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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草上飛]漂泊紅顏[全書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3 07:18:23     標題: [草上飛]漂泊紅顏[全書完]

【書籍簡介】

    紅顏如花,雖曇之一現,豈非熱烈?

浮生若夢,固經之千錘,亦是多彩!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1-3-4 00:07 編輯 》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3 07:21:22

第一章 汪虹來了

    1993年秋天的一個下午,我和余陽還有馬光發正在客廳里閑聊,電話鈴響了。一听余陽接電話的聲音,便知對方是位女性。果然,是陳妍打來的。說有一位叫汪虹的小姐,是她的朋友,突然就沒地兒住了。詳細情況她也不知道,問能不能暫時來我們這兒住幾天。會分擔房租的——她特意強調說。

    余陽捂住話筒問我怎麼辦?一雙眼楮又是亮亮的。

    我想了想,說︰“來就來吧,不就幾天嘛!”

    余陽趕緊對陳妍說︰“來吧來吧,今天就來嗎?”

    得到肯定的答復後,余陽興高彩烈地向我們宣布︰“陳妍讓咱們馬上去她家,汪小姐一會兒就到。”

    20分鐘後,我們已經坐在了陳妍家客廳的沙發上。

    陳妍簡單向我們介紹了汪小姐的一些情況︰天津人,南開大學中文系畢業。出來的目的u有一個——嫁洋人。可她又不願意嫁給捷克人,兩眼直勾勾地瞅著西方,所以至今還沒有著落。一個月前專門去荷蘭、比利時、盧森堡、德國、法國做了一次嫁人之旅,昨天怏怏地回來了,沒把自己嫁掉不說,連原來住的房子也沒了。

    我說︰“這不明擺著侮辱咱們幾個國產爺們兒嘛!再搬到咱們那兒住,咱們自尊心受得了嗎余陽?”

    余陽笑嘻嘻地說受得了受得了,咱們是大人不記小人過。

    我說︰“就算咱們不要臉了,可還有個國格在里邊呢!余陽,我看此事不妥,得另議。”

    余陽急了,說︰“別介呀,咱們還是按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指示辦——懲前毖後,治病救人。住一塊兒才能更好地對她進行批評教育呀,末代皇帝都能改造好,就改造不了她?我還不信了!”

    馬光發樂了,說︰“老田,你就把改造汪虹的任務交給余陽,保證是既抓了革命,又促了生產。”

    馬光發是國內一家外貿公司派駐布拉格的貿易代表,不久就因為把公司賠得底兒掉而被撤回國內。

    余陽有些不好意思了,說︰說什麼呢?你這個人怎麼盡往歪處想?”

    馬光發說︰“嘿!我往歪處想?教書育人不是你的神聖職責嗎?”

    余陽無話可說了——他出來前是大學老師,教英語的。

    陳妍說︰“得了,別斗嘴了,咱們打會兒麻將吧?”

    大家都說好,就打。誰承想余陽心不在焉,亂點炮兒不說,還兩次把自摸的牌打了出去。

    陳妍伸手摸摸他腦門兒,關切地問︰“不發燒呀,你沒事兒吧?”

    余陽說︰“沒事兒沒事兒,三萬!”

    陳妍歡呼一聲把牌推倒︰“我和了!清一色一條龍!三家掏錢!”

    馬光發氣得大罵︰“你他媽是不是有病呀?眼瞅著要黃牌了,你不跟熟張兒打的哪門子三萬呀?”

    伸手把他的牌推倒一看,竟還有一張孤零零的白板!馬光發呼呼喘粗氣,一連聲兒道︰“腦子進水了,絕對腦子進水了!”

    陳妍樂得見眉不見眼。

    剛碼好牌,余陽沒頭沒腦來了一句︰“她怎麼還不來呀?”

    大家先是一愣,跟著就哈哈大笑起來。馬光發把牌一推,說︰“玩兒不成了,玩兒不成了。陳妍你快點兒把汪小姐給找來吧!”

    陳妍笑著說︰“這麼急呀?不至于吧?”便跑去打電話。

    余陽臉上掛不住了,急忙說︰“別听小馬瞎說,快來打麻將,打麻將。”

    對于余陽的失態,好笑之余我倒有幾分理解。我們已經有五個月沒有和異性在一起了——陳妍不算,陳妍已經是名花有主。在國內時,身邊總有各式各樣的女性相依,除了麻煩以外也沒有什麼特殊的感覺。可是在異國僅僅單身生活了幾個月,我們這些大老爺們兒的心里就象長了草一樣,毛毛躁躁,慌慌張張,相互之間的話也愈來愈少。

    沒有異性的日子大概就是這樣。

    這天汪虹竟沒來。

    我們輸夠了錢,又混了一頓晚飯。陳妍連著打了幾個電話,到處沒有汪虹的蹤影,便對我們說︰“不用管她了,她肯定又找到地方了——她在布拉格特熟。”

    我們懨懨地開車回家。

    但是汪虹並沒有找到地方——

    幾天以後的一個晚上,我們把這茬兒都忘了,她卻突然把電話打了進來,問這里住的是不是田力和余陽?證實以後,便自報家門說她是陳妍的朋友汪虹,現在就想來我們這兒住,問是不是還可以?

    我問為什麼陳妍不打電話來?

    她說陳妍生氣了,給她聯系好了住地兒她又沒影兒了,因此讓她自己打電話。

    我一笑,問她現在在哪兒。她說在瓦茨拉夫廣場大馬屁股下面。我說你呆著別動,我們開車去接你。也用不著問模樣兒打扮,在洋人堆兒里找中國人,容易得很。

    布拉格市中心有一個小小的廣場,以瓦茨拉夫公爵的名字命名並矗立著他的塑像。捷克所有的群眾運動——從抗議甦軍入侵到致使捷共下台的和平示威——都在這里舉行。據捷克史書記載,這位瓦茨拉夫公爵是一位民族^雄,也是波希米亞王。他騎馬持戈,身披鎧甲,注視著布拉格的萬丈紅塵。

    所有中國人約人見面幾乎都在這里——不是因為這里著名,而是因為這里方便──騎士身邊就是地鐵口,而布拉格的三條地鐵線路均在此處交匯。

    一說馬屁股,中國人全明白。

    余陽開車,我和馬光發坐在後面,三人興致勃勃地奔布拉格Center(中心)而去。

    到了大馬騎士旁邊,根本沒有車位。余陽不敢熄火,打開雙蹦兒剛要下車去找,卻見一個穿件黑風衣的年輕中國女子拎個大包笑盈盈地走上前來︰

    “是田力和余陽嗎?”

