地把「春華軒」附近地勢說了一遍,這裡是什麼「閣」,那裡又是什麼「院」、什麼「堂」、什麼「軒」的,春若水聽聽也弄不清楚,莫怪乎冰兒更糊塗了。
主婢二人又說了會子閒話。冰兒終是放心不下,伸了個懶腰,打著哈欠道:「我的娘娘,您心裡倒是怎麼個打算呢!別忘了今天晚上是您大喜的日子呀,就這麼跟我閒聊聒絮下去?一夜不睡了?我可是不陪您了,一天的好折騰,腰都折了,哎喲!哎喲……」
邊說邊自扭著她的腰,左扭也疼,右扭也疼,盡自哎喲喲叫個不歇。
春苦水瞪著她嗔道:「別耍骨頭了,我看你是賤得慌了,別人不知道我倒還罷了,你難道也不知道我的心?不替我難受解解悶兒,還一個勁兒地拿話來消遣我,惹火了看我不捶你一頓,叫你疼個厲害!」
冰兒哭笑不得,小可憐兒也似的樣子:「人家是真的疼嘛,誰又不是您肚子裡的『長蟲』,知道您心裡想些什麼?這個主意又怎麼給您拿?」忽然她靠前坐下,涎著臉笑道:「真個的,您把心裡的話給我說說。到底是怎麼個打算?」
春若水看著她想說什麼,卻是欲言又止,她心裡亂得很,卻又能說些什麼?搖搖人說:「你去睡吧!」
冰兒嘟著嘴,失望地站起來,指了一下裡面說:「我在裡面那間房子,有什麼事您就招呼一聲。我可是真困得慌了……」邊說邊自打了個老長的哈欠,掌著燈,回到裡面屋裡睡覺去了。
好一陣子,奮若水沒吭聲兒。今夜是她大喜的日子,卻是這般淒淒涼涼,想想心裡真不是個滋味。總是人頭兒不對,要是把新郎換過,朱高煦換作君無忌,那該又是怎麼樣的一副光景?想想,她的臉也紅了,心兒卜卜直跳,卻是好沒來由的遐思冥想。
猛可裡窗外傳過來「篤篤」的梆子點兒,打更的聲音,三聲梆子跟著三聲小鑼——三更三點!聲音不大,距離也遠,是王府每晚例行的巡夜,卻把新來的貴妃娘娘嚇了一跳。
兩行紅燭聳聳依舊,紅紅燭淚,淤積在擦得光亮晃眼的銀質燈盞裡,紅白相襯,分外耀眼,滿室錦繡古玩,正中烘襯著的「喜」字長案牆上的那個大「囍」字兒,那是當今皇上親筆所書,字跡工整有力,用以頒賜他私心最喜愛的這個兒子的文定之喜。
春若水看在眼裡,只是空洞洞的,滿室錦繡,富麗堂皇,甚至於聖上欽賜的這個「貴妃」封號,這麼多的恩寵,都不曾為她帶來一些兒快樂……富貴如浮雲,不足為惜,惟真情真愛,才是寶貴的永恆。能與自己真心所喜愛、心心相印的人長相廝守。共度晨昏,便是今生今世最大的幸福。這且不去說它了,今後歲月裡,只怕再想回過頭來,追尋一份屬於過去無拘無束的自我也是萬難了。
如此靜夜,寂寞獨守。遠處「子歸」鳥的聲聲夜啼,更似一把無形的劍,不停地刺痛著她,甚至於深深刺進她的心裡。
對著銅鏡,搖散了一頭秀髮,卻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回過去她所熟悉的倩影。人的形象,原來是隨著不同的遭遇而有所變異。心情更是如此,昨日的你,永遠屬於昨天,和今天是一點邊兒也搭不上的。
為了防範高煦。她特意藏了一把鋒利的匕酋,緊緊綁在小腿上,看來這番顧慮顯然多餘。這個高煦倒也知情達理。看來他對自己並不會就此死心,或許另有深謀,倒是對他不可不防。
放下了重重幃幔,掩住了外面的燈光。春若水換上了一身輕便衣服,盤膝軟榻,面對著描龍繡鳳的一床錦繡,真個又羞又氣。那種紅羅帳底的夫妻勾當,她可真是壓根兒連想也沒有想過,好生生地忽然一變,竟然成了人家的新娘子了。
想來好不氣悶,一腳踢開了錦被,把一口精鋼匕首暫壓枕下,這會子她雖然疲累,卻還不思睡,逕自盤坐床上運功調息。
房間裡僅有一盞貝質蝴蝶燈,吐露著淡淡一團粉光,這盞床頭燈,竟是和她昔日閨房所用唯妙唯肖,完全一樣。高煦這個人真夠細心,在這些小地方也留了仔細。
春若水看在眼裡,偏偏不領情,非但不為所動,反倒激起無邊仇恨,自個兒像是跟誰賭氣似地,頻頻地冷笑著,自從與朱高煦結上這段樑子以後,她竟然也學會冷笑了,一個人靜思無奈時,常常不自覺地冷笑兩聲,像是不如此不足以發洩心中的惆悵與怨恨。
她合衣倒下來時,已約莫是四更時分。
剛似睡著了,恍惚中卻被一種奇怪的聲音給驚醒。其實像她這種身懷武功的人,隨時隨地都保有著一份警覺性,一點細小的聲音,也逃不過她的耳朵,即使在睡夢之中。亦有一定的警覺,更何況眼前這個聲音,是如此的大了。
乍聽起來,像是有人跌倒的聲音。春若水睜開眼睛待得留神傾聽時,這個聲音卻又沒有了,過了一會兒,才似又有了動靜。像是有人躡手躡腳地來到了這個院裡。
春若水倏地由床上坐起,暗忖著:這光景兒,又是誰來?莫非朱高煦去而復返!一念之興,心裡大生驚恐,情不自禁地一隻手,便自緊緊握住了枕下的匕首。雖說是「夫妻」之名,亦不過是僅有其「名」而已,朱高煦果真心有不死,意圖迫合,說不得今夜就給他來個厲害、叫他血濺當場。
一驚之下,睡意全消。窗外聲音,可又沒有了,春若水等了半天。幾已不耐,才又聽見了輕微腳步聲,這一次她聽得很清楚,這陣腳步聲,分明己掩向窗前。非但是腳步聲清晰可聞甚至於還能聽見這個人急促的喘息。
春苦水再也不抱持懷疑。幾已確定,是有人來了,只是這個人當不會是懷疑中的漢王高煦。甚至於她可以確定,這個人身手一點也不利落,不擅武功。
這麼一想,倒也暫放寬心,隨即鬆開了緊緊握著匕首的那只右手,心裡卻不無迷惑。「這又是誰呢?」
思念中這個人顯然已偎近窗前,春若水不禁心裡一動,耳聽得窗幔紗簾窸窣作響,這人己自攀身上來。
原來這扇窗戶,通向花園,高不及人,甚是容易攀越,一個問題隨即引發出來:漢王府戒衛森嚴,更休說春若水下榻所在,眼前這人又如何能順利通行無阻?豈非令人納悶?如此便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這個人原本就是潛身於漢王府邸之人,是以才得駕輕就熟,逃過了重重護衛,掩身進來。
春若水原無意管這些閒事。即使來人是個小偷,偷了些什麼東西,也與她沒有什麼關係,只是若偷到了她的頭上,情形可就另當別論。
隔著一層紗帳,燈光又黯,她實在不能把來人看得十分清楚,卻也看見了,來人是個身材窈窕的女人。
「哼!這又是誰?膽子可不小!」
漸漸地,這個人已走了過來,像是很緊張的樣子,每走一步,都會停下來左右打量一番,鼻咽間不自覺地傳出聲聲嬌喘。一把雪亮的短刀,咬在嘴裡,滿頭青絲披散兩肩,模樣兒似曾相識。緊接著來人再次前進,輪廓益趨鮮明。
「啊!」春若水幾乎叫了出來:那,季……這不是那個叫穗兒的季家姑娘麼?一驚之下,她差一點坐了起來。緊接著她隨即安定下來,既然已確定了是她,大可不必慌張一時,倒要看看她意在何為?
「季貴人」顯然由於某種情緒的作祟,這是來找人拚命來了。她原是性情溫和、心地善良,平素連殺一隻雞也不敢看,今夜恁地如此大膽,居然口銜利刃,一副殺人拚命的模樣,簡直大悖情理,令人不可思議,設非出之愛恨交加,何以致之!准此以觀,「情」之於人,作用亦大矣!
春若水全然不能體會季貴人深愛漢王高煦的一顆赤忱內心,自是對於她的擅闖新房,意欲行刺,感到十分茫然,這是全然不能理解的。她這裡煞費思維,心緒紊亂。季貴人那邊,更不見輕鬆,透過「蝴蝶貝燈」那一抹淡淡光華,季貴人原本那張可人的臉,這一霎顯現著可怕的蒼白,整個身子俱都在微微戰慄之中。似乎她已經發現到了,今夜閨房裡,少了一個新郎,這一點只由玉榻前僅有春若水的一雙鳳鞋即可判知。即使如此,卻也不能改變了她的初衷,原本她就不是衝著「他」來的。短刃已交在了右手,一步步向著床前偎近……
隔著一層薄如蟬翼的紗帳,春若水其時已把季貴人打量得十分清楚。使她吃驚的無疑是顯諸在對方臉上的刻骨仇恨。正是這種仇恨的作祟,才賦與了她「惡向膽邊生」的殺人勇氣。卻令春若水更是心存不解,她簡直不能理解,為什麼穗兒要向自己下這個毒手?彼此之間的仇恨又是怎麼種下來的?
春若水已沒有足夠的時間去分析這些,季貴人抖顫的左手已把隔阻於她們之間的那一襲薄薄紗帳分開,春若水恰於這時、閱攏了眼呂青。
透過了微開的…線目光,她仍能清晰地看清對方,事實上就是真的閉上眼睛,憑著季貴人這般身手,想要對她動刀,也是萬難成事。
季貴人的激動己似達到了極點,緊張也似到了極點,急促的出息,顫動的身影……蒼白少血的臉上濕糊糊地滿是淚水,多少顯示了她出此下策,也是經過一番內心掙扎,並非全系一鼓作氣的衝動。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2 23:59:17
殺人畢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季貴人在面臨著出刀之前的一霎,再一次心生警惕。
刀身在抖,她的心也在抖……這口刀分明已作勢舉起,竟然停在半空中,久久不下,頻頻出息,更似不能自己。
春若水其時早已度量好了,季貴人這口刀即使真的插落直下,哪怕在觸及自己心腹寸許之間,自己也能夠適時發動,抓住她持刀的手。偏偏空中的刀,竟是久久不下,顯示著持刀者這一霎心緒的紊亂,舉棋不定。
終於她還是狠不下這個心,空中的刀慢慢地落了下來,季貴人唏噓著第二次鼓足了勇氣,又舉了起來,仍然還是下不了手。
如此三度起落,心志亦疲。她已經確定了自己的懦弱,終將不能成事,驀地收刀,抽身退出。
春若水也自暫息了向她出手的意圖。
季貴人僵硬的身子,緩緩向後面退著,原想退出房外,不經意碰著了身後的一張太師椅,便自緩緩坐下。
春若水甚至於可以清晰地聽見她急促的出息,隨即發覺到她竟是在低聲飲泣。一頭長髮,隨著她低下的頭,鬼也似地向前披散著,配合著眼前昏黯的燈光,直似無限淒涼。
她只哭泣了幾聲,便抬起頭來。春若水顯然已為她離奇怪誕的舉止所吸引,對她一直在暗中注意,這一霎季貴人的臉上表情變化,使她覺出了不妙。
一經覺出了不妥,春若水便不再遲疑,倏地自榻上挺身躍起,滾翻之間,有如旋風一陣,直向著季貴人撲了過去。
季貴人殺人不成,乃自興出了自了的念頭,也當其命不該絕,一口短刀方自舉起,待向自己心窩用力紮下的一霎,春若水身似旋風地來到近前,方自吃驚,對方手上的一襲長衣,呼一聲,已自抖向眼前,有如亂索一蓬,已自把她手上短刀緊緊纏住,隨著春若水猝然收回的手勢,叮噹一聲,已捲落地上。
季貴人顯然大吃了一驚,怎麼也沒有想到,床上的春若水竟然會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出現眼前,她張惶失措,二話不說,掉頭就跑。
春若水偏偏放她不過。季貴人這邊才跑了兩步,眼前人影乍閃,春若水已攔在眼前。
「你……讓開!」季貴人舉手就推,一隻手才推出一半,即為春若水伸手拿住了手腕子,只覺得身上一麻,全身竟是一些兒力道也提不起來。「放開我……你放開我……」
一面說一面用力向外掙脫,一任她施出了全身力氣,竟休想掙離春若水那只纖纖細手。掙著掙著,季貴人終至忍不住低頭哭了起來。
春若水放低了聲音,冷冷嗔道:「想要人家知道,你就大聲地哭吧!」
季貴人才哭了兩聲,聽她這麼一說,慌不迭止住了聲音,一臉張惶,意似不耐地看著春若水,「你……要幹什麼?打算怎麼樣嘛?」
「我要幹什麼。打算怎麼樣?問得好!我正要問你,你這是幹什麼來啦?黑天半夜的,還帶著刀?」
「我……你別管!」說著季貴人忽地低下頭。
「本來我是不想多管,可是」春若水哼了一聲,緩緩接下去道:「人家既然拿刀想殺死我,我還能不管麼?我倒想要知道,這又是為了什麼?」
季貴人登時呆了。這才知道,敢情先前對方根本就沒有睡著,不用說自己的一切動作,全都落在了她的眼中。事發突然,一時簡直不知如何作答,只管傻傻地看向對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春若水冷笑了一聲,挑著眉毛道:「好呀!我們可真得把話說清楚了,要不然平白挨了一刀,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豈不是冤枉?」一面說已把季貴人拉過來,讓她坐下,春若水自己就在她對面坐下來。「不要緊,這裡沒有外人,你慢慢地說吧!」說時,她隨即把燈光撥亮了,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著她。
季貴人看了她一眼,生氣地又垂下了頭:「我看錯了你啦,只以為你是個行俠仗義的女俠客,誰知道……哼……」
「誰知道我怎麼啦?」
「誰知道你也是貪慕榮華富貴的女人。」說著她的眼睛紅了,像是十分委屈地道:「天下有錢有勢的男人多的是,為什麼你偏偏看上了他?」
「哼!」春若水臉色一片雪白:「我看上了誰來著?」
「你還要裝……」季貴人抖顫著聲音道:「你明明知道我心裡深深愛著他,為什麼還要……那一夜你受傷來到我的房裡,我還把你當成一個好人,小心地服侍你,給你包傷……誰知道你……你……一轉過臉來就恩將仇報……『春小太歲』,春大小姐,我們都是女人,難道你不明白我們女人的心?你的心真狠!」
春若水原本透白的臉這一霎變得更白了。聆聽之下,她冷冷地點了一下頭:「你說完了沒有?」
「我沒有什麼好說的了。」眼淚簌簌直淌下來,季貴人忿忿地道:「我知道,論長相,你是流花河第一美女,誰也沒你漂亮,論本事,你會騎馬舞劍,誰也打不過你,你家又有錢有勢……」
才說到這裡,已為春若水「叭」的一巴掌摑到臉上,「你胡說!」
季貴人嚇了一跳,春若水也呆住了。過了好一會幾,春若水才笑了笑,頗似憐惜地看著她說:「你說完了?」
季貴人歎了口氣,輕輕地搖搖頭說:「你是不知道,一個人愛一個人,心裡有多麼苦?這麼多日子以來,他已經把我忘了,原來是有了你……春大小姐……實在不瞞你說,我覺得活著一點味兒也沒有了,我恨你,恨你搶走了我的愛人,本來想殺了你再自殺,可是我……又下不了手……這才想到了自己死了算了,偏偏你又放不過我……又為了什麼?」
「為什麼?你的命就這麼不值錢?就為了這點事就想死?」
春若水的出奇冷靜,倒使得季貴人一時頗為意外,一時只管呆呆地看著對方。
「我只問你!」春若水冷冷地道:「你以前眼裡的春小太歲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季貴人怔了一怔,偏過頭去說:「我剛才已說過了,當你是個行俠仗義的女俠,誰知道,我是看錯人了!」
「你沒有看錯!」春若水平靜地道:「我還是從前的我,一點也沒變!」
「還說沒變?」季貴人冷冷地看著她,嘴角微牽,顯示著不屑:「那你為什麼要嫁過來?難道你不知道王爺早已有三妻四妾?像你這樣有一身本事的人,原來也貪圖榮華富貴,這麼看起來,以前的什麼行俠仗義,根本全是假的了!」
春若水微微一笑說:「但是你今天晚上來這裡想殺死我,並不是因為我是一個貪圖榮華富貴的人吧?即使我真的是一個愛慕虛榮、貪圖榮華富貴的人,又與你有什麼關係?值得你動刀子麼?」
季貴人呆了一呆,一時無話可說。
「你把話說得太遠了!」春若水深邃的眸子直直地逼視著她:「其實我是不是一個行俠仗義或貪圖榮華富貴的人,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你以為我搶走了你的愛人。你剛才說,一個人愛一個人,心裡有多麼苦,這句話我很能體會,我現在總算瞭解,原來你一直這麼深深地愛著朱高煦,倒是出乎我的意外?」
季貴人聆聽著,情不自禁地垂頭低泣起來。
春若水輕輕一歎說:「實在說,憑朱高煦這樣的一個人,竟然能得著你的真情實愛,該是三生有幸。偏偏他不知珍惜,竟然辜負了你的一顆真心,實在可恨!」
季貴人聽她這麼說,頓時止住了泣聲,緩緩抬起頭:「那是因為你,是因為他心裡有了你!」
「你錯了!」春若水冷冷地說:「我與他以前從來沒見過。他不會這麼迷著我。有沒有我都一樣,對於他,你只是一個可憐的玩物而已,既然只是一個玩物,當然有一天會玩厭、會拋棄,只可笑你連這一點都沒有看清楚,就這麼糊里糊塗地愛上了他。這叫活該!」
季貴人臉上現著悵惘,狠狠地用牙齒咬著自己的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的樣子。
「一個人愛一個人,是理所當然的,重要的是要『相愛』,千萬不要只是單方面的。」春若水眼睛深情地注視著她:「就像你一樣,你雖然這麼深深地愛著他,他卻根本不把你當一回事兒,原因是什麼,你可知道?」
季貴人恍惚地搖了一下頭。
「那是因為他從來就沒有愛過你,哼,現在你總應該明白了吧?」
「你亂說……我不信,我不信……」季貴人用力地搖著頭,眼淚成串兒地淌了下來。
「信不信由你,你自己慢慢地琢磨吧!」說著她不禁輕輕發出了一聲歎息,一時心生同情,眼睛裡充滿了憐惜。
「既然這樣……你為什麼還要嫁給他?」季貴人恨恨地說:「難道你就不是他的玩物?不怕有一天他也會把你丟掉?就像我一樣的?」
「你說得不錯!」春若水冷冷地道:「在這一點來說,我和你並沒有什麼兩樣。不同的是,我根本就不愛他!不但如此,我而且還恨他!」說到這裡,她內心的恨惡之情,不自禁地現之表面,確是情發於衷。使得目睹的季貴人亦為之吃了一驚。此時此刻,在她與高煦的洞房花燭之夜,竟然會說出了這種話,確是令人大感震驚。
季貴人再次向她注視時,眼神裡流露著簡直難以置信的詫異,「王爺他……他可知道……」季貴人簡直弄糊塗了。
「他心裡應該比誰都清楚。」春若水苦澀地笑道:「你應該看得很清楚了,今天晚上是我和他的新婚洞房花燭之夜,像麼?」
這麼一說,季貴人才似恍然一驚,可不是,今天晚上原是他們的新婚之夜,卻是這般的冷冷清清,洞房裡僅有新娘獨自一人,新郎卻不知去向,豈非大悖常情,好生令人納悶,「王爺他……不在這裡?他的人呢?」
「那是他的事,我和你一樣的糊塗?」
「這到底又是怎麼回事?」
「不關你的事,你還是糊塗一點好了!」
春若水向首她微微一笑:「現在你大概不想死了,夜深了。回去吧!」
季貴人輕輕歎了口氣:「這麼看起來,你所以會嫁給王爺,確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了。」
春若水苦笑了一下,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季貴人心裡這才明白,點點頭,大為歉疚地說:「看起來,是我錯了……我錯怪了你,我對不起你。」說著她的眼睛又紅了,滿腔的委屈、失意,一時真不知向誰吐露,深深地垂下了頭,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竟是一丁點兒光亮也看不見,這一霎,真正有「落寞」的感傷。
春若水冷冷地說:「你現在應該想到剛才你想死的念頭有多麼愚蠢了,錯在你愛上了一個你不該愛的人、哼!今後你要想快快樂樂地活下去,最重要的便是,你得先把那個負心於你的人忘了,你做得到麼?」
「我……」季貴人看著她懦弱地搖了搖頭:「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的!」說時,春若水舉起手在她肩上拍了一下。「你非得這樣做不可,除非你真的不想活了!」
季貴人彷彿整個的心都碎了,她有殺人的勇氣,也有自殺的勇氣,卻沒有忘記心上人高煦的勇氣,春若水這樣對她說,並不能使她恢復一些兒信心。
春若水看著她,不禁生憐,輕輕歎道:「我知道,這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但是你卻一定要做到。想一想那些被朱高煦打入冷宮的可憐女人吧!她們比你更可憐,她們不都還在活著麼?你比她們年輕得多,就這麼死了,豈不是太可惜了?」
季貴人緩緩抬起頭看著她,苦笑道:「我真的是太傻了……」
春若水微笑道:「這就好了,你還恨我不?」
季貴人搖搖頭,臉上怪不好意思的。
「好!那咱們就交個朋友吧!」春若水道:「朋友是應該彼此坦誠相待,彼此信任,只要你認為我是一個值得你信任的朋友,以後無論遇見什麼心裡不順的事情,都不妨告訴我,我一定盡我最大的力量幫助你,千萬不要鑽牛角尖,動不動就想死,知道吧?」
季貴人點點頭:「謝謝你,春大小姐!」
「我的名字叫春若水,你叫我名字好了!」
「不……」季貴人站起來說:「我不敢,我應該叫你娘娘!」
春若水挑了一下眉毛,想想卻也無可奈何:「這些都無所謂,隨便你怎麼稱呼吧,重要的是你心裡一定要把我當成朋友,好了,我送你回去吧!」
季貴人說:「不,我自己回去!」她指了一下窗外:「這裡花園的門通著,很近,不會有人看見的。」
說了這句話,她就自個去了。仍然由矮矮的窗戶翻出去,春若水伸出頭去,見她一直消逝在花叢裡,忖量著不至於為人發覺,也就不再擔心。
由於季貴人這一攪和,春若水心裡可就更亂了,整夜她都在思索著這件事。季貴人的「癡」恰與朱高煦的「無情」成了強烈的對比,所謂「癡心女子負心漢」,亦當得世上悲慘之事了。
由是對於季穗兒的遭遇,寄以無限同情,反之,對原本就印象不佳的漢王朱高煦,更增加了些許恨惡。
她卻不禁又想到了方才季貴人上來所說的那些話,直把自己當成了貪慕虛榮,意欲攀龍附鳳之人,真是奇恥大辱。
實在說,卻也怪不得她,誰又知道這其中的關鍵因素?只怕自己與朱高煦成婚消息外傳之後,抱持以上看法者,將是大有人在,自己真是跳到了黃河,永遠也洗不清了,想來想去,一切的罪惡形成,俱都在朱高煦一個人身上,真恨不能立刻躍身而起,拿起寶劍,此刻就去找到他,拚個死活……然而,俟到她冷靜下來,卻又是一番見地,對於方纔的衝動,期期以為不可。
便是這樣激動一陣,懊惱一陣,卻又冷靜一陣,說不出的自怨自艾,無語問蒼天,俟到四更過後,才睡著了。
昨晚睡得太晚,再加上心裡不自在,百感交集,今天可就起不來了。冰兒偷偷進來瞧了兩回,她都沒有醒,只得悄悄地又退了出來。
春風拂面,園子裡的花開得美極了。觸目所及,紫羅蘭、香石竹、虞美人、三色堇……各有姿色,迎著春風,朵朵綻放,含蕊吐芬,嬌陽和煦,花香沁人,「春華軒」蝶夢花酣,展示著它綺麗嬌艷的姿態,醉人極了。
高煦起了個早,一身披掛,甲冑鮮明地來到了園子裡,冰兒與春、荷二婢,早得了訊兒,迎上去請安問好。
高煦的興致甚高,臉現微笑地直盯著冰兒:「你就是春貴妃跟前的那個……」
馬管事由身後搶上一步,恭敬地道:「回王爺,她娘家姓趙,趙宮人!」
「好!好!」高煦一連說了兩個「好」字,朗聲道:「娘娘起來了沒有?昨晚上睡得可好?」
「這……」冰兒垂下了頭:「回王爺的話,我家小姐還在睡覺,沒有醒。」
「別小姐小姐啦!」高煦笑道:「如今你家小姐出閣嫁給了我,蒙聖上恩寵,特賜了貴妃的封號,以後你要改口稱『娘娘』知道吧?」
「是,婢子知道了!」
馬管事生恐王爺降罪,聆聽下躬身回話道:「趙宮人才來,這裡的規矩還不太清楚,奴卑回頭再好好教她,請王爺放心!」
「這怪不了她,既是娘娘跟前的人,馬管事,以後你要另眼看待!」
「是,王爺!」
「給我看賞!」高煦一笑說:「重賞!明珠一斗、黃金百兩!」哈哈一笑,他上前一步,不顧王爺之尊,伸手托住了冰兒的臉:「小丫頭,這些錢,夠你娘家生活半輩子的了!」
冰兒真想把他的手給甩下來,可是這個人自有他的虎威,尤其是那雙亮炯炯的眼睛,直直逼視過來,真有懾人之勢。心裡一害怕,冰兒便自低下了頭,嘴裡不由自主地說:「謝謝王爺的厚賞,婢子不敢……」
「你就別客氣了!」高煦一隻手,再一次托起她的臉,一面細細地瞧著:「強將手下無弱兵,嗯,主人是大美人兒,跟前的丫頭也生得俊俏,好好服侍娘娘,以後錯不了你,知道吧?」
冰兒真嚇壞了,抖顫地說了個「是」字。
高煦這才鬆下了手,逕自向「春華軒」大步走去。
冰兒怔了一怔,忙自站起來,趕過去道:「王爺,小姐……啊……娘娘還沒起來!」
「我知道!」高煦一笑回頭說:「怎麼,連我還要擋駕!這都什麼時候了,太陽都照著屁股了,還睡懶覺?走!帶我進去瞧瞧!」
想想,人家是夫妻的名分,冰兒自覺著干預過了分,只得答應一聲,前頭帶路,身後的馬管事等一大群,不便擅逾,俱都停步在外佇候。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3 00:00:01
第十八節
高煦同著冰兒,一徑來到了春若水寢閣。冰兒剛要叩門招呼,高煦向著她擺了擺手,輕輕推開門兒一線,往裡面瞧瞧。隨即他向冰兒揮了揮手。逕自走了進去。
透過那一襲淡淡青綠紗帳,春若水自側身睡著,這個角度正顯示著她美好胴體的誘人曲線。細細腰肢、豐胸玉臀,甚至於那一雙修長的腿部輪廓,俱都一一畢陳 ,清晰在眼。一截皓腕,彷彿如幻……這一切落在素有「寡人之疾」的漢王高煦眼裡,焉得不慾火高熾,霎時間,眼睛裡幾乎要噴出火來。
蝴蝶貝燈兀自在燃著,被長窗日光一照,狀似螢尾,這瑩瑩燈芯,卻似有情 ,聳聳欲動於美人枕畔,陪伴著她共度了漫漫春宵。
高煦似乎呆住了,過去的年頭裡,遍閱滄海,經歷的俊俏佳人多矣,卻不曾有過一人 ,像眼前的春若水這般氣質,說得實在一點,這才是他夢寐以求的枕畔佳人,有幸共晨昏,也不枉人生一場。
看著,想著,朱高煦真有些兒色授魂銷,情不自禁上前一步,伸手撩開了羅紗帳 ,不經意觸手於帳頂物什,忽悠悠搖曳起一團流光,看時,卻是一口長劍。朱高煦陡地吃了一驚,禁不住後退了一步。
帳頂懸劍,什麼兆頭?那個流光,發自杏黃穗兒的老大一顆明珠,隨著劍身的搖曳,穗兒上的這顆明珠 ,更稱璀璨,連帶著這一口青鯊皮鞘,形式修長的長劍,也似鋒芒暗吐,朱高煦熾熱的慾火,直如澆淋了一頭冰露,陡然而有所警,木立不動。昨夜洞房勃谿,今日帳門懸劍,兩相映照,其實已無庸待言,再清楚不過。朱高煦猝然驚覺下。焉能不心生警惕?
春若水的銜恨,其實不難理解。漢王高煦如果真以為對方不存芥蒂,未免過於天真了,這口高懸的長劍,恰於其時地打消了他的一腔慾火。
微微一笑。他隨即挨著床邊坐下來,春若水撩人的海棠春睡,終不能使他完全息念,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待向對方露出的肩上攀去。
驀地,春若水身子「刷」地轉了過來,隨著她坐起的勢子,出手如電,已自握住朱高煦落下的手腕,「你幹什麼?」
朱高煦只覺得手腕子一陣發麻,這才知道,已為對方拿住了穴道,心方吃驚,這隻手已被她狠狠甩落下來,勁道可真是不小,如非這雙膀子素來有些力氣,只怕對方這一甩或許當場骨節脫了臼。
乍驚下,高煦霍地站起。春若水這一手,不啻大大掃了他的面子,一時間令他臉上吃掛不住。猛可裡濃眉一挑,待將發作,卻又自忍下了心頭無名之火,一霎間,臉色漲成了赤紅。
「怎麼啦?誰又得罪了你啦?這麼大的脾氣!」說著,他自嘲也似的「呵呵」笑了,就著一張椅子慢慢坐下未,老半天臉上才自變過色來,「說吧,誰欺侮你啦!我給你出氣!」
「你,你給我放老實些!」春若水圓睜著兩隻眼,強自忍著心裡的怒火,偏過頭去:「別給我來這一套,我討厭你!」
朱高煦呆了一呆,卻自哈哈笑了,「怎麼,後悔了?」
「從來就沒願意過!」
「那可是委屈你了!」
「用不著!」「刷」一下撩開了被子,春若水幾乎是跳著下了床,賭氣地走到窗前。面對著廊下那一盆盛開的盆景,深深地吸著長氣兒,這一霎花容猝變,如染青霞,攏了一下披散的長髮,真像是「豁出去了」的樣子。「朱高煦……你錯了……」聲音裡透著徹骨的冷:「後悔的不是我,是你!」
眼看著春若水的潑辣勁道,高煦反倒竟似欣賞地笑了,他的福大量大,一向喜怒不形於色,也就很難琢磨此一刻他的心境如何。
「後悔?不,我這一輩子從來不做後悔的事,要麼就不幹,做了就不後悔!」朱高煦那一雙的的神采的眸子,忽然收小了,卻是不離對方這個人,臉上的笑,更是諱莫如深。「春貴妃,你倒是說說看,我後悔什麼?」
「後悔你娶了我!」臉上掛著冷冷的笑,春若水正眼也不瞧他一眼。
高煦「哼」了一聲,搖頭說:「那你錯了,誰不知道你春小太歲是流花河出了名的大美人兒,高興還來不及,我怎麼會後悔?」
「那你就等著瞧吧!」春若水倏地轉過身來,臉上顏色可是真夠白的:「我的人是過來了,心可不在這裡,我如果是你就不做這個傻事兒,你這又何苦?」
「別把話說得太早了!」朱高煦如沐春風地笑著,看起來端的好涵養:「能娶你的人,就能要你的心,別忘了,咱們這還是新婚頭上,說這些幹什麼!走,跟我玩玩去,『西把截』的狩獵場子,早派人圍上了,咱們獵黑熊去!」
春若水只是冷冷地一笑,搖搖頭:「你自己去吧!」
朱高煦歎口氣又坐下來:「還有什麼不樂意的,你只管說吧,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派人給你摘去!」
「你能麼?」春若水冷冷地瞅了他一眼,恨他的狂,更恨他的那種自負,正是因為如此,自己落在了他的手裡,怕是今生不易翻身了。
一霎間,她心裡浮現起落寞的傷感,「你這又何苦,想要我回心轉意,今生今世不可能的。」輕輕歎了一聲,她忿忿地說:「你知道為什麼嗎?」說著,她隨即垂下了頭,一頭秀髮,雲也似地披散下來。
高煦一笑道:「為什麼?」
「實在告訴你吧!」春若水倏地抬起頭來:「我心裡沒有你!」
「我知道,你剛才已經說過了!」
「我是說,我心裡……」緊緊地咬了一下牙,春若水終於吐出了她壓制著的心靈:「我心裡已經有了人了!」說了這句話,她冷峻的目光,劍也似的鋒利,直直地向高煦臉上逼視過去,除了悲憤、傷感,並不曾現出一些兒羞澀,「你……是你拆散了我們,讓我們今生不能結合,你好殘忍……」終於,她湧出了熱淚,點點滴滴,順著腮邊直淌下來。
朱高煦驀地呆住了,這倒是他萬萬沒有料想到的,對於春若水的直言無諱,更不禁出乎意外,「原來如此……」一霎間,他那張開朗的長臉上,亦不禁顯現出淒涼神態,像有深深的遺憾,更似壓制著無比的恨惡。「你應該早告訴我,你二叔從來也沒跟我提過。」
「他們……不知道……」一霎間,她卻又女性十足,變得十分懦弱,想到了君無忌,以及對他刻骨銘心的愛……終將似落花飛絮,在遭遇著突如其來的這陣龍卷狂風,飄落無際、無影無蹤……這麼想著,真正柔腸寸斷了。
「哼哼……」高煦由鼻子裡傳出了兩聲冷笑:「這是說只有你自己知道?是私定終身了!」
春若水生氣地看了他一眼,原想頂他兩句,轉念一想,卻也並不否認,把頭擰向一邊。
對高煦來說,真像是點燃了一個無煙火炮,霍地爆炸開來,「這個人是誰?說!」驀地,他跳了起來,較之先前春若水的躍身離床,如出一轍。
「為什麼我要告訴你?」看著他的猝然激動,憤怒膺胸,春若水心裡涼絲絲地興起了一種快感,想不到讓一個自己所恨的人生氣,居然也能為自己帶來快樂,這點,倒是她事先沒有想到的。傷心之餘,她卻也能「聊以自慰」,對於朱高煦的忿恚、忌妒、她感到由衷的欣賞,只是這種感觸,卻不使現諸表面,而是深深藏在心裡。
朱高煦忿忿地看了她一眼,又坐下來:「為什麼不告訴我?我知道了,你是怕我對他不利,殺了他!」
「你能麼?」春若水搖搖頭:「你殺不了他!」
朱高煦冷冷地道:「這個天底下,如果我要誰死,那個人多半活不了,只是我會不會這麼做,卻又是一回事了!」
「這一點我很清楚!」春若水眼睛裡再一次現出了淒厲的仇焰:「而且我身受過,只是對於他來說,情形可就大有不同!」
朱高煦微笑了一下,他實在的感受卻是憤怒的。揚了一下濃黑的眉毛,目光裡顯示著詫異,「他有什麼不同?除非他不是人!」
「他是人,但不是一個普通的人!」春若水冷冷地說:「他是個了不起的人,是一個不落凡俗的人……」
一霎間,她面前浮現出君無忌清秀英挺的面影,情不自禁顯現出她的一往情深,「他有一身了不起的武功,能文能武,亦儒亦俠……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春若水這才把目光,轉視向當前的漢王高煦,確是忍不住強烈的心頭一震,敢情神馳中的君無忌與當前的漢王朱高煦,兩張臉頗有彷彿,竟有「虎賁中郎」之似,昨夜在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已令她吃驚不已,這一霎,心電交馳,兩相印證,更經認定,確令她大為詫異。
春若水在一剎那的驚吒之後,便自又恢復了原有心境。實在是把內心至愛的君無忌拿來與最為恨惡的朱高煦相比較,心裡先已不能平衡,無異大相剌謬,想一想,自己也覺著幼稚好笑。
朱高煦睜圓了眼睛.忽然冷笑道:「這個人我知道了!」春若水心裡一動,高煦卻已直呼出他的名字:「君探花!」
對於這個人,朱高煦早已耳熟能詳,在春若水驚訝的注視裡,他隨即冷冷地接下去:「我對他知道得很清楚,君探花只是人家對他的戲稱,他本來的名字是君無忌,一個浪跡流花河的野人。原來你心裡的那個人就是他!」
春若水幾乎呆住了,實在是沒有想到,朱高煦居然一下子就猜到了她的心眼兒裡,是以乍聽之下,簡直忘了反應。這番表情落在了朱高煦眼裡,頓已是八九不離十,一時神色大為沮喪。
「真的是他?」朱高煦重複著又問了一遍,兩隻眼睛裡像是要噴出火來。
春若水一時心鼓雷鳴,真不知道何以置答,若是一口承認,又怕朱高煦將圖不利於君無忌,否認呢又心裡不安,心裡舉棋不定,乾脆把頭轉向一邊,給他來個不理不睬。
卻是不知這麼一來,等於默認,朱高煦焉能還不明白?強烈的妒火,剎那間自他心中燃起,正自按捺不住,倏地,另一個念頭卻由他心裡升起,正是這個突然的念頭,卻又為他帶來了極其舒暢的快感。只想:君無忌的戀人,如今卻為自己橫刀所奪,成了不折不扣的王府貴妃。只憑著這一份優越,就足夠自己陶醉的了,相對的,正不知給了君無忌多少羞辱!這麼一想,先時的強烈妒火,立刻為之瓦解冰消,反倒有一種沾沾自喜、戰勝敵人的快感。
春若水只以為他必當雷霆大發,正自思忖對策,偷偷向他看了一眼,卻又不似這麼回事兒,心裡頓時大感納悶。
她卻是有所不知,原來漢王朱高煦,為人極其自負,絕對不甘心居人之後,春若水之鍾情君無忌,尤其使他不堪忍受,引為極大恨事,決計運施一切手段,也要贏得美人芳心,自然這種事,卻是急不來的,為得佳人青睞,永遠歸心,只好有所犧牲。當然,他卻也瞭解到,對於春若水這樣的女人,一切的強求都是無濟於事,自己即使可以運用權術,迫害其家人,使之進一步自行投懷就範,卻永遠也不能佔據她的內心,更何況君無忌已先一步捷足先登。
情場如戰場,看來自己要戰勝君無忌,奪得美人芳心,並不比戰場浴血克敵來得輕鬆,甚至於更要難上許多。
朱高煦有了這一層認識,不禁激發了他要強好勝的心,心裡幾經盤算,乃將一腔慾火,暫時壓制心裡。
「這件事我們暫時不談。」一瞬間,他卻又換上了笑臉:「走!咱們打獵去!」
春若水看了他一眼,卻把頭掉過一邊,心裡禁不住奇怪,卻是想不到朱高煦有此轉變,先時生恐嫁禍君無忌的心,倒是略微放了一點,只是他心裡到底作何想法,卻是未知之數。
高煦仍在恭候著她的答覆。
「春華軒」外僕從如雲,隨侍漢王游狩的一干隨從,以及幾個文學侍從之士,即所謂的門戶「清客」俱都知道王爺納了新寵,無不心存好奇,盼望著一睹芳容。
「一塊去玩玩吧!」高煦語氣裡充滿了和諧:「大家都很想看看你,我己代你打了賞,看不見你,他們可要失望了。」
春若水原無意與此人共出進,只是這件事,包括她下嫁高煦的經過原委,也只是幾個關鍵人物心裡有數,卻不欲外人得知,尤其王府裡人多嘴雜,日常見面,更不欲眾人皆知必要。這麼一想。她也就莫為已甚。
此番與漢王朱高煦的鬥爭,正是一個開始,尚不知持續到何日方休,卻要從長計議才是,即所謂「爭一世而非一日」,且先顧全了他臉面,再謀後策。這麼一想。春若水不禁坦然了,往大處著想,不再斤斤於細小關節。「好吧,請你在外面等一會,我盡快出來。」
朱高煦聆聽之下,大喜過望,朗笑一聲道:「好,我等著你!」隨即轉身步出。
漢王高煦為春貴妃「春獵」所預備的是一頭「大宛」名駒「玉獅子」,連同他自己新乘騎的「黃龍」坐馬,同為當今皇帝所賜。
這次春獵,高煦其實是經刻意安排,場面浩大,連同他手下戰士,幾近千人,一來為慶賀朝廷對瓦刺用兵的連番勝利,再為向新婚的貴妃展示其英武雄壯,三者乃在向強鄰「北元」有所暗示,警戒著此一面韃子的不欲聳動,正因為有此三方面的意義,才致將一場看來似同遊戲的舉止,辦得如此聲勢浩大。
狩獵之處在祁連山與馬鬃山西北交接之處,早經勘察規劃,先十數日已由專人打下木樁,扯起紅白二色小旗的繩索,派有專人把守,杜絕閒雜人等任意出入,兩百條慣以山行的獵狗,先一日已圈好了,只待著王爺與貴妃幸臨聽派驅馳。
這地方佔地甚大,方圓約有五十里,其間儘是松柏,溝渠縱橫,奇花異卉遍地皆是,其間不乏名貴的藥材,向為採藥人出沒之處。春來雪化,清泉濯濯,或高掛半崖,匹練成瀑,或穿行溝渠石縫,乃為遍地銀龍,確是美景無邊。
高煦今日興致很高,雖不曾博得美人歸心,但是駢騎春郊,相與行獵,卻也艷福不淺,是個極好的兆頭。
春貴妃騎術本精,就連她身邊的冰兒,也非泛泛者流,主婢二人一經妝扮,躍馬翠屏,頓時艷光四射,成為一行中最受矚目之人。
漢王高煦一身甲胃鮮明,手持雕弓,騎著他的黃龍坐馬,一馬當先,闖入林內,緊緊跟在他身邊的是索雲,以及另一個長身黑面漢子。妙在黑臉人沒有騎馬,只是憑著一雙快腿,緊緊貼著高煦坐馬,左右不離,倒也希罕。
春若水雖然答應與高煦共出狩獵,心裡卻有些不大自然,俟到發覺此行場面如此浩大,尤其是高煦手下一干清客扈從,數百人俱都以著異樣好奇的眼光,向她打量不已,不時地喁喁私談,暗地裡品頭論足不已,一時頗感窘迫,大以失策為憾,其勢如此,卻也不能中途折回,只好耐下心來,勉從其難。
好在高煦身邊之隨從眾多,一干文武清客,更如眾星捧月,人各一嘴,已使他疲於應付,春若水再把馬兒一放慢,只與身邊的冰兒說話,無形中雙方距離已自拉開。
高煦中途停了兩次馬,也就不耐久候,眾犬齊吠聲中,乃自率先搶入林內。倒也事有湊巧,身方進入,即遇見了一群失驚麋鹿。朱高煦嗜殺成性,箭木既精,當場引發雕弓,連發白羽,身後眾人隨之亂箭齊發,群鹿四竄,不得其路,復為眾犬圍咬,幾至全數就殲,清點現場,竟自生殺了十七頭之多。
當下即由隨行衛士,就眾鹿中,覓其新生者,割下茸角,取其膏血,分盛兩隻玉碗,摻以佳釀,送陳騎前。
高煦當即生飲一碗,把另一碗轉賜春貴妃,由索雲親手捧持,策馬親送過來。
春若水昔日也曾行過兩次獵,一次隨父親秋郊獵雁,所得有限,另一次與冰兒在流花河試獵紅毛兔子,累了半天,亦不過才射中了兩隻,容得撿獲所獵,見其鮮血淋漓,垂死掙扎,不禁觸發同情,哪裡還敢生剝其皮,最後連兩隻死兔,也轉贈了附近獵人。試以兩次行獵,無非即興而已,較之今日之大舉出動,竟相殘殺場面,簡直不可同日而語,是以目睹著高煦一行的肆意射殺,心裡著實有些不忍,更遑論生飲鹿血了。
索雲飛身下馬,雙手捧持著那碗采自幼鹿新生茸角的鮮血,一舉過頂道:「王爺賜賞,娘娘請用!」
這個索雲她頗不陌生,那一夜來府刺探高煦,便在他手下吃了大虧,如非君無忌即時搭救,自己一條性命,保證喪在了他的手裡。對於他,春若水是隱隱含有敵意的,所幸那一夜自己是蒙面現身,否則此番相見,可就大為尷尬了。
春若水在他躍身下馬的一霎,亦曾留意到了他的身法,更有甚者,這滿滿一碗鹿血,在他如此動勢裡,竟然沒有濺出些許,可見輕功內功俱有相當根基,倒也不可小瞧了他。
「這是什麼東西?」
「幼鹿茸血,可保娘娘青春長駐!」
「用不著,賞給你了!」
「這……」索雲退後一步,緩緩抬起了頭。
四隻眼睛交接之下,才自覺出這位貴妃娘娘果真秀壓群倫,艷光四射,一時不敢逼視,又自垂下了頭。
「怎麼,你不敢喝?」
「不……不是……」索雲終於點了一下頭,「謝謝娘娘的厚賞!」一面說,乃自將一碗膏血飲了個乾淨。
春若水一笑點頭道:「這才好,你叫什麼名字?」
「卑職索雲!」索雲恭敬地道:「現為王爺駕前一名侍衛,請娘娘關照!」
「用不著客氣。我知道你!」春若水點點頭說:「好好在王爺跟前當差,虧待不了你!」
「卑職……知道……」
說話間,一行人馬已折到近前,走在最頭裡的是漢王高煦,想是適才射殺得極為過癮,又飲了鹿血,極是愉快,再看眼前的春若水,出落得益稱標緻,一時快意極了。
「味道怎麼樣?」打量著面前佳人,高煦笑道:「要是常喝,你就更漂亮了!」他指的是那碗鹿血。
春若水眸子輕輕由索雲臉上轉過,搖搖頭道:「王爺,我不知你說的是些什麼?」
「咦!」高煦怔了一下:「當然是鹿血了,你沒有喝?」
春若水這才像是明白過來,挑著細細的一雙蛾眉,她嬌聲道:「你說的是鹿血!啊,索頭兒,剛才你拿來的是鹿血麼?」
「這……」索雲一時大現尷尬:「是……卑職已經向您稟報過了!」
「是麼?」春若水一笑看向冰兒:「你聽見了沒有?我可是沒聽清楚!」
「婢子……婢子……」
冰兒一時真有些糊塗了,真不明白大小姐幹什麼當面要撒這個謊,簡直故意給這個索雲過不去嘛!
年輕氣盛的王爺,哪裡明白其中道理,登時臉色一沉:「這是怎麼回事?那碗鹿血呢?」說話時,他凌厲的眼神,注視向索雲的臉,那意思是要他答覆了。
索雲只以為春貴妃會代他解說,等了一會兒,她卻是沒有。
四周圍那麼多只眼睛,俱都向他注視著,下意識裡可都感覺到了,這位昔日最蒙王爺寵愛的侍衛頭子,今天可是有樂子瞧了。
「回王爺的話,卑職喝了,是娘娘……」
話還沒有說完,高煦已降下了雷霆之怒,「大膽!你太放肆了!跪下!」
索雲原來要說:「是娘娘賞給卑職喝的」,只是高煦忿怒中只聽了前面一半,已自發作。也當索雲有此一難,連月以來,四方異人一時薈萃,卒使高煦飽受虛驚,好幾次甚至於有性命之憂,高煦早已憋了一肚子不滿,此番身邊有了來自雷門堡的茅鷹,索雲的行情,更是明顯地看跌,這當兒可就一古腦地發作出來。
索雲幾乎呆住了。跟了王爺十幾年,打從昔日在燕,高煦還當少年之時,便是他身邊最親近的人,從來可也沒見他發過這麼大的脾氣,由於王爺的倚重,他本人的自愛,雙方過從有如水乳交融,高煦頗能體會他的忠心不貳,平日連一句過重一點的話也不曾出口,今天這個場合,當著好幾個人面前,為了區區一碗鹿血,他竟自爆發了雷霆之怒,真使得索雲既驚又詫,一時間,簡直無所適從。
「給我跪下,跪下!」
高煦幾乎咆哮了,手裡的馬鞭子,幾乎指在了索雲臉上:「好大的膽子,我叫你跪下,你聽見了沒有?」
「哼……」索雲臉都青了,一連哼了兩聲,緩緩地垂下了頭,「卑職……遵命就是!」跪是跪下了,卻是一隻腿著地,對於他來說,可是生平從來也沒受過的奇恥大辱。
「你……太放肆了!」再一次鞭子指在了他臉上:「怎麼,仗著你是我跟前的人,我就不能辦你是不是?」
「王爺,你的脾氣也太大一點了……」
說話的竟是一旁高踞「玉獅子」座馬上的貴妃娘娘:「你誤會了,這碗鹿血,是我賞給他喝的,一點小事,也值得你發這麼大的脾氣?」說了這句話,她眼睛瞟了一下身邊的冰兒,「咱們頭裡走吧!」揚了一下鞭子,她率先去了,冰兒忙自跟上,卻把漢王高煦給僵在了當場。
這可是自己的冒失了。瞧瞧跪在地上的索雲,連羞帶怨,脖子都紫了,當著這麼多人,這個臉他可往哪裡放?只是高煦有他的身份,同樣的,當著這麼多人面前,他也得顧全他的王爺尊嚴,即使錯了,也不能輕易鬆口自承。
「你起來吧!」高煦頗似汗顏道:「自己也好好想想,也沒有罵屈了你,這趟子差事你就別跟著了,自個回去歇著去吧!」
原是高煦格外的體貼,顧全著他的面子,要他暫時避開了,偏偏索雲竟自又會錯了意,只以為砸了差事,對方這是「拔毛連茹」要他捲鋪蓋滾蛋。一陣子傷心、氣餒,差一點連眼淚也迸了出來,「好吧!王爺你金安,自己珍重吧,卑職這就跟您叩頭告別,不服侍您了!」
這一次索雲倒是雙膝跪地,必恭必敬地向著馬上的王爺,一連叩了三個響頭,點點淚珠,豆子也似地灑落下來。抬起頭,再看看十幾年來,自己忠心耿耿侍奉的主人,索雲頗似感慨系之,卻也不欲多言,輕輕自歎一聲,逕自站起來,回身策馬走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3 00:00:25
高煦微笑著連連點頭,對於索雲的識大體,忠心不貳,甚為讚許,居然沒有聽出對方話中蒼涼之意,即使略有所觸,亦不會深思細想,眼前正是熱鬧口上,更不會為此掃了興頭,心裡更惦念著前進的春貴妃,當下吆喝一聲,帶領著大隊人馬,隨即向林內奔進。
不過是一會兒的工夫,春貴妃與她那個漂亮丫鬟冰兒競自跑沒了影兒。高煦趕了一程,沒有追上,問問身邊的人,才知道貴妃身側,有八名精於馬術技擊的武士跟著,這才放心了。春郊試馬,正可暢意馳騁,前道終須會合,就由著她盡興地玩去吧!其時前道獵探回報,有了熊的蹤跡,高煦大喜過望,一馬當先,這就獵熊去了。
一口氣奔馳了十里開外,春若水這才勒住了座騎「玉獅子」,敢情是匹上好龍駒,一任竄高縱矮,始終保持著一平似水的前進姿態,較之過去她的那匹愛馬像似更為溫馴,腳程還要快上許多。
春若水心裡爽快極了,倒不是這陣子風馳電掣的疾奔為她帶來的什麼快感,而是方才略運籌謀的心術小計得逞,眼看著高煦與其忠心不貳的侍衛頭子索雲失和,有了裂痕,這才稱了自己的心願,心裡那份於樂可就甭提了。
勒著馬,等了好一陣子,冰兒與八名護駕的金甲武士才自來到跟前。
「我的娘娘,您別狠跑呀,可趕死人啦!」冰兒催馬而前,直到了她跟前,回頭瞧瞧,八武士駐馬四方,彼此隔有大段距離,無礙她們之間的體己話兒。
「這是怎麼回事兒,那個姓索的又怎麼開罪您了?小姐!幹嘛您使這個壞!」
冰兒臉上透著不平,對那個好心送飲的索雲,更是語涉同情,卻不知春若水心裡正自竊喜傑作的得逞,揚著眉毛,幾乎忍不住要笑了出來。
「連你都看出來了?哼!」春若水笑不攏嘴的樣子:「這只是『春小太歲』給他們的一個見面禮兒,往後瞧吧,熱鬧的還在後頭呢!」
冰兒怔了一怔,還摸不太清楚的樣子。
「這叫報應,你知道吧!」春若水想想還想笑:「誰叫他作孽在先,把我們好好一個家弄成這樣,往後等著瞧吧!」
說著忽然眼睛一紅,不禁又觸動了傷懷,顯示著此一刻她內心的難以持平,多少委屈、悲忿包容在她心裡,就是想忘也忘不了,這就開始要著手報復。
冰兒這才明白了,心裡通通直跳。
「對付這幫子壞人,心不能軟,你知道吧,給個臉兒,他就上鼻樑,咱們要狠!」說著,她就策過了「玉獅子」馬頭,潑刺刺一當先,繼續前奔。
八名金甲勇士,奉命護侍鸞駕,自是不敢怠慢,慌不迭策馬迎上,亂蹄踐踏著早已乾枯的地面落葉,沙沙聲響裡,左右包抄著「玉獅子」,力超而前。
陽光穿射過一天針葉,投射在地面上,像是撒了一地碎銀子的那般晃眼。幾隻大鳥「呱呱」叫著拍翅而起,正前面一道飛瀑,遠遠在望,流水淙淙,三五道銀泉,蛇也似地四下竄著,敢情是景象不惡。
春若水剛剛捉弄過高煦主僕,覺得得意之極,眼看著當前美景,由不住精神一振,慌不迭回頭招呼冰兒道:「看看前面還有道瀑布,咱們瞧瞧去!」說了這句話,更不待冰兒答腔,抖動韁轡,「玉獅子」撒開四足,直向前疾馳過去。
八名金甲衛士奉命侍護鸞駕,生恐有所失閃,紛紛驅馬而前,抄向左右,這番排場,陡然間乃使得她記起了今日的特殊身份。敢情自己如今已不再是昔日流花河畔天真爛漫、無拘無束的「春小太歲」那個自在的姑娘了。說得實在一點,自己今天已是不折不扣的漢王妻子一一春貴妃,那個曾為多數少女夢寐難攀的尊貴身份,竟是這麼糊里糊塗地落在了自己身上。這個身份,竟不曾為自己帶來絲毫的榮耀與快樂,有之則為無比的遺憾與痛恨。
八名勇土的突然超前,竟使她忽然有所感觸,原本飛揚的快樂情緒,一霎間作了極大的改變。只覺得無比氣餒,陡然間她勒住了奔馳的坐馬,說不出的黯然神傷,一剎那前的神采飛揚,早不知飄去哪裡,情緒的變化,怪異如斯。真令人匪夷所思。
前行的八名武士,發覺到娘娘的忽然停步不前。慌不迭紛紛也都勒住了奔馳的駑馬。
卻在這一霎,神兵天降地自當空落下了一人。陽光交織裡,這個人身法奇快。一身紫色長衣,在猝落的風勢裡.宛若巨鳥的兩翼,帶出了極大的一股狂風,扇動著地上一層枯朽落葉,嘩啦啦黃霧般地四下紛飛。
這番突如其來的聲勢,已是驚人,更驚人的動作,卻緊接著這一霎之後展現眼前。
對於現場的每一個人來說,都太過於突然了,簡直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胯下座馬猝然受驚之下,紛紛人立而起,唏聿聿發著長嘯。
這人身勢一經沾地,更不稍緩須臾,腳尖方落地,己自騰身而起,呼然作響裡,直向居中略後的春貴妃身前撲去。
這個動作。不啻令人大吃一驚。八名金甲武士,乃是選自朝廷的錦衣衛土.身手頗是了得,想不到第一次派在春貴妃身邊當差,就有了風險,職責所在,萬難保持沉默,更不敢掉以輕心,眼見著這般情勢,俱都發出了怒叱,紛紛自馬背上騰身躍起。
這類大內衛士,各懷傑出身手,其中頗多出身江湖黑道,精於技擊。比較吃虧的是,今日侍駕,各人所穿著的乃是一身馬步陣仗衣服,一身甲冑,用以馬上對仗,可以大顯能耐,若用以飛騰動躍,技擊交手,顯然就大有妨礙,只是迫於情勢,不得不為之放手一搏。
八個人雖然同時躍起,卻由於距離遠近不一,自然也就有了先後之差。最先撲前的兩個人,正是距離春若水身邊左右最近的二人,二人身子幾乎是一般的快,身勢一經落前,兩口長刃,「斬馬刀」突分左右,二話不說,直向著來人身上招呼過去。
這一霎,各人才彷彿看清,來人身著紫色長衣,身材高大,頭著面具,面具所顯示的青面獠齒,極其猙獰,突然接近,彷彿鬼魅,真令人不寒而慄。
這人所顯示的一副尊容,固然足以驚人,更令人吃驚的卻是他雷霆萬鈞的出手。像是一隻展翅的怒鷹,確是太快了。這雙手竟是那般巧妙地避過了來犯的一雙斬馬長刀,一伏一起,有如躍波飛魚,不偏不倚,己雙雙擊中在兩名金甲武士前胸甲冑上。
想是早已洞悉對方的甲冑護體,是以這人的雙手上,略微加重了兩成力道,卻也顧全到了不傷對方性命的一貫宗旨。饒是這樣,所加諸的驚人力道,亦非眼前這兩名大內衛士所堪承受。「碰!碰!」兩聲,音若擊鼓。眼前二人竟像球也似地被拋了起來,足足被擊出了七尺以外,雙雙墜落地面,登時昏死過去。
來人身法好快,舉手之間,已把兩名大內衛士擊昏在地,卻也不礙他的一定出手,隨著他的一個前抄勢子,已向春若水掠去,右手探處,直向馬上的貴妃身上抓到。
這一霎可真驚險萬狀,不只是目睹之下的六名金甲衛士怵目驚心,即使春若水本人又何能例外?
驚惶裡,她發出了一聲尖叱,就連拔出鞍前的佩劍也來不及,陡地探出了一雙手指,認準了來人的一雙眼睛截了過去。
來人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頸項略旋,已避過了春若水的一雙手指,同時間,斜刺裡勁風一縷,雪亮的一截鏈子槍尖,陡地閃向眼前。
這一手「飛槍奪命」敢情是直奔臉上印堂而來,勁猛力足,嗖然作響聲中,已臨當面,看樣子來人一個閃躲不開,真能一下子扎個透明窟窿,無如他那顆所顯示的猙獰怪頭,偏偏是靈活之極,左一轉避過了春若水纖纖玉指,右一轉可就逃過了這截「奪命槍尖」。隨著他的一式巧妙出手,「噗」地已自攥住了鏈子槍的雪亮槍身,緊接著嘩啦的一聲,空中飛人也似地,已把這名金甲武士掄起半天,「撲通」一聲摔落地上,卻是頭下腳上,倒栽蔥也似地登時悶了過去。
來人以迅雷不及掩耳出手,一上來即制伏三人,手下更不少緩須臾,「噗」一下,已緊緊抓住了春若水待出的手腕,「走!」嘴時低叱一聲,借力施力,一隻腳猛然著力,在春若水座馬皮鞍上點了一點,另一隻手就勢,已然托住了春若水的後背,就此雙雙騰身而起,飛躍出丈許開外。
這番情景,只把現場的各人嚇了個魂飛魄散。八名金甲武士奉命護駕,哪裡知道與來人方一接觸,簡直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已有三個被擺平在地,剩下五人眼看著貴妃娘娘落在對方手裡,登時俱都嚇呆了,各人手上雖不少弓矢暗器,礙在春貴妃在對方手上,恐有誤傷,一時也不敢出手,略現猶豫,對方二人已遁出十數丈外,這個距離只怕是越加地難追了。
冰兒簡直嚇傻了,目睹之下顧不得本身安危,驚叫了一聲,一馬當先,策馬就追,身後各人突然警覺,紛紛帶馬跟上。
六匹快馬,一徑地追到了瀑布當前,眼看著春貴妃在對方挾持之下,一路輕登巧縱,已向崖上翻去。瀑布聲音既大,彼此對答亦難,噴濺而起的水花,彷彿大片水霧,連人帶馬覺得滿身濕漉,卻也顧不得狼藉,紛紛下馬,向崖上攀去。
此時此刻,對方二人蹤影,早已杏如黃鶴。
這人身手,端是了得。春若水豈是甘心雌伏之人?無如在對方強大的臂力挾持之下,簡直動彈不得。好幾次她伺機向對方出手,都為他巧妙地閃開,這時在對方挾持之下,只覺得通體發軟,才想到這人力道所著之處,巧在腰間穴路。
既為對方拿住了穴道,當然是無能出手,眼睜睜地只得聽其任意擺佈。
這人好快的身手,那麼高的山勢,不消十來個起落,已逾其半。
跟前松柏衍生,遍佈山巒,想是距離瀑布略遠,水聲已不若先時之大,容得踏入林中,其聲益柔。春若水又急又氣,偏是動彈不得,簡直要氣昏了,暗忖著只要對方手勢一鬆,必將全力出手,給他一個厲害,心裡賭氣,乾脆一句話也不說,倒要看他如何發落自己。
思念中,那人已定下了腳步。眼前翠草如茵,卻是向陽一片坡地,青山如黛,松柏疊翠,景致頗是不惡。
這人手上略鬆,春若水幾乎跌倒地上。她早已打好了主意,乘勢在地上一個猛翻,右手倏揚,一掌直向這人臉上擊去。
對方這人早已料到了她有此一手,身子輕輕一閃,便躲過了春若水充滿勁力的一掌。
春若水一掌擊空,更不遲轉,藉著快速的轉身之勢,左手功力內斂,直向他肋間插去。
這人冷哼一聲,凹腹吸胸,整個腹肋霍地吸迸了半尺有餘,春若水這一式單插手可就又走了個空。再想收拾換式,哪裡還來得及,這人手腕乍翻,極其輕靈地已拿住了她的手腕脈門。
「咱們有這麼大的仇麼?」說時,他那湛湛的眼神,瞬也不瞬地直向她臉上盯著,春若水想不到來人功力如此之高,自己在他跟前,簡直就遞不開來,心裡正自懊喪,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聽見了對方說話聲音,不由心裡一動,實在是這個聲音太過熟悉,再一觸及對方那雙湛湛目神,由不住更為吃驚,登時呆住,「啊!你是……」
說話時,這人反手揭下了面上那具猙獰的面具,一頭散發,雲也似地披散下來,現出了他的本來面目。
春若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倏地睜大了眼看了再看,終於認出了他是誰來,「君……無忌……是你……」再也忍不住心裡的激動,霍地撲上去,緊緊擁抱著他,恨不能化為一灘水,融在他的懷裡!
「無忌……無忌……」
一時間真是有說不盡的委屈,簡直不知如何出口,一連叫了好幾聲他的名字,涓涓淚水撲簌簌早已奪眶而出,淌了滿臉都是。
「無忌……哥哥……會是你?會是你?你真的來了……」撐著他結實的肩,那麼近近地打量著他,霍地又抱緊了,一下子又分開來,看了又看,抱了又抱,一時間花容和淚,欲笑還泣,那樣子真像是瘋了。
君無忌只是一動也不動地站著,臉上毫無表情,像是著了一層冰樣的冷,「看來這一切都是真的了?」一面說著,那一雙有力的手,已把春若水緊緊偎依的身子,硬生生地分開來,「告訴我,這是不是真的?」
「我……我……」眼淚再一次湧出來,打量著君無忌的臉,一霎間,她身泛奇寒,忽然體悟到,自己最擔心、最可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你要我說些什麼?無忌……你真的一點都……都不知道?」
「現在我當然知道了,但是我要你親口告訴我,證明這一切都是實在的,不是我的幻想!」
「無忌……你慢慢聽我說,先不要慌,來!」春若水拉了他一下:「我們到那邊坐下來,好好地聽我說!」
無如君無忌的身子,就像是打進地裡的一截鐵樁,哪裡拉他得動?「不用了,」君無忌慘然笑著:「我只聽你一句話,你嫁給朱高煦是真的還是假的?」
「這……」春昔水訥訥道:「你聽我說……」
「那就是真的了?」悵惘著,他歎息了一聲:「我知道,你有不得已的苦衷,可是你畢竟是錯了,大錯特錯!」
「無忌……」
「不要再說了。」他的臉一霎間變成了雪也似的白:「如果外面的傳說屬實,你如今是貴妃的身份了,哼哼,春貴妃……」眼睛裡的光,真比刀子還要鋒利。天知道,它割傷著春若水的心,有多麼狠,多麼深!
「無忌……」她簡直不敢與這麼鋒利的眼睛交鋒,嗒然地垂下了頭:「我求求你,別這麼看我……我怕死了……」點點紅淚,散落的珠串似地灑落下來,感覺著像是天塌了那般無助,她的心真正碎了。
「這該是你盤算很久的事了,你卻從來都沒有告訴我,為什麼?」
「因為……因為……」說著她早已泣不成聲,哭成了個淚人似的。
還能說什麼?千言萬語,一時更不知從何說起,恍惚裡,彷彿聽見了心上人那種近乎絕望的一聲歎息。這個時候。這種歎息聲,真像是一支冰箭,冷到了她的骨子裡,猛然,她止住了泣聲,抬頭向對方打量著,所接觸到的是對方蒼白的臉,以及滾動著幾欲奪眶而出的淚水。這個「鐵石心腸」的人,居然也有眼淚!
「我沒有什麼話再多說了,你多珍重吧!就算是跟你辭別吧,因為我要走了……」
倏地他轉過身子,舉步待去。
「慢著……」春若水驚叫著,聲音裡充滿著顫抖:「你……這是去哪裡?」
「哼!」君無忌緩緩回過頭來,苦笑著搖搖頭,那一雙滾動著瑩瑩淚光的眸子,更不曾忘了最後的流連,在曾是他衷心所熱戀著的人臉上轉著,感觸裡千頭萬緒,風風雨雨,由草舍療傷的玉潔冰清到雪山石室的愛苗滋長,這其間是有著一條漫長的心路歷程的,俟到驀然驚首,己是蒼蒼巨樹……如今離別的這一霎,又能說些什麼?乾脆他什麼也不再說了。
默默地,他向著她點了一下頭,倏地回過身來,一路如飛而逝。
春若水不再落淚……
追認著君無忌如飛的背影,一徑消逝於蓊翳深邃的叢林,她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終至於無力地癱了下來……
「在這裡了……娘娘在這裡,找著了,找著了!」登山的勇士之一,發出了興奮的歡呼。一行腳步聲,迅速地向這邊奔馳過來。
春若水只覺著無比的怠倦,近乎於絕望的那種怠倦,一時連眼睛也不願睜開。
「小滿」後十五天是「芒種」。今天就是「芒種」這個節氣的日子!
論時令,算得上是盛夏了,這裡竟是瞧不出一絲絲那種盛夏的暑意。太陽夠大也夠金光耀眼,照在人身上,偏偏就是不燙人。暖洋洋、懶絲絲的,別提多麼舒坦了,舒坦得讓人想隨時隨地伸上個大懶腰。
梅花鹿恬靜地嚼食著青草,小尾巴像「撥浪小鼓」,不停地擺著,兩隻白猿相逐為戲。不時地竄上躍下,搖散了的紫籐花,一天香雨也似地飄營,遠處有知了的鳴聲。可不噪人,聽在耳朵裡怪舒服的。
靜靜聳峙在陽光裡的「搖光殿」,像是熟睡中的一頭巨獸,碧綠的琉璃殿瓦,一如彩畫兒上的麒麟身上的麟甲,一片璀璨地閃爍著碧光,不經意地看上那麼一眼,也刺得眼睛生疼。
沈瑤仙回來已三天了,偏偏到今天為止,連殿主季無心的面還沒見著。原因是這位「搖光殿」的殿主娘娘打坐未醒,今天是她閉關的第五天了。
說不上是怎麼回事,打她回來那一天開始,就像犯了懶病似的沒精打采,整天價寒著一張清水臉,見人連眼皮也懶得撩一下。過去,她最愛逗耍兩隻白猿,沒事時候追逐著玩兒,滿山澗裡追得咭呱亂叫,這一回見了面,只摸了它們一下頭,就算是打過招呼了。
其實,這個病可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了。嚴格說起來,從那一天雪山對劍,與君無忌、春若水相繼照了臉兒,分別判袂之後,心裡一直就不自在,說不出的那種納悶、悵惘,實在是「悵然若失」的那種感觸。唉……這便是她的「得病之因」了。
算算看這段日子,竟是有個把月了,日子過得好快!自己想想也是怪納悶的,哪能夠呢?看見人家兩個人要好,自己又傷的哪一門子心?可也就由不了自己。
不論白天黑夜,只要一靜下來,腦子裡不由自主的就嘀咕著這碼子事,雪山石室,爐火如春,男的英俊,女的嬌柔,該是天生的一對人間難覓的好伴侶了。
也曾為他們高興過,祝福過……可就有那麼一縷剪不斷的情索,早已似繫在了那個人的身上,這個時候臨時再想到找剪子來剪,用「慧劍」來斬,不嫌太晚了一點兒了麼?天哪……這滋味恁地不好消受呀!
像是已經記不大清楚了。那一夜石室論茗,主人出示了罕見的人間至寶「夜光常滿懷」。其時爐火、月華、夜光杯,交織成一幅人間至美的圖畫,更不論圖畫中的三個人所顯示的超越凡俗氣質,那神韻已是惹人遐思,難得的是三個人所表現的高潔情操,卻似早已捐棄了自己循著熊熊火焰,昇華到九霄雲外,至今想來,直如暢飲仙露,猶似齒頰留芬。
接下來的雪嶺對劍,雖然足以驚心動魄,卻不曾各用其極,這一點如真似幻的微妙心術,實在是值得靜下來深思細想了。
「搖光殿主」李無心於午後醒轉,聽說是沈瑤仙回來,隨即傳話賜見。見面後瑤仙長跪不起,李無心隨即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
「你就照實說吧!」李無心滿眼愛憐地望著這個視同己出的女兒,輕輕歎息一聲說:「這麼久你才回來,我就知道你沒有把事情辦好,這個人真有這麼厲害,難道連你也不是他的對手!」說到後來,臉上笑容為之消失,聲音裡再也沒有一絲溫柔。
「娘娘……」
「不要叫我,實話實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娘娘……我見著了這個人,只是我卻無能,終不能下手殺了他……」
「為什麼?」李無心緩緩說道:「是你的武技不如他?還是別有原因?」
「我……」沈瑤仙默默地點了一下頭:「我打不過他……娘娘,您治我應得之罪吧!」
李無心輕輕哼了一聲:「這也罷了,那麼,昏君父子呢,你可見著了!」
沈瑤仙沉默了一會,才訥訥道:「朱棣老賊在蒙古打仗,沒有見著,卻見著了朱高煦那個小賊……」
「見著了?」李無心說:「只是見過了?」
沈瑤仙垂下了頭,過了一會兒才慢慢說道:「娘娘您關照過,搖光殿的人,不吝惜殺人,卻也不能濫殺一人,所以我……」
「哼!你是說,朱高煦那種人,還不該死?」
「有人就認為他還不該死。」
「這個人是誰?」
「海道人!娘娘……您不是曾經關照過我,對於這個人,要特別注意,不可招惹麼?」
李無心冷笑道:「你把話說清楚了,那一個海道人,是來自青海,裝瘋賣傻的那個海鬍子?」
沈瑤仙點頭道:「就是他,就是因為有他出手護著朱高煦,才使我功敗垂成。」
李無心輕輕哼了一聲:「他的膽子不小,憑他姓海的一個人也膽敢橫加插手,管我們搖光殿的閒事?小仙子,你跟他動過手了?」
沈瑤仙默默點了一下頭。
「你輸了?」
「倒也沒有!」沈瑤仙說到這裡頓了一頓,低下頭看了一下仍然跪著的雙膝,怪委屈地叫了聲:「娘娘……」
李無心佯裝不見道:「說下去!」
沈瑤仙怪不得勁兒地哼了一聲,這才知道,敢情娘娘今天氣得不輕。她心裡有數,整個搖光殿也只有自己膽敢跟她撒嬌,偶爾辯上幾句嘴。過去這些年頭,自己固然沒少挨過她的罵,可是像今天這樣長跪不起的經驗,卻是從來未曾有過,可見得她心裡恨惡之深了。好在眼前母女二人對話,並沒有任何外人在場,大可不必計較面子問題,乾脆就給她來個苦肉計,就跪死在她面前,看她心疼不?
這麼一想,她就越加地作出了一副楚楚可憐姿態,反正是問一句答一句,直把如何行刺漢王朱高煦,海道人又如何中途插手,以至論及高煦的功過是非,說到他的氣數未盡一段經過,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這其中固然難免提及到「君無忌」這個人,卻只是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
偏偏李無心聽得夠仔細,並不曾錯過了其中任何一點細節。聽到了「蓋九幽」師徒的出現,更頗似吃了一驚,饒是這樣,她仍然並不中途插口,直到沈瑤仙把整個過程敘完,她仍是一言不發。
這段過往,雖經過沈瑤仙的一番精簡濃縮,尤其對君無忌的不欲傷害,不免心存袒護,更是能省則省,雖然這樣,卻也足足說了小半個時辰,跪在地上的一雙膝蓋,早已麻軟不堪,更難過的卻是她的一顆心,對於君於忌,她猶是不能忘情,一時感慨系之,頗似不能自己。
李無心卻是好涵養,已似較先前更能控制她的情緒,在聆聽過沈瑤仙一番敘往經過之後,她仍然一句話也沒有說。
窗外陽光燦然,一隻百靈鳥正在樹梢上饒舌。李無心緩緩由座位上站起,向室外步出,殿堂裡早已聚集了許多人,除了第二代弟子春、夏、秋、冬四個年輕姑娘之外,十二名外殿職司也都到了。這些人聽說娘娘坐關醒轉,紛紛前來參見,再一方面沈姑娘回來了,一直也還沒有見著,來看看可有什麼差遣。
李無心忽然出現,各人不敢怠慢,紛紛趨前叩見請安,這位搖光殿的至尊「娘娘」,倒是看不出有什麼異態,很和藹地問了一些殿裡的平常事,隨即吩咐他們各自回去,就連四個年輕的姑娘,也都打發她們離開。
湘簾高卷,一行龍柏,投下了大片陰影,點綴著殿閣外精工雕鑿玉欄的平台,更具幽雅氣勢。這裡設有平整光滑、光可鑒人的玉質石桌,幾座一般色澤的石鼓。李無心暇來,總喜歡在這裡略坐小憩。這一霎,她的心緒不寧,有些問題似乎需要她冷靜下來,細想一番。
足足二十年了,自從隱居在此叢山峻嶺的「搖光殿」,光陰薦苒,足足地竟有二十年了。二十年來,她專心於高深的內功武學窮研探討,稱得上足不出戶,近年來由於功力日深,深悉靜篤之理,更少妄想,也就不打算再行出山,偏偏事與願違,有些事就是不能讓她稱心如願。身在五行之中,誰也不能脫離「業障」的左右,歸根究底,還屬於當日所種的諸般「惡」因,輾轉繁衍,乃至於成就了今日的「孽」果,想要抽身事外,那是萬萬不能。
今年才五十歲的她,距離真正的老年,似乎還有著一段距離,更何況精湛內功的促使,所現諸的一切生理狀況,使她仍然年輕,簡直與老邁扯不上一點關係。這個年齡就打算退隱歸山,想要完全摒棄外務,那是極不容易的,問題在於「搖光殿」這個看似超然的武術門派,並不能真正地跳出江湖武林之外,某種特殊的情況之下,仍難免會有所牽聯。問題的另一關鍵,乃在於身為「搖光殿主」的李無心,一生太過要強,儘管養性功深,武功造就已至世罕其匹地步,她的心卻並沒有真正的「死」,死到所謂「槁木死灰」的地步。就像是一池平靜的死水,忽然為人投落下石子,激起了層層漣漪,李無心那般養性功深的人,居然也會感覺到有種蠢蠢欲動,難以克制的情緒作祟。
「九幽居士」、「海道人」,這般江湖異人,風塵怪客忽然出現,象徵著「搖光殿」未來的前途,未必順利,尤其是九幽居士這個人的介身皇族,已似隱約顯現了和自己終將敵對的立場。
李無心的心裡,像是燃了一把火似的難耐,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記憶之中,自己初創搖光殿時,便曾與這個蓋九幽有一度接觸,事後亦曾費盡機智,才得擺脫了此人的糾纏,實在說,那個時候,自己便曾懷疑過這個人的用心,疑心他為皇室所收買,在刺探自己的真實身份。這個疑團,終由於缺乏確切的證明而打消,想不到事隔二十年之後,再次聽見了他的訊息時,卻能認定了他果然為朝廷所收買的事實。李無心臉上情不自禁地帶出了一臉淒涼的冷笑!雖然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可是至今她仍能記起雙方那一次堪稱凌厲的殊死之戰。
李無心下意識地抬起手,在左面肩窩上摸了一下,隔著一層單衣,固然無所體會,但是她卻知道,那裡有一處鮮明的痕跡,說得清楚一點,那是劍痕,對方寶劍所留下的傷痕。
當時戰況,至今記憶猶新,自己能保全住一條性命,確是險乎其險,話雖如此,對方所付出的代價,卻遠比自己要慘痛得多,如果自己判斷無誤,蓋九幽很可能今天已成了殘廢,那麼拿去他一條左腿的人,就是自己了。
他們雙方之所以彼此留有深刻印象,以及極大戒心,應該是可以理解的了。
這個隱秘,事實上也只有當事者二人彼此心裡有數,二十年來咸信並無第三個人知道,只是李無心卻一直引為生平奇恥大辱,多年來她參習「無心之術」,淬練「摧心掌」,固然其目的在求武學的精進,潛意識裡又何嘗沒有再與對方一分強弱、力湔前恥的雄心壯志?特別是在她獲悉愛女沈瑤仙受阻於對方的礙難,未能為所欲為時,更不禁激發了她必欲殲滅對方的深心。
李無心再次轉回房中,沈瑤仙仍然長跪未起。曾幾何時,她的情緒已見平和,再看沈瑤仙,無限慈愛洋溢心底,反覺她此行受盡委屈,雖說未能完成任務,到底也不曾辱及家門,難為她單身一人,周旋於漢王宮邸以及九幽居士等一干能人異士之間,卻仍能從容進退,實已是難能可貴,倒是不忍再予苛責。
「你起來,我還有話問你!」
沈瑤仙答應了一聲,緩緩由地上站起,偷眼一瞧,娘娘臉上居然不著絲毫怒氣,眼光裡一片平和,不禁心頭詫異,實在是始料非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3 00:00:50
第十九節
原來搖光殿雖說成員不多,組織不大,但是號令如山,門下弟子不幸辱命,例當遭受極嚴格的處置,向無例外,這一次對於自己的破格優容,實在是出人意外,由不住她心裡大是忐忑,一時弄不清娘娘心裡到底如何打算。
「你坐下來吧!」李無心用手指了一下前面的位子。
沈瑤仙坐是坐下了,兩隻眼睛卻瞬也不瞬地向對方凝視著。憑著她與殿主多年相處的經驗,李無心的喜怒哀樂,即使不現之於表面,哪怕是壓制在心裡,她也能瞧出一些兆頭。只是這一霎,她所得自對方的印象,卻十分紊亂,實在猜不出她心裡的意圖。
「對於蓋九幽師徒三人,你說得夠清楚了,海道人的動向莫明,那是他的生性如此,也可以理解,我判斷他還不至於正面與搖光殿為敵!」說到這裡微微一頓,才接下去道:「最讓我奇怪的卻是那個姓君的年輕人,他叫什麼?」
「君無忌。」
「這是一個很自負狂妄的名字。」李無心搖搖頭說:「我以前一直沒聽說過,怎麼會呢?怎麼會呢!怎麼會忽然冒出了這麼一個人?」
沈瑤仙搖了一下頭:「不知道,真的是一個很奇怪的人!」
「說得清楚一點!怎麼奇怪?」
在李無心冷靜深邃的一對眼睛注視之下,沈瑤仙知道自己即使有心袒護這個人,也是力有不逮的了。
「先從他的武功說起!」李無心說:「他出身是哪一門派的?難道你看不出來?」
沈瑤仙諦聽之下,不禁仰頭想了一下。其實她早已不止一次地想過了,君無忌那身神奇的武功,奇妙的劍招,固然未必真的就能勝過她,卻已令她暗自心儀不已,奇妙的是一任她搜索枯腸,卻也未能想出對方劍術武功的發源門派,這便使她大感納悶,現在李無心問她,她仍然是不知道。只是苦笑了一下,搖搖頭。
「連一點影子也摸不著?」李無心語氣裡顯示著懷疑,真有點難以置信。
沈瑤仙依然是搖頭,她真的看不出來,在李無心殷切有所期待的目光之下,她實在不能保持沉默,只得略抒己見,「也許是我的幻想吧,開始的時候,我真有點懷疑是娘娘您的劍路,後來再看看,卻又不盡相同。這個人很可能跟您老人家一樣,是自己創新,師法自然。」
「即使如此,他也一定有他的原始來路。」李無心臉色有異地說:「你是說和我的劍路相似?」
「只是有點像,並不全似。」
李無心的思路,卻已飛到了另一個層次,「他會是『魁』字門的?不。」隨即自個兒搖搖頭,打消了這個猜想。
「魁字門?」沈瑤仙卻是聽見了,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聽見過的一個奇怪名字一一「魁」字門。
「你當然不知道。」李無心看了她一眼:「這是我早年出身的武林門派。」
「啊。」沈瑤仙頓時傻住了,若非是義母親自說出,她真還不知道,原來她義母這一身入化的神奇武功,並非全系自創.乃是有所承托,即得自這個叫「魁」字門的奇異門派,卻是她第一次由義母嘴裡聽知。
「你覺得奇怪麼?」李無心冷漠地看了她一眼,略似淒涼地道:「這個『魁』字門,又名叫『一』字門,那是因為這個門派上上下下只有一個人。」
「一個人?」倒又是第一次聽見過的怪事,天下竟然會有一個武林的門派,上上下下只有一個人的,實在是聞所未聞。沈瑤仙可又奇怪了。
李無心卻不待她發出疑問,先自說道:「我是一個例外,事實上我雖然師承了一字門的武功,卻算不上是那個門派的傳人,淵源於這位門主是我家族中的一位長輩,即算不上是他入室弟子,自然稱不上是他門中人了。」
「娘娘,」沈瑤仙大為好奇地問道:「他老人家叫什麼名字?怎麼從來也沒聽您說過?」
「我不能告訴你。」李無心搖搖頭,冷冷地接下去說:「那是因為我答應過他,除非萬不得已,決計不能說出他的名字,當年已是如此,數十年之後的今天,也就更沒有這個必要了,而且,我疑心他很可能早已經死了。」
沈瑤仙呆了一呆:「這麼說,他真的可能出身這個『魁』字門了。」
「為什麼?」
「因為他曾經回答過我,就像娘娘您的語氣一樣,當時他無論如何也不肯說出他師父的名字,也說到這是他對師門的承諾,語氣和娘娘一樣,這不是太奇怪了麼?」
「一點也不奇怪!」李無心說:「就像你一樣,如果有人同樣地問你師父是誰,你會告訴他嗎?越是有本事的人,越不會輕易地吐露他的門派出身,姓君的也不例外,如果你因此就認為他的武功和我師出同門,豈非太可笑了?」
「娘娘,」沈瑤仙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眼睛突然為之一亮,「我幾乎忘了一件事。」像是有些迫不及待的,她說道:「是關於您常常提到的夜光杯的事情!」
「夜光杯?」李無心的眼睛忽然睜大了:「你是說夜光常滿杯?」
「對了!」沈瑤仙笑著說:「這一次我看見了,真的看見了。」
「說清楚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這樣的,娘娘……」
沈瑤仙於是把那夜與君無忌對劍之前,月下品茗略道經過。再次提到「夜光常滿杯」時,李無心不禁神色大異,再也無法保持寧靜。
「這是真的?」她的臉忽然變得十分蒼白:「也許你所看見的並不是真的東西,真的夜光杯……我是說傳自兩千多年以前周朝的東西,那是不可能流落在外面的。」
沈瑤仙想了想,那一夜月下飲杯,自己曾仔細地觀察過那些杯子,像「一觸欲滴」的翠綠、「鵝黃羽絨」的疏淡、「藕滿池塘」的濃郁……俱都見諸前人史冊的筆記,何能作得了假?憑她的鑒賞能力,也不容許魚目混珠,她斷定君無忌所出示的那一套「夜光杯」必是真品無異。
「它是真的!」沈瑤仙說:「除了一組五隻杯子以外,甚至於兩隻不同款式的玉壺,也與您過去所形容的一模一樣……」於是她把五杯二壺的形式特點,就其記憶所及,細細地形容了一遍。
李無心一句話也沒有說,仔細聽著,容得瑤仙話說完,她沉默了好一陣子,才緩緩地點了一下頭,「看來這組杯子是真的了。」緩緩抬起頭,看向面前的瑤仙:「你是說那個姓君的收藏著這套夜光杯?」
沈瑤仙點點頭,忽似想起又道:「不,他說過他只是代人收藏,因為他不是杯子真正的主人。」
「真正的主人是誰?」李無心冷冷地問:「你問過他沒有?」
「那……倒沒有……」沈瑤仙回想著那晚君尤忌對答情景,侃侃說道:「我記得他告訴我,他是受人所托,找尋這杯子的主人,目前只是暫為保管而已。」
李無心隨即不再說什麼,站起未走向一隅。
盆景裡種植的是一株千年古松,卻是其高不足三尺,觀其枝脈,極為蒼勁,只是具體而微而已,這樣微弱的生命,竟能歷經千年不朽,猶自傲立天地,確令人歎為觀止,謂為造物者的特別垂青亦不過之。這株袖珍型的小古松,自為李無心無意中在冰山絕壑中所發現,如獲至寶地移植盆內,卻也近二十年之久了。每一回,當她向這株「松中侏儒」注視時,目光裡便會情不自禁地散露出一種慈暉,—番遐思,而在她生命力感覺到脆弱、空虛、寂寞無依的時候,她也喜向它注視,固然那是兩種迥然不同境界,其為生命的延續動力,卻是一樣的,人類的求生固需淬煉掙扎,松的生命又何獨不然?特別是人類中那些生具傲骨、不取媚於凡俗、孤芳自賞的英雄志士,譬喻於松的高風亮節,不畏寒霜,更有幾許相似。這個天底下,最堅強而又能持之以恆的,原來都是孤獨和寂寞的,「君子慎獨」便是這個道理。
李無心其時心裡充滿著激動,便是借助於觀賞眼底這株小小古松予以消弭。長久之間,一人一鬆像似早已培植了濃郁感情,取得了默默中的高貴情契。
「這個君無忌他有多大了?」李無心的一雙眼睛,並沒有離開眼前的這棵松。
「不大!」沈瑤仙說:「二十幾歲……看樣子是這樣,我沒有問他!」
「你應該問的!」
「為什麼?」
李無心搖了一下頭,沒有說出所以,顯然自己也不明白,何以業經認定而死了的心,竟然會油然復生?
「沒有什麼事了,你休息去吧!」
沈瑤仙遲疑著答應了一聲,悄悄退了出去。
李無心口說無事,其實心裡頗不平靜。無邊的遙思冥想,攪亂了她早已冷了的一顆心,竟然使得她又想到了那個被認定已「死了」許多年的孩子身上,豈非是太無稽了!
思慮像一條無形的蛇,在她遼闊的思域之海裡游動著,一經牽動,便自無能中止,便何況這思維乃是關係著曾是她魂牽夢繫的骨肉所依。
孩子離開的那一年,還不到四歲,記憶中他卻是聰明伶俐,已似能說善道了。何某不幸,他卻生在帝王之家。何其不幸,他卻又為父王所疼愛,為求苟命,交由心腹老太監福慶偽裝化名,潛送出京。山西布政使姜平,是她的兄長,孩子交給自己的哥哥,應該是再安全不過了,其時煙幕早放,俱當是小王子高爔死於疾病。實則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人已到了山西。
李無心默默走向盆景,又在端詳著她心愛的那棵袖珍古鬆了。
如果說今生果有遺憾之事,這便是她最最感覺到遺憾的事了。怎麼也沒有料想到,燕王登基後,三子奪權益熾,緊接著姜貴妃的「不幸遇難」,禍延其兄,嬌兒高爔,自此便無音訊,他當然是萬難苟活的了。
姜貴妃搖身一變而為今日的李無心,成了一代武學的宗師,看似得慶新生,早已擺脫了昔年權力傾軋下不幸的陰影,其實她內心的淒苦,較之昔日卻像是更有過之。家庭破碎,夫妻生離,似已道盡人世之苦,較之惟一愛子的不幸喪生,卻又似微不足道,李無心內心的苦,像是與生俱來,永遠也不能脫離的了。
然而生命的本身,原該是充滿韌力、堅強、百折不撓的,高爔那個孩子雖非那種看來生具異稟的造型,卻是忠厚憨實,根骨俱佳,怎麼看也不應是短命的相,真的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李無心當然不會就此死心,接下來的第一個十年,她曾九度離山,到處探訪兒子的蹤跡,甚至於找到了昔日師門「魁字門」(一稱「天門」或「一字門」),所獲得的結果,竟然是又一次的失望,那個曾以自然武術首創天下的異人「蒼鷹老人」居然物化身故了,消息的來源,得自附近「大荒山門」的無名長老。無名長老是蒼鷹老人生平惟一知己,出家人不打誑語,他的話應屬徵信無虛。
據無名長老所告,蒼鷹老人,是閉門自焚而亡,屍骨無存,一說他死時身邊有一少年,似為其記名弟子。這後一傳說,才真正地刺傷了她的心,讓她再一次真正的絕望了。
為此,她恨盡了天下蒼生,恨盡了天下摯情,甘願做一個「無心」之人,便是為此,而為自己取了「李無心」這個名字。
時光荏苒,匆匆又一個十年過去了。搖光殿晨昏無間,一樣的春光明媚,一樣的四時如晦,蘭梅交替,年年如斯,桃錦舒紅,柳絲垂碧,或銀贍皎潔,丹桂繽紛,都無能使此間主人少抒愁懷,獨自感傷時,她常以為自己已是一個死了的人,對於現有的這個生命,她實在已不抱任何希望了。
然而,一點無邊的訊息,居然又使得她聳聳欲動了,沈瑤仙有關夜光杯的一段插曲,恰似擊中了她的要害,翻雲覆雨般掀開了她的記憶之海。
如果她記憶不差,這件東西乃是當年恩師蒼鷹老人的心愛之物,每一回老人出示時,都使她愛不釋手。據說蒼鷹老人祖上保有這套東西。己歷十七世代之久,到了老人一代因為無後,非僅無後,連一個能承其衣缽的弟子也是無有,每一回老人月下展示時,情不自禁地便自發出頗似感傷的嗟歎。
「八叔不要發愁,這套夜光懷就送給我吧.我一定會好好為你老人家收著,一代代地傳下去的。」
這般直率天真的話,每使老人情不自禁為之大笑不已:「傻丫頭。你是個女孩兒家,女孩子嫁了人,就是別家的人了,這東西如何能送給你呢?」
「誰說我會嫁人了?我一輩子也不嫁!」
「那就更不能送給你了,將來有一天你死了,這東西又留給誰呢?不是跟我一樣麼?」說著就哈哈地笑了。
那時候她年紀還小,也真皮厚,說什麼也是不依,硬是磨著他老人家要,老人也姓姜,在家族裡彼此還沾著一門子親,故此她以「八叔」稱之,倒似比師父這兩字顯得親切多了。
想起來,李無心猶自忍不住還想笑,那時候自己想要那套夜光杯,真像是想瘋了。老人終於被磨得受不了啦,才答應了下來,「好吧!哪一天我要死了,這套杯子就是你的了,只是有一樣……」
「有一樣什麼?」
「你得先要有個兒子!」
「好,我一定生個兒子。」
「先有個兒子還不行!」
蒼鷹老人似笑不笑地說:「這個兒子還要成器,最重要的是我要喜歡。」
小丫頭當時也真不覺著害臊,競自一口答應了下來,逗得蒼鷹老人哈哈大笑。嘴都笑歪了。
雖然說不上什麼承諾,卻在當日她小小心靈裡生下了根,及至年長智域開擴,懂事了,才覺著荒唐好笑,這件事她也就不再去深想了。
像長久已冰封了的記憶,今天重拾起來,想想看卻又不那麼好笑了。
「君無忌?這個人他又是誰呢?」
一葉飛揚,金風報初秋之信。轉眼間,一山楓葉,俱都改了顏色,艷陽裡,交織成大片金光,上下起伏,狀若金濤。夏去秋來,可沒有絲毫的涼意,吱吱蟬鳴,叫得一天赤紅,日頭如火,曬得人沒精打采,像是連地上的石頭都要熔化了。
「好厲害的秋老虎!」一個骨碌由地上爬起來,小琉璃熱得直喘氣,小褂早就脫了,赤著膊,在樹下鋪了一領席,可怎麼也睡不著,熱得慌,真恨不能面前有一口井,一個猛子紮下去,狠狠地泡它個三天才叫過癮。
同著君先生千山萬水來到「應天府」(即今南京)近兩個月了,江南富庶,自不比荒漠荒涼,對他來說,處處都充滿了新奇,樣樣都好,可就是有一樣,這個熱勁兒,真叫他吃受不住。
凡是住過京師應天府的人都一定會知道,夏天的熱是出了名的,入秋的二十四個秋老虎,一個比一個厲害,秋虎過後,總聽說有人被熱死的傳說,至於因熱而致的各種疾病,更是所在多多了。
君無忌南來時,原打算把小琉璃留在涼州,要他照顧那裡的一幫苦孩子,是他苦苦哀求,說什麼也要跟著,君無忌拗他不過,念在他努力向學,人又機伶的份上,居然答應下來。好在涼州的學務由好心的趙舉人接管下來,平日雜務也有「鐵彈兒」、「鳳姑」兩個較大的孩子負責,君無忌把賣得紅毛兔皮的百十兩銀子留下了一半,這才放心帶著他的小跟班兒取道赴京,來到了人文薈萃、文物鼎盛的江南京師所在。
應天府屬有個棲霞山,山上有個「棲霞觀」,原是道家盛地,香火雖不很盛,卻能持久不衰,這裡居山不高,進出方便。
棲霞山漫山楓林,這處道觀恰當楓林之間,深秋楓紅,整個山巒平添無限嬌美,像是塗了胭脂的美麗佳人,顧盼生趣,風情萬種,實在惹人遐思。
或許是憧憬即將來臨的多情紅葉,君無忌同著他的學生小跟班兒,就選擇這裡,暫時住了下來。
道觀主人雖是三清教下的出家人,卻也未能免俗,尤其喜歡白花花的銀子,一錠十兩紋銀,簡直就像把他整個的心都給買了過來。
天熱得實在按捺不住,屋裡屋外都一樣,說不出的那種燠人,真像是把身上的油都給烤了出來。
小琉璃覺是睡不著了,光著上身,在樹下叉著腰熱得直捯氣兒,汗珠子順著腦門子直往下淌,偏偏屋裡的君先生卻是好涵養,寫了一篇小楷,這會子倚窗獨坐,也不知在讀什麼書,一副從容姿態,灰布直補,連個褶子都不打,觀其頭臉,連個汗珠子都沒有。這般養性功深,真叫小琉璃打心眼兒裡折服。
看看那輪老日頭總算沉下去了,火紅的雲彩著了火似地燃著,至此,棲霞山上方始見了一絲絲涼風。小琉璃這才像是喘上了口氣兒,肚子裡咕地叫了一聲,可又覺著餓了,摸摸胯兜裡,還有小半塊碎銀子,足夠他吃喝幾頓,這就向房裡招呼一聲,打算獨自個往山下跑一趟,先弄一大碗涼粉兒喝喝再說。
小褂往肩上一扛,正打算邁開步子,房門開處,君無忌出乎意外地走了出來。
「先生您,這是……」
「出來透透氣;你不是說山下的涼粉很好麼,帶我也吃一碗去,走!」
小琉璃喜歡得不得了,連口地答應著,慌不迭把小褂穿好了,這就頭前帶路。
「紅葉莊」——一式的老楠木支柱,三層樓,買賣不惡。君無忌同著小琉璃來到店裡,在第二層樓臨窗的一個雅座兒坐下來。點了一客涼粉、一客風雞餚肉、小籠湯包,他自己最樂意的還是那一碗上好的龍井香茗。
太陽雖已下山好久了,卻不能驅走眼前的燠熱,紅葉莊代客驅暑的方法是在屋頂天花板特製成兩面大布招子,由兩個打著赤膊,十分精壯的小伙子來回地拉扯、扇動,如此一來,即可帶來陣陣清風,只是氣溫偏高,扇下來的風都是熱的,吹在身上受用不大,並不能為人帶來多少快感。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3 00:01:13
君無忌心靜自然涼,仰仗的全在素日涵養,所謂的「養性功深」,三伏不熱,數九不寒,內功到此,也當是登峰造極地步了。他亦曾習過「辟谷」之術,可以多日不食,興致來時,多食亦當無妨,就著上好的本地黑醋、薑片,吃了幾個小籠湯包,果然很有滋味。
本地湯包遠近馳名,講究的是皮兒薄、個兒小、味要鮮、湯要足。觀之眼前紅葉莊所出的,倒也合乎以上標準,一時興起,君無忌一口氣吃了十幾個,才停下了筷子。
天色漸漸昏暗。飯莊子裡已撐起了燈,至此,才有了絲絲微風,自敞開著的四面軒窗吹襲進來,暑意方卻,興頭兒頓時為之大大熱絡。
忽然傳過來一陣子哄叫間雜著有人拍手叫好的聲音,各方矚目之下,才自發覺進來了老少男女二人,老者身著黃繭夏布衣褲,髮鬚皆白,看上去足有一甲子年歲,身後的那個姑娘,倒像是比他要晚上兩輩的孫輩姑娘——高挑的個頭兒,紮著根大辮子,一身蔥綠褲褂,原是極見平常,穿在她的身上,卻是只覺好看。
堂前布簾撩開,現出了一個桌案,桌上有一具七絃琴,老少二人在四方哄叫聲裡,抱拳弓腰向客人請了個安,便自就著座頭兒坐了下來。
小琉璃看著新鮮,卻不知道南方彈詞早已在本地盛行不衰,追溯其源,早自隋唐時代已自有了,大盛於宋,本朝自太祖登基,金陵奠都以來,全國戲曲、雜耍,爭相來此獻藝,江南地方本就富庶,各路王孫公子,走馬章台之餘,每多雅興,這南詞清彈小唱,倒也極一時之盛。
君無忌平素對舞曲頗有所愛,倒是南方彈詞生平甚少涉獵,這裡人聲嘈雜,正自不耐久坐,倒是這演彈詞的祖孫二人出現。一時提起了他的興趣,也就定下來暫不思去。
桌幔掀開,現出了前懸名招,竟是「樂天老人」,那個姑娘卻不見具名,想來系他後人。
飲下了自備的小小一壺茶水,樂天老人打著一口蘇州官話,來了一段開場白,訴說一通,聲音又低,他的嗓子又啞。再加上店堂裡聲音亂雜,簡直聽不清楚,大意略謂入秋以來天氣酷熱,他的咳嗽毛病又犯了,不幸老妻前月故世,大囡囡如何如何,小囡囡又如何如何,反正幾個會彈會唱的都不在身邊,只有老大的這個女娃子還在身邊,她原是習曲子的,對彈詞能彈卻不擅唱,如此便只好自家獻醜了,久年不唱,難免荒腔走板,還請識者不笑。
他這麼一謙虛,大家非但不見怪。反倒鼓掌叫起好來。
座客紛論之際,君無忌乃自聽出了苗頭。原來這個樂天老人。乃是南方彈詞高段,在江內地方享有盛名。惟多年來不知何故,卻是只彈不唱,由他兒子女兒代勞了,這一次因為種種原因,才被迫下海,重為馮婦,是以在一聽到他今晚親自主唱,俱都十分興奮,爆雷般地喝起好來。
大姑娘挽起了翠袖一雙,露出了白嫩的手腕,小試冰弦三兩聲,已博得滿場彩聲。
樂天老人咳了幾聲,清清他沙啞的喉嚨,隨即和著弦音,大聲唱和起來:「洞房記得初相遇,便只合長相聚。何期小會幽歡,變作別離情緒。況值闌珊春色暮,對滿目亂紅狂絮。直恐好風光,盡隨伊歸去。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早知恁地難拼,悔不當初留住,其奈風流端整外,更別有系人心處。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
雖是一闋常見的宋詞,座上卻也所知不多,自然君無忌卻是知道的,原來詞出柳永的《晝夜樂》,全同格調不高,尤其不離兒女之私,較之他所成名的《雨霖鈴》、《八聲甘州》二闋,更不知差上幾許。可是經老者那股嘶啞淒涼的嗓音一歌,再加上他的眉目表情,真個扣人心弦,俊歌到「盡隨伊歸去」時,輕揮袖子,連帶著半舒眉頭,強睜睡眼,真正把一種無奈之情活躍當前。
試以眼前唱和,若換在一妙齡少女,發新鶯之唱,音色自是美矣,終不若老者歌出人生滄桑,半世淒涼,那沙啞的嗓音便為不可或缺的一種特質點綴了。難怪一曲方終,博得如雷掌聲。
君無忌端起了面前的茶,喝了一口,回味著詞中意思,不禁想到了春若水……自己與她一番相識,草舍療傷,石室共守,正所謂「洞房記得初相遇,便只合長相聚。何期小會幽歡,變作別離情緒……」
詞中「洞房」原作深邃房室解,譬作「石室」亦甚為恰當。自然這裡是從俗作新婚合巹之房解。無論如何,兩者意思極為近似,倒像是為己而歌似的。
想想春若水,如今已是漢王高煦家室,誥封的春貴妃,自己與她,似已距離遙遠,無論如何也扯不上什麼關係了。他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這一霎竟然也由不住感於情傷,一雙眸子只管呆呆的望著面前的青瓷蓋碗發起呆來。
不知覺裡,樂天老人卻又作新歌,唱的正是柳三變的那闋臉炙人口的《雨霖鈴》:「……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一闋方畢,又博得如雷掌聲。
小琉璃卻是聽不懂,簡直味同嚼蠟,一雙眼睛只管咕咕嚕嚕在彈弦子的姑娘身上打轉,在他眼裡,老人這個孫女倒有幾分與春小太歲跟前的那個冰兒相似,眼睛看著台上,心裡卻想到涼州,也是別有一番滋味。
他這裡正自心情恍惚,不經意君先生已開了飯資,站起來說:「我們走了!」小琉璃忙應一聲,慌不迭站起來,跟著君無忌往樓下走來。
華燈初上,正是上座時分。樓梯上擠滿了人,熙熙攘攘,轉動也難。
君無忌同著小琉璃一徑來到門外,才發覺到各處買賣都已懸起了燈,這裡位處通衢道口,自是十分熱鬧。應天府為當今天子所在,自有一番不同於別處景象,一式的青石古道,打掃得很是潔淨,這時華燈初上,夜幕方垂,一天炎熱下來,到此才有了些涼意,屋裡的人捺不住燠熱,都走了出來。有人乾脆把桌椅搬到外面,大姑娘小媳婦兒,也都不嫌害臊,人手一把扇子,嘰嘰喳喳叫笑一團。
說到扇子,這裡的樣式也較別處為多,一般粗漢、老公公、婆子用的多是「蒲扇」,姑娘媳婦們用的是「團扇」,至於斯文點的人,或是讀書仕子用的卻是「折扇」了。
小琉璃看著眼都花了,心裡盤算著到底江南就是江南。比之「塞外江南」之稱的涼州真是不可同日而語。在涼州赤身露體的窮人多得是,十八九歲的窮人家姑娘,連一條遮羞的褲子都弄不周全,夏天一到,只有悶在家裡。非萬不得已,連門都不敢出,那裡風沙又大,幾天不洗澡,一個個都成了「九紋龍」,真像是泥縫裡鑽出來的猴子。哪像這裡的人,人人穿紅著綠,非綢即緞,乾乾淨淨的好不風光。
小琉璃邊看邊想,說不出的自怨自艾,心裡更像是岔著一口悶氣,卻不知該向誰發?同樣的是人,人比人可真能氣死人,「橘逾淮而枳」,怎麼一到了這裡就不同了呢?