    余陽把張臉笑得稀爛,連聲說就是就是,這里不準停車,快上車快上車。

    汪虹急忙上車,就坐在余陽旁邊,絕塵而去。

    進了家,才有機會仔細打量這汪虹小姐︰大約1米60左右的身高,略嫌豐滿,說不上漂亮,可也不難看。一口標準的普通話——不帶一點兒天津口音。當時我們仍在打包斯基的HOUSE住,屬于我們的是樓下一層,除了衛生間和廚房外,僅有一間臥室和一間客廳。臥室有兩張床,余陽獨住。我不習慣和別人同住,便睡在客廳里,客廳有一張沙發床。如今汪小姐來了,我平時再粗陋今天也要紳士一點,便對汪虹說︰“你睡我這兒,我睡廚房。”

    廚房很大,而且也有一張大床。

    汪虹急道︰“這怎麼可以,還是我睡廚房吧。”

    我說︰“不用爭了,你是客人,再說你一個姑娘家睡在這兒也不方便,我們進進出出的。”

    听了這話,汪虹便不再言聲兒。

    閑聊了一會兒,天色已晚,我們便各自安歇。

    我不知道余陽睡得怎麼樣,我是根本睡不著——絕不是因為間壁有了一位女性,我還不至于如此。而是因為這位汪虹小姐一夜大呼小叫、囈語連篇。

    顯然,她在噩夢纏繞之中。

    早晨,我剛起床,余陽已經在準備早餐。待我洗漱完畢,牛奶、黃油和各式甜點已經擺好了。我坐下便吃,余陽卻不坐,乍著手在廚房轉了兩個圈兒,問我︰

    “汪虹還沒起呢?”

    “我怎麼知道。”我說。

    余陽想了想,便去敲客廳的門,並伴以專為與女性說話而備的甜美氣嗓子︰

    “汪虹,起來了嗎?該吃早點了,一會兒牛奶該涼了。”

    把我麻得幾乎端不住碗!

    汪虹出來了,蓬亂著頭發,睡眼惺忪。先向我們一笑,然後鑽進了衛生間。不大一會兒,已經收拾的光鮮 亮。余陽雙手捧上一碗熱氣騰騰的牛奶,送到汪虹面前。這汪虹怕也沒受過這種待遇,唬得她一連聲兒地嚷︰

    “不行不行,太客氣了太客氣了。”

    我笑了,對汪虹說︰“余陽是紳士,客氣的還在後頭呢。”

    余陽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吃著飯,汪虹便問我她每天應該出多少房租和飯錢。

    我說免了吧。

    她說那怎麼可以?陳妍已經跟她說好了,要分擔房租的。

    我煩了,說那你就去她家住吧。

    余陽趕緊出來解釋,說汪虹你不知道,田力就這脾氣,你就踏踏實實住著吧。

    汪虹仍在發愣——後來她告訴我,她走遍歐洲都沒見過我這樣的人。

    吃罷飯,汪虹要洗碗余陽不干。倆人又爭了一氣,余陽讓步了,說那就不好意思了,我正好得去趟三區稅務局,你就受累吧。

    余陽開車走了。

    汪虹洗碗,我坐那兒跟她聊天兒。她問我附近有超市嗎?我說干嘛?她說你們不收房錢已經太那個啥了,怎麼好意思再白吃?我去買點東西。

    我說你累不累呀?

    這時她已洗完碗,找了塊抹布蹲在那兒擦冰箱。我記得很清楚,那天她穿的是一條背帶牛仔褲,把個豐滿的臀部清晰地勾勒在我眼前。

    一時無話。

    第G天早晨,我無精打彩地從床上爬起來,余陽早已洗漱完畢,正在忙活早飯。見我疲憊的樣子,關切地問︰“沒睡好吧?”

    我搖搖頭,“怎麼睡?一夜大呼小叫的。你呢?”

    “還好,我睡覺特沉,只要睡著就好辦了,關鍵是要在她睡著之前先睡著。她好象心里有一個可怕的夢魘,說不定是一段非常恐怖的經歷。”

    “那你慢慢研究吧。”我一邊說一邊進了衛生間。

    洗罷臉出來,余陽已經穿戴整齊,對我說︰“田力,飯都弄好了,你們自己吃吧。我得趕快去辦稅務登記,今兒是最後一天了。”

    我說︰“那你去吧,快去快回,然後幫我去買安眠藥。”

    “我也得買,我也得買。”他一邊說一邊檢查自己的公文包,“哎喲,沒拿公司文件。”急忙去敲客廳的門,同樣伴以溫柔的氣嗓子︰

    “汪虹,醒來沒?我要進去取公司文件。汪虹,汪虹,我要進去取公司文件。”

    這汪虹折騰了一宿,這會兒倒睡踏實了,怎麼叫也不答應。

    我早煩了,一把推開門,大步流星地走了進去。

    汪虹剛剛睡眼朦朧地坐起來,見我突然進來,愣住了。

    我說︰“躺下。”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裸著上身,尖叫一聲,連頭帶腳鑽進被窩。

    我從櫃櫥里取出公司文件,走出客廳,又輕輕把門帶上。

    余陽接過公司文件,對我豎起大拇指,說︰“你真行,看見啥了?”

    “我就沒看。”我說。

    我撒謊了。其實我看了一眼,只一眼。

    我看到了雪白的肌膚和瓖有蕾絲花邊的黑色胸罩。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3 07:23:22

第二章 有女人真好

    汪虹的到來我自認對我們的生活沒有什麼重大改變,無非是吃了幾次安眠藥而已。而且她的噩夢也愈來愈少了,我們慢慢也可以不用服藥就一覺睡到大天亮。

    我把這歸功于我們的友善以及由友善造成的歡樂祥和的生活氛圍。

    我不否認我也喜歡有一個年輕的異性生活在我們中間。她來的第二天早晨我走進客廳,見我那些從來都是亂扔著的衣服如今被整齊地掛在衣櫃里,一堆從使館討要來的舊報紙,幾本從國內帶來的中文書都歸置得齊齊整整,永不擦拭的家具如今都放著光,甚至連空氣里都有一絲淡淡的香味兒。

    有女人的生活就是幸福的生活。

    我們不需要肌膚相親,那太奢侈了;我們不需要含情脈脈地相互注視,那太幼稚了;我們甚至也從來不講那些隱晦的笑話,那太下流了。只要有她在身旁,我們便樂觀開朗、談笑風生、言語詼荂B機智幽默。汪虹不知道是她開發了我們的智能,還以為我們原本就是既高尚又聰明的男人,于是便常常和我們一起開懷大笑。

    “和你們在一起的這幾天,是我一生中笑得最多的時候。”

    她鄭重地說。

    但是,汪虹的到來極大地改變了余陽的生理——心理是否改變我不好妄斷。首先,余陽變得更勤快、更周到、更細致小心,這都不是壞事。可他由于天天要同汪虹進行大量的、題目廣泛的談話而頻繁使用溫柔得如同美聲唱法的氣嗓子,對于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又無處可逃的我來說,不啻是一種災難。

    我讀過辯證法,懂得福禍相倚的道理︰沒有死就沒有生;沒有苦難就沒有幸福;沒有溫柔的氣嗓子就沒有豐滿的汪虹。

    既然如此,那就來吧!

    馬光發要回國了,走之前來向我們辭行。他听著余陽在那邊廂呢呢喃喃嘀嘀咕咕地和汪虹說話,便問︰

    “還有誰?”

    我說︰“沒有誰呀?”

    他又問︰“這是誰在說話?”

    我說︰“是余陽呀,怎麼了?”

    他詫異地問︰“他怎麼變成這種聲音了?”

    我苦笑︰“我已經听慣了。”

    馬光發是個粗人,他看了我一會兒,臉上逐漸堆滿了壞笑,低聲說︰“是不是你小子想獨佔花魁,夜里把余陽給閹了?”

    我強忍住笑,“滾你的蛋吧,是他自個兒把自個兒給閹了。”

    其實,汪虹也非常願意和余陽聊天。

    很自然,哪個女性不喜歡一個男人對自己的熨貼、呵護和關愛呢?尤其是向余陽請教有關英語語法的一些問題時,他旁征博引、循循善誘、舉一反三、娓娓道來、如數家珍,常令汪虹喜不自禁——這個地方真來對了!不僅有不用花錢的房子,不用花錢的三餐,而且還有不用花錢的TAXl,不用花錢的英語老師!

    她當然要喜不自禁了。

    欣喜之余還有些後怕——為她當初的孟浪後怕。那天她之所以沒有去陳妍家,以至讓余陽輸了個一塌糊涂,是因為在地鐵里踫到了她在布拉格的小情人。當年她在布拉格與小情人相識相愛,卻又在回國途中莫斯科——北京的國際列車上認識了大情人,同樣又是一番難舍難分。小情人小她三歲,大情人大她十歲。大情人在羅馬尼亞做貿易,三番五次來信來電話邀她去布加勒斯特共同發展。她委實難以決斷——既舍不下小情人的單純可愛,又無法割斷對大情人那種成熟男人的迷戀。最終,她還是在小情人的哭聲中登上了開往布加勒斯特的國際列車。半年後,當她滿身瘡痍一無所有地回到布拉格時,小情人已不知去向。

    她萬念俱灰,下決心把自己嫁掉,于是便去了荷比盧德法,然而毫無斬獲。正在她流離失所,提著大包小包準備去兩個素昧平生的男人那里投宿的時候,卻與音訊皆無的小情人在地鐵里不期而遇。

    能不讓她悲喜交集?

    小情人告訴她,自她狠心走了以後,他視布拉格為傷心地,只身前往捷克南部一個美麗小城,在那里開了一個專賣中國紡織品的小商店。

    “你能跟我去嗎?”小情人怯怯地問。

    汪虹熱淚盈眶,當即決定前往。

    在小城,兩人過了三天昏天黑地的愛情生活。汪虹覺得美極了,所有的煩惱都被她忘得光光的。

    但小情人並沒有忘。

    第四天,他們因為一件小事發生爭執。小情人生氣了,借題發揮,把汪虹拋下他去布加勒斯特這段永遠的把柄端了出來,痛罵之後讓她立即滾蛋。

    于是才有了我們在大馬屁股底下接她的一段事。

    她明白,她和小情人的愛情是不會有結果的,因為大家面對的都是嚴峻的生存壓力。如果為了一段明知不會有結果的浪漫而與我們失之交臂,後果也許會是災難性的。

    當然,這些都是汪虹在以後的日子里告訴我的。當時,我們之間的話並不多——哪個女性會喜歡和一個不修邊幅、粗聲大氣、經常惡言惡語的刻薄男人說話?

    看著汪虹和余陽一個切菜,一個剝蔥,一個刷鍋,一個洗碗,樂樂呵呵,親親熱熱的樣子,我只有用李敖的四句詩來解嘲——

    老夫古怪,

    小姐海派。

    去他的吧,

    大爺不愛!

    幾天過去了,她對我們有了更進一步的了解。這里的“我們”主要應該是我,對余陽,她已經足夠了解了。多年以後,我們回憶起在布拉格的日子,她仍念念不忘地說︰“和余陽在一起真好。”

    無限神往之狀溢于言表。

    可不是嘛,上下車要為她開車門,吃飯要為她布菜,所有的活兒都替她做——包括熨褲子。

    能不“真好”嗎?

    我笑話余陽,余陽一撇嘴,說你懂什麼呀?這叫“真他媽(Gentlemg紳士)。”

    慢慢地,她也跟我話多起來。她認為我雖然長得凶神惡煞,其實並不可怕;雖然言語刻薄,心地還算好;雖然不像余陽那樣“真他媽”,但是挺仗義。

    重要的是︰我是老板。

    一天夜里,已經11點多了,一位先生打來電話說要找汪虹。電話就在我床頭,我便躺在被窩里喊她。

    她來了,穿著睡衣,說聲謝謝,便拿起了電話。

    談話不夠愉快。

    大致可以听出是對方在向她索債,她不停地解釋,對方仍然不依不饒。最後她煩了,也因為我在旁邊,有點窘。說︰“我這不剛從荷蘭回來嘛,這樣吧,我手里還有些荷蘭盾,明天換了美元一準兒給你。別煩了好不好?這麼晚了,不要打擾人家睡覺。”

    扔下了電話。

    卻不走,怔怔地站著。

    我問︰“出什麼事兒啦?”