君無忌卻似由他臉上看出了端倪,站住腳道:「你看這裡好麼?」
「哼!太好了,只是咱們那兒……可又太壞了……」一面說,鼓起腮幫子,像是跟誰慪氣似的。
「人本來就是不公平的,天生下來就是如此!」君無忌臉色和平地接下去說:「就拿涼州來說吧,不一樣也是不同麼,有人住高樓,穿華衣,騎大馬,有人衣不蔽體,淪為餓殍,天道原本已是不公,倒也不去說它了,這其中正是缺少了人為的因素,才至於更加糟糕!」
「什麼是……人為的因素!」
「這個你當然還不明白。」君無忌微微一笑:「人為的原因,就是說管理百姓的方法制度不好,一個能為百姓打算,造福老百姓的國家,才有好的衙門,我們的國家,一切的好東西,卻都是屬於皇帝的,屬於朝廷百官的,他們予取予求,貪得無厭,老百姓的日子自然就不好過了,你想想看,皇帝和大官,一個人可以娶幾十個老婆,幾百幾千個老婆,而普通的人呢,有的人連一個老婆也討不起,這就是制度不好,不公平,有錢有勢的人只為了他們自家著想,無勢無錢的窮人,怎麼會不倒楣呢!」
小琉璃說了一聲:「對!」恨恨地咬著牙,卻又重重地歎了一聲道:「聽先生這麼一說,我總算明白了,要想百姓過好日子,非得有個為百姓設想的好衙門不可!」
「對了!」君無忌一笑說道:「有了好的官,好的制度,老百姓才能有發展,剩下來的一半,全在百姓自己努不努力,成不成器了。」
小琉璃點點頭說:「這個我懂,自己不努力,天上也不會掉下餡餅兒來,只是……同樣是人,生在這裡和生在我們那邊就差遠了,看起來老天爺也是不公平的啊!」說時他的一雙眼睛。只管瞅著路邊上熙攘來去,打扮得花花綠綠的行人。
君無忌看著他不覺一笑,這也難怪,試想小琉璃自幼生長在窮苦的塞外,風沙塵土,日與牛羊為伍,這般的生活文明.他當然是不曾經歷過了。雖是這樣,君無忌仍不免要提醒他道:「你看他們都很富有快樂麼?不要被表面的現象把你迷住了。」
說時一群約有五六個打扮得花紅柳綠的姑娘,在一個老媽媽領頭帶領之下,從二人身邊走來,領頭的婆子,手持著大蒲扇。差一點拍在了君無忌身上,身後的幾個姑娘,一個個眉飛色舞,像是蒼蠅見了肉似的,一窩蜂般地直向著君無忌身上偎來。
小琉璃還直希罕,君無忌早已挽著他快速避開,接連幾個轉彎,來到了一處簷角下。
「這……是幹什麼的?她們要幹什麼?」
「這就是我正要告訴你的了!」君無忌面現悲憫地道:「她們都是出賣靈肉的堂子裡的姑娘——妓女!」
這麼一說,小琉璃才明白了,眼睛一轉,才自發覺到行人之中,這類女人為數不少,一時大驚失色,臉也漲紅了,只羞得發慌。
「你看,你才一聽見這種事,臉都紅了,難道她們身操這種賤業的人,不知道羞恥麼?除了極少數自甘墮落的人以外,這些姑娘都是為生活所逼迫的可憐人家出身,生不由己地賣身娼門,有的替父母還債,有的賺錢養家,她們快樂麼?富有麼?只怕比你更不如……」
君無忌接下去說道:「除了皇帝、官吏、一些奸商地主之外,我們國家的老百姓,都是一些苦哈哈。你看這裡的人一個個穿著漂亮,打扮入時,有一半原因也是因為這裡是皇帝的腳下,如果轉換一個地方,雖然同是江南、可就又自不同,反倒不如你的家鄉那邊窮得表裡一致,一點也不浮華做作的,人人務實吃苦,令人欽佩了。」
小琉璃眨著眼睛,點點頭表示明白了,這七、八個月來,他跟隨君無忌唸書,特別是聆聽了許多類如今天的教育,不知不覺收穫頗大,這時諦聽之下,心裡自個盤算,便不再出聲。
卻見一個斷膝要飯的漢子,身後拉著一群小要飯的.寄梭人群裡行乞,猛可裡撞著了當前兩個衙門公差,逃走不及,被二差人趕上去狠狠抽了一頓皮鞭,大哭小叫,一行人抱頭鼠竄而去。那打人的公差,手叉著腰,氣呼呼的大聲罵道:「媽媽的,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這是天子腳下耶,臭要飯的!下次再看見你們,老子扒你們的皮!」
小琉璃氣紅了臉.待要聳動。卻被君無忌拉住了,制止道:「算了吧!你管不了的,我們走吧!」
「每個地方都是一樣!」君無忌語氣平和地道,「只有我門老百姓自己當家做主,也就是孟老夫子說的:「天聽自我民聽,天觀自我民視,到了那一天,人才不會被人欺侮。大家才有好日子過!」
說時,他內心其實十分沉痛,蓋因為當今掌握蟻民生殺予奪大權、騎在人民頭上的這個天子,正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大哥朱高熾——當今太子,二哥朱高煦一一今日漢王,三哥朱高燧——今日趙王,這些人無一不是極權專制下的代表人物,妄想推翻暴政,改善民生,第一個要打倒的就是他們。
這些年來,他足跡遍踏北地各省,眼見民生疾苦,越覺得帝制千年,遺害太深,本朝皇帝固不能以昏君論之,惟一意好大喜功,動輒興兵,全不顧百姓厭戰,民生疾苦,大軍所至,予取予求,燒殺奸擄,其悲慘有甚於敵人之入侵。每見及此,內心有似刀割。
這情景,好大喜功的皇帝朱棣未必知道。自然他手下的百官無能,兒子高煦的陰謀奪權,兄弟不合,忠奸不分,就更不能一一上達,使他全然瞭解。這便是他此行來到這裡的目的之一,他要伺機迸宮,見見這個記憶中還不十分清晰的父皇,面稟一切,以盡人子之道,最重要的是,他要由這個未曾謀面過的父親嘴裡,親口道出母親的下落,她是否真的已經死了?死於那把無情的大火!
天色漸晚,各處燈光卻更顯得璀璨刺眼。原來這裡地處最繁華的一個夜市,再走走,更見熱鬧,除了夜市買賣商家之外,更有賣藝街頭的各樣雜耍,極是熱鬧。
君無忌略事顧盼,興趣不高,小琉璃卻看得眼花繚亂,簡直捨不得走開。
二人走馬看花地看了一會兒,卻見當面聳立著一座廟宇,宇匾上塑著「金泉寺」三個大字,卻是本朝開國皇帝太祖的手書。
原來明太祖早年在皇覺寺當過和尚,及至濠州起義,自稱吳王,打平天下當了皇帝,生性裡仍有那麼一點「禪」蹤,地方官便以此投其所好,遇有什麼較大規模的寺院落成。便專書上折,求其大筆一揮,賜下個匾額。光耀宗裡,這塊「金泉寺」的匾額,應是無有例外,便是這樣留下來的。
君無忌來到近前,抬頭觀望了一下,只見匾額下款留書為「朱元璋書」、「洪武二十三年庚午仲春」。
這朱元璋亦是自己的祖父,想到他當年濠州起義,初從郭子興,俟後渡江略地,轉克金陵,大敗陳友諒,立為吳王,逼得元帝敗走開平,自此稱帝天下,也算是一世英雄。當時群雄割據,能為他一一擊破,聯合一統,該是多麼不易,應是天命所歸。
只是這個人器量太狹,嗜殺成性,難與人共得富貴,俟後的大殺功臣,以及李善長、藍玉、馮勝、傅友德等國公的先後賜死,更證明了他是一個典型的自大獨夫,心裡是容不得人的。
其實古來開國君主個個如此,都是能共患難,不能共富貴之輩,當初利用你打天下時,一意示寵,當你親皇老子般地服侍,一俟江山到手,便自反臉成仇,無所不用其極,可見權勢之與人流毒之深,其害之大,自己何幸,竟在一開始便自跳出了這個爭名奪勢,骨肉相殘的是非罪惡圈子。此刻回頭,想一想也是可怕。
他不禁又自想到,自己的身世,是否真的不為外人所知,抑或已有洩漏?只瞧錦衣衛指揮使紀綱對自己的狠毒迫害,卻又不使風聲外傳,一切俱像是在秘密中進行,這其中顯示的詭詐,確是大堪玩味,斷非形諸表面的那樣單純。
腦子裡想著這些,他的反應依然犀利。藉著回頭招呼小琉璃之便,目光側掃,己發現了一個可疑的人,這個人其實已經盯著自己二人很久了,打從飯店裡出來,一路到現在,彼此竟然是行動一致,不能不令人有點起疑。
君無忌隨即前行,直向廟裡走進。小琉璃趕忙也跟了進去。
廟裡可較廟外面要熱鬧多了,七八尊塑金佛像,在一片燭海裡炫耀出閃閃金光,每一座佛照例都有特別的名號,自然少不了善男信女的膜拜供奉。
君無忌早就度量好了,進得廟裡,身子一個快轉,閃向最邊上一座高大佛像身後,就勢向小琉璃打了個手勢,後者立刻會意,趕忙閃身就近一座佛像後面。
二人掩好之後,又過了一會兒,外面跟著的那個人才緩緩地走了進來。
小琉璃這才把他看清楚了。
瘦高瘦高的個頭,濃眉凹目,皮膚奇黑,色作古銅,比較顯眼的卻是他那一雙眼睛,看上去尖銳犀利,真個鷹樣的銳利。這人的一副賣相,即使在第一眼看過去,就能令你心頭一驚,乍看上去,真像是山間野獸,細體高腳,慣於山行的那個樣子,偏偏他卻硬要充斯文,弄了一套時下士子穿著的細白夏布直裰,穿在身上,說不出的不倫不類。這種衣服是給斯文喜靜的那一類人穿的,他老兄根本不是那一類人。捋著一雙袖子,敞著領口,真不像是那麼回事。
然而。他卻絕非是一個普通的俗人。憑著君無忌犀利的直覺,幾乎在第一眼,就看出了此人的卓越不群,毫無疑問,他必是一個極精於技擊武術的傑出人物。以憑著他初次進來目光一轉,所顯示的璀璨目光,即叮判定。缺點在於他身上的毫無文化氣息,但是他卻也不是性格粗魯之輩。
只見他慢慢進得廟來,在猝然發覺到君無忌二人的消失之後.竟是絲毫也不現出慌張神態,緩緩地繼續向前走入。東看看、西望望,叫為瞻仰佛容,實際上卻似別有所矚。由於二人掩飾得當,終究沒有被他發現。
這個人在佯作一番瞻賞佛容之後,隨即慢吞吞地向外步出。
君無忌卻耐著性子,停立在佛像後面,並不急於立刻現身。小琉璃卻耐不住,正待走出,卻為君無忌傳聲止住,要他再等一會兒。
果然就在他話聲方頓的當兒,那位身著夏布直裰的黑臉先生又自慢吞吞地走了回來。
小琉璃嚇了一跳,這才想到君先生果然料事如神,這個人的去而復還,足叮證明他的詭詐,以及有所異圖,幸而小琉璃沒有移動,對方這個心機竟然是白用了。
這人二次現身,仍不見君無忌等二人蹤影,臉色情不自禁地現出了失望,很快地轉了半圈,隨即向外走出。
君無忌立刻現身,向小琉璃招了招手,容得後者來到,他低低地囑咐了小琉璃幾句,便自獨個兒離開。
小琉璃受了君無忌一番關照之後,立刻會意,隨即匆匆離開。
果然,小琉璃這邊方一走出,已為黑臉漢子暗中盯上,小琉璃一副茫然不知的樣子,腳下卻加速快行,轉了幾轉,來到佛寺後殿。
這寺廟雖當鬧市,卻甚具規模,前後三進,深邃幽遠,後面的一迸,即為僧人們居住之處,自無遊人打擾。
小琉璃受君無忌關照,待將對方引向無人暗處,只是一時心慌,這附近地勢又不熟,糊里糊塗,竟然闖向了僧人們居住的後殿來了,一俟發覺不對,忙自轉身退回,卻不知對方那人卻已放他不過。
他這裡方自轉過身來,忽然眼前人影晃動,那個白衣黑臉的長身漢子,已攔在眼前。
這一切敢情俱都在君無忌的算計之中,小琉璃卻仍然不免吃了一驚,「你……這個人,要幹什麼?」
說話時,對方白衣漢子,已緩緩向前踏進兩步,睜著一雙極其猙獰的眼睛,瞬也不瞬的直向著小琉璃「釘」視著,「你這小子給我聽著,老老實實的告訴我,剛才跟你在一起的那個姓君的,他往哪裡去了?」說著,他腳下又自向前跨進了一步。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3 00:01:28
小琉璃頓時只覺得身上一陣子發緊,迎著對方上來的這個勁頭,由不住向後面退了一步,這種感觸他可不陌生,最起碼在他身上已有過兩次經驗。第一次是他最崇拜的君先生,君先生在教他練功夫時,便曾向他示範過這種發自體內的高深內功,曾使他極為驚撼,認為不可思議。第二次想起來也覺得丟臉,便是那一次為擒駿馬,而落在了沈瑤仙手上,飽受虛驚,那位沈姑娘身上顯然也具有這般同樣功力的。第三次可就是眼前這個人了,正由於有了以上兩次經驗,是以在眼前對方這個黑臉漢子一經施展時,立刻使他感覺到事態的嚴重,不自禁地臉色為之一變。
「說!他在哪裡?」聲音很怪,很生硬刺耳。嘴裡說著,這人的一隻長手,陡地自空而降,直向著小琉璃肩上落下去。
只是暗中的君無忌卻也恰於其時地照顧了他。
黑臉漢子原待一舉生擒住小琉璃,迫他招出君無忌下榻所在,隨即毒手將他殺害,卻沒有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反著了人家道兒。
隨著君無忌的忽然現身,一隻手掌,卻也同時向著黑臉漢子肩上落了下來。黑臉漢子手勢方出,立刻似已覺出不妥,猛地一個快速疾轉,卻於翻轉之際,迎合著對方來人落下的掌勢,猛地劈出一掌。
兩隻手掌不期然待將接觸的一霎,卻竟然倏地分了開來,緊接著兩個人交臂而過,飄身尋丈以外。
這殿院較諸前院顯然昏黯多了,只有兩盞書寫著「佛」字的白紙燈籠,散發著一片黃光,卻也不礙他們彼此之間的視覺。
想是君無忌的突然出現,使得黑臉漢子大感詫異,再者來人的大名他早已久仰,對於此人萬不敢掉以輕心,四隻眼睛對看之下,俱不禁深具戒心,對於君無忌來說,這一霎不勝詫異,他已經猜出了對方這個人是誰了。
黑臉漢子發出了一聲獰笑,目光如鷹似地,緊緊向對方盯看著:「君無忌,你的膽子不小,居然敢跑到京師來了。」
「笑話!」君無忌一派輕狂地看著他道:「我愛上哪裡便上哪裡,哪一個又管得了我?一不欠糧、二不犯法,就是當今萬歲,又拿我如何?」
黑臉人陰森森地笑了一聲:「犯不犯法,那可由不了你,卻看我的了,我說你犯法,你就是犯法,沒什麼好說的,現在就得請你跟我往衙門口跑一趟。」一面說時,這個人已緩緩舉步,直向君無忌面前逼近過來。地面上沙沙一陣子細響之聲,隨著他前進的步子,片片落葉,俱皆起舞,頗有飛沙走石之勢。
君無忌既已猜知了來人的真實身份,反倒心裡篤定,較之先時更見從容。這人現了一手「內氣」功夫,卻也不能迫使他甘拜下風。在來人漸漸逼進的身勢裡,他卻能保持著一派從容偉岸的站姿,甚至於動也不曾移動一下,卻已把內裡氣機,緩緩向外逼出,立刻與對方的內氣有所遭遇,與之抗衡起來。
黑臉漢子像似吃了一驚,立時定下身來。黑暗中卻也看不清他們是在玩弄一場什麼較量,機靈如小琉璃者,亦莫測其高深,先是有一股莫名的勁道充斥其間,繼而地面上落葉沙沙作響,彷彿時有起落,是那種乍起急落的「刷刷」聲,黑暗中雖看不出是些什麼玩藝兒,卻能想像出那種落葉混合著沙土的猝起疾落,想來當為雙方發自體內的凌厲氣機所逼使,乃自變幻出如此奇特景象。
一陣激烈的氣功對壘之後。地面落葉已不再移動。
君無忌一笑道:「足下功力不弱,如果我沒有猜錯,尊駕當必就是雷門堡的少堡主,人稱『鬼見愁』的茅鷹茅壯士了?」
黑臉漢子聆聽之下,顯然吃了一驚。雷門堡雖不若搖光殿那般行蹤詭秘,卻也隱蔽甚嚴,自己名號姓名,更是絕少人知,想不到竟為君無忌一口道出,焉能不令他大為驚心。
「你……你怎麼知道呢?誰告訴你的?」言下不勝駭異。
君無忌冷冷的道:「我知道得更不止此,就像足下新近投奔了漢王高煦,甘心為虎作倀,聽憑他的使喚,這件事可是真的?」
茅鷹又是一呆,忽地面上作色,忿忿道:「你知道得果然不少,這麼看來今夜卻是饒你不得了!」話聲出口,右手向腰間一探,隨即抖出。銀光閃爍裡,錚鏘一聲作響,手上已多了一條軟兵器……十二節亮銀鞭。他原是使劍的,只是這條軟兵刃上更有拿手絕活兒,既能點人穴道。更能軟硬兼施,此時一經亮出,決計是打算把對方留下來的了。
君無忌既是猜知了他的出身來歷,便知今夜難以善罷干休,他原意這裡雖然尚稱隱秘,到底是鬧市廟裡,保不住有迸出的和尚撞見,便是不妙,無如對方茅鷹卻不及顧此,猝然施出殺手,心知他功力深湛,萬不可輕視,便自留了仔細。
茅鷹軟兵器在手,身勢不再遲疑,陡地騰身而起,呼一聲,隨著落下的身子,用亮銀鞭施了一手「撥風盤打」,猛地直向著對方頭頂上直揮落下。
君無忌腳下輕點,施展輕功中如意進退「六隨」身法,身勢一如鬼魅,交睫間已是丈許以外。
茅鷹冷哼聲裡,身子已再次欺近過去。看過去,這兩個人的接觸,簡直像煞一對糾纏狸貓。
後來的茅鷹,卻是心懷狠毒,出手無情,隨著他揮出的這截亮銀鞭,錚鏘聲裡,化成了一溜七點銀星,分向君無忌全身上下七處穴位上襲來。
想是認定了對方的不是易與之輩,茅鷹一出手,便自施出了全力,這一招「七星拜月」如果沒有極為精湛的內氣功夫,萬難施展,其時他整個身子,似已混合於七點銀星之間,挾持著極為巨大的一陣力道,直向君無忌全身上下猛力撲來。
君無忌料定了他的出手必當狠厲無匹,眼前這一手「七星拜月」,分明意欲置自己於死地的辣手毒招,打量著這般攻勢,只怕稍有猶豫,即遭不測。一念之興,簡直不容他再存多想,隨著他身子往後的一個坐勢,右手揮處,已把穿著在外面的一襲長衣掄了出去。
雖然身無兵刃,這襲長衣其實卻也不亞於兵刃,在某種情況下,更似較一般兵刃尤其厲害十分。隨著君無忌揮出的手,這襲長衣雲也似的捲了出去,雙方勢子看來都急,不知如何的便自迎在了一塊,緊接著衣浪乍抖,「劈啪」驟響聲中,捲起了大片狂風。
「鬼見愁」茅鷹無論如何沒有想到會有此一手,君無忌這一下「掄衣為刃」,看似無奇,其實卻蘊藏著極為精湛的內氣功力。固然茅鷹所施展的這一手「七星拜月」亦是氣功之一種,只是君無忌果真也以內氣相迎,雙方便似有「抵死相拼」之意。優勝劣敗。不死即傷。絕無倖免之理。
君無忌被迫還手,更無猶豫之地。雖是被動。由於長衣力道十足,卻含著「反客為主」的暗裡攻勢。這樣,擺在茅鷹面前的便只有兩條路好走。其一,硬拚。其二。撤退。硬拚的結果。必有一傷.甚或還有「死亡」的可能,端視二人功力孰強孰弱而定,最起碼已有一點可以認定.那就是君無忌絕非弱者,對方長衣上蘊藏著的力道,已在在有所顯示,撤退似乎是唯一可以化除以上危機的不二法門。茅鷹已無容多思,雷霆萬鈞之間,便似只有選擇後者之一途。
雙方勢子看來都快,隨著君無忌長衣所抖出的巨大力道「劈啪」一聲輕響.「鬼見愁」茅鷹的身子,卻似鬼影子般地猝然閃了刀來「呼」地騰身數丈,長空一煙的落在了閃爍有璀璨光華的琉璃殿瓦之上。
「好!」氣呼呼地叱了這麼一聲,這位雷門堡的二堡主,一時神色黯然,像有無比恨惡,一時卻又無可奈何,緊接著雙足頓處,整個身子更似躍波金鯉,「哧」地反射出去。星月下有似大鳥一隻,起落間已是數丈開外,卻已到了另一座殿頭之上。接連著晃了幾晃,已自消失於月夜之下,無影無蹤。
一場看來全然無能化解的凌厲拚殺,居然在當事人的一經轉念,消弭於無形之間,卻也不可不謂奇。
君無忌身子略晃,拔身而起,落於殿簷一角,四處張望了一下,已失去了對方蹤影,他原也井無追蹤之意,略事張望,隨即飄身而下。
小琉璃慌不迭趨前道:「怎麼樣了?先生?」
「走了!」君無忌道:「好快的身法!」
「這個人是誰?哪裡來的?」
君無忌搖搖頭:「沒你什麼事,我們回去吧!」
這夜他思慮紊集,頗似無能自己,「鬼見愁」茅鷹的出現,分明說明了朱高煦已自涼州返京,看來瓦刺之戰已勝利結束。皇帝也已返回,自己如欲入宮覲見,倒是時候了。
秦淮風月,六朝金粉,夜來絃歌不輟,眼前這個清平世界,對他並不適合,還未住定,他已在盤算著離開的時間了。
雖然他一直壓抑在心底,對於春若水他卻不能忘情。每一回當他想到她的時候,都難免悵惘,情不能已。
憑立窗前,山風徐徐。一山紅葉在如銀月色下沉寂無聲,即使在風的沐浴裡,閃爍、戰兢,卻聽不見一些兒聲音。夜露初沾片片楓葉,俱有光澤,在月色的洗禮之下,閃爍出大片星光,海也似的詭異、深邃,冥冥中更像似在啟示著什麼,訴說著什麼。
此時此境,春若水的窈窕倩影,不期然地便自現在了他的眼前,不只是含有深情的笑靨,便是黛眉輕顰的愁容,清淚濡面的悲慼,一入眼簾,俱為深摯的刻骨思念。
這種情緒,顯然是他以前所不曾經歷過的。過去那麼多的年月裡,除了對那個「莫須有」存在的母親,有過類似或更深刻的遐想遙思,除此而外,還不曾有過任何一個女人,能在他心目裡,佔有如此重要的地位。
他也絕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也會為「兒女」之情所困繞,所纏綿,真正「匪夷所思」!
對於春若水,他亦有一份怨尤,怎麼也沒有想到,她竟然會出此下策,嫁給了朱高煦,自己這個同父異母的兄弟!
他真的難受極了。真像是一把無形利劍,深深地刺進到他的心裡。這個傷害實在太深了、太重了,打從那一天,由春若水親口證實之後,鮮紅的血便自「心傷」處淌個不已,以後的每一念及,更似利劍的再一次加與,涓涓紅血便永遠也無停止之時。對於一個血肉之軀活著的人來說,實難想像還有什麼懲罰比這個更無情、更殘酷!
正是因為這樣,才會在那一天生擒春若水之後,卻不加憐惜的一任她伏地痛哭,絕裾而去。而此刻,這一剎那,她的痛苦、無助,跡近於癡狂的形象,再一次映諸於腦海時,她的荏弱卻似已不再激起他的忿恨,而變得其情可恤,能與曲諒了。
當時春若水曾哭喚著,要他聆聽她的傾訴,似有無限苦衷,渴望著自己對她的諒解,卻為自己無情的拒絕,那麼忿恚的絕裾而去,此時回想起來,怎能自省而無遺憾!
月色似水,特別是和著拂面的山風,那種涼絲絲的感覺,更能由衷體會。
君無忌的心緒,竟似有難以排宣的苦悶,想到身已他屬的若水,固足斷腸,便是此去天涯,見面無期的那位瑤仙姑娘,又何嘗沒有感慨?
沈瑤仙、春若水,其實是無獨有偶的一雙壁人,難得的是她們竟然一樣的冰雪聰明,蘭心惠質,春月秋花,各擅勝場,只是春若水的結識鍾情在先,使得後來的沈瑤仙無隙可入,其間怎能無憾!
那一夜雪山夜飲,談杯論劍,麗人成雙。纖手邀月,妙語如珠,數風流雅致,堪稱前無古人,即今世亦為絕響,該是何等一番消受?其時美人促膝,月華如紗,相互傾訴,語多淒涼,及今思之,猶使人不勝悵惘,俟到未後的月下對劍,色厲而內荏,卻只是空具形象而已。
「不知這位沈姑娘可曾返回到了搖光殿?近況如何?」
記得當日苗人俊曾經說過,搖光殿主李無心律下極嚴,手下各人辱命而返者,多遭嚴懲,沈瑤仙是否又能例外,得而倖免?想來亦不免為她擔心,至此沈瑤仙亭亭玉立,冰姿清澈的倩影,不期然的又自襲上心頭,一時排遣也難。
真沒想到,這一次江湖之行,給自己帶來了如此沉重的心上壓力,一向是最放得開,拿得起,放得下,尤其無視於所謂的「兒女之私」,想不到一朝跌迸「春小太歲」的感情漩渦裡,竟自也顯現出那般狼藉姿態,欲振乏力,想想,自個兒也不住搖頭苦笑。
信步來到了觀外。這時玉蟾高懸,清光如暉、特別是在他拔出了手中長劍,低頭擾視時,劍氣月華宛若一體,實在激動著他,這就「舞」劍一回吧。
近來他習劍已進了另一個境界,特別著重於一個「靜」字訣,這個「靜」裡卻包容著無比的「動」態,僅僅只由外表上,卻是看不出來的。
眼前他緩緩地探出了長劍,映以月華,只覺得劍上光華特別刺眼.矯若游龍,光度千變萬化,伸縮不一,而事實上,他握劍的手,甚至於劍的本身,卻不曾有分毫移動,移動變化的只是蘊藏在劍身的光華而已。
君無忌保持著平直的劍姿不動,所鼓舞的只是內蘊的「劍氣」與「氣機」。
他隨即又變動了另外一個姿態,將長劍緩緩探出,依然是一個固定的姿勢。然而在他蘊涵的內力緩緩吐出時,一片、兩片……無數片樹葉,由當頭樹枝上緩緩飄落下來。
這種寓動於靜的上乘劍法,實已大脫常軌,進身於一般劍士萬難達及的「劍術」領域。昔日越王問劍處(玄)女曰:「內實精神,外示宓佚,見之如好婦,奪之以猛虎,布形氣候,與神俱往。」實在正是此類「劍術」之大成,君無忌多年勤習,內外兼修,加以質稟過人,終於有了今日成就,他卻從來也不曾在人前顯示過,甚至於在與人動手過招時,也從不輕易現出,因其未臻於大成,不敢輕易示人,也只有在此夜深無人時候,拿來研習自悅一番。不巧的是,還是被人看見了。
高高的楓樹叢裡,有人發出了一聲歎息:「這就是了,佩服,佩服!」隨著這人的話聲之後,一條人影,翩如楓葉,緩緩自空而降,居高而下,落於地面,正當君無忌正前不遠。
一襲青衫,萬丈豪情,這人含著笑臉,往前邁進一步時,君無忌終於認出了他,「是苗兄麼?」
「還有哪個?」來人啟唇笑著,露出了白晶晶的牙齒:「我早就料定你劍上功力必有不凡,今夜總算讓我見識到了,你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呀,高明之至!」
破例的,他今夜竟以真面目示人,沒有穿著他慣常的那一襲怪異偽裝。
君無忌略似有些意外,呆了一呆,隨即還劍於鞘。此時此地,乍然看見了這位素所敬仰的朋友,確令他不勝驚喜,把臂一笑,相繼入室。
「你是怎麼找來這裡的?」君無忌一面說,隨即挑亮了燈。他仔細的觀看了一下這位小別數月的朋友,發覺他膚色較前略黑,似已略掩昔日的「黃」色病容,可想知那個可怕的「子露風疸」井沒有再犯,最起碼沒有加深,內心好不為他高興。
「你的氣色好多了!」君無忌一笑說:「值得恭喜。」
苗人俊坐下來,神秘地笑笑說:「我知道你離開涼州一定會來京師,果然被我猜中了!」
「怎麼會知道我住在這裡?」
「這可就是『英雄所見略同』了!」畝人俊眨動了一下透有精芒的眼睛:「我原來也打算住這裡的,來了以後才知道卻讓你佔了先?這裡地方有限,我只好改投別處了,今夜月色很好,想到找你敘敘舊,卻沒想到正好碰見你在練劍,總算讓我大開眼界,見識了上乘劍術,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身劍合一』了吧?佩服,佩服!」
君無忌頓了一頓,苦笑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正是這門劍法,只是功力尚淺,倒教你見笑了。其實你也不必藏拙,於此道定當也有涉獵,只是不肯示人罷了!」
苗人俊一笑說:「涉獵不能說沒有,可是功力比起你來還是不足,這個咱們以後再說。」他於是又說道:「首先我要恭喜你躲過了第一步劫難,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君無忌點頭道:「你是說沈姑娘那邊。」
苗人俊點點頭,頗似有所不解地道:「這確是我一時想不通的,詳細情形我固是不知,可是我卻可以肯定,她己放棄了此行任務,返回師門,你們可曾見過了?」
君無忌索然地又點了點頭,歎息一聲道:「見過了!」這個「見」字當然井非僅僅指的是相見之意,而是意味著兵刃相「見」的意思。
苗人俊聆聽之下,一時面現驚異。那是因為他深知沈瑤仙的武功為人,對於執行義母李無心的任務,一向貫徹始終,絕無詢私之可能。自然,今天她所碰見的對手君無忌,乃是大非等閒人物,正是因為如此,雙方應無和平妥協之可能。
「這麼說,」苗人俊疑惑的眼睛,在他身上轉了一轉:「是你勝了?是你手下留情,饒過了她?」
「不。」君無忌搖搖頭,十分淒涼的樣子:「沈姑娘劍法通神,確是我今生所僅見,是她饒過了我,才得僥倖不死。」
苗人俊呆了一呆,微微一笑道:「我明白了,看來必是你二人功力相當,一場拚殺打了個平手,便自不了了之,一定是這樣!」
君無忌想了想,卻也不與解說。苗人俊也不再多說,心裡卻十分納悶,對於沈瑤仙的個性,他知道得很清楚,她是一個要勝心極強,絕不容別人能夠勝過她的女孩子,二人儘管功力相若,若要決計拚個死活,斷無兩全之理,這其中如無惺惺相惜的情緒作祟,孰能相信?
然而,沈瑤仙又確非是那種輕易動情的女人!事實上,她應該是那種「冷若冰霜」一類的女人,即使絕非「無情」,也輕易不會顯現,這一點,苗人俊在過往無數的日子裡,實已深深有所體會。那麼,何至於這一次時君無忌卻有了意外?
這些思維,說來瑣碎,其實在苗人俊腦子裡顯現時,卻是彈指間事。雖然看來純屬不關自己的小事一件,卻在苗人俊心裡引起了巨大的波瀾。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3 00:01:50
第二十節
天知道,過去的那些年月裡,他私戀這個「師妹」又多麼深?時至今日,猶不能忘情,只是故作「逃避」而已,若說他對於此刻的君無忌沒有心生一些兒嫉妒,倒似不盡情理了,只是這類純屬人性和慾望的劣根,所幸還並不能掩蓋他的良知一面,特別是對面的君無忌。有著豐富的內涵以及完整的品格,更有一流的武功劍技,實在令他心儀,況乎更有深湛的友誼在先,這樣的情況之下,敵意萬難產生。
苗人俊十分仔細地向對方注視著,發覺到君無忌臉色的不無遺憾,以及無限淒涼,心裡也就多少知道了一個大概,頓時 ,他內心泛出了一種冰寒感覺,禁不住十分蕭索地笑了起來。
「無忌,我有幾句私心的後問你,你可要據實回答,不作違心之論,如何?」說時 ,他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顯然態度很是認真。
君無忌看了一眼:「那要看是些什麼話了,能說的一定據實以告,你問吧!」
苗人俊呆了一呆,笑道:「你與春若水姑娘之間的交往,我是知道的,但是今天她卻嫁與了朱高煦,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我總算打探清楚了,平心而論,這位姑娘的遭遇,我十分同情,自然,你的傷心失意,我也能完全瞭解,你應該知道,這個天底下很多有情人,並不能夠成為眷屬,你與春姑娘之間的一段交往,至此應該是可以告一段落了。」
君無忌笑了一笑說:「怎麼,這種事你也要管麼?」
苗人俊哼了一聲,不禁又歎了口氣道:「春若水的父親已經平安返回涼州,當他知道了女兒的被迫嫁給漢王高煦,全為用作交換自己的釋放,一時暴怒如雷,直嚷著要去找朱高煦拚命,為此還生了一場大病,哼!狡猾的朱高煦,卻在這個時候,隨著北征的勝利,班師來到了京師,這件事也虧你忍受得了,真所謂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君無忌看了他一眼.微作苦笑地搖了一下頭,這件事他實在不想再多說什麼,也沒有什麼好說的。
苗人俊冷笑了一聲道:「而且,最使我不瞭解的是,聽說海鬍子竟然插手其間,對於朱高煦一意偏袒,百般護持。這又為了什麼?你可知道?」
君無忌點點頭道:「朱高煦雖素行敗壞,卻能威服北元,不使其聳動,進犯邊境,海前輩以為此時此刻不宜取他性命,況乎他氣數未盡,也不必急在一時,細想起來,卻也有些道理。」
苗人俊冷冷的道:「居然連你也這麼說,這就難怪了!」他一連哼了兩聲,才又道:「我就不信他這一套,這次南來,這個朱高煦不碰在我手裡就算了,要是給我碰上了,保管叫他好看。」說到這裡,停了一停,卻又笑笑:「好像你對這件事井沒有多大興趣,這也罷了,說了半天,其實還沒有說到主題,我只是想要問你,對於我那個師妹沈瑤仙,你的印象如何?」
君無忌想不到他忽然會有此一問,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只是看著他發呆。
苗人俊不自然地笑了笑:「我也許不應該這麼問你,你如果不願意回答,也就算了!」
君無忌哼了一聲說:「也沒有什麼,沈姑娘人品武功,當世罕見,確予我留下深刻印象,今生今世永不敢忘懷。」
這幾句話,他確是情發於衷,不自禁的臉上流露出一番嚮往神色。苗人俊看在眼裡,呆了一呆。
「這就是了。」苗人俊緩緩地點了一下頭:「我明白了,看來她對你也是一樣,你二人年歲相當,人品武功俱稱一流,說來應是最稱相配。」
君無忌搖搖頭道:「你把話扯得太遠了。苗兄,今夜你來,莫非只是談這些無聊的事?」
苗人俊原是有幾句肺腑之言,侍要吐出,見他這樣,卻也自揣冒昧,想想終是不談的好,再看君無忌臉上隱隱已現怒容。想到對方目前正自傷情於若水的變節,內心之愁苦,可謂之極矣,自己這幾句話,即使居心良正,卻也言非其時,莫怪乎他的臉色不好,只是撇開他與沈瑤仙之間可能待發的私情不談,卻有兩句有關對方切身利害的話,不能不說。
「你錯會我的意思了!」苗人俊湛湛眼神,直看向他道:「這一次我是真正的為你擔心了!」
君無忌怔了一怔,苦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說,貴殿殿主李無心終究放不過我,要圖對我不利,或將制我於死地?」
「你頗有自知之明!」苗人俊詫異地道:「難道你不認為這件事情的嚴重?」
君無忌一笑道:「又能如何?果真她放我不過,我又能如何阻止?不過,我對這位前輩,卻是衷心景仰之至,能見到她老人家,也算了卻此生一個心願,未嘗不好。」
苗人俊輕歎一聲道:「你能這麼想,倒也好了!」說時,他眼睛裡流露出同情神采,對方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似乎根本就沒有意識到這種未來事態的嚴重性。說到「嚴重」,似乎也只有自己才真正的知道,如果李無心真的出現,而意欲向君無忌出手,後者這條性命肯定的是難以保全了。
這就是他來此的目的。
然而,君無忌好像並不十分重視他的話,這種情形,就好像當初自己警告他沈瑤仙要來向他尋仇的情形一樣。沈瑤仙的這一關,他平安無事地已經度過,卻難保殿主李無心的一關也能一樣倖免。
苗人俊心裡盤算著此番未來得失,確實為君無忌暗自驚心,除此之外,他卻又無能為力,只有在暗中多加警惕,以期在義母李無心來到之前,能夠事先察知,先行向他打上一聲招呼,也算盡到了朋友之間的一份道義。心裡這麼想著,也就暫將此事擱置一邊,不再多提。
君無忌問到別後經過。苗人俊才自吐露,他此行深入了一次沙漠,會見了那個會為他醫治奇症「子露風疸」的回族老人,乃得再一次保全了他的性命。
君無忌聆聽之下,大為欣喜道:「原來如此,怪不得你神色間一片大好了,這可是一件大好消息,值得慶賀,只可惜沒有酒。」
苗人俊看著他苦笑道:「說到酒,要不是你與我飲了許多海道人所贈的佳釀,這條命只怕已是難以保全,說起來你與海道人實是我的救命恩人。」
君無忌怔了一怔,連道可惜,十分追悔地道:「早知如此,那些酒都應該留下給你,豈不更好?」
苗人俊道:「已經拜受良多。」歎了口氣,他苦笑道:「那個為我看病的馬老頭子說,我能活過一年,已是奇跡,這一次他為我全身遍施『雷火金針』,又在七處關節穴道,放了壞血,才得絕處逢生。」
「這麼說,可是已經根治,以後不會再犯了?」
「還不能說准!」苗人俊苦笑了一下:「馬老頭卻已對我提出了警告,告誡我說:十年之內如不再犯,便是好了,若是再發,我這條命也就完了,便是華佗冉世,也是無能為力。」
君無忌想了想,含笑點頭道:「這麼說,終是比以前隨時發作時都有性命危險要好多了。值得恭喜!」
苗人俊歎了一聲道:「想不到這種病居然還有禁忌,我以前竟是完全不知道!」說到這裡,他臉上情不自禁地浮現出一片傷感,那是一種落寞的感傷,多少涵蓄著一些無可奈何。
以他那般爽朗個性,堅毅精神,一些所謂的「禁忌」是不應該對他構成什麼威脅的。該是一些什麼樣的「禁忌」,居然使得他一經觸念,即形懊喪如此?雙方目光交鋒,苗人俊只是頻作苦笑,終未把那個所謂的「禁忌」說出,可見是有「難言之隱」,君無忌也就不再刺詢。
苗人俊沮喪未去,歎息一聲,站起來走向窗前,向著外面的楓林月色注視不語,忽然一笑,回身道:「人生百年,終必一死。我今年已二十九了,如果再有十年好活,已是四十之年,算得上中壽之年,即使死了,也沒有什麼好遺憾的,倒是今後活著的這幾個年頭,要好好享受,才不辜負大好人生。」
君無忌正自奇怪他何以會有此悟徹。苗人俊卻已笑道:「這裡秦淮風月,城開不夜,許多騷人墨客常有聚集,你如有興,咱們何不放舟江上,一聆船娘高歌,卻也是人生一樂,你意如何?」說話時,苗人俊似已忘卻前愁,一副逸興遄飛神采。
君無忌原是無意走動,終不忍掃了他的興頭,微微一笑點頭道好。
苗人俊見他答應,極是高興道:「我知道一條捷徑,你我腳程,不出一個時辰,便可到達,這就走吧!」說罷站起向外踱出。
君無忌取過一件長衫穿好身上,由於有了那夜中途茅鷹狙擊的經驗,卻也不便大意,乃將一條難得佩帶的如意金鐶,權作束腰繫在腰上,這就走出來。
苗人俊不侍他站好,即行招呼一聲,逕自展開身法,踏向山路。
二人各懷不世身手,於輕功造詣來說,已是登峰造極地步,荒嶺無人,夜月當頭,正可盡情施展。君無忌施展的是所謂「陸地飛騰」身法,苗人俊施展的卻是「搖光秘功」中的「輕踩雲步」身法,形式上儘管各有不同,卻是「殊途同功」。妙在兩個人一面運功踏行,外表卻不失斯文,仍能並肩共行,並不顯現絲毫慌張神色。分明功力已臻化境,才得有此自如。
此去秦淮不過數十里腳程,以二人輕功論,自是不當回事,況乎所行乃是捷徑,不消一個更次,已來到了江邊不遠。
原來本朝自太祖奪得天下,至今才不過歷經二朝,卻已有了承平景象,北方瓦刺、韃靼,魔小丑,更不會在百姓心上帶來絲毫威脅,何況京師(此時明朝首都仍在南京,俟永樂十八年才改遷北京)、蒙古,天南地北,距離遙遠,雖有眼前的瓦刺之戰,這裡亦不曾有絲毫戰爭氣氛的感染,仍然是一片承平歡樂景象。所謂的六朝金粉、秦淮風月,較往昔更不會絲毫遜色,一天風月,萬戶昇平。夜來絃歌不輟,席開流水,正是此一風月場合最佳寫照。
君無忌、苗人俊來到這裡,其時已近午夜,卻當風華之盛,只見一片燈海,沿著秦淮河岸蔓延無限,來往遊人,戶限欲穿,多得是駟馬高軒的大官巨賈,更不乏走馬章台的王孫公子,華車駿馬,鞭絲帽影,淹沒在各色璀璨的一片燈海裡,對於一向酷愛自然,習於安靜的君無忌來說,乍然目睹之下,由不住大吃了一驚。
苗人俊站定腳步,頗似有所感觸地冷冷笑道:「想不到吧?這就是騷人墨客筆下的六朝菁華,既來之,則安之,走,跟著我走上一趟,管叫你眼界大開!」
君無忌一笑道:「聽你口氣,好像這地方你是常客了?」
「不多。只不過兩次而已!來!我們過去瞧瞧去!」隨即大步前導。
眼前來到一處酒樓,只見一排宮燈,高懸樓簷,有塊字匾是「胭脂樓」,特色是所見一切,皆為紅色,非但樓排閣欄,皆為朱紅,四周彩燈,亦為紅色。
樓前的「擺滾燈」、「安鰲山燈」(作者按:明朝宮間樣式)。陪襯著閣樓內的大幅粉紅紗幔,夜風裡散漫出一天霞光,無限溫馨,更有那聲聲管弦,佳人高歌,跌落在一片呼盧喝雉聲裡,哪怕是停下腳來看上一眼,亦不禁有「沉迷」的感染。
君無忌決計是不會想到獨自來這裡走動的,既然同著苗人俊來了,少不得也要見識一二,「心中無色」豈為色何?打量著這處「胭脂」高樓,但見其建築規模、燈飾排場,以及停置樓前的駟馬軒車,即可想知其生意鼎盛,渲赫一時。
原來這些所謂的酒樓、酒家,說白了實在與妓院差別不大,除了供應講究的酒食之外,最大的特色是代客:『飛牒召妓』酒樓本身有樂工歌妓,設有講究的「雅閣」,供客即興狎玩、留居。
眼前這個胭脂樓,無論聲勢、規模,均可稱得上是業中之健,即以「地利」而論,亦為同業所多不能及。
客人進得酒樓大堂,即可見一道迂迴朱廊,迤邐而前,直趨江邊,十數艘玄宮畫肪皆為所屬,各由綺年玉貌的美麗嬌娘所持掌,等待著花錢大爺酒酣耳熱後的即興寵臨。畫肪上錦繡羅陳,聲色俱全,卻是另有洞天矣。
二人一路步入大堂,即見一個穿著考究的白衣夥計,上前行禮,看向二人含笑道:「兩位公子可是徐大人的貴客?」苗人俊搖搖頭道:「不是,不是,我們只是隨便吃酒來的!」白衣夥計立時面現傲容,隨手指了一下道:「原來這樣,那就樓下隨便坐吧!」
苗人俊冷笑道:「怎麼。不是徐大人的客人。連樓也上不去嗎?」
白衣夥計怔了一怔,一雙眸子骨碌碌在二人身上轉著,想是發覺到二人穿著平常,更加不耐地冷冷笑道:「今晚上徐大人宴客,整個二三樓,大小閣房全都包下了,你們來喝酒的,最好還是到別家去,要不然就在樓下大廳四周將就點湊合湊台算了。」說完正眼也不再多看二人一眼,逕自向著一個大腹便便的禿頂客人招呼去了。
苗人俊笑了笑,看著君無忌道:「今夜有樂子瞧了,我只問你怕事不怕?」
君無忌笑道:「此話怎講?」
苗人俊哼了一聲道:「很簡單,要是怕事,我們就扭頭一走,乾脆連別處也別去了,就算是白來了一趟,就此各自分手,回家睡覺。」
「要是不回去呢!」君無忌其實己猜出了對方心意,微微含笑道:「我是說要是不怕事又待如何?」
「那就好辦!」苗人俊挑動了一下倔強的眉毛,接道:「咱們今天晚上就給他來個大鬧胭脂樓。」說到這裡,停了一停,目光炯炯地直看向君無忌,面色含笑道:「其實無需你多事出手,只管袖手旁觀,一切瞧我的就是。」
君無忌早在來此之前,已看出苗人俊的情緒有異,眼前情形,無疑是借題發揮,看來不讓他發作一下是不行的了,保不住還會另外生事。何妨就如他所言,袖手旁觀地在一旁看上一個熱鬧。這麼想著,隨即一笑退後,不再多說。
苗人俊哈哈一笑道:「好,咱們就上樓去坐坐,看看哪個敢與阻攔?」
說著一拉君無忌,搶先一步,作勢與那個禿頂大腹的錦衣胖子,並排向樓上走去。
錦衣胖子顯然來頭不小,只看幾個夥計鞠躬哈腰,高聲唱喏的一副醜態,即可測知。胖子身著紫色紗衣,身後的兩個隨從,各人手上托著一個雕木四方禮盒,在先前那個白衣夥計的前導之下,正待舉步上樓,卻不意苗人俊的忽然介入,登時停下腳步,怒目直向二人視來。
「咦,你這個人?」說話的是那個白衣夥計,忽地回過身來,攔在了苗人俊身前:「不是已經告訴過你了,你這個人可真是莫名其妙,要惹事麼?」
苗人俊一笑道:「我倒不想惹事,只是你們要惹事,我卻也並不怕事。」
紫衣胖子氣呼呼地道:「吵架到外面吵去,別攔著大爺的路。快閃開!」
白衣夥計立時彎腰賠笑地道了聲:「對不住,對不住。」隨即轉向苗人俊道:「這是東城的郭大老爺,還不讓開?」
「笑話!」苗人俊嘻嘻一笑:「郭大老爺吃酒給錢,我們吃酒也給錢,為什麼我要讓他◆
白衣夥計聆聽之下,由不住神色一變。紫衣胖子卻已按捺不住,怒叱道:「混賬東西!」手上折扇倏地合起,直向苗人俊頭上敲來,卻為後者一抬手抓住了扇骨。胖子用力向後一奪,「呼啦」一聲,一柄雕竹精工細裱的畫扇、扯成了兩片。
「反了!」紫衣胖子怒吼著後退一步,指向苗人俊道:「來人,把這個混小子給我捆起來,拉到後面先給我狠打一頓!」四下裡多人齊應一聲,立時就有兩個夥計跑過來拉人。卻不知怎麼回事,人沒有拉著,雙雙先自跌了出去。
君無忌可是眼睛看得清楚,苗人俊分明是施展上乘內功,間雜著「沾衣十八跌」的小動作。
兩個夥計如何識得其中厲害,人摔倒了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一個骨碌爬起來。滿臉疑惑地盯著苗人俊,那樣子簡直就像是看見了鬼。
君無忌心裡明白,苗人俊今夜是存心惹事,自不論是非曲直。他憤世嫉俗,仇恨帝政,早已根深蒂固,偏偏又無能為力,長久以來乃自養成了偏激心理,今夜這看似輕浮的無聊舉動,其實正說明了他內心對現實的仇恨與不滿,已到了忍無可忍地步。明乎此,對於他的這番舉止,也就不以為怪。看看一番混戰不免,眼前情形,對方即使人數再多,也萬萬不是苗人俊的對手,君無忌自忖著阻止無力,也就存心旁觀,微微一笑。後退了幾步,空出了身前一塊地方,且看雙方如何收場。
兩個夥計終不信邪,嘴裡喝叱一聲,第二次向著苗人俊撲了過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3 00:02:44
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個奔上一個撲下,上面抱胳膊下面抱腿,打算著一下子把苗人俊給扳倒了,可就是沒想到對方這個主兒恁地難纏,看來跟剛才情形一般無二。
兩個人來得快,去得更快,看起來好像撲抱了個結實,卻不知是怎麼回事,又自雙雙跌了出來。這一次可較諸上一次要重得多了,足足摔出去七尺汗外,撲通撲通,震得樓板直搖。
先時的那個白衣夥計,眼看著這般情形,竟然還不死心,自恃著年輕力強,猛地由苗人俊背後抄來,兩隻手照著苗人俊頸上就扼,卻為後者反手一抄,反倒攀住了他的頸項。
正如君無忌所想,苗人俊今夜是存心生事,將心裡積壓已久的一口怨氣,借題發揮,一經出手,更不論青紅皂白,眼前這個白衣夥計,一副趨炎附勢德行,更是非要重重懲治他一下不可。
白衣夥計打人不著,反為人抄著了後面脖頸,苗人俊施展的是「混元氣功」,忖度著對方的不精武功,不過施了兩成力道,可是這個夥計卻已吃受不住。
眾目睽睽裡,即見這個白衣夥計身子滴溜溜一個打轉,隨著苗人俊一個托起的手勢,忽悠悠直飛起來,卻是頭下腳上,撲通!一下子栽在了樓板之上,這一下力道過猛,登時就給悶昏了過去。
這一來,可是沒有人再敢輕舉妄動了。
現場人數雖多,可是眼看著苗人俊如此身手,哪一個還敢再行出手?倒是那個禿頂大腹的紫衣胖子,自忖著他富甲一方的權勢,卻是不甘吞聲忍氣。
「反了,反了……」胖子殺豬也似地吼著:「這是什麼地方,今天又是徐大人請客,竟然有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到這裡來撤野,還不快去報告徐大人,莫非還看著這小子殺人不成?」
他嘴裡吆喝的這個「徐大人」,官居京師「兵馬指揮使」,名叫徐野驢,正是衛戍京師治安的最高武官,湊巧了偏偏今晚在此宴客。紫衣胖子姓郭名子萬,乃是東城「大發」銀號的主人,除了京師的兩家店面以外,在別處還有六七家分號,正是家財萬貫,手眼通大,所結交的,俱是些達官貴人,前謂的「兵馬指揮使」徐野驢,不但與他交情深厚,雙方還是兒女親家,正因為如此,他的氣焰也就愈加高漲,如何會把一般人看在眼裡?經他這麼一吼,立刻就有個藍衣長隨,快步向樓上跑去。廳堂裡經此一鬧,頓時熱騰起來,一時七嘴八舌說個不休。
苗人俊若無其事地笑著,一雙深邃的眼睛,卻向胖子郭子萬直直逼視過去。直覺的,他認定了對方這個人絕非善類,今夜且拿他先行開刀再說,「大胖子,你用不著虛張聲勢,有種的你自己過來玩玩,來……來……」一邊說,便自向前走來。
姓郭的胖子忽地後退一步,睜大了眼道:「好大的膽!快來人,來人!」
這麼一鬧,早已驚動了多人,其中很多是跟隨「兵馬指揮使」徐野驢的侍衛,自是不容郭胖子吃虧,立刻偎了過去,混合著一陣子吆喝之聲,看來人多勢眾,其勢倒也驚人。
郭胖子目睹之下,頓時膽力大壯。手指著苗人俊道:「這個人來路不正,快給拿下來,押到衙門裡再說。」
徐府侍衛四人聆聽之下,紛紛掣出了腰刀,現場登時一陣子大亂,幾個女人更是由不住發出了尖叫聲。
掣刀的四個人,其時早已一擁而上,把苗人俊團團圍住,其中一個黑臉濃眉漢子,乃是一行侍衛之首,姓施名忠,身手頗是不弱,這人既是徐野驢的跟前人,地面上公私都有一份交情,平日狐假虎威,最是跋扈,卻也粗中有細,為人狡猾。剛才苗人俊所施展的那兩手功夫,他雖然沒有看見,可是地上摔昏了的那個夥計,他可是親眼看著他們抬出去的,光棍一點就透,只憑著這一點,就可以猜知來人不是好相與。眼前這番陣仗,這等聲勢,對方這個人可是壓根兒一絲也不現驚慌,施忠看在眼裡尤其覺著有些不妥。當下刀交左手,衝著苗人俊抱了一下拳,冷冷笑道:「既然膽敢在這裡鬧事,當然不是無名之輩,足下你報個『萬兒』吧!」
一出口,就顯出了此人精於黑道門檻,一面說時,那一雙湛湛的眼神,只管在對方臉上瞧個不休。
苗人俊原是不屑與眼前這些人出手,只是今夜情形特別,既知座上有個所謂的徐大人,那就更合了他的心意。
「什麼萬兒八千的,我可不懂你在跟我說些什麼!」苗人俊冷森森地笑看著當前的這幾個人:「怎麼,玩刀?別瞧著你們人多勢眾,我只一個人赤手空拳,你們還不一定準能行,不信就試試看,敢保叫你們一個個灰頭土臉,只是兵刃無眼.萬一要是被你們自己的傢伙傷了,可就怪不得我,來吧!你們就一齊上吧!」
這麼一說,施忠可就越加知道對方不是好相與。心中正自為難,一旁的胖子郭子萬卻已氣不過地大聲叫道,「還等什麼?他要是敢不服拒捕,只管下手把他給廢了,死活不管,格殺勿論,有我作主,用不著害怕!」郭胖子財大氣粗,更何況與徐大人沾親帶故,這幾句話倒也不假,在他眼睛裡,個把人命。又算得了什麼?
經他這麼一吆喝,施忠即使想裝糊塗也是不能了,「朋友,聽見了沒有?郭老爺既有交代,說不得請你到衙門走一趟了」!這些人身上傢伙齊全得很,話聲一頓,施忠向著身旁人施了個眼色:「帶走!」立即有人抖手飛出了一條鎖鏈,嘩啦一聲,直向著苗人俊脖頸上飛套下來。
對於他們這些人來說,運施飛索鏈子拿人,平日最稱拿手,一經出手,準頭一些也不差。
眼前這道鎖鏈,隨著對方的出手,蛇也似地直向著苗人俊頭上飛落下來。
飛鎖的這名徐府侍衛姓葛叫三,手腳極是利落,除了飛鏈拿人之外,還施得一手好飛刀,這時當著眼前各人,正以為大可表現,風頭十足,卻是沒有想到碰見了苗人俊這個厲害的冤家對頭,鎖鏈子嘩啦一聲大響,眼看著已落在了後者頭上,不知怎麼一來,卻又落在了對方手上。
葛三一招落空,就知不妙,慌不迭用力回帶,卻不防為對方搶了先機,只覺得一股絕大力道,起自鎖鏈抖處,彷彿有一股極大吸力,直把葛三整個身子給扯了起來,忽悠悠貼著壁頂,足足摔出去兩丈左右,「砰」地一聲直摔在一張方桌上,緊接著嘩啦啦大響聲裡,把一張八仙方桌砸了個稀爛。
葛三經此一摔,可也就老實了,在地上翻了個身子,一時岔過了氣去,再也爬不起來了。
現場登時為之大亂,混亂之中,施忠早已吆喝一聲,三口鋼刀,自不同方向一舉而前,紛紛向著苗人俊身上招呼下來。
這一霎可是熱鬧得緊,由於這麼一鬧,整個酒樓都騷動了,自不免有人飛報衙門,七八個持械官差,如狼似虎地往裡面跑,正趕上苗人俊大摔活人的那一場把戲,一時嚇得都怔住了。
是時,施忠等三人的三把鋼刀正自沒頭沒腦地向苗人俊身上招呼下去,觀者大呼小叫,俱當苗人俊這一次怕是難逃一死。
偏偏苗人俊身手驚人,絕招層出不窮。迎著來犯的三把雪亮鋼刀,即見他手舞長鏈,「嘩啦啦」一陣子大響,三口鋼刀。已被他捲飛而起,兩口刀直奔樓閣,釘在了梯口處,其中一口劃出了匹練般的一道銀光,直射而出,不偏不倚,直向著東城「大發」銀號主人一一那個紫衣胖子郭子萬當胸直飛過來。
郭子萬目睹下,一時全身發抖,直嚇得目瞪口呆。
這一霎要命關頭,不只是郭胖子本人嚇得傻住了,全場各人無不驚得直冒冷汗。
卻在此驚魂一瞬間,驀地由斜裡直飛出一線流光,這線光華,細小到簡直無人能夠看見,卻是不失準頭,「叮」的一聲,無巧不巧,正好擊在了空中飛刀的刀尖之上。
雖然是小小一枚物件,由於其上力道驚人,卻也有其作用,空中長刀以其雷霆萬鈞之勢,幾乎已將貫入郭子萬心窩的剎那之間,由於這麼一擊,刀尖略偏,「哧」地一聲,頓時失了準頭。「失之毫釐,謬以千里」,頓時閃開了先前要害,改向對方左側,擦著郭胖子左脅滑了過去。
郭胖子「啊唷」地叫了一聲,這一刀可真是險到了極點,雖說是逃過了心窩要害,卻把左方腋下胖肉劃開了半寸來深、七八寸長的一道血口子。這口刀勁道好大,「篤」的一聲。直釘在他身後粉牆上,扎進去足有三四寸深。晃動著耀眼的白光。
郭胖子低頭向身上看了一眼,只嚇得魂不守舍,嘴裡又又自啊唷了一聲,雙腿一陣子發軟,「撲通」一個屁股墩兒.坐在了地上.即有人飛奔而前.忙把他攙扶起來,卻只見一身漂亮的衣裳。早已為鮮血染成了紅色。
胖子郭子萬雖非朝廷命官,在此京師地方,卻是盡人皆知的地方大戶。挾其龐大財勢,上結官府,下連惡紳,大名遠播,更是無人不知.怎麼也不會料到他竟然落得如此下場。一時間紛紛議論起來。
苗人俊這一刀原待結果了胖子性命,俟到飛刀出手,心中不無猶豫,是時其勢卻已有所不及,卻沒有想到暗中有人插手管了這件閒事。
那一道細細流光。自然逃不過苗人俊的觀察之微,一眼即已認出是一枚小小制錢兒。能有這等指力的人,當然絕非尋常人物。苗人俊立刻猜知是誰了,除了一隅壁觀的君無忌又還會有哪個?
四隻眼睛相對的一霎,君無忌報以神秘的一笑,彼此自是心內雪然。
七八個官差,會合著徐府的侍衛,眼看著郭子萬倒臥血泊,為人抬出急救,這個亂子可是大了,由於郭子萬是「兵馬指揮使」徐大人的兒女親家,徐大人眼前更在樓上宴客,一個怪罪下來,那還得了!儘管眼前的苗人俊身手了得,是個扎手的刺蝟,卻是不能不管,眾人吆喝一聲,俱都掣出了傢伙。一時間鐵尺、鋼刀,樣樣俱全。瞬息間,已把苗人俊團團圍在了中央。
眾聲鼎沸、亂囂之中,卻見一個身著藍色官紗長袍,黑臉灰眉的高大漢子高踞樓閣。居高臨下,向下注視著,隨著這人的出現,整個酒樓頓時安靜下來,一個人正自趨前,跪地叩頭。向他訴說著什麼,灰眉漢子頗似吃了一驚,連連向樓下的苗人俊注視不已,隨即揮手。打發了跟前那人離開。
君無忌只由這人的氣勢排場,即可猜知這個灰眉漢子.必是眾人嘴裡論及的那個在此宴客的徐大人。
「徐大人」難能的猶自保持著一分鎮定,憑著一道樓欄,一聲不吭地向下注視著。
其時七八名官差連帶著陪同徐大人前來的幾個近身侍衛,早已將苗人俊團團圍住,風月場合的酒樓,一霎間變成了演武的校場,確是始料非及。
著急的是酒樓主人,眼看著一場兵刃拚殺之下,勢將慘不忍睹,只是現場情形,他卻已無能阻止,徐大人既已現身親臨督戰,一場混戰在所難免,也只有干看著歎氣的份兒。
苗人俊分明沒有把現場這十幾個人看在眼裡,這一切原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卻也注意到了高踞樓欄的那個體面人物,猜知了他的身份,正可殺雞儆猴,給他一個教訓。
情勢一觸即發。大片喊叫聲裡,三口雪花鋼刀,兜頭蓋頂的直向著苗人俊身上招呼下來,幾乎在同一個時間裡,苗人俊手上的鎖鏈也正掄出。
「噹啷啷」一陣子金鐵交鳴聲中,三口長刀卻已化為銀虹,隨著苗人俊舞動的鎖鏈,齊數沖天直起,分別釘在了頂樓的閣簷之上。
三名官差想不到甫一出手,手上的傢伙競自脫手而飛,由於力道極猛,一時間虎口俱裂,連帶著三人的肝膽俱寒,再想從容退身,卻已是慢了一步。
隨著苗人俊踏進的身子,手中鎖鏈「刷」地抖了個筆直,「噗!噗!噗!」宛若吐信銀蛇,分別已點中了三人前胸穴道。這一手飛鏈點穴,無論時間、部位,都拿捏得恰到好處,三名官差登時泥塑木雕般地站立當場,動彈不得。
同一個時間裡,另外兩個人卻也向著苗人俊猝起發難,一把鐵尺、一口魚鱗刀,幾乎同時遞到,一掄天庭,一奔後項,像是商量好了似地一下子突然擠兌過來。
大傢伙看到這裡,一時俱都發出了驚呼。
苗人俊彷彿週身是眼,手中長鏈更不稍緩須臾,嘩啦一個急轉,有似點頭金雞,在所有現場眾人簡直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的當兒,已自點中了此二人身上穴道,看來和先前三人,一般無二.隨著苗人俊撤回的鎖鏈。一時呆若木雞。動彈不得。
似乎也只有君無忌看請了是怎麼回事,敢情苗人俊所施展的是一手「隔空打穴」手法,以本身所練內氣元剛氣機.透過了鎖鏈尖端,猝然點中了二人「咽喉」穴門,確是高明之至。
五名官差出手雖有前後,所得結果俱是一樣。一古腦的全數俱都定在了當場。
廳堂裡圍看的各人,一時俱都看直了眼。下余的七八個官差侍衛.眼看著來人這等神威,一時心膽皆寒,俱都愣在了當場。
整個酒樓突然間靜了下來,氣氛顯示著一派陰森。靜得連一點聲音都沒有。卻聽得一人自樓上大聲向下吆喝著:「徐大人有話,令各官差侍衛自回衙門,速速退下,不得強捕來人生事,違令重責不饒!」
這番話可真是有如「皇恩大赦」,解救了一干差役的一時之難,抬頭看時,那位徐大人卻已退迸了裡間,不再露面。幾個官差一個個灰頭土臉地對看著,徐大人有令著他們返回衙門,不可強捕來人歸案,自是不敢不遵,只是現場這五個被點住了穴道的人又將奈何?彼此對看了一眼,打算動手先抬回去再說,卻見正面的敵人哈哈一笑道:「動不得,想要他們死麼?」幾個人頓時嚇得愣在了當場,只管翻著白眼,向苗人俊看著,卻又不便向他求助。表情尷尬之至。
至此,酒樓主人,一個留有三綹短鬚,身著月白綢衫的中年漢子才自出現。像是剛剛向徐大人請示了對策,一路張皇的由樓上跑下來,堆著滿臉的笑,老遠向著苗人俊打揖鞠躬的大聲說道:「方纔事情,都怪我們不是,不知是哪個夥計,得罪了大爺,還請千萬息怒,不要怪罪!」說著已自來到了近前,一面轉向現場官差、侍衛賠笑道:「各位上差辛苦了,請到後面用酒飯,自行回衙去吧!」
幾個差人,自忖著對苗人俊無能為力,既有徐大人出面關照,再不離開,誠所謂是不識時務了,一時收好了兵刃,作態地向著苗人俊怒視一眼,這才悻悻地退了下去。
其間,那個跟隨徐大人身邊當差的施忠,冷笑了一聲,向著酒樓主人道:「大人命令,自當遵從,只是這五個人被點了穴道,若不立刻解開,可就有性命之憂,反正我們是幫不上什麼忙,賈爺,你就看著辦吧,人命關天可不是鬧著玩兒的!」說完揮了一下,吩咐手下眾人道:「走!」各自退了下去。他們因是跟隨徐大人來的侍衛,徐大人還在樓上,他們自是不能離開,主人既有酒肉關照.且先吃喝一頓再說。
這裡「胭脂酒樓」的主人,也就是眼前這個身著月白綢衫的中年漢子,姓賈叫玉壺,為人最是圓滑,八面靈光,擅於吹拍逢迎,常能左右逢源,打發發一干官差離開之後,這才向苗人俊賠笑道:「這都是我手下夥計,有眼無珠,才致開罪了大爺。連帶著幾個衙門的官差。也跟著受罪,大爺你大人不計小人過,且先把這幾個人救過來。讓他們走路,免得站在這裡礙事現眼。拜託大爺,你就高抬貴手吧!」邊說邊自連連打躬不已。
苗人俊冷笑一聲道:「哪有這麼好的事?且讓他們先在這裡站上一會兒,容我喝完了酒,再來解開不遲。」
一面說時,目光四處逡巡,才自發覺到君無忌已似不在眼前,敢情自個走了。
苗人俊忙自走過去,四下找了一回,終不見他的蹤影,也就罷了,一回頭酒樓主人仍在身邊連連賠笑,搓著兩隻手,顯出一番為難模樣,再看眾人目光,仍自集中自己身上,想來君無忌必是不慣為人注目,才自獨個去了。
這麼一想,苗人俊不免心內索然,自己只憑疏暢一時意氣,痛懲奸商惡勢,倒也無可厚非,其實心目中主要懲制的對象,並沒有現身出來,反倒禍延了幾個官差,想想也覺無聊,看來君無忌雖然年歲武功皆與自己相彷彿,其內在涵養,韜光養晦功夫,卻是自己深所不及,怪不得一上來即能贏得沈瑤仙的一片芳心。
心裡這麼想著,愈覺得自己的孟浪,有欠深思,索性酒也不喝了,這就走吧!
五名官差雖是表情各異,僵硬木立的姿態卻是一樣,對於現場數百男女來說,不啻是生平從來也沒有見識過的怪事,莫怪乎一個個瞠目結舌,或喁喁低語,嘖嘖稱奇了。
苗人俊既經轉念,無意在此逗留,也就莫為己甚,當下走向五人面前,暗運真力,於每人背上拍了一掌,解開了各人所中穴道,後者五人穴路猝開,有的咳嗽,有的嘔吐,呼天搶地,亂成一團。
混亂之中,苗人俊卻已轉身自去。卻不意,身後一人追上道:「大俠,大俠,請慢走一步。」
苗人俊回過身來。見是一個年歲不大的青衣僕從樣人,這人一隻手上拿著燈籠,像是早已在此恭候。
「你是哪個?有什麼事麼?」
這個青衣僕從看了身後一眼,上前恭敬地道,「我家大人現在花船恭候,要小人在此接引大俠上船一會。請!」邊說,邊自舉高了下上的燈,待將返身帶路。
「慢著!」苗人俊冷冷地說:「你家大人又是哪個?見我做什麼?」
說話時,姓賈的酒樓主人,以及許多看熱鬧的人,相繼自身後出現。青衣僕從回頭看了一眼:「這裡人太多,大俠請這邊來!」
拐了個彎兒,站在樓角下,容得苗人俊走近過來,他才又道:「我家大人就是在酒樓宴客的徐大人,因為敬仰大俠你的一身好本事,連客人也不陪了,特地要小人來邀請大俠到船上一見。」
苗人俊聆聽之下,不覺甚是意外,當下哼了一聲道:「他要見我,我可不願見他,什麼徐大人不徐大人,我可不認識他。」
青衣僕從甚是奇怪地道:「咦!你連我家大人也不知道麼?我家大人就是這裡京師的『兵馬指揮使』徐野驢徐大人呀!」
苗人俊微微點了一下頭,心裡瞭然,思忖著怪不得如此氣派。這裡「京師」,天子腳下,能幹到京師的「兵馬指揮使」,自是深為當朝所器重的股肱之臣,確非容易,他卻有此逸興,流連此風月場所,倒要見識一下,看看何等角色?
青衣僕從眼巴巴地瞧著他道:「快吧!大人等久了。」
苗人俊點點頭說:「好!我就去見見這個徐大人,看看他又能奈我何?」
青衣僕從見他應允,十分高興,當下轉身前導,重新穿過樓下大廳,一徑向江邊走來。
眾人見他去而復還,俱都面現驚訝,卻不知前此是官府待捕的人犯,旋踵間卻又變成了徐大人竭誠力邀的上賓,眾人只見他在徐大人的貼身長隨帶領之下,神色一派從容地向江邊步去。無不大感驚異。私下裡暗自議論個不休。
「兵馬指揮使」徐野驢在京師的權勢極大,其人雖是習武出身。倒也粗通文事,尤其喜歡附庸風雅,也懂得享受,胭脂樓是他常來的地方,那是因為主人賈玉壺最能投其所好,不但能侍候他最精饌的飲食,也能為他找尋最年輕、美麗、善解人意的姑娘。
主人的「胭脂畫肪」更是全天候待命,無條件的提供給他使用,時間一長,連主人賈玉壺自己都不便乘用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3 00:03:08
徐大人在竟日公事之後,每喜到這裡走走。有時連日常的宴客也多設在這裡。夏日夜晚,宴會之後,帶著微醇的醉態,倚身畫肪,放舟河上,其時美人投懷,軟語盡溫,或蓮子新剝,小紅低唱,迎著秦淮夜月,徐將軍真個樂不思歸了。京師事繁,儘是豪門顯要,其實光是皇家親王的瑣碎,也夠他忙的了,他卻能忙裡偷暇,作此風流愉歡,確實懂得享受。
徐大人卻也有他的隱憂,那是不能為外人道及的,他這京師兵馬指揮使的職務,雖是隸屬於皇帝的親軍,但是事實上一直都在「東宮」太子朱高熾的勢力影響之下,非正式的接受朱高熾的指揮,遇著皇帝領兵打仗或是去北京小住的時候,太子名副其實的便成了「監國」,徐野驢更視為太子的「親信」人物。
問題便這麼產生了。誰都知道太子高熾與漢王高煦,兄弟兩個是貌合神離,誰也不服誰的。朱高煦如今氣焰之勢,炙手可熱,人所盡知,特別是這次北證勝利之後,朝裡不少人都揣測他將會被改立為太子,那些舊日一向被視為太子親信的人物,心裡焉得不為之緊張。預作安排?
徐大人的隱憂,便在於此,當年漢王初封,不是沒有運計示寵,寵絡過他,他卻礙於「太子」的現勢,不敢接受,終於得罪了他,成了漢王的眼中之釘,無如有太子的撐腰,高煦心雖懷恨,又余之何?而今情勢看來不同,眼看著高煦的聲譽日隆,已似有駕臨太子之上的趨勢,一旦「太阿倒持」那還了得?
果真是「東宮」太子這棵大樹倒了下來,受害的人簡直不可勝計。徐野驢呼救無門,惟一之圖便只有力保太子無恙了。
踩踏著水面浮塢,一徑來到了眼前五光十色的胭脂畫舫。
其時艙門微啟,早已有一雙佳人守侍在側。含著笑迎上來,雙雙向著苗人俊請安問好道:「相公來了,徐大人正等著您呢!」
苗人俊微微怔了一怔,想不到是如此一個排場,正在猶豫,卻見珠簾卷處,一個高軀藍衣,相貌堂堂的灰眉漢子,已自現身步出。
苗人俊一眼認出.正是方才樓上憑欄觀戰的那個灰眉漢子,猜知他便是徐野驢,後者已哈哈笑道:「我只當你怕我設計暗陷,決計是不敢來的了,誰知你卻是真的來了,佩服,佩服,請!」
苗人俊哼了一聲,說道:「既承寵召,敢不辱命!」說罷,大步邁入。
船艙內倒也寬敞,一切擺設,極盡華麗之能事。
二人落座之後,徐野驢猶自笑道:「你未來之前,我心裡自個說道,這人的武功誠然一流,只不知他的氣度膽識如何?只怕他未必敢來,若是真個來了,我便是服氣了他,看來真個不失英雄,令人可敬,哈哈……」倒也豪氣干雲,笑聲一頓,即見他手指江岸,挑動著一雙斑白長眉道:「你且看來,這裡不遠,即駐有我的巡河快船,水陸夾擊,怕是你插翅難飛,你的膽子可真不小。」
口音裡透著純正的冀北官話,由他今日的京師兵馬指揮使官職,很容易便能猜知,此類武將,多系當年迫隨燕王.靖難發起的朝廷新貴,自是炙手可熱,跋扈得緊。
苗人俊聆聽之下。一雙炯炯眸了注視著他.冷笑道:「既然這樣,你又何妨一試?」
徐野驢卻也不以為懺,睜圓了一雙眸了.狀似驚奇地道:「這麼說。足下料是了得,應有高來高去的能耐了?」
苗人俊微微一笑,未與置答。
徐野驢看在眼裡,卻已心裡有數,一隻手輕輕摸著頦下短鬚,兩隻眼睛一霎間卻己在對方臉上數度打轉,「足下大名是……」
「苗天龍!」
「好響亮的名字!」徐野驢一隻手摸著下巴:「我姓徐……」
「徐野驢!」苗人俊直視著他道:「這裡的兵馬指揮使,卻也是秦淮河岸風月酒樓的總指揮,徐大人你的威風可真是不小,可敬,可敬!」
徐野驢那張長臉一下子沉了下來,緊接著他可又微微地笑了:「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大丈夫當如是也,哈哈……」幾聲大笑,全船都為之震動。
苗人俊冷冷一笑,沒有說話,一時還摸不準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徐野驢身邊原坐有兩個少女,一個懷抱琵琶,一個手弄古箏,俱都衣著華麗,妝扮入時,卻似不失清新,面現嬌羞,分明出道未久,倒也雅麗可人。
笑聲乍停,徐野驢手指苗人俊,向二女道:「這位苗英雄人雖年輕,卻是力能當百,是個了不起的少年英雄。自古以來,美人愛英雄,來!你們兩個代我敬他一杯!」
二女聆聽之下嬌應一聲,擱下了手上樂器,姍姍站起,先自向著苗人俊請了個「萬福」。嬌呼了一聲:「苗英雄!」
苗人俊一時有些失措,這風月場合,今夜還是頭一回觸及,真不知如何酬對,呆得一呆,二女已分別執壺捧盞,為他斟了滿滿一杯。
「苗英雄,請!」執懷少女,年方十七,生得長眉杏眼.高挑身子,卻是肌膚白細,顧盼間若似有情,惹人憐惜,像是情有所鐘,面對著苗人俊的解頤一笑,真個風情萬種,這一切都籠罩在淡淡的少女嬌羞裡,更增了幾許迷人情致。與她並立的「執壺」少女,身材比她略矮,卻是一樣的細白勻膩,眉目可人,嬌艷較前女猶似過之,惟英挺秀拔,卻又較之不足。雙雙併臨,有似壁人一雙,嬌姿佚貌,幽步窈窕,舫軒裡頓時洋溢起無限春情韻饒,便是那種蕩人心神、磨人壯志的柔情萬縷……古來多少英雄豪傑,便是在此一霎,萬難為繼,一個個紆尊降貴的倒了下去。
執杯少女第二次送上了手上玉杯,淺笑低眉地道了聲:「苗先生,請呀!」苗人俊才似恍然地有所警覺,一時間臉也紅了。
徐大人「呵呵」地笑了。「自古有道,英雄難過美人關,苗英雄,你可要小心了,來來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他於是指向執杯佳人道:「她叫『玉潔』……」執壺的那一個叫「曼兒」,敢情並非來自姑蘇,卻是外地來的。
胭脂酒樓獵奇遍訪,選美征色的功夫真有一手,這雙佳人便是專為報效徐大人的,還是「清倌兒」,來了才不過十天,已成了徐野驢的禁臠,莫怪乎徐大人三天兩頭在此宴客,藉故逗留而樂此不疲了。
「人家姑娘的好意,小兄弟,你可不能不賞臉呢!」徐野驢指向持杯的「玉潔」笑道:「你不要看她今日在此持壺賣笑,她卻是出身官宦之家,只為了家遭橫禍,才致淪落風塵,琴棋書畫,人家可是樣樣皆能,還能歌小令,回頭她給你唱上一段你就知道了。」
玉潔聽他說到自己出身家世.不禁面有戚容,轉念之間.卻又重回笑臉,卻把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直直看向苗人俊,溫順之中.別有執著。更似含蓄著某種神秘,卻待那「善體人意」的知心人兒心裡思忖玩味。
玉手捧杯。十指尖尖,猶自等待著對方的豪興一飲。對於「玉潔」來說,對方這個英俊倜儻的來客,是不是「鍾情」自己,或是「看重」自己,端看他是否肯賞下臉,飲下這杯酒了。
蛾眉輕軒挑一下,酒杯兒更往高裡送了一些,玉潔眼神裡流露著再一次的期待,倒要看對方來客「飲是不飲?」在她來說,對方喝不喝下這杯酒.至為重要,尤其在徐野驢面前,她更要掙下這個面子。苗人俊的遲遲未予接杯,並未使她氣餒,更不曾在她臉上現出一些兒羞窘不耐,神態裡滿是自信。不信他真的會拒絕自己。
空氣一下子靜寂了下來。幾個人的眼睛,齊都轉向了苗人俊,偏偏後者竟然也似有一番執著,遲遲未能接過了杯子。
徐野驢呵呵一笑說:「我來解這個圍吧!」待得向玉潔伸手時,她卻閃開了身子,換了個方向,那一雙手仍然向苗人俊眼前舉著。
「苗先生,請!」秋水平視,笑靨可人,溫柔中含蓄著倔強,這杯酒當真是非要對方喝下去不可。
苗人俊冷冷地哼了一聲,乍然與對方目光接觸的一剎那,他竟然改了初衷,緩緩地由對方手上接過了杯子,隨即仰首乾杯。舉手仰杯之際,他同時也承受了玉潔由衷感激的微微一笑。
徐野驢目睹之下,竟自哈哈大笑了起來。「玉姑娘,你的面子不小,這杯酒他可是全衝著你喝下去的,你們可真是英雄美人兩相惜,就衝著苗兄弟結你的這個面子,玉姑娘,你便得陪上十杯.值得高歌一曲。」說著又自哈哈笑了。
「將軍的命令,不敢不遵,苗先生,你要我喝麼?」妙目微轉。瞟向苗人俊,卻看他怎麼一個說法。
「姑娘隨意自斟,喝不喝酒,倒是無妨,如能情賞一輪玉指,低歌小令,便是不虛此行。冒昧,冒昧!」邊說隨即向著面前二女,抱拳施禮。
其時那位「曼兒」姑娘,己為徐大人攬入懷中,他早已飲酒甚多,略有醉態,聆聽之下,由不住大聲鼓掌叫起好來。
各人落座之後,「玉」姑娘先向著苗人俊深一注視,隨即取過了身邊琵琶。
「苗先生,徐大人,你們賞耳吧,我彈得不好,別見笑!」
轉軸撥弦,只三兩聲,便自打了一輪亂指,隨即琤琤琮琮的彈唱起來。江風、夜月、畫舫、佳人,一剎間勾畫出眼前極盡可人的迷離情致,更何況玉指天音,婉轉嬌柔,聲聲若斷,聲聲又續,時而高亢,時而低沉,間關流泉,銀瓶乍破!一經出自佳人芳唇,便似在心底落了根兒。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李白一個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張旭三杯草聖傳……揮毫落紙如雲煙……」
這首杜甫的《飲中八仙》,原詩寫盡盛唐三李、賀、崔、蘇、張、焦等八名文士的諧趣狂態,極盡高才,眼前經玉姑娘一唱,更似沉鬱頓挫有了生意,襯著畫舫璀璨迷離,八個狂士。俱似一一起舞,活生生地現諸眼前。
這曲調斷非幽淒悲傷,應屬活潑輕快,卻有沉鬱壯懷,磊落高風,不向俗世權貴低頭取媚之一面。其間微妙關鍵,一般歌者萬難兼及,只是眼前小小年紀的這個玉姑娘,卻能體會及此,實實地把握住了。
苗人俊實為知音,但能盡會其意,正因此,便自心生一驚。不得不對眼前這個姑娘,心生敬仰,另眼相看。
一曲方終,博得了徐大人嘹亮的一聲喝彩,苗人俊卻靜寂一隅,只把深邃的一雙眸子,直向對方逼視過去。他已似別有所知,洞悉了「玉潔」不欲為人所知的另一面。一念既生,沸騰心際,久久不能平息。
真個是明珠墜塵,十步之內,必有芳草,看來這個玉潔絕非凡俗女子,確係有些來頭了。思念中,竟自忘了招呼,只管向對方望著,目光裡充滿了費解。
其時玉潔已懷抱琵琶,羞澀澀地道了聲:「將軍與先生見笑。」隨即向著二人深深施了個萬福。
苗人俊這才有所警覺,讚賞道:「我為姑娘魂飛縹緲,真正是如聞天音了!」
玉潔微微一笑,正待說話,一旁的「曼兒」姑娘卻嬌聲笑道:「玉姐姐,你不是常說人生難得知音麼,今天可叫你碰上了,看來苗英雄正是你的知心人呢!」
說著「咯咯」地笑著,小鳥依人似地已自偎向徐大人懷裡。徐野驢倒似沒有料到對方二人的惺惺相惜,頗似有些意外。自然他之留待苗人俊,絕非只是一時即興,卻也不便上來就開門見山的直接道出,彼此素不相識,有些話萬難啟齒,當中如有「玉潔」這樣的一個可人兒,居間緩和,情形便自大是不同。
這「玉潔」明眸皓齒,秀外慧中,雖然墜身風塵,卻能自比蓮荷,出污泥而不染。原是徐野驢眼中的一塊瑰寶,只待時機成熟,納入府中做為寵妾,自是不甘心她的移情別戀,無如眼前情形,容或大有不同,徐大人總算擺平了心裡的那股子彆扭勁兒。
「好極了,一個英雄,一個美人,今天是你們初次見面,我這個中間人,理當與你們好好慶祝一下。來呀!擺酒侍候!」門外立時有人應了一聲。
曼兒一個骨碌由徐大人腿上翻起,笑理雲鬢道:「大人可要傳上一班歌舞,助助興呢!」
徐野驢正要說話,卻聽見艙外一人嘹亮口音道:「大人在麼,卑職謝威求見!」嗓門兒可真夠大,這一嗓子全船都聽見了。
這個謝威原是指揮衙門的巡差,新近才為徐野驢賞識,帶回家補了個武弁頭兒的缺,出門喝道,老遠都能聽見,十分稱職,忽然找來這裡,定有緊要之事,一聽是他來了,徐大人慌不迭欠身坐好,「進來!」說了這兩個字,才又覺出了不妥,忙即站起,向艙外步出。
是時謝威已自來近,迎著徐大人施了個禮,大聲唱喏。
徐野驢道:「誰叫你來的?有什麼事?」
謝威大聲道:「漢王爺派人來府,有要事著大人火速過府一談,張管家差卑職即刻來告。」
一聽是「漢王」見召,徐大人著實吃了一驚,「這……這麼晚了……」
「大人的官衣己備好車上,張管事說請大人不要耽擱,這就快請吧!」
「好吧!」徐野驢悻悻自言說:「這麼晚了,會有什麼事呢!」
謝威只當是問自己,口無遮攔地道:「聽說是皇駕已返……」
「住口!」
謝威嚇了一跳,慌不迭停住了話頭,才知這是機密,喳呼不得。
喝住了謝威,徐野驢一顆心早已七上八下、撲通撲通跳個不己,聽說是「皇駕已返」,只把他嚇了個魂飛九霄,果真屬實,這「接駕來遲」的罪名,第一個他就當受不住,他這京師「兵馬指揮使」的官,居然會疏忽了如此重大的職責,天大的消息,他竟然事先一點兒訊息也沒摸著,上面如有降罪,自己這顆項上人頭,八成兒是保不住了。
這麼想著,先時的風流逸興,早已不翼而飛,卻還不曾忘記艙裡的苗人俊,轉身步入,向他打上一個招呼:「我有重要事馬上得走,不陪你了,如蒙不棄,請將兄弟你的住處賜知、一兩天之內,我當專程拜訪,還有要事與你商量。」微微頓了一頓,他卻又語重心長地道:「要是兄弟你不把我徐某當成朋友,我也就不敢勉強,咱們就到此為止吧。」
苗人俊微微一笑,老實說對於這個徐野驢,他壓根兒可就沒存有什麼好感,官場中人,多恃勢而驕,姓徐的也無例外,只是卻比別人多了一份「血性」,這就使苗人俊對他改了一些初衷。
徐野驢眼睜睜地還在等候著他的答覆,苗人俊略一思忖,隨即點頭道:「我住在離此不遠的七松坪,有個小客棧叫『黃葉居』,三天之內我等你光臨,過時不來,我可就走了!」
徐野驢一笑點頭說:「就這麼說定了。」轉向玉潔道:「為我好好招呼貴客,我走了!」隨即揭簾自去。
添酒回燈,畫舫裡再一次傳出了熱鬧。
對於苗人俊來說,今夜卻是過於放縱了,自有記憶以來,這還是第一次恣情放肆,心中塊壘,眼底風光。面對著玉潔、曼兒這雙可人的姑娘,一古腦地全都發洩出來。
玉潔的琵琶,曼兒的箏………一都深入到了他的心坎裡,他更喝了酒……這都是三更以前的事。
三更之後,畫舫裡顯現出難得的一片寧靜。
酒不醉人人自醉,苗人俊居然也醉倒了。
那卻是一團模糊的記憶,在「玉姑娘」的依偎裡,他傾吐了過多的心事,也曾哭泣嘔吐,之後便一無所知……
凌晨酒醒。
河風輕啟,水波不興,畫舫略有異動,苗人俊揭被坐起。
迎著他目光的卻是聳聳欲熄的幾支殘燭,船身極其輕微的在浮動,浪拍金舟,傳過來頗有韻律的嘩嘩水響聲,空花格扇的紙窗,映著極其朦朧的慘淡白色。
玉姑娘靜靜地伏在長几上,敢情已經睡著了,一領長披滑落地上,襯著深曳的一頭秀髮,在殘燭曙光陪襯裡,只覺得形銷冰立,無盡單寒。
乍見之下,苗人俊幾乎呆住了。
最難消受美人恩,這滋味偏偏讓他領略到了。敢情昨夜酒醉,說了許多糊塗的醉話,步履蹣跚,已無能獨個返回,就留住在畫舫錦閣裡,玉姑娘為了照顧自己,居然不曾轉回「胭脂樓」,就在這艙房裡,守護著自己,度過了漫漫深宵。
一隅椅子上,還晾著自己的長衣,上面酒吐的污穢,已為她纖手洗淨,所幸還不曾髒著了內裡中衣,否則可就難免赤身露體地出大醜了。
苗人俊輕輕歎息一聲,自忖著自己的荒唐何至於此?以自己精湛內功,與君無忌對飲海道人的陳年烈酒,都不曾醉倒,昨夜雖說豪飲過劇,亦不該便真的人事不省?所謂「酒不醉人人自醉」,看來必然是自己心裡先已有了幾分自廂情願的醉態,便自才會真地就倒了。
看著衣單形銷的玉潔姑娘,不自禁地興起了一番憐惜,想把她輕輕抱起,放回床上,卻擔心把她驚醒,隨即悄悄由地上撿起了她的一襲長披,為她蓋好身上。
這一霎,他確實心裡充滿了猶豫。原該是有很多話要問她的,這個年輕的姑娘!幾乎就在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就對她產生了好奇,感覺著她內在的別具崢嶸,想更進一步對她有待證實,然而這一霎,他卻又不作此想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3 00:03:24
第二十一節
人與人之間的遇合,實在奇妙,尤其是男女之間,當中如非牽涉到特殊的婚姻緣分,大都是萍蹤一聚,爾後東西。以今日而論,自己與這位玉潔姑娘,只怕亦脫不開這個範疇,今日一別,再見何期?那麼昨夜侍宴,萬般多情,都將成了絕響,變為毫無意義的酬酢,平白在心裡留下幾許惆悵,卻又為何?
苗人俊心裡已是惆悵,想到自己原已是死心絕望之人,又何必多此一舉,看來這位玉潔姑娘,對自己絕非是僅限於一般的俗酬應對 ,確係破格恩待、垂青,而自己終將無以為報,令她失望,如此,今日一聚,誠屬多餘之事了。
這麼盤算著,他幾乎不敢再多看她一眼,忍不住輕輕發出了一聲歎息。待將離開,終是不能,這就留幾個告別的字吧!
桌子上紙墨現成,偏偏文思不湧,短短幾個字也是塗塗寫寫,終不成文,過親不妥,過疏亦是不妥,又想到對方身墜風塵,終非富有,攪擾竟夜,總該留下些錢,只是這麼一來,可就「俗」了,且唐突了對方姑娘的美意,只是……唉!真個無以為計。
摸摸身上,僅有小半塊銀子,不足二兩,全數留下亦嫌不足,真個寒傖……思忖之間,卻聽得身後一聲女子冷笑道:「大爺你還是收回你的銀子吧!」
聲音發自身後,分明咫尺之間,不是那個玉潔又是哪個!
苗人俊乍聞之下,心裡一驚,倏地轉過身子,才自發覺到椅子上的玉潔姑娘敢情已經醒了,這時端坐椅上,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正自向自己注視著,目光裡透著寒冷.顯然已似不悅。
她終是不忍執著,隨即含笑站起:「你要走了!」
「這……」苗人俊微微點了一下頭:「姑娘醒了?」
「嗯!」玉潔淺笑著,揚了一下黑而細長的眉毛,由椅子上站起來:「幸虧是醒了,要不然苗先生您這一走,連聲再見都來不及跟您說,豈不是太失禮了?更何況拿了您留下的銀子,又算是怎麼回事呢?」話聲嬌柔,卻似別有涵意,臨未秋波一轉,更似萬蓬飛針,一齊向苗人俊身上投射過來,便真是麻木不仁的傻子,也當有所感應,而聽出話中玄機暗含譏諷了。
苗人俊也同君無忌一般,並不擅長與女子交道,若是對方為自己所喜,更是拙於口舌,為此,昔日在搖光殿,不知吃了沈瑤仙多少暗虧,讓她佔盡了上風。今日的「玉潔」姑娘,論份量固不足與沈瑤仙相提並論,只是「傷心人別有懷抱」,其間的一份同情,卻是他前此未曾經歷。眼前被她淡淡地搶白幾句,頓感招架不住,一時面紅耳赤,竟是答不上話來。
玉潔透剔聰明,見狀立刻有所警覺,暗責自己話說得過重了,慌忙說道:「我不會說話,您可別見怪,誰要您不告而別呢!要是再留銀子,可就更見外了,那是罵人!」
說著她自個忍不住笑了,現出了頰間淺淺梨渦,已自走向近前,伸手拿起了桌上留字,似笑又嗔地自個念著:「玉……姑娘妝次……」
苗人俊待將搶回,卻為她機警地閃向一邊。
臉上笑靨不失,再自念道:「……畫舫初晤,月白風清……」讚聲:「好文采!」卻自一笑,看向對方點了一下頭,由不住輕輕發出了一聲歎息:「您可別笑我,我唸書不多,這封信我要好好留著看。」一面說隨即把那張留書小心翼翼疊好,背過身子,收好身上。卻又回眸一笑:「您現在要走?有重要的事兒等著您?不能遲一會兒?」
苗人俊早在對方先前轉動間,看出了一些端倪,證明自己的猜測,確屬有征,那就是這個玉潔姑娘,絕非尋常嬌嫩身子。說得明白一點,那就是她身上有功夫,是個「練家子」。也正是這個再一次興起的念頭,使得他突然改變了初衷,決定暫時不走了。
「姑娘的意思是要留我在船上吃早飯?」
「不!不在船上!」
玉潔笑著說道:「這附近有個地方,小寵包子和乾絲好極了,你請我去吃,好不好?」
苗人俊想了想,點頭道:「好,我們這就走吧!」
玉潔高興地道:「別慌,現在可太早了,人家還沒開門呢!來,我先侍候您洗個臉、喝碗熱茶,等太陽出來再去剛好。」說著不俟他答應,逕自開門步出。
苗人俊待阻止已是不及,只得作罷。
原來這艘畫舫既為徐將軍所專用,其上各種設置,應有盡有,並撥有專人服侍,眼前苗人俊與玉潔姑娘既都在船,自然少不了有人「住船」侍候。只是這個時候太早,玉潔卻不願叫醒他們,自己動手,為苗人俊打上洗臉水,侍候著他漱洗完畢,自己才料理自己。
一切完畢,才又為苗人俊泡上一碗熱茶。
手裡端著熱騰騰的蓋碗香茗,玉姑娘輕啟蓮步,邁進船軒,笑吟吟地說著:「茶來了……」話聲出口,才自發覺著苗人俊敢情不在艙裡。這就奇了,難道他竟是真地不告而別,上岸走了?
一念之興,玉潔不免索然,往前走了兩步,想把茶放下,再看究竟,不意,她這裡身子才自彎下,猛可裡就覺著頭頂上一陣子疾風壓頂,耳聽著「噗嚕嚕」衣袂蕩風之聲,來人的一隻沉實鐵掌,早已泰山壓頂般地直拍下來。
對一個嬌滴滴的姑娘,猝然施展如此煞手,誠然匪夷所思,那是因為苗人俊看準了對方姑娘身上有功夫,正是惟其置於必死,才能迫使她現出本能以求其生。
玉姑娘「哎」了一聲。手上茶碗不及擱下,人已旋風似地轉了開來。
苗人俊看似凌厲的「泰山壓頂」.其實並未施展其極,玉姑娘情急之下的旋身一轉,看是疾若飄風,卻也疾中有靜,動靜間一如「風擺殘荷」,俟其站定之後,手上香茗仍自好生生地捧著,甚至於一滴也不曾濺出。
空中下襲的苗人俊,其時也自凌空翻轉,整個背項,緊緊擦著頂艙,鴻雁般地輕巧,己自閃了開去,四兩棉花般翩翩墜落。
玉姑娘「呀」了一聲:「是你?」緊接著她立刻明白過來,想到了是怎麼回事,一時臉色微紅,只是看著對方發愕,作聲不得。
「姑娘好身手!」苗人俊雙拳微抱道:「這一手風擺殘荷,沒有五年的純功,是練不出來的,失敬!失敬!」一面說時,乃自向著她深深打了一躬。
玉姑娘先是臉色發窘,接著不自禁地也就笑了,「你原來早就知道了?」
「我自信眼睛不花,在初見姑娘時,已覺出你的確有異尋常,果然沒有看錯,方才唐突,還請不要怪罪才好。」
玉姑娘輕輕一歎說:「苗先生您太客氣了。請喝茶吧!」說時蓮步輕移,已來到苗人俊近前,將一隻青花細瓷蓋碗笑吟吟送向對方面前。
苗人俊輕道一聲:「不敢!」伸手就接。
授受間,耳聽得手上蓋碗「咯咯」兩聲細響,玉姑娘「啊」了一聲,慌不迭縮手後退,險些為濺出的茶水弄濕了羅裙。
她的臉一下子可又紅了,才知道今日遇見了大行家,自己一身功夫,儘管「自負極高」,與對方比較起來,相差何止一層?一霎間,臉上怪不自在,卻是充滿了驚喜之情,一雙看似驚奇其實無限敬慕的眼睛,連連在對方臉上轉動著。
「我可真是自取其辱!苗先生,你別見怪,請坐吧!」
雖然只不過一霎間的接觸,雙方己各自對於彼此的能耐,有了初步認識。
「我總算沒有看走了眼,原來姑娘出身『無極』門,這一門派,當今武林卻是傳人不多,貴派掌門無極子該是春秋己高,如今可好?」說畢,他才緩緩落座,就著手上香茗,慢慢喝了一口,一雙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對方。
玉姑娘略似一呆,十分詫異地看著他道:「咦,你又是怎麼看出來我是無極派出身的?」
苗人俊一笑說:「難道不是?方才姑娘借物傳力,正是傳說中無極派『無極內功』,如果我所料不差,這門功夫可運力直入敵人血脈,使之突發爆破,致敵性命於彈指俄頃之間,好厲害。」
玉潔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點頭道:「你說得一點都不錯,只是敝門除了祖師爺爺無極子以外,其他人還沒有一個能有這個本事!」說畢她才緩緩坐下,頗似感傷地道:「祖師爺爺已於去年七月在本門坐化,他老人家走了以後,就再也沒有一個人能這樣施展了,現在的掌門人是大師兄柳元化。」
苗人俊點點頭說:「原來這樣,柳元化,我聽說過這個人。」說時,他用著奇異的眼光,向對方身上看著,對於眼前的姑娘,再一次產生了好奇。
「奇怪吧?」玉潔不自然地笑笑,露出了前面的兩顆小虎牙:「別指望一上來我就會把身世來歷.原原本本地告訴你.除作你先說。」
苗人俊一笑道:「姑娘不說,我也不問就是了,我們這就吃東西去吧!」
玉潔往窗外看了一眼,「呀」了一聲:「光顧了說話,太陽已經出來了,現在去正好。」說著順手拿起了綢子長披。向外走出,卻回頭看向苗人俊道:「這裡沒有人知道我學過武。苗先生你可不能說出去。要不然這裡我就住不下去了!」
雖是一句無關痛癢的話,她所表現的神態卻是認真的,直到苗人俊點頭答應,她才笑嘻嘻地轉身步出。
旭日東昇,水面上顯現出一片胭脂紅色,卻有無數蜻蜓迎著晨霧,來回起落,緩緩飛著。
玉姑娘在前,苗人俊在後,踏著沒有扶手的搭板來到了江邊。
「胭脂樓」仍然還在沉睡之中,更沒有一個早起的人。玉潔遠遠地指了一下:「在那邊!」踏著鬆鬆的沙,沿著河岸直走下去,風從水面上吹過來,揚起她身上的綢子披風和秀麗長髮,有點飄飄若仙的感覺。
二人並排前行。玉潔微笑著,用手攏了一下被風吹散了的長髮,「你的功夫真好,昨天你跟他們打架的情形,我在房裡都看見了,尤其你施展的那幾手點穴功,更是高明極了。」
苗人俊一笑不言。
玉潔忽然站住了腳:「對了。我一直還忘了問你,當時我注意到,跟你一起來的,還有一位朋友,怎麼後來一轉眼就沒有看見他了?」
苗人俊道:「你的眼睛真尖,我這位朋友行為拘謹,不喜歡惹是生非.一看我打架他就跑了。」
「原來如此!」玉潔默默點了一下頭:「當時我就在樓下邊廂,你們鬧事時我看得很清楚,你這位朋友就站在我們窗前,我注意到他神閒氣定,想來定然也有一身好功大,說不定不在你之下呢!」
苗人俊一笑,詫異的道:「你果然是好眼力,若是論及我這朋友的一身武功,可著實較我要高明多了,怎麼,你有意思要見見他麼?」
「我能麼?」玉潔微笑道:「只怕他自視極高,瞧不上我這個酒樓出身的姑娘吧!」
「那你就錯了!」苗人俊含笑說:「以後有機會再說吧。」笑了笑他又說道:「說了半天,我連姑娘的姓還不知道,能告訴我麼?」
玉潔點點頭說,「當然可以,我姓李。」苦笑了一下,迎著東方的太陽,她掠了一下長髮,略似傷感地道:「我們走吧!」
苗人俊情知對方必有難言之隱,也就不便多問。
二人隨即順著河邊的一條平坦河道直走下去,一行沙鷗自蘆草叢裡驚飛而起,水面的霧氣在金色的陽光之下,逐次後退、消失,淺水鵝石堆裡,己有女人挽著木盆,出來洗衣服了。
秦淮河也有它純樸可人的一面,也似乎只有晨間的這一霎,才得窺其本來面目,過午之後,姑娘們紛紛起來,便又是一番香艷局面,與此晨間的短暫寧靜,形成了強烈對比,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玉姑娘說的那家館子叫「香竹園」,買賣不大,臨江而起的一個小小竹樓,是一家專管早午生意的買賣,卻是遠近馳名,生意不惡。三面環竹,一面濱水,進得店來,映著一片碧綠和眼前的天水一色,情不自禁地己是心曠神怡。
苗人俊坐下之後由不住連聲贊起好來。
玉潔隨即點了幾客本地馳名的點心:火腿乾絲、小籠湯包、豆腐腦,果然味道獨特,爽口之至。二人坐處臨著窗外一叢修竹,大片的綠影投射下來,連帶著婆娑的竹姿,真個詩情畫意。
玉潔放下筷子,望著苗人俊道:「昨天你打傷的那個郭胖子,在京師家大業大。仗著徐野驢的勢力,到處胡作非為,你打了他,沒有一個人不在暗中叫好的,他是徐野驢的親家,卻沒想到徐野驢非但沒有為他報仇,反而把你請到船上,好好款待,真叫人出乎意外,你想這又是為了什麼?」
苗人俊點頭道:「姑娘你以為呢?」
玉姑娘皺了一下眉:「起先我以為徐野驢對你沒有安著好心,定然在附近設有埋伏,結果又不是這麼一回事,真叫人想不通!」
苗人俊恍然悟道:「怪不得昨夜你要守著我了!」
玉姑娘微微一笑:「我真的很擔心,以為他們會在半夜裡下手,你又喝醉了,結果一夜平安無事,倒是沒有想到,可是他又為了什麼呢?」
苗人俊冷冷地說:「我諒他們還不敢,更何況姓徐的自己眼前有了麻煩,也許正為了這件事,他還要求我幫忙,助他一臂之力。」
玉潔「哦」了一聲,點頭道:「我明白了,我也聽說了,因為他是太子跟前的紅人,所以漢王高煦第一個看他不順眼,也許他是想利用你來對付高煦,一定是這麼回事。」
苗人俊哼了一聲:「那要看是件什麼事了,高煦這個人我很清楚,他手下能人很多,這一次北征,他鎮守涼州,立了很大的功,跋扈得很,我看他眼前就將要有異動。徐野驢這個兵馬指揮,偏偏遇上了他,只怕不妙。」
「你是說徐野驢眼前會有凶險?」
苗人俊搖搖頭說:「很難說,那要看他是不是夠機警了。」
玉潔吟哦了一下,卻把一雙秋水眸子平視著他:「要是徐野驢真地找到了你,你肯出來幫他對付朱高煦麼?」
「那是他們之間的事,我其實無意推波助瀾,不過……」
「不過怎麼樣?」
「朱高煦如果借助不肖的武林黑道人物為他撐腰,加害異己,我可也就不能坐視,少不得要插上一手,管一管這件閒事了。」
玉潔聽他這麼說,臉上表情才像是略微緩和,卻把一隻纖纖細手伸出,與對方緊緊一握:「這麼說,我們是志同道合的了!」
苗人俊頗似一驚:「你……」
「以後你就知道了!」
玉潔微微一笑:「只要你不站在朱高煦那一邊,我就感激不盡了,謝謝你請客,再見吧!」說罷,站起來扭身就走,卻在梯口停步回身,向著苗人俊甜甜的一笑……
皇帝駕返的消息,有如一聲迅雷,不旋踵間,南京城裡內外大街小巷,已是盡人皆知。
小道消息不脛而走,都道是聖駕南返時,太子竟然未曾親自迎接,僅僅派了個特使,卻還去晚了,引起皇帝雷霆大怒,隸屬東宮的一干親信,諸如楊士奇、黃維都下了獄,「太子洗馬」楊溥也遭了杖責,下了錦衣衛的「地牢」。
惟一例外的,隸屬太子親信的「兵馬指揮使」徐野驢,竟然是有凶無險,傳言說,那是由於漢王高煦的從旁緩頰,事實是否如此,可就不得而知。
這些消息一經傳開,立時引起轟動,都道是太子高熾這一次是無論如何也保不住他這世子皇儲的封號了,勢將要為「漢王」高煦取而代之。
這「漢王」高煦如今的聲望可真是炙手可熱得緊。雖然他不曾親自侍駕北征瓦刺,立下彪炳戰功,可是警戒河西,大破「北元」奸計,一舉掃除了蒙古人意圖不軌的地下武力,這個功勞實在說,較之瓦刺之戰的凱旋,更有實際的勝利意義,高煦的驕狂,目無餘子,應是不難想之。
是以這次北征南返,高煦並沒有返回他「漢王」的屬地雲南,一意在京師逗留不去,用心已是十分明顯,他要佇候著「老爺子」的一時高興,親口改立他為「太子」才叫稱心如意。
「山雨欲來風滿樓」,這當口的人心可是緊張得很,一點風吹草動,都令人心驚肉跳,小道消息更是日有所傳,一下子太子如何如何,一下子漢王如何如何……外面人已是如此,更何況當事者的雙方。
天熱得實在受不住,高煦打朝裡覲見皇上回來,不等回到他的「漢王別府」,在轎子裡先把他的「銀蟒」給褪了。只剩下了蘇綢的中衣小褂,還由不住一個勁地直喊熱。
大門外,照例有一班接轎的儀仗,他這裡大轎剛一停下,就有兩個聽差的趕上去揭開了轎簾兒,不等他們跪下請安,高煦先己由裡面跳了出來,大步往裡面跨進,身後寸步不離負責侍衛的人,已不是往昔老成持重的索雲,換了個長身黑臉的瘦高漢子,熟悉內情的人,都知道這人姓茅名鷹,一身武功了得,是王爺新收的貼身侍衛頭兒,這個身份似乎已取代了過去的索雲,高煦對他倚重得很。
雖是他的漢王「別府」,論規模排場可不含糊,高垣峻宇,曲徑幽廊,較他在涼州的別館可是氣派多了,高煦今日氣勢,更較昔日不同,只這個接轎儀仗,較諸太子高熾亦無少讓。
隨著他前進的步子,眾姬妾、內侍、宮娥,紛紛跪地請安,兩名聽差趕在身後,人手一個大扇,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背後扇著。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3 00:03:58
高煦都將走過去了,卻又回過身來,把一雙鋒芒畢露的眼睛,只在當前姬妾群裡逡巡著。
老太監馬管事瞧出了他的心事,忙自脫班,趨前躬身道:「娘娘已安頓好了,在後院『紫籐閣』,奴婢見娘娘累了,沒敢驚動!」
這個「娘娘」自是指的新近拜封為「貴妃」的春若水了,照例她以「貴妃」之尊,可以自行決定出迎與否,有其一定禮數。是以馬管事未敢驚動。
朱高煦今日心情極佳,聆聽之下,大笑了兩聲,連說了兩個好字,逕自踏著大步,穿過當前迴廊,直趨向正面的六角宮閣「召賢館」。
女侍們服侍著他,換了一身家居的京綢小褲褂,端上了冰鎮的「綠豆湯」,高煦一連喝了兩碗,打扇子的人已由剛才的小子換上了兩個年輕貌美的丫嬛。
「紀大人來了沒有?」
「來過了!」馬管事上前一步:「坐了一會,王爺不在他又走了,說是晚上再來給王爺請安。另外這是今天來府裡謁見的各位大人……」
把一疊繕寫得十分工整的拜帖恭呈上來,高煦擺擺手不耐煩地說:「把名字唸唸就得了。」
「奴卑遵旨。」馬管事隨即就著手裡的一疊拜帖,一張張高聲宣讀起來,待讀到「武安侯」鄭亨時,高煦霍地坐直了身子:「他回來了?」
馬管事恭聲應著:「鄭大人是昨天回來的,說是明天再來府謁見。」
卻在這時,一個當差的把一張拜帖轉到了馬管事手裡,後者看了一眼,躬身道:「徐指揮求見,現在二門候傳。」
高煦皺了一下眉,馬管事賠著笑:「徐大人這是第二次來了,說是有要事求見。」
高煦「哼」了一聲,臉色深沉地點點頭說:「好吧,請他進來!」
各人隨即退開,只剩下兩個打扇的女侍,高煦再揮揮手,她們也退了下去。
徐野驢一身戎裝進了「召賢館」,把頭盔佩劍交給了門上。高報一聲:「兵馬指揮,徐野驢覲見王爺。」一面說。往前邁了個急步,深深打了一躬,圓睜著一雙眼,直向當前的漢王高煦直視不眨。
高煦一笑引手道:「徐指揮請坐,這是從哪裡來?」
徐野驢謝了座,坐下來抱拳道:「王爺見問,卑職剛由校場回來,聖駕來得快,很多事都急待辦理,草率不得。」說到這裡,他輕輕咳嗽一聲,臉色頗不自在地道:「這一次接駕來遲,若不是王爺美言開脫,卑職萬萬擔受不起,王爺的恩典。卑職真不知何以報效。實在惶恐得很。」
「你用不著。」高煦哈哈地笑道:「你大概也聽說了,楊七奇、黃維他們都下了獄了,不是我不肯幫著他們,實在是老爺子正在氣頭上,你的情形特別,跟他們又不一樣了。」
「這……卑職知道,卑職蒙太子不次提拔,如今又蒙王爺看重,真是福分不淺……」
話還沒說完,卻為高煦別有深意的一串子笑聲給打斷了。
徐野驢侍奉漢王日短,一時還摸不清這位王爺的習性,這陣子乾笑,聽著刺耳,分明是不要自己往下再說了。一驚之下,這才注意到高煦的臉色不佳,徐野驢心裡一陣子嘀咕,一時還弄不清自己是哪句話又說錯了?