    她搖搖頭。

    “欠誰的錢?這麼逼債。”

    她遲疑了一下,“我姐夫。”

    我愣了半天,想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兒,便問︰“欠他多少錢,我來幫你還吧?”

    她吃驚地看著我,慌忙說︰“不用不用,謝了,Goodevening(晚安)。”

    去了。

    第二天晚上,汪虹拎著個鼓鼓囊囊的大塑料袋,領著個瘦瘦高高的中年男人來了。她介紹說這是她姐夫。原來,她把昨天夜里逼債那主兒給領來了。

    那爺們兒一口天津話,嘛嘛的,听著特煩。

    我們吃過飯了,余陽便問汪虹吃了嗎?汪虹那時已經跟余陽熟到一點客氣都不用講的程度了,說沒吃,跑了一下午,要餓死了。

    余陽問︰“蛋炒飯行嗎?放點國內帶來的臘腸,再弄一個榨菜肉絲湯。”

    汪虹說︰“好的好的,拜托你快一點。”

    余陽說︰“快得很,你先給姐夫沏一杯茶——我床頭有鐵觀音。”說罷,扎起圍裙便丁丁當當弄了起來。

    余陽平素小氣得很,帶了點四川臘腸,我們都很少吃。那罐兒鐵觀音更是當寶貝似的供在床頭,我從來沒喝過——我也沒見他喝過。這回倒好,全拿出來孝敬姐夫了。

    那爺們兒連吃了三大碗,打著臘腸嗝走了。

    汪虹把大袋子放到桌上,打開,原來是一袋子水果。有葡萄,有香蕉,還有獼猴桃。

    “來,余陽田力,吃水果。”她說。

    余陽興致勃勃地挑了個獼猴桃,一邊剝皮兒一邊問︰“發財啦?”

    汪虹笑了,但只是一剎那,陰雲又布滿了臉。“到哪兒發財去?我們要分別了——我大姑給我找了個工作,去給一個北京老板打工,明兒一早就得去。”

    “給多少錢呀?”余陽問。

    “一千美元一個月,包吃包住。”汪虹說。

    “行呀!”余陽兩眼放光,“工資不低呀。”

    “我不願意去。”她幽幽地說。

    第二天一早,我們開車送她去打工的地方。是在布拉格四區,一座挺大的HOUSE,還有一個挺大的花園。

    我在門口停下車,對汪虹說︰“有事兒就打電話。”

    汪虹說︰“那沒事兒呢?”

    我笑了,“沒事兒當然也可以打。”

    “那好,再見。”她伸出手來。

    余陽已經下了車,殷勤地幫她拎著東西,倆人一塊兒走了進去。

    回去的路上,余陽一句話也不說了。

    汪虹打過幾個電話來,沒事兒,都是閑聊。說她一點也不忙,就是平時接接電話,客戶來了做做翻譯什麼的。

    我說那不挺好嗎?

    她說好什麼?一點不快樂。

    半個月後的一天夜里,她又打來電話,是余陽接的。兩人先嘀嘀咕咕了一大頓,英語也用上了,然後余陽說汪虹要找我說話。我接過話筒,汪虹直截了當說想到我這里工作,工資多少都沒關系。我說為什麼?你那兒多輕松。她說老板太差了,一點文化也沒有,不帶髒字兒不說話,吃喝嫖賭都佔全了,一發脾氣就罵人。

    我問余陽怎麼辦?

    不用說什麼事兒——他明白著呢。

    余陽嘆口氣,“那老板也實實在在是個混蛋,汪虹怎麼能在那兒呆呀?受氣還不受死?你是老板,你決定吧。”

    我想了想,對汪虹說︰“來吧。”

    我之所以同意汪虹來,主要是想借重她大姑在捷克的關系。有這樣一個人物相助,我們在捷克的發展就會順利得多。說起汪虹的大姑,又是一段故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3 07:25:28

第三章 天涯路

    汪虹的大姑中國名字叫汪如珍,50年代的北大高才生。那是一個清澈的時代,新生活剛剛開始,人們意氣風發、斗志昂揚。雖然去哪兒不知道,但都確信我們走在大路上。就像當時流行的甦聯歌曲唱的那樣︰誰要是能夠為勝利而奮斗,就讓他同我們一起來歌唱;誰要尋找,就能得到。

    我們認識她的時候,她已經快60歲了。但她神采奕奕,充滿活力。尤其是走起路來,真正是健步如飛,我們都跟不上。從她現在的模樣,不難想象當年是如何的艷絕驚人。她性格爽朗,快人快語,由于在歐洲呆久了,讓中國人感到有點傻。她十分關愛同胞,到處扶危濟困,在布拉格華人社會大名鼎鼎,頗有一柱擎天的氣勢。她不止一次地對我回憶起50年代,雖然物是人非,但眷戀依然。那時,她和幾乎所有的青年人一樣,穿布拉吉和列寧裝,唱“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積極要求進步,因此,她也是共青團員。但是,由于校里校外來找她的男同學特別多,而且她G跟誰都情意綿綿,也經常要在團員大會上深刻檢討自己的各種非無產階級思想。

    就在這時,她的白馬王子出現了。

    白馬王子名叫瓦哈洛,為了便于中國人稱呼,他起了個諧音的中國名字“吳和”。他是中甦蜜月時期從社會主義捷克斯洛伐克派來的留學生之一,專修古代漢語。據說吳和的家族在捷克歷史上就以研究語言而著稱,薪火相傳到這一代。

    吳和將近兩米的個頭兒,濃眉大眼高鼻梁,英俊得一塌糊涂。用當今的時尚語來形容,那真是既“帥呆了”又“酷斃了”。

    我沒有問汪如珍她是如何與吳和相識的。也許是在周末的舞會上,也許是在黃昏的未名湖畔——這都不重要。以汪如珍的艷絕驚人和吳和的英俊高大,兩人都在各自的第一時間發現了對方,迅速墮入愛河,很快便開始談婚論嫁。

    彼時不同于此時,中國姑娘嫁老外的少極了,真如鳳毛麟角一般稀罕。哪兒像如今,各色老外不論窮富黑白老少,只要有意,來中國轉一圈兒就能挎個美人兒歸。而且,就像一位音樂家說的那樣,50年代的流行歌曲都要比如今的流行歌曲高不止一個檔次。同樣,彼時的嫁老外也比此時的嫁老外高不止一個檔次。彼時嫁老外只有一條︰愛情。此時的嫁老外有許多許多條——洋房、汽車、財產、國籍……

    只少一條︰愛情。

    而且汪如珍並沒有覺得是嫁老外——夫君姓吳名和,說一口地道的漢語,唐詩宋詞張口就來。除了眼楮和頭發的顏色以外,簡直比中國人還中國人呢。

    她也不覺得遠渡重洋是去異國他鄉——不,只是轉移了陣地而已。斗爭的目標、革命的任務都沒有變。每天早晨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開始曲都在吼著光未然先生那氣壯山河的歌——紅日出山臨大海,照亮了人類解放的新時代。看舊世界正在土崩瓦解,窮苦人出頭之日已經到來已經到來!帝國主義反動派妖魔鬼怪,怎禁得革命怒潮排山倒海?別看它紙老虎張牙舞爪,戳穿它敲碎它把它消滅把它消滅!山連著山,海連著海,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聯合起來!聯合起來!