「說到太子的提拔,徐指揮,這一次他可也沒有在聖駕面前為你說上一句話吧?」
「這是……」終是不敢唐突了太子,是以微微一頓,才又接道:「聖駕來得過速,正巧鄭總兵的船隊由西洋回來,忙著獻俘……」「哪個鄭總兵?」高煦插嘴問:「這事我怎麼不知道?」
「是奉旨下西洋的鄭和,鄭正使大人。」徐野驢說:「鄭大人出海兩年,俘虜了很多人。」
這麼一說,高煦才明白了,原來鄭和在很小的時候即被派在北京的「燕王府」中服役,充當一名小太監,蒙成詛賞識,不次提拔,即位之初,已賜封他四品官位。當了「內官監太監」,出使南洋時.由於所率船隊過大。軍隊又多,乃加賜了他「總兵」的武職,這已是他第四次出使南洋回來了。
一聽說鄭和己向太子「獻俘」,高煦心裡老大的不是滋味。勉強地笑笑說:「他也回來了?趕明兒個,我倒要見見。」
徐野驢應了聲「是」,道:「卑職可以代傳王爺的旨意,要鄭大人明天就來!」
「也用不著這麼慌!」高煦含笑看著他:「徐指揮,你可知道,太子這兩天的日子可不怎麼好過,他自己一時疏忽不要緊。連帶著手底下的人跟著倒楣,這些人豈不冤枉?」
徐野驢窘笑了兩聲,很是尷尬,思忖著實在插不上嘴。
漢王終於露骨地道:「如今大勢,明眼人應該看得很清楚了,一個勁兒地往東宮鑽門子,到頭來不但得不著什麼好來,只怕把性命還要賠上,這又何苦來哉?就拿楊士奇、黃維來說,冤不冤哪,嗯?」
徐野驢尷尬地笑了幾聲,心裡卻由不住詛咒著:「誰不知道這一次都是你使的壞,還當我不知道,居然恬不知恥在我面前充起好人來了!」
這徐野驢與太子關係甚密,如今漢王行情看漲,他不是沒有想過今後如何自處,無如本心對太子的過去恩遇,終不能忘懷,況且太子雖說時遭不幸,也只是幾個他身邊的人代了罪,並不曾危及他本人,他自己仍然穩坐東宮,未來發展又何能率爾認定?此時此刻,切切不能自己亂了陣腳,以免日後難以見人。是以,這兩大他雖然拜受了高煦的恩寵、卻也不曾冷落太子,每天的例行請安問好。更不曾中斷,就在今天來此之前,太子高熾還交代了自己一件棘手的任務,這便是他日後兩次來到漢土宮邸的理由。
高煦何等精明,幾句話談下來,已似看出了對方的言不由衷。
「我竟是忘了問你,這麼晚你來看我,該不會有什麼重要的事吧?」
「這……」徐野驢忽地站起,雙手抱拳道:「卑職這一次蒙王爺保全,恩同再造,按說不應再對王爺有什麼要求,無如職責所在,卻又不能坐而不言,還請王爺破格成全,卑職感恩不盡。」
高煦呆了一呆,臉上的笑容頃刻為之消失,「什麼事?你說吧!」
「遵命!」徐野驢狠了一下心,終於說道:「這兩天京師出現了很多來路不明的人,身穿『漢』字號衣,這些人口音很雜,買東西不給錢,白吃飯,白喝茶,動輒打人鬧事,日有數起……」
「啊?」高煦揚了一下濃黑的眉毛,不待他說完,即插口道:「有這種事?」
「一點也不假!」徐野驢往前跨了一步,雙手抱拳道:「卑職的指揮衙門據報不能不管,已經把滋事造禍最嚴重的七個人暫時拿下,羈押在卑職的指揮衙門,特此來向王爺稟報一聲,聽候發落。」
高煦微微一笑,把身子向後靠了靠。「這件事與我又有什麼關係?」
「這……」徐野驢怔了一怔,訥訥道:「這些人身穿『漢』字號衣,態度蠻橫,說是王爺的親兵,並出示了『天漢衛』的袖號。」
「啊,」高煦忽然笑了:「原來是這麼回事,徐大人,我正要告訴你,這些人是我由北方新收了帶來的,數目不多,不過千把人,這一次在涼州力破韃子地下武力的就是他們,為朝廷立了很大的功勞,在南京他們住不很久,初來京師,難免凡事新鮮,你不要跟他門認真,過些時候也就好了。」
徐野驢一時瞠目結舌,他卻還不死心,搖搖頭說:「王爺說千把人,據卑職調查,這『天漢衛』人數不少,足足有三千多人,而且,」徐野驢竟無視漢王的不悅,進而言道:「這件事卑職曾向兵部調查,根據回文報告,『天漢衛』不在王爺的親兵範圍之內,甚至於……」
「夠了!」高煦冷冷笑道:「我的親兵為什麼要向兵部具報?天漢衛是我自己取的名字,你去告訴他們說,叫他們少管我的閒事。」
「王爺的意思是……」
「回去把人給我放了,這件事我知道了,我會約束他們。關照你的手下,以後見了『天漢衛』的人,少惹他們就是了。」
「王爺……」
「我都知道,你先回去吧,今天我累了!」
「是!」徐野驢苦著一張臉,往後面退了一步:「卑職遵從王爺的旨意,這就回去了!」
「徐指揮。」
「卑職在!」已將出門,聽見了王爺的呼喚,徐野驢又自回過身來,發覺到高煦臉上的笑,透著邪門兒。
「你的一舉一動,我都知道,我知道你是誰的人,可是今天情形不同了。」高煦話中有話地說:「沒事來我這裡多走走,保證你不吃虧,光往東宮裡跑,對你可不大好!你明白吧?」
「這……」一時間,徐大人臉上竟自見了汗,深深向著當前諱莫加深的這位王爺打了一躬,隨即轉身自去。
王府已到了享燈時分。七八個內侍,手持火種,把一盞盞特設的石燈點著,為數千百,一時間王府內院,有如灑落在浩瀚天際的燦爛星群。
漢王朱高煦這兩天心情特別好,謀奪太子,時不我予,要動手應該就是這個時候了。「錦衣衛」的指揮使紀綱無異是他最得力的一條膀臂,他身邊的茅鷹,也不定時地暗中出沒,使他掌握了一些極機密的資料。這幾天他才發覺到,茅鷹這個人對自己的重要,實在是一天也少他不了。
徐野驢的人影才自消失,茅鷹已自現身眼前。
「你來得正好,這個人你給我注點意。」高煦指了一下徐野驢遠去的背影:「我有點擔心,只怕他靠不住。」
茅鷹點頭說:「有人綴著他,剛才還來不及向王爺報告,他就來了!」
「有什麼事?」
「這個姓徐的是靠不住的!」茅鷹說:「今天一早,他去過太子的東宮,看來是個兩面討好的人,王爺要特別小心。」
高煦冷冷一笑說:「我知道了。」
茅鷹揚動了一下直聳的眉毛,說道:「這兩天王爺事忙,一直沒工夫給王爺回話,離開涼州之前,王爺所交代的事,我己辦妥了。」
高煦自己倒似記不起來了:「是什麼事?」
「王爺要我打聽索雲索頭兒的去處下落。」
「啊!」高煦一笑道:「小事情,怎麼樣,你見著他了?」
「見著了!」
「唉!」高煦似笑又嗔地說:「別使性子了,叫他回來吧!怎麼,我還哪一點虧待了他?」
「王爺,他回不來了?」
「怎麼?」高煦怔了一怔。
「我已經把他殺了!」
「啊!」高煦睜大了眼睛:「是怎麼回事?」
茅鷹冷冷地道:「這個人知道得太多了,王爺請想,要是他嘴不夠穩,說出去……」
「嗯!」高煦這才像恍然觸及。連連點頭道:「這一點我倒是沒有想到,你已經……」
茅鷹肯定地點了一下頭,算是作了有力的回答。
高煦「哎呀」了一聲,站起來走了幾步,臉色不無遺憾,那是過去多年以來,還在燕時.這個索雲即在自己身邊為自己效力,一向有功無過,幹事得力,怎麼也沒有想到一朝會落得如此下場,心裡還真有點不好受,只是當著茅鷹,他卻不願現出軟弱的一面。「死了就死了吧,你說得不錯,留著他終是後患,只是這件事,沒有別人知道吧?」
茅鷹冷森森地笑著,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王爺放心,這事人不知,鬼不覺,乾淨得很,卑職還捎回了一件東西,請王爺過目。」說時探手入囊,摸出了個紙包兒,雙手呈上。
高煦伸手欲接,下意識又自停止,揮揮手道:「什麼東西?」
茅鷹已自打開,一陣臭氣溢出,中人欲嘔,竟是一雙已經腐爛的人耳。
「快收起來,收起來……」捂著鼻子,高煦往後面退了一步,連連皺著眉毛:「以後不須如此,我信得過你就是了。」
茅鷹森森地笑著:「王爺信得過卑職最好,不過家師交代為王爺辦事,一定要有憑有據,不可馬虎,卑職就記下來了!」一面說,他隨即把這雙取自索雲的人耳又自包好,放入囊內,自己卻由不住咧著嘴,狀似靦腆地笑了。
高煦才自想到這個茅鷹敢情辦事一板一眼,九幽居士當初怎麼交代,他就怎麼聽從。這人出身苗族,原是不習中原禮教,雖經「雷門堡」多年調教,又跟隨了自己這麼多時日,但骨子裡還有其本性執著的一面,卻也不可小瞧了他。
「茅頭兒!」高煦目光炯炯地打量著他:「我要提醒你,這裡是天子腳下的京師,不比過去在涼州的時候,你要凡事謹慎小心,尤其是面對東宮太子的人,說話更要十分小心,你要千萬記住。」
茅鷹點點頭說:「王爺不必關照,我都知道。還有一件事,王爺還不知道,就是那個君無忌,他也來了!」
高煦倏地一驚:「你怎麼知道?」
「卑職已經見過他了!」說時茅鷹那張黑臉上,現出了一些不自在:「這個人的功夫太高,我只怕不是他的敵手!」
朱高煦怔了一怔:「你的意思是……」
「王爺不必擔心!」茅鷹說:「韋師兄這一兩天就會來了,有他相助,姓君的便是死期到了。」
聽他這麼說,高煦不禁略釋愁懷。他原以為與君無忌只是巧會涼州,南來之後,當必會擺脫糾纏。沒想到自己腳步甫一到達京師,他卻也跟著來了。
有關君無忌那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夫,他實在再清楚不過,但是「錦衣衛」在紀綱指揮之下,曾對他發動過多次的圍剿,或明或暗,俱屬無功。他這麼陰魂不散地守定著自己,卻又意屬何圖?
一想到這裡,高煦便實在高興不起來了。
他恨君無忌更不止如此,甚至於包括自己第一新寵春貴妃在內,都與「他」有所關聯,形成自己內心極大的隱憂。
「這一次非要他死不可!」狠狠地在心裡發著毒咒,高煦那一雙眼睛看起來更顯凌厲:「回頭紀大人來了,你跟他聯繫一下,無論如何這一次不能讓他再逃了。」
茅鷹點頭應了一聲,高煦隨即又道:「這幾天府裡要加緊防範,你多辛苦出些力吧!」說完站起來轉身步出。
王府裡規矩極大,除非王爺口諭,像茅鷹這般貼身的侍衛頭子,也只能侍駕到第二進院子,裡面的內宅院,多系女眷,除了特別職務的人,一般男性,概在摒退之列。
朱高煦離開了召賢館,向內宅跨進,兩名內侍各自掌著一盞紗燈左右跟進。總管太監馬安迎上來跪地叩安道:「請示王駕!」
高煦停下腳來:「春貴妃已安置好了?」
「回王爺,在紫籐閣!」
「就去那裡吧!」
「遵旨!」馬管事叩頭站起,側身掌燈,先一步頭前帶路。其實王府內院,各燈俱已點起,宛若一天星斗,灑落在畫樓飛簷,高閣碧瓦之間,楊柳低倚,百花盛放,花團錦簇裡,洋溢著驕人的富貴氣息。
踏進了迂迴長廊,即可見側面的大片蓮池,兩行翠柳濱堤而衍,堤在湖水間蜿蜒前伸,彷彿一條錦軀巨蟒,及終的那一座六角亭子,畫棟雕樑,狀似飛鷹,襯托得尤具氣勢。
入夏後,高煦每喜在此傳膳,征歌選舞,飲酒賞花之餘。偶爾泛舟湖上,嘗上幾個新剝的蓮子、老雞頭……都很有些味道。
今夜他亦傳膳這裡,七八個宮裝女侍。正在亭子裡忙著鋪飾,一鼎一鶴(作者按:用燃沉香)、一燈一屏俱都有一定擺處,亂不得章法。本朝大內新近才流行的「水上鷗」(作者按:飄在水面的流燈).這裡也有了,有一根水底的索子串連著,一組七十二個,全數都放在湖上,只候著王爺的一聲吩咐,隨時俱將點起,是時鷗形的各色琉璃,被燈光一映。上下交輝,即連水底游龜,亦無所遁形,堪稱靈思妙想。匠心獨具矣。
高煦的腳步忽然放慢了,面向著湖水,深深地吸了口氣,有點懶得慌了。
「我就在這裡等著。你去把娘娘接過來吧!」
「遵旨!」
馬管事剛要走。高煦卻又喚住他:「慢著,今天是娘娘回府第一次用膳.關照廚房弄點新鮮的.大油大膩的都免了!」
「遵旨,奴卑已代王爺關照下去了。」
「還是你會當差!」高煦瞇縫著眼睛笑看著他:「都是些什麼?我也餓了,報上來聽聽。」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3 00:04:13
馬管事聳肩笑應一聲,由挽上來的折袖裡拿出了個紙卷兒,打開來:「都是您跟娘娘素日喜歡的,除了冷熱四拼以外,奴卑給您預備的六個熱炒是『白壁無暇』、「碧桃白菌」,「玫瑰蘭丁」、『羌芽榆耳』、『西湖豆腐』、『蝦鱔雙脆』。」
高煦點了一下頭。
馬管事接下去再報說:「兩個大『燴』是『八寶瓜茸』、『羅雙上齋』,四個熱『扒』是『竹裡藏珍』、『雪影紗窗』、『百花豆腐』、『露影仙霞』,兩個現「炸』是『筍苑含香』、『江南酥甫』,外帶一『煎』是『百花兩面酥』。」
「湯呢?」
「娘娘愛吃清淡的.奴卑給娘娘準備的是『翠玉爭輝』。」
一大串菜湯名字報完了,高煦點頭道好,說:「就這樣吧。吃完了以後遊船,在船上準備點心!」
馬管事答應著叩頭離開,高煦輕鬆地移動著腳步,沿著一道各色石子鋪綴的湖濱小路往前走著,楊柳低垂,襯以水面煙波,像是一幢幢的青色紗幕,在此夜色方垂的一霎,更具朦朧之態。
朱高煦如今的感觸,可真是豪情萬丈,自滿極了。各方的消息,都似乎沒有意外,只待皇帝親口宣佈,改立他為皇嗣。這個消息其實早已流傳,眾所周知,只差著皇帝的親口證實而已。想到了未來的情勢發展,自己一朝登上了「天子」的寶座。君臨天下,高煦真有種說不出的飄飄欲仙感覺。
王府內院,美景無邊,層台累榭,翠翹曲瓊,透過了各色燈光的映襯,更似有五彩迷離,無限神秘。
眼前是一片盛開著各色菊花的花圃,側面是一環牽牛盛開的月亮拱門,通向另一片院落,裡面的「網戶八閣」,一向藏置著他的寵妾佳人,在那裡他浪擲過多少晨昏、消磨過多少風流無聊歲月,而此番奪得美人歸,一心迷戀憧憬著春貴妃的絕世風華,再加上權勢利慾的熏心,竟不思來此走走。
但他依稀還記得有個美貌的「選侍」叫「甜蜜」,還有個「才人」叫「安安」,都是他寵極一時的美女(作者註:才人、選侍皆是明代宮女晉級後的封號,見《明史·后妃傳川,自己北去打仗後,便不曾再看見她們。
這次回想起來,「甜蜜」的惺忪睡眼,「安安」的臂如凝脂,未嘗不使得他意亂神迷。固然她們與春貴妃比較起來,俱嫌黯然失色,只是幾個月的小心供奉,井未能使得那個流花河岸第一美人的「春小太歲」對自己有所改變,心悅誠服地接納自己,坦白一點的說,二人之間,雖然早已是夫婦的名分,卻仍然只是空其名並不具實在的意義,包括思想與形式,都仍然還是距離的那麼遙遠。
朱高煦只一想起來,便有無限的忿恚、遺憾,他也曾想過許多逼使對方就範的手段方法,只是每一次在面見春若水,或是冷靜之後,便自悄悄地自行打消,「情場如戰場」,這一仗他絕不甘心敗在君無忌手下,自己對自己發了個狠誓,不僅僅要她這個人,更要她那一顆心悅誠服的心。
若非是已經傳了「春貴妃」共進晚餐,朱高煦這一霎,真由不住有些踏進月亮洞門,重拾舊歡的衝動。
忽然,一片女子喧嘩聲,自院內傳出。
「你們都別拉著我,都別拉著我,讓我去見王爺。我要他親口告訴我,這是不是真的……」
一聲聲女子的尖細呼叫,間雜著眾人糾纏的腳步聲,猝然傳出來,真有點驚人之勢。方自憧憬著旖旎艷思的漢王高煦,由不住吃了一驚。
緊接著一個長髮窈窕女人的身影,自門內猝然現身作勢奔出,卻為她身後的幾個男女內侍撲上來拖住,又拉了回去。
這一切乍然現諸高煦眼前,不禁使得他一時勃然大怒。
「這是幹什麼的?過去個人,給我瞧瞧!」
身後內侍應了一聲,慌不迭奪門奔入。
須臾那內侍又自奔出,身後跟著另一名內侍,張皇無狀地一直跑過來,迎向高煦,拜倒地上,「奴卑方平,叩見王爺。」
高煦認識這個人,他是府裡的二管事,一向負責王府姬妾等瑣碎事務。
只當是王爺有所降罪,方二管事只嚇得面無人色,叩了個頭,哆嗦著繼續回話:「是這次跟王爺回來的季貴人,她……」
「季貴人她怎麼了?」
「她不聽話……」方二管事哆嗦著忙改口道:「不聽王爺的吩咐。」
高煦先是一怔,接著立刻便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卻聽得洞門內再一次傳出亂囂聲,先前的長髮女子又自現身奔出,身後一大群人又自趕上來把她拖住,拉拉扯扯,叫鬧不休。
透過了一片迷離燈光,高煦隱約地已看出來,那個長髮少女正是所謂的「季貴人」了,其時「季貴人」也遠遠看見他了,高聲叫嚷「王爺」,竟自掙開眾人,一徑地跑了過來,身後眾人追出來,看見高煦在座,俱都停下了腳步,慌不迭伏地叩拜。
季貴人一徑跑到了高煦當前,撲通跪倒哭泣道:「王爺救命,他們要把我送出王府,要害死我……說是王爺不要我了,把我賞給了……什麼人……」
說時季貴人唇齒交兢,全身不寒而慄,只是連連顫抖不已,是時珠淚滿腮,羅衫半敞,望之無限淒楚,赤著一雙腳,那樣子真像個鬼。
「王爺……王爺……您快說話……救救我吧……」膝頭嫩肉,顧不得滿地尖銳稜角的石頭子兒,逕自一路膝行過來,剎那間多處都磨破了,現出了點點血痕。
「王爺您告訴他們,這都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銀雁!」這聲呼喚,雖非凌厲,卻也夠冷的,較之昔日慣常的恩愛稱呼,誠然不可同日而語。
膝行而近,待將邀寵的季貴人,頓時停住了動作,用驚詫害怕的眼光,向對方看著。
「你也太不像話了!」
年輕的王爺寒著一張臉,並無絲毫憐惜地打量著這個不久以前還是「新寵」的戀人:「這是什麼地方,由得你這麼使性子又哭又鬧的?你好大的膽子!」
「王爺……您……」季貴人抖成了一片,簡直難以相信地睜著一雙大眼睛:「是他們……要把我送走……我……」
「你打算怎麼樣?」高煦語氣裡透著冰寒:「這個府裡是誰當家,是你還是我?到底聽誰的?」
「王……爺……」季貴人簡直嚇糊塗了,已經整整四個月了,不但高煦不再蒞臨她的住處,甚至於連他的影子也沒見著。忽然間見著了。卻是在這般情況之下,卻是這般嘴臉。一霎間,季貴人打心眼兒裡泛出了寒意。
那是怎麼也不能說服自己,來接受眼前這個現實的,想想當初,其實也不過才幾個月以前,對方還是一派溫文體貼,兩情綣繾,比美樑上燕子。郎情妾意,該是何等美滿人生?一霎間的變生肘腋,乃至如斯……這是她怎麼也想不通的。瞬間之前,她還滿心指望著能見著了王爺,訴一訴她的苦衷,她更深信,自己所受的苦,高煦絕不盡知,他也絕非是春若水嘴裡所形容的「翻臉無情」之人,只要能與他見著了,一切的不愉快都將瓦解冰消。
面對著王爺的冷漠,季貴人如火激情,霎時間涼了下來。不知怎麼回事,全身上下只是冷得慌,兩片牙齒盡自喀喀戰抖不已。「王爺……您別嚇唬我……穗兒膽子小,我害怕……您別嚇……我……」邊說邊自眼淚漣漣地頻頻叩頭不已。
高煦的氣不打一處來,倏地睜圓了眼,待將喝令,把她給拖下去,目光轉處,男女僕從不無動容者,「人皆有不忍之心」,忽然他發覺到,此時此刻不宜治罪對方。
一念之興,他可立刻就不再生氣了,「銀燕,你這又何苦?」
「王爺……王爺……」乾脆一句話也別說了,就只哭吧,一霎間,眼淚成河,清鼻涕麵條兒似地掛了下來。
這副姿態,要是在半年前瞧在高煦的眼裡,不知要多麼心疼,現在卻只能令他心煩。他卻也忍了下來,「給季貴人淨臉。」
早有人答應一聲,過去侍候著把眼淚鼻涕給擦乾淨了。
「賜她個座兒!」高煦頗似憐惜的目光,直盯著對方:「起來坐下,喝口熱茶再說吧!」
一看王爺轉了心態,立刻季貴人又變成季「貴人」了。
「謝謝王爺的……賞賜……」
兩隻手捧過來粗茶一碗,不小心濺了一身,偷眼看了面前負心人一眼,所幸尚無怪罪的怒容,心裡略安,即禁不住湧出了無邊傷懷。淚珠兒點點又自灑落下來,「能見著王爺……我真是太高興了……您別怪罪……」一邊說一邊努力地做出笑臉,無如悲楚來去,終是不成,模樣兒真堪人憐。
「我真不知道,鄭侯爺那邊有什麼不好,他既看上了你,那是你的造化,還有什麼不樂意,值得大哭小叫的?」說著他的臉色可就又自現出了不悅。
季貴人強自作出了一個苦笑,怯生生地道:「早就跟王爺您說過了,活著是王爺的人,死了也是您家裡的鬼,王爺您要是把我往外面送,我也只有死路一條。您……就可憐可憐我吧!」
高煦心頭不禁為之一愣。
敢情這次南來原本不打算把她帶過來的,就只為鄭亨將軍托人捎來的一封問候起居信函,其中特別提到了「她」的名字,有意無意的提醒王爺,讓他不要忘記了舊日諾言,高煦哪能會不明白?
這個鄭亨本籍合肥,原任密雲衛指揮金事,靖難之役從了高煦的誘唆,率部降燕,晉封為「武安侯」,此次北征,更為前鋒主將之一,甚得皇帝重用,手下統有精兵三衛,是高煦極欲拉攏的實力人物之一,特別是北征後的行情看漲,更不欲為高煦失之交臂。他既瞧上了季貴人這個小妾,送給他皆大歡喜,何樂不為?
季貴人便是這般情況下,被帶來京師的,只是想不到小妮子生就的死心眼兒,死活跟定了自己,就是不肯離開,卻也令人頭疼。
瞧瞧身邊僕從一大幫子人,有些話不便多說。那邊燈影晃動,敢情是馬管事己把春貴妃接來了。這個女人可比季貴人更厲害十分,若為她知道了事情真相,保不住節外生枝。
「你的心意我知道了,既然你不樂意過去,就留在我身邊,回去先歇著去吧!一兩天之內,我就去看你,去吧!」
季貴人只當是自己耳朵聽錯了,簡直不敢相信的樣子,只睜著一雙充滿了無比驚喜,卻又迷惑的眼睛向對方瞧著。
一旁的方二管事,早已上前請安道:「季姨兒,王爺有旨,您就請駕吧!」
過來兩名內侍,小心地扶著她站了起來,季貴人便是想在這裡多膩上一會兒,也是不行了。
「小心侍候著季貴人,要是出了什麼差錯,方平,你可留神著腦袋。」
方二管事嚇了一跳,慌不迭地答應著,再一次哈下腰來向季貴人促駕。
「王爺……」千般不捨,萬般柔情,季貴人淚光瑩瑩地向面前的高煦注視著,禁不住方管事一再催促,高煦卻己不耐煩地先自站起來走了。
一大群人都跪下來送駕,她也糊里糊塗地跟著跪了下來,再抬頭看時,卻已失去了她衷心夢寐以求的良人。
六角亭香光似海,五彩繽紛。各色盆景、吊燈花團錦簇,琉璃彩屏安置在王爺、貴妃座處,背身的一面,上面擺佈著各色的大顆寶石、珍珠,一龍一鳳,栩栩如生。
在高煦的意識裡,也許登上皇帝這個寶座,只是早晚的問題,是以背人而後的家居行徑,也就不多加掩飾,處處顯示著他此一野心的傾向,認真檢討起來,他雖貴為皇子親王,但描龍繡鳳的穿著擺設,照例是不能使用的,他卻不忌諱這些,除了不敢公然穿著「龍」袍之外,他府裡的畫屏擺設,以龍鳳為飾的.多不勝舉,一切的儀態規矩,較諸大內深宮,並無多少遜色,只是具體而微而已。
就拿眼前這個家居的晚宴來說,較諸皇帝就不會遜色多少,二十四名俊俏內侍,鮮衣綵帶,分左右侍立。白玉石台前,一班歌舞樂伎,打扮得彩蝶兒似的花枝招展,只候著王爺的一聲吩咐,即聞樂起舞,其時百十盞「擺滾燈」早已沿堤安好,一侍滾動起來,其勢將作「乙」字形,來回滾動不已。美俏的歌舞佳人,便將在這些滾動的「乙」字燈陣裡,作盡妖嬈嬌柔姿態,這歌舞燈陣,乃是取法當年唐代風流玄宗皇帝的「金燈羽衣仙舞」而來,高煦依樣學來,誠開風氣之先,只怕他老子還未必兼顧及此吧!
六角亭有個動聽的名字——「飛燕朝水閣」,是由一組三個亭子組合而成,一大二小,一主二賓,亭子間,連以玉階朱廊,狀若飛燕,因以命名。
美麗的春貴妃如今己似頗能適應這些王府裡的習慣規矩,對於高煦,她大體上也能保持著應有的一定禮數,除了她「守身如玉」,不容高煦作任何形式的「人身」侵犯之外,餘下來的。她也就不再堅持。
隨著王駕來臨的一聲呼喚,朱高煦己大步踏上了玉堤。直向著「飛燕朝水閣」正中主亭而來。
春若水顯然較他早到了一步,迎著高煦的來勢,她趨前一步,作「萬福」請了個安,便即漠漠無言地站起來坐下。
此次南來,高煦先她一步。彼此總有四十餘天不見了,乍見之下,朱高煦由不住心裡的喜悅。一雙精光內涵的眸子,直直向她逼視過來。
在他眼裡,春貴妃的美。堪稱舉世無雙,笑時固不待言,便是盛怒、微慍、薄嗔、輕愁……亦各有其動人姿態,此刻的默默無言。亦具冷艷孤芳,別有風韻矣!
當初南來時.高煦還真擔心她使性子。真要是守定了涼州不肯南來。卻也拿她沒有辦法,想不到她居然很順從地來了,就只如此,便令高煦無限喜悅,內心感激萬分,他既已抱定了『放氏線,釣大魚」的決心,也就不急於一時,一切且慢慢行來,自有「水到渠成」之一日。
「這一趟你辛苦了!這裡應該比涼州好多了,你可喜歡?」
春苦水淡淡一笑,說了聲:「很好!」
這一笑,總算解開了他的滿腹疑團。
「王爺萬安!」冰兒抽個空上前請安,隨即退立在春貴妃身邊,一主一婢模樣兒恁地嬌好.相形之下,可就把眼前一幹別的美女都比了下去。
「今天是你來這裡的第一天,特別為你接風,一切都隨著你的興子,你就盡量的樂吧!」回過頭來,他盯向府裡的大管事馬安:「馬管事,你把今天晚上的一些玩意兒,都給娘娘說過了沒有?」
馬管事腰彎得活像個大蝦米似的:「回王爺的話,都已經給娘娘稟報過了。」
「好!」高煦愉快地站起來兩邊看看,指向左側面朱廊銜接的一個「耳亭」向春若水道:「回頭吃過了飯,遊湖之前,可以先在這裡玩花炮、煙火。馬管事,都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王爺!」
高煦一笑,看向春若水道:「我兄弟高燧,玩的花樣最多,去年春上,送了我好些煙火、花炮,當中的『大九響』、『一字七星』都很有些子味道。百玩不厭,包你喜歡,連聖上都稱讚不已,回頭叫他們點給你瞧瞧就知道了。」
春若水撩起了個眼波,往那邊亭子瞧瞧,可不是嘛,各式的花炮、煙火,堆了好幾大箱子,他們還真會玩,連活動的煙火炮座都是特製的,襯首亭子裡、水面上的各式花燈,可以想像燃放時的那番盛景,帝王家的窮侈極華,她總算一一領略到了。
先時在春若水下榻的「紫籐閣」,府裡一干僕從,已分三撥,由馬管事帶領著參見貴妃娘娘過了,只是人數太多,並不周全。眼前這一干樂伎、內侍,還不包括在內,高煦吩咐之下,這些人一一趨前請安見禮。
「回頭娘娘都有賞,每人十兩銀子,馬管事,你等會傳我的話,只管支銀子去吧!」
馬管事應了聲「遵旨」,自是皆大歡喜。
接下來可就是傳晚膳的時候了。一名侍者拿著懸空的鐘撞。在一面小小玉鐘上撞了幾下,發出悠長的「當當」聲音,這便是王府「傳膳」的訊息了。
「飛燕朝水閣」各燈俱已點起,一霎間燈火通明,各式彩燈,五光十色,便是較諸上元燈節的廟會,亦不遜色。樂倌送上來曲牌本子,請王爺貴妃「進點」,高煦笑向春若水道:「挑你喜歡的點吧!」
那「樂倌兒」一身大紅,年方十三四歲,梳著一根沖天小辮子,唇紅齒白,膚色如玉,胸前掛著金鎖玉片,看來極是乖巧,宛若粉搓玉揉。
蓋此類「樂倌」皆出身宮廷教坊,與之一般民間飛觴行牒,召喚侍飲者,卻又不同,這個規矩乃系緣之盛唐,彼時朝廷設「太常寺」專隸,有左右教坊、宜春院之屬,所訓練樂伎專為供屬皇室宮迂內用,至於宮廷以外民間地方宮妓,則另有所謂的「樂營」所轄,與前者不能混為一談。
本朝沿唐舊制,亦有所謂的「宮廷教坊」,隸內十二監,所證宮女、女伎、舞童皆行文選之民間,其中「舞童」一項,也就是清末民初「男旦」之濫觴,這類童子,雖是男身,一入樂行,亦當按女裝扮飾,乃得與諸女一併演唱時,整齊劃一。
眼前這個「進點」的男童,便是這類出身,也只有皇帝本人與諸皇子親王才得配用,時宮廷中亦不避男色,無論男女,一為主子所「幸」,皆以「內人」稱之,便可終身請「俸」,食祿皇家。觀諸眼前孌童,唇紅齒白,眉梢眼角,不失嬌媚,小小年紀己是女氣十足,以之侍奉君王,終不免墜垢行污,終其身為人不齒之可憐人矣!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3 00:04:37
第二十二節
一霎間,春若水想到了許多,覺著怪彆扭的,又有些替他臊得慌,更有無限憐憫同情,對於皇室巨門之暗藏污穢,更不禁為之深惡痛絕。心裡想著。一時也忘了接過面前孿重雙手迭來的點唱本子,只管看向一個死角,發著傻兒。
「娘娘。」那孌童輕輕叫了一聲,聲音怪嫩的,吹彈可破的嫩臉上,泛起了兩片靦腆紅霞,敢情在他侍奉王室的短短歲月裡 ,還不曾見過像春若水這般美麗的女人,此身雖是女裝,更沾染了女兒家的習氣,到底還是男兒之身,教坊人家,開情極早,乍然睹及春貴妃這般「絕色」佳人,一顆心忐忑跳動,早已難以自持,喚了一聲「娘娘」,一顆頭便自低下去,再也抬不起來。
春若水這才警覺了,那雙澄波眸子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叫『蘭哥』。」
「什麼奴婢?難道你是個女孩兒家?」
「這……不是……奴婢……」
高煦只在一邊笑著,卻是不插一言。
「回娘娘,這是官裡的規矩。」一旁的老太監馬管事上前一步,躬身代為解說道:「他們這些人,是當不得男兒的。」
春若水隱隱約約的心裡也明白了一些,卻是為之氣不過,看看面前的「蘭哥」,只覺著他好可憐。
「我明白了。」她看著蘭哥,問道:「你多大了?來了有多久了?」
蘭哥緋紅著臉,聲音小到跟蚊子差不多:「奴婢十三歲了,來了有七……七年了。」
春若水點了一下頭,叮囑道:「你記住,你是男的,以後別再奴婢奴婢的了,知道吧!」
蘭哥點了一下頭,心裡卻不能釋懷,只把一雙明亮的眼睛。偷偷向老太監馬安望著。
馬管事也只能垂著頭,滿臉尷尬表情的窘笑著,這是大內多少年以來傳下來的規矩,豈能輕言廢棄,自覺春貴妃如果指定了要眼前蘭哥兒自改稱呼,也不是不行,眼前王爺都沒說話,自己豈能置喙?
春若水又向蘭哥兒道:「你家在哪裡?有幾個人?」
「在瓜州……上有祖母、父母……下面有個小弟弟!」
「我知道了!」春若水點點頭道:「如果再看見你父親,告訴他好好栽培你弟弟,可別再把他像你一樣,往坊裡送了,知道吧!」
「是!奴……我知道了!」
「好吧!你下去吧!」
「娘娘,您還沒有點唱呢!」
春若水搖搖頭說:「你們就隨便吧!」
一旁的高煦說:「先來幾段南曲,像什麼《紅羅襖》、《醉花陰》都行,等開飯了再傳《金燈羽衣仙舞》!」
蘭哥跪應一聲,退下去,樂聲隨起,即有人和著樂聲,娓娓唱來,蜿蜒燈光裡,一行女待手捧食器,順著堤道,直趨亭階,須臾擺了滿滿玉案。
春若水早也適應了這般排場,即與高煦大方入座,她自目睹蘭哥一番遭遇,心裡頗生同情,決計要設法救他離開,另當給與安家費用,好讓他在家能好好習文,改頭換面,日後也可謀個出路。
她腦子裡另外還在想著一件事,亦待與眼前高煦說明,一時盤算著如何出口。
高煦今夜興致極好,自飲了兩盅「桂花露」,覺著口味太輕,不合胃口,高喊著換酒,一面向春若水道:「我叫他們把水鴨子點上,你看著一定喜歡。」隨即拍手道:「來呀!」馬管事趨前請示,高煦即傳下了旨意。
一霎間,七十二隻水面流燈即行燃起,前文述及這類水面流燈,通體透明,狀若水鷗,一經點起,上下通明,晶瑩透澈,因色澤互異,宛若一串五彩天星,光彩璀璨,映得湖水雲霓般呈現出一派奇光異彩,妙在水底錦鯉,覓光而逐,上下交匯,頓成絕妙景致。
春若水原來興致不高,眼前目睹著這番奇異景象,亦不禁心裡暗讚一聲,一時停著不食,只管扶向亭欄,矚目水面流燈,欣賞不已。
高煦見她喜歡,心裡大樂,更是酒到杯乾,身前內侍不停地為他忙著斟酒。
轉瞬間,滿罈佳釀已傾其半,春若水再回座時,高煦正當酒酣耳熱時候,吩咐了一聲:「獻舞!」
一時間蕭管笙笛聯合奏起,前文謂及的《金燈羽衣仙舞》乃自演起。數十名鮮衣綵帶美女,隨著樂聲,手持香扇,踏著一定節奏,裊裊起舞,狀若穿花蝴蝶,便自在白玉長堤間特設的「擺滾金燈」間歌舞起來。
堤亭榭間,千燈點起,襯著水面的五彩流燈,眼前美景,宛若置身仙府,七十二名歌舞樂伎,各人身懷絕藝,眼波流醉,玉體盡嬌,奇姿冶態,彙集了聲色之極,形成如海香光,堪稱極致。
春若水固多感觸,她身後的冰兒,亦不禁有所觸及,二人目光交接,春若水點頭示意,冰兒隨即趨前請示。
「冰兒,」春若水眼睛裡流露出無限嚮往道:「你看她們舞得好麼?」
「好。」
「不知怎麼回事,」春若水微微搖了一下頭,頗有所感地道:「她們卻讓我聯想起涼州那一群可憐人家的小孩子,他們也唱歌也跳舞……唉!不知今生今世,是不是還能再看他們唱歌跳舞了。」
「娘娘,」冰兒嚇了一跳,才知道小姐這一霎,敢情又想起君無忌來了,忙自岔過道:「回頭等他們表演完了,奴婢陪侍您遊湖去,可好?」
春若水看著她冷冷一笑,知道她是忌諱著高煦在座,恨她的膽小怕事,也就不再睬她,隨即把目光,移向當前表演行列。只是由於心情轉變,面對著這般歌舞,再也勾不起一些兒興頭兒來,一時味同嚼蠟,連帶著眼前美景,也相繼失色。
好不容易,這場經過精心排練的《金燈羽衣仙舞》才表演完了,高煦大聲地鼓了幾下巴掌,偏過頭來,看向春若水道:「怎麼樣,還不錯吧?」
春若水微笑道:「我沒有你這麼好的興子。」
「怎麼?」高煦皺了一下眉:「好像你有滿肚子心事似的,是怎麼回事?你給我說說!」
「王爺,」春若水也就不客氣地直言直說了:「剛才我來的時候,聽見了些風聲,是關於季貴人的……」
「啊,」高煦一笑說:「已經沒有事了!」
「聽說王爺要把她送出府去,當東西一樣地賞給了外人,哼!」說著她的臉色變了。
「這……」高煦愣了一愣:「誰說的?」
「我只問王爺有沒有這回事就是了,又何必管是誰告訴我的。」說時,她氣不過地把臉轉到了一邊。
高煦鼻子裡一連哼了兩聲,濃眉乍挑,似將發作,卻不知怎地又壓住了,反而改成了笑臉:「聽你口氣,好像你認識她似的,你們以前認識?」
「不錯!」
春若水緩緩轉過臉來,眼睛直直地盯著他:「如果你已經把她送出去,我就要說你是這個世界上一個最最無情的人。王爺,你可就大錯特錯了!」
高煦福大量大地朗笑了兩聲:「我倒要聽聽是怎麼個道理,我又怎麼錯了?」
春若水說:「雖然從一開始,你就存心對她玩弄,根本就沒有真心待過她,可是她卻是一番死心塌地地愛著你。」
高煦哈哈大笑了兩聲。
春若水臉上透著冷,眼睛裡的光更像是鋒利的兩把匕首,直向著高煦身上刺過來,「所以我奉勸王爺,任何人你都可以把她送出去,獨獨這個季穗兒,你卻不可以。一個女人,你可以殺她,千萬不要傷了她的心。這是對王爺你的幾句忠言,聽不聽可就在你了。」
高煦想不到她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尤其是當著眼前這麼多人,臉上還真有點掛不住。春若水的話,卻也不無警惕,聆聽之下,不禁為之一愣。
驀地亭閣裡爆出了一陣吶喊,有人大聲嚷著:「有刺客!」
高煦心頭一驚,偏頭看時,一條人影,海燕掠波般地已自湖心躍向回眼前。
來人青巾扎頭,一身深紫夜行衣靠,身材纖瘦,腰兒窄窄,敢情是個「坤」客。
原來她一直藏身於湖心畫舫,不知怎麼憋不住了,乘著歌舞酒宴間,猝出發難,觀其身手,倒也頗為可觀,隔著兩丈來寬的水面,只扭一下腰,颼然作響地己自竄了過來。
現場少女驚叫聲裡,來人第二次騰身躍起,翩若飛鷹地已躍向亭閣,陡地亮出了手上長劍,匹練白光裡,一劍穿心,直向著正中高煦當胸刺來。
原來王府規矩極嚴,一干衛士也只能在外圍防範,不得召喚,不能擅自逾越。來的這個女刺客,真不知是施展什麼障眼法兒,避過了重重森嚴戒備,以至於乃能藏身於湖心畫舫之上,不為外人所察。
高煦乍驚於刺客的猝臨,俟到發覺是個女人,心裡略為放寬,來人少女卻是放他不過,一劍直取前心刺來,高煦驚呼一聲,單手在玉質桌面上力按之下,整個身子「呼」地躍起,竟自越過了台面,來到了春若水的一面。
偏偏這個女刺客就是放他不過,「狗賊,你納命來!」隨著這聲清叱之後,紫衣少女第二次掠身而起,呼地越過了面前桌面,如影隨形地緊緊附身過去,掌中長劍劈面而下,直向著高煦背側面力劈下來。
高煦心裡一急,反手搭住了一隻坐椅,止待掄起,其勢略遲,這一劍眼看著連肩帶胸就要劈個正著,卻有人竟對他動了惻隱之心。
一種說不出的奇怪情緒作祟,竟使得一旁的春若水難以袖手旁觀。
紫衣少女長劍方自劈出,耳聽得一旁女子嬌叱之聲。春若水已猝起發難,不容她抽招換式,後者一雙纖纖細手,已自「排山運掌」般,直向她側面攻到。
雙方勢子都疾。
紫衣少女怎麼也沒有想到,座上這個看來俏麗的王族佳人。居然身藏絕技,眼前情形不容她稍作遲疑,慌不迭身子向前一個快閃。總是心裡氣不過,不甘心就這般放過了面前的朱高煦,略作遲疑之下,掌中劍仍然直劈而下,無如就這麼略一遲疑,己給了高煦緩手之機。他手勁原本就大,單手掄施之下,一張嵌玉的紫籐座椅已自飛掄而起,「喀」一聲,迎住了來人揮下的寶劍。
寶劍雖利,籐質亦堅,一劍揮下,竟不能立時將之劈為兩截,反倒將劍鋒深深嵌了進去。
紫衣少女萬沒料到竟然會有此一手,用力地往後面奪劍.一雙眼睛睜得極大,那副模樣真像是恨不能將對方生吞了下去。
時機一瞬即失,這一劍未能將高煦立劈劍下,她便己喪失了惟一可以致死對方的機會。
高煦眼見著對方長劍被自己椅子鎖住,一時膽力大增,當時力擰之下,差一點把對方寶劍給絞了過來。
紫衣少女兩次力奪,均未得手,心知大勢已去,四周圍早已人聲鼎沸,時不我予。這一霎春若水若伺機進招。來人紫衣少女必死無疑,她卻遲遲不予出手,乃予對方逃走之機。
紫衣少女三次奪劍不下,乃知時機盡失,加以四下裡嘈雜人聲,驚得她心慌意亂,一時顧不得再向對方出手,手一鬆,捨了掌中劍,腳下力點,颼然作響聲裡,己自拔身而起,落在了亭閣朱欄之上。緊接著她第二次作勢騰身,巨鳥也似地直向著湖心畫舫上落去。
無如這一次可不容她稱心如願。紫衣少女身子方自落向畫航船篷,陡然間斜刺裡疾飛過一條人影,幾乎與她一般的快,直向船篷上搶落下來。
來人是高煦身前四名得力衛士之一——「穿心手」胡光。
眼看著王爺險些遇難,來人是既驚又怒,乍然照臉之下,手裡的一口魚鱗刀,猛地直劈而出。
紫衣少女眼下己是驚弓之鳥,哪裡有心與人戀戰,不待來人刀到,早已腳下加力,身子霍地一個倒仰,施展輕功中「倒趕金波」身法,哧一反向著岸上穿落下去。
論之紫衣少女這般身法,確也難得,可若較之王府第一高手「鬼見愁」茅鷹來說,顯然還差得遠。
紫衣少女眼下身子方自著地,柳叢間人影乍閃,一個頎長瘦高的人影,鬼魑也似地已來到了她身邊。
雙方勢子都疾,差一點撞了個正著。
紫衣少女乍驚之下,一雙纖纖細手,照著來人就戳,施展的是一式「插手」,卻也不可小觀,只是來人功夫過高,卻不把她看在眼裡。
「哼!」那人鼻子裡冷冷地哼了一聲,雙腕乍翻,卻反向紫衣少女的一雙腕子上拿去。來人黑黝黝的一張瘦臉,卻生著鷹樣的一雙眼睛,正是王府第一能人「鬼見愁」茅鷹。
紫衣少女識得厲害,慌不迭抽身就退,嬌軀疾晃,縱出丈許以外,只是身後的茅鷹,卻是無論如何也放她不過,閃動間鬼影子也似地附了過來。
四下裡人聲鼎沸。
紫衣少女幾曾經過如此陣勢?早已嚇破了膽,驚惶中更不辨方向,急向一堵花樹叢裡縱迸,面前人影一閃,已為一名王府衛士攔住去路。
緊接著這人一聲怒叱,一口銀光刺眼的鋼刀,迎面直劈下來,紫衣少女早已是驚弓之鳥,反身就跑,身子才自掉過,只覺得左右雙肩上一陣子疼痛,面前更現出了先前鷹眼人的那張瘦臉,其時一雙肩頭,已被對方拿住。
「鬼見愁」茅鷹一招拿住了紫衣少女雙肩,冷叱一聲道:「綁了!」隨著他雙手抖處,紫衣少女偌大的身子球也似的給拋了出去,「撲通」摔落地上。立時搶過去幾個人,死死地把她擒住。
紫衣少女待要掙扎,雙手舉動時,才知一雙肩骨已被卸落,略一抬動,痛徹心肺,呻吟了一聲,已是無能為力,當即為幾個如狼似虎的侍衛押上亭階,直趨漢王高煦座前。
「跪下!」一名侍衛怒叱著,死命要把她按倒跪下,紫衣少女卻是死也不依,只見她青著一張臉,狠狠地咬著牙,眼睛裡直似要噴出火來。
「算了,算了,就叫她站著吧!」高煦慢吞吞地說著,趁著這個時候,早已把她打量得十分清楚,不免心裡暗自奇怪,怎麼也沒有想到,一個俏滴滴的姑娘人家,竟會對自己下手行刺,前此的沈瑤仙已令他大感困惑,現下又多出了一個,真正令人不解。
四隻眼睛對看著,紫衣少女何嘗有絲毫懼怕之意?那種氣吞山河的倔強勁兒,簡直較諸身邊的「春小太歲」先時更稱蠻橫十分。
「我們以前見過麼?」高煦微笑地看著面前紫衣少女:「幹什麼要來行刺?」
「哼!」話也懶得說一句的那種不屑,倏地把頭扭過一邊。
「冤有頭,債有主,你要來行刺,總得有個理由吧,為什麼不說話?」
紫衣少女倏地又擰過頭來,一雙眼睛裡簡直要噴出火來,「還有什麼好說的。」紫衣姑娘挑動著一雙黑而濃的眉毛:「落在了你這個賊王的手裡,大不了是死路一條吧,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你就給個痛快吧!」話聲清脆,全無一般少女的矯揉做作,倒也乾脆俐落。
「哈哈……」高煦大笑了兩聲:「大姑娘你這話可說錯了,要死可也沒有那麼容易,總得要明白是怎麼回事,本王出道以來,還沒有濫殺過一個好人,可不能隨便殺人,你先報上來,叫什麼名字?」
「何必多問!」紫衣姑娘一副氣呼呼的樣子,一面「咻咻」的大聲喘著,上胸連連起伏不已,卻又把頭扭向一邊。
一邊的茅鷹見狀冷森森地獰笑道:「王爺用不著擔心,卑職有辦法讓她吐出實話!」
說時上前一步,正待向對方施展出分筋錯骨手法,卻為座上的春貴妃忽然出聲喚住:
「慢著!」
茅鷹停住步子,抬頭看了一眼,出聲喚住自己的是春貴妃,自是不敢莽撞,「娘娘。」邊說邊自向著春若水抱了一下拳。
「我看用不著。」春若水的眼睛轉向高煦:「士可殺而不可辱,這麼對付一個姑娘人家,太過分了!」
她自是知道茅鷹手下的厲害,一經出手,眼前紫衣少女即使不死,也只怕終身落下了殘廢。
高煦慣於兩面做人,尤其是眼前眾目睽睽之下,即使沒有春若水出聲喝止,他也不會聽任茅鷹在眾人面前施展酷刑。「娘娘說得不錯,那就先把她給押下去,好生的給我看著,慢慢地再給我問清楚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3 00:04:56
兩旁衛士答應一聲,已把一副十足份量的腳鐐手銬加在了紫衣姑娘身上。待將押下去的一霎,春若水卻又出聲喚住:「慢著!」她眼睛直直地看向茅鷹:「二堡主你手下留情,還請把她肩膀給還原接上的好,你還擔心她會跑了?」
「這……」茅鷹疑惑著看了高煦一眼,後者似無異議,他也只好聽令,抱拳道:「遵命!」
邊說著,隨自走了過去,雙手猝然遞出,向著紫衣少女兩肩上一落,一提一擰,「喀喀」骨響聲中,隨即把對方一雙卸落的肩腫骨重複裝好。
紫衣姑娘痛得「哼」了一聲,那張清水臉上猝然泛起了一片紅潮,她卻倔強地向著座上的春若水看了一眼,冷笑了一聲,並無絲毫感激之意。
一行人隨即押著她匆匆向外步出。
茅鷹甚是汗顏地轉向座上高煦,躬身請安道:「王爺你受驚了,卑職……」
高煦呵呵一笑道:「算了,拿著了就好了,我這條命要不是春貴妃,只怕現在也完了,你倒是應該謝謝她才是!」
茅鷹怔了一怔,方才情景他遲來一步,並未看清,怎麼也沒想到王爺這條命竟是為她所救。
原來高煦迫嫁春貴妃之事,流花河岸已盡人皆知,由於這段婚姻過於牽強,春若水更是家喻戶曉的「春小太歲」,一身武功頗是了得。是以茅鷹在受命擔任高煦貼身侍衛之初,即得師門告誡,要他對春若水寄以特別注意,滿以為她將不利於高煦本人,卻是怎麼也沒有想到,眼前她竟然會出手救了高煦,倒是他始料非及,聆聽之下,著實有些吃驚。
愣了一會兒,他才轉向春若水抱拳道:「謝謝娘娘,卑職真是太大意了!」
春若水一笑說:「也怪不得你。」目光微瞬,轉向高煦,冷冷地說道:「無風不起浪,事出必有因,哼,王爺你今後可得要好生自我檢點了。」站起來,轉向身後冰兒道:「我們走吧!」說罷,同著冰兒下了亭階。
在一聲「送娘娘」的呼喚裡,兩堤男女舞伎、內侍紛紛請安見禮。春若水同著她那個漂亮的丫頭冰兒,頭也不回的已自步下湖岸,一徑去了。
走了老長的一大段路,跨過了一處院落,眼前便是她所下榻的「紫籐閣」了。
「小姐。」冰兒趕上來一步,瞧瞧身邊沒有外人,才敢說:「剛才真嚇死我了,那個大姑娘是誰?她好大的膽子。」
春若水搖搖頭道:「我也不認識。」
冰兒說:「要不是小姐救他,王爺怕已遭了毒手,就憑這一點王爺他就該知恩圖報,哼!」
春若水站住腳步,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搖搖頭說:「我正在為這件事窩心,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居然反倒幫起他來了?唉……我……」
冰兒只是直著眼睛瞅著她發愣。
滿院子都是鬱鬱的花香,螢火蟲時明時滅地在眼前飛著,一步踏出了「飛燕朝水閣」,眼前競是如此的寧靜,較之先時的歌舞昇平,真是迥然不同的兩種境界。
「您也沒錯兒,他是您丈夫,不救他救誰?幹嗎老責備自己?」
左右看了一眼,陰森森的花園怪怕人的,冰兒往前偎了一步:「咱們快回去吧,怪嚇人的!」
春若水哼了一聲說:「你先回去,我還有事,去去就來,記著,有人問我,就說我睡了,任誰也不見,知道吧?」
冰兒嚇了一跳,卻也不敢不依,一個勁兒地只是點著頭,還想多問幾句,春若水卻已閃身暗處去了。
春若水腦子裡仍是惦記著那個紫衣少女,不知此刻羈押哪裡,方才不便多問,這才抽身打探。
王府地方過大,雖不曾各處走走,馬管事卻已給她說了一個大概,腦子裡還有些印象。穿過了這片院落,即來到了先前湖泊所在,老遠的即看見那裡璀璨刺眼的燈光,不用說高煦仍沒捨得離開,猶自飲酒作樂,耳邊上尚能聽見隱隱傳來的樂聲。這般的奢華,忘情歡樂,春若水打心眼兒裡恨惡。
望著燈光所在的「飛燕朝水閣」,她悵悵地吸了一口長氣兒,自忖著這便是帝王人家的享樂了,自己卻寧可作一個遨遊山川的平凡人家,而不屑就此。
一霎間,她卻彷彿變作了一個局外人,有「隔霧觀花」的感覺。腦子裡不自禁地卻又憧憬著那一夕雪山之夜,爐火、孤燈、心上人,三者所交織成的一幅絕妙圖畫,那情景早已刻骨銘心,深鑄心底,這一生也將無以忘懷了。
這只是極短暫一霎間的遐想,緊接著她又回復到了現實。近日以來,她常常會有此類似的感觸,哪怕是瞬間的空檔,她都會作此遐思,自然,接下來的現實也就不由得令她感傷惆悵。
眼前可不是她感傷的時候,她得盡快打探出那個紫衣少女羈押之處,卻不容旁人發覺。
穿過了一片假山,即見一行燈光,向著側面甬道行進,正是先時失手被擒的紫衣少女,四名侍衛左右前後死死看住,加上一身沉重的手銬腳鐐,真個是插翅難飛。
春若水轉了幾個地方,借助於眼前花樹掩飾,乃自看清了他們的去處,敢情往前院去了。
前院人雜得很,除了王府一干侍衛之外,還有大批清客,如果貿然跟進去,保不住不被他們發現,以自己身份。可就不大相當。好在既已察知她押身前院,便不愁找她不著,眼前只好等等再說。
原來她自見紫衣少女之初,即對她心生同情,更以一時莫名其妙的對高煦施以援手,壞了她的大事,此時想來,不無遺憾。至於何以自己會突然對高煦加以援手?這個關鍵問題,她自己也不能作答,正是為了這樣,她才決計要對這個紫衣少女加以援手,救她出困。
心裡這麼盤算著,腳下已回到了紫籐閣,想是冰兒事先已代她作好了掩飾工作,幾個女侍婆子都不曾警覺,悄然回到了自己住處。
蝴蝶粉貝雙燈,靜靜地燃著。沁著淡淡一片粉紅光色,寬敞的睡房,佈置得可真雅致,尤其是臨窗外的一溜菊花盆景,襯著輕輕挽起,薄如蟬翼的紗幔,整個臥房顯現著一派高潔清雅,任何人在第一眼接觸它的時候,都會為此清幽深深吸引住。
那一片琉璃畫屏之後,平置著時下尚不多見的長圓形珊瑚寶榻,這是上次從南洋回來的鄭和特使特地孝敬漢王的。高煦一直沒捨得用,碰著了春若水這個大美人兒,正好派上用場。
整個寶榻俱是上好粉色珊瑚精工打磨雕制,襯著錦褥緞被,和一抹同色的紗帷,真是華麗極了,一點也不俗氣,只是雅致,富麗堂皇的那種雅致。
春若水默默地走過去,把身上一件鏤花紫蘿宮紗長衣褪下,只著裡面的短衫,露著羊脂玉般的一雙胳臂,懶洋洋地自己倒了一碗茶。喝了一口,才發覺側面窗戶竟是忘了關上,呼呼的風直灌進來,引得大幅紗幔雲也似地飄動不已,一時間整個臥房俱己動盪。
這陣風來得太突然,蝴蝶貝燈立時熄滅了一盞,春若水慌不迭走過去關上了窗戶,再回過頭來時,可把她嚇了一大跳。
「啊!」
好生生地,這房子裡忽然多了一個人。
一個綠衣少女,長身玉立,細腰豐臀,挑著一雙煞是任性的眉毛,眼睛裡的光,直似有懾人之勢,似笑又嗔地向春若水注視著,表情裡透著無限懸疑。
這張臉一經與春若水接觸,立時喚起了她清晰的記憶,「哦,沈姐姐……你怎麼來了?」
「你還記得我?」綠衣少女那雙大眼睛在她身上轉了一轉,淡淡地笑了笑:「倒是我差一點認不出你來了……貴妃娘娘,我可以坐下麼?」
來人正是那夜雪山邂逅,與君無忌比劍而離的沈瑤仙,真沒想到,竟然會在這裡遇見了她。春若水驚喜之下,卻有說不出的感觸,特別是對方這一句「貴妃娘娘」嚴重傷害了她的自尊,驀地,她臉上罩起了一片青霧,一言不發地坐下來。
沈瑤仙自然也覺察出來了,「怎麼,不高興了?難道我說錯了?」
眼睛四下裡一瞟:「這裡不是漢王朱高煦的王府?你不是他的貴妃?」
春若水緩緩回過臉來,想頂撞她一句,偏偏無言以對,心裡一陣子難受,差一點連眼淚也淌了出來
沈瑤仙見狀,竟似不忍地微微一笑道:
「我只是一時逗著你玩的,千萬別介意,你的事,我這次出來都打聽清楚了,其實……」說著,她輕輕歎了口氣,緩緩說道:「其實過去在涼州我早就聽過這個傳聞,只當它是假的,老實說,有一陣子心裡還真懷疑過,直到雪山那一夜之後,才打消了,怎麼也沒想到後來你竟然真的嫁給了他,可真太讓我吃驚了!」
春若水總算把心裡的一陣子彆扭勁兒強壓了下去,望著她作了個苦笑,隨即站起來說:「能看見你真好,這是從哪裡來?累了吧,先喝口茶吧!」過去在冰壺裡倒了一碗涼茶,雙手端過去。
沈瑤仙接過來,喝了一口,看著她點點頭:「真太叫我吃驚了,你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會……就算是他用那種卑鄙的手段,可也……」
春若水搖搖頭說:「這件事就別再提了……好不好?我求求你……」兩行情淚,由不住奪眶而出,撲簌簌淌了滿臉。
沈瑤仙呆了一呆,才自覺出了自己的失言,好生過意不去,點點頭說:「對不起,我說錯了話,我不說了。」
春若水低頭看了一下身上,不好意思地道:「我不能這個樣子見你。」
「算了!」沈瑤仙伸手按住她:「怕什麼,誰又在乎這些?」
「你不是回搖光殿了,怎麼又……」
「又出來了!」這是她師門隱秘,不便多談,「我是存心來看你的,來了有一陣子了!」
「那……」春若水驚得一驚:「剛才在亭子裡的一切你也都看見了?」
沈瑤仙點了一下頭,微笑道:「什麼還能逃過我這雙眼睛?很多原因,我不便現身出來,後來看見你存心袒護,我才放心了。」
「這麼說,那個被捉住的姑娘,你認識她?」
「不,」沈瑤仙搖搖頭:「不認識,不過,她的來路我卻也知道一個大概!」
「她是誰?」
「目前是春淮河一個歌伎,賣藝而不賣身,藝名叫玉潔,顯然有不尋常的淒烈身世,看來與朱高煦脫不了關係,才會出此下策。哼!」沈瑤仙冷冰冰地笑了一聲,一雙眼睛滴溜溜在春若水身上一轉:「其實又何止是她一個人,朱高煦作的孽多了,逃過了這個,逃不過那個,逃過了今天,逃不過明天,真是咎由自取。」
春若水一聲不吭地聽著,心裡頗有同感,只是礙於眼前自己這個身份,卻又不便說些什麼。
二女靜靜地對看著,屋子裡靜極了,只有蝴蝶貝燈粉紅色的光華,微微地在閃動著,疊出的沈瑤仙身影,落在紗幔上,聳聳欲動,這靜中有動的景象,頗有姿態,寓意著幾許譎異與神秘。
春若水終於忍不住出聲探問:「這些日子以來,他怎麼樣了?近況可好?」
「誰怎麼樣了?」
春若水的臉猝然紅了。
沈瑤仙這才忽然會過意來,點點頭說:「我知道,你是問君無忌是不是?」
春若水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撩起眼睛看著她,點了一下頭,「嗯。」
沈瑤仙搖了一下頭,一時心裡真不知是什麼滋味。「我跟你一樣,不知道!」站起來,走到蝴蝶貝燈前,沈瑤仙伸出纖纖手指,摸了一下光滑的貝殼,一霎間,她的臉上也似著了一層傷感,「我真的不知道。」緩緩回過身來,眼睛裡充滿了迷惘:「人是離開了涼州,卻不知道到哪去了?」
「離開涼州我知道。」春若水說:「他又會上哪裡去了?」
兩個人靜靜地對看了一眼,暫時都沒有說話。院子裡的落葉被夜風引動著,在地面上沙沙作響,空氣一下子沉靜了下來,像是被凝住了那般模樣。
對於沈瑤仙來說,她真的好生失望,實在說今夜她來探訪春若水,固然旨在揭穿對方下嫁朱高煦的真相,其實骨子裡又何嘗不是在想著,能夠借助於若水的嘴,多少探知一些君無忌的下落。
固然,沈瑤仙曾一度打消了對君無忌的癡想,那卻是基於對君無忌與春若水之間的既經認定。而後卻由於若水的下嫁朱高煦,這個曾痛苦冰封的意念,竟自不覺地又復活了。
然而,這情緒極其微妙錯綜,特別是與春若水獨處的這一霎,牽扯到太多的敏感,雙方都是晶瑩透徹,聰明已極的人,有些話簡直用不著多說,一個眼神兒的照會,一聲幽幽歎息,都能令對方有所體會,偏偏她們對君無忌的用心,為了怕刺激對方,都不欲為對方所知,欲蓋彌彰,甚是狼狽。
靜寂的氣氛仍然持續著。
春若水終於打破了眼前的沉寂。
「不知道怎麼,我總像是感覺著,他也來了這裡。」她深邃的眼睛,緩緩視向當前的瑤仙:「你義母她老人家可曾來了?」
沈瑤仙說:「很難說,她老人家一向是神秘的,現在人在哪裡,誰也不知道。」
春若水微微皺了一下眉:「萬一她找著了君無忌……」
「那就不堪設想了!」
這句「不堪設想」,使說者與聽者都有毛骨悚然的感覺。
沈瑤仙淡淡地苦笑了一下:「這就是我最怕的,據我所知,天下還沒有一個人,能夠使我義母變更她既定的意向。君無忌若不幸遇見了她,那可就糟了!」說時,她秀麗的臉上亦不禁浮現出一片輕愁,這就足以能使得春若水體會出事態有多嚴重了。
「所以,眼前你得盡快地找著他,讓他找個隱秘的地方先避一避。」春若水忽然停住了話,發覺到對方沈瑤仙,正用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向自己打量著,忽然她明白過來,這也正是對方心裡的意圖,頓了一頓,她才又接下去:「這樣有用麼?」
「你認為君無忌會這麼做?」
沈瑤仙搖搖頭:「他是一個倔強的人,我不認為他會為了逃得活命,而把自己藏起來,他不是那種人!」
春若水終於也同意她的看法,點點頭。
雙方互相又對看了一眼,暫時沒有說話。
沈瑤仙忽然作了個微笑說:「我們急是一點用也沒有,總得找著了他,才好設法。」
「那……一切也只有仙姐你多費心了!」春若水訥訥地道:「我自信在這件事上,是幫不了他什麼忙。」
沈瑤仙怔了一怔,用著奇怪的眼光看了她一眼,心裡不禁忖著:「我對他好,可是自己心甘情願的,又何必你來拜託?」只是表面上卻也不便頂撞她。
她曾經一度對春若水頗不友善,直到自從那一次雪山邂逅之後,發覺到她對君無忌的一往情深,內心才由不住對她滋生同情,也只是傷心而去。及至這一次眼見著她為了救父脫險,而下嫁朱高煦,才由衷地對她生出了幾許敬意,正由於此,也才使她重新燃起了對君無忌的未了情意。然而,沈瑤仙卻也知道,這一條擺在自己面前的愛情之路,並不平坦,而是充滿了重重阻礙、荊棘、困境,其實,即使義母這一關,能順利通過,君無忌那一邊又作何打算?仍是個未知數。
最近這些日子以來,沈瑤仙便常常為此心煩,只是她較春若水更要強好勝,內心越是愁苦無助,外表越不顯著,更不欲訴之外人知道。
窗外落葉在風勢裡沙沙作響,院子裡間雜著獒犬汪汪的吠叫聲。
「我該走了!」看了春若水一眼,沈瑤仙卻似想起了一件事:「哦,我差一點忘了!」
春若水凝神傾聽。
「關於那個玉潔姑娘,還要請你幫忙,把她放了,你下手要比我方便得多,怎麼樣?」
春若水說:「你放心,我一定盡力。」
沈瑤仙點點頭說:「告訴她下次別做這種傻事了,朱高煦的壽數也快完了,可還不是現在。」
春若水心裡一動,這句話恰與當日君無忌一個口吻,待要詢問,終是礙於出口,看著她作了個苦笑,不欲多言,沈瑤仙卻已來到窗前。
轉側之間,春若水才恍然看見了緊緊繫在她背後的那口「冰弦」古劍。
院子裡的狗又叫了,這種選自西藏的的「獒犬」性最兇猛,一經為它纏上,不死不休,當日春若水在涼州夜探王府時,嘗過它的厲害,生怕沈瑤仙有所閃失,隨即囑咐道,「小心狗。」
沈瑤仙聆聽之下,向著她微微一笑,意似感激,只是她並不介意。
春若水忽然發覺到她的嘴很美,尤其是牙齒也同自己一樣,又白又齊,隱現在開啟一線的唇隙,確是美極了。
至此紗幔微啟,她已落身窗外。
春若水還不放心,探頭出望,冷月稀星下,乍然看見了對方猝起的身影,長空一煙般地猝然升起,落身在對面閣樓畫角上,緊接著人影晃動,鬼魅般地,已消逝於沉沉夜色。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3 00:05:14
前此在雪山,她早已拜賞過對方的絕世身手,深知她已得「搖光殿」絕學,即使較諸君無忌也無遜色,倒是為她多慮了。
掩上了窗,心裡有一種難以排遣的蕭索感。沈瑤仙的到來,更似一粒無端的石子,投進到她心裡,使得原本就不寧靜的心湖,更自泛起了層層漣漪。
原以為自己對君無忌已經死了心,不只一次她曾暗地裡悄悄地對他與沈瑤仙寄以祝福,期盼著此二人締結連理,卻不知事到臨頭,在目睹著沈瑤仙的復現之後,才自發覺到自己對君無忌的那一段舊情,竟是如此的難以割捨。
沈瑤仙去了,下意識裡她直似有此感觸,彷彿沈瑤仙此去,毫無疑問將投向君無忌懷裡,這一切,都是自己促成的。
這麼想著,便自悵悵若有所失,心裡像是燃著一盆火,烈烈的火焰,真像是隨時要由軀體裡爆炸開來,一發而不可收拾。
無論如何,她卻已是漢王高煦的妻子。她不禁為之氣餒。但是,那卻又不盡然,與朱高煦之間的結合,不過空負其名而已,自己仍然還是姑娘的身子。
她的心又動了。這一霎,真有一種衝動,恨不能立時抄起了寶劍,也同沈瑤仙一般踏黑而去。今生今世,再也不踏回王府一步。只是……只是……緊接著來的矛盾、猶豫……卻似一千個一萬個那般的多,多得她簡直承受不住。無可奈何,她喪失了魂魄般的倒在了床上。
這夜她作了個夢。和往日她慣常所作的夢一樣,又夢見君無忌了,地點仍然是在雪山,那個她所熟悉的小小石室。
七松坪——黃葉居。
掌燈後不久,這位體面的客人就來了,足足等了有半個更次,座客陸續離開,眼前看似十分冷清了,苗人俊才姍姍遲來。
居高臨下,他看見了來客是個身材魁梧年過五旬的灰眉漢子,一身灰綢直裰,手搖折扇,這番氣勢甚是不群。雙方曾經見過,有過一面之緣,是以苗人俊一眼也就認出他是誰了。
其實他早就知道來客是誰了,畢竟他所認識姓徐的朋友不多,眼前更是只此一人,是以他特意地遲遲不出,足足磨了有半個更次之久,姓「徐」的如果架子很大,當然等不到這般時候,早就走了,如果只是尋常的造訪,也犯不著這般佇候,應該也走了。
兩者皆非,他卻依然還坐在那裡。
要了一壺酒,卻沒有菜,自個兒獨斟自飲,慢吞吞地喝著。好耐性:「對不起,我來遲了!」說了一句,便自坐下來。
灰眉漢子仰起臉看了他一眼,苦笑著舉了一下杯子:「正好,咱們兩個喝!」拍了一下巴掌:「來呀!看酒!」
過來人招呼,苗人俊又點了兩個菜。
「徐大人好雅興,今天是什麼風,居然光顧我住的這個小店來了?」
「我是言而有信,說來一定來!」灰眉漢子說時呵呵笑了:「閣下不是說過嗎,只候三天,三天不來你就走了,今天正是限期,特來留駕來了!」「刷」一下掃開了扇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扇著。
姓徐的客人灰眉之下,還有一雙炯炯有威的眼睛,想是喝了幾盅酒,眼白部分,現著血絲,好一個武將胚子!他就是京師「兵馬指揮使」徐野驢,眼前有三衛拱衛京師的精兵抓在手裡,朝臣側目,威風不小,只是這幾天他的日子並不怎麼好過,像是遇到了難題。
「有事?」
「不錯。」
徐大人又乾了一杯酒,半笑著說:「無事不登三寶殿,兩件事,乾脆我就一氣兒說吧!原來我就想留下兄弟你來的,正好又碰上了這碼子事,可巧非你不行,這就更不能放你走了。」
苗人俊不禁皺了一下眉,實在說,他對徐野驢這個身份極不感興趣,偏偏這個人,竟是一上來就對了他的脾胃,這就不得不留神傾聽,勉為其難了。
「那要看是什麼事,能不能幫上這個忙了。」
「我不說過了嗎,這件事非你不可,別人還不能為力。」一面說,身軀前傾,他的聲音變小了:「玉姑娘失蹤了。」
「啊……」
「從你離開那天晚上,一直到現在,整整三天沒見人,你說怪不怪?」
苗人俊怔了一怔,卻並不形之於面。
「這事原也不足為奇。」徐野驢冷冷地笑著:「據說今天一早,有漢王府的人到了胭脂樓,打聽『玉姑娘,」這個人,指名了要見她,盤問了許多她的身世,你說怪不怪?」
苗人俊哼了一聲:「你是說,這位姑娘落在了朱高煦的手上?」
「很有可能,還摸不準!」五根手指,在桌面上來回地敲著,徐野驢冷笑了一聲:「要是落在了他手上,又為了什麼?還是想弄個女人栽我的髒?」搖搖頭:「這也太玄了!」
苗人俊不吭一聲,腦子裡思慮電轉,日前與玉潔在「清竹園」的一番傾談,不覺現諸眼底,當時玉潔話實在已說得很明白,對高煦的敵意,已是昭然。這麼一想,她夜圖行刺,落身在高煦之手,實在並不詫異,應該是在情理之中了。
徐野驢站起來四面打量一眼,小小食堂,座客零星,外面有自己隨身的人暗中把守,大可放言無拘。「實話跟兄弟你說吧!」徐野驢黯然歎息一聲,道:「我這個兵馬指揮的差事可是越來越不好當了,弄不好,哪一天就……」苦笑著他搖搖頭,打量著面前的苗人俊:「這些話實在跟兄弟你也說不著,這是交淺言深,只是我蒙太子愛重,受他所托,代為物色能人,那日見了兄弟便留了心。」
苗人俊一笑說:「徐大人的意思是要薦我去太子那邊當差幹事?」
「這……兄弟你的意思……」
「我沒有這個意思!」苗人俊搖搖頭:「我這一輩絕不為權貴所使喚,徐大人你就不必多說了。」
徐野驢沒有想到對方拒絕得如此乾脆,聆聽之下,竟自呆住了。
「不過!」苗人俊卻還有下文:「如是我自己願為,甘心情願的事情,則又當別論了。」
徐野驢一時不盡瞭解,還在琢磨著對方這句話的意思。
苗人俊冷哼了一聲,慢吞吞地說:「基本上在我眼裡,什麼太子王爺,就連皇帝也在裡面,全是半斤八兩,一丘之貉,沒有一個好東西,他們之間的事我更不會插手多管,不過,果真要是玉潔姑娘落在了他們的手上,我卻是不能坐視,這個朱高煦聽說手下收羅了許多江湖黑道敗類,站在武林正義的一面,我也由不了他們胡作非為,這麼一來也算是對足下與朱高熾間接有所助益了。」
徐野驢聽他連皇帝也罵,不禁大吃一驚。他是現任的京師兵馬指揮,竟有人在自己面前大罵皇室,這還了得?簡直形同造反,聆聽之下,真有心驚肉跳的感覺,兩隻眼睛不時的左顧右盼,生怕有人聽見。
還好,邊上的座位都是空著的,也沒有一個閒人在側,饒是如此,徐野驢臉上也變顏色了。「行了!行了!老弟。別再往下說了,小心讓人聽見,這可是大不敬,殺頭的罪呀!」
苗人俊一笑道:「誰有這個膽子,能殺我的頭?徐大人你麼?」狂笑了一聲,他越加大聲地道:「還是那個昏君朱棣自己來?」
「你……放肆……太放肆!」瞪著兩隻眼,徐野驢只覺著頭頂上直冒汗,再也坐不住,這就站起來,搖頭歎息著走了。
看著他離開的背影,苗人俊再次發出了朗笑。這個徐野驢多少還有些豪情逸致,只把他看成了性情中人,無如廁身官場過久,平日唯諾慣了,仍是免不了膽小怕事,倒也省卻了許多糾纏。
眼看著徐野驢的背影步出了大門,登上馬車,得得有聲的去了。那一邊竹簾撩處,君無忌緩緩步出。
「原來是你!」
苗人俊一笑道:「我只知那邊有人在座,卻不知是你來了!」
君無忌長衣飄飄坐下來:「你把徐野驢給氣走了!」
苗人俊歎息一聲,搖搖頭說:「我還當他是個人物,原打算試探一下他的膽識,再相機助他一臂之力,或勸其急流勇退,誰知他這般膽小不濟,倒是錯看了他。」
君無忌微笑道:「他這個兵馬指揮使的權勢不小,今日居然降尊纖貴的來到你這下處,如非是面臨非常之事,絕不會出此下策,你可知為了什麼?」
苗人俊搖搖頭,打量著他道:「難道你有了什麼耳聞?」
君無忌點了一下頭。「朱高熾、高煦兄弟,如今內訌方熾,一個太子,一個漢王,各不相讓,他們兄弟這麼一鬧不打緊,卻是苦了手下的人,桀犬吠堯,各為其主,眼前這就好戲當場了。」
苗人俊點頭道:「這個我知道,聽徐野驢的口氣,像是忠於朱高熾的一邊。」
「他們之間有很深的淵源,只是目前高煦的氣焰很盛,據我所知,他正在拉攏徐野驢,偏偏太子那一面也不易開罪,故情難忘,使他兩面為難,這就是當官人的悲哀了。」對此,君無忌有精闢見解,接著他冷冷說道:「這兩天,我默察動態,高煦私募的數千親兵極是囂張,各方有目共睹,徐野驢職責所在,不能不管,一管就怕出事,他可真是危如累卵。」
苗人俊怔了一怔:「這麼說,徐野驢的處境堪憂了?」
「往下瞧吧。」
說時,一店家持燈而前,老遠的賠著笑道:「二位貴客有話明天再說吧,天晚了。」
君無忌站起來說:「到你屋子裡說去吧!」
苗人俊這才發覺到他隨身還帶著一把劍,情知有故,當下開了酒資,返回住房。
進門後尚未坐定,君無忌即笑道:「那天你拉我陪你去秦淮河逛街,今天我也要你陪我去個地方。」
苗人俊想了想,一笑道:「好!可要帶著傢伙?」
「帶上的好!」一面說,他隨即走過去推開了窗戶,星月下萬籟俱寂,除了蟋蟀的鳴聲外,別無異音,幾點螢光明滅眼前,算是這附近惟一能見的東西了。
君無忌再回過身來時,苗人俊卻已經把自己裝飾好了——又變成了形狀怪異的駝背奇人。
「這樣很好!」君無忌囑咐道:「不要忘了,帶上你的飛刀!」
「忘不了!」苗人俊這才想起道:「去哪裡?」
「跟我走就知道了!」
說時己自閃身而出,二人身法堪稱奇快,連續幾個閃動,已飛逝於客棧之外,眼前來到了荒草蔓生的一座山丘。君無忌方自站定,苗人俊卻也來到。
面前是一條頗稱寬敞的官道,氣勢壯觀,尤其是道邊的兩列燈籠,每隔丈許樹立一盞,火龍也似的直延下去,在沉沉夜色裡真像是無盡綿延,無止無休。當然,絕非是真的無止無休,那一片龐大的黑色陰影,想必就是官道的盡頭了。
螢火蟲明滅眼前,燠熱的天空,間或興起來一絲涼風,頓感遍體舒泰。
抬起手向著遠方那片黑色的陰影指了一下,君無忌喃喃說了句:「這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
苗人俊一驚道:「那是皇宮!」
「我們就是要去皇宮!」
「幹什麼?」
「見見皇上!」說時,他臉上興起了一番感傷,灼灼目光,忽然收斂了幾許精芒,神色裡顯現著一番慎重虔誠。
苗人俊十分詫異地看著他:「去見朱棣那個昏君?」
「請不要這麼稱呼他!」君無忌看了他一眼:「最起碼,請不要在我面前這麼稱呼他,行嗎?」
苗人俊哼了一聲,待將反駁,忽然覺出了對方臉上神色有異,隨即沒有吭聲。
君無忌輕歎一聲:「隨你吧,其實我對他也並沒有什麼特別好感,這一次去見他,一來是對他略盡規勸之責,再者是向他打聽一個人。」
他既沒有說出那個要打聽的人是誰,苗人俊也就沒有再多問,他卻豁達地笑了:「很好,我不問你去皇宮幹什麼,你也別管我罵他昏君,你應該知道,基本上沒有一個皇帝是好東西,一個模子裡怎麼能澆出不同的東西?所以古往今來所有的皇帝只有幸與不幸,卻沒有好與壞的分別,這一點你卻得承認才行。」
他頭上戴著面具,君無忌不能看出他的臉部表情,這番侃侃而論,振振有詞,顯示他對於這項認識早已根深蒂固,」君無忌無意與他就這個問題展開辯論,一笑置之。
苗人俊接著笑道:「好呀,能到皇帝老子的紫禁城裡去玩玩,那才叫夠刺激,咱們這就走!」
一面說,正待率先前進,卻為君無忌止住道:「等等!」
「怎麼?」苗人俊站住:「還等什麼?天可不早了!」
君無忌說:「這次夜探宮廷,我無意傷害任何人,我瞭解你的個性,一經出手,怕是難免傷人,這麼一來可就有違我夜探宮幃的宗旨,還請苗兄你千萬幫忙才好。」
苗人俊笑道:「我的這點德行,算是全叫你給摸清楚了,好吧,我答應你就是,可是這也得要看當時情況而定,咱們不傷人,卻也不能等著挨打。」
君無忌點頭說:「我們盡量不驚動他們也就是了!」
苗人俊一笑說:「你也別把這一趟看得很輕鬆,哼!據我所知,這個昏君跟前的幾個近身侍衛,個個身手不弱,其中有個姓『高』的。更有神出鬼沒之能,你我是否就是他的敵手,還在未知之數呢!」
君無忌說:「這一點我當然知道,你說的那個人我也聽說過,到底也只是傳說,不過,我們小心一點總是好的。」
苗人俊冷笑一聲道:「到時候你只管深入禁宮,去見那個昏君,外面的事都交給我,錯不了。」
君無忌點點頭說:「就這麼說,我們走!」話聲甫歇,人已陡然拔身直起,飄飄然落身官道。
他身子方自站好,苗人俊卻也施展輕功身法,挾著一陣子長衣飄風之聲,直由君無忌當頭掠過,飄身丈許開外。
「好呀!咱們就較量一陣輕功吧!」
說完話,隨即擰轉身子,一路輕登巧縱,順著眼前官道邊沿,直向著遠方標示著皇城所在的大片陰影投身狂奔。
苗人俊出身「搖光殿」,為李無心心愛義子,一身內外功極是了得。對於君無忌,他卻始終是個謎,雖曾較量過兵刃,頗似與自己相伯仲,由於對方的藏暉不露,究竟如何,仍然還是未知之數。眼下這陣子長途奔馳,雖然只是輕功的運展,卻也顯示著內功功力的內蘊。苗人俊決計要在這一陣輕功較量之下,與對方別別苗頭。
苗人俊為要佔先,不惜施展出全身功力,這陣子飛馳,所運施的乃是搖光殿秘技中的「輕踩雲步」身法,全憑著一股真力自丹田提起,整個身子幾似懸空,一經運施,幾疑置身雲霧,凌虛而行,自是快到極點。
眼看著當前標示皇城的大片陰影越見清晰,在高峨綿延的城牆之後,迎著星月瑩瑩晶晶,幾乎燦爛星海的琉璃殿瓦下,便是當今皇帝朱棣目下所居住的宮院了。
原來當今皇帝朱棣,在即位之初,即把舊居的「北平府」改稱「順天府」,建北京,並於永樂四年著手在北京建築一座新的皇宮,目前尚未完全建好(作者按:北京皇宮於永樂十八年建成,十九年,明成祖遷都北京),是以仍然居住南京舊宮之內。
這座舊宮無論氣勢、大小、美觀,雖然都難望與新建宮毆比美,但於當時京師,卻也是惟我獨尊、極壓四方的龐大建築。
苗人俊一口氣奔馳十里,直到「護城河」前,才行止步,立時回身,卻發覺到君無忌一派從容,赫然就在眼前。
這個突然的發現,由不住使得他吃了一驚。君無忌設非已用其極,不使落輸於苗人俊,便是猶有餘力,未盡施展,無論如何卻已使苗人俊大生警惕,再也不敢存心優越,甚至於,他卻似已認識到,對方的實在功力,很可能已駕凌自己之上,只是他為人謙虛禮讓,慣於藏暉而已。這個突然的警惕,不禁使苗人俊心懷愧疚,對於君無忌更由衷地生出了幾許敬仰。
相視一笑,君無忌慨然道:「搖光殿秘功,果然高明,我差一點就落了後,幸未出醜,我們這就過去吧!」一面說,他隨即由身上取出了一方絲帕,即行將雙眼以下面部遮住。
苗人俊亦將一身怪衣著脫下,藏好。學君無忌樣,暫時也取出一方絲帕,繫好臉上,打量著面前的這道護城河足有三丈來寬,對面城牆極高,間有武士把守聚集,城堡裡亮著燈光,不時有人進出,想要從容進退,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把眼前形勢打量仔細,二人不敢怠慢,相繼把身上收拾利落。這附近沿河衍生有許多竹子,苗人俊隨即動手砍折一根,分為四截,各取過兩截,插在腰上,以備來回過河之用。原來二人輕功,皆具非常身手,眼前河水雖寬,卻是無能阻止他二人來去自如,所折竹枝,即為用以來回過河時「登萍渡水」的施展。
驀地,一道燈光,匹練般由竹林間射出。緊接著弓弦響處,三數支箭彎直髮當前。
君無忌一驚之下,反手將當前箭矢擋落地上,隨後的兩支箭矢,亦為苗人俊長劍揮落。
原來這裡已是皇城禁地,不許百姓接近,無知者冒闖禁地,白天抓住照例是一頓毒打,視其動機再定發落,入夜以後,可就格殺勿論。
一發三箭,沒有傷著來人,緊接著第二輪快弓,又自射到。君無忌、苗人俊自不會站著等死,早已騰身掠起,卻在箭矢未行射達之先,已雙雙撲入林內。
竹林內原來部署有專精弩弓的射手,每「卡」間隔十丈,置有射手三人。君、苗二人施展傑出身法,一經撲入,宛若神兵天降,俟到對方乍然警覺,再想抽身,已是其勢不及。
一名射手第三支箭方自搭弓,即被君無忌一掌劈落,弓折箭落,緊接著掌勢再翻,「撲」地拍中後背,登時滾身地上,動彈不得。
這一掌君無忌真力暗聚,施展的是「定穴」手法,對方箭手這一倒下,不經過三四個時辰,休想再能醒轉,自是無能為刀。
比較起來,苗人俊的出手可就厲害多了,原因在於他手上的那口長劍,颼然揮下時,對方簡直無能招架。第二名箭手弓折人仰,為之劈中面頰,當場濺血而亡。
剩下的一名弓箭手,早已嚇破了膽,慌不迭翻身就跑,苗人俊正待舉劍刺出,君無忌卻較他搶先一步,驀地飛撲而前,右手駢指探處,點中了對方背後「志堂」穴上,這人一聲不吭地便倒了下來。
一霎間,三名箭手全數解決。妙在人不知、鬼不覺,並不曾驚動了其他暗卡。只是這麼一來,卻使得二人瞭解到附近的嚴峻防範,不敢再失之大意。
護城河水靜靜地流著,看上去像是一泓死水,偶爾由牆頭上射落的燈光,畢竟光度不足,也只是在水面上留下一片黃澄澄的影子而已。這樣的光度,自難望有任何發現。
苗人俊左右打量了一眼道:「我先過河,你給我照顧著點兒。」
君無忌點點頭說:「你要當心對面,一有驚動可就麻煩。」
苗人俊一笑道:「還要你多說?」說時已自閃身而前,掠出了眼前樹林,來到護城河邊,身子方自落地,右手抖處,已然打出了一截竹枝,竹枝方一沾水,人也跟蹤縱出,幾乎同時落向水面。借浮施力,不過是鞋尖輕輕一點,人已二次騰起,翩若水鳥般已落向對岸。
君無忌早也蓄勢以待,緊跟著縱身而起,同時間把一截竹管打出,落在水面,看來與苗人俊一般巧妙,一落乍起,已飄向對岸。
二人身手看來雖是極其輕便,其中卻顯示著輕功中最最上乘的造境,如無極佳內功「提升」之術,萬難施展。
眼前人不知,鬼不覺已達彼岸,聳立當前的是一堵高峨的城牆,翻過這堵高牆,便是紫禁城內宮廷所在了。
兩個人打了個手式,各自向前襲進,隨即施展「壁虎游牆」身法,直向牆上攀去。這種功夫全憑掌上吸力,在於一氣之間,無論牆身高矮,若是中途一換氣,便得失效。二人並肩而施,手足並用,數丈高垣,俄頃之間,已到臨頭。
君無忌運神凝聽,城上極為安靜,慢慢現出一頭,才自發覺敢情城上極其寬敞,沿著城廓一路蜿蜒而下,俱都插有桶狀的氣死風燈,此時此刻,正有一名武士手按腰刀立在對面。這名武士手按長刀,顧盼自豪,卻不知背後疾風襲項,心頭一驚,來不及回頭看,只覺得肩上倏地一麻,彷彿為人拍了一掌,便自動彈不得。
君無忌這一手定穴手法,施展得甚是高明,眼前武土看來仍如前姿,顧盼自得狀,殊不知已為人點了穴道,非到一定時間不能自解,其時二人早已施展身法,緊貼著城壁,翻落牆內。
眼前地勢極為開闊,大片建築群,或碩大壯觀,氣勢雄偉。或望之優雅,匠心獨具,復樓翠閣,曲徑幽廊,星羅棋布般,盡收眼底。
二人對看一眼,苗人俊打了個手式,雙雙飛身而前,在一幢殿牆陰影下站住身子。
「這可是難事一件!」苗人俊眼神裡透著玄虛:「咱們到哪兒去找那個昏君?」
君無忌點點頭,由身上取出早已收藏好的一張圖稿,閃身而前,就著雕簷下的燈光,看了一晌,搖搖頭又自收起。
苗人俊哼了一聲:「前面瞧瞧去!」一連三數個起落,已飛身十丈開外。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3 00:05:36
第二十三節
當前一座高大殿影,金碧輝煌,極是壯觀,繞著殿身四周,層層玉欄,密密疊起,卻有一道寬有十丈的白石敞道,高高將大殿襯起,形成惟我獨尊之勢,東、西、南、北,各有長圓形拱門數座,形成四通八達之勢。緊連著這高大殿影之後,另有兩座望之略小,氣勢卻一般雄偉的方形殿閣,各間著十五六丈距離,聳峙現場,一色的黃琉璃瓦,襯以畫棟雕樑,真個氣象萬千。
二人一陣飛馳,已達殿前,在一隻巨大金獅前站住身子。
眼前地勢開闊,入夜已深,尤其地當前殿,更不見一個人影,可以放心說話,不慮人知。
苗人俊看了一陣,轉向君無忌道:「咱們走錯了,這裡像是前殿,看來是傳說中的三大殿,得轉入後宮才行。」
原來這裡的宮殿,固不若即將完成的北京皇城那般氣勢宏偉,卻也自有雄姿,當前的這個三大殿,依次為「太和」、「中和」、「保和」,俱與北京新建相仿,只是規模遠不如後者之大而已。
君無忌取出事先備好之草圖,參閱一回,斷定眼前三座大殿,正是所謂的「三大殿」,如此,皇帝所居住的內廷宮殿,便在此三殿之後了。
二人對看一眼,打了個手勢,各自隱身暗處,施展身法,直向後面抄去。
抄過了三座大殿,一片廣場,即見正北面聳立著一座宮門。大片燈光,自此外洩,將此百丈內外,映照得如同白晝一般,敢情是到了要緊所在。
二人遠遠掩身站定,打量著那座宮門,氣勢非凡,百千盞六角宮燈,懸滿了門廊兩簷,金缸、金獅相對排列,足有數十尊之多,卻在每一尊獅座前,站立著一名高冠鮮衣的御林衛士。再看兩側,沿著宮牆一路下去,俱有人嚴加把守。
二人不覺對看了一眼,心裡已不似先前輕鬆,毫無疑問,皇帝和他的一干內眷,便住在這裡面了,外面把守的這些御林侍衛,事實上都經過嚴格訓練更有為數極多的錦衣衛混身其中,這類人本身已是千中挑一的技擊好手,或為江湖武林中人,復一個個都能獨當一面,狠厲兼具,勇猛萬分。
君無忌瞧在眼裡,心中正自盤算,身邊上卻傳過來苗人俊的聲音道:「我們來錯了方向,這裡把守嚴謹,得繞一面才行。」說完,乃向君無忌比了個手式,指了一下西側面,身形輕晃,已自閃向暗處。
君無忌正有此意,亦跟蹤過去。二人身手超絕,輕功更是大有可觀,即使當著眼前眾多衛士,亦不虞為其察覺,好在宮院至廣,處處皆可用以藏身,片刻之間,已遁身百十丈外,來到了一片牡丹花圃當前。這裡另有一個通向內廷的門戶,立著白玉牌坊,門上抹金大字,書寫著「月華門」三個大字,有侍衛把守,一如前狀。
君無忌一聲不吭地又轉了半個圈子,來到一隻巨鼎前,苗人俊隨即跟著來到,「哼!這群猴兒崽子以多為勝,就能嚇唬得了人,我偏要試試看,他們有些什麼能耐?」說時他身子略矮,蓄勢以待,像是欲有發作。
君無忌道:「等一會兒。」搖搖頭說:「這裡不行。」身形略轉,己遁出數丈。
松影交錯。這一面看來像是安靜多了。透過眼前松枝,可見當面宮牆較前為高,足有三數丈高下,上面覆著琉璃瓦,映著月華,閃閃生光,牆腳下佇立著兩個錦衣衛士,每人一口腰刀,高冠長服,狀至從容。
「就這裡了!」苗人俊冷冷一笑道:「我先把這兩個傢伙引開,你就進去吧!」
君無忌點頭說好。苗人俊卻伺機打出了一粒石子,「叭」一聲,落在了院牆一角,二衛士立刻循聲回望,其中一人就手提起了一盞桶狀長燈,腳下飛快趕了過去。
苗人俊卻於這時,快速閃身而前,人到手到,駢指如飛,直向這人背上點去。這人身手不弱,惜乎苗人俊的來勢過快,有些措手不及,身子向前一個搶步,就勢擰身「呼一」地縱了出去。
這一霎時機迫切,稍縱即失。君無忌早已蓄勢以侍,腳下一個猛撲,已到了宮牆之下,緊接著一個長身,施出了輕功中極難一見的「九轉提升」秘功,隨著他高舉的雙手,一股輕煙般,已自拔飛直起,翩如夜鳥旋空,呼地已落宮牆之端。時機緊迫,不容他片刻逗留,身子方自在牆端一沾,緊接著一個疾滾,已飄身院牆之內。饒是二衛士技藝高超,卻不曾窺出半點疑端。
君無忌以迅雷不及掩耳身法,身入禁宮,身後事暫且交付苗人俊,不再過問,即向當今皇帝寢宮逼進。他早有一探內廷深宮的意圖,也作了一番詳盡的事先準備,無如身入禁宮,兩相對照之下,才發覺自己所繪的一幅草圖過於草率,一點用也沒有。
這裡便是皇帝等一干內眷所居住的後宮所在,觀其氣勢,較之前殿又自不同,除了有兩座高大的宮殿,極具氣勢之外,更有式樣不一的各式殿閣,星羅棋布般散置眼前。君無忌打量了一陣、終是弄不清楚,想像中皇帝下榻之處,定是最華麗巨大的宮殿,事實是否如此,可就令人費解。
心裡盤算著,不自覺地已向著那座高大的宮殿移步過去。他身法至為巧妙,幾個起落,已距離大殿不遠,眼前有兩座方形殿閣對面而立,中間的過道,潔白平滑,皆為同色大理石所鋪,階上石欄,晶瑩剔透,竟是上好白玉所雕,其上圖飾,盡為各式各樣的龍,在無數盞長燈的映照之下,各有生態,栩栩如生。
君無忌由側面繞上來,站立在一座巨大的玉爐前,打量著當前殿閣上的楠木巨匾——「懋勤殿」,再看對面殿閣上的懸匾是「端凝殿」。他隨即明白了,前者「懋勤殿」是專為皇帝貯放圖書翰墨,供其政余讀書之處,後者「端凝殿」便是皇上所有衣物袍帶貯存之處。這兩座宮殿既在此處發現,當是距離皇帝住處不遠了。
他這裡正自左右打量,仔細思忖,耳邊上卻聽見一陣沙沙腳步聲,自遠方傳來,即見一行人影,打著紗燈,直向正前那座高大宮殿行進。
君無忌心裡一動,繞了半個圈子,連連向前切進,總算看清了來人舉止的一個大概——敢情一行人是專為送膳點的小太監,各人提著朱漆彩飾的漂亮食盒,由一個「尚膳」的主管太監頭裡領著。
原來宮裡太監人數既多,各有其職,除去一般所謂的「內十二監」各有所司之外,另外還有「惜薪」、「寶鈔」等等四司以及「兵仗」、「浣衣」等等八局,加起來總稱為「二十四衙門」。至於另外為宮女所設的六局,每局另設四司,這麼一算下來,光只是內監、宮女的人數,已在數萬之譜,如此眾多人數,所服侍的只是皇帝一人及其家族,尚不論為數近萬的御林軍、錦衣衛……加起來該是一筆何等巨大開銷?皇帝及其所寵的一干家人其窮奢極侈的生活,當是可以想知一個大概了。
君無忌靜寂地打量著這行人影,正是向當前巨大宮殿投進,隨即斷定,朱棣皇帝必是下榻這裡。
猜想中,即見一行送膳的太監來至殿前側門停下,卻由大殿裡走出來幾個鮮衣高冠的衛士,逐次一個個對送膳的太監,以及所攜帶的食物,都加以核對盤查,最後才揮手放行。
原來朱棣自奪得大位,內心卻對至今下落不明的前朝建文帝放心不下,生恐宮廷中有其心腹死黨,企圖對己不利,這些年汰舊布新,不遺餘力,日常起居更是小心有加,一干瑣碎,悉數由近身侍衛先盤查認可後方可接近。
君無忌眼看著一行小太監進入之後,算了算光只是出來盤查的衛士,已有十數名之多,以此推想,裡面的侍衛,更不知多少。
這座皇帝所下榻的寢宮,規模極大,除了正中一處巍峨巨門之外,每一面都有一處側門,俱都有御林軍數人把守,想要由任何一門從容進出,都不可能,惟一的方法,便只有由高處進出了。這條路也極不容易。宮殿建築格式與一般民居大有不同,雕樑巨棟,飛簷倒捲,無不高大雄偉,其間距離,大異常規,高深不易攀著,即使有君無忌這般身手,也得事先有一番斟酌盤算才宜行動。
遠遠觀察了一番,君無忌愈感為難,不禁暗自叫起苦來,不自覺地便向前偎近了一些。猛可裡背後一人冷叱道:「什麼人?」話聲裡,一道孔明燈光,已自劈面射來。
君無忌一驚之下,顧不得再心存忠厚,正圖以「巨靈金剛掌」力,猝然向對方出手,立斃對方於掌下,免生後患,卻是不知,他這裡手勢方起,對方持燈衛士忽然「吭」了一聲,一頭直栽下來,手裡罩燈未及墜地,卻巧妙地操在了身後一人手裡。君無忌方自認出後來的那人是苗人俊,後者已迅速地將燈光熄滅。
眼前出手,雖說巧快輕靈,卻也保不住不為外人發覺。苗人俊甫一現身,向著君無忌打了個手勢,即速隱身暗處。君無忌把握著此一瞬時機,陡地騰身直起,落向一棵巨松,藉著松枝一彈之力,第二次拔起的身子,宛若一隻巨大的編幅,已撲上了高大的殿閣之巔。
這一手輕功施展,極其不易,兩次飛身,總在七八丈之間,妙在沒有帶出一點聲音,落腳處皆在事先觀察之點,手、眼、身、步配合得恰到好處,一點差錯也出不得。君無忌身子一經落下,立時向下一縮,緊接著一個骨碌,已翻出丈許開外。手觸處一片光滑冰涼,敢情躺身在一色光滑的琉璃殿瓦之上,他卻稍安勿躁,又過了一會,才自翻身坐起。
這裡風勢甚大,呼呼夜風,飄動著他的一身長衣,儘管歲當三伏,卻也頗有寒意。
稍事凝思,他隨即運動手腳,活似一條大守宮般,緩緩向著簷邊移近,身邊上傳來清脆的叮叮鈴聲,原來深宮廣廈屋脊簷頭,都裝有「驚鳥鈴」,風引鈴鳴,可以驚飛意在棲息其上的鳥雀,免為其糞便所污染。
君無忌一徑游到了簷邊,偷偷向下打量了一眼,附近殿閣或高或矮,星羅棋布散置眼前,自己所棲身巨殿,無異是後宮最高大的一座了。
這類巨殿,建築雄厚,一柱一石無不碩大宏偉,伸展迂迴,別具匠心,幾乎處處皆可用以掩身,不虞為人察覺。君無忌由是輕而易舉地便得潛身樓閣。
那是一排繡楹文窗,透過隱約的燈光,依稀地可以聽見裡面的談話聲,聲音不大,卻聽得十分清晰。
君無忌左右打量一眼,寬敞的樓廊,僅懸著兩盞「萬」字宮燈,光度不強,隱約映照著清一色的白玉盆景,另有一排式樣考究的鳥籠子,卻都下著籠衣,宮簾高卷,俱未下落。
身子向前輕輕一聳,君無忌至為輕靈地已偎近窗前。俟到他待將點破紗窗時,才發覺到一排軒窗間,竟有兩扇原本是敞開著的。君無忌取了一個角度,輕易地已把室內一切窺之眼底。敢情這是一間太監的候差房,長案上置著文房四寶,四面排著四個床,屋裡亮著紗燈,卻有兩個太監盤坐床上,手裡扇著扇子,有一句沒一句地在閒聊著話兒。二太覽,一個年歲較長,約在六十開外,一個尚在中年,看來也在四旬之間,雄勢既去,臉上瞧不見一根鬍子,尤其是那個年歲大的,腮幫子都像是塌了下去,嘴裡又少了幾個牙,襯以花白了的頭髮,說話有氣無力,簡直像是一個老婆婆。想是暫時當完了差,俱都脫下了長衣服,坐在床上閒喝茶,等候主子隨時的差遣。
「老爺子這一開了興,可蘑菇啦!」老太監苦著一張黃臉說:「咱們三班輪著使喚,不到下半夜誰也甭想歇著,不信你瞧吧!」
中年太監「吱吱」有聲的由蓋碗裡吸著茶,出了口大氣兒,笑瞇瞇地說:「你要是累了,就先歇著吧,反正是侯六兒那一班當差,暫時還沒咱們的事兒……」「嗤!」歪著頭,他笑了一聲,想是回味著剛才所見,瞇著兩隻眼笑嘻嘻地接道:「萬歲今兒個是一箭雙鵰,沒瞧那個小的,頂多不過十四歲,姐兒倆瞧起來簡直是一個模樣……」
老的一個「噓」了一聲說:「輕著點兒……」
「怕啥呀!這兒也沒有閒人?」
「那也難說!」老太監拿眼往窗外一瞅:「可留神兒那幫『蕃子』呵,神出鬼沒,一個聽見了,你就留神你那條小命吧!」
中年太監哼了一聲,不服氣地眨著兩隻眼,卻也真的不敢再說什麼。
老太監擱下扇子,套上了一雙涼鞋,找了個盆說:「你給我招呼著點兒,我去抹個澡去,一會兒就來!」
中年太監說:「不礙事兒,去你的吧!」
老太監開門走了,這屋裡暫時就只剩下了中年太監一個人。君無忌便緊接著老太監前腳出去,後腳人不知鬼不覺地來到了屋裡。
中年太監剛自彎腰拿起了桌上茶碗,不經意地一抬頭,發覺到君無忌霍然佇立眼前,由不住為之大吃了一驚,卻於此時,寒光閃處。持在對方手裡的一口長劍已比在了他的咽喉部位。
隨著劍芒吐處,中年太監只覺得喉頭上一陣子發緊,忍不住一連嗆咳了幾聲。登時全身發麻,動彈不得。
「別害怕,只要你告訴我實話,我就饒了你。」
君無忌冷峻的口音,倒真是把這個太監給鎮住了,聆聽之下一個勁兒地連連點頭不已。緊接著喉頭一鬆,對方已收回長劍。
「我問你,皇帝現在哪裡?」
君無忌壓低了聲音問他,目光不怒自威。那口明晃晃的寶劍,緊緊握在他手裡,中年太監頗有自知之明,心知略有所動,對方舉下之間,自己即刻將斃命劍下,一時嚇得臉上青黃不定。「這……萬歲爺在……樓下……」
「樓下什麼地方?」
「在……承乾閣……在……」
「那就麻煩你帶一趟路了。」長劍微吐.再一次比向對方臉上。中年太監打心眼兒裡發顫,卻是不敢不依,哆嗦著兩條腿。抖顫顫地由位子上站起來。
「好漢爺……你老饒命吧,奴婢有幾個膽子,敢冒犯皇……皇上.你老就饒過了我吧!」說時雙膝一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直向著君無忌連連叩頭不已。
打量著他這副德行,君無忌不禁放棄了要他陪同下樓的念頭。當下冷笑道:「好吧,你只把皇上在哪裡,仔細地告訴我就得了。」
「在承乾閣……喝酒……」他一面說一面指手劃腳地把「承乾閣」在樓下的地方說明白了。
君無忌料他不是說謊,想起一事,卻又問道:「你剛才說什麼皇上一箭雙鵰,又是怎麼一回事?」
這個中年太監聆聽之下,只嚇得「哎喲」了一聲,才知道這一次可真的是「禍從口出」了,可真沒料到隔了一層窗戶,競叫人給聽了去。對方這人看來雖不屬專門揭人陰私的「蕃子」,也不像什麼「錦衣衛」一類人物,可像是比他們更厲害得多,深更半夜拿著寶劍,來到皇帝的禁宮,難道他意在行刺不成?這麼一想,直把他嚇了個面無人色,「好……好漢爺,你可千萬使……使不得,抓著了,這可是滅……九族的罪呀!」
君無忌一笑道:「你想擰了,我找皇上,只是說幾句話,說完就走,並不想惹是生非,你用不著替我害怕。」
中年太監似信非信地瞅著他,心裡真個納悶兒,怎麼也想不出,對方這個人是怎麼進來的。「朝鮮新近貢來了兩位公主,皇上……」
這麼一說,君無忌當然也就知道了,不等他說完,即冷笑道:「我明白了,你還是睡一會吧!」
中年太監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即見對方長劍掄起,一股冷森森的劍氣直由劍尖上透出,只覺得身上一陣子發麻,登時就倒了下去,緊接著呼呼有聲地竟然睡著了。
君無忌透過長劍,以內力點中了對方麻昏睡穴,這一睡料將五六個時辰不得醒轉。
當下他隨即動手,把他抬上床睡好,一眼看見了掛在牆上的太監長衣,心裡一動,匆匆找了一件換好穿上,倒也勉強合適,再把帽子一戴,簡直換了個人,若是白天,憑他軒昂氣勢,自是大異於太監造型,此刻深夜,燈光之下,哪裡能辨別清楚。當時將長劍壓低肩頭,閃身來到了室外。
皇帝下榻的寢宮「乾清宮」,佔地極大,裡面的廳堂殿閣,各有名號,上上下下,總有幾十個稱呼。此刻皇帝在「承乾閣」夜宴,即使是隨興小宴,也很可觀,不怕找他不著,何況那中年太監己說得十分清楚。
思索中已步上樓廊,呵!好大氣派!簡直像是行到了五彩繽紛的華麗衢道,一色的白玉樓閣,花崗石地面,在無數盞四角宮燈的照耀下,渲染出瑩瑩彩光,金鼎、銀鶴、珊瑚樹、琉璃屏……所在多是,滿目琳琅。卻在四面階梯入口處,分別侍立著一個手持拂塵的長衣太監,以及手捧金盂的窈窕宮女,卻不見持刀掄劍的糾糾武士。
君無忌心中正自彷徨,恰見兩個宮女打側面步出,各人捧著一個銀盤,蓋著同色的鏤花銀質寶蓋,敢情是奉命為二位遠來的麗人賜食「龍鳳紫金湯」來了。
君無忌靈機一動,搶先一步,迎上道:「才來麼!皇爺正等著呢!」
兩名宮女神色一凜,心裡害怕,也就沒有多口。
君無忌便老實不客氣地走在了二女前頭,一路行來,俟到梯前,瞧也不瞧立在左右侍立的太監宮女一眼,逕自領著二女步下樓階。
原來「乾清宮」太監,皆是皇帝近身所用,雖同樣為「御用監」派發,卻在每人的藍色緞質長衣上,特別加滾了一圈黃色的緞邊,用以標示不同於別處。君無忌所穿即是這式長衣,加以他舉止從容,誰也不會多疑。就這樣讓他大大方方地連過三關,直向皇帝夜宴的「承乾閣」來。
「承乾閣」搭著一座漂亮的五彩琉璃「臥燈」,一式龍形,通體描繪著片片金鱗,中空處安置著百零八盞燈芯,燃點起來,通體似火,襯以張牙舞爪的龍態,確實生動壯觀之極。十八名太監、宮女,分左右雁翅般排開,分捧著玉如意、紫金盂、沉香寶盒。人數甚多,卻連一個大聲咳嗽的都沒有,獨獨由翠玉屏風後,傳過來聲聲脆皮腰鼓及怪樣的吹竹聲,間和著若斷若續的女子清唱,聲色很嫩,卻別有韻律,宛若新鶯出谷,十分動聽。
原來皇帝此刻興致很好,酒足飯館之餘,指明了要聽朝鮮小調,二位公主便只有勉為其難了,好在昔日在國,也曾受過這類訓練,兩個侍女在一旁引笛而吹,她們姐妹人各一鼓,便自邊唱邊舞起來。
君無忌進來的正是時候,包括皇帝在內,所有人的目光全在白玉舞池內的異國佳人身上,誰又會去注意一個送飯的太監?