    汪如珍先和吳和聯合起來。

    她隨同夫君乘國際列車來到了風光旖旎的布拉格,加入了捷克斯洛伐克國籍,隨夫姓更名為瓦哈洛娃,在捷克著名的查理大學教授中文。領一份既不菲薄也不豐厚的薪水,過著平凡寧靜的日子。

    很快到來的中甦交惡雖然致使社會主義陣營發生了嚴重分裂,卻絲毫沒有影響這對異國夫妻的安定生活──愛情遠比政治堅強。他們相濡以沫,相依為命。瓦哈洛娃兢兢業業地教書授課,夫君則一本接一本地翻譯《詩經》《史記》。

    生活並不很寬裕,但安靜祥和,波瀾不驚。

    我為瓦哈洛娃慶幸,慶幸她在50年代中期便離開了祖國。她因此而幸運地躲過了隨即便紛至沓來的一場又一場殘酷的政治運動——反右派、反右傾、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以至人間浩劫──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以她復雜的社會關系,以她浪漫的生活方式,以她的言談舉止特立獨行以及美貌,任何一次政治運動都不會放過她。有一次我們閑聊,我對她說,如果你在國內,你至少會擁有以下幾頂帽子︰“右派分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資產階級分子”、“修正主義分子”以及“破鞋”。

    她不懂為什麼要稱為“帽子”,我解釋說這是你離開祖國後漢語里的許多新詞匯之一,也可以當“榮譽稱號”講。你若連這個詞兒都不懂,那你就更無法理解後來的“火燒”和“油炸”了。

    她感慨地說漢語發展得真快。

    我驕傲地說當然。

    我細細地為她講解這些“榮譽稱號”的含義,她認真地听。待我講解完最後一個“榮譽稱號”後,她竟開懷大笑,然後說︰“可惜我不在國內。”

    好像當個“破鞋”是多有意思的一件事。

    她問我︰“假如我在國內,會是一個什麼樣的情形呢?”

    我說︰“如果你有頑強的生命力,如果你徹底拋棄了人格和自尊,就是說你不要臉了,你有可能活下來。這時,有兩種生活方式在等著你。

    “一種是沒完沒了的政治運動一點一點地把你心底的良知泯滅,因為你見過了太多太多朋友之間、同志之間甚至夫妻之間的出賣、陷害、誣告和落井下石。你會覺得人與人的關系實際上還不如狼與狼的關系。你會變得敏感、警覺、冷酷和殘忍。你有可能向上級揭發平素與你交往密切的一位同事漫不經心的一句反動言論,也有可能用一個小本子把全辦公室的人的言談話語都記下來,包括時間、地點和證人。因為你同樣見過太多太多這樣的人被稱為‘好同志’‘好黨員’‘好干部’──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你沒有一個可以信賴的人,當然也沒有人信賴你。你在孤獨和寂寞中度過一生。”

    “太恐怖了!”她說。“不是還有第二種生活方式嗎?說說看。”

    “第二種生活方式是專門為老實人設計的,你是老實人嗎?”

    她想了想,“應該是。”

    “那好。在經過千百次的批判斗爭之後,由于你是個老實人,你在靈魂深處便爆發了革命。這樣,你就從內心認識到了你的問題的嚴重性。比如你愛吃細糧不愛吃粗糧──你懂得什麼是細糧什麼是粗糧嗎?我知道你也不懂。革命極大地豐富了現代漢語。細糧就是大米白面,粗糧就是玉米面、高粱面、紅薯面以及其它一些姑且可以稱做面的東西。過去你認為是小事,不就嘴有點饞嘛?現在你明白了,細糧是資產階級的食物,是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爭奪接班人的誘餌。帝國主義的預言家們根據甦聯發生的經驗,也把和平演變的希望寄托在中國黨的第三代、第四代身上。你要做修正主義分子,好,吃細糧吧,這是蛻化變質的第一步。而你要革命,就必須吃粗糧。只有永遠吃粗糧,才會成為一個合格的無產階級革命戰士。

    “你以前認為大糞是臭的,只要有掏糞車駛過你就捂著鼻子跑。現在你明白了,說大糞臭是資產階級在混淆是非、在顛倒黑白、在指鹿為馬、在睜著眼楮說胡話。只有無產階級才能認識真理,因為真理是有階級性的。無產階級認為大糞真香呵!現在每當有掏糞車駛過你就跟著跑,一邊跑一邊張大嘴拼命呼吸,恨不能把一車大糞所產生的芳香之氣全部吸到你的肺里。

    “你的皮膚又白又嫩,吹彈得破。過去你以為這是美,一到夏天就盡量把胳膊露出來、把脖子露出來、把小腿露出來,招搖過市。現在你明白了,皮膚白嫩不但不是美,而且是丑。女工人、女農民、女干部、女軍人有這樣的皮膚嗎?沒有,根本沒有!你從此不再抹兩毛錢一盒的萬紫千紅牌雪花膏,冬天你不戴口罩,夏天你不用遮陽傘,你從心里希望皮膚快點粗糙起來——那該多美呀!

    “你的乳房十分脫離群眾,也不合國情——過大過挺。可你以前竟以此來傲視群倫,以為這才是女性美。現在你明白了,乳房不屬于工人階級!只有那些窮奢極欲的資本家才會去欣賞女人的乳房;也只有甘願充當資本家玩物的女人才會有一對又高又挺的乳房。再看銀幕上、舞台上那些引領著一代風騷的女烈士、女英雄、女模範——江姐、趙一曼、方海珍、江水英,她們創造了驚天地泣鬼神的英雄業績,胸前不也只是兩粒扁平疣嗎?于是你用繃帶一層一層的把胸脯裹緊,雖然憋的連呼吸都困難,但你心里是快樂的。

    “你會背誦毛澤東詩詞,經常抑揚頓挫的高吟‘不須放屁’!你會背誦毛主席語錄,‘閑時吃稀,忙時吃干,平時半干半稀’。你經常去農村‘三同’,‘三同’你更不懂了——與貧下中農同吃同住同勞動。惹了一身虱子——一種養在人身上的可愛小生物,老一代革命家稱它為‘光榮蟲’。你認真斗私批修,狠斗私字一閃念。你做了這樣多的努力,但黨組織和革命群眾認為你還差得很遠。為了徹底改造自己的非無產階級思想,你索性把自己嫁給了一個五大三粗的工人或者是一個終身沒有洗過澡的貧農做老婆。聞著他們身上豐富的汗臭,你會幸福地認為自己又朝著共產主義邁進了一步。你認真學習‘兩報一刊’元旦社論,到處宣講敵人一天天爛下去,我們一天天好起來。你興奮地站在50萬人的隊伍里歡迎阿爾巴尼亞戰友的到來,高呼‘我們的朋友遍天下’。你為‘九大’確立林彪為毛主席的親密戰友和接班人歡呼雀躍,說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事業後繼有人了。你為‘十大’宣布林彪為頭號壞蛋和賣國賊歡呼雀躍,說幸虧老人家明察秋毫粉碎了帝修反的罪惡陰謀。你為宣布劉少奇為叛徒、內奸、工賊並永遠開除出黨歡呼雀躍,說排除了毛主席身邊的定時炸彈。你為宣布為劉少奇平反昭雪的決定歡呼雀躍,說劉少奇為中國革命立下了豐功偉績。你老了,蜷縮在蝸居。你不願上街,滿街的小女人不再滿足于露脖子、露胳膊、露小腿,她們肆無忌憚地露著背、露著臍、露著大腿。到處是美容院,為你美白皮膚、為你漂紅乳暈、為你緊縮陰道甚至為你再造處女膜。你不想讀報,離經叛道的文章滿版皆是,而角落和中縫又全部是廣告,宣布可以五分鐘隆胸和一針治愈性病。你不敢看電視,冷不防就會有一個嬌媚的女子抱著一個美男出現在煽情電視劇的縫隙里,坦蕩地說‘匯仁腎寶他好我也好’。你心跳有時快有時慢,血壓有時高有時低,你形容枯槁,你滿眼茫然。”

    “這是個沒有思想的傻瓜,我不同,我是有思想的。有思想的人應該是什麼樣的生活呢?”她問。

    “你原來要有思想的生活,早說呀!我給你舉兩個具有普遍意義的人做例子。他們是一男一女,男的叫遇羅克,北京人;女的叫張志新,東北人。張志新可真漂亮,東方美人。他們愛讀書愛思考,結果……”

    我講述了這兩位思想家的悲慘結局。

    她忍受不了這種恐怖,急忙說︰“這三種生活方式我都不要,你們也不能強加給我,因為我出國了,甚至入了捷克籍。我也不叫汪如珍,我是瓦哈洛娃。”

    我一笑,“你害怕了?”

    如果沒有1968年甦軍侵捷、扼殺布拉格之春這件事的話,瓦哈洛娃的一生可以說是無可挑剔的。

    古羅馬喜劇作家泰倫底烏斯說過一句著名的話︰“我是人,人所具有的我無不具有。”馬克思極為喜歡這句話,回答女兒的提問時,把它列入自己最喜愛的格言之列。在上個世紀的六七十年代,馬克思這段著名的答女兒問幾乎每個中國人都耳熟能詳。這句話指出,不管人達到怎樣高的理性發展階段,不管他是怎樣杰出的人,他仍然是人,始終是人,因而必定帶著人所固有的一切弱點。

    當甦軍的坦克為了挽救社會主義而隆隆開進布拉格的時侯,當廣大的學生、工人、市民自發地聚集在各個交通要道堵截軍車的時候,當捷共第一書記、改革派領袖杜布切克及其戰友被戴上手銬押往甦聯的時候,當大批知識分子逃離捷克的時候,當青年學生“楊”在瓦茨拉夫廣場用自焚來表示最強烈的抗議的時候,吳和權衡再三,選擇了在政治上和新的捷共中央保持一致。

    他當然受到了重用。

    然而,歷史是公正的。20年後,捷共成為東歐多米諾骨牌中的一張。理性的、非暴力的“天鵝絨革命”改變了一切。

    吳和雖然沒有受到嚴厲的追究,但他失去了原來的職位——他和瓦哈洛娃都成了靠領退休金過活的老人。

    汪虹來了,我們的集裝箱也接二連三地到了。那時瓦哈洛娃為我們另找了一處房子,三室一廳,離市中心很近,在布拉格三區。汪虹借助瓦哈洛娃的關系,找來了很多客戶,那一陣子真是購銷兩旺,我們成天喜洋洋的。日子過得緊張、無序,但快樂。我們三個人各忙一攤兒,有時連早飯也顧不上吃便出門奔波。每逢這時我就買一大串香蕉扔在車里,餓了就剝一根吃。中午大家都回來了,余陽在廚房主勺,汪虹打下手兼進行英語會話,我躺在客廳沙發里養神兒。經常有這樣的情況︰飯剛吃了一半兒,甚至剛剛端上桌,電話來了,客戶要貨,放下碗就得走。晚上對我們來說是最輕松的時候,吃罷飯,喝過茶,如果有興致的話就開車出去玩兒——去酒吧喝酒,去夜總會看表演,或者去卡西諾試試運氣,寫意得很。

    有一天我回來得早,他們倆都不在。有些無聊,便去汪虹屋里想找本書看。隨手翻開一本捷克語教材——她正在努力學捷語——見里面夾著一張寫著中文的紙,原來是汪虹的姐夫寫給她的便條。

    汪虹︰

    我今天就要去德國了,把賬跟你清一下。

    1,你去荷比盧德法時留下的20件砂洗襯衣我已經賣掉,是220克郎一件賣的。扣除你的成本2000克郎,共得利潤2400克郎。按我們事先的約定,我拿走1200克郎。

    2,電話費單已到,共2870克郎。電話我打的比你大概略多一些,因此我們按55%對45%這樣的比例分攤,你應該交1291……5克郎。扣除你的應得利潤1200克郎,你仍欠我91。5克郎。