朱棣帝今年五十七歲了,比起他父親太祖皇帝來,他的相貌應該是無所挑剔。幾次出征,大漠風沙,把他身子鍛煉得十分結實,燕地本就與關外銜接,自為燕王時,他就閒不住,操兵演戰,事必躬親,練就了一身好筋骨。古銅色的臉膛,滿面飛金,既為天子,總有那般相稱的極盛運勢籠罩著。長眉出鬢,目有威,獅子鼻,四字口,一部短鬚沿著下頷生滿了,其色蒼蒼,同他的眉毛是一個顏色,兩鬢飛霜,不只是鬍子,頭髮也半白了。
歸入侍列之後,君無忌的一雙眼睛,始終就沒有離開過這個座上「天子」。這一霎,他的心情是激動的。面前的這個人,正是他自幼離別,從不曾謀面的親生父親。雖然他早就知道這段秘密,當年在舅舅家時,「老福慶」不只一次地淌著眼淚告訴過他。然而總是似是而非的那般空洞,不著邊際,往後的環境變遷,以及自己從艱苦中歷經長成,更像是與「傳說中」的自己出身,距離得益加遙遠,那是風馬牛,一點邊兒也沾不上了。多年來,他一直是在那種「沒有根」的日子裡成長變大的,這個謎團給他帶來的痛苦,隨著他的智域開擴而日形擴大,正是那種「人為萬物之靈」的自命不凡作祟,才逼迫著他認真地去重視它,進而尋根揭底地探索追尋。
這一切,似乎就在這一霎間,得到了有力的證實。這一霎,就在他面對著朱棣皇帝的一霎,一切的疑霧謎團,都不再滋生,一種出於先天的父子天性,幾乎就在此剎那瞬息之間加以認定。
皇帝的那雙眉眼,不容置疑的,正是他眉目的特寫化身,這一點,即使一個不相干的外人,在認真比較之下,也能加以認定。
那是一種霎間通電的感觸。君無忌在一番對座上皇帝的逼視認定之後,連帶著一身血脈都為之激湍起來,為了平息心裡難以抑制的激動,不得不暫時把目光轉向別處。
其時,場內的歌舞正酣。
一雙朝鮮公主,姐姐李晚十六歲,妹妹李夕十四歲,細皮白肉,卻都生就的好模樣,比起以往進貢的該國美女,這雙姐妹公主算是像樣多了,卻仍然免不了遺傳的方閣圓面,算是惟一美中不足,只是在清歌曼舞美的旋律之中,卻是只見其美,誰也不會再心存挑剔。
況乎皇帝已有了酒意,透過了迷離的醉眼,朱棣所看見的是一雙月裡嫦娥,白玉丹墀的舞池,正是想像中的廣寒玉宮,他本人也似化身廣寒,效諸傳說中的唐朝玄宗皇帝與嫦娥月裡相會,便自那般風流的成就好事了。
皇帝臉上顯示著色情,不懷好意的笑,每當他攤開左手,往空虛延。就表示要喝酒了,即有一位身著白綾的體面太監,雙手恭持玉杯,把滿滿一盅酒呈上去,朱棣看也不看地接在手裡,常常是延遲下嚥,因為他的注意力,已全被舞池裡的一雙姐妹吸引住,再也無暇兼顧其它,直到忽然感覺到手中有物時,才下意識地舉杯近唇,即使這樣,也常常會有一番逗留,直到下一次的忽然清醒時,才會一飲而盡。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3 00:05:58
這幾天他心情好,是有原因的。北征凱旋之便,就近到了一趟北京,那裡的宮殿建築順利,規模大極了,除了二十萬徵調自各省的百姓,作全天的義務勞動之外,他還抽調了十萬親軍,參加協助工作,一切的建築木材,都是由四川、貴州、廣西、湖南、雲南等遙遠地方採伐專運來的,其間艱難困苦,誠然一筆血淚史,罄竹難書。然而觀諸在皇帝眼睛裡的,卻只是美麗的成品,以及工程建築的浩大。他滿意極了,對於建築貢獻最大的匠工蒯氏父子一家人(蒯福、蒯祥、蒯義、蒯綱)特別打賞了許多銀錢,立為工人表率。
接著三保太監鄭和回來,帶來了各小國的許多貢物,還活捉了一個蘇門答臘的「叛賊」首領「蘇干拉」。這一切滿足了他天國皇帝好大喜功的虛榮心,高興極了。
對於朝鮮女子發生興趣,還是近幾年的事,也許是年歲漸漸大了,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態作祟,使得他有此轉變,竟然對於年未摽梅的小女孩子,也會產生了極大興趣,這類心態屢屢已見諸發向朝鮮的詔書,是以貢來的女人。也就越來年歲越輕,停是眼前的李氏姐妹,妹妹李夕,今年才不過十四歲。
五十七歲還能率軍北征,揚威沙場,閒居宮廷,每使佳人雌伏,並不曾明顯的現出什麼老態,他對他目前的健康情況很是滿意。今夜的宴舞,只不過是一時的即興而已,真正的樂趣,應在宴會之後,對於這雙來自朝鮮的稚齡公主,他無意厚此薄彼,打算雨露均沾,看來勢將通宵夜戰了,想到了奇妙之處,飛金透紫的兩頰,禁不住疊起了重重笑紋。
君無忌對於自己父親的觀察,極為小心謹慎。
事實上即使宴樂之中。他的安全亦在兩旁衛士、近身護從的嚴密防範之中,那是絲毫也大意不得的。護衛在他蟠龍金漆座椅左右兩側,是六名錦衣侍衛,卻有一個高腳長頸,頭頂微禿的中年瘦子,緊緊侍立座椅一角。這個人使君無忌對之產生了濃厚興趣。他久聞皇帝近邊有個能人「高先生」,想必就是此人了。
今夜侍宴的人不多,兩個著一品官服的近臣,各據一案,都有坐位,一個是吏部尚書蹇義,一個是武安侯鄭亨。兩個官位較低,卻為皇上寵信、無話不談的人,一個是胡廣,一個是黃淮,他們的官位約在四五品之間.現職是「文淵閣」的左右庶子,其實這幾個人不過是今夜的陪客而已,主客是才由西洋回來的三保太監鄭和,鄭正使。皇帝要蹇義、鄭亨作陪,主要是聽聽鄭和此一行的文經武略,至於胡廣、黃淮早已是隨傳隨到的近身游宴之土,算不得特殊人物。
鄭和雖然如今官拜「正使」,並兼領了「總兵」的武職,手下統率著近三萬官軍的船隊,但是他本人卻是從很小時候,就在「燕王」身邊當小太監出身的,連他的這個「鄭」姓,都是當日燕王所賜給他的,對於皇帝的知遇隆恩,衷心萬分感戴,一點也不敢心存居功,皇帝特別賜了他個坐位,就在自己身邊,算是對他勞苦功高的特別優寵。
「承乾閣」一片歌舞昇平,早在李氏姐妹表演之先,皇上己傳過了兩班歌舞。這類用為餘興的宴樂,自不比朝廷大典時的所謂「中和韶樂」,歌舞聲藝都活潑輕鬆得多,一點也不嚴肅,形式上更無拘束,只是除了皇上本人之外.誰又敢放浪形骸?連大聲笑笑也是不敢,在一旁恭謹侍陪,尤其是這麼晚了,累了一天,還得努力打點精神,真有點活受罪。只是在別人眼裡,還當是特殊的榮耀恩寵呢!
君無忌侍立在左側一行內侍的最邊首。距離皇帝仍然還有一大段距離。把眼前這番景象看在眼裡,君無忌特別留意到那些出沒在暗中的戒備,知道想要靠近皇上,確是萬難,更不要說父親身邊的幾個極精武術的侍衛,以及那個傳說中的奇人高先生了。
他卻不甘心就此而去,惟一之圖,便只有陪著耗下去。俟到皇帝歸寢時候,企圖著能夠近身,與他說上話兒.雖然破壞了父親的「好事」.卻也說不得了。
兩位朝鮮公主的宮闐舞曲,總算告一段落,樂聲一停,雙雙趨前,跪地謝安。
朱棣笑嘻嘻地讚了聲好,頒了厚賞,卻在近身的一個太監頭兒身邊說了幾句,那位太監總管,隨即叩頭領命,不容二位公主稍事休息,便自趨前傳旨,帶著她們去了。
「乾清宮」各殿堂宮室之間,皆有通道門戶相連。李氏姐妹其實並未遠離,即由承值太監帶入「承乾閣」後室,那裡的「承乾小殿」才是皇帝今夜歸息之所,照例在侍寢之前,還有「蘭湯賜浴」等一番淨身、香體工作,這麼一來,敬事房、混堂司的承值太監、宮女都有的忙了。
兩位公主悄悄不動一色地被帶走之後,皇帝不由得打了個哈欠,嘴裡說了句什麼。身邊的承宣太監,才代主宣旨道:「萬歲有旨,天晚了,各位大人這就回去吧!鄭正使今夜留宿宮裡,不用回去了!」
各人慌不迭一番跪安辭謝。皇帝卻不待他們離升,先自站起來走了。
隨著皇上的移駕。自有一干扈從緊隨其後,君無忌不動聲色地便自殿了後,一徑向鋪有鮮麗藏氈、六角形的閣門踱進。這便是今夜皇上息駕的「承乾小殿」所在了。
緊緊跟在朱棣身後的侍衛,除了那個高頸長腳的高先生之外,另有八名大內衛士,再就是兩列男女內侍宮娥,君無忌一俟進了「承乾小殿」的六角閣門,便警惕著不便再跟下去了。
果然走在前面的太監之一,忽然定下腳步,回身向他打量了一眼,君無忌不待他表示質疑,自個便停下了腳步,緊接著轉了個彎兒,停在了雕有龍飾的玉柱當前。那名回身太監,便不再說什麼,繼續轉身前進。
即便停步不前,這裡也不盡安全,「承乾小殿」既為皇帝下榻之處,戒備自當尤其嚴謹,不過所有的防範皆注重宮閣外圍,裡面反倒疏忽了。
一行錦衣衛士穿過了假山聳峙、花開如錦的乾清宮御花園,正向「承乾閣」走來,可能是按時的佈防,打量著一行人數,約在三十名左右。
君無忌饒是武技過人,卻也不欲以身犯眾,如果容這些人布好了崗位,自己怕是寸步難行了。
定了定神,心裡正自盤算,即見一名穿著似己的太監,手裡捧著一個長方形的漆匣,匆匆向裡面走來,君無忌靈機一動,上前道:「喂,站住!」
來人是個年歲甚輕的小太監,被君無忌這麼出聲一喝,嚇得登時止住了腳步。「咦?」小太監揚了一下手上的匣子,怪不服氣地說:「連我也攔著?我是小八順子,你沒聽說過?」一面說。這個叫「小八順子」的小太監,一雙黑油油的大眼睛,只管上上下下往君無忌身上轉著。對於君無忌這個身材魁梧,陽剛十足的陌生同行,確是感覺十分新鮮,「這位哥哥你是……」
君無忌岔口道:「手裡拿的什麼?」
小八順子一笑說:「這叫抹香香,怎麼,你也要看看才叫過去麼?」一面說,隨即揭開了手上的漂亮木匣,裡面是紅緞子襯底,卻擺著大小不同花飾的十來個瓷瓶兒。一陣桂麝香氣,傳自匣內,敢情是女子沐浴後用以香身的講究物什。
小八順子斜著眼角瞅著君無忌,多少涵蓄著那種邪氣的笑。特意地把臉湊近了:「說是朝鮮女人身上有味兒,非搽這個不可……」一邊說,他特意地張動胳膊,顯示那「味兒」是打腋下出來的。敢情宮裡這幫子太監,嘴都刻薄極了,私下裡蜚短流長,什麼話都說,誰要是招惱了他們,準能把你「損」個夠嗆,守著天子眼皮兒底下,尚且如此,其它各處也就更可想知。
小八順子想是瞅著君無忌這個「同行」十分順眼,這時顯出了他的「好感」,十分親絡的樣子。「我可是第一回瞅見你,新來的吧?在哪『監』當差?」
君無忌實在不慣跟太監打交道,尤其眼前這個。娘娘腔得厲害,要是頭髮再長一點,換上件女人衣裳,准保當他是大姑娘家。心裡甚是彆扭,無如眼前非得借重他不可,聆聽之下,哼了一聲,沒說話。
小八順子人小鬼大,偏偏自作聰明.見對方不答腔,自個聳了一下肩膀:「得!我知道這裡規矩大,我們那兒就松得多,是陸公公叫你來的?」
君無忌又點了一下頭,即由小八順子手裡,接過了那個盛放香瓶的匣子:「交給我吧!」
「好吧!」小八順子笑瞅著他:「回頭用完了想著給我送回來,咱們哥兒倆得好好聊聊。」
「錯不了。」含糊地應了一聲,君無忌頭也不回地向裡面去了。
一徑的走進了六角閣門,正是皇上今宵息駕的「承乾小殿」,一面是撲鼻花香的御花園,一面是繪有精工彩畫的半壁迴廊,沿著迴廊右側,卻垂掛著杏黃色的一式軟玉流蘇。製作精巧的六角紗燈,宛若一串天星明亮其間。看上去確是詩情畫意,美極了。
君無忌手持木匣一路前進,卻是拿不準該往哪裡去?心裡正在盤算,即見一名年輕宮女裝束的少女,正自站在一處月亮洞門前向自己點首相招,料將是招呼自己的了,君無忌硬著頭皮地走了過去。
年輕宮女看了他一眼:「是送抹香香來的吧?小八哥呢!」
「他有事,托我送過來。」
剛才那個小太監說是叫「小八順子」,眼前宮女嘴裡的「小八哥」料是稱呼他了。
年輕宮女接過香盒子打開來看看,點點頭說:「不錯,二位公主正等著用呢!」
君無忌說:「小八哥說用完了,還請給捎回去。」
年輕宮女一笑,白著他說:「小氣巴拉的,回頭我去招呼一聲,就許留下來用,不送回去啦。」邊說,已回身邁腿,待要步人,卻又回過身來,打量著君無忌道:「咦,你是……」「我是才調過來,服侍皇上的,萬歲爺這會子又在哪裡歇著?」
年輕宮女一笑,「啊」了一聲,向著側面努了一下嘴:「努,還能在哪裡?」又上下瞅了他兩眼,才抱著盒子進去了。
說話時,即見四名大內武士一路執戈而來。君無忌若是退回,便一定會遭到他們詢問,這回好不容易混了進來,豈非前功盡棄?情急智生,不退反迎,大大方方向著四名武士面前走來,站住道:「萬歲有旨,夜巡衛士今夜暫退殿外,不得擅入。」
四武士聆聽之下,自各躬身道:「遵旨!」彼此對看了一眼,隨即轉身步出。
君無忌把握住此一霎,不敢遲疑,一連三四個起伏縱落,已撲向對面閣門,潛身進入。
陡地面前閃出一人道:「站住!」來人身著黑絲長衣,腰上紮著根杏黃絲絛,正是侍護皇上駕前最得力的二十七名「神鷹衛士」之一,一聲喝叱之後,這人已快步向君無忌走來,一面說道:「誰叫你來的,有什麼事?」
君無忌圖窮匕現,情知這一霎是非出手不可了,偷眼一瞧,眼前幸無外人,乃將無限真力,陡地自丹田提起,瞬息間運之兩掌,一面卻佯裝著向對方抱拳施禮道:「東宮太子有急事要面謁皇爺!」
黑衣武士怔了一下說:「太子?這麼晚了?」
君無忌早已窺清了一切,其時功力內蘊,務期一經出手,即能將對方制伏掌下。當下從容說道:「太子現在承乾閣候旨,說是有緊急事不能耽擱。」
這麼一說,眼前黑衣衛士也拿不準主意了。原來皇上駕寢,照例任何人不能驚動,只是來人既是東宮太子所派,礙在他們父子間的關係,哪個又能攔阻?黑衣衛士略一遲疑,說了聲:「候著!」正待轉過身子。
君無忌上前一步:「太子有東西要呈給皇上!」一面說,雙手前捧,直向對方眼前遞到,黑衣衛土怎麼也想不到其中有詐,待將仔細觀看,其勢已是不及。
君無忌其時內力早聚,黑衣衛土再一趨附,更是正中下懷,猛可裡,君無忌的兩隻手,倏地向兩下分了開來。隨著君無忌分開的雙手,電光石火般的快捷,黑衣衛士簡直不容作出反應,已被這雙手拍中頸項兩胛,登時「吭」了一聲,麵條兒般地軟癱下來。
按說朱棣身邊二十七名神鷹衛士,皆為錦衣衛中一時之選,功力皆有可觀,斷斷不至於如此不濟,無如事出倉卒,防不勝防,對於這名神鷹武士來說,萬萬不會想到,眼前一個青衣太監,竟然會對自己猝然出手,而且功力又是如此之高?容得黑衣衛士乍驚不妙,己是無能為力。
君無忌智力兼施,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法,舉手之間制伏了這名衛士,由於出手部位,事先早經認定,簡直沒有任何困難,當下彎身把這名衛士倒地的身子匆匆提起,掩向假山石後。思忖著這衛士經此一擊,少說也得昏上兩三個時辰,才能醒轉,大可無虞。
時不我予,眼下遲疑不得。君無忌把心一橫,一連兩個快閃,已潛入眼前一間敞軒之內,在鋪有龍鳳錦飾花紋的鮮麗地毯上,排列有玉幾翠屏,另有龍鳳雙座,室內擺設,琳琅滿目,中西雜陳,正中的一幅裸體女子圖畫,畫中美人,竟是碧眼華發的外族少女,相信應與歷次下西洋溝通文化交流各藩屬征奇進貢有關。
這便是皇上今夜駕寢逗留之處了。眼前華軒其實是朱棣賞心坐息之所,鮮艷的地毯上,陳設著一組樂器,舉凡笙管蕭笛、金鐘、玉磬,無不具備,以供其興來時的征色選舞。卻在其右側面大幅軟玉流蘇垂下的月亮洞門裡,才是他色慾銷魂的「龍榻」所在。
此刻,偌大華軒,靜悄悄地不見一個人影。淡淡白煙,裊裊發自玉質「噴香獸」仰起的獸吻,便是那種淡淡的異香,引人情慾,終至兩情繾綣,一發而不可收拾。
君無忌把這一切打量在眼睛裡,已是心裡有數,正自盤算如何藏身,耳邊上卻聽見了一行腳步聲,正向這裡走來,心裡一急,慌不迭閃身一側,掩身於大幅翡翠畫屏之後。
身子方自掩好,琤琮聲裡,入口處珠簾高卷,皇帝高大的人影,已自走了進來。
像是才洗過澡,朱棣穿著一襲肥大的鏤花絲質單衣,手腳皆是赤裸,陪同侍浴的竟是四名年輕宮女,在一名白衣太監打起的珠簾裡,分別走了進來。
「哎呀,今天好熱!」嘴裡說著,朱棣竟自在一張錦繡鋪陳的臥椅上倒了下來,四名宮女左右各二的蹲下身子,輕起玉腕,在他身上拿捏起來。
白衣太監逕自過去,敞開了兩面軒窗,室內立時傳過來習習涼風。
朱棣舒服地吁了口氣,向著白衣太監道:「朕的藥呢?」
「啟稟萬歲,已煎好了,姜太醫正在鑒嘗,隨時可以呈上。」
「好,你們都下去吧!朕要小睡一會兒。」
一聽皇帝要小睡片刻,四名宮女忙即請安站起,立時告退。
朱棣頗似有些倦意地看了她們一眼,含糊地道:「兩位公主暫時候傳,膚醒了再傳她們,你們都下去吧!」
各人應了一聲,待將退出的一霎,卻忘不了再一次回頭叩安,才自退了下去,雖說返了下去,卻也不敢遠離,就在這附近的「聽宣閣」內等候著隨時玉磬鳴響的召喚,那是一點差錯也出不得的。
原來皇帝雖說正當壯年,其實已是強弩之未,多年來統兵作戰.事必躬親,己是精力盡耗,卻又性喜漁色,幾至夜夜春宵。如此晝奔夜伐,即使鐵肌鋼骨,也吃受不住,是以多年前,己聽受「太醫」姜必治進功,每日早晚飲用一種特別調製的十全大補藥劑,名喚「金龍上液」。據說藥效十分靈驗。飲用之後,精力抖擻,十分受用。浴後小睡,飲藥而後縱情色慾,可以歷久不疲。
這類生活方式,除了征戰在外,已是他每日慣行,他的無盡歲月,匣是這般打發了的。俄頃間兩鬢飛星,而視茫茫,眼看著老去不遠,猶自眷此不疲。其實古往今來的皇帝,都是如此這般,幾無例外,他們一般的壽命,遠較常人為短,多是盛年而終,想想應是其來有自了。
小風徐徐,揭動著長可曳地的大幅紗幔,室內光華適度,皇帝他已經睡著了。雖說貴為「天子」,到底他還是個「人」,甚至於較諸一般常人,更為欠缺修養,是個標準自大的狂夫。這一霎,這個自大狂夫,操權萬里,統治著億萬生民,生死予奪絕對大僅的獨夫,竟自睡著了,像是一般草野村夫那樣的發出了鼾聲,聲震四座,煞是驚人。
像是一幢鬼影般的輕靈,君無忌已自翠屏後閃身而出。這一霎,他大可從容進退,不愁為人發覺。眼前這所華麗的宮室之內,除了他們「父子」之外.決計不會有第二個外人。
佇立在皇帝的睡椅當前,君無忌靜靜地向父親注視著,內心感觸,真個難以言宣。
他所以這麼個厭其煩的一再向他注視,那是因為確知眼前這個人,正是他生身之父,二十餘年的生離,一朝來到了父親身邊.目睹著父親的健在.容或是值得欣慰之事.他卻並沒有絲毫快慰的感覺。只是激動與悲懷。
眼前父親的健在。使他想到了至今生死不明的母親。以及母子昔年所身受的種仲迫害……幼年時的艱苦求生,其慘如「血」,歷歷由眼前慘白的記憶深處滋生出現。
如是,當對面前的父親懷恨才是。卻又並非如此,罪惡的根源乃是發之宮廷的積穢.其來有因,那是自有帝制以來,便已形成的罪惡陰影。權力慾的擴展之下,人很少能保持著原有的理性和良知的。
對於面前的父親,他只是痛心。卻少有懷恨的感覺。
皇帝睡著了,鼾聲如雷。這個可能是當今人世統率著最多人民、權力最大的皇帝,即使是睡眠之中,也頗有雄姿。紫金的臉頰,紅通通的,充滿了血色,花白鬍鬚,刺蝟似的繞口滋生,那麼大動作地呼吸著,每吐一口氣,都有如「長鯨噴水」般的勁道,一出一吸,距離遙遠,給人的感覺直似沉入深淵,己然窒息,突地又自復出那般模樣,鼾聲之下,直似整個的宮室,都為之震動,真個其勢驚人。
皇帝的龍座之上,照例都垂有圓球狀的「軒轅寶鏡」,據說功能辟邪,妖魔不侵。只看眼前這位的這個睡相、架式,什麼樣的妖魔鬼怪敢與接近,空中寶鏡分明是多餘的了。
君無忌原可在現身之初,即以內功真氣逼之體外,使之熟睡的皇帝,立刻驚醒,他卻計不出此,只是侍立在朱棣身邊,一再地向他仔細注視觀察著。
也許是與皇帝距離太近了,或是彼此間的體氣感染……總之,正在熟睡中的皇帝,倏地止住震耳的鼾聲,像是有所警覺,忽然」哼」了一聲,聳然作狀,竟欲坐起,卻又倒下來,向側面轉過了身子。仰倒之間,戴在他頭上的一頂鏤金髮網便帽滑落下來,現出了他更形蒼白的一頭亂髮。
君無忌怔了一怔,彎下身子拾起了那頂便帽,遲疑了一下,又為他悄悄戴上去。
就在他手指方自接觸皇帝髮梢的一霎,猛然間寢閣裡像是起了一陣風,一條人影極其輕飄地閃了進來。氣氛的感染,非言語所能形容其實。
君無忌本能地立時有所體會。驚惶地抬起了頭,恰與進來的這個人目光接觸。彼此皆似吃了一驚,俱都怔住了。比較起來。來人所顯示的驚異、駭絕,猶在君無忌之上.總之,四隻眼睛對視之下,由於這一霎的意外驚恐,俱都怔住了。
其時.君無忌手上帽子甚至於仍然還貼在皇帝發上.或許便是因為如此,才使得這人大感驚惶恐懼。
一身藍色絲質長衣,高腰白襪,腰上紮著同色一根短絛,來人是個中年,膚色白皙的瘦子。特徵是高腳長頸,頂發稀落,四目對看之下,君無忌立刻便自想到了,來人正是皇上跟前傳說中的那個異人「高先生」,方才在「承乾閣」已經暗中觀察過他的形象,是以眼前一看即知。
對於「高先生」來說,那種無與倫比的驚恐,應是可以理解,他是負責皇帝安全最為得力,也是惟一可以在必要時候,隨時接近的人,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會有人在自己眼皮底下,侵入到了皇帝的寢宮,來到了主子睡榻之邊,尤其是眼前的一霎,老天!他真嚇得要昏了過去。
這一霎,其實包羅萬險。高先生既不敢出聲喝止,那麼一來,驚醒了熟睡中的皇帝,使之目睹眼前而驚嚇已是其罪不小。若因此促使對方猝然對皇上施出殺手,後果更是不堪設想。關鍵在於,即使像高先生這般身手的奇人異士,也無能阻止眼前君無忌意圖對皇上的出手,因為他們之間的距離太近了,近到君無忌的手,分明已挨在了皇帝的頭上,這樣情況之下,高先生簡直不能作出任何反應,泥人兒也似地塑立當場。他的一雙眼睛,由於過度的驚嚇,睜得極大,卻已不再凌厲,目光裡甚至於顯現著一種悲哀,又似有所乞憐,企冀著君無忌的手下留情。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3 00:06:15
君無忌固然吃驚不小.只是一驚之後。立刻回復了原有的鎮定。隨即上就明白對方用心良苦。他隨即緩緩站正了身子,鬆開了那只為皇上戴帽子的手。
高先生目光裡的驚嚇表情,略以為之梢緩,只是依然不便出聲,或是移動。隨著高先生嚅動的兩片嘴皮,一絲語音響自君無忌耳邊:「好大膽子!還不給我立刻退了下去?」
「高先生」果然功力精湛,居然也能施展「傳音入秘」。這兩句話,一經他用功施展,便自形同蚊蚋般在君無忌耳畔響起。或許在高先生眼裡,對方只不過是個新來而不知舉止輕重的太監,一句話就能把他給嚇回去。當然,一出寢閣之後,便是他的死期到了。偏偏他想左了,眼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太監」,卻是根本就沒有離開的意思,觀諸在他眼神裡的那種倔強。竟似有恃無恐。緊接著這個「太監」居然也以「傳音入秘」同樣的神秘聲音回敬過來:「你大概就是高先生吧?久仰,久仰。」
高先生倏然一驚:「你是誰?」
「這個……不勞動問!」君無忌目光裡陡然射出精芒,顯示了他內蘊的卓然功力。
「你……你想幹什麼?」高先生眼睛裡再一次顯示出近乎於「恐懼」的表情.那是因為在他確知對方身懷驚人功力之後,情不自禁地又自為皇上安危,本能興出了憂慮。
「我只是私下裡想跟皇上說幾句話,不干你的事。你快退下去!」
「你是瘋了……」高先生眼睛簡直像是要噴出火來。
君無忌吏不示弱,往前跨進一步,運施內功向外逼出,一霎間大股風力.猝然向高先生面前逼近。室內珠簾,琤琮起舞,頗有飛砂走石之勢。
高先生展動身軀,猝然飄開一邊。他確是吃了一驚,形勢的發展,促使他警覺到,不能再保持鎮定,非得向對方出手了。借助於挪身之便,高先生猝然間身形一個旋回,直向著君無忌側面切身過來。
皇帝就在一邊睡著,兀自鼾聲大作。所謂的「咫尺天威」,高先生內心的驚恐驚嚇,誠然是可以想知。這意思也就是說,高先生務必要在不驚動皇帝熟睡的情況之下,把眼前一番驚險消弭於無形之間,是以他的出手,也就充滿了狠厲的殺招。
隨著他落下的身子,左手揮處,形成了一個半圓形的弧度圈子,直向著君無忌胸側劈落直下。高先生內功驚人,已達到了一定水平。這一式「凌空劃羽」,其實已用其極,手勢未到。先有一股尖銳勁風,配合著他落下的掌勢,有如一把利刃破空直落,傳說為他掌勢劈中,便是指尖沾著一些,也當皮開肉綻,吃受不起。
君無忌自然知道厲害,卻是「勇者不懼」,事實上他早已蓄勁待發,目睹著高先生的來掌,不避反迎,掌式吞吐之間,已與他迎了個正著。雖是側面接觸,力道卻也大有可觀。殿閣內像是猝然著了重物那般地震動了一下,兩個人乍合又分,陡地向兩下裡分了開來。
君無忌先已盤算好了,身子一經下落,立刻騰身而起,緊緊擦著寢閣的「金龍藻井」(作者註:宮殿內天花板中央向上凹人成井形,飾以木雕裝飾,名叫「藻井」)飄了過去。
室內雖說地方夠大,到底不比外面空曠,兩個人這麼一展開身子,頓時形成了狂大氣勢,紗幔飛揚,紙屑紛飛,沉睡中的朱棣再也不得安寧,猛地似有所警,止住了鼾聲。
對於高先生來說,這是一個危險的訊號。多年以來他侍奉皇上,早已熟悉了皇上的一切習性,即使對於朱棣的沉重鼾聲,也耳熟能詳。這時的忽然中止,代之隨後的一聲長吟,正是說明了他即將醒轉的明顯像征。
高先生聆聽之下,大吃一驚,其實君無忌已如影附形的來到了身邊,隨著他迸身的勢子,排山運掌,一雙手掌直向著高先生當胸推來。
殿閣內再一次發出了震動,強大的力道,有如是一面迎擊而來的鋼板,高先生若非全力施展,尚難在如此巨大力道之下,得能倖免,若是全力施展,寢閣內怕不為之天翻地覆,聖駕安危,可就萬萬難以顧及。
時機一瞬,簡直不容許他稍緩須臾,急切間,力貫雙臂,正思以一式「拿」字訣,試鎖對方腕脈間的一雙穴道。無如君無忌手勢更巧,看看一雙手掌已臨向對方身邊,倏地海燕分波向兩下分開來,反向高先生腰間兒擠了過去。
高先生這才猝然警覺到對方的確不是好相與,身子倏地向後一坐,驀地旋身而起,呼——寢閣內迴盪起大股疾風。饒是如此,高先生由於顧忌多方,已勢難保持住從容體態,身子晃了一晃,通通通,一連向後退了幾步,才自站穩。
寢閣內的四盞宮燈,吃不住雙方如此勁道,鞦韆也似地迴盪直起,像是空中流星,形成一片燦然流光,其勢非同小可。
君無忌、高先生己自作好了再度交手的準備,卻在這一霎,睡椅上的皇帝朱棣,忽地欠身坐起,由夢中醒轉:「大膽!」一聲喝叱之下,朱棣自己先已為眼前氣勢鎮住,簡直莫名其妙,不知是怎麼回事。
君無忌、高先生眼看著二度交接,由於朱棣的一聲喝叱,情不自禁地雙雙分開,各自退後,轉向朱棣看去。
睡椅上的朱棣,顯然吃驚不小,圓睜著雙眼,頻頻向二人打量不已。
高先生在對方目光注視之下,早已當受不住,趨前一步,直直地跪了下來,「卑職罪該萬死,皇爺萬安。」雙手去冠,一連磕了三個頭,跪伏地上不敢作聲。
皇帝的一雙眼睛,緩緩轉向一旁的君無忌,後者略微猶豫了一下,竟自屈一足,也跪了下來。
「你……是誰?誰叫你來的?」
「我姓君,君無忌!」
聆聽至此,跪伏地上的高先生,不啻暗吃一驚,禁不住偷眼向君無忌瞧了一眼,據他所知,從來還沒有一個人,膽敢用這種語氣向皇帝說話,而且君無忌的單膝下跪,更是於尊敬之中顯示著他的倔強,在參見皇帝的廷儀來說,簡直荒唐失儀,那是「大不敬」的。即使是當朝一品大臣,在面謁皇上時,也不敢向皇帝直眼視看,除非是皇帝的口諭特許,連頭也不能抬起。
眼前的君無忌顯然對這一切都忽略而不加重視,若非是已經確定彼此之間的「父子」關係,他的那一條腿也不會輕易屈膝跪下。
雙方目光互視之下,朱棣顯然為對方的磅礡氣勢,以及炯炯目光吃了一驚,「君……無……忌?」忽然皇帝由睡椅上站了起來,大惑不解地向他看著:「你不是這裡的太監?你是……」
「當然不是。」說時君無忌已自脫下了身上太監長衣,丟下了帽子,現出了原有衣著,甚至於背後的一口長劍,也昭然在眼。
朱棣「噢」了一聲,吃驚地後退一步。
這一霎,伏在地上的高先生已萬難保持鎮定,怒叱一聲:「狂徒!大膽!」倏地躍身站起,待將向君無忌撲身過去,卻為皇帝出聲喝住。
「住手!」
高先生倏地收住身子,面向朱棣抱拳一躬及地,依然不敢正目直視,「皇上聖明,這個狂徒,竟敢冒穿太監衣帽,混身內廷禁宮,請示御旨,容卑職將他拿下,千刀萬剮,以昭大戒。」一面說,不住地頻頻後退,顯示出他萬難掩捺的驚驚惶恐。
圓睜虎目的朱棣皇帝,一直都沒有忘記向君無忌繼續觀察,在對方英挺正直的臉上,除了懾人的義氣之外,並不曾令他感到一些威脅及自己生命的恐懼。
他的天下是「打」出來的,多年來領兵打仗,身先士卒,自有其膽識策略,乍驚之後,倒不曾為面前的這個年輕人嚇住,反倒滋生出無比的好奇,對方的出現,實在使他由衷的感覺出好奇。
「既不是這裡的人,夜入楚宮,難道你想對朕圖謀不利?還是別有居心?」一面說,他轉過來身子,隨即在金漆蟠龍的寶座上坐了下來,立刻他又感覺到,自己貴為天子,是權高位極的皇帝了。
君無忌搖搖頭:「我沒有這個意思,請陛下息疑,今夜冒死來見,一來請安問好,再就是向皇上打聽一人,尚祈陛下惠允成全。」
「啊?」朱棣微似一怔,冷笑道:「你的膽子可真是不小,問人問到朕頭上來了,說吧!你要問的人是誰?」
說時皇帝的兩隻手,己分別握向雕刻著一雙金龍座柄的把手。這是有作用的。金龍椅柄早經專人設計,藏有精巧機關,左邊椅柄龍口內設有鋼簧強弩,能發毒釘一蓬。右邊椅柄龍頭,拔出來是一口功能切金斷玉的二尺短劍,朱棣本人其實並非想像中的無能,曾從術士袁琪之處學會了一手障眼迷術,以及護身的三式精巧劍招,兩者配合施展,即使身懷絕技之人,若上來昧於無知.亦難免不受其害。
他亦曾以此試探,兩名衛士,都無能倖免於難。先後死在了他毒釘短劍之下。眼前這個君無忌,雖說功力不凡,終是年輕識淺、如何識得厲害?猝然出手,萬無不成之理。心裡這麼盤算著,朱棣頓時稍壓驚心,遂自有了主意。
君無忌這一霎心情卻是錯綜複雜,想到了自幼離失的母親。以及眼前雖已相見,卻不相識的父親,真個迴腸九轉。氣勢低沉。
朱棣頗似奇異地向他注視著,猶自在等候著他的回答。幾度目光交接,他越覺眼前少年,儀表堂堂,氣勢軒昂,尤其是光彩灼灼的一雙眸子,神色懾人,連帶他整個的臉上神情,都似與自己第二個兒子高煦頗有「虎賁中郎」之似。
他卻沒有再進一步的去想,其實眼前的君無忌更酷似一個人,只是那個人早已不再為他憶起,差不多已經完全淡忘。
「你不是有話要問朕麼?怎麼不說話?」皇帝臉上頗似不解。多少有些疑惑。
君無忌的情緒,卻己醞釀成熟,眼前應該到了與父親說話的時候了,卻是礙於外人在場,一雙眼睛灼灼有神地直向一旁高先生逼視過去。
朱棣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高起潛,你退出去!」
「遵旨。」叩安站起的當兒,高先生目光裡滿是惶恐,怎麼也沒想到皇上會粗心大意到這個地步。居然意欲單獨與居心叵測的陌生人獨處會談.只是皇帝既然已經這麼吩咐,萬無不遵之理。狠狠向君無忌看了一眼,便待退下。
當然。他心裡卻是有數。此番驚駕。自己職責所在,已是罪不可逭,萬一自己退出之後,皇上冉有所失閃,便真正是「落頭」的大罪。心念微轉,卻又忽然明白過來,很可能這是皇上的一步棋子,故意要自己下去部署一切,以待對方離開時。一舉而將之成擒。
心裡這麼想著。高起僣不禁舉目向皇上看去,果然皇帝眼神頗似有異,像是有所暗示。高起潛領會了皇帝的心意。便自不再疑惑,「皇上請放寬心,卑職就在寢閣候旨。這人就是插了翅膀,也飛不了,卑職叩退!」又跪下去叩了個頭。才自轉身去了。
寢閣內頓時只剩下父子二人。君無忌仍不放心,身形微閃,來到門邊,撩開垂下的軟玉流蘇向外看了一眼,長廊靜寂,疊落首高起潛漸去的背影,御苑花香,再不見一個閒人,這裡無異是最重要的深宮禁苑,卻又是最寧靜無人干擾之所,一切的防守,固然以此為中心,卻又咫尺天涯,像是摒之在外。立身於花葉扶疏的御花園,你會感覺到這一霎距離世俗是如何遙遠,哪裡聞得著一些兒兵爭氣息?
自然,這些感觸對於眼前的君無忌來說,那是絲毫沒有意義的。
御座上的皇帝,顯示著出奇的鎮定,那也只是表面的樣子而已,至於內心是不是一樣的寧靜就不得而知了。
「你的功夫不錯。」皇帝不自禁地向他點頭稱許著,「如果你肯留下在朕身邊效力,應該有一份很不錯的差事,你可願意?」
君無忌搖搖頭:「在下無意功名,有辱陛下抬愛,尚請恕罪!」
朱棣「呵呵」有聲地笑了,閃爍的眼睛,再一次在對方身上轉著,兩手把握著椅柄更緊。
擅於觀人的君無忌,立時心裡一動。每個人都有一張笑臉,只是那張臉如果是「笑裡藏刀」的話,你卻要切切提防注意了。目睹著朱棣的笑臉,卻也不曾疏忽了對方眼神裡的凌厲殺機,正是那凌厲的殺機,猝然間使得君無忌大生戒心,緊接著也就看出了破綻。
「君無忌,你不是說要向朕打聽一個人麼?這個人究竟是誰?」說時皇帝湛湛的目神,瞬也不瞬的直向他「盯」視著,只等著對方再走近幾步,即可向他發出手邊暗器。
「在下這裡有一張人像刺繡,恭請陛下過目一閱,便知在下所要打聽的這個人是誰了?」
朱棣不明所以地怔了一怔,頻頻點頭笑著:「好,好,你就呈上來吧!」一面說時,朱棣的左手幾乎已將按動掣鈕,只盼著對方能上前幾步。
他的這個願望,隨即為之實現。君無忌果然踏步向前,眼看著已臨近眼前,朱棣的手指就在這一霎,即將按動機關,驀地,他覺出有一股奇怪的力道忽然由對方前進的身子傳了過來。這股力量。隨著對方前進的腳步,恰似一個無形的力罩,猝然間將自己罩定,由不住使得他機伶伶為之打了個寒顫。正是這種奇妙卻足以使他震撼的感觸,使得他即將扳動椅柄機鈕的手指,為之忽然停住。
這種驚惶其實只有皇帝自己心裡有數,緊接著所接觸到的來人目光,更似有無比的嚇阻作用。
「陛下稍安勿躁,在下此來,一片赤子之心,絕無惡意,只請陛下垂閱一下這張刺繡當知一切了。」
話聲方頓,隨著他探出的右手,「波」的一聲輕響,一片陰影,發自其手,輕輕飄飄,循著皇帝座處,飄落下來,卻是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他的膝上。
一霎間的殺機之後,代之而起的是無比的好奇。朱棣微驚之下,競自暫時忘了向對方的出手,略作遲疑,隨即把膝上那一面緞質刺繡拿了起來。
那是一幅石榴紅色的湘緞刺繡,約莫二尺見方,朱棣緩緩拿起,迎以座前明燈,畫上人物立時清晰在目。
石榴紅緞子面早已褪了顏色,只是那精針刺繡的美麗少婦形樣,卻不曾隨著逝去的年月而少見退色,模樣兒依然清新,特別是落在「有心人」的眼睛裡,其震撼、驚悸,應是可以想知。
畫中少婦.顯然是屬於極品尊隆的朝廷命婦身份,滿頭珠翠的頭飾之外,那一頂「單翅斜飛」的「巧鳳金冠」正說明了她的出身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本朝宮廷后妃才能享有的穿戴。
怎麼也沒有想到,對方來人所要打聽的人,竟然會是一個女人,一個出身本朝宮廷后妃行列中的女人。皇帝的臉色微似一驚,他以十分奇怪的眼色,向著君無忌看了一眼,隨即落目於石榴紅的緞質繡像之上。
「噢——」一聲悠長的呼歎之後,皇帝的兩隻手像是微微顫動了一下,緊緊地蹙了一下斑白的長眉,他隨即把這幀刺像放遠了。就這麼一忽兒遠,一忽兒近,看了又看,認了又認,終至於不能判定,「這是……是……」
「是一個與陛下相識的女人!」
「噢?」皇帝由龍座站起了身子,兩隻手拿著這幀繡像,再一次的仔細端詳,畫中少婦娟秀的臉,一霎間變幻出無數不同的表情,這無數的不同表情,敢情俱都似曾相識,曾是他所熟悉的。
「啊,她是……」幾乎已是呼之欲出,卻又沉湎於混亂的思潮之中。
敢情是過去的面孔太多了,多到數也數不清,一時間要在如此眾多的面容裡單獨挑出一個人來,叫出她的名字,對他來說,那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這個女人卻容或是例外的。
「二十幾年以前,陛下其時尚在燕王任上。」君無忌的一聲旁白,使得朱棣全身為之一震。
再回過頭來垂視於手上刺像,畫中少婦的美麗嬌容,頓時更見清晰。
「啊,朕知道了,知道了……」一連兩次說「知道了」,卻仍然還不能呼叫出那個名字。
「陛下原來竟是無情之人!」君無忌忍不住冷笑一聲,對於面前貴為「天子」,更是自己生身之父的皇帝,竟然出言譏諷:「這婦人的俗姓是姜……」
「姜」字出口,皇帝全身就像是忽然觸了電般地一陣顫抖,卻似有一種喜悅之情,閃過他的臉上,「姜貴妃!」朱棣的眼睛一霎間睜得極大:「是姜貴妃……朕的姜妃……」
「陛下終於想起來了……」說了這句,兩行淚水終於忍不住,自君無忌眸子裡滾落下來。
朱棣吃了一驚,看看面前的無忌,又看看手上的繡像,「姜貴妃」一經呼出認定,便自再也不會消失,昔日種種,一古腦的俱都湧現眼前。
「姜妃……姜妃……飛花……飛花……」
「姜飛花」便是這美麗婦人的真名實姓了,顯然這「飛花」名字,連君無忌也是第一次聽到,可憐他,對於自己親生的母親,所知道的竟是那麼的少,以至於皇帝猝然呼出之時,他的反應是那麼的驚愕與陌生。
「飛花……誰是飛花?」
朱棣怔了一怔,顯然對於對方有此一問感到詫異:「飛花就是姜貴妃的名字,你還不知道?」接著他用十分好奇的眼光,向青年人注視著。
君無忌點了一下頭:「現在我知道了。」然後他輕輕地念著「姜飛花」這個名字,覺得這個名字美極了,是他有生以來所聽見過最美的一個名字,一時間臉上呈現出無比嚮往與依念,對於久別迷戀的母親,又加深了一番憧憬。
「這張繡像你是從哪裡來的?」似乎這一霎,皇帝才觸及了心裡的好奇。
「一直就在我的身邊。」君無忌訥訥說道:「我保留它有二十幾年了!」
「你又是誰?」皇帝的眼睛忽然睜大了:「為什麼要留著這繡像?還有……」
君無忌冷冷地插日說:「請陛下先鎮定一下,是我向陛下發問,而不是陛下問我!」
朱棣碰了個軟釘子,倒也不以為異。他腦子裡這一霎充滿了太多懸疑,呆了一呆,緩緩點了一下頭說:「還有什麼你要問的?」
「我要問的是,姜貴妃如今的下落,陛下你可知道?」
「你……」朱棣呆了一呆,微微一笑:「這就是你所要知道的?她已經死了,二十年前已經死了!」
「那只是宮裡的傳說!」君無忌冷冷地說:「真的她,並沒有死,一定還活著!」
「胡說!」皇帝用著不可思議而充滿了怒氣的眼睛看著對方:「你亂說些什麼?……二十年前『春暖閣』著了一把火,姜貴妃是被火燒死的……咦!你到底是誰?忽然跑進朕的寢宮問這些幹什麼?」
君無忌所聽見的,竟是與外面的傳說一般無二,如果他真是相信這個傳說,他也就不會來了,他所相信的是另外一個傳說,那個傳說,充滿了離奇色彩,說是母親姜貴妃根本就沒有死,「春暖閣」的一把無情之火,其實所燒死的,只是無關的宮女而已。
忽然他吃了一驚,發覺到自己所提出的這個問題,其實再愚蠢也不過,所能證明的無非是傳說的「屬實」而已,他反倒有一種輕鬆的寬慰感覺,既然這個傳說「存在」屬實,那麼另外的一個傳說也應該是實在的了。
「在下還有個問題,要請教陛下。」微微一頓,他才又繼續問道:「如果我所知不差,姜貴妃還為陛下生了一個兒子。」
皇帝怔了一怔,倏地皺起了眉毛,「不錯,是有這麼回事。」
「他的名字是……」
「朱高爔。」朱棣搖了一下頭,無可奈何的樣子,笑了笑:「也死了,那個孩子和他母親一樣的命薄……他是病死的!」
君無忌一霎間像是跌進到奇寒徹骨的冰窖裡,良久,他才似緩緩復甦過來,「謝謝陛下賜告!」苦笑著他點了一下頭:「在下總算知道了一切。」
像是傳說一樣,自己早在二十幾年以前,就已經「病死」,一切皆是出自母親細心的安排,「明修棧道,暗渡陳倉」,自己能有今日活命,全在母親的先見之明。
她老人家既能為「兒子」預作安排,當然同樣的也能為自己預留退路,故佈疑陣,這一點應是毫無疑問可以認定的了。那麼,她老人家便是與自己一般,應該是還在人世的了。
君無忌忽然觸念及此,內心真有說不出的激動,這種激動卻是屬於興奮的一面,為著母親的生存,而遙遙祝福,寄上心香一瓣。不自覺裡,兩隻眼睛已充滿了淚水,幾乎滾落出來。
朱棣對於這個冒失的青年,越覺好奇。「哼」了一聲,注視著他道:「你到底是誰?為什麼要問這些事情?」
君無忌苦笑著搖了一下頭:「陛下不必多問,這幀繡像尚請發還。」
手勢略探,已自皇帝手裡,把母親繡像取了過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3 00:06:35
第二十四節
這一霎,無疑是最佳下手時機。
朱棣的一隻右手原本就按持在龍椅把柄上。由於君無忌上來的威勢,使他自揣無能,乃自暫時打消了向對方出手念頭,這一霎卻由於君無忌的疏忽接近,乃致使他惡念再生。
君無忌果然慮不及此,疏忽了。疏忽的概念乃在於直覺上認定對方是生身之父,本能的便疏於防守,卻沒有進一步去仔細的分析這「親情」的認定,其實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朱棣壓根兒蒙在鼓裡,毫不知情。
無論如何這一霎間,事情卻發生了。隱藏於朱棣龍座把手裡的一口短劍,極其鋒利,前文亦曾述及,皇帝為圖防身,曾從術士袁琪處,學會了幾手頗是詭異奇特的殺手毒招。這一霎不容思索地便自用在了自己親生兒子的身上。雙方身子已近到不能再近,君無忌索畫心切,俯仰間更不禁暴露了整個胸腹要害。朱棣卻是有心人,焉會放過了眼前的最佳時機?就在君無忌俯身取圖,仰身方起的一霎,皇帝的辣手毒招已自發動。
確乎是微妙毒辣的一式殺招!隨著朱棣向右微微轉過,意在掩飾的身勢,一口精光刺目的短劍已自他腕底翻起,軟幘乍揚,斬金截鐵的一口利刃,已自向君無忌右肋間刺了過去。
這一劍儘管毒辣狠厲,卻也並非全無破綻,若在素日尋常情況之下,那是絕無可能在君無忌身上得逞。只是眼前情況特別,猝然施諸之下,君無忌簡直無能防範。像是極其詫異的一種震驚,猝然現諸於君無忌的臉上。
「你……」
隨著他騰起的身子,鷹也似的快捷,凌空直翻而起。饒是如此,朱棣的這一式辣手毒招,仍然未曾落空,「噗哧」一劍直穿右肋,隨著君無忌翻起的身子,左手已自朱棣手中,奪下了那口短劍。「噹啷」一聲,飛出丈外,卻有一股鮮血,自他肋間直噴出來。緊接著他踉蹌的身子,己落了下來。
朱棣這一劍,雖說僥倖得手,目睹著對方青年這般神勇,早已嚇了個魂飛魄散,先者,由於君無忌奪劍的力道過於勇猛,幾乎把他由龍座上直拖了起來。一口劍畢竟把持不往,被奪出了手,人也踉蹌跌出。對於朱棣來說,這可是他生平從來連夢也不曾夢過的奇凶大險。一時「龍顏」大變。大呼一聲:「高起潛!」
話聲方出,面前人影倏現,君無忌神兵天降般己現身當前。隨著他遞出的右手,奇光電閃。一口長劍已比在了他的臉上。
皇帝的感覺不啻己身遭毒手;「啊呀」的一聲驚叫,待將倒下的一霎,才自發覺到空中長劍並未落下,奇光耀眼的就在眼前.對方長劍劍尖,簡直已觸到了自己鼻尖,冷森森的一股劍氣,更似流電般傳自對方劍鋒,瞬間已遍佈全身。
「你……敢!」這似乎便是身為皇帝、億民敬拜如神、被尊稱為「萬歲」、「天子」的人的最後余勇了。說了這句話,隨即閉口不言,起自內心的恐懼、驚悚,剎那間已充斥全身,使得神武蓋世、自視極高的這位當今皇上,也由不住心生寒意,為之面色猝變,卻把一雙驚惶的眸子,直直向著眼前的君無忌逼視過去。
君無忌臉色芒白,朱棣這一劍無異給了他極大的創傷,幾至舉步維艱,他卻倔強的屹立如故,原可立斃皇上於劍下,他卻是萬萬不能。
瞬息間,鮮紅的血已遍佈全身,幾至濕透了他整個半邊衣裳。
「你……陛下你好狠的心!」一面說時,左手駢指如飛,自行點了全身幾處穴道。暫時止住了怒湧的鮮血,只是卻無能止住內裡的流血,他只得一次次強提真氣,不使擴散,如此尚能逞一時之勇而站立不倒。
朱棣顯然被眼前這番景象嚇住了。使他不瞭解的是,對方這個年輕人,竟然沒有向自己出手,明明他有足夠的能力,可以揮劍下落,他卻偏偏對自己手下留情,這又為了什麼?
這一霎,其實瞬息萬變,早在朱棣臨危墜地前的一聲呼喚裡,身負皇帝近身安危的「四品」侍衛高起潛,已聞聲而至。這一次高起潛卻是有備而來,來的更不止他一個人。軟玉流蘇刷的甩起,四條疾勁身影。一陣風也似地閃了進來。除了高起潛之外.另外三個人皆是錦衣衛中頂尖兒的矯健之流。
先時,高起潛召集他們,連同另外二十四名大內高手,已在寢宮外部署了極為嚴謹的陣勢,只待君無忌束手被擒,這時皇帝的出聲一喚,乃自不得不改了初衷。以高起潛為首的四名皇帝近身衛士,臨時改向寢閣撲來。
四人身子方一撲進。乍然看見皇帝受制於對方劍下。俱不禁大吃一驚,登時嚇得動彈不得。
高起潛怒叱一聲,手指問君無忌道:「大膽狂徒,你……敢對聖上無禮麼?還不丟下手上的劍.跪地請饒,真正活得不耐煩了!」話雖如此,這個高起潛卻是臉都嚇白了,連同另外三人。四個人在目睹著皇上受制的一霎,確是手足失措,一時沒了主張。
君無忌冷峻的目光,在四人身上轉了一轉,又自回到當前皇帝身上,「我原有幾句忠言,要向陛下進諫,此刻卻是……不能了……」
說時劍勢略收,向後退了一步,朱棣乃得趁勢站起,只覺得眼前奇光刺目,仍自未能脫得對方劍勢威脅之下。
忽然,他發覺到君無忌已為鮮血所染紅了衣裳,不禁膽勢一壯,嘿嘿冷笑道:「你已為朕寶刃所傷,還敢恃強好勝?不如拋下了手上的寶劍,跪地受綁,朕念在你是一條漢子,沒有傷害朕的份上,非但可以饒你一死,還可以傳太醫為你治好眼前刀傷,以後更可賞你一份功名,在朕身邊當差,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君無忌緊緊咬著牙。心裡甚是激動,原有一番道理,當面向朱棣訴說,卻礙於身上傷勢過重,一旦真力渙散,怕是死路一條。當時聆聽之下,慘笑道:「想要我為你效力,那是夢想……陛下若是一意自大,動輒興兵,親小人、遠賢臣,怕是天怒人怨,你這大明江山也難以保全……」說時,臉上神色猝變,由不住身子晃了一晃。
高起潛等四衛士若以為有機可乘,卻又錯了,事實上他的一隻手掌,卻在這時,搭在了皇帝肩上。
「我要走了,有勞陛下就送我一程吧!」
雖是重傷之中,卻也余勇可嘉,朱棣皇帝只覺得對方落在自己肩上的那隻手掌,直似一把透骨鋼鉤,整個肩骨都在對方掌握之中,性命攸關的一霎,他卻也只有軟化了,「你們閃開,退下去……關照下去,讓他走。」
這幾句話是向高起潛說的,後者聆聽之下,心雖萬分不甘,卻也只有遵命之一途,「卑職等遵旨!」高起潛揮了一下手,四個人一起躬身告退。
朱棣回過臉看向君無忌道:「你可以放心去了!」
君無忌搖搖頭說:「不!還是勞駕陛下送我一程的好!」
朱棣倏地睜大了眼睛,卻似將一口心頭之火又壓了下去,點點頭道:「好吧!」
君無忌哼了一聲,卻把搭在父親肩上的那隻手掌,移向當前紫檀木雕有龍紋的一張書桌上。
「陛下乃一國之君,言行當為民表率,當學堯舜之賢良美德,不為紂桀之暴虐無為,昔日唐太宗所以治國,自謂身邊有三面寶鏡,皆一時賢良之臣,陛下身邊卻無一人,諸良臣非死盡皆下猝,如此下去,國將不治矣……」微微一頓,頗似感傷地歎息一聲,看了身邊的皇帝一眼:「再者陛下春秋漸高,豈不知色慾伐身?長此以往,何以自保?尚望深以為戒……」
朱棣想不到對方竟然會有此一說,一時瞠目結舌,不知何以置答。
君無忌輕歎一聲,眼睛裡滿懷悲忿,冷冷說道:「今夜一別,後會無期,尚祈陛下深思在下所言,苟有一得,亦不妄小子今夜冒死進宮。」說到這裡,那只持按在紫檀木桌面上的手掌抖動了一下,隨自緩緩抬起。
包括皇帝在內,現場各人的眼睛,俱都情不自禁的向著桌面上移視過去。桌面上敢情留下了一個清晰的掌印,足足有半寸深淺,這番情景,一經傳入各人目光,俱不禁為之大吃了一驚。
以高起潛這等深精武術內功的「行家」來說,眼前情景,亦足以令他驚悚,自揣無能。須知紫檀木堅逾精鐵,休說在上面留下什麼掌印,即使刻劃些微痕跡,亦是萬難。君無忌竟能以肉掌貫注真力,使之落下半寸許深淺的掌印,這其間如無精深的「內氣」,混合以「大力金剛掌」的精湛功夫。簡直不卒為功。「行家伸手、剃刀過首」,高起潛目睹之下,一時噤若寒蟬。
朱棣的驚駭也就更是可以想知了。「啊……」不由自主的,朱棣發出了一聲驚呼,只是睜大了眼睛,頻頻在君無忌臉上轉動不已。在他眼睛裡,對方這個青年,簡直奇特到不可思議,腳下不由自主地隨即向外步出。
君無忌點頭說了聲:「有僭!」隨即跟隨步出,高起潛等四人見皇帝被挾持,竟然親身護送對方外出,生恐有所失閃,一時俱皆吃驚,職責所在,不敢怠忽,當下也都跟隨其後,向著寢閣外面步出。
各人心裡有數,眼前這個姓君的青年,別看受傷甚重,步履間已現蹣跚,若是拚命出手,仍是大有可觀,眼下皇帝在他劫持之下,更是隨時有性命之憂,一時俱都憂心忡忡,亦步亦趨的跟隨步出。
原來高起潛先時被迫外出,早已作了必要部署,錦衣衛的衛士,俱已奉命聚結。此番情景,一經步出寢閣,立時昭然在目。但見御道兩側,雁翅般站定了兩行衛土,各人一口長刀,附近花樹叢間人影幢幢,更不知伏藏著多少機關。這些人原待在君無忌乍一出現的當兒,一舉出動,將對方生擒在手,甚至於早經歷練的一個搏殺陣勢,也都部署妥當,卻是萬萬沒有料想到,走在最頭裡的一人,竟是皇帝本人,一時相顧失色,紛紛放下長刀,跪了下來。
皇帝的表情甚是尷尬,向前走了幾步即停了下來,好在眼前雖有燈火,畢竟是在夜裡,看不甚清,各人面對皇上的一霎,更不敢犯顏直睽,如此一來便自大大減少了朱棣的窘迫難堪。
「叫他們都跪在原地不許動,違令者斬!」這幾句話是衝著眼前高起潛說的,後者立時領旨,上前一步,大聲向眼前各人宣告了皇帝旨意。
朱棣這才轉向身後的君無忌,微微一笑說:「現在你總可以放心地走了!」
君無忌目光一轉,只見當前百十名衛士,全數匍匐地面,無一例外,甚至於連頭也不敢抬起,所謂「君無戲言」,朱棣既然已行口諭降旨。哪一個膽敢不遵?至於寢閣之外的重重關隘,是否能平安渡過,卻是不得而知。
對於父親,他私心終有一番敬重,不欲迫其過甚。再者身上傷勢過重,更是一刻耽擱不得。聆聽之下,君無忌微作苦笑的向著朱棣點了一下頭道:「陛下保重,在下告辭!」
說時雙手抱拳,向著當前的朱棣深深打了一躬,身子陡地直起,卻似穿雲之鶴,颼然作響聲中,已自騰身掠起,落向正面宮牆之上,緊接著再次騰身,倏起倏落,已遁身眼前寢宮之外。
寢宮之外,更是凶險重重,早經高起潛部署妥當。君無忌一經飛身下落,耳聽得一聲喝叱道:「射!」燈光突現,無數道孔明燈光,一古腦般地齊向著君無忌身上照射過來,緊接著一陣子弓弦聲響,無數箭矢,一齊射到。
這番陣仗若是換在平時,君無忌根本就不把它看在眼裡,只是眼前身負重傷之下,應對起來,可就大不輕鬆。第一撥亂箭,皆為他揮劍劈落在地,緊接著弓弦響處,第二撥亂箭又自射到。君無忌再次揮劍,運施劍氣直向箭勢中捲了過去,長虹飛捲處,來犯箭矢紛紛折斷,劈落殿瓦。
這類劍氣,極耗真力,君無忌一經施展,才知道重傷中力有未逮,先時封閉穴道,為真力衝撞自開,一時怒血四溢,濕糊糊地又自染滿了前衣。君無忌一驚之下,顧不得戀戰,身上向後一縮,施了個「狸貓戲簷」,在光彩刺目、色如琥珀的琉璃殿瓦上一個打滾,就勢雙腳力端,「哧」,有如騰蛇射空,足足飛出了兩丈四五,落在了另一片殿瓦之上。
這番施展,極為快速,君無忌雖在重傷之中,亦是了得。無如這附近早經刻意安排,各屋脊殿瓦上,皆有埋伏。眼前君無忌身勢方落,猛可裡兩條人影,倏地由暗中閃出,各人一口細窄長刀,二話不說,飛身掄刀就砍,君無忌慌不迭一個急閃,「噹」的一聲,來人之一的一口長刀,砍在了光滑堅硬的琉璃殿瓦之上。這人一驚之下,慌不迭向後收刀,卻已是慢了一步,已為君無忌快速挺出的長劍,刺中右肋,這人慘叫了一聲,一個觔斗直由高有七丈的殿瓦上直摔了下去。
君無忌一劍遞出,卻已是強弩之未,只覺著全身發軟,彷彿虛脫,再也無能施出第二劍,偏偏另一來人的手上長刀,硬是饒他不過。這人身手端的不弱,隨著他猝然矮下的身子,掌中長刀「刷」地直向著君無忌連肩帶臂直劈了過去,刀身未至,先有一股侵入毛髮的陰森刀氣,頗是不可輕視。
君無忌原指望苗人俊會及時接應,卻是遲遲不見他的現身,眼看著對方這一刀自己萬萬不能躲過,卻又不能睜著眼睛等死,心裡一急,左手攀處,已撈起了大塊殿瓦,正待再一次施展真力,向對方臉上掄去。
猛可裡,耳邊上似有人低叱一聲,緊接著一線銀光,陡地自身後飛出,其速絕快,快到不容交睫,長刀衛士倏地有所察覺,已是閃避無能。
銀光耀眼裡,顯示著飛來的暗器,只是一口極為纖細小巧的飛刀。由於來人的功力極高,飛刀又過於細小,猝然出現,防不勝防,一時正中面門。長刀衛士「啊」地痛呼一聲,隨著飛刀的疾勢,凌空一個倒栽,直由殿宇上翻落下去。
這一霎緊迫萬分,卻是多事之秋,驀地左面殿閣間傳過來一片混亂,似有人於混亂中開闢了第二戰場。
君無忌把握著這一霎良機,方自挺身站起,暗影中一條人影,快閃而過,如影附形地已貼在了自己身後。耳邊也響起了來人清脆的口音道:「別逞能了,讓我背著吧!」話聲出口,更不問對方是否同意,身子一轉已繞到了君無忌前面,迎著君無忌微傾的身子,向上一托,已把他背在了背上。
此刻的君無忌連話也懶得多說上一句,真正是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他已經知道對方是誰了——沈瑤仙!
那清脆而含有蘇白的北京口音,正是他衷心所盼望的,忽然間出現耳邊,更有說不出的溫馨熨帖感覺。
無論如何,他卻是無能拒絕,只有「接受」之一途。眼下他無力地伏在對方背上,虛脫得連一點勁道也提不起來,卻不能不說上一句感謝的話。「是沈姑娘吧?又是你救了我……」
「別……」沈瑤仙「哧」地笑了一聲,一連兩個飛縱,落向牆頭,才回身輕噓道:「說話就說話,可別冒熱氣兒,我怕癢。是我又來了,誰叫咱們有緣呢!」她似早已勘察好了退路,話聲一落,再不遲疑,一路輕登巧縱,己隱身花樹叢中。宮廷內院地方大極了,真要藏兩個人,還真不易被人發現。
沈瑤仙幾個閃身,扎進大片林陰,再繞了個彎兒,倏地飛身上了瓦面,背上雖負了個人,依然輕靈如故。身子一經登上了瓦面,立時俯了下來。
「對不起,再忍一會兒,先看看風頭再說。」嘴裡跟背上的君無忌說話,一雙眼睛卻沒有閒著,骨碌碌往四下轉著。
在她眼裡,皇宮內院這一霎可真是風雲乍起,燈籠火炬,人聲喧雜,掀起了如海怒濤,可卻與眼前自己二人發生不了什麼關聯。「搖光殿」秘功之一,開宗明義地便已說明了以「智」勝人的對敵「上策」。臨場上陣,哪怕對方是一等一的強人,如果對手之前,先能冷靜下來,仔細的盤算一下時空人地,常常便能穩操勝券。就是因為這番仔細,才落得了眼前的片刻寧靜,這隔岸觀火的片刻閒暇,不啻為她帶來了一份欣慰。
畢竟她年歲過輕、童稚未去,時常愛促狹誰來逗樂,看著人家白忙亂叫,無的放矢,心裡先就好笑:「有個好地方,誰也找不著,先讓我瞧瞧你的傷,咱們養足精力再走!」
身後的君無忌仍沒有答話。沈瑤仙隨即站起,分出一隻手托著君無忌的身子,生平這還是第一次接近男人,尤其是這樣「親近」的接觸一個男人,偏偏這個人是自己所鍾意的人,那種感觸可是微妙之極。
順著畫簷邊上的一道簷溝,往前趕了一陣,冷月稀星,倍感陰森,卻因為背上的那個人,使她心裡有一種暖暖的感覺。
身在高處,迎著冷冷天風,如此踏瓦行了一陣,來到了一間閣簷前。映著寒月,清晰的看見一扇六角形的窗戶,窗扇虛掩,卻是半開著。沈瑤仙掂了一下身後背著的人,小聲說:「這地方好極了,鬼也找不著!」一面說身形前俯,左手輕推,已把窗戶推開。
「你先進去,我扶著你。」說時嬌軀下蹲,待將把君無忌放下來時,才自覺出了有異,咦了一聲道:「你怎麼了?」回頭一看,由不住大吃了一驚。身後的無忌,圓睜著兩隻眼,滿臉汗珠,卻是牙關緊咬,表情遲滯,敢情俯在自己肩上,竟是「死」了。
一驚之下,嚇了個半身發麻。原當他不過是受了些外傷,不關緊要,哪裡知道傷勢如此之重,而致落得了眼前這步田地。一想到「死」,沈瑤仙下意識地打了個冷顫,顧不得先放他下來。逕自向敞開的六角窗扇裡鑽了進去。
原來這座殿閣,為皇上儲書的「懋勤殿」,除了正殿陳設著許多圖書翰墨,另有書房三處,內裡佈置華麗雅致,專供皇上小憩讀書之用。無意中潛身進入,發現了這處既安全又隱秘的所在,想不到轉眼間就派上了用場,卻是始料非及。
眼下,沈瑤仙把君無忌放在鋪有黃綾的軟榻上,卻不知正是皇帝朱棣日間憩息之處。
她心裡急壞了,偏偏屋子裡黑得很,兩隻手在對方身上摸摸,濕糊糊的摸了一手,又粘又腥,竟是兩手的鮮血,「啊,不……君無忌……無忌兄,你可千萬不能死,我求求你……求求你……」心裡一急,連眼淚也流了出來。
當下匆匆摸出了身畔的千里火。迎空晃動「叭嗒」一聲點著了,她這「千里火」亦為搖光殿精心設計,除了外形精巧之外,光度更較一般江湖人所用為強,一經燃起,火苗子足足冒起來有尺把來高。照得整個軒閣光影灼灼。
藉著這蓬火光,再向榻上的君無忌細細打量,沈瑤仙只嚇得目瞪口呆,半身發冷。床上的無忌,簡直已是個血人,臉上白滲滲的竟是不著一些兒血色,鮮紅的血不但染滿了他全身衣裳,竟連身下的「龍床」也染紅了。
沈瑤仙幾乎傻了,其時早已淚流滿臉,竟自連聲抽搐起來。呆了半晌,才似忽然警覺過來,暗忖著我這是怎麼了,千萬慌不得,救人要緊。心裡一直惦記著「救人要緊」四個字,這才強自鎮定下來。
龍床邊上高挑著兩盞琉璃燈,樣式特別,瑤仙把千里火往燈裡一送,才一靠近,竟自著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3 00:06:55
熄了千里火,沈瑤仙心裡通通直跳,有生以來,她還是第一次這麼害怕過。抖著手,先用自己的絲帕,把他臉上的汗漬擦淨了,試試出息,像是還有口氣兒,只是出入極微。這個意外的發現,頓時使得她神情一振,慌不迭由身上取出了自備的「搖光殿」靈藥——「小還金丹」。看看所剩不多,只得數粒,費了半天的事,才把他閉著的嘴張開,一古腦把瓶子裡剩下的藥,全數都倒了進去。
君無忌身上還在淌血,「呀……」這可叫沈瑤仙著了難。方才君無忌雖然自行點穴止血,無如後來連施氣功,自行衝開了關竅,是以流血不止。
沈瑤仙只見流血,卻不知傷在何處,非得脫下他的衣服,細細觀察不可。為此她著了一陣子難,想了想,終究是救人要緊,別的可就顧不了許多,當下躍身而起,先把敞開的窗戶關好,拉上窗簾,身子落下之後,隨即動手解開了他的衣服,倒是不費事就找著了他肋間的一處劍傷。真沒想到,他的傷勢如此之重,看來是傷及內臟要害,這就難怪了。
沈瑤仙吸了口長氣兒,鎮定著先把他外傷附近的穴道一一封閉,惴測著他受傷的部位,可能是肝臟附近,果真要是傷了肝,那可就……想著想著,只覺著鼻子一陣子發酸,熱淚由不住簌簌直淌下來。
她隨身還有一小瓶「搖光殿」秘製的止血生肌妙藥,一直帶在身上,從沒有用過,更不知它的靈效如何,一經觸念,忙即搜出,當下打開瓶蓋,小心地在他傷處附近倒了許多。
這藥效頗是奇妙,才一沾著他的傷處,即泛出了一層白色的極小泡沫,很快的即把傷處附近掩住,竟是不留下一些兒縫隙。
沈瑤仙看了心裡動了一動,終不知是否奏效?當下她找著了可能是皇帝專用的布巾,把他身上血跡擦了擦,且把黃綾被單,權作是裹傷的布帶,小心地為他包紮一通。這些工作雖是細小瑣碎,但因提心吊膽,心裡又有一份牽掛,做來甚是累人。一切就緒,她臉上也見了汗,伏在君無忌心口上聽聽,那顆心倒是不緩不急,有一下沒一下地跳著,何以他到現在還沒有醒轉過來?可真叫急死人!
夜當已深了。皇宮內院由於地方過大,雖然經過方才天翻地覆的那種折騰,也只是一瞬間的事,這時隨著時間的漸晚,又似回復到原有的寧靜。也不知外面怎麼樣了?
琉璃燈盞無聲地燃著,小小的火焰在澄黃的琉璃罩裡時聳又縮,像是施出了渾身解數,由此而泛出的光彩,便自多彩多姿,很容易吸住人的眼睛,倏即發覺時,卻已是視線混淆,眼前金星亂冒。
「唉……」從來少愁的姑娘,自從上一趟江湖回來,竟然也學會了歎氣。燈下,她再一次地向無忌打量著,對方已不再是「陌生」的人了,包括他的人,他的心,他的內涵,他的作為武功,都已是自己所深深熟悉,乃至才會贏得自己一腔愛慕。
然而,他卻仍然還是「陌生」的,他的出身、來歷以及師門……甚至於「君無忌」這個名字,都值得懷疑,諱莫如深。至今仍不為自己所知,這麼說起來,自己對於他,仍然還只是知道得那麼少,何以他就有那麼一種力量,能夠把自己深深地吸引住?
這番感觸其實早在乍見之初,便已有了感覺,如今更是深陷泥足,難以自拔。真是說不清的,總像是他的那張臉在哪裡見過似的,便是那番冥冥中的「似曾相識」,排斥了自己對於他的少女矜持,乃至於演變到了今日這般下場。如今是想忘,忘不掉,想捨,捨不得。
站起來走了幾步,一隻手按向牆壁,神情所顯示竟然大為失措,彷彿整個心都亂了。
「君無忌,你可不能死……我求求你……求求老天保佑……保佑他平安康復,快活過來吧……」像是唸咒兒似地,心裡一個勁兒地這麼嘀咕著,整個身子都彷彿已然虛脫,竟似亂了方寸。
她這裡聲聲祈禱,情寄無助,卻聽得身後窣窣聲響,頗似有了異動,緊接著傳出了君無忌的一聲呻吟。沈瑤仙呆了一呆,簡直以為自己耳朵聽錯了,霍地轉過身來。果然是君無忌。像是剛由昏迷中醒轉,睜著一雙朦朧的眼睛,正在各處轉動著。
「你……醒了?」像是一陣風似的,沈瑤仙忽然來到了他眼前,掩不往的喜悅之情,卻在雙方目光接觸的一瞬,才自抬回了少女的矜持,一時間便緋紅了臉,頗似難以自處地看著對方發起呆來。
霎間的寧靜之後,君無忌總算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微微地點了一下頭,臉上情不自禁地現出了一絲微笑,無疑的,這個時候,能夠看見沈瑤仙這張清新可人的臉,使他由衷的感覺到快樂欣慰。
沈瑤仙往前走了一步,挨近到他身邊,蹲下身子來:「剛才真嚇死我了,謝天謝地,你總算醒過來了,現在慢慢地聽我說,不要急,不要害怕……」
君無忌不由自主地綻現出一絲苦笑。沈瑤仙這才覺出來自己語態有異,竟似把對方當作一個無知的小孩,自己的口氣更像是一個大姐姐那樣的自然,以君無忌那般功力、內涵見識,豈能沒有自知之明?顯然他對於自己的傷勢,已瞭然胸中,才會緊閉雙唇,一言不發,以使真息不致外洩。
「你的傷勢極重,又失去很多的血……外面的穴道已為我用閉穴手法封住,可是裡面到底傷在哪裡,我卻是不知道,只有靠你自行試著以真氣處理了!」
君無忌點了一下頭,表示她言之有理。
沈瑤仙含笑道:「我已經給你吃下了搖光殿的『小還金丹』,藥效極強,對你氣血應該有很大補益,剛才我擔心你一直昏迷不醒,不能運功自行調息,致使藥力不彰,現在你醒了,這就好了,回頭等藥性發作,你見機用功,我再從旁助你一臂之力,定然大見功效,所以你用不著擔心。」
君無忌略略地又點了一下頭,眼神裡流露出由衷感激,或許他急欲知道如今身在何處?一雙眸子隨即向四周移動過去,當他看清了這間房子裡的一切擺設之後,由不住大大現出了驚詫。
「你奇怪吧!」沈瑤仙微笑著說:「這是皇帝的書房,我們還在皇宮!」
君無忌眼神立時顯出了詫異。
「最危險的地方,常常也是最安全的。」沈瑤仙注視著他侃侃說道:「剛才外面鬧翻了天,我們這裡卻安靜得很,如果我當時背著你慌張地往外面跑,很可能現在還身陷重圍,你的傷又如此之重,是否能安全逃出,可就大有問題,還好,我事先發現了這個地方,人不知,鬼不覺,保證安全極了。」
君無忌靜靜地聽她說著,對她的機智聰明,由衷讚賞,自從那夜雪山邂逅,雙方對劍之後,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再看見她了,只以為此後人天遠離,後會無期,即使有緣相會,再見面時是否還能保持著一份和諧?抑或是拔劍相向,拚個你死我活,可就不得而知。卻是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竟會是在這般場合再次見面,承她的關愛,再一次救了自己,這該是多麼深摯的情誼,尤其是在於雙方基本上敵對的這個立場,突然而化此戲劇性的轉變,個中真情可就令人大堪玩味了。
他的感觸透過了深邃目光,己是毫無保留地傳遞了過去,慧心如沈瑤仙,焉能會無所體會?她用一個會心的微笑,領受了他的知情。隨後她輕聲道:「現在距離天亮大概還有兩個時辰,天亮以前,我們準可以離開,你大可不必擔心,只管運功調息,小心醫治你的傷吧。」
一邊說,她已把一隻纖纖細手探出,輕輕握向君無忌右手脈門,隨即把本身內氣真力,緩緩輸出。頃刻之間君無忌全身已興起了洋洋暖意。
原來大凡一個精於深湛內功的人,本身都練有一種屬於自身體能的「真氣」,也就是所謂的「內氣」真力。平日除用以護體強身之外,敵對時舉手投足,可以隨意施展,隨各人功力之深淺,對敵人構成不同程度的傷害,功力強者更能化虛為實,化柔為剛,所謂「持木為劍」、「掄衣成杵」,舉手投足制敵以死,更是不在話下。
「真力」既有此神妙作用,自然被視為本身至寶,即使用以對敵,也不會輕易施展,如持以輸送外人,對於施功人本身,更有一定程度耗損,自為本身所力戒而不樂為。沈瑤仙怎會不明白這個道理?而眼前為了救助君無忌脫離危難,她卻也顧不及此,毫不自惜地慷慨輸送,使之流向君無忌體內。
果然效果昭彰,片刻之間,君無忌的一雙眼睛裡已有了光彩,這一霎甚是重要,君無忌不敢失之大意,俟到對方真力輸送至一定程度,他本身真力亦隨之活躍而起,兩廂一經會合,霎息間形成了大股暖流,上下左右,在他全身上下連連迴盪不已。
沈瑤仙想不到他的功力如此精湛,在如此傷勢之下,尚能有所運施,內心暗自欽佩。她忖度未來的半個時辰,將是對他安危有決定性的關鍵時刻,自己因不明他體內的傷勢如何,實在也無能幫忙,一切全在君無忌自己運功調息了。
她因為運力輸送過劇,自身也感覺出十分疲憊,需要運功調息,當下緩緩鬆開了緊抓著對方手腕上的那隻手,一言不發地走向一張座椅,坐下來靜靜休息。
這張座椅,顯然又是皇帝的龍座,橡木的把手椅腳,都雕著「龍」飾,坐處鋪著黃緞子的絲囊軟墊,十分寬大,正合適沈瑤仙盤膝靜坐。再看君無忌已然改了睡姿,變為側睡姿態,兩條腿一伸一曲,右手曲朧枕於頭下,一副從容優閒姿態。
沈瑤仙卻識得這是一個「金剛臥禪」的運功姿態,試看無忌雙眼微闔,出氣和緩,尤其是髮鬢眉心各處,沁聚著點點汗珠,以此推想,對方正當運息打通全身關隘之緊要關頭。她因以猜想,君無忌當是在聚集真力,清理體內先時所積存的瘀血。這一步工作至為艱巨,設非有「氣返元虛」內功境界,萬難施展,看來君無忌必定是在盡力於此了,果真能把體內瘀血逼出體外,當可復元如初,否則情勢堪慮。
心裡這麼盤算著,沈瑤仙暗暗寄以祝福,隨即盤坐椅上,自個運起功來。「搖光殿」秘功果然效果昭彰,只不過盞茶時間,已自收到了預期效果,先時疲憊固己不再,通體上下更是無比舒泰,彷彿每一個毛孔都是張開的,舒服極了。
這一霎,卻也正是君無忌的要命關頭。驀地,使她警覺到傳自君無忌那一面的沉重出息聲。沈瑤仙嚇了一跳,慌不迭轉臉看去。卻見榻上的君無忌,這一霎汗下如雨,一張臉漲得紅中透紫,兩隻眼睛怒凸如珠,煞是駭人。
沈瑤仙「啊」了一聲,還不及跑過去的當兒,君無忌已自有了動作,隨著他半起的坐姿,嘴張處,一口怒血,箭矢也似地噴了出來。這口血足足噴出了丈許高下,砰然作響地擊向壁頂,剎那間怒血四濺,染紅了半邊壁頂,整個書房像是落下一天血雨般地朦朧,直把沈瑤仙嚇了個面無人色。
緊接著驚嚇之後,她總算明白了個中原委,一時情發於衷地笑了。笑靨裡間容著哭泣,點點淚水順著腮幫子滑落下來,她是太高興了,為著君無忌的「起死回生」而慶幸,喜極而泣。
天交四鼓。仍然還是濛濛的一片夜色,看不見一絲兒曙意,只在遙遠的東邊天際,隱隱現著一線兒灰白,便是天亮的惟一見證與訊息。
君無忌面色蒼白地坐在椅子上,把一口長劍插好背上,目視著瑤仙微微點了一下頭,表示可以走了。
沈瑤仙原意像來時一般地背著他離開,她卻瞭解到君無忌萬萬不會接受,雖然他「瘀血」盡去,真氣內聚,已然脫險為安。到底傷勢至劇,非同小可,不宜過於勞動,只是對方的倔強,她深深瞭解,說了也是白說,不如順從他的意思,加倍小心的好。
一番混亂之後,紫禁城顯得出奇的安靜,偌大的皇城聽不見一些兒異音,偶爾迂迴天際的晨風,帶動著「叮叮」驚鳥銀鈴的小小聲響,使眼前的氣氛更沉靜、更單調。
「記著,無論什麼人,天大的事,都由我來對付,你跟著我走就是了,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你不要出劍!」說著,她隨即站起身子,走向門邊。
君無忌看了一下身上的衣服,穿著的竟是一襲赫黃「軟幘」,系軟帶,想是皇帝素日「燕居」的隨便衣著,穿在自己身上倒也合適。彼此原有「父子」之親,一朝判袂,人天遠隔,殘酷的情勢發展,乃至於父子視同陌路,見面不識,臨別一劍,以生身之父手刃親子,世間淒涼之事,何過於此?想來更不禁為之心碎矣。
以無比淒涼心態,忖度著此一父子血淚讎仇,君無忌一時心如刀絞。對於父親的辣手,他並無絲毫銜恨之意,卻以自己的悲痛遭遇淒涼身世,感到無比痛心。眼前待將踏出皇城的一霎,真個感慨萬千,今後他將不會再踏進這裡一步,冥冥中的父子之情,也就到此為止了吧!
思念中,他隨即探手入懷,不禁吃了一驚。沈瑤仙正待開門步出,見狀一怔道:「怎麼?」
君無忌站起來道:「我原來的衣服呢?」
沈瑤仙一笑道:「原來為這個。」隨即指了一下桌上:「那不是麼?」
原來衣著染滿鮮血,隨便脫下,卷作一團,卻不曾留意,裡面竟裹著君無忌片刻不離,魂牽夢繫的東西。還好,那物什並不曾遺失,只是一半已為血漬所染。君無忌如獲至寶的搶到手裡,燈下展閱,發覺到慈母繡像,半為鮮血所染,只覺得一陣心痛,禁不住湧出了熱淚點點。
沈瑤仙呆了一呆,緩緩走近過來道:「這是什麼?」彷彿看見是一幅石榴紅色的絹繡,上面繡著一個美麗的宮妝婦人,待將仔細看時,君無忌已小心捲起,放入懷裡。
「一幅繡像!」她用十分好奇的眼睛.向君無忌看著:「是誰?」
君無忌看著她不自然地苦笑了一下,站起來說:「我們走吧!」
沈瑤仙才自發覺到事涉對方隱秘,儘管心裡無比好奇,卻也不欲再問,心裡七上八下,頗不寧靜。
「這年輕漂亮的女人,又會是誰呢?難道會是他過去的戀人?」突然的這個念頭,連續衝擊心頭,一時間心裡怪不自在。女孩兒家心細如髮,特別是對於自己鍾情之人的感觸最稱靈敏,偏偏君無忌表情詭異,更自為此謎底加深了一層懸疑。
沈瑤仙滿是狐疑地向他窺了一眼,暫把一腔疑團壓置心底,卻不禁忽然又自想起,那繡像中的女人,分明是宮廷命婦妝著,倒與春若水今日身份相符,莫非是她?再想春若水今日已是漢王貴妃,即使二人當初兩心相愛,今日情況,又焉能會有合好之理?卻又轉念那繡像看似陳舊,顯然保存有年,春若水下嫁漢王只不過是今年之事,這麼想來卻又似與若水不生干係,難道說他早在認識春若水之前,就已經有了戀人?真正費人思忖,想來氣餒。
這番感觸,說來嘮叨,其實在沈瑤仙思索起來,不過是瞬息間事。外表亦不曾現出任何徵狀。思索之中,二人已步向門前,沈瑤仙回看了一眼,說:「啊,我幾乎忘了!」身形輕晃,重返室內,將兩盞琉璃燈熄滅,再回來悄悄打開門兒一線,向外窺探一下,轉向君無忌說:「我們可以走了!」
君無忌鬥志全消地向她微微一笑,無異是一切由她做主,惟其馬首是瞻了。
沈瑤仙點點頭說:「這條路我來時勘查過,你大可放心,還是那句話,你盡可能不要出手,一切都有我呢!」微微一笑,露出了既白又整齊的牙齒,映以星月,晶澤有光,頗有傳神之美。她敢情又想到了一個主意,由隨身豹皮革囊內取出了一根絲絛。抖開來足有兩丈長短,一頭握在自己手裡,另一頭卻交給君無忌拿著。
君無忌明白了她的意思,隨即將絲絛一端緊握手內。
原來沈瑤仙深恐他大傷未癒,功力不足,這根絲帶一來可以助其行走,再者更可以隨時灌注真力,作一切必要應付,自是一舉數得。
是時沈瑤仙己潛身門外,絲絛微抖,示意君無忌可以出來。
前面是一具高大的金鼎,正可藉以掩身。二人佇立鼎前,略事觀望,這附近儘是高大殿閣樓影,陰森森不見人跡。
沈瑤仙此前早已把這附近勘查得十分清楚,頗似胸有成竹。當下向君無忌點頭暗示,即速向右側方一叢花樹間快速行進。二人一前一後,相隔丈餘,行走於花間小徑,態度從容,並無鬼祟迴避形跡。
御花園設計幽雅,松柏成行,花葉扶疏。其間不乏奇花異卉,嶙峋怪石,只是眼前二人卻無意觀賞。繞過了一排松柏,赫見一亭聳峙當前。
此時此刻,正有兩名高冠峨服的大內衛士按劍侍立,想是對於逐漸行近的男女二人,大感詫異,不約而同地步下亭階,並排而立地直向這邊望著,眼都直了。
君無忌猜知沈瑤仙必將施非常之手,卻不知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內心略作提防,認準了左側方那名衛士,必要時可以出手助陣,以防其萬一逃竄。
雙方距離,越來越近。二衛士由於立身明處,沈、君二人卻是由暗處來,只看見一個大概影子,根本分不清什麼路數。
前行的沈瑤仙,忽然站住身子,微笑道:「你心地仁厚,我也就手下留情,罰他們站吧!」話聲以「傳音入秘」直送向君無忌耳邊,自不虞為人發覺。話聲甫出,右手輕起,意似掠發的招了一招,二衛士便自不再移動。
這番出手,堪稱高妙之極,卻未能逃過君無忌的觀察之微。先者,在沈瑤仙手勢方起的一霎,兩絲流光,宛若一線自其指尖飛出,緊接著二衛士站立的身子微微一顫,便不再移動。
敢情沈瑤仙這一手神乎其技的暗器出手,亦為「搖光殿」絕技之一,名喚「彈指飛星」,乃系極其細小的鋼丸,大小一如粟米,平素藏於十指尖端,一經內力灌注,彈指即出,強弱視各人功力不同,除可用以作人身定點「打穴」之外,內力深厚者,亦能於一彈之下,致人於死,妙在其體積過於細小,防不勝防。
眼前兩名大內衛士,正是為這「彈指飛星」雙雙命中眉心穴路,兩衛士也不過僅僅覺得身上麻了一麻,隨即不能移動。君無忌看在眼裡,不禁暗自吃驚,沈瑤仙的武功固然他早已由歷次接觸裡,有所認識,然而眼前這般施展,所顯示的內氣真力,真正可以稱得「高明」二字,實已與自己相伯仲,由此而觀,這「搖光殿」秘功,誠乃深奧高超,卻又博大精深,眼前這位沈姑娘,必已盡得其殿主李無心真傳,弟子如此,師傅更是可以想知。
這就不禁使他聯想到了那位至今還不曾見過一面的李無心,心裡不禁微有忐忑。
實在說,由於苗人俊的一再警告,「搖光殿主」李無心這個名字,早已深植其心,對方偏偏卻又諱莫如深遲遲不出,越是這樣,越帶給了君無忌內心無窮壓力,這看不見、摸不著的內心恐怖戰術、強大壓力,只怕是李無心根本就沒有料想到的,如果她對於君無忌這個人,一直是採取敵對態度,必欲置其於死地,那麼這個戰術的運用,實在極其成功,即使以君無忌這樣定力堅固的人,或多或少也已受到了感染,漸漸感覺到有所招架不住了。
然而,命運的安排,卻又何其微妙。儘管「搖光殿主」李無心的目前動向,諱莫加深,無論如何,她手下的一子一女苗人俊與沈瑤仙,卻先後對自己都改變了敵態,更進而成了朋友。這麼想著,他心裡實在不無感慨,因以對眼前情深義重的沈瑤仙,更不禁興起了一種深深的感觸。這番感觸並不僅僅是「感激」而已,應有更深摯的情誼與內涵。當他定睛向沈瑤仙注視時,這番感受其實已無待言宣,早已借助於目光的傳達,傳送了過去,知情如沈瑤仙者,當能有所體會。
沈瑤仙微微一笑,揚動了一下她黑而細長的眉毛:「這暗器的手法雖是殿主教給我的,可是她老人家卻嚴戒我不許施展,說是太不光明磊落,有失武者的風範,今夜情形例外,你別見笑!」微微一笑,隨即移步前行。
君無忌心裡動了一動,這才知道「搖光殿主」李無心為人之「一斑」,總算讓自己瞭解到所面對的這個未來大敵,最起碼具有君子的風範,比較起來,應該是易於防範,屬於「高尚級」應予尊敬的敵人一型。
轉念中,二人已穿過了眼前院落。仍然是沈瑤仙在前,君無忌在後,這個走法,毫無疑問的後者乃是處於被「保護」的地位。君無忌自知無能應付大敵,難得佳人推心,也就甘於托庇,雖然他生性極是要強好勝,這一次在沈瑤仙的關懷之下,他竟然不再堅持,默默地承受了對方的好意關懷,對他來說,實在是一生中少有的經驗。
沈瑤仙前進的步子,看似不疾,其實極快,關鍵全在足踝之間,這類全憑真氣提聚運施的功力,自非一般武者所能企及,妙在寓動於靜,外表絲毫不著痕跡。
君無忌傷勢未癒,自是不宜如此施展,當他腳下移動時,才自恍然覺出,透過手中繩索,傳遞過一縷真力,一經與體內氣息接合,立刻散佈全身。一時舉重若輕,用之於行走奔馳,更是得心應手,無需費力,即可與對方配合,快慢隨心,同時並進。
前行來自在一處月亮洞門。沈瑤仙忽然定下腳步,君無忌原待以傳音提醒她注意,見狀情知她已有所洞悉,便自住口不言,沈瑤仙再次舉步,若無其事的大步向門內穿入。
對於沈瑤仙,君無忌完全可以放心,料定她胸有成竹,果然一念未竟,前者已有了行動。就在沈瑤仙腳下待將踏出洞門的一霎,兩口雪亮鋼刀,閃電交錯般直向她身上招呼下來。
這一霎快到極點,猝然加身,簡直不易作出任何反應。沈瑤仙早已洞悉在先,有了應變先機。驀地停住身子,竟是恰到好處。「哧一哧一」刀風兩縷,險乎其險的擦著沈瑤仙的鼻尖,直落下來,雖說險到萬分,畢竟仍然還是走了空招。兩名大內武士,無疑具有高明身手,一刀走空,自知失了先招,趕緊向兩旁撤身,卻是慢了一步。
其實,包括兩名武士一刀失手之後的動靜,也早在沈瑤仙的算計之中,二武士抽身動作不可謂不快,卻是正中瑤仙的下懷。一口長劍恰於其時振腕脫鞘而出。快慢速度,恰恰與二武士動作相當,二人簡直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已然雙雙為長劍劈中。這一次格於現場情況,已無能手下留情,劍勢落處,血光迸現,雙雙正中面頰,怒血四濺裡,各自倒了下來,當場橫屍就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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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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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2-23 00:07:09
劍勢一出即收,沈瑤仙更不遲疑,快速向前踏進,反手一劍,劈向一叢金絲竹陰,長劍如虹,劃起了大片銀光。這一劍沈瑤仙忖度周密,掩身於金絲竹影裡的這個人,在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之下,簡直無能防備。「喳!」劍落復起,帶起了幾片細長的竹葉。掩藏於竹叢中的這個人隨即緩緩倒了下來。如果是白天,或許尚能看見淌出來的紅紅鮮血,而此刻黑夜,卻是什麼也看不見。
死者當然是一名大內衛士,能夠在內廷禁苑當差,當然不是泛泛者流,這類人平素狗仗人勢,恃寵而驕,加以身手不凡,平日不知幹了多少壞事,今夜碰在了沈瑤仙這個女煞星手裡,也算是惡貫滿盈,咎由自取了。
就在沈瑤仙劍劈竹叢的一霎,君無忌已自有了警覺,倏地向後退了一步。
一條疾快人影,直由斜刺裡猛速快竄而出,人到手到,「刷啦」脆響聲中,一條鏈子銀槍已自抖出,槍身抖了個筆直,蛇形槍尖,直認著君無忌咽喉上直扎過來。
君無忌雖是困於內傷不便有所施展,卻也不能站著等死,正待有所施展,卻讓沈瑤仙搶了先著。
隨著她折轉的身子,其實是身到劍到。連番的兇惡場面,已激起了她凌厲殺機,此時此刻,已無能手下留情,像是倒掛銀河,身回劍轉,灑下了一天銀星。這人一隻軟兵刃,看看已將得逞,怎麼也沒想到殺招起自身後。為解君無忌眼前之急,情急之下,沈瑤仙竟自施展出搖光殿最稱厲害的「分光劍影」手法,強大的劍氣一時化作漫天劍雨,一古腦直向來人當頭罩落下來。這人突然警覺,其勢已有所不及,劍勢落處,怒血四濺,已自僕屍地上。
這個四人一組的大內衛士,素日經過嚴格訓練,原來具有極度防阻敵對功效,想不到一朝遇見了沈瑤仙這等來自「搖光殿」的強敵,竟自如此不濟,一經交手,全數瓦解冰消。
沈瑤仙劍下連傷四人,雖是迫於不得已,卻也不欲再多造殺孽,向著君無忌點了點頭,直趨向一條花間小徑,快速前進。
在沈瑤仙內力援輸之下,君無忌乃自不曾落後,一陣疾行快奔,間或著幾處兔起鶻落的竄高縱矮,由於動作的快捷輕靈,總算沒有驚動其他大內衛士,盞茶之後,二人已潛身宮外。
日出前後,二人來到城外一家豆漿店內進食。
眼前座客零星。面迎著遠方宮城的高大牆影,血色陽光,在藍碧澄黃不一的琉璃殿瓦上,交織一片五彩斑斕。
護城河的河水,蕩漾出一片橘麗,謎樣的波光裡,正有無數快船,來回奔馳,船上兵衛,全副武裝,戈戟在朝陽的映照裡,閃閃有光。
顯然是昨夜事發,乃自有此番騷動。二人對視著,一時默默無言。
小夥計送來油炸的「麻花兒」、大碗的豆腐腦和新烤的燒餅,都不是什麼出色的東西,只是在連夜奔馳打殺之後,吃起來卻是甚有味道。
吃了一滿碗豆腐腦、兩個燒餅、一小碟糯米飯,沈瑤仙才放下了筷子,卻發覺到對面的君無忌所食甚少,一碗豆腐腦只吃了一半,把個酥脆的油炸麻花,玩兒似地就嘴嚼著。
她隨即明白了,對方早已習過辟谷之術,只需日餐六氣,飲水即可,眼前大傷新愈,尤宜在內功方面調息鍛煉,自是不宜多吃,由此忖度,君無忌平素內功造詣,原是極深,應在自己之上,有句話,她納悶兒了很久,一直都還沒有問他。
「我一直忘了問你,是誰刺傷了你?傷得這麼重?」說時,她用著頗似好奇的眼睛,向對方注視著。下意識裡更似有一種讎仇,對於傷害君無忌的這個人,感到忿恨。
只是被傷害的君無忌本人,卻似並無仇恨的顯示。微微的苦笑了一下,他搖搖頭,大似不欲提起的神態。
「是高起潛?」
君無忌又搖搖頭。
「那會是誰?」沈瑤仙十分詫異地道:「難道皇宮裡還有更厲害的人?」
君無忌原是不欲說出,只是敵不住她極欲渴望的眼神,終於吐出了實話:「是皇帝!」
「啊?」沈瑤仙幾乎怔住了。
「皇帝?朱棣?」
君無忌又點了一下頭。
沈瑤仙睜大了眼睛,簡直不能相信:「你是說皇帝他身上有功夫?」
「那倒不是,」君無忌氣餒地搖搖頭:「是我一時大意,致為所傷,他心懷恐懼,只以為我將不利於他,這也怪不了他。」
沈瑤仙聆聽之下,頗似詫異地打量著他,眼神裡像似忿怒,卻又不解。「哼,你可真是好度量,差一點死在了他的手裡,居然還為他說話。剛才要是我在現場,這個昏君就是有八條命,也逃不過我的劍下。」
這個論調,使得君無忌微吃一驚,自然的想到了苗人俊,他二人不但在提到皇帝朱棣時,各以「昏君」稱之,即使所顯現於眼神的憤恨不屑,也極為彷彿。這便使君無忌猝然驚覺到果真一天皇帝撞到了他們手裡,必無倖免。雖然只是一個假設的聯想,也為之吃驚不小,一時毛骨悚然。偏偏卻不知如何分說,只是看著對方發起怔來。
沈瑤仙蘭心蕙質,立時有所發覺。
「你好奇怪。」她倏地睜大了眼睛:「看你樣子,你對這個昏君,好像很有不捨。難道這次進宮,你不是來殺他的?」
君無忌搖搖頭說:「我從來就沒有動過殺害任何人的念頭,對皇帝也是一樣!」
「那你又是為了什麼?」
「只是想看看他,順便向他打聽一個人,如此而已。」
「噢……」沈瑤仙點了一下頭,一雙眸子,微微在對方臉上轉動著:「原來是這樣。」她很想問對方這個要打聽的人是誰?然而,毫無疑問的,這是屬於對方的私事,話到嘴邊,終是沒有出口。
只是這個謎團卻深深記在了她的心裡,早晚她一定會知道,即使對方不說,她也一定能知道。只要她想知道的事,她就一定會知道,已經有數不清的事情,證明她這個信念,這一次對於君無忌,應該也是不會例外。
「有件事,我要告訴你。」沈瑤仙臉上顯現出一種礙難,落寞地把目光投向窗外,警覺到這幾句話是否應該出口?是不是應該在現在告訴他?