    3,房東來收房租,三個月共15000克郎,我只住了一個半月,按分攤原則,我應交納3750克郎,替你交了11250克郎。

    4,你共欠我11341。5克郎,請你按今天的牌價27︰1付給我美元,我要給你姐寄回去。

    一人在外,要多注意身體,我們都非常惦記你。

    姐夫

    1993年10月23日

    我想起當初汪虹听到我說不收房錢飯錢時的驚愕表情。

    大家在一起朝夕相處,余陽的氣嗓子漸漸改了不少——不能一天到晚賤兮兮的呀。我們的話題愈來愈豐富——對于我來說,每一個在海外闖蕩的中國人的經歷都是一部傳奇,我極其渴望知道他們的故事。如今汪虹就在身邊,我斷定她一定有不少有趣兒的故事。她並不愛多說話,除非你循循善誘,挑起有意思的話頭兒。

    在這方面我是強項。

    我一點一點地知道了她的全部故事。

    她出生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是天津一所著名大學的教授,母親是一家大廠的高級工程師。她上邊兒只有一個姐姐,大學畢業後留校教書。一家四口兒,倒也其樂融融。

    汪虹從南開大學中文系畢業後先分配到衛生局工作,抄抄寫寫。後來又調到一個區級法院,在民事庭做書記員。

    “用‘諸事不順’來形容我在國內的生活和工作情況,是再恰當不過的了。”她對我說。

    先說工作,她在法院和一位女同事共享一個辦公室,這位女同事和庭長關系有點曖昧,庭長有事沒事總往這屋里跑,倆人眉來眼去,打情罵俏,也不避諱汪虹。汪虹這人死性得很,屬于那種南北巷口不知道拐彎兒的人。她看著煩,沒少頂撞她。結果是庭長整天給她臉子看,她還不知道為什麼呢。

    有一天,她剛從財務科領工資回來,正要點,走廊里有人喊她。她隨手把工資往抽屜里一放,出去了。

    五分鐘後回來,錢沒了。

    辦公室里就她和那位女同事,她認定是這女人偷了她的錢,大吵大鬧,讓她把錢交出來。

    女同事本來就不是善茬兒,哭喊著給庭長打了電話。

    庭長氣沖沖地來了,責問汪虹有什麼證據說她偷了錢?

    汪虹說︰“辦公室就倆人,我只出去了五分鐘,又沒有人來過,你也沒來過,不是她是誰?”

    庭長一拍桌子︰“胡說八道!這能算證據嗎?我還說你根本就沒往抽屜里放過錢呢!”

    汪虹也一拍桌子︰“你才胡說八道!你為什麼這樣護著她?為什麼?你說!”

    來看熱鬧的人都捂著嘴笑,一位女審判員眼尖,看見那女人的坤包兒拉鏈兒上卡著一截兒工資條兒,便大聲說︰“喲,你的工資條兒卡在拉鏈兒上了。”

    實際是給汪虹提個醒兒。

    汪虹也莽撞,一步跨到那女人面前,劈手奪過坤包兒,拉開拉鏈兒。

    正是汪虹的工資,一分不少。

    從此,她在法院也不能呆了。

    原因是她過去的個人生活。在衛生局工作時,她愛上了一個小伙子,那個小伙子也愛她。她懷孕了,小伙子卻要結婚了——有人給他介紹了局長的女兒。

    那年她23歲。

    她痛不欲生,但也無可奈何,在母親和姐姐的陪同下去醫院做了人工流產。

    衛生局不能呆了——局長就不同意。父母多方求人送禮,又正趕上公、檢、法擴編,調進了法院。

    但如今法院也呆不住了——那女人不知從哪兒把汪虹這件丟人事兒給打听出來了,在法院是逢人便講,一時間鬧得烏煙瘴氣。

    好在她還有個從未謀面的大姑。

    她給大姑寫了一封信。

    1991年1月,她收到了大姑寄來的邀請書。她欣喜若狂,幾年存下的郁悶污濁之氣一朝盡吐。

    在當時的中國,出國發展還是一件很新鮮的事。那時辦護照光有邀請書不行,還必須有單位證明。她去法院開證明,全院立刻轟動了。與她熟悉的和不熟悉的,要好的和不要好的,認識的和不認識的都來向她表示祝賀——連庭長也來了。

    她成了院里的焦點人物。

    1991年10月1日,國慶節,她告別送行的朋友,懷揣800美金,帶著對未來的無限憧憬,登上了開往莫斯科的國際列車。

    從此天涯孤旅!

    那時甦聯雖然還在,但已經危在旦夕。一個多月以前,甦聯的部分共產黨人為了挽救甦聯及其社會主義理念,出于對戈爾巴喬夫的嚴重不滿,發動了著名的8。19政變,軟禁了戈爾巴喬夫,成立了緊急狀態委員會並宣布接管國家政權。可惜民心向背今已非昨,葉利欽登高一呼,軍民響應。不過三天,政變失敗,戈爾巴喬夫重回克里姆林宮。此君受了黨內同志一驚,余悸猶存,立刻宣布解散甦聯共產黨,繼而葉利欽又宣布俄共為非法組織,明令取締。此時的甦聯政局正是一片混亂,父母都為汪虹擔心,勸她推遲行期,看看再說。但她執意不肯。年輕和勇氣使她無所畏懼,她以為前程必定似錦,卻未料只有荊棘叢生;她以為從此坦途通天,卻未料崎嶇坎坷,跋涉艱難——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

    她的包廂里還有三位旅伴︰一位藍姓北京姑娘,是要從莫斯科轉道匈牙利的。她的男朋友在那邊做生意,要她去助一臂之力。另兩位是先生,一高一矮,高個兒姓李,矮個兒姓盧,供職于北京一家外貿公司,此番去莫斯科洽談貿易。旅途寂寞,大家自然比平時親切幾分。車到二連浩特,彼此已經熟悉得如同朋友一般。

    二連浩特是列車在中國境內的最後一站,距北京有一夜的車程。這是一個邊陲小鎮,屬于內蒙古自治區。不僅全體旅客要在此查驗護照簽證,列車也要在此換車輪。汪虹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听說火車還要換 轆,新鮮得很。李先生見多識廣,便給她講起原委︰

    在19世紀40年代,有一位美國鐵路工程師到俄羅斯來訪問。他建議沙皇政府修鐵路時采用寬軌,並列舉了一大堆寬軌的好處,預言全世界很快都會采用寬軌。還舉了一個例子——人在喝醉酒時是並住腿站得穩還是叉開腿站得穩?