君無忌卻已經有所會意,「我正在等著你告訴我!」君無忌淒涼地笑了一下:「為什麼你又不說了?」
「我想……」沈瑤仙若無其事地笑著:「也沒什麼啦,不關緊要的事。」
「真的不關緊要?」君無忌看看她搖了一下頭:「你用不著騙我,其實你不說,我也能猜出來。」微微一頓,他隨即說道:「是不是你義母『搖光殿主』李無心已經離山了?」
沈瑤仙頓時一驚:「咦,你怎麼知道?」
「這就對了!」君無忌笑道:「我知道她會來的,只是沒想到她來得這麼快!」
「那是因為你根本不瞭解她。」說時,她情不自禁地現出了一抹沮喪,輕輕地歎了口氣,即把眼睛看向窗外。
過了一會兒,她忍不住又看向君無忌道:「既然你已經猜出來,我也就不再瞞你。你可知她老人家為什麼出山?」
「我當然知道,」君無忌苦笑了一下:「為了要看看我這個人!」
「只為了看看你?」沈瑤仙忍不住笑了一下。這可不是什麼值得好笑的事,隨即又皺起了眉毛,一笑一顰,嬌態可人,卻也顯示出事態的嚴重,只是無能為力。
「我知道你心裡想的,也許她此來,確實是想置我於死地。」君無忌冷笑一聲說:「我也能瞭解到,她心狠手辣。」
沈瑤仙皺了一下眉頭說:「最好不要這麼批評她老人家。」
「難道不是?」君無忌哼了一聲:「只要想到令師的大名,也就可以測知她素日應敵的手段如何了!」
沈瑤仙頗似有所作色,卻又無意向對方發作,只睜著似嗔又怨的一雙大眼睛向他看著。
「難道我說錯了?」接下,他輕輕唸了一聲李無心這個名字,腦子裡一時勾劃出這個離奇女人的形樣,那是一個有著瘦削,蒼白面頰,望之無情的女人形象。對於她,君無忌自始即充滿了好奇,只是直到如今,卻仍然未曾見過她的廬山真面,無疑的,她已在他潛在的內心,構成了一種強大壓力,想忘也是無能。
沈瑤仙一雙驚悸的眼睛,四下裡轉了一周,回過來盯著他,微微嗔道:「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直接稱呼殿主的名諱,要是給她聽見,哼,別以為我對你好,她老人家就能輕輕放過了你,正好相反,說不定情形會更糟,唉……」忍不住她又歎了口氣,無奈地搖了一下頭,眼神一變而無限憐惜,氣餒地道:「反正是現在說什麼也晚了,一切只看你的命吧!別以為你的武功好,比起她老人家,哼,你還差得遠,更何況眼前你的傷還沒有好,那就什麼也甭談了!」
她用了一個北京人慣用的「甭」字,卻是混雜著蘇白口音說出來,聽起來怪怪的,卻是悅耳好聽。
這些話語病頗多,說完了,她赤裸的感情也實在毫無掩飾的展現在無忌眼前。她卻是落落大方無意掩沛,較之春若水的幽淒自忍,柔腸寸斷,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典型。用情之先,她顯然經過一番痛苦掙扎,內心不無矛盾,然而那一段痛苦時間,畢竟已為過去,今日再面對無忌時,她已能正面而視,特別是在證明春若水歸漢王屬實之後,她己斬釘截鐵的對自己的感情作了正確的抉擇。
除了一件事,能夠使她改變這個選擇。便是義母李無心那個已「死」了的兒子,再次復生,除此之外,她自感並無愧疚。這一次的邂逅,無疑已說明了她的決心,雖然如此她卻未能克服一個更大的障礙,來自義母李無心處的強大障礙。
君無忌冷笑一聲道:「你義母雖然取了李無心這個看似無情的名字,事實上恰好相反證明了也許她正是『有心』之人,一個人豈能真的無心?只是她較別人不會濫用憐憫與同情而已。」
沈瑤仙點點頭道:「你的話也許有理,但是卻很難以此來說明我義母,你應該聽過『哀莫大於心死』這句話吧,她老人家其實並非無心,而是那顆心早已經死了!一個心已經死了的人,是很難再讓他活過來的。」
接著她卻莞爾一笑,一掃愁雲道:「先別管這些事了,事情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愁也沒用,一切聽天由命吧。」說話之時,她的眼睛不由向外瞟了一瞟,笑容依舊地道:「這些討厭的東西又來了,我們走吧!」
君無忌先她之前已經注意到了,就在二人對答之際,一行器械鮮明的兵弁,正自向這邊走來,雙方距離尚遠,不過,已能感覺出他們的此行意圖,正是直奔這裡而來。
重創之餘,君無忌實在不欲再多生事,二人對看一眼,隨即站起離開。
「棲霞觀」外,紅葉如海。
就在這裡,雙方暫時作別。
分手離開時,正有一行雁影冉冉由空中移過,褐灰色翅翼在蔚藍天空裡閃爍出一片璀璨。景致可人,卻有依依之情。
輕輕推開了這扇門,春若水靜悄悄閃身室內。
一身緊身衣裳,特意在臉上紮了一方絲帕,僅露出一雙眼睛,黯淡的燈光下,即使最親近的故人,卻也不能認出她是誰來。
高高的樑柱上,吊掛著衣衫碎片、形容憔悴的可憐人兒來自秦淮河畔胭脂畫舫的「玉潔」姑娘,她已經兩天沒吃飯了。
王府侍衛輪番熬審、逼供,非要她招出那個驅使她前來行刺的幕後人物。天知道,何曾又有誰支使她來著?自忖著必死無疑,玉姑娘把心一橫,乾脆直話直說,卻也無意攀扯他人。
姓李名霜,玉潔只是她的花箋小號,父親李傑超,官前朝大名神勇所正千戶,靖難之役,中了高煦毒計,生俘不降,為鎮軍心,高煦下令剝其衣,赤身受剮,卒克大名。李傑超妻妾三人,盡數處斬,長次二女發配教坊習歌為妓,不甘折磨,相繼殉節,只幼女李霜命不該絕,逃得魔難,從『無極派』一代宗師無極子習技,混身秦淮,誓報父母滿門血仇,以致今日落網受擒……
供詞到了高煦手裡,卻是一笑置之。
馬管事輾轉傳下了王爺的話:「一派胡言,應以羈身胭脂樓與『兵馬指揮』徐野驢之勾結著手,詳審是否聽令太子,斗膽行刺為結案。」
乾脆一句話,玉潔的行刺,是為徐野驢所密差,卻輾轉聽令於太子高熾使然,玉姑娘死也不願誣陷無辜,這便是受難的根本了。
春若水得訊來遲,內心無限歉疚。
她得了個消息,玉姑娘將定日處死,一二日之內,即要結案。時機緊迫,不容她稍緩須臾,今夜便自喬裝來了。
像是一陣風,陡然地進得牢房,神鬼不知。
一雙牢卒,其時皆已疲倦,前審己過,後審待來,中間不過就是這麼盞茶的空檔時間,各自伏在案上打個盹兒。
春若水其實早已窺伺仔細,再不出手,更待何時?身勢猝然向前襲進,惹得案上殘燭燈焰乍吐,一牢卒忽似有驚,倏地轉過身來,其勢已是不及,即為春若水手起劍落,劈斃當場。另一牢卒驚呼一聲,驀地由座上竄起,張皇操刀,刀未脫鞘,即為春若水一劍穿心,帶著一張長長條凳連人帶刀一併地翻落下去。不過是交睫的當兒,兩條人命已自報銷。
春若水自習武以來,這還是第一次狠心殺人,一顆心緊張得已提到了嗓子眼兒,她這個「貴妃」的身份萬萬暴露不得的,否則禍連無限,這才不得不狠下心來。
雖說是快手出劍,卻也聲勢驚人,隨著二牢卒倒下的屍身,大股鮮血狂噴直出,一霎間淌滿了地面,整個囚室染滿了血腥氣息。
高吊在半空中的玉姑娘,原已在半昏迷之中,猝然為這般聲勢所驚,一時看著春若水發呆,眼神裡不勝詫異。
其時春若水已然拔身直起,左手輕探,抓住了空中吊索,向著玉姑娘道:「別怕,是我!」言未已,右手長劍向著索上一繞,已將長索斬斷,兩個人流星天墜般,直由空中落了下來。
玉潔嚇了一跳,對方雖然說了「是我」,她卻也猜不出來這個「我」到底是誰?無論如何來了救星,總是可喜之事,微微向著對方點了一下頭,算是表示了自己的謝忱,其時她早已力不從心,一個人麵條兒也似地癱了下來。
春若水猶記得她當日神采,想不到幾天不見,竟自被折磨成了這般光景,心裡一陣難受,差一點連眼淚也淌了出來。
「我們快走吧!」一面說,己把她由地上攙了起來,只聽得鎖鏈子叮噹聲響,這才發覺到對方一雙纖細白足上,拖著老大的一副鎖鐐,心裡一狠,掄劍就砍,一連幾劍,火星四濺,卻是與鎖無損。
當下又把她擱下,想到鑰匙可能在牢卒身上,忙即趕過去,在死者身上搜索。卻不意就在這個當兒,一條人影,直由室頂敞開著的洞窗飄身直下。
像是一隻凌空巨鷹,呼嚕嚕帶出了大股風力。好快的身法,身子一經下落,疾若飄風般,已到了玉姑娘身前,單手往下一探,己把後者挾起,緊接著身子一個快閃,已自撲出門外。
來人蓬頭虯髯,身材高大,像是還有些佝僂駝背,一身肥大長衣,十分怪樣,由於身勢過於疾猛,轉動之間,帶起了大股風力,桌上殘燭,立時應勢而滅,登時形成了一片黑暗。
春若水怎麼也沒有料到,竟然會有此一手,由不住大吃一驚。來人身法至為快捷,簡直連話也來不及說。心裡一驚,也顧不得再在牢卒身上搜索,低叱一聲,即循著來人撲出的身後,快速縱身追出。
駝背人好快的身法!雖說手上挾著一人,卻絲毫也顯不出累贅,身形乍然撲出,緊接著腳下力點,撲嚕嚕衣衫飄風聲中,已拔起了三丈高下,落向一片屋脊。
春若水自是放他不過,卻也不便出聲詢問,右手抖處,打出了一支小小鋼鏢。
駝背人頭也不回,只是撩動了一下身後長衣,砰然作響聲中,己自把飛來鋼鏢捲飛不見,其時他二度騰身,宛若星丸跳擲般,一路倏起倏落,直向左側院牆撲奔過去。
春若水與來人並無仇恨,只是莫名其妙地搶走了玉姑娘,令她心有未甘。決計要追到來人,討回公道,當下不甘示弱地自後快速追上去。
前行的駝背人速度奇快,七八個起落,已遁身牆外,春若水惟恐驚動王府侍衛,也不敢出聲招呼,只是施展全力一路緊撲疾趕,雖說如此,仍不能追上對方,看看離著王府已遠,前面的駝背人才自慢下了腳步。
眼前來到一座鐘樓,地勢頗為空曠。駝背人身勢微頓,回頭向著已將臨近的春若水看了一眼,緊接著陡地騰身而起,連帶著玉姑娘一併落向樓台之上,這才放下了手上的人,其時春若水已似夜鳥騰空般翻了上來。
恨透了對方這個人,身子一經落下,二話不說,掌中劍「刷」地掄出,直照著駝背人背後猛劈下來。
駝背人方自放下了玉姑娘,聽得背後風聲,己知劍勢落處,長軀微側,春若水的劍已走了個空。
她趕忙回身抽劍,卻慢了一步。其時,駝背人的身子,有如旋風般地轉了過來,右手遞處,施了個微妙的動作,一勾一貼,竟然以「空手入白刃」的離奇手法,握住了春若水雪亮的長劍劍鋒。
這一手堪稱絕妙,時間部位設非拿捏得恰到好處,萬不敢如此施展。只是一經他手掌拿住,可就不易擺脫。
春若水想不到來人功力如此之高,一時大驚失色。
駝背人一招得手,緊接著左手已自順著劍勢推出,掌勢遞處,其力萬鈞,春若水想不撒手也是不能,手指微鬆,一口青鋼長劍已到了對方手上。
事發突然,春若水由不住為之一呆。兵刃被奪出手,無異奇恥大辱,春若水真有一種衝動,恨不能撲身而前,與對方拼了,只是,這種撒潑般的打鬥方式,並不能為自己挽回顏面,反而更丟人現眼。這一霎對她來說,可真是窘透了。一時直眼看著對方,不知如何是好。
「春貴妃手下留情!不勞你遠送了!」說話的駝背人雙手拱了一拱,一面把手上長劍反插地面,睜著一雙光華的的的眼睛打量著對方。敢情春若水的一襲面紗,並不能掩飾住自己的本來面目,竟為來人一眼識出。
「你……你是誰?」春苦水由不住後退一步,為之大驚一驚。
駝背人森森一笑,露出一嘴雪白牙齒:「我們很早就見過,當你還在涼州是小太歲的時候,我們就見過,只是你不知道就是了。」
對方的口音可是透著生,壓根兒就沒聽過,一時間,春若水如墜五里霧中。何止是口音生澀,就是對方這個人,也是前所未見,在她記憶中,還真沒見過這麼醜陋的人,忽然,她心裡一動,想到了對方面貌衣著,很可能全是偽裝,至於真實的身份模樣,可就費人思忖了。
「你是不認識我的,不過,我的一位好朋友,你就絕不陌生,自然,也許現在你連他也不認識了!」駝背人肚子裡像是充滿了怨氣。一連哼了幾聲,不再多看她一眼.隨即轉身走向玉姑娘身邊.兩隻手抓住了她腳下的一副沉重腳銬,默默運用內力神功,眼看著一根十足份量的鐵鏈,在他捏動之下,紛紛片碎,脫節下落。
這番動作,看在春若水眼裡,焉能不為之驚心不已?忖量著駝背人手指上必然練有「巨靈金剛指」的功夫。這番指力其實得於強大的內氣為後盾,否則萬難施展。以此而觀,駝背人功力,實是大有可觀。即使較諸君無忌,也是不差。心裡這麼想著,一時大生戒心,連帶著也就打消了向對方再次出下的意思。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3 00:08:34
第二十五節
二人對答之際,當事者的玉姑娘,只是睜著一雙疑惑的眼睛,在二人身上頻頻轉著,尤其是對於駝背人心存無限關注,卻是默默不發一言。
駝背人以「巨靈金剛指力」捏碎鐵鏈之後,隨即由身上拔出了一柄光彩奪目的雪亮匕首,霍地向著玉姑娘腳上鐵銬插落下去,錚鏘一聲,竟自將之斬開 ,隨即運施真力,將一雙加料鐵銬脫落下來。
玉姑娘頓時大感輕鬆,只是她多日來飽受酷刑折磨,全身幾近癱瘓,低吟了一聲,勉強地掙扎著想站起來 ,才站起一半,便又倒了下來。
春若水看在眼裡,大生同情,向著駝背人冷笑一聲道:「你是來救她的?要把她帶去哪裡?」
駝背人收回了那口功能斬鋼截鐵的雪亮匕首,卻由身上取出一條緞帶,把玉姑娘結實地繫好在背上。
玉姑娘只是一言不發的靜靜地向他看著,眼神裡滿懷溫順感激,敢情她已由駝背人的話聲裡猜出來他是誰了,才會顯現出一派溫柔順服。
春若水見他並不回答自己的話,對於眼前的玉姑娘,雖似有救助之意,到底動向不明,玉姑娘落在了他的手裡,是福是禍,猶是不知,這般情況之下,何能不與聞問?心裡一急,倏地躍身而前,霍地拔劍在手,「你到底是誰?說清楚了,我才能讓你走。」腳下一點,倏地挺身而前,掌中劍平胸而出,卻是緩緩推出。
她已知駝背人功力了得,尋常劍招,萬難奏功,這一劍看似緩慢,其實卻蘊聚了全身功力,倒也不可輕視。
駝背人霍地側過身來,打量著對方即將出手的劍勢,點點頭道:「我說大名鼎鼎的春小太歲,武功不應僅限及此,看起來倒也有兩下子,這一招『妙手連環』,看起來比剛才那一手要像樣多了!」
話聲未輟,春若水已是忍無可忍,腳下倏地向前挺進一步,掌中長劍閃電般地已運施出手。「刷刷」一劍雙式,直向著對方一雙肩頭上削落下來。
駝背人「哼」了一聲,身子倏地向上一聳,看似不曾移動,卻已作了全身骨骼的收卸,輕易地躲過了春若水凌厲的一雙劍鋒。
春若水的劍勢,卻是不僅如此,一招落空之下,緊接著第二招又自出手,隨著她掄轉的身勢,反手一劍,疾如出穴之蛇,直向著駝背人咽喉上刺扎過來。
駝背人冷叱一聲:「好劍法!」話聲出口,一雙手掌,上下交飛「啪」地一聲脆響,已夾住了春若水來犯的劍鋒。
春若水心裡一驚,只以為對方又將重施故技,來奪取自己手上長劍。清叱一聲,右手振處,劍光怒漲,向上迸出。這一劍,她實已施出了全身之力。眼看著雪亮劍鋒,掙脫了對方雙手向上飛起,連帶著駝背人、玉姑娘偌大身驅,怒龍穿天般,也自穿身而起,噗嚕嚕大片風聲裡,落向鐘樓簷峰頂尖。
雖然背後背著個人,形像依然瀟灑,絲毫也不顯得累贅,一隻腳踩踏在頂峰尖上,全身左右打擺,正是傳說中上乘輕功的「風擺殘荷」身法。這等傑出輕功,也只有君無忌、沈瑤仙可與之一較短長,春若水自忖著無能追上,也就未曾盲動,卻聽得對方駝背人一聲朗笑:「春貴妃,不勞你遠送了,我那好友君無忌因夜探深宮受了重傷,目前下榻棲霞觀中,你如有故人之情,便當前往探視,自然你今日身份不同,就是不去,也無人怪你,去不去都在你自己,我只是這麼告訴你罷了!」話聲一頓,再次向著鐘樓平台上的春若水抱了一下拳,第二次騰身直起,已是數丈開外。
春若水先是一呆,容到明白過來,對方駝背人早已去勢縹緲,消逝於沉沉夜色。
「哎呀!」心裡驚呼一聲,春若水像是重新拾回了魂魄一般,趕忙運施輕功,向著駝背人去處追去,哪裡追趕得上?
胡亂追了一程,不得不停下了腳步。這一霎,她整個腦子裡都是君無忌的影子,一顆心沉甸甸地,滿是牽掛。
霍地定住了腳步,眼前一片漆黑,容是星月滿天,眼睛裡竟是沒有一點點光亮,臉上濕糊糊一片,竟自淌滿了淚。
「唉……我這是……」勉強定下心來,倚身在一塊石頭上,揭下了臉上面紗,暗忖著:「天哪!他果然在這裡了,怎麼竟會受了傷呢?而且是重傷。我該怎麼辦?」
「棲霞觀,這又是個什麼地方?」
然而這些似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是否應該去看他?
豈止是應該去?而且應該馬上就去,不顧一切地去到他的身邊,去陪著他、服侍他……就像是當日自己病中,他對待自己一樣。
想到這裡,一汪清淚不自禁地又淌了出來。
「棲霞觀……」
喃喃地念著這三個字,使她想到了近郊名勝的「棲霞山」,便自不假多思,一徑投身於沉沉夜幕,嚮往著內心焦炙火熱的一個願望,不顧一切的去了……
返回棲霞,這已是第四天了。
君無忌幾乎是足不出戶,整日服藥靜養,運功調息,雖然靠著沈瑤仙給他服下的「搖光殿」靈藥,保住了性命,卻仍有太多的身體障礙,有待克服。
四天來寸食未進,端賴飲水為繼,另外他自開了個方子,由小琉璃到市上抓來草藥,文火煎煮,日服三次。便是他賴以為繼、驅除傷障的惟一法門。
幾味草藥,看似無奇,只是搭配煎煮,卻能產生意想不到的離奇效果。藥色濃綠,味極辛苦,散發出來的氣味,尤其辛辣難當,每一回小琉璃都被熏得淚流滿臉。
對於君無忌他是由衷的敬愛,四天來眼看著君無忌的病體憔悴,大口吐血,真把他嚇了個魂不附體,卻不知那現象是服藥之後的應有效果,直到身體裡的瘀血全數吐盡之後,才能進一步談到元氣的恢復。
故此這第一步「散血」的工作極是重要。每日三次不分晝夜,定時服藥便為不可或缺的例行工作了。
為著先生的傷勢,小琉璃背著人,不知哭過多少回了,四天來服侍傷榻,無微不至,內外兼顧,抓藥煎藥,無不竭盡心力。四天來他食不甘味,席不暇暖,不分日夜,隨時守候在君先生的傷榻附近,真個備極艱苦,心力交疲,眼巴巴地盼著君先生傷體早愈,卻不知自己卻幾乎累倒了。
已算不清那位沈瑤仙姑娘來過多少回了,每一次她都悄悄的隔著一層窗扇,默默地向著床上或是靜坐中的君先生打量一會兒,然後把小琉璃悄悄拉到角落裡問明一切,又仔細地檢查,甚至於用舌尖嘗過藥的味兒,才似放心地讓小琉璃拿去給君無忌飲用。
對於這位沈姑娘,小琉璃一直是懷有深深戒心,總忘不了上次捉馬被擒高吊樹上的那檔子事,雖然事隔半年,想起來也是窩囊。可真是怕了她了,直到如今每一次看見她,都由不住心理打顫,生怕招惱了她,說不定抽個冷子,又把自己給吊在了樹上,那滋味想起來可真夠受。
小琉璃不明白的事還多得很……
像是他心裡一直認為春小太歲和君先生是理想的一雙情侶,忽然間春大小姐變了心,竟然嫁給了漢王朱高煦,成了今日的春貴妃,而原來像是敵對的沈瑤仙姑娘,卻又搖身一變,成了君先生身邊的知己,只瞧她對君先生暗中的關懷仔細,便可想知一切,凡此都不禁令小琉璃暗中納悶兒,百思不得其解,心裡滿是疑惑,卻又不敢刺問,只是自個兒費解。
「大小姐呀大小姐,我可是錯看了你啦!怎麼也料不到你竟會是這種人?唉……你!你怎麼會嫁給了朱高煦那個混球?放著先生這樣的高人你不要,你……唉……你可太叫人想不透啦!」
黃泥小火爐上的藥罐子還在煨著,爐火已為餘燼,房子裡滿是前所謂及的那種怪味兒,熏得他眼淚直淌。
小心地把罐子裡的藥汁傾倒在一個花瓷小蓋碗裡,耳朵裡可就聽見了傳自一簾之內君無忌的咳嗽聲音,那種深沉發自肺腑的聲音,每一回小琉璃聽在耳朵裡,都有毛髮悚立的感覺。
敢情是先生已經醒了,差不多又該是吃藥的時候到了,他這裡小心地把藥汁傾倒在碗裡,就在這個時候,打院子裡走進來一個人,輕微的腳步,踐踏在枯黃的落葉上,發出「喳喳」的細小聲音,背著月光,把這個人亭亭的倩影投射進來。
心裡一陣子哆嗦,手裡的藥罐子差一點把持不住掉下來。
「這……是誰?」
順著投射的月光,來人娉婷的倩影漸漸移近過來,形象越來越見清晰。
小琉璃傻小子似地瞪著兩隻眼,心裡忽然明白了,別是沈姑娘來了?
來人已邁步進了門檻兒,站住了腳步,向小琉璃遠遠地打量著。只瞧那個身段,臉盤兒,可不就是沈姑娘嗎?只一看見她,小琉璃心裡就跳,緊張得了不得,一時只管傻瞪著兩隻眼,發起呆來。
月光下那個娉婷的影子,移動了一下,才自緩緩走近過來。
小琉璃一顆心幾乎已提到了嗓子眼兒,一方面是由於實在怕透了這個女人,再方面是沈遙仙的美,每一次在他目光接觸時,都構成他極大的內心震撼,由不住舉止失措,意亂情迷。美人兒無論在任何情況之下,都是美人兒,只瞧著對方曼妙的體態,飄動的髮絲,小琉璃已臉上發熱,燒了盤兒,慌不迭移開了眼睛,再也不敢向對方多看上一眼。
「小琉璃,你不認識我了?」隨著話聲的出口,來人已停下了腳步。
小琉璃聆聽之下,全身為之一震,倏地轉過臉來,這聲音他太熟悉了,由不住定睛直向對方臉上看去。
「啊……大……大小姐……是你?」
這才看清了,來人敢情不是沈姑娘,是春家的大小姐春小太歲。原來她二人面相酷似,高矮相當,黑夜裡看起來,簡直分不大清楚。
眼前這一看清楚了,小琉璃禁不住心裡一陣子狂喜,可是緊接著卻又傻了,張著一張大嘴,簡直不知說什麼才好。
春若水淡淡地笑了笑,眼睛在附近轉了一圈,微微點頭說;「來!」隨即轉身步出。
小琉璃不由自主地跟著她來到了院子。
「你是奇怪我怎麼會來吧?」春若水頗似淒涼笑著,道:「是在給誰煎藥?君先生呢?」
「這……」老半天小琉璃才算定下了情緒:「先生他老人家……病了,不……不是病,是受了傷……」頓了一頓,又說:「很重的傷!」
春若水果了一呆,半天才輕輕歎了口氣,自言道:「原來他真的受傷了。」
小琉璃苦著臉說:「已經好幾天了……」
話聲未輟,卻聽見了傳自屋內老遠的咳嗽聲音,春若水不由皺了一下眉。
小琉璃立時警覺道:「先生醒了,我不陪大小姐了!」哈著腰鞠了個躬,剛要轉身,卻被春若水搶先一步攔在眼前。只以為是要向自己出手,小琉琉嚇了一跳,看看對方的臉,一時莫測高深。「大小姐這是……」
「我……」春若水搖搖頭:「你哪會服侍病人?還是交給我吧!」
「這……」小琉璃怔了一怔:「大小姐……你……」
「你就別多管了!」說了這句話,春若水一徑轉過身來,直向房中走來。
小琉璃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阻止不及,跟著她身後,一齊來到了房裡,「大小姐,這……怕不太好吧……」
春若水倏地回過身來,睜圓了眼。
小琉璃嚇得一連退後了兩步,著實不敢出聲。忽然想到.眼前這位主兒,敢情較之那位沈姑娘猶是難纏,要不然也不會落下了「春小太歲」這個外號。小琉璃早就怕透她了,只以為她下嫁漢王朱高煦之後,成了名副其實的貴妃,應該和以前是完全不同了。誰知道「春小太歲」就是「春小太歲」,論及性情那是壓根兒一點也沒有變。「只是她怎麼可以……」
悄悄地揭開竹簾,春若水手捧藥碗,緩緩走了進來,走近君無忌臥病的床榻。
房間裡黑黝黝的,只藉著臨窗那邊八仙桌上的一盞高腳長燈,閃爍出豆大的一點燈光,由是所見一切皆為朦朧,包括病床上的無忌,亦在朦朧之中。
春若水定下了腳步,仔細地向著床上看了看,君無忌正自側身臥著,身上覆著一襲薄衾。
她是知道的,君無忌內功早已臻至極上乘境界,平素根本就可以靜坐調息代替睡眠,像眼前這般倒臥榻上,設非難以支持,簡直不可思議,由此可以想見他的傷勢該是如何嚴重,而難以支持了。
目睹著心上人的憔悴病體,想到昔日的種種恩情,春若水一陣子難受,由不住湧出了兩汪清淚。
床上的君無忌又咳嗽了。房間裡散漫著「血」的氣味,春若水輕輕一歎,緩緩走到他床邊,放下了手上藥碗。
君無忌猶自在大聲地咳嗽,或繫在睡夢之中,他卻也知道有人來了,下意識地向著床前一隻木盆指了一指。
春若水立時會意,過去把木盆端起,方自就近。君無忌咳聲忽止,隨著他仰起的上身,已自嗆出了大口鮮血。血色微紅,已非原來的鮮紅。原來他為朱棣利刃所中,流血極多,雖賴「搖光殿」秘製靈藥「小還金丹」保住了元氣,驅出瘀血,但仍有不少滯留體內,途中用功奔馳,又流血不少。雖賴精湛內功與藥力維持,不致生危,但是若想在數日之內便能夠復元如初,卻是妄想。
君無忌生性極是堅強,當日在沈瑤仙面前,一力強支,並不曾顯現出一些不支,容得返回之後,才自衰態畢露,此後情景,其實陸續已落在瑤仙眼裡,為其所洞悉深知。為了顧全無忌堅強個性,她卻隱忍不發,除了每日定時在暗中密切注意無忌的病勢發展之外,她也曾偷偷檢視過對方所服用的藥汁,並曾悄悄囑咐過小琉璃幾項該注意事項,嚴囑他不可把自己現身之事告訴君無忌知道。
往後的發展,君無忌看似更衰弱,其實正是傷勢應有的起伏,君無忌精湛的內功其實已把握住傷勢應有的發展,沈瑤仙看到這裡才放心了,或許這便是今夜直到此刻她還遲遲未曾出現的原因。
春若水卻戲劇性的出現,當仁不讓地走近了主人的病榻。甩卻了「貴妃」的至尊,為情人甘服賤役。
這口瘀血吐出來之後,君無忌不再咳嗽。隨著他睜開的眼睛,才自發覺到眼前春若水的存在。這一霎,他極為震驚,以至於睜開的一雙眼睛,再也無能移開。
「你……」
「是我,春若水!」春若水看看他淺淺一笑,小心地扶持著他重新睡下,再一次傾下身子來,輕分纖指,為他理著額間為汗水濕漬的長髮,「你……瘦多了……」
「你……」
剛要張開的嘴,卻為她細膩的一雙手指按住,「春貴妃」美麗的臉頰一霎間瀰漫了甜甜的笑,其時眼睛裡聚滿的淚水再也無能忍住,突地奪眶溢出,隨著她美麗的笑靨,點點直落下來,她只得背過身子來稍事揩抹。
她隨即站起,端過來桌上的藥碗,「來,我扶著你先把藥吃了再說!」
君無忌一霎間地震驚之後,總算恢復了鎮定。雖然內心直覺的認定春若水不該出現,只是眼前情勢,已是萬難拒絕。微微點了一下頭,他欠身坐起伸手由對方手上接過了藥碗,把一碗熱騰騰的藥汁徐徐飲下。
春若水接過了藥碗,為他在身後墊了個枕頭,又拿來漱口水給他嗽口,一切就緒,才移近椅子,在他床邊坐下。
君無忌深邃的一對眸子,正自瞬也不瞬的「釘」著她,表情裡充滿了疑惑,終於他還是忍不住說道:「你是不該來這裡的……」
「為什麼?」春若水簡直不敢與他目光接觸,緩緩低下頭,苦笑了一下:「難道我們不是朋友了?」
君無忌「哼」了一聲道:「你應該比我更清楚為什麼?還要我多說?」話聲不失嚴峻,只是他的眼神卻不再逼人,多少顯示著力不從心的無可奈何。
春若水呆了一呆,故作微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今天我來這裡,完全是為了你的傷,只是想看看你……」
「誰告訴你我受傷了?」
「這些都無關重要。」春若水微微搖了一下頭:「重要的是那人沒有騙我,你真地受傷了,而且傷得這麼重,你知道,當我聽見了這個消息之後,心裡的感覺如何?我是非來不可的了。」
君無忌輕輕地歎了一聲,道:「謝謝你,只是你也應該顧慮到今天你的身份,萬一有什麼蜚短流長的傳言,你是承受不了的,你太糊塗!」
「我知道,但是我也不在乎了!」
君無忌呆了一呆,眼神裡充滿了震驚。
「這些日子以來,我飽受煎熬,誰又能體會我心裡的苦?你……」搖了一下頭,她歎口氣說:「不說這些了,今夜我是專為看你的傷來的,好好的,你夜探皇宮幹什麼?誰又能傷了你?」
君無忌心裡一驚:「你怎麼會知道這些?誰告訴你的?」
春若水搖搖頭說:「這個人我不認識,他頭上戴著面具,看不見他的本來樣子。」
「是不是一個高大的駝子?」
「不錯,就是他,他是誰?」
君無忌點點頭,表示他已經知道是誰了。春若水其實對此段無興趣,她所關心的是君無忌的傷。「你的傷……」
「已經不礙事了!」君無忌緩緩說道:「最危險的關頭已經過去了,只待把裡面的瘀血清理乾淨,很快就能完全復元。」說時,他的一雙眸子,情不自禁地直直向她身上看去,「今夜能看見你……實在是沒有想到……你好不好?」
說了這幾句話,自己才忽然驚覺到,詞句是那麼生澀,冷漠得簡直不像是面對故人。原來男女之間的交往,只能在雙方完全配合的情況之下,才能存在發展,其間是有太多限制的,比之當前若水,前者流花河畔的春小太歲與今日漢王寵妃,其間距離簡直不可同日而語,這裡所指並非二者身份貴賤的懸殊,乃是指未字少女與已為人婦的判袂,有了這麼一層的隔閡,兩者之間的距離就遠了。君無忌即使有一顆火熱的心,也無能發洩,反之他卻著力於使之熄滅。
何等悲哀殘酷的現實?看著看著,他眼睛裡的光彩黯淡了,朦朧燭光裡,面前這個美麗佳人,仍然不脫過去涼州流花河岸邊「春小太歲」的任性與稚氣,或許說她已變得更成熟、更美麗,那是因為今天的她已有了太多的人世經歷,變得遠較昔日更有內涵,更具氣質。
「內涵」與「氣質」正是構成一個女人「美」的必要條件,兩者皆非生而具有,卻是需要後天的陶冶與充實。
春若水承受了他直視而來的目光,透過了他深邃的眼神,她甚至於已看見了他其實火熱的內心,卻也看見了他更堅強的意志與毅力,正因為如此,他的熱情每每便無能作祟,這便是他常常讓人感受到過於冷漠的原因了。
燭光聳聳,搖曳出一室的淒涼。兩個人只是默默無言地對看著……
或許是要說的話太多了,或許是一時無從講起,總之,他們誰也沒有多說一句話,只是彼此靜靜地對望著,讓平靜而充滿了理性的目光,透過對方的眼神,深入到彼此身上,順著血脈而流進到心靈的深處。
時有「松濤」自窗外傳進來,夜色深沉,因而有了幾許涼音……一片、兩片、無數片枯黃的楓葉自樹梢上飄落下來,俱都清晰在耳。
此時無聲勝有聲,又能說些什麼?暫且享受這片刻永恆與寧靜吧,人的情緒是多麼不易捉摸。對於像君無忌這等高風亮節的漢子,面對著此刻的春若水,他的情意表達方式,也只是僅能如此了。
春若水早已習慣了他的沉默,眼前靜寂,默默對視,其實正是彼此心電的交流,寓意著彼此的心靈關懷和至潔情操。「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此時此境,或許這兩句前人的詩句更能說明他們彼此的心情。
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當這類刻骨情操,透過他的眼睛,再一次向她注視過去,他已無能再表白自己更多,卻只是深深的祝福,祝福她未來的美好。
終於,他打破了眼前靜寂:「朱高煦……近來可好?」
春若水彷彿全身一震,苦笑了一下,點點頭說:「他……很好!」
君無忌冷冷一笑:「最近我聽見了很多有關他的事情,他與太子高熾的內訌越趨熱炙,這樣只怕對他未來的發展不好!」
春若水呆了一呆,望著他,不明所以地又自苦笑了一下,彷彿在說:「你告訴我這些幹什麼?」甚至於她心裡有些生氣:「連你也這麼奚落我,別人不知道還罷了,你豈能不知道?我嫁給朱高煦全系被迫,幾曾有過真情實愛?我管他是好是壞,巴不得他死了活該!」心裡一陣子氣餒,眼光由對方臉上直落下來,落在了自己的一雙腳尖上。
君無忌緩緩說道:「這幾天我靜靜地想過,你如今對他的感覺如何,我不知道,我自己捫心自問,對他卻是上來就存有偏見,也許是太過分了些。」
春若水十分驚訝地打量著他。
君無忌微微一笑道:「其實這個人也有他可愛的一面,尤其是對於當今朝廷,他的貢獻更大,他的桀驁不馴,是因為他自恃勞苦功高,他這個人野心太強,私德不修,終將難逃劫數……」
說到這裡,頓了一頓,注目向春若水,輕輕一歎道:「你也許知道,過去在涼州時,他曾好幾次要加害於我,意圖置我於死地,這些我都可以不與計較,尤其是你過去了以後,我更打消了對他原有的敵意,往日過節,可以一筆勾銷,這些都不足為慮,值得擔心的是他自己。」
春若水看著他苦笑了一下,心裡著實無限淒涼。她是在悲哀自己,意識到與君無忌之間的一段情,怕是已為過去。其實她心裡何嘗為著高煦打算過?君無忌「愛屋及烏」的偉大推愛,只能令她感覺到氣餒、寒心,無異於大大冒瀆了她的感情,只是眼前,她卻不欲說明這件事。
君無忌深邃的目光,靜靜地向她注視著:「你還記得有一天遇見海道人為你算命的事情吧?」
春若水緩緩點了一下頭。
君無忌苦笑了一下:「其實這件事我還是在離開涼州之後,他才詳細地告訴了我。」
「他告訴了你些什麼?」
「海道人有過人的睿智,總結經驗,推斷命理,十常不離八九,他其實早已探知高煦向你迫婚之事,非但不予阻止,反倒假借命理向你事先暗示,這當中是有道理的!」
春若水呆了一呆,猝然想起那日尋訪君無忌無著,卻湊巧遇見了海道人之事,那道人瘋瘋癲癲地說了許多話,並不能引起自己興趣,直到他談到了自己的興趣,直到他談到了自己的命,以及即將面臨的眼前遭遇,由於訴說得極近事實,才自吸引了自己的注意。
回憶當日道人所說,分明已直指自己下嫁高煦之將為定局,這件事未嘗不是促使自己決心下嫁高煦的原因之一。現在君無忌這麼一說,才使她猝然警覺到原來道人不無設計誘騙之嫌,一時心裡大為憤慨,情不自禁的臉上便自現出了怒容。
「這……又為了什麼?」
「一來是高煦的氣數未盡,再者道人與朱高煦有一段昔日恩情,使他不忍坐視朱高煦的自趨滅亡,因此便自抱定了人定勝天的意念……」微微一頓,君無忌緩緩接下去道:「湊巧在這個時候,你的忽然出現,道人便自把這個希望,放在了你的身上,希望能借助你的感染與規勸,誘導高煦步入正途,於國於人,都將大有助益。」
春若水臉色一片蒼白,半天才似回過念頭來。漠漠地笑了笑,她搖頭道:「我只怕幫不上什麼忙,他的所作所為,我根本就不知道,更別打算我能從中盡力了。」
「那也不一定!」君無忌湛湛目神注視著她道:「朱高煦對你言聽計從,如果你能適當的給他一些勸告,定能使他少犯許多罪孽,這便是海道人樂於見你下嫁與他的原因了。」
「哼!海道人真的這麼想?」春若水冷笑一聲道:「他終會後悔的。」一霎間,她眼睛裡流露出傷感,向著君無忌微微一笑道:「海道人怎麼想我根本就不關心,倒是你對這件事的看法,我很希望知道,你也這麼認為?」
君無忌冷冷的道:「過去的事,誰也無能挽回,於今我所能寄望於你的,也只是如此了。」
「真的只是如此了!」說時她語音顫抖,忍不住兩行淚水奪眶而出,點點滴滴濺落地上。
接著她自椅子上站立起來,緩緩走向窗前,向著遠方月光下山谷裡的大片楓樹眺望著。情景容或有幾分與當日雲山相似,卻再也拾不回當日的一分熱炙共許,這一切無非皆由於自己的一步之失,下嫁高煦為婦的原因,正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只是認真檢討,自己于歸朱高煦,只不過是迫於情勢與無奈,若論及婚姻的真實意義,無非是虛無的一個幌子,那是絲毫不具實際意義的,然而這些是不為外人所能知道的,自然君無忌也不例外,無能盡知了。
習習夜風,輕拂著她的髮梢,這一霎,天敢情是涼了,只是她的內心卻滾動著如火激情。她覺著自己真是太傻了,太委屈了。如果這一切用心、委屈、無盡的痛苦與忍耐,一直都無能使心上人所深知,進而取得他的寬恕與諒解,那麼這一切,又將具有什麼實質的意義與價值?
夜風一次次襲過來,恍惚間吹乾了她臉上的淚,卻也喚起了她心裡的一個意念。
窗外傳過來淒厲的野狼長嗥,聲聲淒涼,懾人心魄。面對著淒冷長夜,春若水深深吸了一口氣,先自作好了一番內心整理平息工作,隨即緩緩轉過身來,「君大哥,有件事也許你一直還不知道。」說著,她竟自現出了期艾,一時緋紅了臉,畢竟這件事難以啟齒,尤其是鄭重其事地去談論它,更是難以出口,她卻勢在非說不可了。
正在凝神傾聽的君無忌,忽似警覺到了什麼,倏地抬頭向著窗外望過去。
春若水下意識地也似乎有所警覺,倏地回過頭來。
窗外果真有了異動。一條人影,燕子般的輕靈,驀地拔起,直向著側面落身下去,觀其起身之處,分明距離窗前不遠。
春若水既驚又怒,低叱一聲,左手在窗台上用力一按,借助此一按之力,整個身子己飛身縱出。
前行人身法顯然絕快,卻也未能立刻逃開春若水的視線之外。後者身子一經撲出,正逢著前行那人第二次拔起,向著巍峨的寺觀主殿上縱去。
只以為私情為人窺知,春若水心裡氣極了,身子一經縱出,認著前者上竄的身勢,抖手打出了一口飛刀。飛刀出手,劃起了一絲醒目銀光「嗖一」直向著來人背上擲到。
這人身法好快,手腳更靈,隨著前俯的身勢,有如轉動風車,「呼一」一個快速疾轉,宛若遊蜂戲蕊,己然旋身兩丈開外,落身於畫簷一角,春若水那般勁道的一口飛刀,竟然也走了個空,「叮」一聲,射到瓦面,隨即滑落暗處。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3 00:08:48
天空夜色甚濃,端賴著一點星月,依稀可以辨物。來人身法奇快,加以一襲綢質長披,動則生風,姿態絕美,也就在這一霎,春若水才自看清了來人曼妙的體態,警覺到她是個女人!這個突然的發現,由不住使她吃了一驚,也就更使得她存心一探究竟。
來人長身女子雖然擁有如此身手,卻無意向對方出手,隨著她向後仰倒的身子,一頭長髮「刷」地披落直下,整個身子也就在仰倒的一霎,四兩棉花般的輕巧,冉冉向下飄落。
春若水腳上加勁,一連兩個起落,已追到眼前簷角,抖手又自發出了一口飛刀。緊接著抄身直起,循著對方落身處追去。
雙方都不欲張揚,動作饒是如此劇烈,卻不曾帶出一點聲音,決計不會打擾已經安息了的道人。
春若水飛刀的走勢不謂不准,奈何來人的身手,卻是太過高明。迎著飛刀來勢的一線流光,長身女子妙手乍翻,已自巧妙的拿著了飛刀的刀身,緊接著一連幾個巧式翻轉,竟自把刀上勁道全數化解乾淨。
這當口春若水卻已施展全力,一連兩個快速起落,海燕掠波地已自來到眼前。隨著她快速的進身勢子,一雙纖纖細手,交叉著直向對方兩肋上直插下來。
長身女子輕輕哼了一聲,身子紋風不動,僅僅輕起右手,比劃了一個架式。莫謂其勢不張,竟然涵蓄著奇異的對敵效果。春若水的雙手原已即將撒出,見狀竟自臨時收住,才自體會出對方的絕對高明。
其時,自來人站立的身子,湧過來的大股勁道,其勢千鈞,銅牆鐵壁般,直撞了過來,春若水猝驚之下,忙回身以避,一連兩個旋轉,乃得將襲身的此一勁道化解乾淨。
長身女子原是沒有出手之意,只在春若水緊迫之下,不得不出手攔阻。眼前她運施護體內氣罡力,亦不過意在暗示對方知難而退。緊接著長髮後仰,再一次拔空直起,海燕鑽天般,一躍數丈,直向著臨淵邊側一棵高大的楓樹上落去。
春若水原就對她心存好奇,就在對方長髮後甩的一霎,終使她窺清了對方廬山真面,啊!原來是她——沈瑤仙!這個突然的發現,尤其是在此時此刻,真令她有五雷轟頂的感覺,只覺得頭上「轟」地一聲,頓時動彈不得。
沈瑤仙身形一經縱出,再也不片刻遲疑,眼看著她倏起倏落,一起起伏縱躍,有如星丸跳擲,霎息之間已然消逝無蹤。
春若水這一霎,真個像是失了魂兒般的沒精打采,先時的激動意氣,全然都沒有了。
「唉!沈瑤仙……原來你也是有心的多情人哪!早知道你在無忌身邊,我也就不來了。」
當時春若水被迫下嫁漢王之時,第一個放不下的就是沈瑤仙,滿以為她將與無忌立結秦晉之好。為此大生妒意,真個柔腸寸斷,不知落淚幾許,只是往後冷靜下來,卻又改了初衷,對此天作地設的二人,寄以無限同情祝福。這個中間的改變,是經過極其艱難的心路歷程,端非一念之得。然而,人畢竟是軟弱和自私的。關鍵在於,她對無忌仍然深愛,乍見後的情愫滋長,有如萬蓬飛絲,卻非一時慧劍所能斬得。
她已將自剖於君無忌當前,把一顆至情不逾的心,雙手奉上,告訴她此身猶是白玉無暇,期待著他一聲直言的諒解,如是,她將不顧一切地投向他的懷抱,再也不理會身邊的高煦如何如何。
像是上天的刻意安排,竟然在此決定關鍵性的一刻,投入了沈瑤仙的影子,雖然她的出現,不過是驚鴻一瞥,卻帶來了極具震撼性的意義。特別是在春若水有所取決的這一霎,沈瑤仙的出現,真正具有黃鐘大呂的聲勢,適時地給與了春若水的一聲當頭棒喝。
比較起來,自己的來,倒似多少有些偶然,有悖於理性,而沈瑤仙的來,卻絕非出於偶然,那即顯示了她對於君無忌的情有獨鍾,她默默地在關懷著君無忌的健康復原,絕非一時的衝動,或心血來潮,而是出諸於事先的理性安排。他們之間很可能已有了感情的接觸。
春若水默默地想著,心裡可真是百感交集,直覺地感到自己的出現,誠然是多此一舉了。
春若水轉回到君無忌房前,月影偏西,已是下半夜光景。
那扇小窗已經掩上,推了推,敢情裡面已經上了鎖,猜想著必是他在自己遁出之後關上了的,那意思是不要自己再進去了。
想想,心裡不是滋味,卻不讓眼淚再淌下來。在窗前她停立一刻,越覺得夜冷月寒,透體冰涼,咬咬牙想就此離開,終是放不下病中的無忌。
再想,自己此來原是探望他的傷情而來,何以牽扯到彼此的私情來了?即以沈瑤仙與君無忌雙方感情發展而說,卻也是極其自然而正常,是怪不得他們其中任何一方的,倒是自己的到來,太過魯莽唐突了。
悄悄地她退後了身子。眼望著已然關上了的窗扇,心裡卻掛念著病體支離的無忌,往日種種,終不能使她輕鬆釋懷。
心裡忐忑著,正不知何所去從,卻見旁側竹叢中探出一個頭來,心裡一驚,俟將發動之際,那人已輕手輕腳地邁步出來,原來是小琉璃。
「噓——」小琉璃手指按唇,輕輕地噓了一聲,向著一邊指了一指,春若水隨即跟了過去。
「大小姐,先生在靜坐,可別吵了他。」
「啊,」春若水點點頭說:「敢情是好些了!」
「剛才大小姐走了以後,先生又吐了幾大口血,身上輕快多了,說是要靜坐。是我怕大小姐不知道回來吵了他,所以才把窗戶給關上了!」
春若水點點頭,心想:「原來是你!」
走出了院子,來到了前面山坡,有個小茅亭,春若水進去坐下,看向小琉璃道:「你過來坐下,我有話問你!」
小琉璃應了聲是,進了亭子,只是不敢坐下。
春若水向他打量了一眼,淡淡一笑道:「有些日子沒看見你,你長高多了,這些日子跟著君先生,念了不少書吧?」
小琉璃點點頭說:「也沒有多少……是念了一些,大小姐,聽說你嫁給了漢王朱高煦,是真的假的?」
春若水「嗯」了一聲,冷冷地問:「誰告訴你的?」
小琉璃呆了一呆,立時臉上現出了不忿,哼了一聲:「還要誰告訴我嗎!這件事在涼州誰不知道?連三歲小孩都在說!哼哼……」
「啊?」春若水看了他一眼,發覺到他忿忿的表情,那是以前在他臉上從來也沒有發現過的。
「大小姐,不是我小琉璃多話,這件事……哼哼!大小姐,你知道,背後人家都在說你什麼嗎?」
春若水仍然含著微微的笑:「什麼?」
小琉璃的氣可大了:「人家都在說,春大小姐如今變了,已經早就不是過去的春小太歲了。」
「是這樣麼?」春若水頗似自嘲地冷冷說道:「就由他們說去吧,人本來就會變的,就像你還不是一樣,過去你哪是這個樣?現在卻大不相同了!」
小琉璃怔了一怔,卻是平不下心裡的一口怨氣,這一霎出息聲音都變大了:「人家還說,說大小姐你是瞧上了朱高煦的王爺勢力,為了想當王妃……哼!」
「還說我瞧上了他們家的錢是吧?」
「說的還多啦!我……我就是氣不過。」他還是真的氣不過,一面說,一面狠狠地照著亭柱子踢了一腳,「砰」的一聲,整個亭子都為之搖動:
春若水嚇了一跳,倒似看不出,這個一向看見自己就發抖的小傢伙,今夜居然脾氣這麼大。看來這口氣憋在他心裡很久了,不讓他發洩一下還真是不行。
「我就是不明白,」小琉璃聲音都抖了,道:「憑著大小姐你,真的會瞧上了他朱家的錢?瞧上個什麼王妃不妃的?朱高煦不過是靠著他老子的餘蔭勢力,有什麼了不起?別以為他們騎在老百姓頭上作威作福,日子好過,哼哼!有一天把百姓逼反了,來個起義什麼的,這伙子人馬上完蛋!」
越說越氣,他的臉都變白了,冷笑了一聲,接下來又道:「先生說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水就是百姓,船是朝廷衙門,他們這麼胡作非為,早晚有一天自取滅亡,大小姐,你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會看不開呢!跟著朱高煦這個混球,到頭來還能落個什麼好來?」
被他劈頭蓋臉的一陣子搶白訴說,春若水卻是好涵養,一點也不動形色。微微苦笑了一下,眼睛裡淚光瑩瑩,到底忍不住心裡的感激,「你能說出這番話來,可見得你真正是有長進了,跟著君先生你真的學了不少,真讓我代你高興。」
小琉璃呆了一呆,心想:「大小姐可真的變了,我給她說東,她給我說西,怎麼就不回答我的話呢?」
「只是你年歲到底還輕,有些事你無論如何也是想不通的,有些事跟你也說不上,說了也是白說。」苦笑了一下,她接下去道:「與其白說,倒不如不說的好了,小琉璃,你要知道,人都是為了自己活著的,只要自己覺著活得好,活得值得,有意義,那就好了,何必計較別人在背後蜚短流長說你什麼呢!」
「可是……」
「你不要再多說了,」春若水用眼神制止了他的激動:「我還有話要問你呢!」
小琉璃只當她有所發作,倒是真地不敢說什麼了,只是心有不甘,悻悻然翻著一雙白眼,愛理不理地瞅著她,一腔怒氣,並未盡消。
「我問你君先生受傷有幾天了?」
「好幾天了!」
「到底是幾天?」
「總有三四天了,誰記得這麼清楚?」
春若水瞪了他一眼,卻也無奈他何,「這些日子,都是誰在照顧他?」
「誰?還能是誰?當然是我了!」
「唉!你錯會了意了。」春若水眼睛白著他:「我是說除了你以外,還有別人沒有?譬如說,觀裡的道人啦,還是什麼」
「什麼『什麼』?」
「你好糊塗,」春若水不禁又白了他一眼,「我是說像什麼沈姑娘……她來過沒有?」
小琉璃這才明白,敢情她拐了這麼老大的個彎兒,其實心裡所想問的,只是沈姑娘一個人。一來他不擅說謊,再者卻也有些氣她不過,便自實話實說了:「大小姐問的是那位沈姑娘?」
春若水微微點了一下頭。
「哼,她對先生可好了,天天都來!」
「天天……都來?」
「可不是嗎!」小琉璃看了她一眼,冷冷地說:「這位沈姑娘對我們先生可關心啦,每天夜裡都來一趟,連給先生熬的藥她都要檢查,自己嘗過以後才叫端過去,真是太小心了!」
春若水微微點了一下頭,沒有說什麼。接著她苦笑了一下,訥訥道:「原來這樣……君先生對她可好?」
「為什麼不好?」小琉璃直著眼睛說:「聽先生說,他老人家這次能活著回來,還多虧了這位沈姑娘呢,要不然恐怕……」
春若水聆聽之下不禁又是一呆,一霎間臉色變得雪白,勉強著作了個微笑,便自發起呆來。
小琉璃見狀嚇了一跳,暗忖著:「不好,我怎麼什麼都說出來了?要是把這位『小太歲』給逼急了,萬一跟那位沈姑娘見面翻了臉,打了起來,那豈不是糟了?」
「大小姐,你在想什麼?」小琉璃怪不自然地說道:「事情是這樣啦,沈姑娘雖然天天來,可是每一次都是悄悄的,沒有人知道,連先生都不知道。今天就沒有來,說不定看見大小姐你在這裡,她就放心地走了!」
春若水盯著他看了一眼,點點頭說:「也許是吧!」說時她微微一笑,站起身來:「君先生既然已能運功靜坐,想是很快就能復元,我總算安心了,更何況還有沈姑娘暗中體貼照顧,比我是強多了……」
看看天上的月亮,她又苦笑了一下,望著小琉璃道:「這些日子你們花費一定也不會少了,君先生手上一定也不富裕,還有錢沒有?」
小琉璃剛一搖頭,春若水卻已把一個綢子小包塞到了他的手上。
「留著用吧,君先生病體復元之後,你要時常弄些補的東西給他吃,其它的你就留著,將來帶回老家用吧!」
「這……」小琉璃結結巴巴說道:「大小姐……我不能收……要是先生知道,說不定會罵我,我……」
「傻瓜!」春若水輕嗔道:「誰叫你告訴他來著,你不會不說嗎?」
「可是……這總不太好吧!」
還要再說什麼,春若水雙眼一瞪,又自有了慍意,小琉璃可就不敢吭氣兒了。
「那……那就謝謝大小姐……只是這太多啦!」那個綢子小包雖然不很大,可是掂在手裡份量極沉,想來全是金子。小琉璃出身貧苦,哪裡見過這麼多錢,怪不得心裡通通直跳。
原來春若水外出向來不帶金錢,過去一向都是冰兒為她帶些零錢打發零嘴兒,這包黃金原是她打算在救出「玉潔」之後,用以資其逃生的今後生活費用,想不到苗人俊平空殺出,救走了玉姑娘,這包金子倒似白預備了,此刻正好用上,給了小琉璃,也算是功德一件。
她此刻意冷心灰,對於近在咫尺的君無忌,固是難以割捨,只是一想到沈瑤仙比自己更適宜對方,便不無悵惘,她曾為無忌與瑤仙的結合,寄以無限祝福,誰知道事到臨頭,仍不能完全捐棄自我,「情」之弄人,實在無微不至,輕言捨我,談何容易!然而,眼前卻迫使著她,不得不再一次重視這個問題,讓她感覺到,沈瑤仙所加諸自己的無形壓力,確是越來越重了。
默默無言的,她步下亭子,一直來到君無忌居住的地方,小琉璃亦步亦趨地在身後跟隨著。春若水遠遠在君無忌窗前站立了一會兒,轉過身來,向著小琉璃,淡淡微笑道:「我只想看他一眼。」
小琉璃怔了一下:「這……」他實在不明白對方何以會有此一說,更不明白這一眼的用意何在,然而卻也不禁為對方的至情所感染,茫然地點了一下頭,隨即轉過身子。
春若水跟著他悄悄進了房子。
小琉璃腳下放得極輕,悄悄走過去,輕輕揭開了君無忌的門簾,待將回身招手,春若水卻早已佇立其後,微微向他點了一下頭,伸手接過了門簾兒,小琉璃便自悄悄退到一邊。春若水只是靜靜地向君無忌注視著……
「他」果然像是大好了,安靜平和地盤膝坐在床上,雙目下垂,出息平和。春若水雖於此道談不上高深成就,卻也參習有年,有些功力。當時只向著君無忌臉色神態略一注意,即知道對方此刻正運功「氣轉河車」,到了緊要關頭,這一霎正是「全神貫注」,意不旁屬,是打擾不得的。
靜坐中的無忌,雖在傷患之中,亦不失英俊雄偉,挺直鼻樑,斗滿雙頰,寬敞的額頭,處處散發著男性的魅力,卻是那種高貴氣質、豐榮內涵襯托出來的風華情操,一眼即能感覺出來的不落凡俗……
看著看著,她的眼睛濕潤了。多少個失落的過去,已然流失了,也曾向命運詛咒,默默抗衡過,即使來此之前,也勇敢的訴諸良知,對內心做過一番掙扎,滿打算此番見面,能夠有一番新的開始,拋卻了沉重的舊包袱,哪裡知道事與願違,仍然傷心地敗下陣來。
這「自甘敗陣」的滋味,最不堪消受,真正迴腸九轉,無語無蒼天了。
「我的愛人,你自珍重,自求多福。請原諒我不留下來再照料你了!」
一聲聲在心裡喚著,訴說著……雙眼間所見迷離。透過了瑩瑩淚眼,人兒模糊,燈也迷離,一切俱似有了感情,此時此境,她亦無能多所戀棧,便自悄悄地退了出來。
不知怎麼回事,小琉璃也哭了,紅著兩隻眼,他注視著這位今日的「春貴妃」,心裡還一直老當她是過去的「春小太歲」,在他眼睛裡實在看不出兩者之間到底差別在哪裡?正因為如此,他才會格外地對她感覺到親切。
「大……小姐……」
春若水站住腳,看看他,輕輕一歎說:「唉,小琉璃,你也回去吧!」
樹葉子刷刷地在眼前直打著轉兒。看著面前的這個小子,敢情已非當日唱歌跳舞的那個調皮樣子,卻也發育得闊肩聲雄,有些男人樣兒了,他有幸追隨君無忌讀書習武,假以年日,必當有成,卻也始料非及,難能可貴。
忽然使她有所觸及,不覺解頤微笑道:「你還記得冰兒那個丫頭吧?如今她出落的好標緻了!」
小琉璃不覺臉上一紅,靦腆地笑笑,垂下了頭。
「她還時常惦記著你,你……」忽然她覺出,這畢竟是太遙遠,不著邊際的事情,切切不可自己一相情願的作下斷語,畢竟今天的冰兒和往日比較起來,可是變多了。
人的一生,實在有著太多太多的變化,不同境遇,不同環境,隨時都在左右著一個人的思想與命運。她實在有些驚訝,尤其是此一刻,當他目睹著小琉璃的純樸如昔,才自警覺到冰兒已非當年的天真爛漫,她已經變得太懂事、太成熟、也太遷就現實了。
以冰兒今天的身份、享受,是否還能瞧得上小琉璃這麼個人?可是大大的疑問。這麼想著,她就一聲也不吭了。
一霎間,她只覺得身上好冷,好淒涼,再看看面前的這個大男孩,透過他癡情的目光,直覺地感到他的純樸憨厚,好可愛的。
如果「真」就是美,是代表永恆不會變化的品質,那麼君無忌和他跟前的這個小徒弟,確是具有同樣這類美的品質,特別是陷身在極侈物華、滿堂金玉的無邊慾海,無能自拔的當兒,看見了天地間歲寒而後開放的梅花,越覺其美的高超、美的卓越出塵,不落凡俗。梅花雖瘦,卻無寒相,人有氣節便不為窮,君無忌的美,正是在此大節操裡顯現而出,天歲越冷,越覺其芬芳,無能識此,實無足識無忌之美。
春若水的遺憾,正在於面臨著向這個衷心所敬愛的偉大俠士揮手告別,雖然她內心是多麼的不願意……
無奈,便這樣悵悵地去了……
紫籐花酣,蝶兒飛舞。午後的日頭,儘管光華刺目,卻已不再炎熱。「秋分」以後,太陽已似失了「陽魄」,照射在人身上,只知其暖而不知其熱,真正溫煦可人。仰視穹空,萬里無雲,空氣是那麼清新,沁人心肺,開秋之後,要數今天這個日子最稱愜意了。
只是對「漢王」朱高煦來說,今天的日子可不怎麼好過,卻也「有驚無險」。皇帝「驚駕」的消息,早已傳遍京師。傳說是有了刺客,形容得「神龍活現」.說是刺客來自大內的「內十二監」,喬裝成一個侍寢的「太監」,不但混進了大內宮廷,更混進了皇帝息駕的「承乾宮」——「承乾小閣」,差一點要了皇帝的老命。說是皇帝被該刺客挾持了足有一個時辰,高起潛等一干大內能人,眼睜睜地看著無能為力,卒令該刺客為所欲為,若非是皇帝自個兒動手,予來人以重創,化解了危機,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於是乎,紫禁城來了一場天翻地覆的大整肅,十二監的太監,人人都接受了嚴厲盤查,負責「侍寢」、「侍安」的太監群,誰也脫不了關係,有一百七十多個挨了打、調了差事,「女官」一樣少不了罪,責任最大的七個人,白綾賜死,屍身都已發還了家人。遭「苔打」而死的有三個人(作者註:明制中對女官的刑罰之一,笞打即以小竹杖責打之意),宮廷裡陰風慘慘,一時人人自危。
說起來高起潛應該是罪最大的一個了,偏偏皇帝遷就現實,一刻也少不了他,只不過是遭了「申誡」,暫時被削了「四品」的官位,著他戴罪立功,其他的大內衛士很多都掉了差事。
高煦早就得到了消息,搶先進宮問安,連日來五度進宮,手裡掌握著第一手資料,便是為此深深納悶。他似乎已猜知那個大膽「驚駕」的人是誰了,是以特別約見了「錦衣衛」指揮使紀綱。
談話一開始,就顯示出它的神秘性。朱高煦是在「飛燕朝水閣」接見紀綱的,茅鷹負責看守侍侯,不虞外人闖入。
「王爺,那是錯不了的,」紀綱說:「高起潛已經把那人形容得夠清楚了,除了他不會有別人!」
「君無忌?」站起來走了幾步,眼睛盯著水面殘荷。高煦臉上現著怒容,卻又頗有隱憂的皺著眉。
「除了他,別人誰還有這身本事?」紀綱把身子湊近,聲音變小了:「皇爺傷了他,也是事實,地上的血跡卑職都驗看過了!」
「那有什麼用?反正他沒死!」高煦冷笑了一聲:「這傢伙命也真長,三番兩次的受傷,可就是死不了。」
「皇爺犯了疑心,要卑職詳細打聽這個人的出身姓名,不得隱瞞,有了結果,向他老人家當面具報。」
「啊!」高煦怔了一一怔:「這可又為了什麼?」
「許是愛才吧!」紀綱神秘地笑著,一雙細長的眉毛彌勒佛似地向兩下彎起來:「己是第三次傳口諭了,要捉活的,不許傷害他。」
高煦重重地歎了口氣:「早就知道留著這小子會成為禍害,真想不到這一次他竟然鬧到老爺子頭上來了,我就是不明白,他是為什麼?難道真想『死而復生』?」
紀綱嘿嘿冷笑道,「這可也難說,好在這一次還沒有透出口風,真要是皇上知道他的身份,那可就麻煩了。」
「這就是今天我找你來的主要原因了!」高煦冷冷地說:「聽說太子對我犯了疑心,以為是我弄的鬼,故意在老爺子跟前砸他的招牌。真叫冤枉,看起來,我們兩個這個梁子算是結定了,永遠也解不開了。」
那是因為君無忌當日進宮,順口拿「東宮太子」作了掩護,騙過了皇帝的近身侍衛,為此太子高熾不得不有所表白,多少受了點閒氣,自然地聯想到是高煦弄鬼,整他的冤枉。兄弟間的感情,更進一步為之惡化。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紀綱苦笑道:「卑職也為王爺解說過了,只是那一邊沒有王爺您的大度量,是個小心眼兒。」
高煦愣了一愣,手拍欄杆哼了一聲:「怎麼樣?我就知道他是放不過我的,老爺子那邊不用說也告了狀了,要不是剛由北邊回來,立了些軍功,還真挺不住,還好,總算聖上英明,為我擔待了。」
「皇上聖明!」紀綱笑瞇著兩隻眼:「王爺剛在河西立了大功,聖眷正隆,太子這個心算是白用了!」
「可也不一定哪。」高煦半笑不笑地擰著一雙濃眉,「老大那一邊還是得特別小心,老爺子嘴裡儘管罵,可是壓根兒就沒有動他的意思,唉,真要這樣,我還乾耗在這裡幹什麼?不如早點回雲南算了。」
「噢,不不不……」紀綱頭搖得跟「撥浪小鼓」樣的:「忍忍,忍忍……王爺,就快了,你想想呀,要是皇爺那邊沒意思的話,他老人家會容得您一直在京師住著不走?再說你老私自召的那些兵,兵都豈能不往上報?」
「啊!」高煦吃了一驚:「這事連老爺子也知道了?」
「知道,當然知道!可是他老人家嘴裡不說罷了。聽說為這件事,太子極不開心!」
「這都是徐野驢那個老小子搗的鬼!」高煦忽然怒由心起:「他要不往上報,誰能知道?混蛋的東西,我白疼他了!」
「嘿嘿……」紀綱冷冷說道:「這個人王爺可得提防著點兒,聽說最近跟太子走得極近。」
高煦冷笑了一聲:「煩你去給我查查,那些扣在他指揮衙門的人,他給我放了沒有?」
紀綱一笑:「王爺,這話也許卑職不該多說,這兩天南京幾個城門都貼了告示,警告外來的軍人不得鬧事,違令重懲不饒!」
「啊?」高煦為之一怔。
「還有,」紀綱冷森森地笑道:「昨天菜市口砍了幾個人,其中就有穿著『漢』字號衣的人。」
話聲方畢,耳聽得「叭喳」一響,一隻「五彩官窯」的細瓷茶碗,已自王爺手上飛出,撞著了白玉石欄,摔了個粉碎,「大他的膽!他敢!」接著他又緩緩坐了下來,看向紀綱道:「這是真的?」
「錯不了。」紀綱說道:「詳細情形,王爺還是傳徐指揮親自問話吧!」
話聲方頓,即見馬管事一徑來到湖邊,踏上石階,抱拳一揖道:「啟稟王爺,兵馬指揮徐大人有要事求見,現在花廳候傳。」
高煦怔了一怔,說:「來得好!」目光一轉,看紀綱點點頭道:「你先避避吧!」
紀綱站起來:「卑職有事,這就先向王爺告辭了。」隨即按朝禮向高煦請了大安,逕自退出。
高煦容他去後,才吩咐一聲:「請他過來!」盛怒之下,還用了個「請」字,總算對他十分客氣了。
馬管事應了一聲,行禮告退。
一旁玉几上放著幾件傢伙——「生革千片鎖子金甲」、「如意腰刀」、「神鷹鐵爪」……這些東西,是他請專人設計,特別製作供給新近成立的「鐵騎勇士隊」裝備用的,樣品制好了送上來請他驗看。
「生革千片鎖子金甲」是一種防範刀箭的護體內著衣靠,「如意腰刀」是藏在腰帶裡的「軟刀」,「神鷹鐵爪」是一種環結收放自如的鋼製手套。
幾樣東西他都瞧過了,很是滿意,其中的「神鷹鐵爪」尤其喜愛,完全合乎他的心意,一時順手取過來戴向右手。
說是「神鷹鐵爪」,其實是上好精鋼打製,由一連串純鋼指環銜結,手掌部分完全空著,只有一個小小鋼托托著,如此一來,便可以大大施力,厲害的是,五指指尖,各有一個設計靈活的尖銳鋼爪活動套指,平時不礙操作,對敵時揮手一抖,即行滑落凸出,用以抓撾對手,極具殺傷力,實在設計得精巧之至,虧他當日是怎麼想出來的。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3 00:09:45
第二十六節
高煦只管戴著它鏗鏘作響地玩著,偶一抬頭,「兵馬指揮」徐野驢已來到湖前。
依然是一身銷胄鮮明的戎裝,高報一聲:「兵馬指揮徐野驢參見王爺千歲!」隔著老遠的行了個參見的軍禮。
「徐大人這是從哪裡來?別客氣,請過來說話!」高煦宛如無事地微微笑著。
「遵命!」徐野驢一面將頭盔佩劍取下交給守護湖邊的王府內侍,嘴裡高聲應著:「回王爺,卑職這是由指揮衙門過來。」一面說已自走了進來。
「請坐!」高煦指了一下面前座位,吩咐道:「看茶!」
「王爺見寵!」徐野驢坐下來,翻起「護手袖」的裡層,擦了一下額角的汗,怪不自然地笑著:「本來昨天早上就該給王爺請安來的,後來聽說王爺進宮陪萬歲爺進膳,一直到下午才回來,也就沒有敢來驚動,今天聽說王爺回來得早,這才趕緊來了!」
「有什麼事嗎?」高煦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一眼,若無其事地仍然玩著手上的「鐵爪子」。
「王爺……」徐野驢蹙著一雙灰白的眉毛,一臉為難表情:「卑職今天來看王爺,是向王爺請罪來的!」一面說,一面站了起來,似乎有點「坐」不下去了。
「你言重了。」高煦這才把一雙眸子向他注視過去:「有什麼話就直說吧!請坐下說!」
「遵命!」徐野驢抱了一下拳,這才又坐了下來。
「是這麼回事。」徐野驢那張黑臉上透著灰白,乾咳了一聲,才似為難地說道:「這幾天京師地方,一連鬧了好幾件事,都牽扯到王爺的親兵,卑職不敢忘記王爺以前的囑咐,也就能了就了。」
「徐大人你客氣了!」高煦呵呵笑了兩聲:「我的親兵軍紀一向良好,怕是別人冒了我部下的名號,這一點徐大人你倒是得給我查清楚了。」
徐野驢想不到有鐵的事實,對方仍然還要狡賴,心裡著實氣忿,只是不發一言。
「不過……」高煦又笑了,卻是另有下文:「無論如何,你的這番盛情,我心領了,還有什麼事,你說吧!」
「王爺,」徐野驢極其為難地苦笑著道:「卑職今天來請罪,是關於上次抓著那幾個人的事情!」
「嗯!」高煦點了一下頭:「我知道,你把他們放了沒有?」
「這……王爺,」徐野驢探手自鎧甲內取出了一件公文:「卑職這裡有一件來自東宮的急件,請王爺過目。」上前一步,雙手奉上。
高煦伸手接過,看了一下封皮,大字寫著:「右令兵馬指揮徐野驢」,左面發件處,蓋著「東宮太子監國」的大印,右側面有「急件」二字,顯示了這件公文的重要性。漢王高煦手上雖戴著鐵爪,卻也無礙他的動作,隨即抽出了裡面的函件,不過幾十個字,一目瞭然:
「據報,京師地面近有不法亂兵為害,著令嚴加取締,不得徇私,一經擒獲,不分首從,即行驗明正身,梟首示眾,以儆頑尤。太子監國印X年X月X日。」
幾個字實在交代得夠清楚了,高煦不動聲色地看完之後,把函件又套好封皮之內,往面前玉石案上一放,這才呵呵地笑了。
徐野驢上前一步,待將原函收回。
「慢著!」高煦阻止道:「這個我暫時代你收著!」
「是,王爺!」
「我問你!」高煦冷笑著:「這東西你什麼時候收到的?」
徐野驢無慮及它地道:「總有三天了。」
「昭啊!」高煦凌聲說道:「萬歲有旨,東宮太子例行監國,只限於皇上北征未回,或特殊情況不在京師時才得行施,如今皇上早已返回,他卻仍然蓋印行文,哼哼,分明目無皇上,倒要問問他看,是個什麼禮數?」
徐野驢怎麼也沒有想到他會有此一說,一時驚得目瞪口呆,愣了一愣道:「這個……」隨即定神道:「王爺,這京師地方的一般庶務,聖上有旨,原是例由東宮督理。」
「不錯!」高煦冷冷說道:「錯在他這一顆『太子監國』的大印蓋得不是時候!」
徐野驢只得隨和地點了一下頭,卻也無可置喙。高煦這是雞蛋裡挑骨頭,太子這顆「監國」的大印,並非是始自今日,要出差錯,早就出了,還能等到今天?想來皇帝也無意干涉。漢王高煦即使有心搬弄,也未必能興出多大風浪,倒是這張太子發下的手令,給他拿來作為攻擊太子的口實,未免令人遺憾。想到太子平日對己的器重關愛,一時大大不是滋味,不禁對於眼前的朱高煦猝生了幾許惡感。
這個徐野驢雖然寄身官場,無如他個性耿直,加上軍功出身,多少總還有些正義之感。對漢王高煦他不是役有動過投靠的念頭,只是太子這一面拉攏得緊,故劍難忘,終不能割捨。事難兩全的情況之下,無形中漢王這一面便顯得冷落了,仗著有太子撐腰,他也就豁出去了。
「王爺要這麼做,卑職自是無能阻止。」苦笑了一下,他訥訥接道:「只是卑職要奉勸王爺,不必如此……」
「徐指揮!」高煦的臉一下子拉長了,語氣裡更是透著「冷」。
徐野驢聆聽之下,嚇得趕忙住口,一時噤若寒蟬。
高煦忽地自位子上站起來,向著瀕水的雕欄走過去,這一霎,湖風習習,吹動著他身上的綢質長衣,像似特意的借助於這陣子涼風,來緩和一下他頗似激動的情緒,看著看著,情不自禁他呵呵有聲地笑了。
他這裡一站起來,徐野驢那邊可是無論如何也坐不下去了,趕緊跟著也站了起來。
「說吧,」高煦眼睛看著水面,頭也不回地說:「你的話還沒說完,你今天來看我,應該有重要的話要告訴我是吧?」
「王爺,」徐野驢知道無能隱瞞,事到如今是非說不可了,道:「王爺前次所交代的事本當照辦,正趕上太子的這份手令來到,卑職不敢不遵,幾位御史老爺更是睜大了眼睛都在一旁看著……」
「哼!這些都是廢話,我只問你,你把這七個人怎麼了?」高煦依然是面向湖水,正眼也不瞧他一眼。
徐野驢呆了一呆,狠了狠心,說:「這七個人罪證確實,卑職開脫無力,也只能遵命行事,請王爺恕罪!」說時左足跨前一步,一隻右膝便自跪了下來。
「這麼說,你是把他們殺了?」
「王爺恕罪……」徐野驢垂下了頭:「卑職……」
「大膽!」高煦手拍欄杆,一聲喝叱,打斷了徐野驢的話,霍地轉過身來,只見他眉拋目瞪,敢情是怒氣不小,徐野驢終是不敢犯上,看了一眼,便自低下了頭。
緊接著高煦呵呵地笑了,「看起來你眼睛裡只有太子,根本就沒有我這個王爺,你以為有太子在你背後撐腰,我便不敢對你如何,徐野驢你好大的膽子。」
忽然他向前走了幾步,一直來到了徐野驢跟前,卻又轉了個身子,就在面前的白玉石凳坐了下來。
徐野驢心裡一驚,陡然覺出身上一陣子冷,抬頭再看高煦,一時心裡忐忑,咫尺距離的這個年輕王爺,一霎間,臉上竟然又著起了笑容。
錯在徐野驢畢竟認識高煦不深,見他臉上有了笑意,只以為事情有了轉機,只要容得自己逃過了眼前,轉回「指揮衙門」,立刻與太子取得聯繫,便無懼於他。心裡盡自盤算,真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一時真不知如何應對。
無論如何,高煦的這陣子笑,總讓他感覺出有些「邪門兒」,再者遲遲不讓自己站起,也透著古怪。饒是徐野驢勇猛機智,卻也一時摸不透對方的「腹內機關」。
「王爺……卑職天膽也不敢冒犯王爺,只是……太子那一面……」重重的歎息一聲,難以盡言地抱拳道:「王爺見諒……卑職……唉!」原想說幾句能夠討好對方的話,無如生就的倔強性情,那些跡近肉麻的話一句也說不出口,只管睜著兩隻大眼睛,向對方眼巴巴地看著,全然不知對方這一霎的怒火高漲,終於為自己惹下了萬劫不復的殺身之禍。
「我知道了,你起來吧!」高煦這兩句話,說得不文不火,倒使得徐野驢一時如釋重擔,只當是事態有了轉機。
「謝謝王爺的恩典!」再次抱拳一揖,才自地上站起。這時候他腦子裡所想到的,但求能夠盡快脫身離開,偏偏高煦卻沒有放出要他離開的口風,只是用著奇異的眼神,向他打量著。
徐野驢被看得心裡直發毛,越加不安,抱拳請求示道:「如果王爺沒有別的差遣,卑職衙中事情尚多,這就向王爺告辭了。」
高煦看著他揚動了一下黑而濃的眉毛,皮笑肉不笑地一連哼了兩聲:「你要走了?徐指揮,你過來一下,我這裡有樣東西要給你瞧瞧!」
徐野驢愣了一下,卻不慮及他,應了聲:「是!」便自走到了高煦近前。
「你見過這玩意兒沒有?」說時,高煦揚起了那只戴著「鐵爪子」的右手,在徐野驢面前晃動了一下。
徐野驢早就發覺到王爺手上的這個奇怪玩意兒了,卻不知是幹什麼用的,高煦這麼一說,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隨即向著對方高舉面前的這隻手掌看去。越看越糊塗,不覺後退了一步:「王爺賜詳。」
高煦一聲朗笑,霍地站起來說:「沒見過吧,徐指揮,我告訴你,這玩意兒名叫『神鷹鐵爪』,是我請專人設計的,專為拿來對付那些不聽我話、跟我過不去的人用的,徐大人,你看仔細了沒有?」
手指一抖,錚然作響聲中,鐵套上的五根尖銳爪甲,忽地吐了出來。
徐野驢忽地心裡一動,猝然接觸到當前高煦的臉色有異,由不住大吃一驚,慌不迭向後讓開。卻已是慢了一步,鏗鏘聲裡,高煦已舞動那只戴有「鐵爪」的右手,直向他當頭猛抓下來。
事出倉猝,簡直無能閃躲,徐野驢雖然身上沒有功夫,到底也是習武出身,有些膽識,見狀忙自向後一閃,僥倖躲開了頭顱,卻把一隻左肩,整個暴露在對方鐵爪之下。
高煦這一爪力道可是不小,他原就生有蠻力,兩膀肌肉極是結實,又曾習過武術,較之徐野驢真不知高明幾許,徐野驢倉猝中這一閃,躲開了頭,卻躲不開身子,「噗哧」一聲,即為高煦手中鐵爪抓中了左肩,由於力道猛銳,頓時深入寸許,當場怒血四濺。
「啊呀!」徐野驢痛呼一聲,本能地向後一掙,高煦更用力的向後一扯,兩相著力之下,「呼啦」一聲,巴掌大小的一片血肉,連同著身上衣服,整個的被撕了下來,一時間鮮血淋漓,灑滿了一地。
對於徐野驢來說,這一霎的驚魂,不啻石破天驚,驚撼可以想知。隨著他淒厲的一聲慘叫,整個身子猝然向地上滾翻出去,藉著這一翻之勢,徐野驢己翻出了兩丈開外。
儘管是痛徹心肺,卻也忘不了這一霎欲逃活命,徐野驢猛地躍身而起,奪路就跑。
「飛燕朝水閣」四面環水,只有一道玉堤通向岸邊。徐野驢別無抉擇,喪魂落魄地踏向玉堤。
他這裡方自奔上堤道,待將向岸上跑去,驀地人影晃動,一個人自岸上閃身而前,起落之間,已攔住了徐野驢前行去路。
「徐大人請回,我家王爺還候著你呢!」
說話的這個人,既黑且高,目光如鷹,正是漢王高煦最器重的能人異士「鬼見愁」茅鷹。
徐野驢自忖著性命不保,再也顧不到王府的禮儀,怒吼一聲,舉拳向著面前茅鷹臉上就打。
「鬼見愁」茅鷹何嘗會把他看在眼裡,上軀微側,已自閃開了對方的一雙拳頭,緊接著冷笑一聲,一隻手掌已推向對方臉上。徐野驢身子一震,已飛出七尺開外,「撲通」一聲,摔倒地上,不前不後,正好落身在漢王高煦身前。
徐野驢怒吼一聲,一個打滾由地上竄起,高煦蓄勢以待,上前一步,霍地掄動右手鐵爪,直朝著他臉上猛力擊下,「噗」地一聲,擊個正著,怒血四濺裡,徐野驢巨大的身子,帶動著踉蹌的腳步,迎著身前的白玉欄杆一個滾翻,「撲通」一聲,水花四濺,竟自墜身湖水之中。
一旁的「鬼見愁」茅鷹,見狀不等招呼,已自騰身而起,一起即落,飄向湖水,左手探處,已抓住了徐野驢衣服,右手翻起,抓著了石欄一角,驀地騰身而起,嘩啦水響聲裡,已把徐野驢自湖水中濕漉漉地撈起,人影蹁躚,又復雙雙落身亭內。
「砰」的一聲,徐野驢被重重地摔在地上。
高煦那一鐵爪用力極沉,已是傷及腦海,再吃茅鷹這般用力一摔,哪裡挺受得住,呻吟一聲,登時昏了過去,卻只見鮮紅的血,咕嘟嘟由他臉上直冒出來,霎時間淌了滿地,空氣裡頓時充斥著濃重的血腥氣味。
這番勢態即使看在高煦眼裡,也由不住有些怵目驚心,呆了一呆。就著面前石凳,緩緩坐了下來。
茅鷹卻不當回事地上前一步,伸手試了一下徐野驢的鼻息。回身道:「還有口氣,話不久了。」
高煦臉色微微一變,一時沒有吭聲。說起來,這可不是件小事,擅殺京師地方的兵馬指揮,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消息一經傳出,不要說太子第一個不肯善罷干休,滿朝文武少不得也有一番騷動,皇帝即使有心護短,也怕難犯眾怒。這件事可是幹得太過莽撞了。
「看看他還有救沒有?」冷靜之後的年輕王爺,亦覺得事態嚴重,已不復先時之目空四海。
茅鷹怔了一下,答應一聲,隨即走過去,彎下身來試了一下對方的脈門,搖搖頭,自身上取出了個小小藥瓶,內藏師門秘製靈藥,當即取出數粒,放進徐野驢嘴裡,看看也是無望,回頭向著高煦苦笑一下,表示希望渺茫。
「不行了?」高煦自己走過來,低頭看了半天,皺著眉毛說:「叫馬管事急召傷科太醫火速進府。快!」
話聲才歇,卻聽得地上的徐野驢喉頭「咯」的響了一聲,已是嚥氣身絕,就是華佗再世,也將無能為力。
茅鷹試了一下他的出息,又摸了摸他的心臟部位,站起來搖了一下頭說,「不行了,死了……」
高煦自己又試了一下他的脈道,歎了一聲站起來,走向一邊坐下搖頭不語。
「王爺,」茅鷹看著地上的屍首說:「徐大人的屍身……」
高煦忽然站起,四下裡打量一眼,除了玉堤入口處的兩名侍衛之外,附近尚無外人。他隨即又坐下來,像是有了主意,看向茅鷹道:「徐指揮可是帶著劍來的?」
茅鷹點點頭說:「正是……」
那口佩劍,連同徐野驢的那一頂頭盔,俱都還在亭外侍衛手上,當下即由茅鷹接過來,呈向高煦。
接過了徐野驢的佩劍,抽出來看看,寒光耀眼,試了試劍鋒,竟是開了口的(作者註:一般武將隨身佩劍,多為裝飾所用,很少真的開口),頗具殺傷功力,他隨即有了主張。
微微一笑,他看向茅鷹道:「把你剛才看見的情形說一遍給我聽聽!」
茅鷹呆了一呆,一時還不明白:「王爺的意思是……」
「我是問,徐指揮是怎麼死的?」
「這……」茅鷹真有點莫名其妙:「是王爺用鐵爪……」
「哈哈……你看錯了!」緊接著高煦寒下了臉來,一本正經地說:「詳細的情形是徐指揮挾太子聲威,來向我興師問罪,我要將他拿下來,他反倒拔劍傷了我,才被我手下侍衛用鐵爪所傷,是他自己墜湖淹死的,你知道了吧?」
茅鷹睜圓了一對小眼,半天才算會過意來:「只是王爺身上可沒有傷呀!」
話聲方落,即見高煦倒轉劍鋒,朝自己左膀猛力紮下,一時間鮮血淋漓,染滿了上衣。
「啊!」茅鷹目睹之下,由不住大吃一驚,叫了聲「王爺」,慌不迭搶先一步,自高煦手上搶過了徐野驢的那口佩劍。
一面運指如飛,點了高煦傷處附近的穴道,止住了流血。
高煦面不改色地哼了一聲:「一點小傷算不了什麼,記著我剛才說的話,回頭把這口劍給我包上送過來。」說完拿起桌上徐野驢留下來的一紙公文,即行向亭外步出。
「兵馬指揮」徐野驢猝死的消息,第二天已傳遍了南京城內外,俟到第五天,已是無人不知,大街小巷人人樂道了。繪影繪形的傳說,總是帶有離奇的色彩,這一次風聲如此之大、人人樂道的原因,是因為漢王朱高煦也被捲了進去。
傳說是漢王高煦因見寵皇上,十分跋扈,北征返回後,縱令手下亂兵在京師為惡,徐野驢職責所在,出來交涉。徐因奉有太子之命,乃將為首劫掠的亂兵七人就地正法,梟首示眾,乃招致高煦懷恨,藉故將徐野驢傳至府邸,喝令眾侍衛以「鐵爪」當場將徐擊斃。事聞皇帝,勃然大怒,將高煦下獄,他的「漢王」爵位亦被削奪,如今已被降為「庶民」,可謂之災情慘重了。
真實的情況,又為之如何?
原來當日事發,高煦極是從容,當即進宮面謁皇上,訴說一切,他道「天漢衛」雖是自己私募親兵,卻都是有功朝廷、久歷沙場的勇士,徐野驢因一點細故將他們任意逮捕,已是不該,更不該聽令太子,將其中七人斬首示眾,如此一來,為朝廷建有大功的「天策」「天威」各衛,人人自危,頗有怨憤。自己奉父皇命,統帥三衛,不得不出面安撫,乃傳徐野驢過府問話,不意該指揮挾太子聲勢,出言狂妄,諸多非禮,非但不聽勸誨,更出示太子手令,揚言將繼續捕獲自己手下各人。至此忍無可忍,意欲將其拿下,稟明父皇,再行處理,不意徐野驢假太子聲威,不服拒捕,當場揮劍斬傷府內侍衛多人,自己亦為其所傷,若非閃躲及時,性命早已不保,至此乃激怒府內侍衛,合力將之擒獲,該指揮怒發如狂,解押中自行投河喪生云云!
皇帝將信又疑,乃將高煦暫禁宮廷,次晨傳太子問話,所得各異,因降雷霆,意欲拿高煦問罪,不意太子念諸手足之情,反向父皇求情,朝臣多人亦為之緩頰,力陳漢王有功,這樣漢王只在「西華門」的錦衣衛軟禁了幾天便又回來了。
其實在錦衣衛的兩天軟禁期間,他也一點罪都沒有受,紀綱把他的「指揮使」的專用睡房讓給了他,打發了兩個漂亮的小丫鬟服侍他,就這麼泡了兩天,他老人家又舒舒服服返回了坐落在城西的「漢王別府」。
雖說是雨過天晴了,他的心情可並不舒坦。最讓他耿耿於懷的,還是太子保他無恙的這件事,想起來可就有些邪門兒。
秋月如輪,灑下來的月光,像是著了一層霜般的鮮明、冷艷。
朱高煦來回地在廊子裡走了一圈,定下腳步來,只覺得心裡鬱積著難以排遣的煩悶。
人可是真勢利,行情剛一看跌,來串門子走近的人馬上就少了,以至於這會子高煦想找個人談談心,打聽一下最新的朝中消息都不可能。
如此他怒火中燒,卻也憂心如焚。雖說是一天風雨,看似已經平息,但是皇帝是否已經完全對自己釋懷,仍然是大有疑問。再者太子目前的動向,也是他所深深關心的,偏偏就是沒一個人上門來給他傾心細談。在他眼裡,錦衣衛的指揮使紀綱,總算對自己還夠意思,「西華門」軟禁期間,他是早晚兩次問安,噓寒問暖,要什麼有什麼。現在回到家裡來,想見他的時候,他反倒不來了。
偌大的府第,因為主人的一時之難,卻像是籠罩了一天的愁雲慘霧,當然情況並不似如此嚴重,漢王高煦尤其自信,他與父皇之間的特殊感情,無論如何是外人所難以想像的。
折回來坐下,重重地歎息了一聲,馬管事打廊子裡走過來,身後面跟著個手托銀盤的內侍當差。
「王爺!您大半天沒吃東西了,廚房給預備下了些點心。」
高煦看了他一眼沒吭氣兒,馬管事隨即揮揮手,小太監就把手裡的托盤放下來,一盤包子,一小碟醬菜、一罐燕窩精米香粥。
馬管事親自盛上一碗,侍候著高煦坐下,一面比手笑道:「包子是霉干冬筍豬肉餡兒,是趙宮人自己動手孝敬您的。」
「趙宮人?」
「是春貴妃那邊的趙宮人。」
敢情王府裡有兩個趙宮人,一個早已是「老嬤嬤」了,這個趙宮人,便是陪侍春若水嫁過來的那個「冰兒」。水漲船高,春若水既已封了「貴妃」,她也就成了「宮人」,一提起了她,高煦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他所深深寵愛的春貴妃來了。
敢情是這幾天自顧不暇,彷彿很久沒有見著她了,忽然想起來,心裡真有一種衝動,這就打算到她所下榻的「春華軒」走走。
一口氣吃了四個包子,喝了兩碗粥,剛自站起,即見一名內侍由花徑間匆匆走來,老遠站住,跪下請安道:「鄭將軍求見王爺!」
高煦啊了一聲,道:「有請!」
一時心裡十分受用,據他所知前幾天自己被軟禁的時候,為自己奔走最力、遊說最勤、乞求皇帝赦免自己無罪的,便是這個鄭亨。
北征回來,鄭亨因功已晉陞為「右軍都督府」的「都督同知」,也算是一品的官階了,位大權高,他卻為了手下各衛的整編部署,不能立刻赴任,還得在京師有些子耽擱。
為了示寵收心,也為了實踐昔日諾言,高煦真的把季貴人賞給了鄭亨。那不過是十天以前的事……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季貴了吃了晚飯,在燈下獨自繡花,一會兒的工夫,她就困了,竟然來不及更衣,便自倒在床上睡著了。她這一睡,可就決定了她下一步的命運,醒來時當已物異人非,另一個世界了。
「西華門」幽禁期內,鄭亨之所以奔走最力,說不定就與此有關,高煦巴不得早點見著他,看看他新承美人的得意神色,聽聽他「愛」的呢喃。
季貴人原已是他忘記的人了,不知怎麼回事,一想到送給了人家,成了人家的新寵,心裡竟然有些依依難捨,怪彆扭的。然而,果真因此能使得「武安侯」鄭亨歸心,成為心腹,卻是值得的。
緩緩端起了黃龍細瓷蓋碗,呷了一口熱茶,含著淡淡的笑,打量著大步而前、漸漸接近的鄭亨。兩名王府內侍左右掌燈,這個新近拜受右軍都督府的「都督同知」鄭亨將軍已來到了近前。
雙方約莫著距離十幾步光景,鄭亨站住了腳,「王爺萬安,卑職請安來遲了。」一面說,照朝廷規矩行了大禮。
高煦「哎」了一聲,趕上前攙住他,喚著他的號:「達榮,咱們是自己人了,常相見面,用不著來這個,快坐下,坐坐!」
鄭亨行了個半禮,也就無可無不可地停住了,一時只望著漢王作笑,卻是含蓄著苦澀尷尬的意味。
「夜涼了,王爺不怕凍著了身子?還是保重一點的好……」打量著這片露台,鄭亨遲遲未曾落座。
漢王立刻明白,一笑道:「是有些涼了,來,咱們裡面聊聊去。」
進了暖閣花廳,獻茶入座,高煦揮揮手,打發了幾個內侍從人,才自含笑道:「這兩天為我的事,讓你受累了,也是我一時大意,才自會出了這麼個小紕漏,不過,聽說聖上那邊氣倒是消了,這就好辦,下一步該看咱們的了。」
「是……王爺……」
嘴裡一個勁兒地說著「是」,點著頭,皮笑肉不笑的那副樣子,顯示著他內心並不快意,頗似「心事重重」的模樣。
高煦立刻就覺察出來了,「你怎麼啦?身上不舒服?」
「不不……」鄭亨連連搖著頭。欲蓋彌彰,臉上越加地顯著不自在,終於在高煦犀利的目光之下,敗下陣來。
「唉,」他搖了一下頭,看著正面的王爺,苦笑道:「王爺賞賜的那個季貴人……」
這個鄭亨平日說話最稱乾脆,不知怎麼回事,這一次卻顯得這麼不利落,溫溫吞吞,半天連一句整話都說不清楚。
高煦看在眼裡,好不納悶,「季貴人她怎麼了?」
「王爺……卑職福淺……難望美人的青睞……辜負了王爺一番美意……」一面說,他隨自位上站起,臉上的那份子不自在,尤其昭然。
高煦見狀由不住吃了一驚,緊接著,他立刻堆下了笑臉:「這是什麼話!我明白了,哈哈……」仰頭大笑了幾聲,高煦朗聲說道:「我看你上陣殺敵,是把好手,對女人的一套,卻還差得遠,怎麼回事?銀雁她不聽話,還想著回來是不是?」
「唉……王爺……」重重歎了口氣,鄭亨自挽起的袖管裡拿出了一柬信函,上前一步,雙手呈上:「這是季貴人留給王爺的絕筆,卑職不敢私藏,王爺請過目一閱就知道了。」
一聽是季貴人的「絕筆」留書,漢王高煦臉上的笑靨,頓時為之消失,呆了一呆,緩緩伸手把一束素箋接了過來。
「字呈王爺銀雁絕筆」
幾個梅花小體,寫得甚是清秀。早先高煦多次見她習字,一眼即可看出是出自季貴人的手筆。高煦的神色變了,勿勿抽出了裡面的信函。敢情裡面還夾帶有別樣物件。隨著他抽出的函件,一束黑細的秀髮,自信封裡簌簌落下。
高煦一把捏在手裡,心裡已意識到不祥,看了鄭亨一眼,卻遲遲不展閱。
「王爺,這季貴人真是個節烈婦人,王爺你錯看她了……」鄭亨說著歎息一聲,便自垂下頭來。
高煦一霎間頗似神馳,不覺黯然地緩緩坐下,看了一下手上的頭髮,把它放在茶几上,隨即展開了銀雁的一紙絕命留書。
「王爺:銀雁命薄,今生無福再服侍您了。
也許您早就知道我愛您——王爺!可是你卻永遠也想不到,我愛您有多麼深?為什麼王爺您要把我狠心地送給別人?如此,在我面前,便只有死路一條了。唉!現在我是多麼癡心地想念著您,要是能再看您一眼,該有多好?
王爺!還記得吧,過去您常常撫摸我的頭髮,誇說好看,現在我剪上來送給您,見發思人,能有王爺您的一個微笑,銀雁死也知足了。
王爺保重小妾銀雁絕筆」
「哼哼……」高煦用力地攢握著手裡的這紙遺書,臉色很不好看,「她真的死了?」
鄭亨黯然地點了一下頭:「上吊死的……晚了一步沒有救活!」一面說,搖搖頭歎了口氣,「士可殺而不可辱,想不到王爺身前一個小妾,竟有這等氣節,真正令人敬佩了……」說著,他又自發出了沉重歎息,大有「如此佳人」,偏偏自己「不堪承受」的遺憾與悲哀。
「這是她的命薄!」高煦冷冷說道:「沒有福氣服侍你鄭大人,人死不能復生,也就算了吧,我府內美麗佳人多得是,過兩天我物色個好的,再給你送過去。」
「不不不……王爺!」鄭亨一臉惶恐地站起來,連連搖著手:「王爺身邊俱是節烈美眷,卑職實無德能消受,千萬不可,千萬不可。」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3 00:09:59
高煦微笑了一下,沒有再說什麼,心裡這一霎,儘是季貴人的影子,顯然是她的死,給了他很大的感傷,他卻偏偏故意不予重視,提也不再提她一句,當下故意找了些閒話,與鄭亨談了一陣。俟到鄭亨談起太子與朝中近況,才自吸引了高煦的注意。
「太子這一次代王爺求情,很得好評,據說很多外官都向皇上有專折,對太子歌頌備至,推力仁孝兼具!」鄭亨頓了一頓,接下去道:「因此朝中多有揣測,說是前此收押那幾個太子身邊的人,都將為皇上下旨開釋,卻不知真也不真。」
高煦原先還忍住不發,一聽到這裡實在忍不住哼了一聲,氣忿地道:「這就是他機智狡猾的地方了,他的這點鬼心思,瞞得過別人,卻是瞞不了我。哼!別看他現在神氣活現的,早晚我非給他戳破,叫他原形畢露不可。」
鄭亨「嗯」了一聲,唯唯地附和了幾句,卻也只是些無關痛癢的話。
原來這一次高煦的「西華門」幽禁,雖不過只是幾天,形同兒戲,卻已為一般「太子派」的人物,繪影繪形地在朝中加以渲染,一夕之間,使得漢王威望為之大跌。很多原先舉棋不定,打算支持漢王高煦的實力人物,也都不自覺地倒向了太子的一面。鄭亨雖然對漢王一向忠貞,當此大勢之下,一雙眼睛卻也睜得極大,隨時留意著事態的發展,此時此刻,容或對漢王仍有效忠之心,卻不便對太子有所攻訐了。
高煦愈說愈氣,忍不住把太子的「假仁假義」大大數落一番,鄭亨卻只是唯唯稱是,不置一字褒貶,神情較之昔日,簡直不可同日而語,看在高煦眼裡大大不是滋味。
自然,這個鄭亨已算是好的了,別的人甚至於有的連門也不敢上了。
高煦獨個兒罵東罵西,發洩了一陣,見鄭亨並不答話,心裡甚是不樂,再觸念到季貴人的殉情身死,內心越是意興索然。如此勉強地又支持了些時候,他就有了倦態,打了個哈欠,不自覺地端起了面前的茶碗。
鄭亨見狀巴不得趕忙站起,請安告退。高煦禮貌地送他到花廳門外,早有馬管事備下的兩個當差,打著王府的大字燈籠恭送客人出門。
高煦一聲不吭地回到了花廳,卻是一言不發地坐下,頭靠著椅背只是默默神馳。
馬管事小心翼翼地趨前道:「夜深了,王爺也該歇著了。」說了這句話,便自退向一邊,恭謹地聽候差遣。
季貴人上吊自殺的消息,方纔已由鄭侯爺身邊的跟班兒嘴裡透露出來。這種消息最是散播得快,瞬息之間,王府的一干下人,已是盡人皆知。馬管事當然也知道了,他服侍高煦有年,深深知道主子的脾氣,眼前見他形容憔悴,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便自有了警惕,一個應對不好,便是暴風雨來臨時候,是以特別在一旁陪著小心。
高煦一聲也不吭地睜著兩隻眼,眼神兒凝視著茶几上季貴人的一束秀髮。緩緩地伸出手拿過來,看著看著,季貴人的昔日芳容,不期然地便浮現眼前。猶記得當日兩相燕好之時,她曾說過一旦離府,便自殉情的癡情壯語,想不到今天竟自真的實現。小小女子,竟然有此壯烈膽魄,不能不令人由衷敬佩,相形之下,自己竟成了負心之人,這情債今生今世,是無能償還的了。
「拿酒來!」
「是。」馬管事高應一聲,回身入內,須臾回來,呈上美酒銀盞。
高煦接過來自斟自飲,一霎間連盡三盞,「噹啷」一聲,摔開了杯盞,站起來說:「看燈!」兩名內侍早侍候好了。
馬管事親手把一襲「二龍戲珠」的杏黃色緞質披風,為他披上,拉開風門來到了通向內宅的長廊,接著說道:「王爺這是去……」
「春華軒。」
「春華軒」是春貴妃如今下榻的所在。
時近午夜,主人怕早已睡了,偌大的宅院,看過去靜悄悄,連點人聲也聽不見。瑩火蟲時明時暗,秋蟲的「咋咋」鳴翅,更給人幾許淒涼意味。
一溜高插的「萬年如意」桶狀長燈,蜿蜒伸展進去,使得這院子看來更具幽森。秋月如霜,秋風冷冽,早幾天尚自酷熱當頭,轉瞬間已是秋意盎然,染目所及,竟已是秋色滿園。
也許是王駕來臨過於突然,主人竟不及出迎,只「春倌」、「荷倌」兩個女侍張皇出來,還沒有穿戴整齊,便自慌不迭地跪下請安。
高煦定下腳步,打量著他們兩個說:「娘娘睡了麼?」
「睡了。」春倌一面說,一面待將站起:「奴婢這就去知會一聲。」
「用不著了!」高煦微微笑道:「你們都下去,我自個兒進去吧!」
各人應了一聲,請安告退,春倌、荷倌兩個女侍,人手一個「繡球燈」左右傍著他,高煦隨自移步,緩緩向院中走了進來。
些微地有了一點酒意,被涼風一吹,醺醺然好不快意,至此,他已不再為著「季貴人」的殉難而傷感,自身的一些煩惱,也都一古腦地拋卻九霄雲外。
荷倌趕上前,掀開了珠簾,高煦即邁步進入。
「沒你們什麼事,都下去歇著去吧。」
兩個女侍答應一聲,叩安後悄悄退下。卻不敢真地離開,退在邊上的一間「耳房」等候著差遣。
高煦一個人定了定神,打量著裡面的宅院,靜悄悄地了無人聲,不覺怔了一怔,思忖道:「看來她真個睡了,我此來實是過於莽撞了,再想,春若水素日對己「冷若冰霜」的神情,便自有些氣餒。
說來也是奇怪,以自己性情,何曾將就過誰來?偏偏就是對於這個春若水心存姑息,狠不下心來,以至於一開始就「乾」綱不振,以後更是處處屈居下風。滿以為「烈女怕纏郎」,只要功夫到家,不愁佳人不投懷送抱,偏偏這一位竟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一任你千方百計,她卻有一定之規。
固然,一些事態的顯現,佳人未始沒有回心轉意的傾向,只是太慢了。
今夜高煦情緒高亢,熾情如火,有一腔惆悵情懷,正需要善體人意的熱情姑娘,用無限的柔情蜜意,與以熨帖……可悲的是,自己所屬意的人兒,偏偏是春貴妃——最難說話的那個「春小太歲」。
由於高煦的駕臨,春華軒已是燈光亮起。通過了一道彩碧油廊,才是春貴妃下榻的錦閣。
朱高煦一徑地走了進來,來到了若水錦閣當前,只見閣門緊閉,試著推了一下,裡面是閂著的,不用說春若水早已睡了,自己半夜不速而來,誠然是「不識趣」了。
手已舉起,侍向門上拍下,忽然的意興闌珊,阻止了他這個動作。可以想像出春若水的一副冷漠神情,又何必自討無趣呢?悵悵然地放下了手,自歎了聲,又自轉過身來。
情緒的高亢低落,端在一念之間。一霎的冷靜,使得他恢復了原有的理智,方纔的躍躍欲試,片刻間竟自又期期以為不可了。
邁出了垂有軟玉流蘇的室內洞門,獨個兒在一張鋪有「金絲猴」皮褥的睡椅上斜躺下來。
這是一間專供主人春貴妃平日會客憩息的暖廳,一切都為了討她的高興,佈置得美輪美奐,華麗雅致,燈盞全是各式的海貝所精製,各樣的盆景,配著講究的楠木盆架,頓時襯托出高貴氣息。
高煦自嘲似地苦笑著,一霎間像是為人抽了骨頭般地感覺到懶散。
也許是一直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實力,這一次的「西華門」幽禁,儘管是短短的幾天,卻也讓他警惕到父皇的諱莫如深,以及太子的不可輕視,一些所謂的故舊心腹,敢情並不可靠。官場的一切,原是現實到無以復加地步,自己總算能有機會,親身體驗出來了。
然而,情場又如何呢?看來也不盡滿意。想到了過門經年的春貴妃,至今與己尚未圓房,說出來可真是天大的一個笑話,高煦竟能忍下這口氣,如此耐心地廝守著,不能不說是「不可思議」的一樁奇跡。此刻想來,連他自己也覺著有些不盡情理,莫名其妙……更微妙的是這「莫名其妙」的事情,並沒有結束,還在繼續下去……腦子裡恍恍惚惚地這麼想著,不覺竟是有了睡意。
朦朧裡有個麗人來到了他的身邊,用一襲輕暖的狐裘,為他覆在身上。他這樣的人,總是有人憐愛的。這個「好心」的麗人,為他輕輕蓋上了狐裘,仍自不捨得就此離開,卻睜著雙多情嫵媚的眸子,靜靜向他打量著、端詳著……
良久,她輕歎一聲,待將轉身的上霎,卻為高煦敏捷的一抄,捉住了她的纖纖細手。
「啊!」是那麼出乎意外的「輕呼」一聲,睜大著的眼睛,顯出了她的驚駭。然而,她卻仍是冷靜機靈的。一隻手向著裡面指了一指,搖了一搖。那意思是告訴高煦,小心別驚了裡面的貴妃娘娘,事情可就糟了。
高煦緩緩坐正了身子,緊握著對方柔荑的手,並沒有鬆開,眼睛裡的光彩,多少顯示出一些意外的驚喜。可真是沒有想到,一向疏忽了的這個丫頭——冰兒——趙宮人,原來竟生有這等姿色。其實高煦早已發覺到她的「不落凡俗」,只是一來專意其主,未暇顧及,再者總覺得她還小,不過是若水身邊一個陪房過門的丫鬟,也就一直未曾對她再多注意。哪裡知道,一霎驚鴻,才自發覺,對方小妮子敢情出落得如此標緻了。
冰兒高挑細白,原就是可人兒,過去在春家,蒙小姐疼愛,人又機靈,名分上是丫鬟,可沒幹過苦活兒,來了王府,搖身一變成了「宮人」的身份,仗著春貴妃跟前人的光,簡直養尊處優,焉得不容光照人!
高煦只覺得眼前一亮,定了好一會神兒,才算是認清楚她是誰來,「你是……趙宮人!」
「王爺……」低低喚了一聲,冰兒一霎間燒紅了臉,用力地奪出了手來,先自跪下來叩了個頭。
「婢子冰兒,給王爺磕頭。」聲音特意地放小了,為了怕驚動了裡屋的那位主兒,說完了還一個勁兒地搖手示意,要王爺別出聲兒。
風流多情的高煦,如獲至寶地瞅著她,卻是放她不過,再探「祿山之爪」緊緊地捉住了她露出翠袖的半截皓腕。
「使不得……王爺……」冰兒可真是嚇著了,回身指了一下自己的房間,示意王爺,有話那一邊說去。
如影附形,高煦緊跟著就進來了。
第一件要緊的事,冰兒忙關上了門,趴在門板上仔細地又聽了聽外面動靜。確定沒有驚動外人,這才似鬆了口氣兒,驚魂甫定地向著高煦微微一笑,第二次跪下來嬌滴滴地喚著:「王爺……」
打量著屋子裡的一切,雖不華麗,倒也清潔可人,高煦滿意地笑笑,「探驪得珠」,總算不虛此行,暫時他是不打算走了。
再次向冰兒探手輕薄,卻讓她機靈地閃開了,「王爺,您可放尊重著點兒……」冰兒半笑不嗔地瞅著他:「娘娘要是知道了,您倒楣,我也慘了。」
「這又是怎麼回事兒?」高煦用著慣常的笑臉打量著她:「我好好的在外面躺著,是誰多事又在我身上蓋東西來著?」
冰兒白了他一眼,終不敢過於放肆,垂下頭半似忸怩地嗔著:「人家是怕您凍著了,狗咬呂……」
「哧」的一笑,下面的話可就不說了,對方是王爺的身份,說話總得有個分寸,不能太放肆了。卻不知這位年輕風流的王爺,喜的就是這個,冰兒的頑皮,出言直率,正對了他的脾胃。
「好大的膽子,」高煦忽地瞪圓了眼:「居然敢罵我是狗,你可知罪?」
冰兒只當是真的,一個骨碌跪倒地上,只嚇得臉色雪白,還沒來得及開口請罪,卻已為高煦的一雙巨手,攏在腰上,老鷹抓小雞似地擁在懷裡。
「王爺……王爺……」饒是冰兒透剔晶瑩,八面玲瓏,這一霎作繭自縛,落在了高煦手上,卻亦是無能為力。
燈滅了。適有一片雲,遮住了朗朗冰輪,夜風裡桐葉飄零,所見甚為淒涼。貪歡的王爺,仍自逗留著不去……一直延到了天交四鼓。
花葉間著了一層露水,宛若明珠遍灑,這一霎霧冷更殘,秋深以來,於日以計,這便是最冷的時刻了,卻是黑得緊,伸手不辨五指。「春華軒」通向側院的一扇邊門「吱呀」一聲半敞開來,緊接著「趙宮人」探出頭來,左右觀察了一遍,才自把個風流年輕的王爺輕輕推了出去。
大傷新愈,小試秋衣,頗似人瘦衣肥,有幾分「單寒」之感。君無忌攬鏡自照,自個兒先自笑了。
「我瘦多了,是吧?」
「是瘦些了!」小琉璃歪著頭,打量一回,笑嘻嘻地說道:「可是神采清逸,比以前還要精神!」
君無忌莞爾一笑,點點頭道:「你這神采清逸四個字用得很好,足證明這些年來你從我讀書,有了很大的長進,我很高興。」
小琉璃被他這麼一誇,真的打心眼裡開心,「過去人家都說先生會穿衣服,什麼衣服只要一穿在先生您身上,無論新舊,都覺著好看,很雅!」
說著他笑嘻嘻地打量著自己的一身道:「我就是不行,穿上龍袍也不像皇帝。」
「那是因為你肚子裡的學問還不夠!」君無忌已穿好了鞋襪,今天他興致甚好,也就不厭多說,頓了一頓,繼續說道:「一個人肚子裡的學問,最能改變一個人的風度與氣質,再加上足夠的修養,便能養成高超的人格,接下來也就自然而然的雅了。」
小琉璃怔了一怔,睜圓了兩隻眼:「這麼說我一輩也雅不了啦!」
君無忌一笑說道:「誰說的?當日你一笛在手載歌載舞,便是十足的雅,今日你如果刻意求雅,便又不雅,對某些人來說,天下什麼東西皆為可求,只有這個雅字,卻是求不到的!」說時,他己緩緩踱出門外。
小琉璃把門關好,笑嘻嘻地跟出來。
師徒二人久未出門,自從君無忌靜居養傷之後,這還是第一次下山,看來心情甚好。
初來之時,尚是盛暑三伏天氣,轉眼之間,紅葉盡凋,卻已是深秋時候。
秋天的穹空,深邃而碧藍,看不見一朵流雲。驕陽無力,照在人身上,只是和煦的一片暖意。山風不斷,一波接著一波,搖動著綿延不盡的滿山蘆葦,蘆花棉花團兒似的滿天飛著。在一片鷓鴣鳥的鳴叫聲裡,天色即將黃昏。
君無忌一笑駐足,端詳著一天飛舞的蘆花,讚歎道:「剛才說到雅,這便是雅了。」
一雀枝頭高鳴,不時引頸剔翎,君無忌指了一指道:「這也是雅。」有童子跨牛,自山腰而下,君無忌指道:「這也是雅。」他看向小琉璃道:「凡是出之自然,而不做作的多有雅意,一經刻意驀仿,便不雅了。」
小琉璃睜著一雙「琉璃球」也似的眼珠子盯著他,有些似懂非懂的樣子。
「你還不懂麼?」君無忌說:「西施捧心、皺眉,皆在雅意,但東施效顰,便大殺風景,這意思並不是說東施容貌很醜,不及西施,而是她故意學西施的樣兒,一經做作,便俗了!」
「啊,這樣我就懂了。」小琉璃說:「這麼說,戲台上演戲的,全然都是俗物了?」
「大半都是的,只是演到渾然忘我之境,宛若化身其中,則又不同,只是能達到如此境界的藝人,畢竟不多,是以求風雅,當在聲色之外,一經跳出世俗,漁樵耕讀則無所不雅了!」
小琉璃「哈哈」地笑了一聲,這才點點頭表示懂了。
君無忌頓了一頓,又接下去道:「這些自然付之萬物的雅,是天生而強求不出的。人既為自然界的一員,原是雅的,卻以名利羈心,整天在名利堆中打轉,日久天長,便自失去了上天所付與的自然,整日斤斤於名利,了無天機,只落得一身俗骨,滿身銅臭,哪裡還談得到一些雅境?真個是俗不可耐了。」
說到這裡一時頓住,歎了口氣道:「可悲的是,儘管如此,我們卻仍然免不了要在這個俗世堆裡生存、打滾。我們終將分離,你也要回到涼州你的老家,今後我所希望你的便是無論在何種情況之下,都要不失真率,做一個天地間自然的人,這就夠了。」
小琉璃點點頭說:「我記住了。」想到有一天要和君無忌分手,獨自轉回涼州,小琉璃心裡真有說不出的難受,一時眼睛都紅了。只是一言不發的低著頭在頭裡走。
他們要去的地方是「紅葉莊」,其實不遠,不過是半個時辰,便自來到眼前。
登上樓,選了個臨窗的「雅座」。這座位一面陳有兩盆黃菊,一面是垂有細竹湘簾的大幅軒窗,倒也不俗。
為了酬謝小琉璃多日來的慇勤服侍,君無忌隨興而安,今日不再避食。當下各憑喜好,點了許多吃食。
小夥計送上了清茶兩杯,菜餚未上,一時倒也清閒。漸漸人聲嘈雜,客人已陸續上座。整個飯店頓時顯現出一番熱絡情景。這時候,例當有一番餘興玩耍。一陣叫好鼓掌聲中,前此所見的「樂天老人」與他那個小孫女又自登場。
布幔拉開,空出了長桌一方。髮鬚斑白,長衣瀟灑的老人,玉立亭亭的姑娘,雙雙向著座客打了個長揖,隨即歸座坐好。
管事的茶房,把一張方才著筆、墨漬未乾的紅紙貼起,上面寫的是:
「特煩
樂天老師傅、翠玉姑娘雙合琴瑟」
剛一貼起,即博得四下裡爆雷般地叫起好來。
君無忌前聞老人的南方彈詞,甚合心意,此番前來,未始不與此有關。此刻見貼是雙合琴瑟,不禁大是喜悅,由不住贊起好來。
小琉璃愣道:「什麼是雙合琴瑟?」
君無忌一面把坐位移正,一面笑道:「你可聽過彈琴和瑟這一說麼?」
小琉璃又自搖了搖頭。
君無忌慨歎一聲道:「我不聞此,已有許多年了,你先不要煩我,回頭再與你解說!」
說時,台上的老人與姑娘,已自定好弦位。樂天老人一面將肥大的一雙袖管捲起,右手空挑七弦,作了個「仙」字,左手再按,右手隨即勾動,發脆響,應了個「翁」字。此一番,有名教,謂作「小間句」。
令夕來此食客,不乏老人知音,一時爆雷般喝起彩來。
君無忌深好此道,無異箇中高手,聆聽之下,大為激賞,不自禁地高聲讚了個「好」。
乃見那個「和瑟」的翠玉也不示弱,素手輕佻,左右相應,連作「仙」、「翁」,應了個「大間句」。一時又自博得了爆彩如雷。
叫好聲中,即見小夥計手托漆盤,滿盛佳餚而來。
小琉璃早已餓了,見狀忙自動手將桌上茶壺移開,卻見送食的夥計,看看已來到座前,竟是忽地轉向隔座去了。
隔座的客人置身畫屏,一時看他不見,「紅葉莊」並無單間的特設坐位,有之即似眼前這般的「屏格」,聽用於一般自視高超或不欲拋頭露面的官人女眷。
眼前「屏格」三面置屏,僅留正前方一面,向著當前書場,君無忌小琉璃雖是緊鄰而傍,咫尺天涯,卻是格於屏風之外。
眼看著一盤盤的豐盛佳餚,俱都端向屏風之內,各色菜式都由精緻的瓷器,加有同色的細瓷碗蓋盛著,顯得非比尋常。
小琉璃看著好奇,由不住轉過身來,就著屏風之間的縫隙,向著裡面看了一眼,卻被君無忌目光止住。
這一眼卻使他驚奇不置,跟著臉也紅了。他只當屏格之內,不定是些什麼官兒之類的人物,人數一定不會少了,哪裡知道裡面座上卻僅僅只是一個中年婦道人家。坐著的雖然只是一個人,卻有兩個站著的丫鬟,左右侍立身後,倒是排場不少。
一經發覺對方是三個女眷,就是君無忌不用眼光制止,他也不好意思再往裡面偷看,卻禁不住心裡直個兒納悶,納悶的是這麼多豐盛的盤盤碗碗,卻只有一個人吃!而且還是一個女人!
好不容易「菜」來了,君無忌點頭示意他自個兒先吃,卻把全副注意,放在場內彈琴和瑟的老少二人身上。
古人堂上之樂,首重琴瑟,有琴傳瑟不傳之說,其實並非是「瑟不傳」,探其因乃是學琴的人多,學瑟的人少,日久天長,自所失傳了。眼前樂大老人與翠玉姑娘,堪稱是箇中高手,平日早有默契,中琴小瑟,搭配得天衣無縫,美不勝收。
「紅葉莊」樓有三層,來三樓吃飯的人主要也是為聽彈唱而來,茶飯之資也遠較一二樓純吃飯為高,觀諸眼前眾客,雖非俱是知音,卻多具欣賞能力。俟到老人祖孫演奏到絕妙之時,全場一片靜寂,連個咳嗽聲都聽不見。
眼前所奏,為俗名《三六》的《梅花三弄》,原本就花巧多,二人再一存心賣弄,真個高山流水,絲絲入扣,贏得了一致喝彩。
這時候便是上酒上菜的夥計,也得十分小心了,即使手腳略重,帶出加些響聲,亦為客人不諒。
君無忌自開始聆聽,即不曾下箸,聽到後來,乾脆連眼睛也閉了起來,就連小琉璃也受了感染。所謂「伯樂鼓琴,六馬仰秣」,好的音樂,連畜牲都不例外,更何況人了。
全場一片靜寂,只聞得樂聲錚琮,彷彿自天而來,琴聲越高,瑟聲越低,宛若水邊一雙求偶鴛鴦。
眾人所聽受到的並非僅在美的琴瑟旋律,實在是一種「愛」的感染,「美」的感受,此時此刻,可真是「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何得幾回聞」了。
這一霎若有人不識時趣地咳嗽一聲,亦殺風景,偏偏就有那孟浪之人,單單在此緊要關頭,出聲喚人。
「酒保!」
雖非斷喝,卻也聲震四座,一時間群情大嘩,紛紛向出聲座位上望去。形成了一番騷動。
高喚「酒保」的這個桌子,共有兩個客人,看來年歲不大,卻都穿著體面。二人一高一矮,卻都面有怒容。高的一個蓄著短髮,濃眉朗目,甚是英武,矮的一個年歲較大,卻也不過四旬,留有一腮短鬚,平眉細眼,大嘴扁鼻,賣相大是不敢恭維。
想是二人來得不是時候,當時琴瑟方起,酒保招呼較遲。兩個「貴客」性子急躁,原已悶了一肚子怨氣,所點酒菜又遲遲不來,這才忍不住有所發作。
那一聲「酒保」正是出自平眉細眼矮漢子的尊口,想不到卻引來了眾人連番怒眼,交相指責。對二人言,更不禁火上加油,一時相繼發作起來。
蓄著平頂短髮的高個子,先自在桌上重重擂拳,發出了一串如雷暴響,繼而高聲斷喝,一連串的高呼著「酒保」。矮個子更是自位上一躍而起,口不擇言的怒聲大罵起來,頓時間全場大嘩。形成一片混亂,正自演奏中的琴瑟,不得不為之中斷。一時間秩序大亂。
出聲鬧事的兩名「貴」客,端非好相與,店家焉敢怠慢?一名酒保慌不迭地忙自偎了過去。
卻是來的不是時候,被那個矮個子當胸一把抓住,怒叱一聲:「去你娘的!」別看這客人個頭兒不高,卻是好手勁。隨著他的這聲喝叱,手勢翻處,那個高出他半尺有餘的酒保,「呼」地騰空飛起,「叭喳」一聲自空而墜,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一桌酒菜之上,一時間盤碎汁濺,連桌子也翻倒地上。
這番情景,自是眾人始料非及,一時相顧失色,群情大嘩。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3 00:10:19
第二十七節
看到這裡,君無忌不禁皺了一下眉,大大覺著掃興。小琉璃卻氣不忿地怒道:「這兩個傢伙太欺侮人,憑什麼動手打人呀!」
說話間,酒樓的主人、賬房,一干夥計,七八個人俱都向兩個鬧事客人身邊偎了過去。
手裡還拿著算盤,細脖子大腦袋的賬房先生,跑在最頭裡,人未到先自高聲嚷著:「別動手,別動手,有話好話,有話好說,喲!這可是不得了,怕是出了人命啦!」
話聲方住,眼前人影晃動,已被對方客人之一的那個高個頭,攔在眼前,「老兔崽兒蛋,你倒是給爺們說個理字看看!」左手一把抓住了當胸,右手可也不閒著,「叭!叭!叭!叭!一連四個大嘴巴,差點沒把這個賬房先生給抽暈了,一時順著嘴角直往下淌血。
「別……別……哎唷唷……」敢情連大牙也掉了兩顆,這就殺豬般地大叫了起來:
「可不得了啦……打死人啦……」
「去你娘的一邊兒!」高個頭的這個客人,敢情比那個矮個兒更辣手,手翻處,這位賬房先生可真成了空中飛人,忽悠悠騰空而起,一連掠過了兩張桌子,直向著樓梯當口直摔下來。
一時間,全場大驚。這可真是玩命了,試看「空中飛人」這位賬房先生,一副頭下腳上的樣子,一傢伙直摜上來,怕不腦袋為之開花?事起倉猝,誰又能挽回這一瞬危機?
君無忌目睹之下心裡一驚。他原是好涵養,不打算過問這類閒事的,只是人命關天,又豈能袖手旁觀?心裡一動,正待以奇快身法,飛身而起,在空中救他一把,庶可免一步之危。
心念方動,待將而起的一霎,空中形象,竟自有了變化,先者,似有一陣微風,輕輕吹起,直襲空中,說是「輕輕」吹起,其實卻別有微妙,顯然勁頭兒不小,以至於空中的賬房先生,竟自改了姿態,原是「頭下腳上」一變而「頭上腳下」。更妙的是,這陣「輕風」更似一隻無形的大手,於此要緊關頭,對落下的這位賬房先生,形成了必要的一托。
這般情勢,局外人又何能辨清?緊接著「砰」的一聲大響,空中的賬房先生已摔了下來,卻是坐了個「屁股墩兒」。
「哎唷!」只以為定當骨斷筋折,試了試卻是不當回事兒,只是「墩」了這麼一下,震得有點頭暈,自個兒想想,也覺著有些莫名其妙。
豈止他莫名其妙,所有在場的客人,都覺著莫名其妙,對於這位賬房先生一霎間的空中變化,充滿了不可思議的離奇,無不嘖嘖稱奇。
一霎間的靜寂之後,緊接著立刻又自熱鬧起來。
「紅葉莊」掌櫃的「膏藥劉」,卻也不是省油的燈,此人四十開外,早年在鏢行幹過幾年「趟子手」,練過幾年功夫,後來改行開了飯館,一帆風順,能撐到今天這個場面,當然頗不簡單,尤其最近十年,生意越做越大,黑白兩道也都有個關照,今天這個情形,還真沒遇見過,大庭廣眾之下卻不能睜著白眼吃這個虧。
「喂!這是怎麼說來著?」膏約劑睜著一雙大牛眼,一口保定府的鄉音,大聲嚷著:「誰誰誰……毛六兒,快到衙門口給我找趙班頭來一趟,這還得了?有王法沒有了?當是在自己家裡呀!」
他這裡正自怒發如火的大聲嚷嚷,不經意那個肇事的要命煞星已閃身來到了眼前。仍然是那個平頂短髮的高個頭兒,手法也是老套,當胸一把,把個膏藥劉抓得齜牙咧嘴。「啊呀……你小子這是……」一面說,掄拳照著對方高個頭臉上就打,卻為對方一晃脖子即行閃開來了。
來人這個短髮長身漢子,顯然不是易與之輩,由於身份的絕對特殊,平日目高於頂,何曾會把一干尋常人等看在眼裡。膏藥劉一拳走空,才知道來人大非尋常,心裡一驚,簡直不容作出任何反應,只覺得全身一緊,已為對方高高舉在了當空。
原來肇事者高矮二人,吃的是皇差,正是目下傳聞中的「錦衣衛」衛士,各人俱有一身相當不錯的功夫,此番奉命在京辦案,原是不宜多事,卻想不到以如此細故,暴露了身份,一旦開打出了手,也就說不得了。
短髮平頭的那個高大漢子姓江名昆,人稱「過天星」,練有一身傑出輕功。矮個頭兒姓范叫長江,人稱「矮崑崙」,一手「地趟拳」極是出色。兩個人皆是早年出身江湖草莽,如今雖說食祿皇家,成了人見人畏的錦衣衛士.卻是脫不了早年江湖草莽的一身習氣。
眼前「過天星」江昆一舉而將「膏藥劉」舉在了空中,這一霎「怒由心中起,惡向膽邊生」,怒喝一聲,倏地運施功力,直將手上人直飛了出去。這一次他決計要給對方一個厲害,膏藥劉在他運功力擲之下,簡直像是脫弦之箭。直向著當堂中間的一根紅木圓柱上力摜過來。
各人看到這裡,一時由不住張口結舌,俱都作聲不得,只當是這一次非出人命不可了。
偏偏是膏藥劉的命大,也是怪事連篇。眼看著「膏藥劉」箭矢般地飛出,幾乎已經撞著了當中堂柱,猛可裡就像是忽然中途遇著了一堵無形阻攔,那樣子就像是撞在了一大堆棉花上一樣,頓得一頓,就空栽了個觔斗,一個屁股墩兒,又自坐了下來。
這番情形,簡直就與剛才那位賬房先生,看來並無二致,只是較諸那位賬房先生更稱神妙罷了。
膏藥劉原以為此命休矣,怎麼也沒有想到僅僅只是虛驚一場而已。
明眼人如君無忌者暗自是看出了個中端倪,正因為如此,才使得他格外覺著震驚,一雙眸子不自禁地便自向著食堂內逡巡過去。在他感覺裡,分明是暗中有人,施展非常身手,用內氣真力,迎向店東「膏藥劉」,化萬鈞為無形,即所謂「四兩撥千斤」,將一場明明非死不可的「血濺當場」變為「形同兒戲」的笑劇。如果這個揣測屬實,那麼也就是說,現場這為數眾多的酒客之中,隱藏著一個大大高明的人物,以其內氣真力的強度判斷,這個人的功力,幾已達到不可思議地步,莫怪乎君無忌一經判斷之下,內心大大為之震撼不已。
隨著他緩緩移動的目光,已把現場眾家吃客看了個一清二楚,心內越加驚疑,因為憑他直覺的判斷,實在是看不出其中任何一人,能具有如此功力,由是目光再轉,才自覺察到尚有為數三五的屏格「雅座」,不在自己的觀察之列。那麼,惟一的可能,便是這個神秘的「異人」,應是藏身於這些屏格其中之一了。
君無忌只是心裡自個兒靜靜地這麼盤算著,卻不知這一霎,現場竟自又掀起了軒然大波。
「過天星」江昆與「矮崑崙」范長江這一雙大內衛士,雖說武功未臻一流境界,能夠躋身大內錦衣衛當差,到底也非泛泛。眼前情形一經落在二人眼裡,頓時大感駭異。「過天星」江昆第一個忍不住,倏地躍身而起,落在桌上,嘴裡嘿嘿冷笑了幾聲,大聲道:「這是哪一位好朋友,暗中照顧咱們哥兒兩個?既然有如此身手,又何必藏頭縮尾?形同鼠竊,簡直太不漂亮了!」
大傢伙聽他這麼一說,才自警覺到是怎麼回事,一時紛紛起立,四下觀望。「過天星」江昆一雙閃爍著精光的三角眼,更是咄咄逼人地逐座兒細細觀望。看著看著,不由得無名火起,嘴裡也就大不乾淨地罵了起來:「這算是什麼玩意兒?有本事打抱不平,卻比個娘兒們還怕羞,算是哪門子好漢?我看……」
「看」字才說了一半,不知道怎麼回事,忽地張口結舌定在了當場,下面的話竟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非但如此,包括他整個的人,都像是忽然閃了腰般地定在了桌子上,那樣子就像是個木頭人,一動也不動,就這麼張口結舌的「定」住了。
現場各人目睹如此怪異,一時群情大嘩。
「矮崑崙」范長江眼見同伴受制於人,大是駭異,身形微晃,閃身來到了「過天星」江昆身邊,只見江某一張臉已成了豬肝顏色,凸目張嘴,已是動彈不得,其時,一條口涎直由口角掛下,那樣子簡直像是個白癡。
這番神情只要稍具江湖閱歷的人,俱都看出來,他是為人點了穴了。
「矮崑崙」范長江心頭一震,知道今天這個跟頭是栽定了,眼前情形,同伴江昆分明是為人用隔空點穴手法點了穴道,能夠施展這等手法的人,當然不是一般武林人物,不用說今天是遇見了厲害的高人啦!令人畏懼的是,直到此刻對方兀自諱莫如深,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誰?心裡一陣子發寒,范長江一時幾乎呆在了現場。
這可叫人為難了,真正是進退維谷,一時臉都紫了,卻在這一霎,耳邊上響起了一絲異音,聲色清細,分明婦人女子,「你這朋友出口不遜,已為我『三陰』隔空點穴手法,點了穴道,你們這些東西,平日放著正事不辦,專門在地方上興風作浪,不能不給點厲害讓你們瞧瞧,再不見好就收,連你也少不了,還不快給我滾,還愣在這裡想死麼?」聲若蚊蚋,偏偏吐字清晰,一個字也沒有落下,全部聽在耳朵裡。
「矮崑崙」范長江心裡又是一寒,久聞上乘內功中有「傳音入秘」、「隔空點穴」之一說,想不到一霎間,全部讓自己遇上了。心裡一動,本能地順著聲音來處抬頭看去,方自發覺到,緊靠邊的那一排軒窗前,設有一面「屏格」的雅座,內中有三個女人。三女一坐二立,坐著的那個女人,臉上遮著一襲蒙面紗,衣著極是華貴,即使緊傍著她身後侍立的一雙少女,望之也儀態出眾,衣著不俗,頗有大家之風。除此之外,現場再無女眷,不用說方纔那幾句話,自然發自彼座,至於是三女之中哪一個發聲說出,可就耐人尋味。
「矮崑崙」范長江一向在大內當差,對於皇室婦女穿著,倒也並不陌生,妙在眼前三個女人的衣著,竟自與宮廷皇室女眷酷似,一經入目,禁不住大大吃了一驚。
卻於此時,耳邊上前聞女子細聲又自響起:「你那同伴雖然為我三陰手法所傷,倒也死不了,回去以後須用熱水浸泡十二個時辰,穴脈自通,只是我恨他口頭刻薄,已傷了他的音脈,暫時不能說話,委屈他先做半年的啞巴了!」
「矮崑崙」范長江心裡一驚,連連點頭稱是。一雙眼睛眨也不眨直向屏內三女看去,只見站立的兩個少女,臉上一無表情,唇角未啟,以此推測,說話之人必是正中坐著的那個頗似出身「皇族」的貴婦人了。
一霎間,范長江就像是遇見了鬼也似的發顫,生平經歷的怪事不少,萬不若眼前之撲朔離奇。這一霎,他銳氣盡消,剩下的只是心悅誠服,對於眼前這個離奇的宮妝婦人,再不敢心存敵視,諦聽之下,只是連連點頭稱是不已。
似乎那女人又吩咐了一聲,范長江也就不敢逗留,一面點頭稱是,隨即小心抱起了同伴,自桌上邁下,頭也不抬的,直向樓梯走過去。去了一半卻又定住,像是在留意聽著什麼,隨即由身上取出了大大一錠官銀,少說也有十兩,轉身放上,這才頭也不抬地抱著同伴去了。
對於現場各人來說,簡直像是在觀賞一場啞劇。各人既不聞知那宮妝婦人說些什麼,只看見矮崑崙范長江獨自做形若啞劇的表演,前倔後恭已不盡人情,最後竟然如喪考妣的留銀而去,更是莫名其妙,一時忍不住各自稱奇,紛紛私語起來。
店主「膏藥劉」絕處逢生,已是心裡忐忑,眼見著范長江留銀而去,更是心裡納悶,卻已猜出其中必有蹊蹺,無論如何,一場凶險就此平息,更落得大錠銀子的賠償,實在是意想不到的結局,心裡一喜,上前把對方留下來的大錠銀子拿起放在懷裡。
整個食堂,由於有了方才一段插曲,頓時熱鬧起來,紛紛論說不已。
膏藥劉指揮幾個夥計,把打翻的桌子重新擺好,連聲的向客人賠說不是,酒菜照賠,總算把客人給安撫下來。
方纔在台上表演的樂天老人、翠玉姑娘,經此一鬧,已是興趣索然,亦需膏藥劉善加安撫。卻在這時,過來一個夥計,低聲地向著他說了幾句,向著身後指了一指。膏藥劉愣了一愣,便自同著他來到了隔有畫屏的雅座。
君無忌冷眼旁觀,早就覺出事情有異,並已看出食堂內藏有高人,這時才算有了確定的答案,原來那個諱莫如深的高人,竟是藏身於與己一屏之隔的雅座之內,以之印證於最初的「一陣微風」來處,一時心內釋然。
卻聽得傳自屏格嬌嫩的少女聲音道:「我家娘娘有令,樂天老人與翠玉姑娘的玩意兒繼續表演下去,這錠金子是特別賞賜給他們的,叫他們不必回謝,我們聽完就走,這銀子是酒飯錢,也就不要找了。」
君無忌原不知隔座何許人也,聆聽之下才知是一干女眷,那「我家娘娘」四字一經人耳,由不住使得他心裡一驚,本能地想到了春若水,難道說她也來了?只是觀諸方才以內氣空中點穴手法,即使自己亦略有遜色,自非春若水所能及,那麼這個「娘娘」當是另有其人了。
這麼想著,內心頗有一窺究竟的激動,卻又不便像方才小琉璃那般伎倆,只是壓制著心裡的好奇。
思索之中,本店主人膏藥劉已喜滋滋地由屏格雅座出來,想是得了好處,先時的不快早已煙消雲散。
一番張羅之後,眼前漸漸又恢復了先前景況。樂天老人與翠玉姑娘隨即重新登場,改演了一曲《四合如意》,卻較前番的《梅花三弄》更為動聽賣力,想來必是隔座貴客的那一錠金子賞銀,發生了奇妙效果,一曲方終,博得了如雷掌聲。
君無忌的一顆心,卻已神馳隔座,對於那位所謂的「娘娘」產生了極度關切,只是沉著不發,自然也就沒有心思再諦聽眼前絕妙的琴瑟雙合。
樂天老人演完了這曲《四合如意》,乘著休息的片刻,正打算偕同孫女翠玉姑娘,下來拜謝這位貴客,就便請其點個曲子,專為這位貴客表演一回,不意他這裡一曲方終,屏格裡那位「貴客」卻要離開了。
原來這位貴客已是連續第三天來這裡用餐,說是用餐其實卻是專為聽樂天老人祖孫演唱來的。老人表演一完,她那裡立刻就走,不過今天情形看來卻是有些奇怪,也許事先已知道老人祖孫要來叩謝,有意地提前離開也未可知。
「膏藥劉」得到了消息,忙自趕過來恭送。君無忌乃能在這一瞬間,得窺究竟。只是他立刻為之大失所望。他所看見的,只是一個臉上遮著面紗的「宮妝」婦人剪影,說是「宮妝」其實較之真正大內宮廷女人的穿著,式樣略有不同,質料極是華貴,所佩珠飾,光彩奪目,似極名貴。不只她本人如此,就是那兩個看來像是隨侍女婢少女的穿著,也與時下一般有異,質料式樣俱稱新穎。雖說是天子腳下的首府大扈,這般衣著形象也是罕見,莫怪乎現場各人的一雙眼睛,俱似磁石引針般地,都被眼前三個女子吸住了。
「宮妝」婦人的姿容固是凝於一襲面紗,無能窺見,只是她的從容舉止、氣質風範,實在已顯示出大家風采。即使她身邊的一雙妙齡女婢,也絕不輕佻,望之俱有教養,頗有門第之風。
這樣的三個女人,無論何時何地出現,自然會具有相當震撼力。一霎間座客無聲,人人為之注目,就連行動中的酒保,也都停下腳步,個個變成了斜眼公雞。
雖說是臉上覆著一襲面紗,君無忌銳利目光,卻也不對她輕易放過,最起碼對方的那一雙眼神,卻令他有所體會,「驚鴻一瞥」之間,為之留下了深刻記憶。
樓簾高卷,三個女人在店主膏藥劉的恭送之下,隨即下樓離開。頃刻間食堂裡興起了一陣熱絡,各人俱都大聲討論起來。
小琉璃早已憋了一肚子的奇怪,這時忍不住向君無忌問道:「這三個女人是哪裡來的?剛才又是怎麼回事?」
君無忌微微搖了一下頭,不欲多言,暫時卻陷於神思之中。
卻聽得鄰座一個禿頂客人,大聲與同伴道:「這個女人不是宮裡來的,就是哪家王爺的妃子,瞧瞧人家那個排場手面兒就知道了。」
一個六旬老者卻搖頭道:「這也不一定,真正要是這個身份,也就不會隨便拋頭露面出來了,不像,不像,可是……」可是怎麼樣,他卻一時也說不清,只是皺著眉毛嘖嘖稱奇。
又一個客人說:「這兩天聽說『東湖』來了一個外地的女客,出手極是大方,進出都是駟馬軒車,不知是哪家王爺的親眷,來京會親來了,看樣子就是這個女人。真叫人想不通。」
君無忌隨即站起來說:「我們走了!」
「宮粉」色蝶翅山茶已經打朵,滿是蓓蕾。「墨魁」、「黃鷗」的垂絲大蘭,卻已是花開漫爛,披掛上陣。「金盞」、「百葉」的盆景水仙,嬌滴滴已露笑靨……時令在「金風送爽」之後,百花已盡凋零,它們卻獨佔勝場,卓立寒秋。氣勢直迫梅蘭,「卻道天涼好個秋」!
萬花盡凋,已不見田田翠葉,但畫樓依舊。冷月裡幾隻野鴨拍翅群起,在一望無際的碧波湖水上施展絕世輕功,一陣踏波後旋空直起,投身於煙霧迷漫、蓊翳深邃的黝黝長夜。
夜已深沉。
君無忌獨立船頭,靜靜地向著煙波浩渺中的畫樓打量著。
翠樓,名花,兩映生色。游東湖不游翠樓,固是遺憾,游翠樓不賞名花,更恨事也,高雅的來客,必得而兼之方才謂不虛此行。
一非遊湖,二非賞花,君無忌意在尋人,尋覓至今威脅著他生命最稱凌厲的頭號大敵——「搖光殿」之主李無心。
如果他的猜測不錯,昨日「紅葉莊」所遇見的那個奇特行徑宮妝婦人,便是她了。在遍訪湖外一幹著名客棧,不見其蹤跡之後,不得不把矛頭指向這裡——「翠湖一品」。
人稱「翠樓」的「翠湖一品」,原是前朝太守府邸,改朝換代裡家道中落,子孫不肖,輾轉變賣,輒入商人之手,搖身一變成了京師首屈一指的第一名棧。
十二名花,四季交替,名樓碧湖,相映生色,來此居住的客人,十九都大有來頭,一夜流連,也所費不貲,升斗小民也只得望門生羨,比之王公大臣的別府花園,更不敢擅越雷池一步。
小船在靜靜繞樓一周之後,緩緩舶向岸邊,君無忌付了船資,擺手遣走了小船,隨即步向登樓石階。
事實上這片湖心小島,除了「翠湖一品」這座龐大建築物之外,住戶極少,入夜以後再無嘈雜人聲,也就越加顯得寧靜。一盞盞紅黃不一的油紙燈籠,懸掛在石道山腰,舉目四望,類似這般的高挑兒長燈更不知多少,宛若一天星斗灑落眼前,「翠樓」這座看來頗具氣勢的宮殿建築,巍巍乎聳峙島峰之巔,宛若眾星捧月,上邀河漢,下伏碧湖,真個氣勢不凡了。
只因假想中「搖光殿」殿主李無心居住這裡,君無忌未臨之先,便已經存下了十分的小心,越為接近,越加謹慎,看看翠樓當前,乾脆捨棄大路不行,潛身於亂石小徑之間。
他如今功力已完全恢復,大可如意施展。百十尺小路,不過幾個起落,已臨當前。
眼前花開如錦,香花似海。雖說在黑夜裡,借助於一天星月,眼前燈光,亦可見其大概,群花環峙,綠樹疊障前,此所謂的「十二名花」,各有風騷,星羅棋布的錯落點綴眼前,卻是圍繞著「翠湖一品」這座高大建築,各辟畦范,美其名曰「翠樓花苑」。
君無忌施展輕功,一路切進,來到翠樓瀕東的一面,仰觀翠樓,樓高十丈,共分四層,飛簷斜卷,碧瓦生輝,即使較之內廷宮殿,亦無多少遜色。思忖著其廂間客房,當不在少數。要在如此眾多房舍裡,找尋李無心這個神秘的寄宿客人,當非容易,尤其不可打草驚蛇,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君無忌雖說技高膽大,卻因為這一次所面臨的敵人,過於強大,不得不格外謹慎,之所以冒險來探,乃在於防患未然,卻非對敵人有所異圖。
秋風瑟瑟,顫動著一架籐花,散落的花瓣兒,雨點兒般飄落眼前。
君無忌觀察甚久,正苦於無所適從,待縱身樓閣就近觀察。卻不意就在這一瞬間,自左面花叢間,箭矢般地飛縱起一條人影。好快的身法!於此深夜,朦朧星月下,來人身法,恰似一隻剪空燕子,施展的正是輕功中難得一現的「飛燕朝水」身法,倏起倏落,交睫的當兒,已臨面前。
紫籐棚架微微作響聲中,來人裊裊嬌軀,已臨其上,卻是臨風小駐,略作緩息。
君無忌只以為自己行藏為來人識破,不由暗吃一驚,慌不迭貼身樹後,藉著稀落樹隙,向對方繼續觀察。
來人是個高桃身材的束髮少女,一身月白綢衣,卻在腰上加有一根垂有玉飾之絲絛,如此一來,也就無礙行動,夜月下窺物不清,難辨其真實面影,約約一窺,只覺得與昨日酒樓神秘婦人身邊侍女有些相似。這個突然發現,由不住使得君無忌心裡一動,暗自欣喜。對方不前不後,偏偏於此時出現,天從人願,來得正是時候。
卻見來人少女,一隻左手高高托起,素手上置著一個竹籃,籃子裡盛著幾隻山果樣的東西,想是來得匆忙,正自向眼前閣樓打量著如何落腳。忽地身形微塌,花架子「卡」地輕輕一響,己自騰身掠起,起落間如夜蝠掠空,一沉猝起,已自落身於對閣畫樓。
君無忌不由暗暗點了一下頭,由對方少女這時所施展的一式輕功身法,以之印證於「搖光殿」出身的沈瑤仙、苗人俊一雙健者,正是頗有神似。因以料定對方必是搖光殿來人,當屬可以徵信。
眼前少女輕功雖不若沈瑤仙、苗人俊之登峰造極,卻已十分罕見。君無忌為要確知她的真實去處,倒不欲急速跟蹤,即見對方少女身子落向翠樓第二層樓欄,卻是一落即起,毫不逗留。眼見她手足並施,隨著她騰空的身子,右手已攀著了第三層樓台邊緣的畫欄,驀地一個倒翻,身子極其快捷輕飄地已落於畫廊之內,閃得一閃已是無蹤。
君無忌待將細看,已失其蹤影。無論如何,卻已知道了對方住在三樓。當下耐著性子,等候了一會兒,再不見對方出現,才自現身出來,隨即施展輕功身法,攀上樓欄。君無忌輕功極佳,較之方才少女自不可同日而語。陡地騰身直起,宛若長空一煙,俟到三樓樓欄,微微一頓,借助於左手的輕輕一按,鬼魅般地已飄身入內。
長廊靜寂,沒有一個人影,卻只見一行棉紙團燈點綴其間。襯以隔空冰輪,真有些不勝寒冷,玉宇無聲,四下裡競是出奇的靜寂。
君無忌身形甫現,緊接著一個快閃,隱身於樓柱之後,等了一會,才現身出來。
翠翹曲瓊,一排文窗,點綴得頗是詩情畫意,卻只見一蓬粉色光華,透過紗幔散發當前,如此深夜,竟然還有人挑燈不眠,卻是為何?
君無忌深吸一氣,運施內功中「提升」功力,整個身體一時輕飄到紙人兒般地,也只是腳尖兒那麼一點點觸及地面,便影子般地飄了過去。他更擅施閉氣功力,一口氣壓置丹田,甚久也無需呼吸,如此,即使在面臨著李無心這般強大敵人,也大可不必顧忌。
然而偏偏就是有人發覺了他。也許一開始就是一個有計劃的陷阱,是以君無忌一登樓閣,便已落在了有心人的耳目之中。君無忌身子方自向著窗前偎近,耳邊上卻響起了令人毛骨悚然,陰森森的一聲冷笑。
此時此刻,這聲冷笑,於君無忌言,真有石破天驚之感。一驚之下,「刷」地掉過身來。面前七尺開外,怯生生地站立著個女人。一襲金衣,面覆玄紗,正是昨日「紅葉莊」所見的那個宮妝婦人。
這個猝然的發現,一時使得君無忌呆住了。那是因為他生平行事,一向光明磊落,像眼前這麼鬼鬼祟祟的「窺人隱私」,簡直前所罕見,是以乍然與對方本主面對之下,真個不勝汗顏。
長廊靜寂,除卻當事者二人外,再不見一個人影。冷月、昏燈交織下,原本是活生生的人,也沾染了冷森森的鬼氣。
對於眼前的宮妝婦人,君無忌所能感覺出來的,依然只是彷彿透過面紗,那一雙光彩內斂的眼睛。
「果然是你。」疑是「李無心」的宮妝婦人,用著冷澀的口音,卻吐字清晰地說:「昨天在紅葉莊我就看見你了,我算計著你昨天深夜就該來的,三天之內如果你還不來,你知道你就不是你了。」
這一句「你就不是你了」,卻是一針見血,發人深省,絕不似初一見面的陌生口吻,倒似相知頗深的故人口氣。因此聽在君無忌耳中,大生震驚。然而,緊接著他也就鎮定了下來。
「這麼說,前輩你當是搖光殿的李殿主了?失敬,失敬!」君無忌緩緩抱起拳,向著對方深深一揖。這般恭敬施禮,對他來說,實不多見,那是因為沈瑤仙、苗人俊均是自己摯友,對方既是他二人的至尊長者,理當盡上一分弟子之禮。
宮裝婦人老實不客氣地受了他的大禮。「你說對了,我就是李無心,那麼,你也應該就是君無忌了,是不是?」說時她緩緩地向前移近了一步。雙方距離,當在丈許開外。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3 00:10:36
君無忌一面運功調息,隨時提防著她的出手加害。他當然知道,以對方「搖光殿」一代武學宗師的身份,不出手則已,一經出手,可就大非尋常,生死勝負往往在片刻之間,切切不可失之大忌。
這一霎,他可真是全神貫注,絲毫也大意不得,兩隻手早已凝聚了真力,必要時的雷霆一擊,實已是本身功力的精粹。在他感覺裡,當今武林,實在找不出幾個人能夠承受得住,只是眼前這個女人,很可能便是極少數的例外之一。
前文曾屢述及,大凡功力到了一定水準,懼都有自身所練的內氣真氣護體,乃致在進步之間,即能使敵人有所感應,而眼前的李無心卻大反常規,並不曾使君無忌有類似的感受。君無忌不禁為此大大生出了懸疑。聆聽之下,他恭敬地抱了一下拳。應聲道:「在下就是。」說了這句話,大為感慨系之。只憑著李無心的料事如神,沉著冷靜,實已不知高出了自己幾許。
真實的情況是,昨日酒樓中,彼此雖隔著一層畫屏,對方臉上更蒙著一層面紗,她卻已把自己瞧得十分清楚,或許她已認定了自己就是君無忌,卻是那麼從容不迫,並不率爾的加以認定,卻自施展奇功,留下線索,蛛絲馬跡,引誘著自己的步步上鉤,自投羅網,自己真的來了,也就不打自招,無異說明了一切,即使有心扯謊,也是不能了。
再看方才少女的出現,該是何等精細的佈局?步步引君入甕,果然如其所說,三天不來,自己也就不是自己了。「三天?」偏偏自己連短短的三天時間也按捺不住,李無心這個女人,何至於把自己揣摸得如此清楚?只此一端,已綽綽勝過了自己,真正的交手,倒似多餘之事了。想到這裡,君無忌一時面色大慚,以他個性,原應自甘落敗,即行自去,只是眼前情形卻不能一走了之,還得打點精神,繼續對抗下去。
「你知道吧!」李無心緩緩說道:「在這裡,我只打算等你三天,三天之後,你不來我便認定你不是我要找的那個人,便會走了,昨天在酒樓你所表現的沉著,很讓我吃驚。」微微頓了一下,她才接下去道:「你的冷靜沉著,幾乎不像是武林中一個拿刀動劍人所具有的態度,所謂『重為善,著重為暴』,那是古來明君聖主所持有的態度,一個不輕易在小事上行善的人,也必不會輕易為惡。因此我總算對你有了一些認識,你所以膽敢與我為敵。便是仗恃著這種內涵功力,比較起來,武功倒是次要的了。」
說到這裡,她幽幽地發出了一聲歎息:「怪不得我女兒會敗在了你的手裡。廢話少說,現在先讓我瞧瞧你到底有些什麼能耐?」
君無忌感覺到她那一雙隱藏在薄紗之後的眼睛忽似為之一亮,隨著她退後的身子,倏的人影電閃,兩個高佻窈窕身材的少女,已交叉著縱身而出,現身當前,正是李無心身邊的一雙女婢。其中之一,正是方才偽作摘果,引誘君無忌自行上鉤的束髮長身少女。不只是李無心本人的神出鬼沒,即以她身邊的這兩個小婢來說,也是這般行動飄忽,乍然現身,宛若一雙鬼影。
二女猝然現身,卻是心有靈犀,一經落定,左右各一,像是一雙凸出的虎齒,緊緊把君無忌嵌在正中。
君無忌在飯館己見過她們一次,尤其對於其中之一,更不陌生,二女衣著完全一樣,長可著地的緞質長衣上,各自系有一根絲絛,一雙袖管,原是十分肥大,只在臨腕部位緊收縮小,便自無礙行動,若是動起手來,長衣飄飄,虎虎生風,無形中增加了幾分氣勢,在敵人心理上自當構成一種威脅。
二女身材相等,高矮亦同,乍看之下,簡直不易辨清,只是容貌各異,一個單眉杏眼,面冷如霜。一個眉如新月,望之有三分喜氣。
春花秋月,各擅勝場,湊巧「春花」、「秋月」正是二女芳名,隸屬李無心身邊四大愛婢之二,一向玲瓏透剔,卻又武技高超,故此李無心特地把她們帶在身邊。雖說是一雙女婢,由於出身於「搖光殿」李無心的親身教誨之下,便自大有不同,君無忌焉敢對她們心存輕視?
其實,在二女猝然現身的一霎,已有大股凌人氣機,分別由二女身上透逼過來。君無忌猝然後退一步,繼而拿樁站穩。
長廊冷寂,夜深無人。寒風時起,滴溜溜轉動著眼前一溜長燈,無形中凝聚的陰森,給眼前平添了幾許殺氣。
「君先生身手不凡,連瑤兒也無能取勝,你們不必顧忌,就亮劍一齊上吧!」這幾句話無異要二女既現兵刃,又要全力一搏,自無手下留情之意,聽在君無忌耳朵裡,不免驚心。
二女輕應一聲,偏身抽劍,唏哩聲中,一雙銀泓已分執手上。單眉杏眼,面若冷霜的一個叫「秋月」,眉如新月,帶有三分喜氣的叫「春花」。長劍在手,頓感無限殺機。尤其是殿主李無心親自在場督陣,哪一個膽敢不全力以赴?四隻凌厲冷銳的眼睛,早已向君無忌死死注定,隨著長劍在手,已自左右拉開了架式。
君無忌想不到一上來即被逼入到死角,目下情勢發展,簡直不容多說,似乎只有放劍一拼之途。
李無心精深詭異,只看她眼前著令二女出手,自身僅作壁上觀之安排,實是透著高明,君無忌戰既失策,敗無能遁,簡直是死路一條,他卻別無選擇,只有伺機待變了。
抱定了「搏獅當全力以赴,搏兔亦當全力以赴」的信念,對眼前二女著實不敢掉以輕心。當下不再遲疑,右手輕起,己自把背後長劍掣了出未,道一聲:「二位姑娘劍上留情,請賜招吧!」話聲出口,他下軀不動,整個上身卻作左右地微微晃動起來,手上長劍由於內力的充沛貫入,益見璀璨,真似有刺目之感。
看到這裡,遙立一隅的李無心不禁輕輕地哼了一聲,她卻是大家風範,人又自負,雖然看出了君無忌的用心,卻是不與說破,端看一雙愛婢春花、秋月如何自行解破。
時機的醞釀,常常是一觸而發。對於二女來說,她們所面臨的,果然是生平所從來也沒有接觸過的強大敵人,君無忌詭異的身法,無異使她們相當困惑,只是苦待時機成熟,不出手比出手更難對付。
一聲清叱,出自「秋月」的芳唇,像是早已商量好了,兩口雪花長劍.一左一右,同時直向著君無忌身上招呼下來,冷森森的劍氣,扇面兒似地拉開了弧形的兩片劍光,直向著正中的君無忌身上雙雙切下。
饒是天衣無縫,卻自走了空招。事實上君無忌眼前所施展的詭異身法。正是以虛掩實。二女挾其聯手的強大劍勢。自以為聲勢浩大,卻不免走了空招。扇形劍光,交叉著自眼前閃過,恍惚裡竟自失去了當前敵人的身影。
其時君無忌卻自劍光空隙裡翩然鵠起,貼著長廊壁頂,一閃而過,衣袂飄風,噗嚕嚕,疾勁聲中,宛若大星天墜,已自落在了二女身後。
春花、秋月,既能追隨李無心進出,自非無能之輩,一劍落空,倏地回身旋劍,旋風似地轉過身子,動作不謂不快,卻也難當君無忌神出鬼沒的一劍。這一劍出奇的快,順著君無忌潛下的身子,長劍一振而出,爆出了斗大的兩朵劍花。分向春花、秋月二女咽喉上刺了過去。
「啊!」春花、秋月不約而同地驚呼一聲。眼前地勢敞闊,足可盡情施展,只是在君無忌狠厲劍招逼迫之下,春花、秋月二女卻感覺到舉步維艱,幾無轉側之地。隨著一聲驚呼之後。雙雙踉蹌後退。一時花容失色。幾至跌倒在地。
君無忌若是心狠手辣,足可運施內氣真力,透過劍鋒,於此一霎,迫取二女性命,他卻是不此之圖,見好就收,長劍倏地向當胸一抱,氣定神清地哼了一聲:「承讓!」便自不再出招。
春花、秋月驚魂甫定,見狀始知對方的手下留情,只是就此落敗,卻又心有未甘,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她二人既承李無心間或指點,所學當不止此,只是上來大意,失了先機,被迫出手,乃致一招落敗,下面的許多絕妙劍招,竟自不及出手,礙及「搖光殿」的盛名,終不便死皮賴臉地再往糾纏,只覺得迸退維谷,好不尷尬,又怕殿主以此降怒,一時小可憐兒般的,卻把眼睛看向李無心,看看她如何發落。
隔著一層面紗,自是無能看見她的表情如何,李無心久久沒有說一句話。忽然她發出了一聲歎息,向著春花、秋月二婢。頗似感傷地道:「我平日怎麼跟你們說來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家不好好練功夫。一到外面可就丟人現眼,卻又怪得誰來?還不給我退下去!」
依照李無心昔日個性,極可能當場向二人賜死,若令她們橫劍自刎,也非奇怪之事,想不到竟會這般輕鬆的一言帶過。
春花、秋月聆聽下,不啻皇恩大赦,各自答應一聲,退開一旁。自然,她們已猜出,殿主決計不會放過眼前的君無忌,勢將要向他出手了。
許多年以來,儘管搖光殿曾經遭遇過許多不順之事,大不了苗人俊或是沈瑤仙二者之一,一經出馬,事無鉅細,無不迎刃而解,從來可就沒有見過什麼事兒,卻要勞動她老人家親自出馬,至於親自動手,那就更不可思議了。卻是君無忌,這個人不但勞動了她老人家親自出馬,看樣子更需親自出手不可。「我已經很久沒有跟人家動過手了!今天倒是要破例一回。好吧!」話聲出口,人已徐徐前進。
感覺上她的一雙腳步根本就沒有移動,像是風中的紙人兒一般,便自輕輕前移,事實上她當然不是個紙人,當她定下腳步時,身子再不動搖。卻又彷彿深深打入地下的一根鋼樁,再也沒有什麼力量,能使她晃動一下。
君無忌呆了一呆,感覺中有一種起自內心的震撼,這才是他生平未曾經歷過的大敵。他卻努力鎮壓著自己的情緒,不使少驚:「前輩指教!」說了這句話,隨即作勢準備將長劍還入鞘中。
李無心搖搖頭說:「不必了!」
君無忌長劍已將入鞘,中途忽然停住,十分不解地向她看著。「莫非她想空手對敵我手中長劍?」這只是他心裡的一個念頭,一霎間閃過腦海。
「不錯!」李無心卻回答了他心裡的這個疑點。微微點了一下頭,她緩緩說道:「我正是這個意思!」
「前輩是說……」
「我只用這一雙空著的手,來跟你玩一趟。」李無心說道:「你雖然沒有說出來,可是『有諸內,必形諸外』,孟子不是說過麼:『存乎人者,莫良於眸子』,你的眼睛已把你心裡想要說出來的話,先已告訴我了。」
君無忌呆了一呆,點頭道:「前輩猜得不錯,我正是有這個疑問。」
「不是『猜』,是我確實有此感覺。哼!」李無心陰森森地在冷笑著。
只聽見這個聲音,己由不住令君無忌心裡打顫,他多麼渴望著能夠一窺眼前這個女人的廬山真面,只是格於那一襲薄薄面紗,卻不能如願以償,由是大生遺憾。
「沒有人能讓我輕易拿掉臉上的紗!」再一次她顯示了離奇的奇妙感應,「除非你勝過了我!」
她用著冰冷的聲音說:「如果你能勝過了我,非但你可以解除了心裡的謎團,而且當然你也可以殺死我,否則……」接下來的又一聲冷笑,卻使得君無忌心驚膽戰,「否則,你也就非死不可了。」
說完,她的兩隻手微作環狀由兩側向正中合攏,依然神閒氣清,不著絲毫「煙火」氣息。
君無忌由是大生欽佩。多年以來,他已登諸武術的最高境界,所欠缺的正是類如眼前李無心所展示的這種寧靜,不著一些兒煙火形態的優閒內涵。正由於多年來的追求力行,才使得他越加的體會到,這種心如止水的心境,遠較最上乘的武術蓄華更難求得,從他內涵心境上來說,他已頗有收穫了,只是較諸眼前的李無心來說,相形之下,卻是差了老大的一截。目睹之下,由不住好敬佩。
李無心冷冷地笑了,「你這個孩子,果然有許多可愛之處,『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話聲微頓,輕輕一歎道:「你所看見的一切,其實是很淺顯的東西,『萬物靜觀皆自得』,人卻往往自尋煩惱,武術也是一樣的,我所施展的武功,其實別無奇特,只是『無心』而已。」
一言驚醒夢中人。
「怪不得前輩取名『無心』了?」君無忌眸子一亮,點頭說:「無心無心,其實有心。有心有心,卻自無心,我明白了!」一時間喜悅之情,溢於言表。竟自忘記了眼前大敵當前,生死瞬間。
李無心諦聽之下,著實地向他打量了幾眼。無疑的,這幾句話,確是真知灼見,一言道盡了「無心」真諦。往昔歲月,她不知虛擲多少才自摸索出「無心」術的真諦所在,眼前這個青年,福至心靈,竟然一念之間貫穿前後,頓時悟徹,雖說得力於一霎間的「靈性」感應,若無絕頂智慧,何能至此?一霎間,李無心這個「無心」之人,亦禁不住大生感歎了。她不禁有此一想:試拿眼前君無忌與自己一雙義兒作一比較,論膽識智慧,他已絲毫也不較人俊、瑤仙遜色。若論及玄妙的靈性悟徹之力,苗人俊固所不及,即使素蒙自己激賞的義女瑤仙,相形之下,也有所遜色,這等美質,偏偏坐令失之交臂,已是可歎,悲哀的是,今日處境……
「你這個孩子……」容得這句話說出,李無心才自突有所警,中途忽然停往不言,這哪裡像是敵對的口氣?哪裡又像是出自一個「無心」之人的口氣?
多年來,她所予人的印象,分明如槁木死灰,早已沒有了生氣,這「孩子」二字,該是何等親切口吻?那是充滿了慈愛的雙親,對膝上兒女慣常的稱呼,何至於自己這個久己冰封了的無心之人,在面對著自己意欲擊殺的敵人,竟然會離奇到如此不可思議的地步?
李無心幾乎呆住了。一霎間,她幾乎無視於面前的君無忌用著那麼奇特的目光,向自己打量著。她只是無比的震驚,震驚於自己的如此心態,不啻是大大悖離了慣常的心境。
對於君無忌來說,卻也感觸微妙,想像中的李無心該是何等冷酷無情?應該不是眼前她所展現的這般模樣。雖然面對著她這樣強大的敵人,自己這一霎的感觸,競不似預期的那麼緊張與恐怖,這個目前仍不為自己所窺知真面的女人,竟然奇妙到對自己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應,那一句「你這個孩子」,尤其打動了他的心,讓他忽然觸及到自幼即已失離的母親,一時魂飛縹緲,以至於竟然也愣在了當場。
對於雙方來說,這感觸儘管震撼,畢竟也只是片刻間事,況乎目前正面臨著交手的一霎,焉能掉以輕心?
君無忌一驚之後,立時警惕著向後退了一步,長劍的冷光寒焰,刺激著他,再一次深戒著他敵人的強大,不可掉以輕心。
李無心深邃的眼睛,透過面紗,再一次向君無忌注視著:「君無忌,你本事很不錯,這身功夫是誰傳授給你的?能告訴我麼?」
君無忌搖搖頭,一句話也不說。那是因為這個女人給自己的震撼力太大,生怕一開口即行鬆懈了鬥志。對於她,他務必要保持著冷靜,更何況對方所問的問題,他亦不便照實回答。
李無心見他不答,微微點頭道:「我知道你是不會說的。來吧,把你劍上的絕招,盡情施展,看看能傷得了我不?」話聲一停,右手輕拂,一隻水袖「劈啪」聲中,即向君無忌臉上拂來。
君無忌右肩一沉,向左面側過半步,那只水袖竟像是生了眼睛一般,倏地向下一沉,怪蛇也似地直向他頸項間纏來。
君無忌心裡一動,腳下飛點,在極快的一霎間,一連變幻了三個步位。這一式身法,原為他參照師門所學,自行獨創,招法新穎,前所未見。正是如此,乃使得他一上來,躲過了一步大難。
原來李無心果有毒手加害對方之意,這一式飛袖功,看似無奇,卻也暗藏有厲害殺招,分別為「封喉」、「掛肩」、「破胸」,休要小看了軟軟一截水袖,在她真氣內力貫注之下,幾至無堅不摧,以上所說的三式殺招,只要任何一式得手,君無忌均將濺血當場不可。
偏偏君無忌情知她武學精湛,深恐為她一上來即看出門檻,後繼無力。不得不特別謹慎小心,這一式「楊柳三顫」身法,施展得真正恰到好處,妙在一氣呵成,容得踏上最後一步,收招定式的一剎那,李無心的一截水袖,正以雷霆萬鈞之勢,嘎然作響,宛若長刀劈空,險險乎擦著自己前胸衣邊落了下去。
真正是險到極點,君無忌若稍遲片刻,或退勢不足,兩者之一都免不了身遭剖腹之慘。一霎間,由不住嚇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李無心一招失手,身子更不停留,有如清風一陣,又似展翅飛鷹,兩臂開合間,挾著大片風力,已自飄身丈許開外。
雷霆萬鈞,冰雪一片。瞬息間結束了第一回合。
四隻眼睛相互注視著,對於敵人的機智,深不可測.都不免有了進一步的認識。尤其是李無心,再也不敢對面前的這個青年心存輕視。「好身法!」嘴裡讚賞了一句,一雙手已自背向身後,下一招又將如何施展,該是費人思忖的了。
平心示論,君無忌面臨大敵,雖然保持著絕對的警戒,卻難望培養出凌厲的殺機,因為他與「搖光殿」本來就沒有仇恨,只有搖光殿對他心存不諒,他卻對搖光殿並無瓜葛。反之,出身搖光殿的沈瑤仙、苗人俊俱都有恩於他。想不到情勢的發展,竟然會變成了眼前這樣,真正是從何說起?
這些都是多餘的了。眼前君無忌在面對李無心的一霎,內心沉重複沉痛,卻不得不打起精神,全力以赴,不敢居心求勝,也只望僥倖不死,保得性命而已。
「你怎麼還不出手?」李無心忽地欺身而前,施展的不知是何等身法,依然不見她移動腳步,身子便自欺近過來。
君無忌己領教了她的厲害,生怕她別出心裁,又生奇招,自己這一次是否能僥倖逃過,可就難說。心裡有了這個先見,便自反客為主,長劍當胸一抱,隨即吐出。
這一劍融合著內氣功力,劍式既出,直似秋水長虹,卻自劍尖爆出一點飛星,直向李無心前心點到。
李無心凹腹吸胸,忽然向後一收,左手妙翻而起,「叮」一聲,點中劍身。不要小看了她這纖指一點之力,其實卻是後勁無窮,「嗡」地一聲,長劍已自盪開一旁。唏哩哩流光四顫,像是灑下了一天劍雨。
君無忌只覺得那只握劍的手,掌心一陣灼熱,宛若握在了一截烙鐵之上,差一點把持不住。他究竟功力深湛,也不禁驚出了一身冷汗,才知道對力藉著手指點彈之間,其實所施展的卻是震人心魄的內氣之力,沈瑤仙、苗人俊均擅這門內力,施之手掌,便是極負盛名的「摧心掌」,運之手指亦當為「摧心指」,出手不同,內實則一。
君無忌一念及此,猝提真力,將師門早先傳授的「六陰」力道,強運全身,乃得將串聯全身的前此「摧心」力道打消乾淨。為了保命全身,被迫不得不施展全力。掌中劍飛虹倒捲,搖出了一天銀星,卻於千頭萬緒裡,施展出凌厲殺招,一劍直取對方咽喉。
李無心一指摧心,沒有彈落對方長劍,就知道他必有高招。對方這一天劍影,看似排山倒海,其實多虛,如何辨分其中虛實,制敵以先機,才能克敵制勝。
驀然間,一天劍雨,呼嘯中撲面而前。
李無心輕輕哼了一聲,猝然抬起了右手,分花拂柳般直向滿天劍影中插入。
君無忌心裡一驚,情知不妙,待將收招,其勢已有所不及,只覺得手頭一緊,唏哩哩流光四顫裡,一口長劍的劍鋒,已被對方兩根纖纖細指拿住。
「你可服氣了?」李無心顯現得出奇冷靜,右手二指看似輕輕無力,其實卻已貫注全身內氣真力。君無忌一振右手,沒有把長劍抽出,反倒似銅焊鐵澆,鑲嵌在對方手上一般。
對君無忌來說,這是他平生從來也不曾受過的奇恥大辱,恍惚裡,卻似感覺出,有一股緩緩暖流,透過劍身,向自己身子輸入進來,正是這片莫名其妙的暖流,一次次打消融蝕了自己拒抗的真力,真正奇妙到不可思議地步,猝驚下,君無忌幾乎呆住了。
「哼哼……」李無心發出了一串冷森森的笑聲。霎時間,那種緩緩暖流,已大舉攻入。
頓時,君無忌半身發軟,似有無限懶散,說不出的「欲振乏力」。
「小伙子,你輸定了,還不服氣?」語氣之間,儘管十分平和。卻孕育著無比殺機。
「你……」君無忌一念之驚,先以極上之「天罡」功鎖住了氣海丹田,守住了最重要的部位,再抬頭向對方看去,雖說是隔著一襲面紗,對方湛湛的目神,卻仍能力他所洞悉。非但有所領會,這一霎那雙眼睛,更似極其玄妙,彷彿無比深邃,更似有種奇妙的幻術,總之,在君無忌一窺之下,目光竟似難以離開,已為對方眸子緊緊吸住。頃刻間,那種麻軟懶散的怠懈感覺,已充斥了大半個身子。君無忌心驚之下,這才知道厲害。
什麼樣的武功,這等厲害?簡直聞聽未聞。
「你已經逃不開了,不信你就試試!」依然只是靠著兩根手指,輕輕拿著對方劍身,李無心透過眼前面紗,眨也不眨地把目光投向對方。
君無忌聆聽之下,試欲振作,總是力有不逮。然而他心裡卻是明白的,無論如何守住丹田下腹,不使真力潰散。至此,他也閉口不開,輕易不發一言。李無心的攻勢,一時也就大見緩和下來。
「這是沒有用的。」說著她輕輕發了一聲歎息:「想不到你竟然練有『天罡』功力,怪不得能暫時不倒,不過,你到底功力不足,不過,這又有什麼用?總之,早晚你還是要倒下去的!」在她侃侃而談時,她的一雙目光,眨也不眨地向對方盯視著。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3 00:10:57
君無忌忽然感覺出來,想要閃開她的一雙眼睛,該是何等的不易。他漸漸明白,對方這雙神奇的目光,與她捏劍的二根手指。竟然取得一致配合,其用心在使那股懶散的「緩緩暖流」加速向自己身上傳入,只是在君無忌「天罡」鎖陽功力抗拒之下,已不若先前那般容易得手。
君無忌有了這番認識,越加不敢大意,一面鎖住丹田,一面徐徐提氣對抗,攻拒之間,雙方各不相讓。當然,吃虧的仍是君無忌一方,由於上來失了先機,為對方那種莫名其妙的「緩緩暖流」攻入身體,再想反攻為勝,談何容易?此時他惟一能做到的,便是絕不開口說話,真力既不外洩,便能暫圖不敗。
李無心漸漸明白了對方意圖,卻也並不震怒。她己穩操勝券,不虞眼前的君無忌插翅而飛。
「能練到你今日這個地步,果然已是大為不易,只可惜你上來大意,為我所乘,現在你終將無能為力,難逃最後一死。」
最後這句話,使得君無忌大吃了一驚,一驚之下,略有鬆弛,立時為對方那股暖流,攻進不少,由不住全身打了個寒戰,一時忙自收斂心神,才自略見好傳。
李無心得意地發出了微笑,「沒有用的,你死定了。」話聲微頓。她才又冷冷說道:「好吧!就讓你死了做個明白鬼吧!你可知道我這功大的名字麼?」
君無忌一聲不吭,臉上已見了汗珠。
無論如何,他護守丹田的一步,毫不放鬆,有此一固,便能暫時不倒。此外他頭腦尚能保持絕對清醒,也更使他急飛電轉的遍搜枯腸,謀取對付急策。自然,他的一雙耳朵,卻不曾錯過對方的任何一句話,從而幫助他謀取急智。
對於眼前的這個年輕人,李無心不禁由衷讚賞,只是她的固執其來有自,極不容易使她一上來改變對君無忌既經認定的敵意,更似有某種衝動,促使她非要下手殺害對方不可。
「君無忌,你很聰明,雖然不開口說話,可以暫保真力不散,只是時候一到,你仍然還非死不可。你可知道,我這個時候,要下手殺你,易如反掌,只是我不此之圖。」
「那是因為,」頓了一下,她接道:「你我既然已經較量了內功,便要在內功上見輸贏,看看是你的『天罡』功力厲害,還是我所自創的『無心之術』厲害!」
君無忌聽在耳中,終於明白,原來對方這種微妙的功力,名叫「無心」,真正是聞所未聞了。
原來君無忌所施展的「天罡」功,乃是內功中登峰造極的一種境界,並不限於武林中某一門派所獨創,只要功力達到一定地步,皆可進而研習,惟此功境界絕高,非質稟極佳又需極具靈悟之性不足為功,故此武林中百十年來,久聞其功力之名,真正練成者,百者難見其一。這種功力卻又偏偏只限於男性才得操習。李無心儘管學兼百家之長,於此異功,無所體會,也只得摒之門外,她卻久聞其名,難得有此機會,倒要顯示一下,看看自己所獨創的「無心之術」到底是否能勝過武林中久執「牛耳」的「天罡」鎖陽之功?有此一念,才自打消了她向君無忌另施殺招的意圖。
君無忌聆聽之下,不禁暗自叫了聲苦,他原指望,能由對方奇異的功力名字上,多少可以尋覓一些線索,直到聽知「無心」其名,這個指望顯然是落空了。
李無心一雙眸子始終沒有移開過對方,「你知道吧,我女兒沈瑤仙所以沒有勝過你,便是她沒有聽我的話,練成此功,要不然,也許不會等到今天我親自向你出手了。」
這話並不盡然,她豈能不知除了武功之外,人的感情,也是致使勝負的主要原因之一,沈瑤仙真正敗返師門的原因,便是由於後來的這個因素,李無心是真的不知道?抑或是死不承認?卻是大堪玩味。
話聲方頓,她隨即眨動了一下眸子,立刻君無忌即感覺到一陣震撼,像是有大股力道,透過手上劍身,直逼返進來。君無忌忙自輸氣以拒,經過一段時間的雙方內力的抗衡,他已漸漸探知對方這門功力的特徵。所謂「無心」,分明是乘敵人「無心」之時才得攻入,一經對方內功佔據之後,便是驅之不易。他心性靈悟,終至悟出了一番道理。眼前李無心所以沒有全力進擊,一來是認定她自己己穩握勝券,二者,全力進擊之下,勢將大耗真力,故而不取。
君無忌有此一見,實有所悟,覺著自己終將可以逃過眼前一時大難了。
關鍵在於,李無心認定了他雖悉「天罡」之功,但「功力不深」,正是這句無心之言,一經落在了有心的君無忌耳裡,乃至觸發了反敗為勝的靈機。即使不見得能反敗「為勝」,最起碼自己可以逃得眼前不死,個中訣竅,端在自己如何運用微妙,絕處逢生這一步險招了。
君無忌之於「天罡」功,絕非若李無心初初所料之「功力不深」,事實上卻是「功力極深」,對此,君無忌曾切實的下過十年苦功。眼前李無心未經細察,便自認定他於這門功力造詣不高,正可給他敗中求勝攻其不備的良機。
首先君無忌把所有內力集中下腹,不使絲毫外洩,免得為李無心識破先機,那麼一來自己便真的是逃生無望了。可憐他一生對敵無數,即使連海道人這般高人異士,也不敢對他心存輕視,生平遭遇過多少大敵,從未落敗,今夜在李無心手裡,才自第一次嘗到了「敗」的滋味。這時他腦子裡所想,早已不是如何制勝對方,僅僅只是如何逃生而已。
「翠湖一品」的四周地勢環境,他來此之前,早已打探清楚,心裡有了見地,眼前之意,只是如何掙脫對方「無心」之手。
動念之間,卒使對方那陣子緩緩暖流又自潛入不少,君無忌心裡篤定,索性不再強抗。
李無心透過面紗,觀察著他的無奈,冷冷說道:「你雖暫時依恃『天罡』功,可保丹田,無如時候一到,終將無能自保,橫豎都是一死,倒不如開口說話的好。」
君無忌搖搖頭,表示不能認同,他臉上已佈滿了汗珠,週身早也汗下,一身衣服均己為汗水所濕,看來極其狼狽。
李無心正待全力施展,忽然心裡一動,想到了一件懸疑心中之事,不覺中止住欲發的攻勢。
「有件事情,在你死前,必須要交代清楚!」她的聲音忽然出奇得冷:「聽說你手裡有一套夜光杯,我想見識一下,可以麼?」
君無忌心裡一驚,依然不發一言。
李無心冷冷接下去道:「我更想知道,這套東西你是從哪裡得來的?」話聲一頓,一雙銳利的眼睛已緩緩向君無忌身上逡巡過去。
由於她目光的猝然移動,君無忌頓時身上大感輕鬆,這一霎他原可乘虛反擊,伺機而遁,而終究冒險過大,是以隱忍不發。
李無心透過面紗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一周,判定那套「夜光常滿玉杯」,不在他身上,不免大為夫望,一時略存遲疑,「說,這套玉杯你放在哪裡?是怎麼來的?」語氣咄咄逼人。對方終是不發一言。
李無心目光再掃向他的臉,才自發覺到他的疲憊不堪,心裡一動,冷笑道:「我眼前可以饒你不死,你卻要把玉杯獻上,容我一觀,你可願意?」
君無忌搖搖頭,仍是不說話。
李無心說:「為什麼?難道你真地不想活了?」
君無忌仍是搖頭不語。
李無心心裡生氣,頗想就此結果了他,只是如此一來,那套「夜光杯」便不能到手,此杯關係至大,既是師門至寶,萬萬不能落入外人之手,比較起來,君無忌既已落在自己手上,早晚難逃一死,大可不必急於一時,何不先擒他下來,逼出玉杯,再下毒手不遲。這麼一想,登時心生猶豫,頃刻間功力大減。
君無忌早已蓄勢以待,其實對方既提出了夜光杯的問題,他已料定眼前大有緩和之機,李無心絕不會在眼前下手殺害自己了,只是她卻也絕不會放過自己,為了逼迫自己獻出玉杯,很可能會施展各種毒惡手段,自己雖暫時逃得活命,終將慘受酷刑,臨終仍將難逃一死,倒不如此刻拚命逃脫的好。有此一念,再也不生遲疑,便自猝然發難。
李無心確實沒有料到,眼前君無忌在如此疲憊情況之下,尚還心存脫逃之念,關鍵仍在於她認定對方所練「天罡」之功,功力不高,乃至千慮一失。這一霎,她正侍收回「無心」之功,另以定穴手法,隔空向對方身上施展,卻在此前後交替的一霎間,君無忌已猝然發難。
猛可裡,一股極大元陽罡力,透過對方手上長劍,霍地向外逼出,奇光電閃,劍氣如雨,一古腦直向李無心全身罩落下來。君無忌蓄勢已久,為圖保命,勢在必得,李無心萬萬不曾料及,猝當之下,不禁大吃一驚,那一隻拿捏著對方劍鋒的手,如不即時鬆脫,萬難保全。一時玉容失色,驚叫一聲,慌不迭鬆手騰身,狂飄出兩丈開外。由於劍勢強大,迫使左右站立的春花、秋月二婢,亦不得不急速避開,一時間頓作勞燕分飛。
君無忌畢全身功力於此一劍,照說大可乘勝出招,以他功力之高,事發突然,李無心即使可免一死,是否可保全身而退,可就大有疑問,無如君無忌計不出此,一來心存忠厚,再者只求保命逃生而已。眼前一劍得逞,再也不心存遲疑,閃動之間,已撲上了廊邊欄廓。其下是一片碧波,他也顧不得了,雙足力踹下,一發數丈,直向著碧波湖心直躍了下去。
情勢發展到如此地步,簡直大出李無心意料之外。緊接著驚愣之後,代之是無比的震怒。她是絕對不甘心讓這個年輕人,由自己眼皮子底下脫逃,傳言出去,對「搖光殿」以及她本人的蓋世威名,都將是莫大的貶損。不容多想,飛撲向欄杆之上,只是卻晚了一步。眼看著君無忌落下的身子,在碧光璀璨的水面上炸開了一朵銀花,洶湧的波濤,立刻將之吞噬無蹤。
李無心呆得一呆,不暇多思,倏地縱身而起,竟自向著湖水波面縱身而落。她輕功已入化境,雖不似傳說中的可以「御風而行」,卻已達到氣功中的「提升」地步。這種內功一經運用,身輕如燕,恍如飛羽,藉以裙帶飄風,翩翩乎直似翱翔海鳥,一徑向著湖面落去,俟得腳底方自沾著水面,倏倏乎已數易其身,落足於波面上一件浮物之上,載沉載浮,水波不興。
搖光殿輕功,名不虛傳,確令人歎為觀止。李無心無寧更是其中健者,她原可閉一氣踏波速行,卻寧可保持一時之靜,只是用一雙銳利的眼睛,徐徐的在波面上逡巡不已。
湖面至廣,君無忌先時奮身縱落所激起的漣漪,已漸次平息。天將午夜。湖面上更不見一艘來船,偌大的湖面,在冰輪般的皓月下,閃爍著一波粼粼銀光,再不見任何礙眼物什。君無忌若非登岸遠走,便是深沉水底,倒是後者的可能較大。
李無心只是靜靜的思索著。此時此刻,她猶自臉上覆著那一襲薄薄面紗,落定在一片浮木之上,這片恰如其來的浮木,正好供其長時踏足,否則,她雖負極上輕功,也萬難在水面長時靜止不移。
猶記得方才君無忌縱落時水花四濺的一霎,足以證明他確是墜落湖水,自不能再躍身水面,踏波而行,這是常識,一個已墜身水裡的人,無論如何不能再躍向水面,即使他輕功好到像一隻飛鳥,也是不能,那麼,剩下來的便只是潛身水底,效魚兒遊行自如了。倒是沒有料到,君無忌竟有如此精湛的水功!
其實君無忌一身輕功,雖不若李無心之出神入化,卻也有「登萍渡水」之能,只是他知道李無心輕功猶高於他,便自捨此不圖,而自甘身墜湖底,借水而遁了。
看著看著,李無心無可奈何地輕輕發出了一聲歎息,對於君無忌這個年輕人,由衷地興出了一番讚賞。
欸乃一聲,暗影裡逸出了一葉扁舟。
操篙的舟子,頭戴大笠,一身棕蓑,顯然是個專司夜間捕魚的漁夫,兩頭高翹的頭尾上,各自懸掛著一盞油紙燈籠。
儘管如此,卻也帶給李無心極大的震撼。冷笑一聲,陡然自水面騰身而起,一連兩個飛縱,施展的是「八步凌波」身法,水波不驚地已登上來船。
「啊唷!」搖船的漁夫驚呼一聲,更不怠慢,手上長篙倏地掄起,一式長鯨出海,直向著甫自登上船頭的李無心胸前點去。冷月下那蒿頭的一截尖鋒,寒森森的煞是懾人,果真為它一傢伙扎上,保管會來個前後透明窟窿。
李無心輕叱一聲,素手輕探,另一把己攥住了銀光閃爍的篙鋒,隨著那舟子挑動的長竿,整個身子海鳥也似地騰飛起來。
卻是一起即落,宛若飛星天墜,陡然間已欺近漁夫身前,穿心一掌,直向著對方當心擊來。正是認定了來人大有苗頭,李無心也就不再手下留情,這一掌正是搖光殿秘功之一的「摧心掌」,掌勢既出,挾持著尖銳的一股疾風。
老漁人呵呵一笑,啞著聲音叱了聲:「好!」不拒還迎,隨著他遞出的一隻右手,實實地接了她的一掌。
整個漁舟彭然一聲,劇烈震動了一下,沉浮間,甩起了這人頎長的人影,一部花白鬍鬚,在月色下燦若白綾,隨著他凌空騰翻的身勢,就空一折,翩翩然落向船尾。
「好厲害的摧心掌。」他吐氣開聲道:「老道人今夜總算見識了,佩服!佩服!」邊說,邊自雙手合抱,深深向著李無心打了一揖。
倒也是言之不虛,對方的「摧心」一掌接是接著了,設非是凌空的那麼一翻,繼而吐氣開口的那麼大聲一嚷,還真化解不了,差一點就受了內傷。
話雖如此,能實實接住李無心「摧心」一掌的人,數遍天下,又有幾人?李無心一驚之下,只把深邃的一雙眼睛,透過面紗,直直向對方這個看似陌生的老人逼視過去。
「你又是誰?」聲音裡透著出奇的冷,李無心輕輕向前邁進一步:「膽敢在我面前裝瘋賣傻,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老漁人呵呵一笑,連連搖著雙手,沙啞地說道:「殿主娘娘請息雷霆之怒,老道人就是向老天爺借了個膽子,也不敢跟你老人家為敵。說來也是巧了,唉唉……這話可是怎麼說呢?」
李無心嗔道:「長話短說,你是誰?」話聲出口,彷彿是一幢無形氣罩,已自當頭直向著眼前蓑翁身上罩落下來。
至此,那個老漁翁再也不便裝瘋賣傻,慨歎一聲道:「多年不見,殿主風采依舊,我這個故人可是老了,怪不得見面不識,唉唉,這是從何說起。」說時已然抬起手來,摘下了頭上大笠。
月色朦朧,映照著眼前老人頭上幾已全白了的頭髮,卻是結著拳大的一個道髻,正如所說,原來他是個道人。這道人長眉細目,面相清懼,一部三綹羊須,垂掛胸前,正中長鬚上,卻挽著一個玉結,甚是有趣。
李無心在道人脫帽之始,已彷彿認出了他是誰來,目光微瞟,又瞧見了置在船尾的那個朱漆葫蘆,心裡頓時雪然,「海道人,是你!」
「呵呵呵……」
三聲長笑之後,老道人再次打了一揖,「殿主別來無恙?江上一別,總有十五年不曾見過了,請恕道人疏懶成性,這麼長的時間都沒有到『搖光殿』給你請安,罪過,罪過!」
「用不著客氣,道長。」李無心微微點了一下頭,那一雙光華內蘊的眼睛,透過臉上面紗,隨即向湖面上緩緩搜索。
雖然多了如此一段插曲,她的注意力仍能兼及其它,嘴裡在與道人彼此對答,一雙眼睛可也並沒有忘記繼續向四下裡搜尋。
海道人竟似洞悉地微微一笑說道:「殿主仍然放不過他麼,來不及了,他早走了!」
李無心哼了一聲:「你原來都看見了?」
海道人笑了一聲,暫未置答,也就形同默認。
李無心隨即點頭說道:「原來你們是商量好的?怪不得他有恃無恐。」說到這裡,聲音忽然一寒道:「這麼說,我便只有向你要人了!」
海道人忙自搖手道:「錯了,錯了。」
話聲方出,李無心已猝起發難,仍然是穿心一掌,相隔逾丈,直向著海道人當胸劈來。
同樣是劈空發掌,兩者力道卻是大異其趣,前者是摧心掌,後者卻是「無心」掌,同為「搖光殿」秘功,前者師承有人,後者卻得力於李無心靈思獨創,正因為前所未見,也就更具功力,這一掌自然非同小可。妙在前次的摧心掌,掌風疾勁,聲若裂帛,這次的「無心掌」,卻是靜默無聲,甚至於連一些兒風力的感受也是沒有。
話雖如此,海道人卻萬不敢等閒視之。鼻子裡哼了一聲,海道人陡地向後身子一仰,看起來全身倏地直倒下來,卻在幾乎觸及地面的一霎間,借助於兩隻手掌的一撐之力,頭下腳上,驀地直竄而起,足足竄起來一丈四五,在空中一折一仰,形同一隻大鳥般,翩翩落了下來。
看起來身法利落之極,卻也只有他本人才知道個中驚險,設非如此一番折騰,不足以化解對方掌上的奇異力道。饒是如此,老道人那一張臉,也變了色,李無心果真再發出第二掌,他是否仍能接住,可就大有疑問。
李無心冷冷一笑,緩緩點頭道:「當今天下,能接我無心掌的人,只怕不出三個人,道長你算是其中之一,看在昔年你我有過數面之緣的分上,今夜就此作罷,只是道人……」說到這裡,頓了一頓,語氣更見陰森地道:「你亦難望再有第二次……轉告君無忌那個小輩,叫他快點逃命去吧!」接著她哈哈一笑道:「只是他卻又能逃到哪裡?這個天底下怕是再也沒有他藏身之處了。」話聲出口,身形微晃,鬼影子般地已自飄落湖心,卻是一沾即起,浮光掠影般連續幾個快速閃身,已自縱身岸邊,消失於沉沉夜色之間。
這般身法,瞧在海道人眼裡,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聲歎息,他自信輕功已是登峰造極地步,若拿來與眼前的李無心作一比較,顯然卻落後甚遠,前此在涼州,他己見識過沈瑤仙的一身傑出輕功,今日觀諸李無心,畢竟較沈又自不同,誠可謂強師出高徒,證之不虛。
足足在船板上佇立了好一陣子,才自平息下心裡的那股子勁頭兒。無論如何,李無心卻已賞給了他十足面子,若是今夜硬逼著他要人,又將如何?自己一生要強好勝,從不曾栽過觔斗,臨到老年,尤其愛惜名聲,不願多管閒事,漢王朱高煦事已令他名節受損,無非圖報當年高煦一念之仁,所加與自己的恩惠。君無忌的情形自是不同,只是卻為此難免與李無心正面衝突。看來一個處置不當,便是身敗名裂,或許連性命也將陪上,想來真個不寒而慄。
終是生性豁達之人,想了想便自將得失拋諸腦後,自個兒呵呵大笑了幾聲,自艙板上拿起了他的朱漆大酒葫蘆,打開來灌了兩口,在船板上踏了兩踏道:「死不了啦,出來吧!」
即見一扇艙板緩緩移開,君無忌由艙下蛇也似地探身而出。那地方極為窄小,艙板與船底高不足一尺,寬亦不過二尺,如此狹小地方,似乎連一隻狗也容不下,卻容下了君無忌堂堂六尺之軀,設非他精擅收肌卸骨之術,簡直難以理解。
方纔居高臨下入水一躍,卻是有驚無險,這時看來,他通體水濕,卻還神采奕奕。
「謝了,老道!」說罷即水淋淋地盤坐在船上。
海道人運動長篙,將小舟一路快速撐向岸邊,身後翠樓,距離已遠,才自將舟攏岸。一面打量著君無忌道:「你倒是好涵養,沉得住氣,我卻差一點死在了她的手裡!」頓了一頓,兀自不免歎讚道:「好厲害的無心掌!」
君無忌這時已將長衣脫下,一面擰著其上的水,一面看向海道人歎道:「我久仰這位前輩武功了得,今天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若非是躍向湖水,又遇見了你,這條命八成兒許是保不住了。」
海道人哼了一聲:「盛名之下無虛士,這麼多年以來,論及武功,真正能叫我心服的人,到目前為止,也只有這個女人,看來她必欲置你死地而後己,再見面時卻要十分當心。」
說這話時,道人表情十分凝重,確似真正為君無忌安危擔心,即道:「我看你還是離開這裡,西出陽關,到沙漠裡去先住些時候,再不到雲南四川去。」
君無忌一面把擰得較干的衣服穿上,一面脫下鞋子,把裡面的水倒出來,「謝謝你的關心!」君無忌冷冷說道:「剛才的話,我聽得很清楚,我就是跑到天邊,她也會找著我的,一動不如一靜,我哪裡也不去,就在這裡等著她。」
海道人怔了一怔,看著他直翻著白眼。
二人昔年曾有一番共處結交,彼此個性都十分瞭解。海道人突梯滑稽,遊戲人間;君無忌亦做笑江湖,放浪形骸,看來均似玩世不恭,其實骨子裡都有一番執著,一經決定之事,絕不中途更改。
見他如此,海道人便知道說了也無益,忽然一笑道:「你報個『字』吧!」
君無忌知他素精易理,卜卦測字,俱稱神驗,一時不由動了童心。
「道人你是要為我測字吧?」說時眼光一轉,看見岸上一行楊柳,不假思索地隨即報了一個「柳」字。
海道人長眉頻揚,嘴裡唸唸有詞,說什麼「卯者免也」、「拆木留卯」、「冬火漸吉」、「木盛有情」,哈哈一笑道:「好字,好字,死不了啦,非但死不了,卻還大有遇合。不信你就等著瞧吧!」
君無忌正要詢問,海道人卻脫聲誦道:「柳暗花明,無心插柳……無心插柳,這便是了……」一邊說,嘴裡又自唸唸有詞的說了許多,五根手指頻頻掐動,越加喜形於色,「妙!妙!妙!」嘴裡一氣兒的連說了三個妙字,呵呵笑道:「早知如此,這一趟我也就不來了,真正妙不可言。」
君無忌見他說得神龍活現,亦不免引發好奇,待將詢問,海道人卻先自笑道:「天機不可洩露,說出來就不靈了,下船吧,咱們後會有期。」
邊說邊自在君無忌背上推了一把,君無忌順勢微縱,落向岸邊,順頭望時,小舟已遠颺湖心。但只見一湖霧氣,朦朦朧朧,瞬息間已將小舟吞噬。
這道人生性怪異,來去無蹤,撲朔迷離,看似玩世不恭,其實為人極重義氣。義之所在,不請自來。否則置萬金以請,也難望他的青睞,若有事真個找他求助,往往卻又不得其門而入,真是怪人一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3 00:11:25
第二十八節
佇立湖畔,獨思默想。湖風冷冽,宛若萬把鋼針,一古腦投向他身上,週身上下簡直像著了一層寒冰般的透體發寒。
原來他先時躍身湖水,週身上下早已濕透,眼前吃冷風一襲,自是備覺寒冷。當上立即默默運功,自丹田引發起一股暖流 ,名為內氣真力,以之擴散週身上下,霎息間通體上下蕩漾出一陣暖暖熱流,像是一團散發火焰的炭體,很快即把濕衣烘乾,即使連腳上鞋襪也不再潮濕。
湖面上蒸騰著沉沉霧氣,卻掩不住高聳波心的翠樓,說不出什麼原因,對於居住在裡面的那個李無心,他竟是衷心十分牽掛 ,這種牽掛卻並非基於仇讎,事實上儘管方才幾乎已喪命在對方手上,卻偏偏生不出懷恨之意,直覺上總似有一種不捨的依依之情,真個匪夷所思。
「李無心,李無心,你真是當今天下最奇特的一個女人。」
若非是新創之餘,他真想再一次攀上翠樓,對李無心一探究竟,一想到對方那身神出鬼沒的能耐,他只得暫時打消了這番意圖。前望湖水,心血沸騰,太多的感觸一次次激動著他,確令他一時難以平靜下來。
「搖光殿主」李無心雖神秘詭異,但言出必踐,今夜她既對海道人親口許下承諾,自不會出爾反爾,暗中追蹤自己,只是今夜之後,她勢將全力對付自己,絕不甘自己逃出她的掌心,此女自名「無心」,可知心狠手辣,自創「無心之術」,堪稱獨步古今,方纔已嘗過厲害,再見面時,是否還能逃得活命,可就難以忖度了。這麼想著,可就由不住起了一陣陰森森的寒意。
一隻小小水鳥啁啾一聲,落向當前柳枝,立時羽毛蓬鬆的靜棲不移,一任夜風呼嘯,柳枝顫顫,當前湖水澎湃,更似隨時有墜水之危。然而這一切卻不曾使它幼小的生命,產生絲毫不安與驚悸。今夜,在失巢之後,它幼小的生命,便自安息這裡,全然無視於一天風暴,身外風險,那是因為它知道,在捱過了漫漫長夜之後,天將大亮,太陽亦將復出,那時候情況便自不同,一切均將改觀,失去的巢窩,可以重建,失散的同伴亦將重聚……有小蟲可捕,有小魚可噬,生命便能延續。
「人」的價值當不同於鳥,特別是有著高超品格、堅強意志的君子,應該更思無懼,有所作為才是。
想通了這些,君無忌便不再憂懼,極欲有所振作,而與李無心大肆周旋一番。
冬梅初現,僅得新紅數點。
今天起來晚了,早膳以後,天已近午,院子裡靜悄悄的,不見一些兒人聲,倒只是兩隻烏鴉,高踞樹梢,發著老邁聒噪的「呱呱」叫聲。
天是陰濛濛的,不見一些兒陽光。
自那一天從君無忌下榻的道觀回來,春若水的心情就很不開朗,整天裡寒著一張臉,鮮見笑容,情緒的低落,已到了無以復加地步,靜坐獨思,更無一些兒趣味,花既不香,鳥更不語,這個天底下,彷彿再也沒有一絲喜訊兒,能夠引得她開心。整個人硬是被一層陰森森的烏雲罩定,再也開朗不了,唉……
紫籐閣原已是夠冷清的了,主人的情緒再一不好,更是了無生態。
特別是這兩天為了季貴人的殉情,她與王爺高煦鬧得極不開心,自己發了個狠,再也不搭理這個薄倖人,連跟他說句話也是不願。雖然季貴人的死,與自己直接扯不上什麼關係,可是府裡上下,誰都知道正是因為這位「春小太歲」進入王府,王爺高煦才冷落季貴人的,以至於後來的打入冷宮,轉送鄭亨,都是這個邏輯下一定的發展。春若水撫今追昔,良心更自不安,總認為這個可憐女人的死,是自己所造成。
當然,真正迫使她自尋短見的人,卻是朱高煦,一想到這裡,春若水由不住打心眼兒裡發顫,真恨不能立刻提著寶劍,去找朱高煦尋個理兒。不止一次的,她想到為季貴人報仇雪恨,可是這「殺人」的事兒,到底非比尋常,特別是要殺的人是朱高煦,更是非同小可,引劍一快之後的後果,卻遠非她所能承受,想起來發一陣子恨,總是下不了這個狠心,便也只好算了。
早已聽見了閒話兒,什麼「如今的春小太歲,早已不是從前的那個樣子了……」,「今天人家是金枝玉葉的貴妃娘娘身份了……再也拿不動寶劍了……」特別是後面的那句話,狠狠的刺傷了她,背著人真不知道哭過幾回,靜下來想想,自己也感覺到怪納悶兒的,「難道我真的變了?」心裡儘管是一千一萬個不服氣,卻又能為之奈何?
幾隻麻雀喳喳不停的在眼前爭叫打轉,風乍起,引得滿地落葉飄飄起舞。
女侍「荷倌」抱著個大花瓶出來,遠遠向著春若水請安道了聲好,一擱下瓶子,盡自去攀剪才打苞了的梅花。
這份工作原是「趙宮人」做的,忽然換了人,瞧著有些眼生。春若水這才想起,彷彿好幾天沒見著這丫頭的人影兒了。
「趙宮人呢!」
「回娘娘的話!」荷倌忙自跪下說:「剛才王爺有話,傳她過去了。」
「王爺有話……」春若水皺了一下眉:「什麼事兒?什麼時候?」
「這……婢子……不知道。」荷倌說:「去了有一個多時辰了,大概快回來了。」
春若水沒有吭氣兒,心裡自個尋思,這陣子為君無忌事心煩,一直沒有留意她,印象裡冰兒這個丫頭像是有些變了。那天,自己與她提起君無忌身邊的那個小琉璃,她的表情好像很怪,竟是一句話也沒有說,不像過去追長問短的樣子。這又為了什麼?
自從來到王府,春若水的心情一直不好,但是冰兒卻不一樣,整天價笑口常開,頗能甘於現況,尤其最近常見她打扮得花枝招展,來去頻繁,也不知她究竟是在忙些什麼?而且,最大的差別是她對自己頗似日漸疏遠,不再像過去有事沒事常愛偎在身邊說長話短,如今是不喚不來,這個轉變,確是很大,只是自己竟然一直沒有去細想深究罷了。
這麼想來,冰兒確是變了,變多了。
可也巧了,剛想著她,她就來了。
穿著一身大紅,滿身都是裝飾,抄著花間小徑,正自向著邊院走過來,不經意一抬頭,才自發覺春若水坐在亭子裡,登時愣住了。接著,她才似轉過念來,很快的把一雙晶光閃爍的耳墜子摘下來藏在身上,手上的一隻鐲子也取下藏好了,這才緩緩移步繼續前行,俟到了亭子前,方才停下來,衝著春若水施了個萬福,喚了一聲:「娘娘」。
春若水打量著她這一身,頗是有些意外,點點頭道:「好漂亮,你這是上哪兒去了?」
冰兒搖著頭,怪不自然的樣子:「沒有……只是隨便到前院走走。」
「你過來!」春若水的臉色可是不大好看。冰兒呆了一呆,不敢不遵,慢吞吞地走進了亭子,向著春若水瞧了一眼,便自低下了頭。卻也逃不過春若水凌厲的眼光,一霎間已把她上上下下瞧了個仔細,她的臉色越加寒冷。
「你竟然畫了眉毛?真會作怪。」
「沒有呀……人家只是畫著玩的……」
偷眼瞧瞧,剪花的「荷倌」已抱瓶進去,院子裡靜悄悄的沒有一個閒人,不知怎麼回事,只是瞧著她心裡害怕,這些日子冰兒心虛得厲害,誰要多看她一眼,也令她心驚肉跳,更別說被眼前春若水那般審賊也似的眼光盯著看了,一時真有冷汗淋漓之感。
「小姐……你……」
「別在我面前來這一套,『豬鼻子裡插蔥』,你又裝的是哪門子『象』呀!」春若水的一張清水臉,冷得怕人。
冰兒只看了一眼,就嚇得又低下了頭,「小姐!您說什麼……我可是不懂……」
「哼,當我是瞎子,看不見呀!我都瞧見了。拿來吧,給我瞧瞧。」一面說,向著冰兒伸出了手:「耳墜子,還有玉鐲子!幹嗎藏呀!戴出來不是叫人瞧的嗎?」
「這……」冰兒臉色一陣子白,想要狡賴,禁不住春若水那一雙凌厲的眼睛,只得慢吞吞硬著頭皮,把一隻碧綠碧綠的翠鐲子拿了出來,遞了過去。
春若水哼了一聲:「還有呢!」
一雙耳環也拿出來了,珍珠的。
兩樣東西一經接觸眼裡,春若水由不住心裡大大動了一下,她是識貨的,鐲子是上好的翡翠,耳環是大顆的珍珠,都不是普通的東西,既非是自己的東西,冰兒她又從哪裡弄來的?
「小姐……小姐……」冰兒漲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說道:「這是王爺他送給我的……不……」心裡一急,竟然說出了實話,再想改口可來不及了。
春若水心裡一驚,用著異樣的眼神,向她瞧著,一霎間,只覺得透體發涼,這可是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的事情,朱高煦難道竟會與冰兒有了……
「你……」一霎間,春若水眼睛裡透著徹骨的冷,極其凌厲的向著當前冰兒逼視過去,在她的觀念裡,冰兒若是自毀立場,與朱高煦果真有染,那真是極可怕的一件恨事,這種背叛的行為,是自己無論如何不能忍、不堪忍……
「你……你跟他……」
春若水聲音都顫抖了,過度的驚詫,使得她情緒大為衝動,一時由位子上站了起來。她無名的怒火,自是為最擅知己的冰兒所立刻洞悉,只嚇得全身打顫,嚶然欲泣地跪了下來:「娘娘……王爺只是瞧得起婢子,賞給我玩兒的……我們沒有……什麼都沒有……」
最後的這句謊話,算是救了她的一時之難。春若水聆聽之下,臉色總算一時為之平和下來,「起來說話吧。」
「謝謝……娘娘……小姐……」站是站起來了,心裡卻仍然一個勁兒地打鼓,到底是情怯心虛,一雙眼睛總是不敢與對方接觸,生怕為春若水看出了內裡的真情。
這番形象落在春若水眼睛裡,一時大為心軟,反倒不忍苛責她了,「冰兒你過來。」
「小姐……」怯生生地偎了過去,冰兒頭垂下來得更低了。
「幹嗎這副德行?誰也沒怎麼你?」輕歎一聲,春若水手拉住了她的手,略示安慰地說:「我是怕你吃虧上當,朱高煦是什麼樣的人,你難道還不清楚?萬一……」
冰兒聽到這裡,一時忍不住嚶嚶有聲地哭了。
「唉!你這裡怎麼啦?」春若水奇怪地瞅著她:「難道你……」
「不是……小姐你別胡思亂想……沒有事,什麼事也沒有……」
「那就好……」春若水望著她苦笑了一下:「我們都是女人……我們是從小一塊長大的,有什麼事你可不能瞞著我,一定得叫我知道。」
冰兒直是打顫嗚嗚咽咽,說不出一句話。
「唉……」這聲幽幽歎息,春若水真個是有感而發,剪水瞳子裡一時聚滿了淚水,卻似有無比的恨融匯其間,於悲楚中另見崢嶸。
「你應該想到我們是怎麼來的?」春若水緊緊咬了一下牙道:「咱們是被強迫來的。好好一個家,給他弄得支離破碎,爹爹那麼一把子歲數了,差一點就死在了他的手裡,這個仇我永遠忘不了!他以為把我逼迫到手,就能稱心如意,哼!那他可是真的看錯了我了。」
冰兒聽到這裡,竟自抽抽搐搐地哭了。
春若水站起來走向亭子欄杆,一聲不吭地向外面看著,冰兒還在哭泣,她是那麼的情發不已,鼻涕眼淚淌了滿臉都是,哭得好傷心。
十一月的天氣,已頗有寒意,陣陣襲過來,吹在臉上涼冰冰的。
「我們不能被他收買了,這東西你是不該留下來的,給他退回去!」
冰兒聽著,哭得更傷心了,「人家是王爺……我不敢……那麼一來,還有命嗎?」
「那就死!」春若水口氣是出奇的冷。
冰兒嚇了一跳,看著春若水鐵青的臉,著實不敢吭聲,也不再哭了。空氣一下子就沉靜下來。
春若水轉過身來,冰兒抖顫顫地接過來,「還給他!」春若水冷冰冰地道:「你是我帶來的人,可不能給我丟臉,咱們兩個應該是一條心,無論什麼時候你都要記住!」
冰兒睜著一雙大眼睛,在春若水的逼視之下,頗似不能自己地點了一下頭。
瞧著她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春若水倒也不忍心再責備她了。走過去坐下來,拍拍身邊的石凳子,春若水說:「你坐下,我有話問你。」
冰兒擦乾了眼淚,蹭過去坐下,一顆心始終忐忑不安,總怕被春若水看穿了什麼似的。
春若水的臉色緩和了一些,道:「上次我問你的話,你還沒告訴我呢!你覺得小琉璃那個人他怎麼樣?」
冰兒呆了一呆,訥訥說道:「他……人很好呀!」
春若水一笑道:「那就好,他可是一直還在惦記著你呢!你可怎麼說?」
冰兒又是一呆,情不自禁地現出了一絲冷笑,即把頭轉向一邊。
春若水恍然有所警悟:「不樂意?」
冰兒直似欲泣地低下了頭,仍是一言不發。
「好吧!我知道了!」春若水輕輕一歎說道:「我一直以為你們兩個挺要好的,倒是我看錯了。其實他現在人變了許多,也長高了,在君無忌身邊讀書練武,將來一定很有出息。既然你瞧不上他,也就算了。」
冰兒還是一句話也不說,對于小姐把小琉璃與她聯想在一塊,直覺得感到是一種侮辱,自己如今已是「宮人」的身份了,憑他小琉璃,算得上是個什麼東西?簡直像是個小要飯的,自己會嫁給他?真是做夢,想著心裡猶自有氣,不自禁地形之於色。一時賭氣,臉都漲紅了。
春若水想想這件事也就算了,不免對於冰兒今昔明顯的變化,有些詫異。瞧瞧她一身彩緞綾羅,鮮艷如花,無異是滿足於當今這個「宮人」的身份了,「此間樂,不思蜀」,或許對於遠在涼州的故鄉再也不心存思戀,難道真是這樣?
「冰兒,你還想不想家了?」
「家?」冰兒笑了一下,搖搖頭心不在焉地瞧著腳上的一雙繡花鞋道:「我們哪裡還有家呀,這不就是咱們的家嗎?」
春若水哼了一聲,生氣地說:「這裡不是,我們家在涼州,早晚有一天,我們還是要回去的,你最好心裡給我放明白著點兒!」
冰兒見她生氣,就不再出聲。原來她早已失身王爺,成了朱高煦的人了。日來更得著了許多好處,腦子裡儘是富貴榮華正是暗慶豐榮自滿之時,前番的仇恨受氣,壓根兒早已不再存在,春若水的一番話,何曾能在她心裡泛出一絲漣漪?再者,王爺雖與她百般要好、溫存,至今卻仍限於「偷情」的處境,處處提防著為外人所知。春若水這邊固然萬不欲為其所知,即使府內一干閒人,除了百事為高煦張羅的馬管事之外,其他人也並無所悉,這番「提心吊膽」的滋味確實不大好受。
王爺對她的寵幸,並非是毫無目的,要她居中調和,以期與若水能具夫妻之實,該是最明顯不過的意圖了。偏偏冰兒作賊心虛,不能自平,見了若水,非但不敢進行說服的工作,卻似處處迴避,兩者之間的距離更似日漸疏遠。
想到了王爺的一再交代,冰兒不能不鼓起勇氣略作試探:「小姐,您忘了出門兒的時候,夫人和二場主是怎麼交代來著?要是還能回去,又何必當初這麼一番折騰?小姐,您就死了這條心吧!」
春若水聆聽之下,倒是不再吭聲了,實在說,冰兒這幾句話,真正的擊中了她的軟處,多少次,當她激動,忿怒到非離開這裡不可的時候。便是想到了父母的未來安危,才制止住了她的衝動任性。她也曾想到過向高煦施展毒手,湔雪前辱。只是那麼一來,後果更糟,而且就時間與心理兩方面來說,當初狠心不下,如今就更難下手了。
冰兒湊近了,涎著臉說:「說起來王爺當初作這件事,是叫人生恨,只是您再翻過來想想,可不也正說明了他愛您有多深嗎?」
「你……」春若水瞪圓了眼睛,剛要發作。冰兒卻機靈地先自跪了下來。春若水被她這個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你這是幹什麼?」
「小姐……我求求您……就別再興風作浪了……您就不為自己想,也該為涼州的老爺夫人想想……萬一出個什麼差錯,那還得了……」
春若水冷眼瞧著她,又氣又憐地說:「瞧瞧把你給嚇的!真沒出息透了,當初怎麼和我在一塊來著?真恨不能一腳把你踢死算了。」說時可就由不住又笑了。
冰兒可就更上臉了,往前膝行兩步,把個身子趴在若水膝上,靦腆忸怩地笑道:「您才不忍心呢!冰兒服侍您少說也十年了,咱們是一塊兒長大的,這些年沒功勞可也有苦勞,哪能就罪該論死呢!」
「那可看你自己了,」春若水佯裝拉下臉來說:「真要是你做了對不起咱們家門的事,我就是想饒你也是不行。」
冰兒忸怩著笑說:「您的心可真狠。」一張臉竟為之黯然失色。
春若水見狀,一笑說:「看把你嚇的,我只是提醒你罷了,季貴人的死你總該聽說過吧,該是多可憐,千萬要謹慎小心。」
冰兒傻瓜也似的一個勁兒點著頭,心裡七上八下真叫她不是個滋味。
「那……您真的打算一輩子不跟王爺同房?」
不知怎麼忽然冒出了這麼一句,春若水聽著也是驚心。既驚又氣地瞪了她一眼,「不許你說這種話!」
冰兒一時臊紅了臉,訥訥說道:「我是為小姐著想……難道您打算做一輩子的老小姐?」
「這不關你的事,」春若水嗔道:「老小姐又有什麼不好?」
冰兒碰了個軟釘子,一時可就不敢吭氣兒。
「我的為人,難道你還不清楚?」春若水冷冷地說:「要麼就不決定,決定了的事一輩子我也不會改變。朱高煦他是白費了一番心機,最終仍是一無所獲。哼!賠了夫人又折兵,真是何苦來?真為他不值得慌。」
冰兒想說什麼,看著她像似生氣的臉,可就又不敢吭氣兒,表情很是尷尬。
苦笑著搖了一下頭,春若水漠漠地說:「一開始我就錯了,是老天爺故意在捉弄我,要是那一天,在流花河,我壓根兒就沒瞥見他就好了。」
冰兒心裡自然有數,立刻回想起那日流花河冰化,百姓集會的情景……那一天君無忌載歌載舞,流花河岸引起了極大的一番騷動,春若水便在那一霎,對他繫上了芳心一片,自此作繭自縛,深深為情所苦。
「唉!」冰兒歎了口氣,斂著一雙眉毛道:「這麼久了,小姐您早就應該把他忘了,幹嗎還老惦記在心裡,不是苦自己嗎?」
「要是真能把他忘了,倒好了……」
「又有什麼用呢!」冰兒挑動著眉毛說:「現在誰不知道您已是貴妃娘娘的身份了,放著現成的福不享,何苦再折磨自己。我可真是一百個也想不通!」
春若水瞪了她一眼,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她才訥訥地道:「記得過去我讀過一段書,說是上天要懲罰一個人,就賜給他感情。一個人愛一個人,原來這麼苦呀。」頓了一頓,又接著道:「每一次只要一看見他,心裡總得好一陣子難受,想忘也忘不了!」
冰兒一愕說:「難道您又見著他了?」
春若水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啊!」冰兒嚇了一跳道:「君先生他也來南京了?」
「剛才不是已經告訴過你了,帶著小琉璃一塊都來了!」春若水輕輕一歎說:「已經來了好久,我們都不知道,住在棲霞山棲霞道觀,要不是遇見了那個姓苗的,我還一直蒙在鼓裡!」
「誰又是姓苗的?」
「是君先生的好朋友!」春若水搖搖頭,牽扯得太多了,一時也說不清。剛想把君無忌受傷的事說出來,即見花園洞門那邊。人影晃動,走進來幾個內侍,接著漢王朱高煦便自現身步出。
冰兒忙自站起道:「王爺來了!」
春若水不及作出反應,朱高煦已笑嘻嘻踏著大步,來到面前,「今天真難得,居然有心情賞花來了。」說著已走進亭子,就著春若水身邊的一個鋪有緞墊的石凳上坐了下來,早有跟前人上前打點鋪設,擺上了乾果香茗。
春若水對他難得有好臉色,今天更不例外,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隨即把身子轉向一邊。
高煦不以為意地笑道:「幾天不見,貴妃你瞧起來更漂亮了。」這一聲「貴妃」的稱呼,倒像是特意地在提醒春若水,使她敏感的警覺到今天自己的身份。
「最好你別這麼稱呼我,還是叫我名字好了!」春若水冷冷地說:「再說,我也擔當不起。」
朱高煦一笑說:「好,那我就叫你若水,『若水』——『弱水』,字音相同,『任他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而飲』,有了你,天下什麼樣的女人,我都不要了!」說罷,隨即朗聲大笑了起來,倒也豪氣干雲。
春若水哼了一聲,站起來剛想離開。
「先別走!」高煦伸手止住她說:「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天來這裡看你,是有重要的事要跟你商量,請坐,請坐!」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3 00:11:45
春若水聽他這麼說,便自坐下來,無可奈何地看著他,倒要聽聽他說些什麼。
「再過不久就是萬歲的嵩壽誕辰之日,照例於萬壽三天以前,我要入宮與父皇暖壽,你是父皇帝諭冊封的貴妃,按規定,應該與我一塊去,就是為這件事,先和你取個商量。」高煦微微笑著,現出喜悅之情。
這些日子以來,他為季穗兒、徐野驢先後的死,頗感勞神,尤其是後者死後所引起的一連串迴盪,更是焦頭爛額,形象大損,在皇帝面前也不若往常那般吃得開了。錦衣衛指揮紀綱一再勸他,要他收斂鋒芒,這幾天最好不要出門,在家避避風頭,他不得不勉力遵從。他哪裡是靜得下來的人哪!幾天憋下來,已是形容憔悴,像是生了場大病似的。此刻提起了萬歲壽誕之事,才自難得一見的現出了喜悅之情。
「這件事,我已籌劃很久,無論哪一樣也不能讓老大給比過去,聽說老三討了個江南佳麗,打算這一次在老爺子跟前露一臉,藉機會也學樣討一個貴妃的封號,我們倒要比劃一下,看看是他的江南佳麗漂亮,還是咱的塞外美人強?」說著眉飛色舞地哈哈大笑起來。
春若水倒是沒想到還有這麼一碼子事。朝見皇上,這毋寧是她心裡極不樂意的事情,聆聽之下默不著聲地沉靜了一會,才自搖頭,表示不能接受。
「我不去!」
「為什麼?」高煦怔了一下道:「為什麼不去?」
「你父親過壽,你去就得了,沒有我什麼事!」春若水聲音裡透著冷:「再說我一向野慣了,又不熟悉宮廷裡的規矩禮節,去了給你丟醜更是不好。」
朱高煦一笑道:「原來為這個,你大可放心,現在時間還有的是,我可以叫馬管事教你。」轉身高喊一聲:「馬管事,過來。」
馬安應聲出列,步上亭子向王爺貴妃請了大安。
高煦吩咐說:「從今天起,你負責把叩見皇帝的規矩以及皇上萬壽的禮數,好好給貴妃說說。」
「奴婢遵命。」
春若水冷冷地說:「我沒有時間。」
高煦一笑,不以為忤地看向馬管事說:「你就隨時候做吧,這件事我交給你了!」揮揮手,把馬管事打發了下去,才轉向春若水說:「別的事你可以使性子不理,這件事你一定得幫忙,也許你還不知道,父皇在我跟前,已問過你好幾回了,他老人家居然還知道你的外號——春小太歲,這一次要是見不著,一定不樂意,等到怪罪下來,可就不好了。」
春若水苦笑了一下,看著他說:「你們父子真是太抬愛我了,其實我在流花河野慣了,說話更是不識大體,萬一出言不慎,開罪了皇上,豈不是辜負了王爺你一番美意?」高煦皺了一下眉頭,搖搖頭道:「這個你可得十分小心,老爺子那邊不比我這裡,一個應對失措,到時候連我也幫不了你,受害的可是你自己。」「受害?」春若水一笑說:「還能怎麼受害?大不了把我殺了,那麼一來倒也好了,一了百了,也免了我活著受罪。」
高煦神色一凝,直眼向她望著,搖搖頭歎了口氣:「這麼久了,你還在慪氣,這又何必,我對你已是十足的耐心……」
春若水忽地站起來道:「今天我心情不好,王爺你多包涵,如果沒有別的事,這就跟你告退了。」說完話,更不管高煦樂不樂意,向著他深深行了個萬福,隨即轉身離開。
「你……站住!」朱高煦突地臉上變了顏色。無如春若水聆聽之下,卻是照直前行,頭也不回一下地依然前行。
眼看著她婀娜剛健的窈窕背影,穿過了眼前花叢,忽地又停住了腳步,回過身子,遠遠向冰兒盯著。後者忸怩了一下,踟躕著喚了一聲「娘娘」,只得跟了過去。
眼看著二女背影,消逝於洞門之內,朱高煦忍不住虎然作勢地站了起來,卻把手裡的一隻細瓷蓋碗忽悠悠飛手擲出,「叭喳」摔落太湖石上,登時茶汁四濺,碎片紛飛。
雖然是背向窗扇,君無忌卻己感覺出有人來了。
自從打皇宮負傷回來,再加上「翠樓」險些喪命、他已是「驚弓之鳥」,隨時隨刻都在提防著加於己身的猝發事件,譬如眼前輕微的腳步聲,所顯示的情況:來人絕非一個,很可能是三個人,或許更多。
一行人腳步聲似乎輕到了極點,卻依然落在了君無忌耳中,細細判別了一下,來人確是三人,一中二側,齊向後窗集中。
長劍早已備好,就在膝邊蒲團下。借長衣一角掩飾,他的手實已緊緊握住,任何的瞬間,均可猝起而發,如是,三丈內外的敵人,都在掌握之中,有劈面、斷喉之險。
一舉三人出動,顯示著事態大非等閒,更何況來人很可能只是敵人的先頭小探,大規模的主力,還在其後,這就非比等閒。
月明、星稀,所見朦朧。室內,那就更模糊了。油燈一盞,由於刻意地把燈芯撥暗,不過螢尾大小,所散光度,極其有限,若有若無,自不能用以觀物,除非是在此光度裡已經置身長久,那就情況容或大有不同。
氣轉河車,早已三度循環,君無忌此刻氣定神清,精神抖擻,以靜待動,等待著臨發的一瞬。他卻又不自禁地感到一種悲哀,一次次的拿刀動劍,流血事件,儘管是出於無奈的被動,終非自己所願,這一次的情況,顯示著情況的突變,卻令他一時猜測不透,「莫非是來自翠樓『搖光殿』的一邊?」
不能!李無心何等身份氣度,豈能如此!那麼,又是誰呢?誰又會知道自己的藏身之處?無論如何,敵人已經來了。
窗扇原是虛掩,此刻無風自開,恍惚裡一個高頎的人影,當窗佇立。來人頭戴平頂小帽,緣自帽沿的一雙絲帶,結於頷下,狼目高准,甚是精悍,望之不怒自威,殺氣十足。雙手分持著一雙牛耳短刀,刀刃細薄鋒利,緊緊貼在腕子上,偶一晃動,卻有冷焰寒光自刃上現出,平空顯示出幾許陰森。
在他身側左右,各自佇立一人,一式的平頂小帽,黑絲長袍,緊束在腰上的白玉珮帶,該是惟一的醒目物什,正中的那塊白玉珮頭,在月色裡晶瑩作色,標明了一行三人,正是來自大內,人人畏懼的錦衣衛殺手。
想是深知敵人的不易對付,才致一舉出動三人。除卻正中的這人一雙短刃之外,左右二人,也各見新鮮。左邊人是一口護手長鉤,右邊的一位,是一條軟兵刃——索子槍,銀亮的槍身,就像是一條蛇,緊緊纏在他的手腕子上。
於是,使刀的、使鉤的、使索子槍的,破格一體,目的在對付室內的頭號大敵——君無忌,看來是「勢在必得」。
「姓君的,好朋友來照顧你了,請吧。」嗓子夠沉、又啞,卻吐字清晰,包管一個字也不差的俱都傳進了君無忌耳朵裡。
使刀的話聲既出,隨著腳下倒點,會同著左右同伴,同時躍起,飄身於兩丈開外。俟到身子一經落下,恰如個「品」字字形,遙遙將室內人控制其間。
對於他們三個人來說,君無忌的來勢未免是過快了。像是飛雲一片,又如雁落平沙,總之,就在三個人身子方自下落的同時,房裡的君無忌已掠身而出,其勢之快,有若迅雷奔電,以至於使得才將落身的三人也不禁為之大吃一驚。
使刀的一個來不及向同伴作出反應,怒叱一聲,一雙牛耳短刀,已霍地掄起,陡地攲身而進,直向著君無忌身上招呼下來。牛耳刀閃爍出蛇樣的兩彎寒光,一奔咽喉,一奔心窩,快到無以復加,隨著使刀人的一個虎撲之勢,一古腦直向君無忌身上刺扎過來。
君無忌焉能容他得手!「叮叮」兩聲脆響,長劍迎著了短刀,力道奇強,使得一雙牛耳短刀,霍然向兩下分了開來。如此一來,不啻門戶大開,使刀人猝驚之下,再相周全,哪裡還來得及?君無忌的一隻巨掌,其實無異於一隻「鐵掌」,挾著極其凌厲的一陣巨風,已自實實地扣在了他的前胸。這一掌力道千鈞。
君無忌決計「以牙還牙」,不再手下留情,這人性命也就無能保全。隨著他嘶啞的一聲悲嗥,整個身子狂風也似地颺了起來,足足飛出丈許以外,撞到一棵巨樹,便自倒了下來,一時噴血若狂,三數口後,便自動彈不得,棄屍就地。
這番景象固是奇慘,卻不足為其身邊一雙同伴之戒。其時,早在使刀人中掌的一霎,左右二同伴已雙雙飛身而起,「護手鉤」怒卷如風,「索子槍」如出穴之蚊,一左一右,擠對著齊發而來。
君無忌出招之始,已深知今夜之不得善罷干休,心裡一反常態,也就劍下無情。來者三人固不失一時之俊,卻遠不是他的敵手,左掌出手的同時,右手長劍已電閃而出,扇面兒也似地劃出了一圈弧光。
這一劍奇光燦爛,宛若銀河倒掛,「噹啷」脆響聲中,己自把來人的護手鉤、索子槍雙雙撩開,力道之大,使得左右二人,不得不騰身躍出藉以緩和。雖然如此,依然站立不穩,一連退後了好幾步,才自拿樁站住。
只是君無忌卻放他們不過。身形閃處,宛若輕風一掬的已襲到了左面持鉤漢子身邊,寒芒抖處,一劍直取當心,施鉤人哼了一聲,迅速起鉤以迎,雙方兵刃才自交鋒,護手鉤已嗡然作響的彈空而起。這人陡然覺出了不妙,已是門戶大開,再想封護前胸,哪裡還來得及?君無忌的左手,倏地掠起,狀如躍波之魚,施鉤人幾乎不及作出任何準備,已被這隻手掌實實地扣在了前胸之上。認定了來人絕非善類,君無忌的出手也就毫不留情,這一掌不過是七成勁道,來人已是萬萬吃受不住,身子向前一弓,足足飛出了丈許開外,一口血箭直噴了出來,不過在地上打了個滾兒,便自一命歸天。
君無忌出掌之先。同時也照顧到了另一面的敵人,長劍撩處,有如飛星天墜,劃出了一道奇光,直襲右面手持索子槍的敵人。
這人顯然較以上二人要機警得多,不俟君無忌的劍到,先自施了個凌空倒翻,騰身丈許開外,君無忌一劍走空,腳下飛點,如影附形的緊依了過去。
這人喝叱一聲,陡地旋過身子,索子槍盤空疾轉,刷然作響裡,直向君無忌頂頭直打下來。
君無忌冷哼一聲,左手輕起,只一下,已拿住了索子槍蛇形槍頭,唏哩哩銀光顫抖,一條索子槍扯了個筆直。那人一扯之下,未能掙脫,只覺得透過索子槍槍身,傳過來一股絕大力道,不由得他不撒手丟槍,寒芒耀眼裡,對方冷森森的劍鋒,已臨當面,禁不住嚇了個魂飛魄散。
猛可裡,人影閃動,一人當空直落,隨著他落下的身子,一口長劍,彙集成大片銀光,直向君無忌當頭直落下來。這人劍下力道極猛,功力甚高,內力灌注下,形成的一片劍氣,極具凌厲氣勢,以至於君無忌猝當之下,不得不略作迴避,身子閃動之下,飄出七尺開外。
雖是這樣,他卻也沒有便宜放過了使索子槍的那人,回身閃避的一霎,左手已發出劈空掌力,掌力吐處,聲若裂帛,後者「吭」了一聲,一連後退三步,撲通坐倒地上,便自動彈不得,卻為君無忌凌厲的內力,鎖住了前胸穴路,一時無能自解。
月色皎潔,雙方陣仗既分,君無忌倒要好好打量一下來者究屬何人?
瘦高的身子,聳肩長臂,目光如鷹,來人其實是舊相識——「鬼見愁」茅鷹。如今他在漢王朱高煦府裡當差,索雲出走喪生之先,他早已是朱高煦身邊不可或缺的近身侍衛,如今身份更自不同,極為朱氏器重,這時忽然出現,自然顯示著特殊的意義,令人大生警惕。
四隻眼睛對看之下,「鬼見愁」茅鷹陰森林地發出了一聲冷笑,「姓君的,這一次你跑不了啦,認命吧!」一面說,茅鷹邁步前進,環身四周頓時興起了一個氣圈,地面落葉蕭蕭起舞,作狀向四面擴散開來。
君無忌心內雪然,對方茅鷹的出現,實在已說明了,此一行動為高煦所策使,他終是放不過自己,看來這一次當是有備而來,心欲置己死而後己了。思索之中,他早已將內力灌注,使之逼出體外,婆娑飛舞的一天落葉,終至又回復寧靜,落向地面。
這一霎,「鬼見愁」茅鷹已發動了凌厲的攻勢,陡地躍身而起,連同手上長劍,幻化為大片銀光,以泰山壓頂之勢,向著君無忌當頭罩落下來。雙方已不是第一次動手過招,彼此心裡都很清楚。正因為如此,茅鷹這一劍才益加顯現出威力,劍光下,君無忌由頭到腳全身都有「吃緊」的感覺。除了盡力一拼,眼前已無旋回餘地。
想像中,雙方兵刃交鋒,定當是石破天驚的一聲大響,事實卻並非如此,僅僅只是「叮叮」細微的兩聲輕響,夜色裡濺發出兩點火星,就這樣破解了來人看似泰山壓頂的劍勢。
「鬼見愁」茅鷹來得快,退得更快。」呼——」轉動裡己是丈許以外。君無忌別具慧眼的劍招,一上來即已看出了他的破綻,破解了他雷霆萬鈞的劍勢。茅鷹若不即時而退,保不住便將在對方詭異的劍招裡吃虧上當。
君無忌果然已發動劍勢,茅鷹退得快,他的劍更快,隨著他轉動的身勢裡,長劍陡地撩起,「哧——」劃出了一縷銀光。
「鬼見愁」茅鷹即使真有鬼魅伎倆,也料不及此,劍光閃處,颼然作響,已把他長衣下擺削下了老大的一片,這一劍只消深入半寸,茅鷹即有剖腹之慘,一時間嚇得面無人色,一連打了兩個冷戰,對於君無忌神出鬼沒的劍技,自此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
驚悸裡君無忌碩大的身影,怒濤般地已捲了過來。大片陰影裡,爆射出的五點劍花,甚是醒眼。這一劍大是非同小可。君無忌料定了今日之勢,怕是不能善罷干休,眼前這個茅鷹,既已為漢王所器重,便不能留他活命,這一劍透著詭異,實欲取他性命,劍星爆射裡,已照顧了對方前身正面五處要害。
茅鷹一驚之下,腎忖難以力敵,卻也有他的狠毒伎倆,鼻子裡一聲冷哼,左手乍抬,「卡」的一聲輕響,即由其袖內爆射出一蓬寒星,迎著君無忌正面來勢,反襲過去。
原來茅鷹出身的「雷門堡」,在江湖武林中,最稱詭異奇特,即使暗器也別出心裁,標新立異,眼前茅鷹所施展的暗器名為「五雲洗魂絕命釘」,配合著特製的瀰漫煙霧,間以淬制細小毒釘,一發數十,確是厲害之至,防不勝防。
君無忌確不曾料到對方會有此一手,乍然面對之下,不由吃了一驚,當下身子霍地向後一翻,一平貼地,卻於千驚萬險裡,整個身子旋風般地轉起,呼地飄落於三丈開外。
「鬼見愁」茅鷹那般凌厲的一蓬毒釘,竟然也打了個空,目睹著君無忌的身勢,不由他打心眼兒裡深深為之折服。
君無忌身子一經沾地,侍將竄起的一霎,一條人影卻自側面閃過來,快到無以復加,電光石火般,已切近身前。
這人膽子不小,身子方一落下,一隻鳥爪般的瘦手,竟向君無忌握劍的右手上力抓過來。來人貌相清奇,蓄有一部三綹羊須,正是久未現身,現為雷門堡第二號強人的韋一波,他也來了。
君無忌哼了一聲,吞劍吐掌,左手如封似閉,真力內聚,「噗」一聲,迎著了來人的手掌。兩隻手交接的片刻,如膠似漆,竟似粘在了一塊,緊接著兩個人忽地分了開來。
君無忌只覺得來人功力深沛,內力十足,力道交接處,勁韌深邃,無盡綿延,這才是一等一的內家功力,不由得暗暗吃了一驚。
來人「摘星拿月」韋一波,當日匆匆一現,僅不過與沈瑤仙有過一度接觸,對君無忌來說,並不相識,因見他來勢不凡,君無忌一上來先自留了仔細,這一掌吐出了八成勁道,總算勢均力敵,未致當場出醜。
韋一波卻已吃驚不小,一雙閃爍著精光的眼睛,直直向他逼看著:「姓君的,今天晚上你認栽了吧,諒你是插翅難飛。」說話時,手勢微舉,四面八方頓時現出幢幢人影,敢情來勢不小,大舉出動了。
打量著敵人的這番部署,不用說整個道觀均在嚴密的看守之列了,何以觀裡的道土不曾驚動?忽然想到,今日整天都不曾看見一個道士,莫非早已得到指示,而於事先疏散?
不禁又使他想到了小琉璃,心頭一驚。看來對方矛頭,旨在自己,或許根本就不曾知道自己身邊有此一人,果真如此,自己倒不欲貿然舉止,授人以柄,反倒不妙。這麼一想,甚覺有理,君無忌稍安勿躁,倒要看看對方是何等一個陣仗。
他其實已猜知來者這個老人是誰了,「閣下想必就是人稱『摘星拿月』的韋二當家的吧?失敬,失敬!」
韋一波怔了一怔,點頭道:「不錯,我就是,看來足下你也是有心人了。」
說話之間,人影閃動,八名華服高冠的勁裝漢子。已在君無忌前後左右站定,距離參差,遠近不一,即使這個監視的陣仗,看來也透著高明,顯然是經過一番高明指點,那麼,今夜這個圍剿的行動,對方諒必是志在必得了。
君無忌偏偏就不讓他們稱心如意。今夜這個陣勢,由於「鬼見愁」茅鷹的顯現,自然使他瞭解到為高煦所策使,奇怪的是高煦又如何會知自己住在這裡?「難道是春若水走漏的風聲?」這個聯想實在牽強,只是除她之外,對方陣營裡,包括茅鷹在內,並無人知道,這就奇了。
「摘星拿月」韋一波的眼睛正在注視著他,腳下輕輕移動,身形不時左右移動,顯示著此老的詭異,以及下一步的即將出手。君無忌暫時打消了心理的疑念,向著眼前的韋一波注視過去,忽然料到對方將要出手。
一念之間,韋一波已發動了攻勢。「呼——」像是一片雲般的忽然躍起,一起即落,挾持著一股極大的勁風,當頭直向君無忌罩落下來,卻有兩彎新月般的寒光,閃自韋一波揮出的雙手,顯示著此老經年難得一現的獨家兵刃——「日月雙劍」,直向君無忌身上招呼下來。
對於這類奇形兵刃,君無忌也只是曾經耳聞,還是第一次見過,只知道是屬於貼身的短兵刃一類,擅於鎖拿對手刀劍。韋一波以一代武學名宿身份,用此外家兵刃,必然有非常身手,倒是要小心了。
思索中,對方的一雙日月短劍已臨兩肋。顧名思義,所謂「日月」,乃是取其日月形象,一劍圓似太陽,一劍彎如新月,其長不逾二尺,一色青鋼打製,望之極其鋒利,猝然加臨,其險萬分。君無忌心知今夜勢將大動干戈,絕難倖免,一口劍早已精力內斂。長劍抖出,叮噹兩聲,已把來犯的日月雙劍磕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3 00:12:05
韋一波詭異莫測,君無忌博大精深。眼前兩個人迎在了一塊,可就大有可觀。
「摘星拿月」韋一波原是極其自負,一向目無餘子,這一霎也不禁有些氣餒。
雙方再一次照臉,醞釀著第三回合的交手,韋一波容是老謀深算,亦不禁有些內怯情虛,現之內華的一雙眸子實在有所迴避。無如情勢的發展,已無能自己,勢將決一死戰。
韋一波一頭蒼發,聳聳欲立,他已將全身功力聚集在日月雙劍,活生生的像是拿捧著一雙日月,冷森森的劍氣,不時向外擴溢著,顯示著此老的內在功力,果真已到了登峰造極地步。
然而,他對面的敵人君無忌,卻無絲毫畏懼之色,一雙精華內斂的眼睛,微微地縮小了,顯示出的湛湛目光,極其自負,頗似成竹在胸,若憑氣勢,實已超越對方多多,便是這等眼神阻止了韋一波的蠢蠢欲動。
情勢的發展,越見迫切,箭在弦上,終將發出。皓月當頭,清輝四溢,特別是有了眼前的敵對,氣氛更見陰森。
卻在這一霎,有人吹竹為樂,起自林邊的娓娓笛聲,有如天樂飄臨,隨著徐徐微風,散諸眼前。
君無忌甫聽之下,心頭一震,不自覺地覓聲看去,陡地發覺到林邊端坐的吹竹人,一頭銀髮,拂灑肩頭,襯以身上的灰白長衣,極見清逸瀟灑。像是雙膝盤坐在一張特製的四方推車上,推車的四角,各有一個凸出的手把,可供人把持抬起,無礙於山行,下面的兩支活輪,可用於平地行走,確實設計得十分巧妙。
這些在君無忌的匆勿一瞥下,固不及見,卻對掩蓋在對方下體的一襲銀裘,留有深刻印象。
似乎他坐在那裡已經很久了,一直默默無聲,不為君無忌所發覺,突然暴露,尤其是惜助於眼前笛聲,一入君無忌眼簾,登時有如黃鐘大呂,給了他極大的震撼。自然,這是因為他腦子裡想到了一個極可怕的人物——「九幽居士」蓋九幽。這位「雷門堡」的開山鼻祖,事實上也正是江湖武林盛傳已久的一位奇人,數十年來也只是輾轉隱約聽人道及,絕少為人所識,正因為這樣,傳說裡繪影繪聲,更為他加添了幾許神秘。
有關此老的斑斑往事,傳說中固不免添加附和,說得太玄了,也有人把他與當今「搖光殿」殿主李無心並論,幾為當今最不可思議的一雙泰山北斗人物。
傳說裡當今海內碩果僅存的幾個神秘人物,李無心、蓋九幽居其二,大漠出身的海道人算一個,另外還有一位遁隱遼東的鐘先生。這四個人,據說各不相犯,他們之間,又像是牽連著一段宿仇,多年來絕少往還……
眼前卻不是想這些事情的時候。事實上,君無忌一望之下,即已確定了此老的身份,斷斷不敢掉以輕心。話雖如此,他卻也已在不知不覺之間,著了對方的道兒,起因在於開始的那陣子娓娓笛音。確是前所未聞的怪異聲音,冷寂、枯澀……怪在一經入耳,即似附骨之蛆,想要不聽也是不能的了。
原來「雷門堡」在九幽居士開創之始,即以各類大別中原武林的武功秘術,稱奇天下。眼前這陣子怪異笛音,正是當年「九幽居土」最稱自負的「九幽三曲」之一——「斷腸泣血」。蓋九幽生平固是絕少施展,懼者卻每視為死前喪鐘,引為大忌。或許是對於君無忌這個少年大敵的不可輕視,眼見著自己身前的兩名弟子,雙雙不能取勝,九幽先生驚心之下,不得不使出了此一奇招,為其心愛大弟子韋一波臨場助陣。
既名為「斷腸泣血」可知此曲的厲害。真實的情況是,一般聞者在甫聞的一霎,如呆如癡,緊接著便自恍恍惚惚難以自持,直到笛音轉換為一尖銳音階,配合著敵人神妙異功,直攻腦海,傷及中樞神經,便自是死路一條的「斷腸泣血」了。
眼前情勢,甚至更較驚險,險在君無忌身前的另一大敵韋一波。
「雷門堡」的人,為防笛音所害,早在動手之先,先已在左耳裡塞有一個小小木珠,如此一來,便能化凌厲為柔和,變收平衡之妙。
君無忌一俟發覺有異,第一個感應是眼前驀地一黑,緊接著全身上下,便似為一種奇異的力道所緊緊束住,這種全系產生本身的神經控制力道,較諸敵人的力量更為可怕。
一驚之下,不容君無忌心存二想,身前大敵韋一波已投身進招,發出了奪命的連環雙劍。皓月下,但見日月雙劍,形成兩團眩目奇光,挾著凌厲的疾風,直向君無忌兩肩劈到。
君無忌豈是任人宰割之人?無如眼前一上來為笛音所惑,才致使然。其實以他定力,若無身外強敵干擾,九幽居士的「斷腸泣血」笛音儘管厲害,略假時間,一為他摸通了竅門,自有破解之法,只是眼前的韋一波,卻是容不得他,日月雙劍下,恨不得他立刻速死。時機一霎,快到了極點!君無忌忽然觸及眼前,其勢已有所不及,其時韋一波的日月雙劍,早以雷霆萬鈞之勢掛劈兩肩。萬般無奈之下,君無忌卻沒有忘記向對方施出了極具實力的「推心一掌」。
這也只是無可奈何的發洩罷了。以君無忌之為人,一向是不屑施展這般玉石俱焚的手法,況乎出手也已略遲,用以傷敵,或有可能,若用以自保,已似不能,偏偏人不該死,吉人自有天相。猛可裡,三縷尖銳細風,透空而至,黑夜裡簡直難以判斷什麼樣的物什,俟到韋一波猝然發覺時,三枚細若牛毛的細小鋼針,已臨眼前,幾乎已經接觸到他的面門。
韋一波果真還眷戀著要傷害君無忌,那麼自己這條命也就別打算再要了。略一遲疑,時機頓失,其時君無忌的掌力,已似排山倒海般向他身上攻來,此時此刻,便自不想後退也是不能的了。
雷霆萬鈞,冰雪一片。現場的兩個人,有似分飛勞燕,霎時間向兩下裡分了開來,凌厲的攻殺毒招,瞬間化為烏有。
對韋一波來說,不啻喪失了最佳的出手良機,君無忌也意外的絕處逢生。只是那怪異的「斷腸泣血」笛音,井未中途停止,兀自持續著,對君無忌來說,無異是心靈上極大威脅,果真充耳不聞倒也罷了,一經留意傾聽,再要不聽,卻是萬難。對君無忌來說,他仍然未能解除對方笛音加諸於他的一時之難。自然,韋一波便仍然大有可乘之機。
正當韋一波第二次作勢,待將攻上的一霎,附近紅葉盡凋的老楓樹上,陡地拔起了一條人影,一起即落,剪空飛燕般,已自落下一人。玉立娉婷,幽步窈窕,驚鴻乍現,已緊緊扣住了在場每一個人的眼神。
君無忌在對方初初一現之始,便已認出了她是誰,真正慚愧得很,每一次在自己最稱危急之時,她總會適時出現,何以會這麼湊巧?真正的解釋,怕是這位「搖光殿」的公主,隨時隨刻都在關心著自己的安危,以至於才能在自己面臨危急時,適時而現。
眼前由於沈瑤仙的及時而現,事實上已使得「搖光殿」、「雷門堡」兩大武林秘門,正式有了敵對的接觸。特別是眼前在「雷門堡」堡主九幽居士親臨現場之時,敵對的立場,實己十分昭然。沈瑤仙竟然忽視了李無心當日告誡,長久以來,這兩個武林秘密門派,一直在約束門下弟子,不得擅自力敵。為救心上人的一時之難,師門告誡也置之腦後,沈瑤仙「彈指飛針」一經出手,也就不再心存掩護,身子飛縱而出,起落間,已來到君無忌眼前。
這一霎,正當韋一波撲身而上的同時,沈瑤仙清叱一聲,掌中長劍已自怒斬而出。為救君無忌一時之難,不惜施展全身功力,這一劍真氣內聚,施展的是「搖光殿」不傳之秘——「萬花飄零」,隨著長劍的揮出,形成了銀光燦爛的一天劍雨,直向著韋一波全身上下怒捲過來。
韋一波陡然吃了一驚,想不到對方少女劍勢如此凌厲,慌不迭往後就退,沈瑤仙乃得欺身君無忌身前。只見她一手持劍,一手自捂左耳,大聲道:「這是老怪物的斷腸笛,聽不得,快摀住一隻耳朵。」
君無忌忙即學樣,左耳方掩,情勢立即改觀,變得大為緩和。心緒甫定,乃得從容揮劍,將一名方自接近沈瑤仙背側的錦衣衛土劈倒就地。沈瑤仙緊接著連手三劍,將另一名伺機撲近的劍士殺退,未後一劍極其猛銳,以至於來人一隻右腕連同手中長劍一併斬落在地。
看看路子不對,韋一波怒叱一聲:「退!」全體各人,同時頓足,退後數丈之外。
空中苦澀近乎於嗚咽的笛音,忽地為之中止,空氣頓時沉靜下來。
君無忌、沈瑤仙相互對視一眼,隨即放下了摀住左耳的一隻左手。
卻聽得一隅林邊,傳過來陰森森的一陣子冷笑之聲,想系發自對方首腦人物,也就是先時吹笛的白衣人九幽先生。
君無忌、沈瑤仙雖說藝高膽大,但是在得悉面對敵人為蓋九幽這個魔頭,內心不得不刻意提防,實以對方是出了名的難以招惹,生怕一個不慎,中了他的道兒。
蓋九幽這陣子陰森的冷笑之聲,自非虛張聲勢而已,當屬另有下文。
果然,緊接著冷笑聲後,空中即傳過來一陣子怪異的呻吟聲,乍聞之下,有若秋蟲振翅,細聽之下,才知是發自鼻咽間的哼吟之聲,真個怪異得緊,聽得二人毛骨悚然。
君無忌還在納悶兒,沈瑤仙立刻就明白了。原來當日在涼州,沈瑤仙夜探朱高煦於皇帝行宮,曾於暗中見過九幽師徒一次,記憶之中,那夜九幽先生便是以這種怪異的鼻哼,代替語言,向他門徒傳遞心聲,看來今夜亦是如此。
料想不差,哼聲方頓,即見正面火光閃處,「摘星拿月」韋一波在一雙火把照耀之下,現身兩丈開外。「堡主交代,雷門堡與搖光殿,今日還不是見面的時候,來人姑娘請自報姓名,以免誤傷。」話聲雖然不大,透過韋一波精湛內功,極見清晰,不徐不疾,每個字都傳進二人耳裡。
沈瑤仙聆聽之下,不假思索道:「令師的禮貌確是很周到,請轉告他,我今夜來這裡,與我師門搖光殿扯不上一點關係,完全是我個人的事,你們這麼多人,對付君先生一個,我看不過去,這個閒事我管定了,要怎麼樣,悉聽尊便,你們就看著辦吧!」
話聲方落,先時那陣子奇異的哼聲又起,宛若一雙蟲蛾鳴飛當前,聲音起落頓挫,饒有韻律。只是聽在耳朵裡,說不出的一種彆扭勁兒,怪不舒服。
韋一波冷笑道:「堡主念你年幼無知,令你即速離開,哼哼……這是對你破格開恩,再不知道進退,可就後悔不及了。」微微一頓,又自接道:「你雖不說姓名,我也知道你是誰,我們見過,沈姑娘你忘了麼?」
沈瑤仙在對方說話之時,已自注意到,現場情況略有變動,黑暗裡人影幢幢,各有所踞,顯然有所部署,不由心裡動了一動。
前聞的哼聲又起,韋一波冷笑一聲,立即代傳道:「堡主在此已布下了奇妙陣勢,囑令沈姑娘即刻退下,遲者無及。」
話聲方頓,人影連閃,眼前已飄近一人。來人黑巾扎頭,手持長劍,卻在背後插有一紅一白兩盞長燈,倏乎而近,頗有神兵天降之勢。沈瑤仙只以為對方意在暗襲,一雙手上長劍,待將向對方出手,來人卻哼了一聲,橫劍而退,並無出手之意。「沈姑娘你稍安勿躁,請快隨來人退出,遲者生變,到時候再想退出也是不能的了。」原來這人是專為接引瑤仙出陣而來。
沈瑤仙嬌笑一聲道:「我己說明了來意,你們也太囉嗦了!」話聲方輟,長軀微轉,已閃向來人近前,掌中劍陡地射出寒星一點,直向來人臉上刺來。
這人冷笑一聲,有恃無恐的身形略搖,已隱向暗中,卻有一雙殺手驀地自兩側躍身而出,兩口雪花長刀,摟頭蓋頂,直向沈瑤仙頂上劈來。
沈瑤仙出劍以迎,叮叮兩聲,點開了對方一雙長刀,二殺手霍地抱刀而退,就地一滾,已隱入暗中。
再看先時來人,已自失去蹤影,沈瑤仙心裡一驚,才知對方這個陣勢,非比尋常,方才背插長燈的那人,看來像是眼前陣勢的一個關鍵人物,竟然坐令他走失,以自己身份,未免有失光彩,正自懊悔,即見身邊人影閃動,霍地現出二人,定睛再看,不由喜出望外,竟是君無忌適時現身,代自己擒住了那人。
君無忌冷眼旁觀,適時出手,擒住了這人,待將以內力迫他屈服,以供驅馳,借此破了眼前陣勢,卻不意黑暗裡,猝然飛出一枚小箭,勁道十足,颼然作響裡,正中這人右面太陽穴道。背插紅燈的這人,猝然中箭,話也來不及說出一句,雙目一翻,便自了賬。
即見韋一波重複現身冷笑道:「你們是癡心妄想,我手下來人,豈能為你們所用?哼哼……沈姑娘你既刻意與我們為敵,說不得也要你嘗嘗雷門堡的厲害,難道還怕了你們搖光殿不成?」話聲一停,即見他舉手當空,手裡的一面三角小旗,向四面搖了一搖,大片吶喊聲中,一時弓矢如雨,齊向二人射來。
君無忌、沈瑤仙各掄長劍,迅速將來犯箭矢劈落在地,殊不知弓弦再響,第二撥箭矢又到。君無忌搶先出手,以手裡長劍,將來犯箭矢再一次格落,機警地向沈瑤仙道:「姑娘可曾看出,這像是諸葛武候的『風雨八殺陣』,風一陣雨一陣,小心他們乘虛而入。」
沈瑤仙經他一提,恍然而悟,說了聲:「哦!怪不得!」話方出口,卻已似有了異動。一條人影,陡地自空而降,連同著醒目的一道銀光,宛若銀河倒瀉,待將有所出手,卻已為沈瑤仙搶了先機。只見她回身掄劍,一指即收。空中那人「喔」了一聲,「嗆啷」丟卻了手上長劍,沉重的墜落地面,一個骨碌滾向暗中。
沈瑤仙搶近一步,待將二次出手,卻為君無忌橫劍攔住,沈瑤仙怔了一怔,看了他一眼,雖是黑暗之中,亦可見他目光中的憐憫之意,由不住嗒然垂下了長劍。
「這人已喪失了右手,終生不能使劍,就饒過了他吧!」
地面上棄著一隻血淋淋的斷手,手上甚至於還緊緊握著劍。
「你真是仁者之心。」沈瑤仙睇著他說:「但是你要弄清楚,現在是他們加害我們,我母親曾經告誡過我,對敵人的憐憫,就是對自己的殘酷,打蛇不死,回過頭來它還是會咬你的。」
君無忌微微一笑,沒有說話。沈瑤仙只覺得他風度極好,不自覺地也報以一笑。一霎間,四下裡的風險倒似不足為慮了。
「姑娘出劍極妙,指點之間,竟能斬落對方手臂,這等劍法,世罕其匹。」
「比起你來呢?」說時,沈瑤仙微微含笑,揚起了細細蛾眉,靜靜地看著他。
君無忌點頭說:「比我高明多了。」
「那麼我倒要請教一下你這個大行家了。」沈瑤仙說:「你可知道這劍術的名字?」
「我知道,」君無忌點了一下頭:「莫非是得自令堂親授的『無心』之術?」
「哦!」沈瑤仙真似吃了一驚:「你……怎麼會知道?這是我義母她老人家……」
君無忌點點頭說:「我知道,這是她老人家自己創造的,高明之至!」
「這麼說,你難道見過了她老人家?」一霎間,她臉上現出了難以理解的神色。
君無忌微微點了一下頭。
沈瑤仙頓時一驚,忽然眼光一瞟,道:「他們又來了!」話聲方落,只聽得一陣啾啾聲響,大片飛蝗石,向著二人身邊襲到。
君無忌劍勢一揮,盡數齊落。沈瑤仙微似一驚,點點頭道:「原來你竟精於『天罡』功力,怪不得能僥倖逃過我母親之手了。」
話聲出口,長劍倏地掣出,極其瀟灑地往空中指了一指,恰恰正巧配合著來人的下落之式。隨著來人的那陣子勁頭兒,長劍倏地一個疾翻,嗖然作響,又自收回。空中來人慘叫一聲,落地一轉,旋風也似的,又自藏身不見,地上卻留下了血淋淋的一隻斷腿。
「我們走!」沈瑤仙一拉君無忌倏地騰身而起,遁身數丈之外。
他二人身子方一下落,迎面咫尺距離,忽地擁出了一排刀劍,夾著疾勁的一陣刀風,直向著二人頭頂落下。
沈瑤仙不禁動了嬌嗔,正等運施劍氣,向眼前劍陣橫掃過去,君無忌卻道:「慢著!」忽地止住了她的出手,只聽得一陣刷然刀劍風聲,一天刀光劍影,竟似失了準頭,紛紛落向左右。
沈瑤仙這才知道,對方這個刀劍架式,敢情是個虛勢、幌子,自己一時大意,幾乎著了它的道兒,她素日最是要強好勝,人更機靈,怎麼說不應有此一失,尤其是當著無忌面前,大大覺著不是滋味。眼見著大片刀光劍影落空裡,刷啦啦一聲細響,忽悠悠飛過來一團銀光,直向她當頭襲來。這才是對方主力的一擊。果真沈瑤仙方才輕舉妄動,這時便自著了對方道兒,自然以沈瑤仙之精湛身手,還不致當場受害,臨急出醜卻是難以避免。
目睹之下,長劍突出,銀蛇一躍,鏗然作響中,已將對方來犯兵刃就空斬落,「喀喳」爆響聲裡,直撞向正面大樹,海碗般粗細的一截樹身,竟自齊中折斷,一時間樹倒土揚,殘枝散葉飛了一天。
飛來的兵刃,竟是曳有長鏈的一雙流星錘。二錘一大一小,一經飛舞起來,五丈內外,俱是殺傷範圍,猛厲之極。沈瑤仙運施劍氣,一劍斬斷了對方錘鏈,不侍對方另一隻流星錘來到,身形一個巧縱,已潛身來人當前,人到劍到,長虹猝閃,已扎向對方前胸,隨著她騰起的身勢,一股怒血,直噴而出,這人慘叫一聲,手裡的另一隻流星錘,頓時控制不住,忽悠悠地飛向半天,來人高大的壯軀,推金山、倒玉柱也似的直倒了下來。
沈瑤仙一劍得逞,驀地覺出背後吃緊,大片疾風裡,一雙弧形劍影,已自當頭落下。「叮噹」兩聲,彼此兵刃交接,卻在第二式接觸之前,雙雙己自騰身躍開。
在月色裡,這人起勢極快,極是輕靈,宛若銀河飛星,閃動裡,已落向一堵山石。正是「雷門堡」最具實力的掌門弟子「摘星拿月」韋一波。
「沈姑娘,你一錯再錯,殺我門人,已與本門結下血海深仇,再想活命,難似登天,眼前就是你們葬身之地,還敢逞能。嘿嘿……」話聲一輟,身形猝搖,又自隱身不見。
笛音再起,草木蕭蕭。眼前再一次現出了沉寂。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3 00:12:41
第二十九節
沈瑤仙迅速轉身,躍向君無忌身前。卻見後者盤膝樹下,一口長劍,置在身前。一副氣定神清、臨危不亂模樣,沈瑤仙看在眼裡,不禁暗暗稱許,比較起來,自己倒略似有欠鎮定了。她隨即收斂心神,就在君無忌身邊坐下,卻聽得耳邊笛音,忽然拔了個高,變得極其尖銳,那種單調復尖銳的一個單音,有如一根針樣的尖銳,透過了薄薄的耳膜,直穿進人的腦海,即使用手掩遮,也阻擋不住。這才知道,何以君無忌此時此刻擺出了這副姿態,顯然已料到對方笛音,非同小可,勢將摒除萬念,以無比靜功,與以對抗了。
君無忌果然心存此想,他做事穩而後動,總是不急不躁。沈瑤仙卻是自恃聰明,凡事不甘示弱,即使暫時的靜止 ,也認為是對敵人的一種屈服。「搖光殿」武學,博大精深,凡武林各門派內外功力,無不在其參考攻研範圍,「搖光殿」殿主李無心為人自負,目高於頂,自然與她一身奇異的武功有關,沈瑤仙既是她身邊愛女,耳濡目染,多少也感染了她的驕傲習性。她卻是忽略了,眼前「九幽居士」這個大敵,即使李無心親自在場,也不敢對他掉以輕心,沈瑤仙卻偏偏對他心存忽視,不甘雌伏地要與他別別苗頭。
坐是坐下了,手中長劍猶是不肯放下,圓睜著一雙大眼睛,不時地向著四下裡巡視著,只要任何一點風吹草動 ,咸信都無能逃過她的細緻觀察。這麼一來,自不免有所分心,隨即予敵人散發而出的笛音以可乘之機。一種朦朧意態復又懶散的感覺,首次讓她有所感覺,禁不住打了個哈欠。
坐在她身邊的君無忌立時有所察覺,驀地圓睜雙目,霍地遞出右手,在她肩上拍了一掌。
沈瑤仙全身為之一震,有如當頭一聲棒喝,頓時大生警覺。
「蓋老魔笛音厲害,姑娘切記大意不得!」話聲方出,由於有所分神,自己也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哈欠。
「你……」沈瑤仙推了他一把,用著滿含柔情的眸子,似笑又嗔的「盯」了他一眼,像是在說:還說呢!管管你自己吧!
經此一來,二人誰也不敢大意,頓時收定心神,企冀以靜制動。
沈瑤仙再效前法,用一隻手掩住左耳,卻不能像上一次那樣收到效果,因略微分神,又即覺出心神恍惚,這才知道厲害,再也不敢大意。
二人定力功夫,毫無可疑,一般情況下,可以立刻入定,進入絕對靜止狀況,只是眼前情況卻大有不同,乃是因為大敵當前,隨時還需防止著對方出手加害,姑不論強敵韋一波、茅鷹的隨時兔出,即一般性的細小暗器,也不能不防,這麼一來,要想完全靜止,簡直不能,更何況發自「九幽居士」的笛音,干擾心神,幾至見隙就鑽,如此情況下,兩個人期期共許,勉力強定,簡單像在忍受著一種酷刑,一時卻是無可奈何。
蓋九幽這曲笛音,較前番之「斷腸泣血」更加厲害,笛音裡混合了他獨家創始的極陰至柔內氣真力,初聽時只不過心神恍惚,有些睏倦,此時若是不能有所振作,收定心神,接下來便休想擺脫,直至骨柔筋疲,全身癱瘓,任人宰割。
是時,萬籟俱靜,只一曲婉轉幽柔。蓋九幽想是動了怒,決計要給兩個年輕人一個厲害,眼前笛曲乃「九幽三絕」中最具威力的「奈何泣血」曲,真正是難以名狀的「奈何」。
君無忌、沈瑤仙該是何等厲害的人物,以二人功力,若是專一應付對方笛音,尚可無慮,眼前情形可就大有不同,蓋九幽老謀精深,詭異莫測,這曲「奈何泣血」,在他努力運施之下,竟自具有不可抗拒的奇妙威力,大大震撼了他們二人,片刻之間,已現出疲睏神態。
黑暗中,現出了四個人來。毫無疑問,乃是出自對方陣營,各人手裡拿著一口長刀,幽靈也似地配合著輕巧腳步,直襲眼前。
這番情景,君無忌、沈瑤仙俱都感覺到了,可是各人想法卻迥異不同:君無忌的表情宛若未聞,意在容忍,非到萬不得已的一霎間,不會顯現出任何異動;沈瑤仙的想法不同,寧可在事發之前,先予敵以重創,或使其知難而退。二人不同的想法,淵源自各人不同的個性,也都有自恃的理由。
一曲「奈何泣血」兀自嗚咽地在繼續吹奏著,此時此刻毋寧已是到了最為嚴重的緊要關頭,透過聽者二人的一雙耳鼓,自此而散置全身上下的感受,宛若萬蟻爬行,厲害處在於,對於這般感受,你卻不能絲毫在意,一經領會,頓時就著了「魔相」。這般透過笛音的攻心戰略,果然厲害,只是你果真自始至終,就對它置若罔聞,不把它當上回事,絲毫不以之為念,它卻也就無可奈何,微妙處端在此「奈何」二字,「奈何泣血」這個名字便因此而起。
四個人極其輕靈地已來到了眼前,卻是分散於四個不同角度,向著正中的二人集中。
君無忌正自為著沈瑤仙不能專注而擔心,待將伺機略與暗示,對方四人已猝然襲近,出手發難。
來者四人,既為深精武術的大內衛士,又經雷門堡嚴加訓練,熟悉眼前的陣戰,配合著蓋九幽詭異神妙笛音出手,真有鬼神不測之能。滿以為君無忌、沈瑤仙二人,此時此刻受困於九幽神君的一曲魔笛,早已不堪支持,即使仍能保持清醒,也已形同癱瘓,大可隨意宰殺。又以四人眼前這個聯手陣法,互為表裡,層層殺機,漫說是二人受困於笛音干擾,即使沒有笛音助陣,設非熟悉陣法,也萬難逃過。卻是不知,沈瑤仙該是何等細心聰明之人?搖光殿秘功,突出顯示著逞強好勝,絕不吃虧的先決原則,「敵不出手,我不出手,敵若出手,我當出手於敵之先,而制其於死命」,多年來,李無心即依此項原則,創就各劍技奇招,沈瑤仙既是她身前最所鍾愛的義女,自然承襲了她的一系列秘功,手法絕無二致。
說時遲,那時快,四把長刀,宛若四道閃電,驟發自不同角落,齊向君無忌身上攻到。這是因為,君無忌乃是此一行他們所主要意欲殺害的對象,沈瑤仙只是半途加入,即使也已反臉為仇,終是次要對象。
四刀陣勢,看似同出,其實卻有先後順序,層層相聯,前後呼應,妙在一氣出手,猝然加諸人身,其凌厲可想而知。
看似靜坐無知的君無忌忽然睜開了閉著的一雙眼睛,卻不知沈瑤仙竟已搶先他一步出手。仍然是詭異莫測的「無心劍」術。隨著她的劍尖指處,第一名劍手,首先遭難,慘叫一聲,咽喉部位首先為劍尖所穿,死於非命。其時,沈瑤仙卻已躍身而起,穿梭於對方劍陣之中,刀劍交輝裡,第二名、第三名劍手,相繼跌落於血泊之中。
沈瑤仙自出道以來,這是她第一次展示無心劍術,正是「搖光殿」最稱奇妙的劍法,一經施展,果然有鬼神不測之妙。三名劍手的出手不能不說快速凌厲,只是敵方沈瑤仙的出手,堪稱玄妙,這種出自李無心自創的「無心劍」術,除了其快如閃電之外,其它玄奧之處,卻非他們所能理解,俄頃間已死於非命,做了劍底遊魂。
第四名劍手,目睹後早已嚇得魂不附體,刀勢方出,忙即收回,隨著一個鯉魚倒翻之式,「哧」縱身於兩丈開外。沈瑤仙早已照顧到了他,清叱一聲,已自跟進。這人反身回刀,一刀劈風,待向沈瑤仙胛間劈去,只是這個意念,未及全現,已先著了瑤仙詭異劍招,也只是劍光一吐而已,似及未及,長劍已破喉而過,這人發出了嘶啞的一聲悶吼,便自撒刀倒地不起,一時間空氣裡充斥著濃重的血腥氣息。
沈瑤仙運施無心之術,一鼓作氣,連殺四人,余勇可賈,卻不知劍勢方歇,腳下已無能為力。原意作勢,縱回無忌身邊,殊不知腳下方移,已是後繼無力,撲通,坐倒地上。
畢竟,九幽老人的「奈何泣血」非比尋常,沈瑤仙果真一鼓作氣,自始不衰,笛音倒也一時無隙可入,中途一歇,便自後繼無力,再想收定心神,哪裡還來得及?頓時敗象昭然,坐倒地上。
黑暗裡有人冷哼一聲,快若飄風地閃來一人。正是綰統全陣的雷門堡當家弟子「摘星拿月」韋一波。隨著他前進的勢子,叮噹一聲,已磕開了沈瑤仙看似無力的寶劍,右手殘月狀的一輪劍影,待將向瑤仙揮落而下。
疾風突襲,君無忌已當面而立。明知此時現身動手,較諸沈瑤仙並無二致,終不免為笛音所乘,授人以首,不忍沈瑤仙代己受害,君無忌也只有奮死一拼了。
長劍撩處,「噹」一聲,火星四濺裡,磕開了韋一波的殘月短劍。一觸即收,第二劍「蝶舞花酣」,緊接著由腕底翻飛直出,正是他多年來劍學精粹,其內蘊涵著凌厲的劍魄陽罡,正是為解救沈瑤仙的一時之難,才不顧一切地施展出來。
韋一波自然識得厲害,左手日月劍反撩而起,急欲招架,卻不意接了個空,對方長劍忽發奇光,鬧海銀龍般地已直劈下來。隨著凌厲的劍勢,韋一波扭身作勢,那副樣子就像是一條蛇,似乎他已看出了對方劍勢的詭異,施出了雷門堡「梅花三顫」的絕技。
也虧了他這一手「梅花三顫」,使他險險乎躲過了君無忌的凌厲殺招。儘管如此,劍勢過處,哧然作響,卻把他長衣下擺老長的一大截,整個的給斬了下來。韋一波那等內涵、沉著之人,亦不禁嚇得神色突變。兩手突分,噗嚕嚕衣袂飄風聲裡,已騰出了八尺開外。
這一霎君無忌本可乘勝急追,無如一旁的沈瑤仙已明顯的現出不支,顧彼失此,顯然不智。有此一念,他也就沒有乘勢急追,反身急抄,向著沈瑤仙身邊襲來。
卻只見一條人影,急撲而進,手起刀落,待向沈瑤仙身上落下,卻為君無忌長劍迎了個正著。
那人只以為自己乘虛而入,必能得手,卻不意君無忌心細如髮,忙中不亂,這一劍頗有「四兩撥千斤」之妙。這人刀勢如此之猛,偏偏對方長劍如綿,一韌一彈,已引開了他的刀勢,緊接著劍光閃處,已把他那只持刀的手,連著臂根整個的斬落下來。
君無忌劍勢急出,滴溜溜一個打轉,已到了瑤仙身邊,單手抄起她的右臂:「走!」刷一刷一刷一連三個快速騰身,撲出十數丈外。
皓月當頭,玉宇無聲。一片波光,蕩漾眼前,映著月光,遠山近樹,盡現眼前,咫尺間,彷彿來到了另一世界。夜風徐徐,頗有了幾許寒意,卻吹不散那如膠似膝、幾乎與空氣凝聚一體的嗚咽笛音。
蓋九幽的這一曲「奈何泣血」,真有鬼神不測之異,給人的感受,驅之不去,揮之不離,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真個厲害得緊。
君無忌突然聽見了,便似兜心著了一記重拳般的震憾、無力。
此時此刻,卻不見一個循勢追擊的敵人。
明月、波光、樹影、笛音……該當是何等一幅詩情畫意?偏偏兩個人無福消受,面對著靜靜的一波湖水,君無忌一手擁著佳人,一手杖持長劍,幾度作勢,待提真力,打算施展「登萍渡水」的輕功絕技,終不能稱心如願,便自嗒然無聲地垂下了手上的長劍,長歎一聲:「我們輸了……」偏過臉來,近睇著瑤仙,她的那張臉,就枕在他雄闊的肩上。其時美目半眇,秀髮蓬鬆,玉立長軀,就像是為人抽去了骨頭般的無恃,無力地癱在了他的懷中……
「我們輸了麼……無忌……」一絲苦笑,輕輕泛自她百合花樣的臉上,她已經明白了自己力不從心,何以君無忌卻能支持著不曾像自己一般地倒下去?由此而觀,他的定力,已是遠遠的超過了自己,若非是為了自己,或許他已踏波渡水,擺脫了這一時之難,看來自己的出現,非但未能幫上他什麼忙,卻反倒拖累了他,一時心裡好不惻然。
然而,這一霎卻又是那樣美好,傾倒在情人的懷裡,近窺著他的丰采,聆聽著他的心跳與呼吸,卻非由於做作,純是無奈的自然……便是這樣死了吧……該也無憾!
沈瑤仙欲羞還顰,待起無力。天曉得,這還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這樣親近的去接觸一個男人,內心之忐忑,花容靦腆,直是可以想知!
冷風颼颼,打捲著滿地的蕭蕭黃葉。
君無忌還劍於鞘,單臂擁抱著沈瑤仙回身打了個轉,定下腳步來,才自發覺到仍然還在原處。
「啊!」心裡的一聲吶喊,使他明白過來,自己終於著了對方的道兒,卻是晚了一步。
面前池水,容或是真,兩旁倒影,卻是幻覺。陡然間,讓他憶起了恩師「蒼鷹老人」所指示的七式迷蹤奇門陣式,其中正似有此一象。
「唏哩」龍吟聲裡,再次拔出了長劍。就在眼前,左邊劃上三個「十」字,右面劃上三個「△」,前面一橫三豎,後面殘月半邊。簡單的幾個動作,己使他遍體汗下,不及收起長劍,擁著沈瑤仙頹然已坐倒下來。
「這是什麼?」沈瑤仙顯然也已經注意到了。
君無忌苦笑著向她搖了一下頭,蓋九幽的魔笛太過厲害,他要盡可能的保持著清醒,雖然眼前方寸已亂,卻不容一敗塗地。
笛音持續地吹著,吹出了一天的落寞、失意……月落、鳥啼、霧冷、花殘……奈何的天、奈何的地,一切均將是無可奈何的了。
睡倒在無忌懷裡,卻是溫暖的。她卻竟然也認命了。輕輕抬起了一隻手,插進到無忌依似烏雲、充滿了英雄魅力的髮際。蒼白的玉容,摻合著像似絕望的一絲微笑。
「無忌……你恨我吧……都是我害了你……」輕輕歎息一聲,她說:「我太性急了,其實娘娘教過我一些專為破解離奇陣式的心法……我卻一點也想不起來了……就像這笛音……」說著她咳了一聲,把身子向著無忌更偎近了一些,卻似悲上心頭,把臉掩在君無忌肩窩裡,輕輕為之飲泣。
君無忌自然地抬起手,輕輕撫摸著她的背,一霎間亦為之英雄志短。
嗚咽的笛音,直似催人落淚,自此所見迷離,平生不如意的傷心事兒,瞬息間齊岔心頭,會合著笛音,層層密密,困之腦海,緊迫心頭……
最傷心的事,莫過於幼年時依附舅氏姜平、埋名隱姓的那一段日子,那時年方稚齡,惟靠老奴福慶的噓寒問暖,不幸的是,老奴福慶卻因出言不慎觸怒姜氏,慘遭白綾賜死。老福慶上吊死了。
猶記得他僵硬的屍體抬出柴房的一天,君無忌呆呆地獨立牆角,活生生地目睹著這個惟一關懷自己的老家人離開,那一霎給他的感覺,真正是天崩地裂,彷彿整個的心都為之破碎了。
思念到此,君無忌竟是萬難忍耐,一時間熱淚泉湧,流了滿臉都是。不自覺的,他亦為之輕輕抽搐起來。
一霎間,這附近彷彿有了異動,三數條人影,鬼魅也似地來到眼前。正中一人,黑面長身,左手持燈,右手橫劍,圓睜著黑光淨亮的一雙小眼,正是雷門堡的「鬼見愁」茅鷹。
君無忌這一面既已敗象顯著,雙雙動彈不得,便是最佳下手的時候。笛音持續,茅鷹等三人便自心存篤定,毫無忌憚地來了。
他三人耳中俱有特別裝置,不虞笛音干擾,自是有恃無恐。其時四面燈光隱現,俱向著正中的二人集中。「鬼見愁」茅鷹一來領有朱高煦王爺旨意,二來奉有師命,著其對眼前的君無忌格殺勿論。其實,即使沒有以上原因,就只憑君無忌前番在寺廟與他的一番較量,當日君曾小勝,使得他一直耿耿在心,勢將殺之而快了。
雙方距離越近,茅鷹越是殺機迸現。左右一雙大內錦衣衛士,亦都為之聳聳欲動。
「姓君的,你也有今天,拿命來吧!」一聲吶喊下,茅鷹早已騰身躍起,掌中劍「力劈華山」,甩起了一天寒光,直向君無忌當頭劈下。
這一劍卻偏左了。劍光下,一堵山石几為之劈開兩半,被砍下磨盤大小的一塊,碎石飛濺裡,搖曳起璀璨的一天劍影。
「鬼見愁」茅鷹呆了一呆,有點難以置信。緊接著擰腰甩把,揮出了第二劍「橫掃千軍」,意期著此一劍,絕不致落空,定當能斬落君無忌項上人頭。
只是,這一劍卻又偏高了。劍勢既出,一如怒捲飛虹,引得身後一天落葉刷刷作響,竟然又走了個空。
茅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一雙眼睛,略了個高兒,打由二人頭頂上掠了過去,倏地回身,再看!君無忌、沈瑤仙二人依然面向自己。
「啊!」這才明白了,敢情二人雖是為笛音所困,卻亦不失機智,竟自在眼前布了個「護身方角」,看來大有虛玄,竟然連自己也上了當。
兩名大內武士自然就更看它不透。偏偏不信邪,一陣子舞刀動劍,平白裡叮噹亂響,引得火星四濺,明明目標正確,就是準頭有失,不是太高就是太低,搞得人莫名其妙,一頭霧水。
「慢著!」茅鷹喝住了二人,怒目看向二人。既是「雷門堡」出身,當然非比等閒,「鬼見愁」茅鷹一連圍著二人打了幾個轉兒,看出來對方這個「護身方角」,一反常態的是以「反先天」易理所設,手法極其簡單,就是偏偏透著高明,任他幾度端詳,就是不得其門而入。
笛音鳴咽,忽而錯綜複雜,宛若低飛惱人的一天烏鴉,一聲聲尖銳的音階,更似十剎恨海的悲泣幽靈,瞬息間,陰風慘慘,鬼泣神號,聆聽及此,便是自己人也有些難以忍受。
君無忌固是熱淚泉湧,沈瑤仙早已泣不成聲,看看支持不住,卻於悲天慘霧裡,突然傳過來一陣琤琮琴音,乍聞下,直似新鶯出谷,較諸眼前笛音,分明大異其趣。
琴音高亢,居高而下,迂迴天際,又似鳳鳴九幽,聲聲嘹亮,發人振奮,較之九幽先生的魔笛,大相逕庭,兩相充斥之下,先時的一天悲慘,頓時大為失色,立為沖淡不少。
如是,笛音欲低,琴音偏高,笛音欲高,琴音更高。一天音階,各不相讓,針鋒相對下,聲聲爆破,零碎直落,一如珠走玉盤,既悲又喜,莫衷一是,這般陣勢,固是出人意料,先時所苦心營造的一天淒慘,便自無息而終。
正在哭泣的沈瑤仙,忽似神情一振,直似由惡夢中醒轉,對著面前的君無忌看了又看,忽然破啼為笑,「娘娘來啦,我們得救了!」
這琴曲她是知道的,乍驚之下,立刻辨出正是「搖光殿」的「彩鳳新曲」。試聞眼前琴音高亢,蘊含極上內功,除了殿主李無心之外,誰人有此功力?是以斷定必是李無心本人來到無疑。
君無忌定力實較沈瑤仙為高,卻亦不免著了蓋九幽的道兒,正自心力交瘁,抵死抗衡,忽然傳來了這曲「彩鳳新曲」,甫一入耳,頓時精神大振,一腔悲恨立為中止,神情大為緩和,沈瑤仙這麼一說,他才知道是李無心來了。
一喜之下,繼而為憂。那是因為李無心這個大敵,較之蓋九幽更似不差,自己此刻即使僥倖躲過了蓋九幽的斷腸魔笛,又將何以能逃開李無心的殺手?
前此「翠湖一品」的凌厲搏殺情景,不期然的自君無忌心頭升起,那一夜如非他福至心靈,運施巧智,且得李無心略存疏忽,乃得絕處逢生,否則結局簡直不可設想。以此而測,李無心焉能不心懷忿恚?今夜再見,豈能放於自己?這麼一想,簡直就樂不起來,如同心上壓了塊萬斤巨石,只管望著沈瑤仙發起呆來。
沈瑤仙又何嘗不然?一霎間,她似乎較君無忌想得更多,一喜之後,緊接著為之花容失色。
「搖光殿」門規既多又嚴,其中「通敵」、「叛門」二條,一旦成立,便是只有死路一條,若是其間再涉及「色情」,哎呀呀,那可就更不堪設想。沈瑤仙一經觸念,焉能不為之膽戰心驚?
四隻眼睛相對之下,沈瑤仙輕輕發出了一聲歎息,便自嗒然無語地垂下頭來。現場情勢,已是不可開交,不容他二人沉湎深思,還得打起精神,注意當前形勢發展。
一場琴笛之戰,看似不分勝負,其實,既已解除了君、沈二人的眼前之危,便是贏了。
一連串的天音破碎,如斟萬泉。在一陣響徹耳鼓的雜亂之後,驀地戛然而止,隨即顯現出一派出奇的寧靜。
琴笛俱停,玉宇無聲。幾片落葉,沙沙稱過眼前,一切恢復到原本的自然世界,再也聽不見一絲異音。
燈光乍明。在一連串陰森的冷笑之後,鏡湖一面,人影交錯,清晰的現出了幾個人來。四人各執一角,在那張特製的活動輪椅上,躍坐著長髮披肩、手持橫笛的對方首腦人物——九幽先生。一身月白長衣,只是自膝以下,卻為大幅銀色狐裘所遮蓋。這個傳說中黑道第一能人蓋九幽甫一出場,便自顯現出卓越一面,確有聲勢奪人,不怒自威的豐儀。
君無忌、沈瑤仙的注意力,一時俱向著對方集中。
火光灼灼,映照著這個傳說中黑道魔君的一張清瘦瘦臉,刀骨峨凸,其白如霜,兩道顯示威儀的法令紋,既長又深,嵌在多骨鮮肉的臉上,益見陰森而不怒自威,光禿禿的尖瘦下巴,連一根鬍鬚都沒有,襯著一頭披散的灰白散發,簡直像是個活殭屍,便是傳說中的山魈木客,也沒有這般可怕。
這一霎,透過他直視而來的目光,君無忌、沈瑤仙立時有所感觸,感覺到頗有寒意。
那只是極短的一瞬,一瞥之後,那一雙冷漠到無以復加的眸子,更自移向別處,於黝黝夜色裡,注定著一個方向,再也不曾轉動。顯然是他已有所發現了。緊接著,那陣子怪異的鼻哼之聲,起自他的鼻咽之間,高低頓挫,倒也饒有韻致。分明他是在訴說什麼了。
哼聲一頓,緊侍在他身側右首的韋一波,立時上前一步,雙手抱拳,朗聲道:「堡主傳話:『搖光殿』殿主李無心既然來到,便請現身一見。」
話聲甫出,現場一片寧靜,連個大聲喘氣的人都沒有,那是因為「搖光殿」固不為外人所深知,卻一直被「雷門堡」視為最具份量的心腹大患,尤其是殿主李無心,其神秘性更較「九幽先生」有過之而無不及,乍然為蓋九幽出名一喚,聽者無不心存震驚,為之動容。
偏偏這位傳說中具有一代後儀的「搖光殿主」,因修來好涵養,並不急於現身。以至於韋一波的一番傳話,倒像是「無的放矢」,白說了。
空氣像是一下子被膠住了。
久久不見回音,輪椅上的九幽先生忽然傳出了一聲冷笑,緊接著又自哼出一曲。
「摘星拿月」韋一波立為傳譯,大聲說道:「堡主傳話,彼此既是多年故識,何必弄此玄虛?實則,殿主閣下藏身之處,敝堡主早已洞悉,再不現身,在下便當奉令促駕了。」
君無忌冷眼旁觀,卻也看出了幾分虛實。看來李無心果真是來了,妙在就在現場,之所以遲遲不現,旨在與九幽各別苗頭,一場鬥智,掩藏著幾許深奧天機,玩笑間,其實已展開了較量。
上乘武學裡有所謂「像隱」之說,確似有常人難以臆測的虛玄,此術得力於博大精深的智靈功力,一般武者萬難窺其究竟,自是不得其門而入。君無忌獨具慧眼,似已有所察覺,九幽先生也已察覺到了,因以敢言「促駕」之一說。
韋一波話聲方落,即有一聲女子輕笑,傳自頭頂當空:「適才的『奈何泣血』我已領教,不過爾爾,再說大話又能嚇得了誰?我便不出,有勞二堡主你促駕便了。」話聲雖響自當空,卻又散之四野,簡直無從捉摸。
「摘星拿月」韋一波冷笑一聲,待將回話,輪椅上的九幽先生卻自又哼了起來。
韋一波聆聽之下,神色頗有所轉,慨歎一聲,朗聲道:「在下對殿主方才言下失禮,尚請海涵,家師說殿主深精周易,慢說在下遠非其敵,就是家師他老人家自己,也是有所不及,豈敢對閣下有失尊敬?家師之意,願與閣下詩詞酬對,一述情懷,殿主有知,也應感知,不再寂寞。」
這番話,頗似前倨後恭,旁觀各人無不聽得一頭霧水,君無忌、沈瑤仙對看一眼,卻是心裡有數。此番動靜,前所來聞,倒要看看這兩個當世並立的奇人如何一番別開生面的較量了。
「搖光殿主」李無心聆聽之下,微微發笑道:「久知貴堡主術參造化、『神寶八法』已見大成,如此良夜,一聆高教,倒也清雅,我候教就是。」
她這裡話聲方頓,九幽先生已自再次發出哼聲。高低頓抑頗有韻致,以鼻吟詩,曠古絕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3 00:12:58
倒也難為了韋一波這個居中傳譯之人,設非是長年師徒,素所深諗的情誼,萬不若如此傳神。
「『靜中得味何須道,穩處安身更莫疑,一洞煙霞人跡少,六行槐柳鳥聲高。』請教,請教!」
暗中的李無心輕輕一歎,說:「堡主神算果然高明,只是失之毫釐,謬以千里,其實:『繞屋四周都是水,隔林一片不多山』。」
蓋九幽冷森森地發了一串笑聲,隨即又哼一曲。
韋一波大聲道:「弄春草色偏宜遠,繞竹溪流不覺長。」
李無心傳聲一笑:「遠了,應是『寒河細水通幽徑,修竹高楠走翠險』。」
九幽先生頗不為意地在椅上搖了一下頭,一雙深邃眸子頻頻四下打量,冷冷哼出一曲。
韋一波豎耳傾聽,立譯為:「雲間樹色千花滿,竹裡泉聲石逼飛。」
李無心道:「惟向舊山留月色,偶逢秋澗似琴聲。」
「臨池醉吸杯中酒,隔屋香傳蕊上花。」
「池水雲籠芳草色,天青露淨月滿樓。」
「『莫使金樽空對月,此時驪龍亦吐珠!』殿主請現金身吧!」蓋九幽出此句後,頻頻以手擊拍坐椅,大似呼之欲出,神色亦為之激動。
果然詩句方傳,暗中的李無心慨歎一聲:「猜不出來,我亦乏味了,這就是了!」話聲微停,遂道:「春花、秋月,我們出來吧!」
池上水響一聲,月色朦朧裡,三個女人已自現身而出。宛若畫中仙女,三人其時共踏波面,驟然自蘆叢現身,無風自動,霎時間已飄移波心。月華似紗,明波如鏡,映襯著這般形象的三個妙人,真有迫人眉睫之勢。
怎麼也沒想到,對方「搖光殿主」一行三人,分明近在咫尺,莫怪乎乍然現身之下,四周各人眼睛都看直了,幾疑身在夢中。
薄薄一片浮物,卻載著對方三人,其時李無心運施真力,使之緩緩前進,俟到池中波心,忽然停住,隨即不再向前。
各人對「搖光殿主』李無心早已久仰,無不心存好奇。倒要乘此機會,好好向她打量一番,殊不知一望之下,頗是令人大失所望。
月色裡,那個站立當前的宮妝婦人,想必就是她本人了,卻是面懸輕紗,難以一窺她的廬山真面。一身錦繡,極其華麗,映著月光,璀璨出一片五彩斑斕,疊螺宮妝發堆上,綴滿了明珠美玉,無異更具奪人之勢。其人長身玉立,風姿綽約,婀娜剛健。
俏立她身後左右的一雙妙齡少女,當是她隨身愛婢「春花」、「秋月」了。強將手下無弱兵,即使是一雙婢女,身手亦大有可觀。昂然俏立,水波不驚,一身輕功,端是了得。二婢羽衣仙姿,各有妙態,左面少女手上捧著一隻形式古雅的六朝七弦「焦尾」,右面少女手上卻托著一口青鯊皮鞘,垂有長穗的短劍。如此風華,真個神仙中人了。
「雪亭一別,應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足下依然逍遙,神姿不減當年,可喜可賀,今夜相會,當得上一個『緣』字,正如足下方纔所說:『莫使金樽空對月,此時驪龍亦吐珠』了!」
「搖光殿主」李無心這番話,說得不徐不疾,臨風而哂,侃侃而談宛若面對故人,簡直看不出一些敵對神態,然而稍具閱歷的人,卻不難聽出話聲中暗涵的凌厲殺機。
話聲方頓,已自同著二婢騰身而起,宛若飛雲一片,極其輕飄地已落身岸上,卻非池水對面,而是君無忌的這邊。
這突然的舉止,由不住使得君無忌怦然一驚。基本上,二人乃是處在敵對立場,前番墜水,險喪其手的恐懼,猶在心頭,乍然看見李無心主婢忽然臨近,焉得不為之大吃一驚?是以本能的向後退了一步。
沈瑤仙又何嘗不然?只以為義母待向君無忌出手,本能的身形一橫,攔在了無忌當前。
「娘娘!」用著慣常的親呢稱呼,喚了這麼一聲,聲音夠嗲也夠嬌,無如娘娘那邊,人家連正眼也不瞧她一眼,彷彿面前根本就沒有這麼兩個人。身子一經落定,隨即把身子轉向一池之隔的對面。倒是春花、秋月兩個女婢,乍然面對沈瑤仙,不敢失了規矩,各自喚了一聲「小姐」,雙雙上前請安問好。
李無心的冷漠,使得沈瑤仙忽然想到自己,正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居然還有暇顧及別人?她與李無心久日相處,對其素日個性為人,自有深切瞭解,眼前李無心之冷漠神采,正是其大怒先聲,只以眼前面臨大敵,自以攘外當先,一待解決了九幽先生這一面,便是自己與君無忌的大難來臨。這麼一想,沈瑤仙真如同著了一盆冰露般的寒冷,頓時發起呆來。又一閃念,當著君無忌面,總不宜顯出來自己的情怯,反更對君無忌略加安慰才是。於是,回過身來,看著君無忌微微一笑,「一片冰心在玉壺」,便是什麼也無庸多說了。
君無忌自忖已無能取勝,卻沒有料到李無心忽然插手其間,局面頓時大為改觀。由李無心嘴裡,他才知道蓋九幽方纔所吹奏的笛音,名叫「奈何泣血」,與先時他所吹奏的「斷腸泣血」實有異曲同工之妙,卻較之更要厲害,自己與沈瑤仙相繼傷心落淚,實乃「泣血」的前兆先聲,如非李無心所「彩鳳新曲」鳴琴解救,此刻情形,實可想知,看來自己純是沾了沈瑤仙的光,李無心愛女心切,連帶著自己這個仇家也只好暫時放過。這個場面,使他大生尷尬,真個難以自處,正不知如何是好,耳邊上卻響起了沈瑤仙的傳聲:「還不快走?你想等死麼?」
雖是由沈瑤仙含著微笑的嘴裡道出,卻能體會出她心裡的焦急。這句話使得君無忌心裡怦然一動,移目再看當前李無心,顯然沒有顧及自己這面,要走,正是時候,腳下方移,可就又改了主意。自出道以來,他每行一事,無不光明正大,前番遁水,逼於情勢,算是惟一例外,今日情形卻是大有不同,既承李無心施恩救助,焉有謝也不說一聲,臨場逃脫?更可能因此而嫁禍瑤仙,這等行徑,焉是自己所能為?一念之興,他便立刻打消了逃走的念頭,惟恐沈瑤仙再出言相逼,乾脆看也不再看她一眼,即行移步過去,與李無心並排而立。
這番動作看在沈瑤仙眼裡,不由嚇了一跳。李無心的性情,她是知道的,一個震怒,舉手無情,君無忌又何所憑恃,膽敢與她分庭抗禮?只是眼前卻已阻止不及,即使傳音示警,亦有所不便,真不知他意欲何為?
所幸,這一霎,對面的韋一波已代師傳話過來說:「敝堡主特向搖光殿主致意,有關與閣下之一切,可否稍後處理,眼前敝門之使命,只容拿下君無忌那個小輩再說。」
君無忌聆聽之下,礙於形勢,正待挺身作答,卻不意身邊的李無心已自冷冷笑道:「太遲了,我也正是為著這個小輩而來,貴堡主你看這件事如何處理才好?」
隔水的蓋九幽連連怒哼出聲,顯然已為李無心所激怒。
韋一波立即代傳道:「李殿主不要逼人太甚,家師之意,只要把姓君的小輩暫且留下,貴門沈姑娘可容殿主帶回自行發落,貴我兩門,雖有瓜葛,卻不是眼前三言兩語可以解決,時候一到,敝堡主當親自上門造訪,再圖了結,不知李殿主意下如何?」
這番話想不到竟會出自九幽先生嘴裡,以他素日目高於頂之狂妄個性,簡直是不可思議,設非顧忌到李無心的絕世身手,難操必勝,才致如此示弱,誠是前所未見。偏偏李無心就是不買他這個賬,諦聽之下,從容說道:「這件事不必再說了,想要姓君的跟著你們走,先得勝過了我,那時候連小女也一併留下,聽候貴堡主發落,你們就看著辦吧!」話說到這裡,已無絲毫周轉餘地。
輪椅上的蓋九幽忽然發出了一陣冷笑,座下輪椅在其內力催施之下,緩緩向前移動,看看已瀕池邊,才行止住。
這一霎浮雲盡去,月色皎潔,渲染得一池靜波宛若鋪了一地白銀般的燦爛。
水池不大,約七丈見方,雙方雖是隔水對話,彼此卻都能將對方打量得十分清楚,以各人身手論,這個距離,縱身可至,更說不上形成什麼障礙。
蓋九幽奇異的哼聲又自響起,韋一波立即代傳道:「家師要親自向李殿主請教,請貴殿主劃上道兒來吧!」
早在二人對答之際,沿著水池四周,已自亮起了燈籠火把,隨行而來的雷門堡弟子以及錦衣衛土,似乎全體出動,刀劍出鞘,部署成嚴密的封殺陣式,無形中助長了雷門堡一面的極大聲勢。自然這一切看在李無心、君無忌等幾人眼睛裡,卻是不值一笑。
「好吧!」李無心不當回事地應著:「蓋堡主你要怎麼個比法呢!一切悉聽尊便。」
蓋九幽早已向韋一波傳聲指示。後者隨即冷笑道:「為了各盡所長,家師要向殿主分別請教三陣,不知殿主意下如何?」
李無心緩緩說道:「這樣很好,只是輸贏如何,還請賜示!」
輪椅上的蓋九幽隨即發出一連串哼聲。
韋一波大聲道:「雷門堡輸了,自此退隱江湖,遣散門戶,永不復出。搖光殿也是一樣,殿主以為可好?」
李無心微微一笑道:「很好,久仰蓋堡主內功『小乾天』真力,己是大成,是否將以此賜教頭陣?」
韋一波登時呆了一呆,不覺向著輪椅上的蓋氏看了一眼,後者那張清懼的臉上,亦不禁泛出了一絲驚異,實則,這是至今不為外人所知的一件隱秘,卻不意,竟然亦為對方所探知。
蓋九幽緩緩點了一下頭,肯定了前番所說。
韋一波才點頭道:「閣下未卜先知,足見高明,家師正有此意,要以『小乾天』真力,請教閣下自經的『無心』之術。」話聲出口,他隨即向一邊自行退開。
霎時間,池面上像是起了一陣狂風,由於來勢突然,平靜的波面,陡然間興起了粼粼波紋,像是為一片奇薄利刃,剝起了表面的一層,自此散落而下的小水珠兒,有似一天淫淫細雨。
這樣突如其來的現象,使得在場各人,無不大感詫異,只是當他們目光轉向輪椅上的蓋九幽時,才自看出了一些端倪。
原來九幽先生瘦削的半截軀體,這一霎竟像是吹足了氣的氣球也似的,脹得又大又圓,一頭長髮,更似白鶴般地紛紛豎立起來。那一陣猝起的狂風,敢情是發自他的軀體,即所謂的「小乾天」真力。
李無心一聲不吭地默默向他注視著,正是: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蓋九幽所顯示的奇異功力,並不自此而止,隨著他的繼續運轉,池面上越加熱鬧。
忽然「嘩啦」一聲,形成一天狂濤,猝然間向著池邊佇立的李無心身上狂捲過來。
看到這裡,池邊各人俱都由不住歡呼一聲,老實說,這般神奇功力,實在是聞所未聞,李無心一個招架不住,勢將全身水濕,出醜當前。
一天狂濤,眼看著已將李無心全身吞沒,即使一旁的君無忌亦在籠罩之中。卻不知怎麼一來,璨若白銀的一天水花,忽然間卻是消失不見,緊接著卻自水池兩側爆出了大片水響聲,一天狂濤化為傾盆大雨,兩岸眾人,誰也躲閃不開,竟被這陣子自天而落的大雨,弄得一頭一身,一個個部成了落湯雞,高執的燈籠火把,半數亦為之當場熄滅,一時間大呼小叫,亂為一團。
明眼人如君無忌、沈瑤仙、韋一波等數人,俱都看出了究竟。原來開始時起自水面的狂濤,正是九幽先生的「小乾天」功力作祟,不意在襲向李無心的中途,卻著了後者的「移花接木」,而將大片波濤運施真力,化為一天傾盆大雨,紛紛落回兩岸,妙在外表絲毫不著痕跡,正是其自創的神奇功力——「無心之術」。
果真這陣傾盆大雨,落向蓋九幽這面,以九幽先生蓋世功力,多半不能得逞,妙在李無心卻將之分向兩岸,如此一來,對方陣營大亂,連帶著蓋九幽這邊也為之臉上無光。
平心而論,雙方功力難分軒輕,只是再怎麼說沿池多人,也都是雷門堡一邊,打量著他們這番狼藉,自是臉上無光,蓋九幽只氣得臉色蒼白,久久不置一言。
李無心眼看著這場熱鬧,卻是不便居勝,微微一笑說:「堡主神功果然高明,卻是未見得就能勝過我的無心之術,這一陣武當平分秋色,如何?」
蓋九幽心中原是不忿,見對方倒不曾自居勝場,才自勉強平下心中之氣。
話說回來,李無心雖然玩了點小聰明,使蓋九幽自感臉上無光,到底卻也顯示了純厚實力,能將九幽先生真力凝聚的大片狂濤,移花接木,分作兩岸,化為傾盆大雨,妙在絲毫不著痕跡,這番功力何其了得?
蓋九幽忖度之下,心裡自是有數,對方的「無心」功力,果然厲害,即使不見得就能勝過自己的「小乾天」功力,卻也在伯仲之間,說是「平分秋色」倒也在情在理。想到這裡,才自冷漠地點了一下頭,算是同意了這一論斷。
「摘星拿月」韋一波在聆聽過他奇異的鼻哼聲之後,隨即代傳其意道:「家師之意,這第二陣,要向李殿主請教一陣輕功,殿主可同意?」
李無心冷冷地說:「只是輕功,怕是不能讓蓋堡主你一盡所長吧!」
韋一波一怔道:「殿主的意思是……」
李無心微笑道:「久仰堡主暗器絕技蝴蝶飛,出神入化,我們這一陣輕功,若能兼帶著暗器施展,倒也不落凡俗,蓋堡主你看呢!」
蓋九幽原是有意要向對方討教一陣暗器,只是礙於彼此皆為一派宗祖身份,頗難出口,李無心既然主動說出,實是再好不過,當下連連點頭,答應下來。
這般比試方法,各人都大感驚異不止,那是因為蓋九幽一直不良於行,眾所皆知,要不然也不會坐在輪椅上,任人抬進抬出了,以此而判,這位九幽先生分明行動困難,既是連走路也是不能,卻又如何能夠施展輕功?
然而,這只是一般人的看法而已,對於深精內功三昧的人來說,看法可就大有不同。如果一個人的內功精湛到「提升」地步,他所表現的行動,並非端賴手足之能,而是無所不能了。李無心、蓋九幽這等宇內奇人,必然內功極見精湛,說他們已具有如此功力,應非危言聳聽,不足為怪。
現場各人,聽到這裡,一時靜寂無聲,倒只是幾支松油火把,在空中閃爍燃燒,不時發出劈啪聲響,池水在先時一度動盪之後,早已歸於靜寂,火光將兩岸各人人影倒映湖面。晃晃顫顫,平白加添了幾許陰森。
韋一波承命,傳下了蓋九幽的意思:「家師誠邀殿主就在面前池水各展身手,一分勝負,這就請吧。」說了這句話,韋一波側過身來,向著蓋九幽微一躬身,即請出手。
各人的注意力,無不向著輪椅上的九幽先生集中過來,更驚訝的是,韋一波所宣佈的話,這場輕功的較量,將是在面前的池水之上舉行,真個不可思議了。
李無心仍然不動聲色地靜立池邊。由方纔她自水面上出現的情形看來,她的一身傑出輕功,早已為各人認定,不容懷疑。倒是九幽先生這個人……
輪椅上的九幽先生,這一霎,已緩緩揭開了覆蓋在他下體的那襲皮裘。
即使現在,大家也還不曾看得十分清楚,直到蓋九幽坐著的身子,緩緩向上升起的一霎,各人這才看清楚了。
「啊!」兩岸各人,俱都忍不住發出了驚呼。月色燈光之下,原本坐在輪椅上的九幽先生,竟然不倚持手腳之力,緩緩凌空而升,直到離椅尺許上下,才行停住,正是上乘輕功中頂尖造詣的「提升」之術。這又使得各人大為震驚,尤其震驚的是,眾目睽睽之下,所看見的這個奇人,竟是個無腿之人。說得明白一點,雙膝以下,一片空虛,兩截褲管空自下垂,一如婦人水袖。這個昭然在眼的發現,不啻證實了一直困惑在各人心裡的一項猜測——九幽先生果然是個「殘廢」。
其實應該是「殘」而不「廢」。眼前由於他所展示的輕功「提升」功力,再也沒有任何人對他的行動抱持懷疑,自然這近乎玄奧的極上乘輕功,充其量也只是一種氣的運行而已,「提升」的展現,也只在片刻之間,即使是天上的飛鳥,也無能長時間的靜止空中。是以在一度上升之後,便自緩緩下落。蓋九幽便在這一霎飛身直起,向著水面上縱落過去。
兩岸各人看到這裡,俱都由不住發出了驚呼。一個無腿之人,竟敢向水面縱落?簡直是不可思議之事。這個謎團立刻就得到了解答,眼看著蓋九幽飛縱而出的身子,幾乎已觸及水面的一霎,驀地一個倒翻,呼然作響中,成了頭下腳上之勢,如此一來,便十足地成了「以手代腳」。「拍」一聲,隨著他手掌在水面的一式輕拍,整個身子又自彈了起來,如是倏乎三易其勢,宛若拋落在水面上的一隻大球,就在第三次落向水面的同時,身軀已不再縱起,依然是頭下腳上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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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2-23 00:13:17
借助於手掌所排出的大股氣功,蓋九幽再一次展示出「提升」的輕功絕技,頓時博得了兩岸旁觀者的大聲喝彩。
便在這一霎,對岸的李無心,己自長虹貫日般地飛身直起,也已落身池面。隨著她落下的身子所興起的大股風力,激起了尺許來高的一股浪濤,不偏不倚,她竟然偏偏落身在那股揚起的浪花之上。如是,有如戲水海鳥,便自載沉載浮,連連起落不已。
一身宮妝,滿頭珠翠,燈光渲染裡,無疑極是顯眼,這般盛妝,竟然無礙於她的輕功施展。僅僅用一隻腳的腳尖,點向水面,竟然維持著身軀的平衡不墜,顯然是駭人之極。
如果僅僅以接觸面論,一隻腳的腳尖遠較一隻手掌要小多了,是以李無心的展現,其實遠較蓋九幽更難。毫無可疑,兩個人都達到「提升」輕功境界,功力幾乎維持在同一水平,這麼一來,蓋九幽失去雙腿,便成了無能補救的缺陷。較之李無心的從容不迫,神仙姿采,自是不可同日而語。
冷眼旁觀的君無忌、沈瑤仙,甚至敵方的韋一波,俱都心裡有數,李無心的從容不迫,以及透過她掌心向下的姿態,不啻說明了她於此一道爐火純青的境界,較之蓋九幽的不時移換雙掌,實已高出一籌。
水聲一響,隨著蓋九幽的出掌,一道水箭,匹練般直向著李無心臉上劈來。戰端輕啟,化靜為動,兩條人影,隨即鬼魅般在池面展開,有似穿花蝴蝶,又同剪波雙燕,一連串的星掣電閃,交織著兩個旋風般快速的人影。
噗嚕嚕,衣袂飄風聲中,蓋九幽大鳥似地已撲向池邊葦叢。卻在這一霎,隨著他翩然半側的身勢,「叮」然脆響聲中,已自發出了此老的獨門暗器「鴛鴦膽」。這雙「鴛鴦膽」正是他當年仗以成名的獨門暗器,配合著「蝴蝶雙飛」的獨門絕技,堪稱並世無雙。蓋九幽既成此絕技以來,若論用以對敵,畢生也不過施展數次,向不輕發,一發必中。
所謂的「鴛鴦膽」,乃是一雙鵝卵大小、扁平的玉質玩藝兒,質地既堅,加以四周打磨得十分薄銳,灌注以內力,便具有十分殺傷能力。這一霎,隨著蓋九幽的出手,宛若雙飛蝴蝶倏地自兩側作弧形出手,快到目光都來不及跟蹤,像是才一出手,便告失蹤。當然,絕不是真的便失蹤了,容得重現目光時,一雙玉膽已到了李無心身側左右,電光石火般直向著李無心兩肋間飛切過來。
李無心早已留心,她身勢方才下落,緊接著一個巧妙的移動,不過輕輕一偏,即偏閃開了對方看似奇險的一擊。
燈光下,這雙玉膽通體紅潤,宛若透明水晶,一襲不中,有若流星般交叉而過,霎時間又自失蹤不見,看起來簡直就是擦著李無心的衣邊而過,險到了極點。李無心卻已是將對方拿捏準確,再也不片刻遲疑,隨著她全身的一個後仰之勢,「哧一」宛若躍波金鯉,己自反身縱出。
看到這裡,即使連池邊的君無忌也不禁為之捏上一把冷汗。這等輕功施展,即使在陸地上也稱萬難,更何況是水面之上了。
隨著李無心身子的猝然後仰姿勢,臉上的那襲輕紗,忽地揭了開來。
這只是奇快的一霎,自是無能窺清她的廬山真面,然而卻給君無忌帶來了極大的震撼,無疑的,那是一張美麗的臉,除此之外,別無所見。雖然如此,他的一顆心竟然大為激動,真個無以名狀,定目再瞧時,己無復先時之所見。正是靈光雲影,蕩漾綠波,心思所窺,追尋已遠。真不知是一種什麼樣的心理作祟,使得他一顆心大為忐忑,奇妙的感觸,一下子彷彿把他與李無心這個神秘大敵之間的距離拉近了。
自然,這亦只不過是瞬間的感觸而已。這一霎,其實早已又有了奇妙的變化。隨著李無心倒仰直竄而出的身勢,空中尖聲再起,那一雙幾己失蹤的「鴛鴦膽」,竟自又復重現,卻是貼著水面,雙抄直起,宛若兩點飛星,再一次向著李無心甫行下倒的身子擠對過來。
好厲害的暗器手法。旁觀的君無忌、沈瑤仙看到這裡,都由不住大吃一驚,任何情況之下,李無心都將萬難躲閃,勢將要傷在對方暗器之下了。
「搖光殿主」李無心卻是胸有成竹,水花一響,借助於一雙手掌在水面上一拍之力,平倒的身子再一次直挺躍起,便在這一霎,對方的一雙玉膽,便自由其背下擦身而過,再一次打了個空。
蓋九幽怎麼也沒有料到,李無心居然有此身手,輕功達到如此境界,簡直「千辟萬灌,已無爐錘之跡」,心裡一驚,便決定自此而止。隨著他騰身空中的一個倒翻姿態,噗嚕嚕衣袂飄風聲裡,大鷹天降般,已自落向岸邊。無巧不巧,那一雙出手的鴛鴦玉膽,恰於此時翩然飛回,迎著他張開的雙袖,一閃而沒。
暗器手法施展到如此地步,確也令人歎為觀止了。偏偏是他的對手,就是放他不過,幾乎與他同時不差先後,李無心已自騰身掠岸,卻在探出的一隻腳尖將及的一霎,擰身現勢,揮手拂袖之間,發出了她的絕門暗器——「彈指飛針」。
「嘶一」其實是極為細小的幾縷尖音,小到較之蚊鳴也相差無多。卻是此起彼應,一經出手,便已到達。
蓋九幽當然知道厲害,隨著他飛捲的雙袖,發出了千鈞巨力,呼一有如狂飆一陣,細小的飛針,自是蕩然無存。
但是,李無心更有厲害殺著,第二次飛針發出時候,鬼也不知道。或許是她抬手攏發的一霎,或是……總之,這一枚細若牛毛的小小飛針,恰恰於蓋九幽飛身下坐的一剎那,打由他右耳邊蚊鳴而過。
那麼細小的聲音!那麼快的速度!一擦而過,再無蹤影。所有的人,都沒有察覺。蓋九幽卻自個兒心裡有數,知道自己輸了。幾乎連疼也不覺得,卻有米粒兒大小的一點點鮮紅血珠,自他右耳垂滲透現出。蓋九幽緩緩抬起一隻手,摸了一下,靜靜地移指眼前,一霎間,臉色如土。
隔岸的李無心卻已發聲微笑道:「堡主承讓了。」
輪椅上的蓋九幽久久不置一詞,忽然慨歎一聲,轉向身邊大弟子韋一波哼了幾句,手勢輕揮,即由身邊四名手下,將座下輪椅抬起,逕自轉身而去。
各人見狀,心內不勝詫異,韋一波聆聽之下,沉默甚久,才自長歎一聲,隔水傳聲道:「殿主飛針,神出鬼沒,家師自愧不如,自甘居敗,後會有期,就此別過!」
李無心冷冷說道:「令師太客氣了,既然說好了,三陣輸贏,還有一陣,怎麼不比了?」
韋一波這一霎神情至為懊喪,諦聽下,頗是尷尬地冷冷笑道:「家師以為今日情形,已不宜再比,保留一陣,以圖異日。」頓了一頓,他才又接道:「……當然,大丈夫言而有信,敝門當自今日起,暫時退出京師,不再干預任何事情,這一點請閣下放心,家師交代,多則兩年,少則數月,當親至『搖光殿』拜訪,那時候再圖與殿主一了未完之約,會一會閣下劍上功力,今夜到此為止,且向殿主告辭!」說罷,不待對方回答,即將手上三角令旗,向空中一連舉動三次,兩岸門中弟子、錦衣衛士,立即偃陣收兵,迅速向暗中退出,轉瞬間退走一空。
「摘星拿月」韋一波說了這番話,更不有所逗留,遠遠向著李無心抱拳,恭施一禮,霍地騰身而起,一連幾個起落,便消逝無蹤。
霎時間,眼前展現出一片寧靜。再沒有一些兒雜音,只有山狗長吠,聲聲斷腸,給此靜夜,帶來了前所未見的淒涼。
九幽先生這位一代魔君,在武林中最是難纏,生平行徑,我行我素,善惡不分。此類人物,性情怪異,偏激固執,但言出必踐,既由他嘴裡說出退出京師,不理一切的話,絕不會再生意外,這一點非但李無心相信,君無忌、沈瑤仙也均感再無意外。
君無忌彷彿鬆了一大口氣,然而緊接著。這口才鬆下的氣又提了起來。非但這樣,當李無心的一雙眼睛直直向他注視過來時,他簡直有「兢顫」的感覺……天知道,這個世界上,他何曾怕過誰來?如果說有的話,眼前的李無心,便是第一人了。
在李無心執著的眼神裡,君無忌情不自禁地一連後退了兩步,才自站定。打量著面前的這個女人,當今被傳說為武功最高的女人,也似惟一可以置其死地的人,他的一顆心實難保持鎮定。但他畢竟還是鎮定了下來。
四週一片漆黑,獨賴明月,所見倒也清幽。
「君無忌,你還在這裡?」
說了這句話,李無心緩緩向前走了幾步,君無忌卻不再退後,只是緊緊握著手裡的劍把。
聆聽之下,他點了一下頭,「嗯」了一聲,一時也不知再說些什麼。忽然他心裡一動,道:「前輩的意思是……」
「現在太晚了!」李無心搖了一下頭,用著冷峻的口吻說:「剛才在我與蓋九幽比鬥的時候,無暇顧及,你原可乘隙而逃,你卻是沒有……你已經失去了惟一的活命機會,豈非太可惜了?」
君無忌冷冷一笑,搖搖頭說:「上一次迫於形勢,落水而遁,今夜我不會再逃,前輩請賜教吧!」
一面說,他身子向左面回出一步,壓劍抬肘,擺出了一個隨時皆可亮劍的姿態。
「不!」這聲呼叫,卻是沈瑤仙發出來的。隨著一聲呼叫之後,她忽地閃身向前,阻攔於李無心、君無忌之間,花枝顫抖地叫了一聲:「娘娘……」話聲甫出,膝下一軟,竟自跪了下來,一時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李無心驚訝的眼睛,在她身上轉了一轉:「你這是在為他求情?」
「娘娘……我……不敢……」
「不敢?」李無心冷哼了一聲:「你也有不敢的時候?我的脾氣你應該清楚,站起來,給我退到一邊站著!別惹我不高興!」
「娘娘……」
「不要再說了!」
聲音裡透著冷。沈瑤仙聆聽之下,呆了一呆,叩了個頭,默默地站起來,退向一邊。她太瞭解義母李無心這個人了,多說無益,若是因此轉而更加嫁禍無忌,也是大有可能,那麼一來,豈不糟了!更何況今日之事,自己「泥菩薩過江」已是不保,哪裡還有資格代人求情?
無忌冷眼旁觀,已是心內雪然。他自忖絕非李無心敵手,決戰之下,很可能就此喪生,一番驚悸之後,倒也豁了出去。倒是沈瑤仙冰雪柔情,為自己賠上了性命,卻叫人大是不忍,自己與她立場迥異,反正難逃一死,倒不懼因此而激怒李無心。
這麼一想,當即正視著面前的李無心道:「沈姑娘之於在下,一片義膽俠心,並無絲毫背叛貴門心意,殿主明鑒!」說了這幾句話,不俟對方回答,隨即將長劍抽出,慨然道:「殿主,請賜招吧!」
面對大敵,他絲毫不敢大意,前次對招,早已嘗到了對方厲害,眼前甚至於連門派也不敢讓她瞧出來,只是擺了一個武林慣常通用的架式。
李無心深邃的一雙眼睛,直直地向他瞧著,由於她臉上罩著一方面紗,瞧不出她的表情如何,那雙露出的眼睛,卻是深沉充滿了詭異睿智。諦聽之下,她平靜地點了一下頭道:「你倒不必為她多操心了,還是小心一下你自己吧。」
一邊說,她換了一個位置,由正面向他打量著。「你以為不現出門戶來,我就猜不透你麼?」輕輕一笑,她說:「天下武術,本是殊途同歸,你能抗拒蓋九幽的笛音,不為所乘,這就證明你的定性之功,已到了一定水平,而武林中以『定性』見長的門戶,卻寥若晨星,屈指二三而已!」
君無忌心頭一驚,卻不使現之表面,多年來的艱苦熬練,早已練就他處變不驚的習性,乍驚之後,立刻處之泰然。他原以為對方會立刻出手,偏偏李無心擺出一副不慌不忙的從容姿態,相形之下自己的「劍拔弩張」反似多餘的了。既是這樣,樂得好整以暇。
「願聞高教!」他隨即將一口長劍抱持當胸,一雙眼睛卻是瞬也不瞬地向對方盯著,任何動作,即使在未發之生,威信都將逃不過自己的觀察。
李無心點頭道:「淮南的司空子,巴蜀的雲先生,再就是『一』字門的蒼鷹老人……」
後者四字一經入耳,君無忌不啻心頭一驚,想不到恩師這等杜絕一切外務,專一靜修的人,依然逃不過對方耳目,為她所深知。他仍然保持著鎮定,微微一笑,什麼話也沒有說。
李無心原指望由他嘴裡套出些什麼,哪怕只是一字之失,聽在自己耳朵裡,也能有所臆測,那麼對方的來龍去脈,即使不能盡知,也可知其一個大概了。君無忌卻是什麼也沒有說,不免令她微感失望。「上一次我竟然沒有看出來,你還精於水功。」李無心冷冷地說:「眼前也有水,我倒希望你能重施故技,讓我見識見識。只是這一次海道人怕是幫不上你什麼忙了。」
君無忌仍是微微一笑,不作一言。儘管是她已認定之事,自己沒有親口承認,總不能就此定案,對付李無心這等大敵,所能為力者,也只得如此了。
「你怎麼不說話?」漸漸地,李無心終於感覺出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年輕人,竟然是出乎意外的強大,固然他的武技仍不足構成自己的最大威脅,論及沉著心智,實已較己不差。自己這一面在對他伸出觸角,做多面觀察、瞭解,惟其主動,形象自露。君無忌又何嘗不在伺機觀察自己?惟其被動,不露藏暉。
自然,李無心仍不失超強地位,只是君無忌卻已在她心目中留下了另一深刻印象,真正地不敢小瞧他了。
君無忌自握劍的一霎,早已全神貫注,劍身上早已真力內藏,卻又不使光華外溢,這番動靜吞吐,端在腕掌方寸之間,隨時戒備著對方的突如其來。他自知絕非李無心的對手,卻也不能讓她小看了自己。
「前輩無心功力,方纔已經拜賞,卻不知此類玄功,運用於劍術方面,實效又是如何?因此斗膽請教。」說時,他身子微微下蹲,將長劍架拱在左手臂上,這個姿態可促使他上騰、下滾、左舞、右翻,幾乎無所不能。
李無心冷冷說道:「既然這樣,我就成全你吧!」手勢微探,二婢之一的秋月立即上前,將手裡的一口短劍,雙手奉上。
她為人一向自負,除了像今日蓋九幽這般大敵,才會迫使她考慮用劍,今日之勢,君無忌充其量,不過是個後生小輩,設非是她真的視同勁敵,萬萬不致如此。
短劍在手,她的一雙眼神漸漸收縮,「你出招吧!」說話的當兒,身子已再次移動,轉到了另一個角度。卻把手上短劍垂直豎起,當胸直立,這個部位,給人的感覺是直劈而下。
君無忌卻不作如此想。隨著李無心的移動,他身子也作了必要的轉動,只是定在地上的雙腳,固苦磐石,從站立開始,就不曾移動過。
卻在這一霎,耳邊有若蚊鳴地傳過來沈瑤仙的聲音:「別先出劍!」
一面是親若骨肉的恩師義母,一面是魂牽夢繫的心上人,兩者之間,無論任何一方,都關係至深,出不得差錯,良心上也不容許她偏向任何一方。只是在武功實力上,李無心毫無置疑,要較諸君無忌高出許多。義母且曾自謂早已是無心之人,對於君無忌更不會手下留情,這邊使得她為君無忌的安危暗自擔心。這聲「別先出劍」自有高見,鑒於她對義母的瞭解,這一劍正是李無心生平最得意的劍招絕學之一——「七巧風鈴」,君無忌昧在無知,若是搶先發劍,便是正中下懷,接下來的劍式輕回,如同風鈴一響,便是奪命斷喉的險招。礙在母女之間的深情,也只得與無忌略為示警,如此而已。
君無忌聆聽之下,心裡一動,認真再看對方握劍姿態,簡直莫測高深,便自暫時打消了搶先出劍的衝動。
李無心原指望他劍式甫發的一霎,即予以重創,隨即將其制伏,押回去再行論處,卻不意對方竟沒有上當。
這「七巧風鈴」劍招固是詭異莫測,無如有個先決條件,必欲敵人先行發劍,乃得伺機而逞,設非如此,其機動靈巧便自大失。
李無心見他久久不與出劍,寒聲道:「你怎麼還不出劍?」
君無忌道:「前輩劍勢詭異,一時莫測高深。」
李無心哼了一聲,倏地睜大了眼睛。寒月下,她打量著對方那張臉,從自己這個角度看過去,長眉遺分,英姿盎然,頗有幾分威武不屈的豪氣,這番神態正是自己素日所喜,一時心生愛惜,先時所醞釀的一片殺機,不由自主地竟為之打消了一半。冷冷哼了一聲,她隨即將手上直立的劍勢,改為平待。
一旁的沈瑤仙看到這裡,才略略鬆下了一口氣,最起碼她可以斷定,義母己打消了一上來即行向對方施以狠厲殺著的念頭。
君無忌也就毫不遲疑的,選擇了這一霎的出手良機。長劍倏轉,由側面向李無心劈出一劍。
李無心甚至看也不看一眼,短劍突揚「叮」一聲,點中了對方劍身。這一點之力,力道非凡,一片流光四顫,竟使得君無忌一口長劍忽悠悠為之疾蕩直起。像是一片浪花,分明「驚濤拍岸」,短劍上交織出一片光華燦爛,連人帶劍,直向君無忌身上捲來。
昔日越王問劍,玄女日:「內實精神,外文安佚,見之如好婦,奪之似猛虎,布形氣候,與神俱往,捷若奔兔,追形還影,縱橫往來,目不及瞬……」觀之這一瞬的李無心,顯然已深具如此氣候。只是君無忌卻也大非弱者。隨著他揮出的劍身,像是灑下了一天的劍影,哪裡是一把劍?倒像是十把劍!一百把!
雙方劍勢,排山倒海,猝然迎在了一塊,接觸勢所必然。想像中,該是何等石破天驚的一聲大響。
情形卻大非如此,竟然是一下無聲的接觸,說得清楚一點,雙方的劍,根本就沒有真地接觸。看來一天的劍影,分明交叉而過,妙在差在毫釐,一閃而過。「呼一」凌厲的劍氣,有似一天飛鏟,將地面表皮泥沙大片削起,劈劈剝剝,散落一地一池。
劍勢初展,即已顯現了彼此大異一般的實力。妙在彼此的「寸心妙諦」,分明「心有靈犀」。即在交臂而過的一霎間,霍地施出了殺著,君無忌反臂掄腕,長劍倒捲;李無心回身甩臂,平劍直穿。
雙方的勢子看來是一樣的快,一樣的狠。黑夜裡有如一雙鬼影,卻在臨危一髮之間,竟自雙雙又閃開了。
君無忌第三次待將施出殺著時,猛可裡大片劍光,齊頭而落。俟到他舉劍上撩時,忽似覺出有異,待將抽劍,卻已「時不我予」。奇光乍現,李無心那一口出神入化的短劍,已自抵在了他的前心。隨著對方抖動的劍身,一股冷鋒透心直入,君無忌只覺得身上一冷,緊接著打了個哆嗦,眼前一陣發黑,便自人事不省地倒了下去。
風引鈴動,便是那一系列悅耳風鈴聲,把他由夢境中驚醒。
向來很少作夢,但昨夜卻作夢了。夢中景象,極是清晰。他竟然夢見了自幼即已失散的母親,以至於這一霎分明已經醒轉,卻貪婪著猶自捨不得睜開雙眼,情願陶醉在有母親存在、關愛呵護的夢幻之中……
母親的手,曾由他冰冷的面頰上輕輕撫過,以至於,這一霎,他的半邊臉兀自留有餘溫……
夢裡的母親,仍然是孩提所見的美麗,只是鬢邊多了幾莖白髮,眼角微微有幾道縫紋,除此之外,竟是一些兒也沒有改變。
她說:「孩子,我終於找到你了……」然後落下了眼淚,說:「原諒媽媽,媽媽竟以為你死了!」說了這幾句話,就把他緊緊地擁抱懷裡,直到濕濡濡的眼淚,滲透了他的衣服,直浸胸肌,冰涼一片,才使他悚然為之一驚。接下來便是那叮叮的悅耳風鈴聲,把他由夢中喚醒。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3 00:14:40
第三十節
美麗的夢,一晌貪歡……都將為殘酷的現實所取代,儘管他是多麼地不心甘情願。
除了持續不斷的細微風鈴,傳自瓦面飛簷,還能聽到的便是頗有韻致和諧的水響聲,一次次拍向岸邊,一聲聲破碎流離。便是這若有所聞的斷續水響聲 ,把他由睡夢里拉進到此刻的現實。
此刻,天還沒亮,卻似已有了幾許微曦的曙意。尤其是處身在山峰高樓之上,天亮、天黑,都較平地早有感觸 ,雖然同屬於黑暗,晨曦之前與黃昏偏後,卻是大有區別,你可以透過長窗,眺向淡淡潑墨的長空,借助於燦爛星群所標示的不同位置,而有所判知。另外,「潮」和「汐」的水響聲,也大有不同……這些也許對於久置人群的都市俗人,是不易察覺的,但是對於一個酷愛自然、長久樂於與大自然共處的人來說,卻是不容混淆,涇渭分明。
幾乎在開始的一瞥間,君無忌便己認出了那一顆特別明亮的「紫微」星座,耳中再聽見頗似凌亂的斷續浪潮聲,便已知道天將破曉。
當大幅的織錦緞湘幔陳現眼前時,他甚至於也已明確地知道,自己此刻處身哪裡——翠湖一品!毫無疑問,自己是被囚禁在李無心所下榻的名湖翠樓之中了。
這個突然的發現,使得君無忌為之怦然一驚,驀地翻身坐起,黃銅架床咯吱吱一陣亂響,猛可裡觸及到屋角長盞的一點燈光,以及盤座於椅上的那個長髮少女——沈瑤仙時,他幾乎驚訝地呆住了。
「你醒了?」沈瑤仙用著慣常的微笑,靜靜地打量著他。接著離座站起,施施然步向長窗,隔著一道朱欄,向外眺望了一下,「天快亮了。」輕輕歎息一聲,她才緩緩回過身來,向君無忌望著:「你做夢了?」
君無忌為她恬靜而從容的姿態所迷惑,不覺茫然地點了一下頭。
「夢見了你的母親?」
君無忌又點了一下頭,眼睛裡頓時現出了驚訝。
「你是奇怪我怎麼知道?」沈瑤仙眨動了一下明亮的眼睛,笑了笑說:「媽媽,媽媽……少說叫了有十幾遍,而且你還哭了。」
「……」君無忌頗似靦腆地由床上站起來,才自發覺到自己長衣未褪,甚至於腳上的鞋也未脫,就這樣倒在床上睡著了。而沈瑤仙卻廝守一旁,坐在椅子上……這裡既是李無心所下榻的「翠湖一品」,又算是怎麼回事?簡直是糊塗了,一點也想不明白。
偏偏沈瑤仙不急不躁地顯得好涵養,多少也有無可奈何的那種樣子,「請原諒我心裡的奇怪……我還聽見你斷斷續續地叫著一個女人的名字……能不能告訴我,這個女人是誰?」黑白分明的一雙眼睛,自然地注視著他,唇角輕啟,現著笑靨,卻也有幾分執著,不容他的詞遁與隨便搪塞。
這個時候,她居然還想到這些,對於眼前處境並無隻字交代,君無忌忍住心裡的奇怪,默默地看著她,倒要看她說些什麼。
「姜飛花,」沈瑤仙挑了一下眉毛,微笑道:「好美的名字,她又是誰?」
君無忌登時吃了一驚。這是她母親的名字,原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還是上次夜探禁宮,由朱棣皇帝親口說出,那一霎他萬分驚詫,便自深深留在腦海,想不到竟然會在夢中脫口道出,一時自己也糊塗了。
「誰是姜飛花?能告訴我麼?」沈瑤仙再問一句,緩緩走過來,一直到他身邊站定。
「你一定要知道?」君無忌看了她一眼,頗似不解地樣子:「姜飛花是我母親的名字……我怎麼會……」搖搖頭,他苦笑了一下,看向沈瑤仙一時也自無語。
沈瑤仙輕輕「哦」了一聲,怪不好意思地笑了。
君無忌為此一提,不禁加深了對母親的緬懷思慕,由不住長長發出了一聲歎息,「我與母親自幼失散……多年來朝思暮想,有時在睡夢之中,也會偶爾夢見她的風采……倒叫姑娘見笑了。」說了這幾句話,君無忌即行站起,走向窗前。
天色朦朧,仍是黝黑一片。
「我們這是在哪裡,翠湖一品?」回過身來,向沈瑤仙直直看著。
沈瑤仙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儘管是已經料定的事實,仍然使得君無忌心裡為之一驚,倏地轉向門前,拉開了門。一個女人的影子,就站立對面廊下,他隨即把門關上。
「誰?」
「是春花。」沈瑤仙搖了一下頭,苦笑道:「你想逃?趁早死了這條心吧!」向著窗外努了一下嘴:「窗戶外面也有人,秋月。」
「哼!」君無忌冷冷一笑:「她們兩個豈能阻住我的去路?」
「還有我。」。
「你……」君無忌不禁吃了一驚。
「這是你怎麼也想不到的。」沈瑤仙黯然地垂下了頭:「連我自己也想不到的事……」
「令堂要你來看守著我?」
「嗯!」沈瑤仙苦笑了一下道:「這就是她老人家精明的地方,也是對我忠貞的一次最後考驗……」
「你的意思是說……」
「那是……」微微頓了一下,她接道:「娘娘她不相信我真地會背叛她,所以把你交給了我。」
「如果我走了呢!」
「你會麼?」沈瑤仙看著他微微一笑,笑靨裡不失淒涼:「你是絕對逃不掉的,果真萬一你跑了,我便只有死路一條,自然,春花秋月兩個丫頭,也休想再活下去了。」
君無忌一時閉口不言,心裡如同著了一記重拳,「哼哼……令堂非但武功蓋世,這番安插,也足足較常人智高一等,佩服,佩服!」
「只可惜你認識她老人家認識得太晚了。」沈瑤仙走過去,自菜盤裡拿起了一個削好皮的脆梨,拋過來,君無忌接過來,咬了一口,無可奈何地向對方看著,這一霎,腦子裡想到了許多。
「我早就警告過你,你偏偏毫不在乎!」沈瑤仙苦笑了一下道:「現在可就什麼也晚了。」
「你是說我……」
「唉……」沈瑤仙歎了口氣:「很難說,真的,連我自己也是凶多吉少,這一輩子,我還是第一次見她老人家生這麼大的氣。」
君無忌呆了一呆,訥訥道:「她的劍術實在太奇妙了,其實她原可在當時就一劍結束了我,又何必把我留到現在?」
「這就是你不瞭解她老人家的地方了!」沈瑤仙苦笑了一下:「那是因為她老人家不願下手去殺害一個她所不認識的人,這就是為什麼到現在為止,還讓你活著的原因。」
「不認識的人?」
「你的出身來歷等等……」沈瑤仙看著他搖搖頭說:「別說娘娘她老人家了,這些連我也不知道。」
君無忌搖搖頭,道:「我看是另有原因,說不定是為了那一套夜光杯!」
沈瑤仙輕歎一聲說:「你以為是麼?我卻以為那套杯子早已到了娘娘手裡!」
君無忌驚了一驚,這倒是他沒有想到的。
「昨天夜裡,娘娘已經去過你住的地方,你以為她老人家會沒有發現?」
君無忌聆聽之下,一時無話可說。果真如此,以李無心之精明,那套夜光杯定將已到了她的手裡。
此杯為恩師蒼鷹老人生前所持交,囑托交給母親,如果母親不遇,或已不在,便為自己所有。所代表的涵意,該是何等深厚?想不到如今母親未遇,生死不知,這套來自師門、用以傳家的至寶,竟然落在了外人手裡,真正痛心之至。
但是,比較起來,他卻對小琉璃的安危更為關心,「那麼,她也見著小琉璃了?」
沈瑤仙點頭說:「這一點你大可放心,娘娘絕不會難為他的,詳細情形,我就不知道了……」說著,她終究忍不住地又歎息一聲,在一張梨木太師椅上坐下來,「娘娘是個心思纖細的人,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含有深意……這一方面,我雖忝為她老人家的愛徒義女,有時候也不能盡知,就拿今夜這番安排來說……我就不免有些糊塗了。」
「姑娘是說你我現在的安排?」
沈瑤仙黯然地點了一下頭,忽然眼睛裡湧現出瑩瑩淚光:「也許這便是你我最後的一夜了……」淚光裡復現笑靨,她接著說:「娘娘取名無心,其實她老人家萬非無心之人,只瞧瞧她老人家為你我今夜的一番安排,就顯示著她的外剛內柔……我忽然覺得,過去十幾年都白活了,一點都不瞭解她,今夜才真正知道她的內心其實是很軟的,唉……太晚了。」
君無忌木然一笑:「這麼說,今夜你我獨處,亦非偶然了?」
他再次踱向長窗,透過一抹橫欞,打量著黎明前穹空裡的一片星海,「求生」的意念油然升起。轉過臉來,打量著平置桌上的長劍,一時神情昂然。
「傻子,你就死了這條心吧!」不經意,沈瑤仙已來到了他的身邊,「我要是你,我就不會再起這個念頭。」說時,她的一雙皓白手腕,已自輕輕搭向他闊實的雙肩,長髮倏甩,「刷」掄向肩後,現出了開朗灑脫的一面。
「難道你沒有想到,我們的時間已不多了……」她頗似淒涼的目光,掠向窗欞,再回來盯著他:「抱緊我吧,愛人!」淚光已為笑靨所取代,她已無能為力,嚶然嬌聲,己自倒向無忌懷裡。
君無忌一隻有力的手,早已緊緊擁抱了她,緩緩垂下的臉,不時與她散亂的髮絲相廝磨,一霎間的感慨,促使著他,真不知何以發洩……
他想大笑,或仰天長嘯……
懷中佳人,嬌柔似水,他卻忘不了另一個曾為自己所擁抱過的姑娘——春若水。忘不了那夜雪山耳鬢廝磨,正同於此刻的深情擁抱。然而,曾幾何時,那只深為自己所愛的燕子,卻飛向人家院裡,而這漢王朱高煦非為他人,卻是自己至親骨肉的同胞兄弟,只此一端,已無能為繼……便將此念化為飛灰,情思柔腸,寸寸踏碎,永不復思,永不再想……
如此,一顆心裡,便只有她——沈瑤仙了。再一次把她抱緊了,恨不能抱融了她,抱碎了她,也抱融抱碎了自己……
焰芯搖紅,婆娑淒然,卻是細緻多情……
片刻溫馨,似燎原之火,霎時間燃燒著二人,吞噬了他們。似疾風驟雨,君無忌忘情地狂吻著他的戀人……他們或許都已經知道,這一霎便是他們今生今世所僅有的了。
忽然,君無忌推開了她,搶上一步,抓起了桌上長劍,像是一隻猙獰的狼,「走,跟我走!」
「……」沈瑤仙驚惶地看著他,只是頻頻地搖頭。
「離著天亮還有一會兒,總比坐著等死的好!」君無忌上前一步,拉她的手,卻為她掙脫了。
「為什麼?你真的想死?」
「你知道吧!」沈瑤仙忘情地笑著:「也許我原本罪不至死,只是經過剛才的一攪……現在已是非死不可。唉!我已放棄了最後的求生意念,你也就死了這條心吧!」
「不!」君無忌冷冷一笑,緊緊握著手裡的劍:「只要這口劍還在我手裡,我就不會死心!你……你說你已經放棄了求生的念頭?為什麼?」
「那是因為你……傻子!」再一次她稱呼他是傻子,笑靨裡不失傷感,卻有更多的濃情蜜意。
「因為我?」
「傻子,你還不明白?你都死了,我還活著幹嗎?」說時,她不自禁地把身子又自依了過去,賴在了戀人的懷裡,嚶然一聲漫吟,便自垂下頭來,一時連耳根子都紅了……嬌羞交集,模樣兒恁地惹人……
君無忌這才明白了。最難消受美人恩,況乎生死之情!緊緊摟住了她,耳鬢廝磨地告訴她說:「不許你再說這些,我不是好好的嗎?只要我們能闖出了眼前的翠湖一品,就得救了……那時候……」他卻是英氣盎然,說到這裡,由不住展眉而笑,潔白的一排牙齒,點點作光,無形中在沈瑤仙心裡,加深了愛的感受。
「那時候,天高任鳥飛,水深魚兒躍……多美,是不是?」沈瑤仙把身子又偎近了些,一面仰起臉來,向他打量著,不覺輕輕歎了一聲。
君無忌哼了一聲說:「我知道這麼做太過冒險,可是總也有一線希望。」忽然心裡一動,貼近沈瑤仙耳邊,小聲問她:「你可會水?」
輕哼了一聲,沈瑤仙撒嬌似地說:「什麼都會,就是落下了這個。」然後仰臉兒瞧著他,似笑又顰。
君無忌呆了一呆,點頭說:「不要緊,我會,我背著你,在水裡,你只閉著氣就得了。」
沈瑤仙只是瞧著他笑,近乎於無助的那種笑。想早一點點明了他,卻有些不忍。君無忌卻是想到就做,這就要動身前行,無如沈瑤仙卻一徑賴在他懷裡不去。
「唉,無忌,我們剩下的時候已經不多了,你……真的還不明白?你走不動了……」
大眼睛裡滿是柔情,微微合攏時,燦若珍珠的兩粒淚水,突地滾落下來。落地無聲,卻似在對方心裡響了一聲鳴雷。
「你說什麼?」君無忌一把撐開了她。
「我說……」沈瑤仙淒慘地笑著:「娘娘已給你服了搖光殿的秘藥——『解神珠』,你……你是不能再施展武功了……」
君無忌登時大吃一驚,由不住後退了一步,「我……我不信!」
身勢微聳,巨蝶兒似地翩然盤起,一貼至頂,侍將施展神奇的「壁虎功」時,卻是力不從心地墜了下來,再試一次也是一樣。這才知道沈瑤仙所說是真的了。一時間頹然神喪,一句話也不說地坐了下來。
「你明白了吧?」沈瑤仙抹了一下臉上的淚:「這是娘娘秘製的靈藥,除了她老人家自己以外,誰也無能解開。」
君無忌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道:「這一著確是厲害,只是,哼哼!士可殺而不可辱,令堂若以為這麼一來,我便可以予取予求,聽她吩咐,可就大錯特錯了,我是不會向她屈服的!」
「真的麼?」說話的卻不是沈瑤仙。
聲音傳自窗外,隨著話聲的甫落,兩扇軒窗已無風自開,李無心幽步窈窕地已自現身當前。一襲碧綠長衣,其上繡著首尾俱全的一隻整鳳,疊螺髮式,珠玉滿頭,十足的「宮妝」樣式。她仍然是面懸薄紗,讓人難以窺出她的廬山真面。
殘燈一暗復明,李無心已然越窗而入,站立在君無忌當前。
沈瑤仙驚慌失措地忙自趨前見禮,叫了聲「娘娘」。
「你先下去。」
「是……」
轉身待離一霎,李無心卻又喚住了她,「告訴春花、秋月都下去,這附近不許有一個人,也不許任何一個人接近。」
聲音夠冷,若非怒中,便是遇見了極為重要之事。沈瑤仙不敢不遵,答應了一聲,便自走向門前。一隻手摸向門閂時,隨即又站住了。想到了就此一去,極可能便是與君無忌永別了,一時心如刀絞,忍不住緩緩回過頭來,向著座上的君無忌一往情深地注視過去。
君無忌自有其昂然正氣,任何情況下,他都不願作悲觀自處,即使眼前,看來像是「必死」的趨勢,他也不認為真的就是非死不可。無論如何,沈瑤仙眼前這般深情的注視,卻令他深深為之感動,想到了方纔的軟語盡溫,款款情深,一霎間冰消雲散,焉能不為之心動?一時間,眸子裡亦不禁流露出依依別情。
彼此什麼話也沒有再多說,沈瑤仙便自掉頭去了,留下現場的是沉沉的無比寂寞……
君無忌再次把目光轉向當前的李無心,一種「事已如此」的認定,反倒是不足為畏了,倒要看看對方這個當今第一能人,又待把自己如何?即使猝然加施毒手,也不會使自己感覺震驚。
對於「搖光殿主」李無心這個人,他毋寧是一直保持著極大的好奇,即使眼前自己性命攸關的一霎,也無例外。只是,他所能看見的,依然只限於對方露出於面紗之外的一雙眼睛,那「滿頭珠翠」、「彩鳳宮妝」……卻也帶給了他一定的神秘感覺,乍然相對下,一雙眼睛不由自主地已為對方這一切深深吸住。
窗外現著隱隱的曙光,敢情是天將大亮。
李無心用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向對方觀察,這才轉身落座。
「有幾句話要問你。」她說:「你要據實回答,不能撒謊!」
君無忌怔了一怔,還沒有轉過念來,李無心已把手裡的一個緞面錦匣揚了一場。
「這套夜光杯我已經看過了,是真的!」
君無忌這才發覺,聆聽下不覺有氣道:「本來就是真的……」
原想斥責對方的私自盜取,轉念一想,自己眼前性命尚且不保,更遑論其它了。
李無心冷冷說道:「我只問你,這套杯子你是從哪裡得來的?」
君無忌搖搖頭,冷笑道:「我並沒有說這套杯子是我的,我從不會把屬於別人的東西佔為己有。」
李無心何等精細,如何會聽不出他的弦外之音?聆聽之下冷冷說道:「誰跟你逞口舌之利,死在眼前,還這麼刁?哼!我當然知道這套杯子不是你的,只是問你,你從哪裡得來的?」
君無忌原待說出,卻又搖了一下頭。
事關恩師「蒼鷹老人」以及母親「姜貴妃」的神秘出身,自是不能隨便提起,李無心居心叵測,誰又知道她心裡打著什麼主意?萬萬不能說出。
「說!」李無心清叱一聲,眼睛裡怒光四射。
卻不曾嚇著了君無忌,「我不能告訴你,請你原諒!」
話聲方歇,李無心陡地劈空一掌迎面擊來。
君無忌雖說服下了對方所謂的「解神珠」,不能施展內氣真力,但是一般身手仍可施展,更無礙機智靈思,心裡早就防備著她的加害,只見她手勢方起,便自不假多思地向後一個疾翻,一時連人帶椅一併倒了下來。
也虧了他這一倒,要不然萬難逃過李無心的劈空一掌,強大的掌風,戛然作響劃空而過,整個房子都為之大大搖動了一下。
君無忌自知無能與對方抗衡,李無心既已向自己施展身手,便只得心圖脫逃之一途。當下,隨著後倒的身勢,倏地奪身騰起,直向敞開著的窗外飄身而去。觀其聲勢,雖不若原來迅速,卻也大有可觀。
原來君無忌自參透上乘內功「陽罡」功力之後,一身勁道在任何情況下都應是運行自如,實不易為藥力所控,就連李無心精心秘製的「解神珠」也不能如預期之收效。
這番情景,大大出乎李無心意料之外,一驚之下,急速閃身而前,極其巧快地已自攔至窗前。
四隻手掌甫一交接,君無忌終似力道不濟地向後反彈了出去。
這一掌看似平常,其實力道極猛。原來李無心只當是藥力無效,乃自施出了大力,君無忌即使未曾眼藥,也不定就能當受得住,更何況功力已受相當拘束,自是萬萬吃受不起。四隻手掌交接的一霎,已為李無心的至柔功力,透過雙掌,猛地直攻進來。隨著他後翻的身勢,強力撞向石壁,再也挺受不住,「哇」地噴出了一口鮮血。
李無心猝睹之下,未免吃驚,才知自己下手過重,敢情藥力並未全失。對於君無忌這個年輕人,她竟有一分奇怪的感觸,總似不忍毒手加害,想不到還是傷了他。
君無忌如何想得到對方這一霎的感觸。性命俄頃間,卻已顧不得身上的掌傷,咆哮一聲第二次騰身躍起,忘命般兀自向著窗外撲去。
李無心自不容他脫逃,冷笑一聲,直似幽靈般,又橫身而前,第二次運施「無心掌」力,直向對方前胸叩來。力道萬不似前此之猛,只為特殊的「無心」功力,一個擊中,君無忌萬無活理。
雙方勢子都猛,眼看著已是迎在了一塊。
對李無心來說,只待功力一吐,君無忌必死無疑,千鈞一髮的當兒,李無心終不能狠下心來。真個將掌力吐出,一時改擊為抓,一把抓住了他的前襟,霍地向後一掄,「呼拉」一聲,將一件長衣自胸間扯為兩片。卻有一件物什,直由其破衣處飛墜而出,落向長桌。
李無心一抓之力,不謂不猛,卻不能阻住君無忌衝出的身子,碰然作響聲中,已墜身窗外。
這一霎,真可謂驚險萬分。對於君無忌來說,無異是一隻脫困之獸,一旦脫窗而出,再沒有任何力量能阻住他的凌空一躍,更何況這已是故技重施。隨著他的一聲長嘯,整個身子疾若飛猿般,已自躍欄直出,大星天墜般,直向著一片濃霧所掩飾的湖心墜落下去。
這番突如其來,即使李無心之嚴謹纖細,亦所料非及,更何況慈念頻生,行動頓緩,俟到有所觸及,再想追趕,哪裡還來得及?憑欄下望,但只見白茫茫一片大霧,將整個半樓,連同視野所及,彌天蓋地般,全數掩遮。如此情況之下,自是不可能再追上他了。
李無心忿忿地望著一天大霧,一時真不知如何是好。君無忌已是第二次由自己手下脫逃,對她來說,真是前所未有之事,一時不禁引為奇恥大辱,這一霎君無忌果真再次出現眼前,保不住她可就施以毒手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3 00:15:33
天色雖已破曉,所見卻極是混沌,尤其是眼前這般大霧,驟乎而臨,倒像是專為掩飾君無忌的離開而來,李無心儘管心懷不忿,也只能望天興歎,無可奈何。
房間內一片凌亂,孤燈煢煢閃耀著君無忌留置在几上的出鞘長劍,事發匆促,連這口貼身的寶劍都不及帶走。
李無心的目光,其時卻為另一樣物什所吸引,像是一個布卷兒,落在桌上,猶記得君無忌長衣破開的一霎,落下一物,便是這玩意兒了。
拿在手裡軟軟的,也不知是什麼東西?
李無心緩緩落座,打量著手裡的這個布卷兒,出於好奇地把它慢慢攤開來看個究竟。
原來是一幅頗為精緻的人像刺繡,石榴紅的宮緞上,精針刺繡著年輕貌美的宮妝少婦半身小像。
李無心不經心地一瞥之下,陡地像是吃了一驚,立即睜大了眼睛,一看再看,一時間全身不寒而慄。
揭開了臉上的面紗,移座燈前,就著燈光,再一次向著手裡繡像注視時,她的一雙手,再也無能自持,一霎間顫抖得那麼厲害。
「天啊……這是在作夢吧……」
畫中佳人,宮樣蛾眉,鬱鬱秋水,滿頭珠翠,寶光四射,分明一品宮妝,卻壓不住原屬俠女的任性崢嶸,不正是當前李無心的最佳宮照?若是時光倒退二十餘年,簡直就是一個人。
李無心的一雙手,不自禁地抖動得更厲害了。再沒有比她更清楚這件事情的了……儘管那已是二十五年前的一件往事,此時想起來,卻有如發生於昨天一般的逼真、清晰……
那一天,離別嬌兒之前,特地請宮中名匠,為自己留下了這幀刺像。猶記得,在各色貢緞裡,她特意地挑出了「石榴紅」色的那麼一塊,為使繡像逼真,維妙維肖!像是活動道具似的,一任那宮匠擺弄了七八天,從頭飾穿戴到容顏神情,真正一絲不苟,最後才完成了。這便是送贈嬌兒唯一的紀念了。
臨別的前一夜,她——姜貴妃,特地把這幀繡像夾藏在兒子的狐皮裘裡,貼著嬌兒的心,秘密收藏,便是用以期使日後母子重逢的唯一見證。嬌兒年幼,不使知曉,老奴福慶卻是知道的。
時光易失,韻華匆匆,轉瞬間,已是二十幾年的往事了,只以為人天遠離,嬌兒早故,今生今世再也無能母子相逢……這幀刺繡,隨即成了記憶中的一塊化石,真正是夢也夢不到的事情,竟然會從君無忌的身上發現……
一個念頭,電也似地自她腦子裡閃過:君無忌,他莫非就是……
李無心簡直止不住心裡的激動,霍地站起來奔出房門,撲向長廊,撲向樓欄……
「無忌……我兒……」
一時間熱淚撲簌,再也無能自止,霍地騰身而起,直循著一波湖心,直墜而落。
打由廊子一頭過來,天色灰暗,寒風瑟瑟。
腳步聲,驚動了聚集廊下的幾隻野鷓鴣,一霎間鼓翅而起,拍巴掌也似地響著,猝然升空直起,剩下來天空中飄動著的幾片羽毛乍浮又沉,如此暮色,加深了幾許惆悵,空虛……「隔花小犬空吠影,深宮禁宛有誰來」?偌大的王府,竟然冷清如斯,一路行來,連個人影兒也沒看見。
這幾天春若水她的心情不好,整日茶飯不思,就像是有什麼大禍要臨頭似的。
王府東側是清涼山,山勢不高,又修有盤山的馬道,正可策騎一番,如此,每日午後的「騎馬」便是她例行的功課了。
自從殺了兵馬指揮徐野驢以後,朱高煦這一陣子心情也不舒暢,很可能他在皇帝跟前,也不像以往那樣吃得開了,尤其是這兩天,動輒暴怒,王府侍役已有好幾個挨了打,真不知是怎麼回事兒?主子一鬧情緒,連帶著一干下人也不好過,整個王府一下子變得好冷清,往常的歡樂情景,一去不返,瞧著也是淒涼。
「紫籐閣」花開滿徑。大朵的山茶花,雖已凋謝,紅白二色的杜鵑,卻開得一片爛醉。
打月亮洞門跨進,一路行來,恰似進入到一片五彩繽紛的世界。一排雪松,衍生得那麼直,那麼齊,每一回,春若水走進來,下意識裡都不自禁地會停下腳步來看它們。原來樹身上的牽牛花,都打了朵兒,過不幾天俱將開放,變成一片花團錦簇,可真是美極了。
瞧著瞧著,春若水卻又似興趣索然,總因為心裡那檔子事幾擺它不平便什麼也是惘然。
松樹後面是冬青樹圍成的各樣花圃,亭台樓榭,翠翹曲瓊,當又是另一番好景致了。那裡面有個寶藍色、琉璃頂蓋兒的六角宮亭,春若水甚是喜歡,閒著沒事的時候,總喜歡在那裡坐坐,因看蘭花生樹,翠羽啁啾,人其實何嘗又不是自然界的一體,如是,一切的休養生息,原也是離不了自然的支配,喜怒哀樂,全在隨興,想開些,又何必庸人自擾!
繞過了雪松,穿花踏徑,剛要過去,她可又停下了步子,留神聽聽,亭子裡有人,正在說話兒,衍著一人多高的冬青樹,春若水往前走近了些,對方說話的聲音,可就聽得更清楚了。
「這裡的事,還是少打聽的好!」聲音。又尖又細,一聽就知道是誰。
穿著「兩大片兒」似的赭色袍子,王府的大總管馬安袖著兩隻手,正自向「紫籐閣」的兩個女侍「春官」、「荷官」這麼吩咐著:「心裡有數兒就好了,嘴裡可別嚷嚷!」他說:「一個傳到了娘娘耳朵裡,嘿!那個婁子可就捅大了,那時候,嘿嘿……」
春若水待將邁出的腳步,可就站住了。
馬管事不叫人家說,自己的嘴可是收不住,話可是不打一處來:「瞧著吧,趙宮人如今可是飛上高枝兒啦!娘娘要是再不開竅,嘿嘿,早晚准爬到了她頭上,那時候呀,也就用不著再偷偷摸摸的了!」
春若水心裡一驚,幾乎呆住了,趙宮人?不就是指的「冰兒」嗎?難道她……難道……
一霎間,真有天旋地轉的感覺。接下來的每一句話,更令她膽戰心驚。
「王爺怎麼還不出來?我可真擔心……怕是娘娘快回來了,一個撞著了,那還得了?」
說話的是春官,一面說,一面伸長了脖子四下打量,像是春若水就在身邊似的。
「紙包不住火,瞧著吧,早晚的事兒!」馬管事說:「熱鬧還在後頭呢!」
荷官說:「趙宮人的膽子也太大了,我真替她害怕。」
「膽子大?她也得曉得呀,這檔子事兒,由得了她嗎?」
「可是太不應該了?」春官小聲說:「娘娘可是真疼她,把她當自己跟前人,什麼心裡的話都跟她一個人說。」
「哼!」馬管事歎著氣:「要不是她說出來,王爺還不知道那個姓君的住在哪兒呢……」
「姓君的?」
「你們這就不知道了!」馬管事冷不咕咕地笑著:「姓君的是咱們王爺的眼中釘,這一下可好了,茅侍衛帶著錦衣衛的人全去了,這小子就是有八條命也完了,可是去了王爺心裡一塊病啦!」
有如晴天一聲霹靂,春若水差一點暈了過去,不知道什麼時候,眼淚早已淌了滿臉,一顆心只是卜通通上下跳動,看看已是支持不住,卻聽見月亮洞門裡傳出的一聲叱喝:「王爺起駕!」
馬管事慌不迭地應了一聲,三腳並兩步地忙自趕了過去,兩個女侍也跟著往裡頭跑,轉瞬間走避一空。
像是天塌了那樣,春若水眼前一片漆黑。
抖著、顫著,來到了亭子裡,坐下來。正是由於心裡太激動了,她要冷靜一會兒。
「冰兒……好你個賤人!你幹的好事……」
兩片牙床只是剋剋打顫,全身像是掉到了冰窖子裡那樣寒冷。
「皇天有眼……保佑君無忌平安渡險……唉……無忌哥哥……我真正害了你了……你等著吧……我這就給你報仇……雪恨……我……」
冷風颼颼……
可憐的人!灰色的天!
點著了床頭粉紅色的蝴蝶貝燈,冰兒緩緩轉過身來向春若水注視著。
從晚飯桌上,冰兒就留了仔細,小姐她一口飯也沒吃,一句話也沒有說,大部分的時間只是在沉思,偶爾瞟過的目光眼神兒,竟是前所未見的冷,怪怕人的樣子。冰兒頓知不妙,這當口更是連大氣兒也不敢喘上一口。燃起了蝴蝶彩貝雙燈,她特意地又泡了碗淡淡的「雀舌」香茗。
「小姐,茶來了。」
兩隻手捧著茶碗,小心翼翼地送向春若水面前,不知是心裡有鬼還是怎麼地,那雙手竟是抖得那麼厲害,青瓷蓋碗顫得剋剋亂響,茶汁連連滴落不已。
「啊……我這是怎麼了……」
匆匆放下了茶碗,剛要轉身邁步,卻被春若水出聲喚住:「站住!」
「……」冰兒連連點頭,強自作出了一副笑臉。
「就是我不說,大概你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吧?」
可不像過去說話的那種口氣,尤其是看向冰兒的那一種眼神,簡直像是一把鋒利的匕首,直插進入對方的心腔。
冰兒「啊」了一聲,剛點了一下頭,慌不迭又忙自搖頭:「不……不知道,不知道……」暗自定了定神,她邁前一步,用著慣常的撒嬌聲音說:「您今兒個是怎麼啦嘛……小姐!」
「哼!剛才你做的好事,還當我不知道?」
隨著春若水冷電也似逼近的目光,冰兒自恃聰明的一點鎮定,霎時間為之冰消瓦解。
「小姐……我……」
「說!今天下午,我出去騎馬的時候,你幹了些什麼事?」微微頓了一下:「當然,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小姐……您……」雙膝一陣發軟,「撲通」跪了下來,一時間臉色慘變,撲簌簌眼淚淌了滿臉。
「說實話吧!你跟朱高煦,這是第幾次了?」
「小姐……您……您……開恩……就別再多問了吧……」狠狠地咬著下嘴唇,直是要咬出血來,臉色是雪樣的白,她只是頻頻地搖著頭:「我……是開始就錯了……小姐……我對不起您……您就……別再……問了吧!」
「我知道了,你可真會作戲,瞞得我好苦!」春若水冷冷地說:「這可是你自己承認了的!」
「我……錯了……」冰兒眼淚汪汪地說:「我的心太軟……只……只以為……早晚橫豎還不是這麼回事……小姐您的心太狠……王爺他……」
「別給我說這些!」春若水忽然打斷了她的話,冷笑一聲,瞅著她:「別以為我……哼!這種事,我聽了都噁心,還以為我是在吃醋!你……」
輕輕一歎,她瞅著冰兒無限憐惜地說:「你是自甘下賤,別說是你一個丫頭了,現成的例子多得是,季貴人如今的下場可又怎麼了?憑你?」
苦笑了一下,春若水冷冷地說:「如果你不是跟我來的,愛怎麼就怎麼,那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著,今天的情形,可就不一樣了。」
「小姐……我錯了……您還是帶著我走吧!我們離開這個地方……」冰兒嗚咽著,哭成了個淚人兒似的。
「太晚了,你還想走?」一霎間,春若水臉上罩起了大片寒霧。「還有,你犯了更大的錯,你居然把君無忌住的地方告訴了朱高煦!」
冰兒登時全身一戰,睜大了眼睛。
「有沒有?」春若水臉上是出奇的冷。
冰兒的舌頭幾乎凍住了,全身更是戰抖得厲害,「我……君先生他……他怎麼了?」忽然看到春若水那張臉白中發育,青得可怕,一時頓知不妙,嚇傻了。
「冰兒!」春若水的聲音有些發抖:「你出賣了我都沒什麼,出賣了君先生,也就是出賣了為人的道義,你……你簡直連狗都不如!我……絕不能饒你!」
不知什麼時候,一口精光四射的匕首,已經緊緊握在了她的手裡,很可能這口匕首,早已安置在她的身邊,猝然拔在手裡,真有驚心動魄之勢。冰兒驚叫一聲,整個身子直向後面倒了下來。
卻被春若水當胸一把,抓了個結實。
「小姐……小姐……您饒命……饒命吧……」
「我……」一霎間,春若水像是換了個人,晃動的刀身,遲遲不能下落,多少顯示了她此一刻的猶豫不決。
冰兒顫抖著叫了一聲:「小姐……」驀地向外掙脫,春若水的匕首,便在這一霎,猛力向前刺出,「噗哧」一聲送進了冰兒的前心。
「噢……」冰兒的一雙眼睛睜得極大,顯示著她極度的驚詫,無論如何她也想不到春若水會向她下此殺手,真的用刀殺了她,隨著她緩緩倒下的身子,兩隻手緊緊抓住胸前的刀,怒血泉湧,霎時間已染紅了她的一雙手。
「小……姐……」忽然她分出了一隻手,緊緊地抓著春若水,佝僂的身子,用力地向上彎過來。
「小姐……您殺了我……殺得好……我這樣的人,還是……死了的好……只是……只是……」
春若水一時淌下了熱淚,一動也不動地看著她。
冰兒掙扎著,像是有極重要的話要告訴她。
「小姐……有個秘密……我才知道,正要告訴您……」咳嗽著嗆出了一口血,她吃力地說:「王爺和君先生……他……他們是……是兄弟……是親兄弟!」
春若水點點頭只是聽著,忽然把她緊緊擁抱在懷裡:「冰兒……冰兒……」
「還有……還有……」
「還有什麼,你就快說出來吧……」春若水哭叫著,把她抱得更緊了。
「小姐……」冰兒聲微力弱地說:「請……告訴小……小琉璃……我對不起他……」
「冰兒!」春若水用著可怕的聲音喚著她,用力地搖著她:「為什麼……為什麼你要跟朱高煦?他害得我們一家還不夠慘嗎?為什麼你要瞞著我?」
「我……也不知道……」冰兒圓睜著兩隻眼,喃喃說道:「我已經……有了他的孩子……已經……已經三……三個月了……」一口氣接不上來,她就死了,卻仍是睜著圓圓的一雙大眼睛,張開的嘴,更似有許多話要說,卻再也說不出來了。
「冰……兒……」像是夢囈中的那種呼喚,春若水全身抖成一片,手上、身上、臉上,全沾滿了冰兒的血。
慢慢地,她把冰兒的身子放平了。
多少快樂,多少任性,多少無知……往事歷歷,一古腦兒地打心上升起……
寂寞深閨,流花河畔……那麼多的過去,打從七八歲黃毛丫頭時候,都有冰兒的影子陪伴著,明是主婢,暗為姐妹,天真無邪,兩小無猜,原是一輩子也分不開的人了,一霎間人天遠離,怎不令人斷腸?殘酷的是上天竟然安排她親自下此殺手,人去魂依,真正焚心瀝肝之痛。
看著她,摸著她,春若水再一次湧出了熱淚,淚和血,一滴滴其實都是從她心裡滴出來的,濺落在冰兒蒼白的臉上,彷彿還聽見她撒嬌似地聲聲呼喚:「小姐、小姐……」——那已是夢魂中的事了。
再一次她緊緊地擁抱著她,只覺著自個兒的一顆心也已片片碎了……
午夜時分。
一徑踏著明月,春若水來到了漢王朱高煦下榻的寢閣——「望日軒」。
兔起鶻落,早已熟悉,有備而來,乘虛而入。套句熟詞兒,那是「人不知,鬼不曉」。直到這一霎,她霍地閃身進來,才驚動了王爺跟前的貼身衛士。
「誰?」
揚聲侍衛——楚一刀,五短身材,迴旋腿,施得一手雪花雙刀,好樣兒的!聲出,人起,打天井過頭一個猛竄,撲過來,楚老大簡直人都沒有看清,雙刀已潑頭砍下。
春若水一個滴溜閃開來,輕叱道:「大膽!」
楚一刀慌不迭收刀住勢,才自看清了來人,一時色變,大顯慌張道:「小人鹵莽,娘娘恕罪。」
彎身請安的一霎,卻為春若水反手快出的一劍,刺中前胸,隨著她送出的長劍,楚一刀直挺挺地倒了下來,便再也爬不起來。
春若水趨前一步,拉著死人的領子,把他移到黑暗角落裡。這已是王爺下榻所在,除了這個坐更的貼身侍衛,再不見拿刀帶劍的粗魯人了。
閃進了垂有軟玉流蘇的閣門,事實上已踏進了要緊所在,漢王朱高煦寢息處,當在咫尺之間。
華閣內,點著淺紫琉璃的兩盞六角宮燈,兩名身著宮衣的女侍,各據一幾正在打著盹兒。一旁長案上擺設著茶水暖壺等各樣什物,以備習於晚睡或午夜夢迴的王爺隨時的召喚,為了服侍主子,十二個時辰,輪流著都有人「坐班」,即使王爺不在寢宮,排場卻不能沒有,規矩更不能輕廢,這是大內留下來的規矩。其實又何止帝王人家,因循日久,一般達官貴人也多有如此排場。
春宵苦冷,兩個女侍各自蜷著一雙腿,膝上蓋著片棉墊,以手支頤,便是這樣苦捱著漫漫長宵。
春若水一陣風似地忽然來到,兩個女侍猝有所警,乍見之下,慌不迭自座位上站起,卻為春若水反手一掌擊中了當前女侍前胸穴道,後者呻吟一聲,便自倒向座位上,人事不省。
另一名侍女,嚇了一跳,張口結舌的當兒,已為春若水手上長劍比住了咽喉部位。
「娘娘……」事發突然,她簡直嚇傻了,怎麼也沒想到金枝玉葉的貴妃娘娘,忽然間竟成了拿刀動劍的冷面煞星。
「說!」春若水聲音很低地道:「王爺可住在這裡?」
「在……」一面說,向著鳳幃雙分的裡閣指了一下。
「還有誰?」
「有……是新……新來的一位張……張姑娘……」
春若水點點頭,打量著面前這個女侍,卻是狠不下心向她下毒手,冷冷地說:「夜深了,你也該睡了!」
那女侍一時還不知怎麼回事,正自點頭,已為春若水駢指如飛,點中在她「氣海穴」上,便自也同前面那位一樣,呻吟了一聲,倒了下來。
思忖著兩個女侍這一覺少說也得睡過明日晌午,朱高煦寢閣這一霎再也沒有閒人干擾,正可成就大事。春若水這時候可真是膽大包天,殺機猝起,只覺著怒血翻湧,一時萬難平復。
然而,她畢竟從來也不曾幹過這類殺人勾當,一個冰兒已令她柔腸寸斷,眼前的朱高煦,固是罪魁禍首,卻與自己有著夫妻的名分,猝然下手去殺害自己的丈夫,即使是「大義滅親」,可也得有一腔義氣。眼前她便是憑恃著這腔正義,來向朱高煦興師問罪的。
珠簾猝卷,春若水已閃身進入朱高煦的寢閣。
藍缸吐焰,錦帳深垂。漢王爺在一度銷魂之後,這一霎擁著張姑娘,正自好夢方酣。
寢間裡只亮著一盞燈,銀質的鶴嘴長燈,吐著一點色作青綠的燈焰,整個房子裡由此而渲染出一片淡淡光華,宛若輕紗,又似月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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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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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2-23 00:16:10
這個朱高煦倒也有些風雅氣質,室內擺設固是華麗富貴,倒也不俗,一畫之張,一幾之設,連帶著幾株盆景的擺設,都恰到好處,如此雅致,如此光色,給人以迷離夢幻的感覺。然而,春若水卻沒有絲毫情緒去領略欣賞。
隨著她一個快速的進身勢子,霍地已撲身榻前。
長劍撩處,刷然作響,已把深深垂下的大幅紗帳斬下了老大的一片。
帳內的朱高煦,猝然自夢中驚醒,驀地探身坐起,一聲喝叱道:「誰!」
「誰」字方出,光華電閃,一口冰森森的劍鋒,已自向他當胸刺來。
朱高煦「啊」了一聲,單手力按,猛力向上躍起,也虧了他這一躍,竟為他躲開了胸間要害,「噗哧一」一聲,中了他的左面肩窩。
這一劍春若水一鼓作氣而發,力道極猛,劍鋒力貫之下,竟為她刺了個透亮的窟窿。
「唉呀!」隨著春若水拔出的劍勢,朱高煦痛呼一聲,一個骨碌,直由錦榻上直翻下來。
春若水閃前一步,龍吟聲中,第二次抖出長劍,直向朱高煦咽喉部位直扎過來。
如此情況之下,朱高煦簡直嚇呆了。
春若水的這一劍幾乎已經臨向他的咽喉,眼看著熱血四濺的一霎,忽然間她卻中途停住。圓睜杏眼、柳眉倒豎,分明是怒發不可收拾,恨不能一劍結果對方性命,偏偏她竟然無能貫徹始終,第一劍不能殺了朱高煦,第二劍便是萬萬不能的了。
劍尖在幾乎已經觸及朱高煦咽喉的彈指之間,忽然中途停住,一霎間,她那只拿劍的手,竟是抖動得那麼厲害,對於面家這個害得自己一家好慘的人,竟然會動了「不忍」的憐惜之念。
「你……你……」一連說了好幾個「你」字,掌中長劍,竟是無論如何也刺不下去,一時間熱淚泉湧,淌了一臉都是。
「春貴妃,是你?」
朱高煦簡直不敢相信自己一雙眼睛,面前這個俏滴滴的佳人,竟然會對自己猝然下此毒手?
肩上的傷勢,極其作痛,鮮血把一襲睡袍都染紅了,在面對著生死攸關的一霎間,朱高煦亦不禁為之勃然變色,大大生出了畏懼。
「為……什麼?為什麼?」顯然這是他一時想不明白的。
春若水那只握劍的手,顫抖得那麼厲害,殺既不忍,不殺又不甘心……雪亮的劍鋒,只是在對方眼前打顫,眼前境況,隨時都可能挺劍刺出,隨時也可能收回,生死存亡,端在一念之間。
「為什麼?」春若水寒著聲音道:「你自己難道還不清楚,還要問我。我只問你,君無忌怎麼了?」
朱高煦一隻手捂著肩上的傷,正待說話,卻聽見身邊嚶然一聲嬌啼:「女大王……饒命……饒命……」
敢情是把那位張姑娘嚇著了。這位姑娘才進府三天,也不認識春若水是什麼人,見她拿刀動劍,連王爺都敢殺,自己這條命,還保得住嗎?只把她當成了打家劫舍的山大王,一個勁兒地開口討起饒來。身子一縮,整個人都蒙在被子裡,連人帶被子抖成一團。
春若水這才想到了旁邊還有個人,一時間氣兒不打一處來,足尖一挑,已把對方用以裹身的被子踢開來,現出了張姑娘赤身露體、一絲不掛的身子。後者尖叫一聲,抱頭弓身,更自抖成一團。
春若水沒想到會是如此一個場面,一時又羞又氣,恨不能一劍結果了她,轉念一想,又復作罷,隨手一撈,把被子遮住了她赤裸的身子,一時間,臉色緋紅,轉向一旁的朱高煦冷笑道:「你做的好事,哼哼!」
朱高煦經過片刻緩和情緒略定,大致上也猜知了是怎麼回事,索性擺出了一副毫不在乎樣子,當下狂笑一聲,冷笑道:「我當是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也值得你動劍殺人?放心吧,君無忌他命長得很,死不了。」
「死不了是什麼意思?」
「他走了。」朱高煦撕下了一片布,抹擦著肩上的血,哼了一聲:「這事你怎麼會知道?哼,這一次算他命長,下一次再碰在了我的手裡,可就沒有……」
話聲未歇,春若水的劍尖可就又比在了他臉上。
朱高煦怔了一怔,冷冷一笑,抬起手,把她的寶劍給搪向一邊:「用不著來這一套,要下手就下手吧,我還會怕這個?怕這個我也就不娶你了。」
「你胡說!」春若水才將息下的怒火,忽然又撩了起來,長劍一翻,再一次作勢刺出,忽然看到對方那張略似蒼白的臉,心頭一震,才將舉起的劍,又自緩緩垂了下來。
這張臉分明與君無忌一般無二,尤其是在眼前這個角度,燈光的映襯之下,尤其相似十分,乍見之下,幾疑無忌重現,一顆心怦然跳動之下,才將興起的殺機,便自冷了下來。
朱高煦見狀,由不住呵呵笑了,「把劍放下來吧,再怎麼說咱們總是夫妻,你真能狠下這個心?我就是不信……」
一面說,正待站起,卻為春若水比出的劍勢,又給逼坐下來。
「你……朱高煦,」春若水眼睛裡噙滿了淚:「有幾句話,想問問你,君無忌他是你什麼人?你說!」
「哼哼,」朱高煦頗似一驚,冷笑道:「你聽見什麼了?誰告訴你的?」
「這些你就別管了,他難道真是你的兄弟?」
朱高煦驚訝地打量了她一眼,冷笑一聲,未置可否。平常時候,他斷斷不能承認,這一霎,性命相關的一刻,情形大有不同,便自不再辯白,形同默認。
春若水見狀,心內雪然,再打量著對方那張臉,更不再懷疑。
「為什麼,」難掩心裡的激動,她向朱高煦狠狠逼視著:「為什麼要對自己的親兄弟下此毒手,這又為了什麼?」
朱高煦冷冷一笑,看了她一眼,沒有吭氣兒。
春若水這一霎心緒繚亂,既然已經確定朱高煦與君無忌之間是兄弟的關係,更自對他下不了毒手。
眼前情形,已萬難再留在府裡,冰兒已死,照說對這個迫害自己至慘的元兇大惡,理當一劍結果了他,為己為人,都將是無上公德,偏偏這一霎她就是狠不下心來,情勢演變,已使她無能再顧及遠在涼州的家人,勢將非走不可了。
往後面退了一步,春若水嗒然垂下了手裡的劍,殺心既去,便又是十足的女人形樣了。
「今天我饒了你,別人可不一定會饒你,如果你就此改過自新,也許還有一線生機,要是你仍然還迷戀著王爺的權勢,為所欲為,甚至於對自己的親兄弟,還要暗下毒手,那你可是自己作孽,不能活了,話就說到這裡,希望你再思再想,我走了。」
說完插劍入鞘,正要轉身,朱高煦忽然喚住她道:「慢著!」春若水回身瞪眼道:「幹什麼?」
朱高煦看著她,頗有所憾地道:「你這……就走了?上哪裡去?」
「這就不勞你費心了,海闊天空,還怕沒有我去的地方?」
「哼哼」,朱高煦說:「不要忘了,今天你已是貴妃的身份,難道我們之間就這麼完了?」
春若水搖搖頭,臉色蒼白地道:「我們之間本來就沒有什麼,什麼貴妃不貴妃,我才不希罕,你難道真的以為,世界上每一個女人,都貪戀榮華富貴?最起碼,我就是一個例外。」
朱高煦低著頭苦笑了一下,自語道:「這麼說,我的一番苦心,完全白費了,原來這麼長的時間你心裡壓根兒就沒有我,我真是自作多情了!」
春若水冷冷一笑,沒有說話。
朱高煦哼了一聲:「我知道,你心裡還想著君無忌,對他還不死心,是不是?」
春若水把臉轉向一邊道:「你管不著!」
「這就是了!」朱高煦冷森森地笑著:「如果真是這樣,我倒要好心提醒你一下了,君無忌身邊已有了別的女人,就是我不說,你也應該知道是誰,你這麼癡心,是不是值得?無論如何,我對你總是一片真心。」
春若水搖頭說:「不要再說了。」一霎間,她臉上顯現著出奇的冷,「朱高煦,我們之間的一切都已是過去的了,你就別再指望我還會回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當然,你仍然還可以對我在涼州的父母心存迫害,這樣做,除了證明你是卑鄙的小人以外,你將一無所獲,一切你就看著辦吧!」
朱高煦不由呆了一呆,滿臉憤怒,卻是無話可說。忽然又問:「趙宮人呢?她也跟你走?」
提起了「冰兒」,春若水彷彿一顆心都碎了。
「她……已經死了……」
「啊?」朱高煦倏地站了起來。
「是我殺了她。」春若水冷冷一笑,不覺淌下了清淚:「她的身後事,自有我來負責,你就別多管了!」說完這些話,她再也不多逗留,倏地推開長窗,越身而出,一霎間消失於沉沉夜色之間。
朱高煦驀地有所驚覺,已是阻止不及。夜風習習,自敞開著的軒窗襲進來,大幅紗幔在風勢之下,浪花也似地作狀飛舞,銀質的鶴嘴長燈,立時為之熄滅。
向著黝黑的夜空悵惘著,朱高煦這一霎只覺著無比的空虛,以及緊緊向自己壓迫過來近乎窒息的寂寞……自有權勢以來,他還是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觸。
放下了按在君無忌背後的那隻手,苗人俊苦笑著搖了一下頭說:「沒辦法。」
二人已是一身大汗。
君無忌冷眼旁觀地注視著他。對他來說,喪失高深武功的這個打擊,極其嚴重,但卻並不為此即感沮喪。
「沒辦法,一點法子也沒有。」苗人俊再一次地搖著頭,坐下來,注視著他說:「倒不是我功力不濟,實在是娘娘的手法迥異,她老人家所施展的是一種微妙的閉氣手法,我猜想透過這種手法,你身上至少有九處經絡己被關閉,我的能力,卻只能為你解開其中之半!」
君無忌說:「這樣也很不容易了!」
「沒有用的。」苗人俊說:「即使我能全部解開都無濟於事,關鍵在於娘娘在你身體裡,留下了她本身的至陰元氣,這種勁道太微妙了,我想不用我說,你自己也能知道。」
君無忌呆了一呆,微微點了一下頭,「我明白你的意思!」君無忌冷冷地說道:「這種氣道一直盤踞在我『氣海穴』脈之內,如此便能對我本身所欲施展的內力形成阻礙,這便是我不能施展上乘內功的原因了。」
「對了!」苗人俊頹喪地說道:「如此情況之下,除了娘娘自身以外,誰也無能把盤踞你身上的這股至陰內力撤除,即使功力再高,卻格於功力氣質的有別,也不敢貿然試探,那麼一來,可就……」
君無忌點了一下頭,接下去說道:「可就有『炸血』之危,我明白!」
苗人俊看了他一眼,心裡甚是欽佩,對於君無忌的觸類旁通,極為驚詫。
瞭解至此,君無忌才真正地感覺到失望了。只是他大度寬涵,養性功深,即使在遭受到最不利的打擊之下,也不會感到絕望,更不會現之形容,而一派慌張失措。
「那我們就不必庸人自擾,多費事了!」揩了一下臉上的汗,正要站起,卻見門簾掀起,幽步窈窕走出一個布衣裙釵的人。君無忌吃了一驚,再看對方少女,竟是眼生得很,隨即轉看向苗人俊,看他認識也不?
來人少女,生就高挑身子,濃眉杏眼,頗有姿色,卻於美秀裡,別具一種英挺氣質,尤其是蘊含在眼睛裡的那股神兒,顧盼間輒有凌人之勢,君無忌瞧在眼裡,頓時知悉對方顯然又是一個不可忽視的俠林人物了。
苗人俊報以微笑,正待開口為雙方介紹,來人少女,已先行向著君無忌福了一福,嬌聲道:「小妹李翠薇,拜見君先生。」
「啊,這是……」
迎著君無忌詫異的目光,苗人俊笑道:「這位就是前次我向你提起的那位『玉潔』姑娘,李翠薇是她本來的名字。」
君無忌這才明白,道了聲:「不敢,李姑娘請坐。」對於自己赤裸的上身,一時頗不自在。
苗人俊即刻會意,隨即笑道:「李姑娘不是一般女子,也是我道中人,大可不必介意。」
君無忌點了點頭,即向當前這位姑娘看去,當時苗人俊力懲惡商郭子萬,邂逅兵馬指揮徐野驢,畫舫酒醉,結識玉潔姑娘之一段經過,早已由苗人俊口述能詳。並悉知這姑娘乃是前朝忠良之後,武功頗有根底,後來因行刺朱高煦不成,落身漢王府邸,這件事由於苗人俊已然插手,自己便沒有多事,此刻看來,料必是得力於人俊的援手,已然脫困,倒是一件可喜之事。
由是不禁向她多看了兩眼,越覺對方姑娘美秀英挺。明珠墜塵,最是可歎,今遇人俊,風塵共許知己,無論才貌,俱稱匹配,好不為他們祝福高興。
卻見這位李姑娘挽著袖子,露出一雙皓腕,落落大方地向著君無忌道:「君先生身子哪裡不舒服,小妹為您拿捏一下可好?」
君無忌方要開口,苗人俊已點頭道:「姑娘你偏勞吧!」
二人相視一笑,李翠薇隨即走向無忌背後,在他肩上蓋一塊紗巾,即行拿按起來。
別瞧她玉手纖纖,倒是勁道十足,一經著力之下,十指尖上,像是著了一團炭火,透著一襲紗巾,亦感炙熱難當,卻於熱炙如火中夾著一絲冷氣,冷熱相激裡,乃自興起一片麻癢感覺,通體上下,頓感無限舒暢。
君無忌一經領會,頓時測知這位李姑娘必然練有精純的「素女」功力,這等內力較之李無心的「至陰」功雖不能等量齊觀,卻是性質類似,以之穿行上下,固不能解除李無心所加諸其「氣海穴」內的至陰內氣勁道,卻能暫收緩和之效,當有一定裨益,一時不由抬起頭,向著她投以感激的一瞥。
李翠薇一面運用功力,在他肩上拿捏,一面笑道:「先生的大名以及在流花河岸嘉惠眾多貧困兒女的俠行,苗相公都告訴我了,真使我無限欽佩,想不到今天有幸拜見,真是沒有想到。」
君無忌搖頭笑道:「你太客氣了,倒是姑娘夜探王府,勇氣可嘉!」
李翠薇輕歎道:「這件事說來慚愧,我……」
苗人俊說:「若不是你說起,我還忘了。」隨即轉向君無忌道:「這件事我也是最近才聽她說起,說起來倒要感謝那位春貴妃,要不是她當日見義援手,李姑娘當日早已命喪王府……」
當下隨即將李翠薇當日行刺朱高煦,險喪性命,幸為春若水臨場所救,以及這一次又把她由獄中救出之一段經過,大致說了一遍。君無忌只是靜靜地聽著。
苗人俊說完,感歎一聲道:「這位春小太歲,人在富貴,尚不忘行俠仗義,一身武功,也不曾丟下,實在難得,當日事後,我曾用言語相激,想必她曾到棲霞去看你了。」
君無忌苦笑了一下,點點頭一言不發。這是他最感痛心遺憾的一件事,情緒之錯綜複雜,簡直不忍卒恩,思之何益?
李翠薇原來對春若水不盡瞭解,此番劫後歸來,才由苗人俊嘴裡知道了一個大概,頓時改了初衷,對於春若水的一番遭遇,大生同情。她卻也瞭解到君無忌於春若水的無可奈何,更何況眼前又有了另一位姑娘沈瑤仙的介入,情勢更稱微妙,局外人自是不宜插嘴的好。
經過此一番邂逅,苗人俊與李翠薇(即玉潔姑娘)的感情,無異更上層樓。感情的進展,使得她不得不進一步為著苗人俊的境況而寄以關懷,顯然眼前苗人俊與君無忌面臨的最大壓力,俱是來自「搖光殿」那個極稱神秘的人物——李無心。談話的中心,自然也就移到了這位神秘人物的身上。
「你竟能兩次由娘娘手裡逃生,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苗人俊笑得很牽強,輕輕歎了一聲說:「她老人家必然為此引為奇恥大辱,再見面時,便是無所不用其極。」
君無忌悻悻地笑了一下,回憶兩次由李無心手裡死中求活,確是境況奇險,必死不死,其微妙真個匪夷所思,即使此刻想來,也不能盡解,直彷彿冥冥中有著神秘的安排,然而其真實情況,認真檢討起來,卻又似別有虛玄,關鍵在於,李無心這個被傳說為早已「無心」的人,對於自己的下手,似乎在一開始的時候便多少心生憐惜,以致未能施展其極,乃使自己有了可乘之機。
然而,儘管如此,兩次死中求活,卻又絕不能排除「僥倖」的因素,李無心即使對自己心生憐惜,最後的宗旨仍將是要殺死自己。她本人似乎也面臨著一種矛盾,這又是為了什麼?
對於這位意圖殺害自己的大敵,君無忌在思及一切,所得到的印象,竟然是只有遺憾而無懷恨,更說不上什麼仇讎,沈瑤仙是原因之一,苗人俊也有關係,除此之外更似有一種奇怪的因素存在著,便是這種「不可理解」的因素,使得他一直不能像對付任何敵人一樣,保持著絕對的冷靜,為此君無忌極感困惑,百思不得其解。就像眼前,大劫方脫,他卻不能安寧,又在計劃向著李無心施以奇襲了。當然這麼做,是有原因的。
李翠薇鬆開了為他拿捏的手,退後幾步,含笑道:「覺著好些了沒有?」
「鬆快多了!」一面說,君無忌向李姑娘道了謝,後者連謂不敢,向著二人看了一眼,就拿起了一件披風,轉身離開,「你們談談吧,我出去一會兒。」隨即開門步出。
君無忌一面擦著身上汗水,打量著她離開之後,轉向苗人俊道:「看來這位姑娘,蘭心惠質,古道熱腸,是一位人海奇女子,氣質談吐,大是不凡,俊兄你得友如此,可喜可賀!」
苗人俊取來自己衣裳,給君無忌換穿。聆聽之下,微歎一聲道:「這番稱許,倒也中肯,我對她原來不甚瞭解,這幾天聽她談起,才知道她身世奇慘,父親早年為朱高煦害死,母親三年前也已亡故,兄姐分散,下落不明,她本人自幼流落教坊,後為無極派長老無極子收為門下,學成武功,為了報父仇才潛來秦淮,若不是當日春若水救她一命,當日已死於朱高煦劍下,這一次脫困出來,既不能重操賤業,又無家可回,真不知何所去從。」
君無忌注視著他道:「俊兄你的意思呢?」
苗人俊搖搖頭,輕輕歎了口氣,沒有說話。
君無忌「哼」一聲,道:「有幾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俊兄你對這位姑娘的印象如何?」
「這……」苗人俊苦笑了一下:「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說完站起來,走向窗前,向外默默注視了一刻,回過身來道:「一切都看命運的安排吧。我打算偕同李姑娘先到冀東去一趟,一來探仿她失散多年的一位兄長,二來暫避一時之險,然後……」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23 00:16:33
所謂的「一時之險」,當指搖光殿主李無心的到來。這句話不禁使得君無忌心頭一驚,才自覺察到對方也同自己一樣,正是李無心所欲搜查的目標,所不同的只是對方有一份師徒之誼而已。
「也許娘娘早就發現我了,只是在暗中觀察著我的動靜而已。」苗人俊訥訥說道:「果真這樣,我這一切,無非都是白忙而已。」
君無忌搖搖頭道:「貴殿殿主並非真如所傳,是個無情之人,雖然她自己取名無心,卻更證明了她的有心,你這次離家遠出,不告而別,必然已傷了她的心,我以為你還是回去的好。」
「只怕是太晚了!」苗人俊臉上頗有所憾地冷冷笑道:「我的事,也許你並不全知,你應該知道,我身上還有病……」
一瞬間,他臉上泛出蒼白顏色,無可奈何地笑笑,接說道:「搖光殿遲早我一定是要回去的,但是現在還不是時候,再說吧!」
君無忌原以為他病已痊癒,聆聽之下,才知道並非如此,對方表情深沉,更似有難言之隱,或許此行,苗人俊旨在求醫,自己與他雖是道義之交,有些話亦不便過於直言,一切均當取決於他確保健康痊癒之後,才能論及,眼前確是言之過早了。這麼一想,也就不再多說。內心卻深深為此二人祝福,想到眼前的即將分手,尤其是自己與李無心的終將第三次見面,當是凶多吉少,禍福難卜,一瞬間,眼睛裡不禁顯現出依依之情。
斷腸人對斷腸人,除了彼此內心的深深祝福之外,什麼話都不宜多說。
「你打算怎麼著?」苗人俊注視著他,眸子裡滿是關懷地道:「依我之見,還是暫時避一避吧!」
「不,」君無忌冷冷一笑道:「與其坐以待斃,還不如直截了當地找上門去。我打算稍事歇息,就到翠湖一品找她去!」
苗人俊大吃一驚。
「解鈴還需繫鈴人!」君無忌說:「我已別無選擇,勢將火中取栗,非去不可。」
苗人俊一驚之後,隨即明白了一切,為了對方本人武功的恢復,甚至於沈瑤仙的愛情,君無忌都責無旁貸,勢將火中取栗,不成功,便成仁,似乎也只有如此了。
他卻還有不能盡知之事,君無忌之所以決定以身犯險,除了以上兩項因素之外,更重要的是,他要找回遺失的母親繡像。
明月窺窗,搖碎了的花影,鬼魅也似地在窗戶紙上移動著,不時發出的「刷刷」聲音,為此深夜帶來了幾許陰森。
小琉璃一個骨碌打床上坐起來,打量著面前這個頎高的人影,只嚇得全身打顫:「誰?」
「噗」一蓬火光,亮自這人手上。
他總算看清楚了,「先生……是你?噯呀,您老人家可回來了!」說時撲地拜倒,喜極而泣,竟自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了起來。
君無忌輕輕一歎,把他由地上拉起來,指了一下椅子,小聲說:「坐下來說話吧?」
一面點著了面前的一盞油燈,卻把燈光拔到最小,才自熄滅了手上的火折子,坐好。
「先生,這兩天您上哪去了?可把我急死了!有人說您走了,還有……還有……」似乎發生了很多事,一時不知道先說什麼才好。昏暗的燈光下,他看見了君無忌那張蒼白的臉,頓時吃了一驚:「您……生病了?」
君無忌搖搖頭,歎了口氣:「我還以為你已經走了,為什麼還留在這裡?」
小琉璃怔了一怔,咽口吐沫道:「我在等您,前天夜裡有個女人來過,說您不會回來了,叫我回去,我不相信。」
君無忌點了一下頭:「是不是一個臉上蒙著紗的女人?」
「咦,您都知道?」
「知道一點!」君無忌說:「她都跟你說些什麼?不要急,慢慢地告訴我!」
小琉璃點點頭,臉上似有餘悸地道:「這女人真厲害,她告訴我說先生回不來了,叫我自個兒回涼州,給我銀子我不要,後來我見她在先生房子裡亂翻東西,就去叫她不要亂翻,誰知道她手指頭一指,我就不能動了,她在您的屋子裡找了半天,也不知拿了什麼東西沒有,第二天我醒過來,她人也不見了,先生您快找找看,是不是丟了什麼東西吧?」
君無忌哼了一聲,搖搖頭說:「我都瞧過了,什麼東西也沒少,我這次回來是不放心你。」
「我好得很!」小琉璃挺了一下身子:「沒事兒。先生,這兩天您上哪兒去了?見不著您,怪急人的。」
君無忌看了他一眼說:「我有事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你不能再跟著我了,我看明天你一個人,就先回涼州去吧!」
小琉璃怔了一怔,沒有吭氣兒。
君無忌微微一笑:「回去照顧一下咱們那個書房,那裡也少不了你。」
小琉璃點了一下頭,訥訥說:「先生您呢?」頓了一下他說:「您什麼時候回去?」
「這就很難說了。」君無忌語重心長地道:「你知道,涼州不是我的家,我不能在那裡久住,一有空我就會回去瞧瞧你們……」想到那一群天真爛漫的窮苦孩子,一時由不住現出了依依之情。
「你知道吧!」君無忌緩緩說道:「當初我所以去那裡,主要的目的,就是為了你們這一群窮苦的孩子,現在能讓你們都入了學,我的心願算是了了一半,我原有更大的願望,在流花河岸,舉辦更多的書房,要那裡所有的窮苦的孩子都有衣服穿,都能像你們一樣,有書念,只可惜,我這個願望,恐怕難以實現了。」
小琉璃眨了一下眼,機靈地向他注視著,「為什麼?」
君無忌微微一笑,伸出手在他頭上摩挲一下,這一霎心裡甚是感慨,原是不打算告訴他什麼的,卻不由自主地又說了出來。
「那是因為,我遇了個非常厲害的敵人。」
「啊?是誰?」
「就是你剛才說的那個臉上蒙著紗的女人。」
「是她?」小琉璃一下子嚇直了眼。
君無忌苦笑了一下,注視著他:「她是個非常非常厲害的人,你也許不知道,我已經受了傷。」
「啊!先生您……」
「這一次我能由她手裡逃出來,全在天助,可是我還得回去!」忽然他神色一凝,猛地轉過臉來,隔著一層窗紙,似有人影子一閃。君無忌已輕似狸貓地翻了出去,兩扇紙窗隨著他撲出的身勢,霍然為之大敞,他身子有似大鷹飛揚,呼然作響裡、已撲身窗外。
一條人影,卻在他身勢方落的一霎,流矢飛蝗般劃空而起,一落三丈,飄身於當面坡前。
君無忌如今雖礙於功力不能盡情施展,卻也余勇可賈,更不容對方宵小深夜窺窗,決計施展全力,萬不容對方逃開手下。心裡一急,腳下用力一點,怒鷹搏兔般直向對方身後撲了過去。這麼一施展,才自覺出功力大是不濟,雖是如此,卻也沒有讓對方逃開。
前面人心慌意亂,全然無主。君無忌這麼一迫,更不禁亂了方向,顧不得眼前的亂石斜坡,尤其是黑夜裡認它不清,情急之下,竟自不顧一切地衝了下去,耳聽得一陣亂石聲響,間雜著一聲女子的驚呼,便自歸於寂靜。
君無忌驀地定住了身子,只當是來自漢王府邸,意圖對自己暗算行兇的一干差衛,怎麼也沒想到,來人竟會是個坤客,那聲嬌呼,便是說明一切。
君無忌嚇了一跳,定了定神兒,仔細聆聽一下,眼前再無異聲,再看當前斜坡,坡勢並非十分陡斜,若是白天,當無可慮,黑夜裡情形可就不同,眼前少女不慎失足,滾落下去,或無大慮,若是為亂石撞著,情形可就大為不妙。這麼一想,君無忌不由驚出了一身冷汗。定了定神,隨即向著坡下慢慢走去。
附近地勢,他十分清楚,一面是楓樹遍生的深渠大谷,一面是亂石峋嶙的斜坡,坡勢不大,左不過十五六丈,即到盡頭,接著一條迂迴小道,即可登向鄰峰,思忖著對方少女,便在眼前不遠。走了十幾步,停下來,黑夜裡頗是難以窺清,所幸月色如霜,倒可勉強辨物,打量著一坡山石,綿羊般散置眼前,隱約中卻聽得有人喘息聲。
君無忌向前快走幾步,大聲道:「是哪一個,摔著了沒有?」
即聽得女子嚶然作聲,忽地自一方石後躍起,轉身就跑,才跑了兩步,卻又坐倒下來,偏偏她恃強好勝,不甘示弱,爬起來又跑,終因腳下負痛,哼了一聲,又自坐了下來。第三次再要爬起來的時候,君無忌卻已來到了她面前。
「你……你用不著管我……」
掙扎著待將站起離開的當兒,卻為君無忌緊緊抓住了她的手腕子。
也就在這一霎,他忽然認出了她,心裡一驚,他睜大了眼睛:「若水……姑娘,是你!」
可不是春小太歲——「春貴妃」麼?只是眼前這個裝扮,可就與不久前的「貴妃」裝飾有了根本的區別,像似又回復到了昔日流花河畔那個春小太歲的樣子。
君無忌呆了一呆,由不住鬆開了緊緊抓住她的那隻手,眼睛裡的詫異,已足以向對方說明了一切。
春若水呆呆地向他注視著,一臉的不自在,千言萬語,一時真不知向對方如何說起。「我……只是來瞧瞧你……」輕輕歎息一聲,她訥訥說:「你也許還不知道,我……唉……算了,我走了。」說時她轉過身子,恃強地走了幾步,又站住腳:「我已經離開了王府,不再打算回去。」
君無忌頓時一驚。
春若水緩緩回過身子,看著他苦笑了一下:「沒有想到吧?對我來說,真像是做了個夢,現在是夢醒的時候了。」
「你……」君無忌呆了一呆:「這是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低下頭,她歎了口氣,再抬起頭來,臉上卻淌滿了淚:「一切反正都過去了,我只是不放心你……沈瑤仙呢?她可好?」
「她……」君無忌搖搖頭:「不知道,也許還好吧!」
「那就好。」往前走了幾步,她又停下來:「我原本可以殺死他的,只是……只怪我心太軟,一時狠不下這個心來。」
「你是說朱高煦?」
「嗯。」春若水默默點了一下頭:「冰兒出賣了我,也出賣了你,我已把她……把她處置了。」一時為之語塞,眼淚再次脫眶而出。
君無忌不禁又是一呆。
「她私通朱高煦,完全忘了她是誰了,我實在忍不住。」深深地歎了口氣,止住傷心,頗似淒涼地喃喃說道:「冰兒臨死以前告訴我說,你和朱高煦竟是同胞兄弟!」
君無忌驚了一驚,倒是沒有想到這個秘密,竟為她所悉知,一時無言以對。
春若水看了他一眼:「為什麼你一直不告訴我?朱高煦自己也承認了,正因為這樣,我才饒了他一條命。」
對於眼前這個出身皇族的嫡親皇子,一變而為浪跡天涯的風塵俠隱,個中微妙,定當充滿了不足為外人道及的離奇秘辛,君無忌守口如瓶,自然有其難以言宣的理由,春若水儘管心裡充滿了詫異,卻也不欲追詢,況乎眼前更是無限斷腸時刻,默默地向他注視著,心頭萬緒交集,一時真不知何以出口。
君無忌又何嘗不然,彼此只是默默地注視著。
「你原來都知道了。」君無忌微微一笑:「倒省了以後我再告訴你了,你一定很奇怪,我們既是兄弟,卻又彼此為敵吧?這件事說來話長,以後有機會,我們再說吧。」
春若水默默地點了一下頭,一霎間臉色蒼白,所有的一線希望也似乎為之幻滅。看著君無忌只是發呆。
「你的腿……受傷了?」
「沒什麼,只是不小心扭了一下,過一會就好了。那我就走了!」倏地轉過身子來,卻又似想起了什麼,在身上摸索著,拿出了一件什麼東西。
「我還忘了,這東西一直忘了還給你。」一面說轉過身子,靦腆著把手裡的東西遞過去,不容對方再說什麼,便自匆匆地掉頭去了。
君無忌想喚住她,卻又制止了自己。看看手裡的東西,是個小小絲囊,打開來,裡面竟是個戒指,「貓兒眼」寶石戒指。果然是自己的東西,一直都戴在手指上,卻不知什麼時候一時大意疏忽,遺失了,想不裂竟然會落在春若水的手裡。難道會正巧被她所拾取?抑或是她別有用心地故意竊取?這又表示什麼?
一霎間君無忌心緒紊亂,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沉思。
春若水當是在萬般無奈,一籌莫展的心境之下,斬斷情絲,抽身自去,當日草舍療傷,一念之癡,偷偷「藏下了」對方的戒指,打從那個時候起,小心眼兒裡,便只有君無忌而不容任何人擅自闖入了。
哪裡知道,天不從人之願,往後的發展事與願違,備極淒涼,直到自己成了漢王高煦的新嫁娘——皇上冊封的「春貴妃」,即使在新婚的那個寂寞夜晚,這枚小小的「貓兒眼」寶石戒指,兀自多情不捨地懸於頸項貼肉藏著。其上的小小絲囊,便是她親手所織,每一回當她默默向它注視、觸摸時,便自洋溢起訴說不盡的暖暖情意……便是那種暖暖的情意,幫助她即使在冰封的殘酷冬季,也有「春陽一片」的和煦感覺。便是借助於這番憧憬,才使她支撐著不曾倒了下去。
夢境的破碎,起於一霎間的片刻之前,直到君無忌親口證實與朱高煦的兄弟關係,便是那一霎,奪走了她的最後一線希望。
此刻,君無忌在燈下再次注視著手上的這只戒指時,強烈的情愫激動,卻使他竟然難以自己。
「還君明珠雙淚垂」,春若水的心境,他是不難想知的。大敵當前,生死未卜,原已是痛苦之極的心境,春若水的傷心一去,無異為他更加上了一層離愁別緒,一顆心越加地不得安寧。
一番調息吐納,好不容易才將心情平靜下來。總是因為盤踞在「氣海穴」內的至陰氣道,驅之不去,難能施展上乘心法,便只好解衣入裳,追尋夢境去吧!
這已是深夜四更時分。整個棲霞山顯得一片寧靜,偶爾襲來的夜風,引動得一山楓林刷刷作響,除此以外,再無異聲。
君無忌在床上思索著一番遇合得失,久久不能入睡,擺在面前的幾個人,沈瑤仙、春若水、苗人俊,以至於小琉璃……個個都令自己為之惦念、懸心,更不要說緊迫眼前,足以致命的大敵李無心了。
棲霞山自非久居之地,一想到與李無心的再一次交手,情不自禁地打心底潛生起一種陰森森的冷顫。雙方已然二度交手,虛實強弱早已是不爭的事實,第三次的交手,又何能冀圖奇跡的出現?
無論如何,情勢的發展,已不容許他再拖延下去,他決定明天便去「翠湖一品」,禍福終將面對,不容逃避。這麼盤算著,心內稍見穩定。便自熄滅了床頭的燈,安然入睡。
似乎那盞已經熄滅了的燈又燃著了,像是夢境,又似現實,君無忌翻了個身子,彷彿眼前光影婆娑,便是這輕微的感覺,促使他驀地自夢中驚醒。
窗欞已明,是那種灰朦朦的魚肚子白色,會合著床頭的燈盞,搖曳出一室淒涼。
一個錦繡宮妝、面罩薄紗的貴婦人,正自直立床邊,向他默默注視著,這景象頗似又持續很久很久了。
猝然的警覺,使得君無忌為之大吃一驚,霍地挺身坐起,卻是慢了一步,被那貴婦一隻綿綿細手,抵按當胸,力道不大,卻足能使他動彈不得。
「你……」君無忌的驚訝可想而知,尤其是當他一眼認出來面前的這個婦人,正是待將殺害自己的大敵李無心時,一顆心幾乎都跳了出來。
卻已是無能為力,那一隻軟綿綿的手,就按著他的胸,任何情況之下,只需內力一吐,君無忌必將命喪黃泉。
「我命休矣!」潛發自內心的一聲吶喊,使得君無忌全身興起了一股寒意,便是那般失望悵惘地向對方注視著。
透過露出於紗巾外的那一雙充滿了睿智、冷靜,更復明亮的美麗眼睛,更像有一種奇異的光彩在閃爍著。
便是李無心這樣聰明的女人,也有費解之處。君無忌幾乎可以感覺出她那只輕輕按在胸上的手,竟似在微微顫抖著。「你……」君無忌再一次作勢坐起,依然力不從心,在對方推按之下,平平地睡倒下來。
「你要幹什麼?」
李無心雖然同樣衣著錦繡華麗,可是眼前這一襲宮妝,甚至於頭上的疊螺髮式,發上的翠玉珠釵,俱都與以往數次所見有異,君無忌一經注視之下,宛若似曾相識,引起了內心極大的震驚。一霎間,他現出了前所未見的驚慌,整個身子都為之兢兢戰抖起來。
微微搖了一下頭,李無心制止了他的激動,其實她本人也似乎陷於激動之中。便是那種氣質,像是靈氣相通,君無忌在她奇異復慈祥的目光示意之下,漸漸趨於安靜。
漸漸地,李無心鬆開了輕輕按在對方胸上的那一隻手,卻把這隻手移向無忌前額髮際。
「哦……你這是……幹什麼?」君無忌簡直難以理解,何至於這一霎,自己竟會變得如此馴服?像是面對慈母的遊子,一任她的無限愛撫……
李無心更似不再凌厲,十足的女性化了。那隻手輕輕滑過了他的前額,偏向右額盡頭,細膩的手指,分開了他散亂的長髮,終於現出了隱藏在那裡的一顆黑痣。
即使隔有那一襲薄薄的面紗,君無忌亦能感覺出對方的震驚。那一雙美麗的眼睛,在一陣出奇的震驚之下,竟似不勝負荷地微微閉攏,隨即又緩緩睜開。
接著,這隻手細緻地滑過了他的額頭,轉到了君無忌左面額頭,以同樣的動作,分開了額角散發,在濃濃的發叢底部,找著了與右額頭角同樣色澤大小的另外一顆黑痣。
即使像李無心這樣堅強的女人,竟然也挺持不住,像是突然為閃電所觸,驀地收回了那只探出的手,兩顆滾圓晶瑩的淚珠,順著腮角,直落下來。
「孩子……真的是你……我……我真不敢想……不敢相信……」
君無忌一下子坐了起來。
「別動。」李無心的一隻纖纖細手,軟綿綿地搭在了他的肩上:「先別說話,好孩子,再讓我瞧瞧你,好好地瞧瞧你!」
然後,她的另一隻手,也復落在了他的肩頭。這雙手,緊緊地在他肩上捏著、撫著,像審視著一座名貴雕塑玉器,最後落向他的雙頰,一霎間,那雙手顫抖得那麼厲害。
鬆下了手,她長長地吸著氣,眸子裡淚光婆娑,卻充滿了慰藉與喜悅。
「孩子,你是不小心,丟了什麼東西?」
君無忌全身一震,約摸著,也似有些感應了。
「是一幅絹繡吧?」李無心說時已自袖子裡抽出了那件物什。
君無忌一把搶過來,認出了正是自己大意失落的那一幅母親繡像。
「如果我猜得不錯,這是你母親的繡像吧?」
「你……怎麼知道?你……」
「我當然知道。」話聲顯示著慈愛和諧,較之以往簡直不可同日而語:「打開來看看吧!」
君無忌已經意會到何等奇妙的事情,在自己身上發生了,他簡直不敢相信,渴望著予以證實了。
攤開了手裡的絹繡,再熟悉也不過的母親慈樣面容,霍然陳現眼前。
這一霎,當他再一次向著繡像注視時,卻給了他極大的震撼,一旁的李無心,卻在同時抬起了纖纖玉手,揭下了用以掩遮面容的神秘面紗。
「啊……」君無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的李無心,與畫像中宮妝貴婦,竟然惟妙惟肖,除了五官面形的酷似之外,髮式、穿戴,簡直無一不像,豈止是「像」,分明就是一個人。
二十餘載歲月悠悠,並不曾在這位昔日娘娘娟好面容上,增添一條皺紋、一莖白髮……多麼美妙的駐顏之術!更難能的是,那璀璨奪目的滿頭珠玉,甚至於身上的一襲絹繡,都保持著原來的色澤,不曾絲毫遜色。為了今日的母子相識,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那是慈母的用心良苦……
一陣天旋地轉,君無忌幾乎由床上跌了下來。
緊緊握住母親的手,一時間熱淚滂沱而下……接下來的擁抱,魂魄相蝕,直似把兩者融成了一人……
一陣冷漠,一陣激動,一陣熱情,一陣傷心。看他母子相偎相依,雖有千言萬語,一時也難以說清……
天色早已大明,旭日如血,渲染著各處,一片殷紅。
母親的眼睛,自始就沒有離開兒子的全身上下,對她來說,他的全身上下,無一不美,無一不好,連他說話的聲音,都是頂好聽的。
「那一天我找到了你舅舅家……他卻早被賜死……你和老福慶的下落更是不明!」
李無心喃喃地訴說著,眼神裡既是傷感,又是喜悅,一直都是被這樣的情緒所充斥著。
「一年以後,我費盡苦心,才找到了我哥哥家唯一生還的一個老蒼頭姜銅,那時他耳目已失聰明,改回了原來的姓氏,姓宮!唉……就是他,是他故意撒謊騙我呢,還是連他自己也被騙了?現在我也不明白!」
君無忌只是靜靜地聽著,直到現在他整個心境還有如騰雲駕霧地飄浮在空中,多年失散的母親,一旦尋著了,竟然會是自己一直視為大敵的李無心,簡直奇妙到不可思議……而眼前這一霎,面承慈顏,聆聽著她的低訴,只覺得無比溫馨,如飲芳醇,如在夢中。
李無心深情款款的眼睛,無限關愛地注視著眼前這個壯大魁梧的兒子。
「都是那個姓宮的老蒼頭騙了我,他說你在七歲那一年生病死了,老福慶也為你舅舅賜死……」
李無心微微閉了一下眼睛:「就是他這句話,把我害苦了。為了證實他說的是否真實,我曾到姜家墓園,找到了那個管墳的,他告訴我那一年姜家真地死了個孩子,還帶我去看了墳,沒有墓碑的一座小小孤墳……天哪,我那時整個心都碎了……」
君無忌的眼睛也紅了,「這是舅舅故佈的疑陣,用以掩護我的離開!」君無忌說:「舅舅膽子小,生怕朝廷的錦衣衛追查,所以用別人的死孩子冒充是我。」
「兒子,你這麼一說,我當然明白了,可是當時誰能領會?」李無心輕輕歎了一聲:「那一夜我再入墓園,偷偷掘開了那座小墳,發現裡面果然有一具孩子的骨骸……當時我人都傻了,便以為你真地死了……當時我收集了那孩子的骨頭,後來改葬在搖光殿的梅園……從此,我對你的生還便不再癡心妄想了。哪裡會想到還有今天?天哪……我別再在做夢吧……」
一串串眼淚,直由她眼睛裡迸落而下,只是那張臉卻洋溢著無限喜悅。
過去的一番經歷,無疑血淚混淆,悲慘不忍卒聽,然而有了眼前的重逢,便一切也都值得了。
那一年,永樂二十一年,時令仲秋,皇帝御駕親征,第六次對韃靼用兵,說是勝利了,其實得不償失,國家耗費了極大的人力物力,對北敵仍然沒有構成致命打擊。
次年七月,成祖於班師回京途中,竟然客死於開平西北的榆木川。太子高熾即位,年號「洪熙」。
這個朱高熾卻是個短命皇帝,即位第二年便死了,太子朱瞻基繼位。漢王朱高煦早已不耐,趁此時機便在樂安反了。宣宗(朱瞻基)親征,高煦不敵降服,被囚於逍遙城。
一日皇帝心血來潮,前往探視,高煦竟然出言戲侮,宣宗大怒,用一個極大的銅鼎,把他覆扣在內,外面燃燒火炭,便這樣活活把他烤燒死了——「屍三尺,盡為墨炭」。一代梟雄,便自這樣收場,屍發當地,葬於「九里溝」。
算算時間,那一年歲欠「丙午」,正當「蛇後羊前」,無端端應了當年海道人的詩讖。(事詳前文。詩:「煮豆燃其禍自取,逍遙城中不逍遙,玉蟒無聲今歸去,三羊有舊卻來遲,可憐英雄偏自棄,熟料今朝鼎中亡。」)
算算日子,這天應是朱高煦去世忌辰,是一個細雨濛濛的春天早上。君無忌、沈瑤仙夫婦帶著兒子小強,結伴而至,找到了朱高煦的墳頭,燒香禮拜的當兒,才自覺出墓地整理得很潔淨,非僅此也,墳頭上居然已有人上了香燭,棄了滿地紙灰。
杜鵑花在霪霪細雨裡,渲染著一山的紅,像是沙場壯士淌流的鮮血……
一個披蓑戴笠的童子,遠遠向這邊張望著。附近山坡上,有人在放風箏。
君無忌禮拜之後,頗生感慨,望著墳頭,久久無語,小強卻嚷著要放風箏,瑤仙拗他不過,只好同著他繞道山坡。
披蓑童子直著眼兀自向這邊瞅著,剛要走開,卻為君無忌喚來眼前。
「先生要買紙燒麼?我這裡還有。」一面說,這童子攤開了油紙覆蓋的竹籃,裡面香燭紙錢都有。
君無忌搖搖頭微笑道:「用不著!」隨手把一塊碎銀子丟在了他的籃裡。
那孩子嘻著大嘴,連口地道著謝,卻把一雙眼睛奇怪地向高煦墳上注視著,「今天來上墳的人真不少,這已是第三起兒了!」他笑得嘴都合不攏,還說:「每人都賞了我一塊銀子,難怪一大早喜鵲老衝著我叫,今天我可真發財了。」
「你是說這一座墳?」
「怎麼不是?」那孩子說:「第一個來的是個道人,留著長鬍子,也不燒香,也不燒紙,自己動手把墳上的亂草雜花給拔除乾淨,拿著他的大酒葫蘆,大口喝酒,最後把剩下的半葫蘆酒,都澆到墳上,我問他要燒紙不要?他什麼也不說,給了我一塊銀子,瘋瘋癲癲地就自個兒走了!」
「第二個是個女的,」童子說道:「騎著高頭大馬,穿著一身黑,馬鞍子上還拴著寶劍。」
君無忌微微一呆,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披蓑童子說:「看樣子像是誰家的小媳婦兒,卻穿著一身孝!」
「她……說些什麼了?」
「什麼也沒說!」披蓑小孩搖搖頭:「先是燒紙、燒香,又哭又笑的可奇怪啦!」
「怎麼回事?」
「大概是嫌我礙眼,扔給我一塊銀子,把我支開一邊,一個人只是看著墳頭發呆,後來像是又哭了,還用手裡的馬鞭子,直往墳頭上抽,您瞧瞧……」一面說,他指著眼前的墳上,果然橫七豎八佈滿了鞭痕。
「一面哭,一面打,真像是發瘋了。一個人鬧了好一會兒,才騎著馬走了!」
君無忌黯然地點了一下頭,不勝感慨地低低喚著:「若水,若水……是我辜負了你……卻又何苦?」一時忍不住,淌下了眼淚。
披蓑童子正自發愣,那一旁,小強卻舞著手裡的風箏老遠跑過來了,一面跑,一面嚷:「爸爸,爸爸,看我的風箏!」
年輕的母親,微微含笑地在後面跟著。美目含春,秀髮微揚,較婚前稍稍豐腴了一點,依然艷光奪人,還是那麼漂亮。
天色仍然那麼陰沉,一任杜鵑如血。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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