    俄羅斯盛產醉鬼,這個例子有極強的說服力。

    在以後的年代里,俄國人不止一次地希望當初沒有輕信這位美國工程師的話。

    全世界都使用窄軌,只有俄國和蒙古——它實際上的附屬國,鐵路也是由俄國人修建的——使用寬軌。

    汪虹把這個故事記到了本子上。

    換 轆需要兩個小時,大家都下車到站台上散步。進入十月的內蒙古已經頗有點涼意了,汪虹穿著毛衣猶不覺暖,又披了一件風衣,先在站台上的售貨亭里買了一張印有國門照片的明信片,坐在候車大廳的長椅上,以膝為桌,匆匆寫了幾行字——

    爸爸、媽媽、姐姐︰

    我已到達邊境小鎮二連浩特,現在列車正在換 轆——沒听說過吧?過一會兒就要走出國門了,就是明信片上這個大門洞。

    那邊就是蒙古。

    在國內總給家里添亂,總讓你們操心,好在這回出國了,新生活已經在我面前展開,我會成功的。

    汪虹

    1991年10月2日

    她看了一遍,把明信片扔進了郵筒。

    列車再次開動,緩緩地駛出了國門。可是才開了十分八分,又停下了。看看外面,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村落。老李告訴她,這里叫扎門烏德,是蒙古的一個小鎮。蒙古的海關和邊防檢查站都設在這里。

    果然,列車剛剛停穩,蒙古海關和邊檢人員便上了車。禮貌還說得過去,用蹩腳的英語問聲好,然後就查驗護照。可你把護照遞給他,他並不看,眼珠子光盯著你的行李。當時這趟車上也有不少中國人帶貨——當然比不上隨即到來的國際大販運——又窮又貪的蒙古海關和邊檢人員已經開始嘗到了甜頭。但汪虹這個包廂沒人帶貨,邊檢人員看看沒油水可撈,便開口了,對汪虹說︰

    “大大!”

    汪虹不明白什麼意思,還以為護照有問題呢。還是外貿人員見多識廣,盧先生說︰“孫子問你要泡泡糖呢!”

    汪虹笑了,用英語說︰“我沒有口香糖。”

    “香煙。”

    他見沒有口香糖,又用標準的中文說出了“香煙”。怕汪虹听不懂,還把兩根指頭放在唇邊,做吸煙狀。

    汪虹煩了,她無法想象一個代表國家行使權力的人竟無恥到這種地步,剛想發作,盧先生遞過來一包萬寶路,那邊檢接過裝進口袋,豎起大拇指,又是一句中文︰

    “好朋友。”

    拿著護照下車了。

    汪虹說︰“怎麼都成叫花子了?”

    大家就苦笑。

    三分鐘不到,那小子又上來了,發還蓋好入境章的護照,倒麻利。又朝送他煙的盧先生笑笑,用大拇指比劃打火的動作——這小子還想要個打火機!

    盧先生沒轍兒,從衣袋里摸出個打火機遞給他。

    他接了打火機笑眯眯地剛想走,汪虹把他叫住了,用英語對他說︰“你們當年真不該離開中國,中國什麼都有。”

    他聳聳肩,用英語回答︰“這不是我的責任。”

    走了。

    與汪虹不久就會踫到的俄羅斯、羅馬尼亞海關邊檢人員相比,這小子簡直就是個道德君子。

    列車很快啟動,隨即加速,遼闊的蒙古高原撲面而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3 10:18:38

第四章 心痛的感覺

    與內蒙古相比,這里更空曠、更遼闊也更荒涼。在內蒙古境內你可以經常看到村落、炊煙、牛羊,這里什麼都沒有——除了一望無際的大草原。

    老李問汪虹︰“你剛才對那小子說你們為什麼要離開中國,我也听說這里以前是中國領土,具體是怎麼回事兒你知道嗎?”

    汪虹說︰“這是一段離我們很近的歷史,是出于種種原因不被提起的國恥。”汪虹在大學里是歷史課代表,這回輪到她娓娓道來了︰

    清朝初年的時候,朝廷為了便于管理,便把蒙古分為三部分,即漠南蒙古、漠北蒙古、漠西蒙古。漠南就是今天的內蒙古,漠北漠西就是這里。那時候,清政府在庫倫,就是現在的烏蘭巴托派駐大臣,定期舉行針對沙皇俄國的軍事演習。因為從清初開始,沙俄就不斷侵擾中國的蒙古地區。雖然1727年在中俄簽定的《恰克圖界約》里肯定了蒙古屬于中國,但沙俄仍在策化分裂蒙古。

    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沙俄認為中國內亂,分裂蒙古的時機已經到來,便開始在蒙古培植親俄勢力,大批發放武器,準備制造外蒙古獨立。到了年底的時候,在沙俄駐庫倫總領事的親自指揮下,外蒙古人開始驅逐中國官員,宣布獨立,並和沙俄簽定了一系列條約。

    消息傳來,舉國震驚,內蒙古也發表聲明,表示不承認庫倫偽政權簽定的任何條約,堅持五族共和,反對分裂祖國。

    轉眼到了1913年,正是袁世凱賣國的高峰期。沙俄利用袁世凱內外交困的不利局面,與其訂立了《中俄聲明文件》,確認中國是蒙古的宗主國,改“獨立”為“自治”,但中國政府不能在蒙古駐軍、移民,相反,俄國卻可以,而且規定蒙古事務由中俄協商解決。這個條約使中國空有“宗主”虛名,實際控制蒙古的仍然是沙俄。

    1917年,十月革命勝利,列寧宣布取消沙俄時代一切對中國的不平等條約。“自治”的蒙古失去了靠山,重新回到祖國懷抱。

    1918年,中國政府以“防止甦維埃主義擴散”和“西伯利亞局勢動蕩”為由,在庫倫駐軍。11月,中國政府發布政令︰取消蒙古“自治”,並在庫倫設立行政公署。

    然而,十月革命的勝利已經深刻的影響了蒙古知識分子,以甦赫巴特爾和喬巴山為代表的馬克思主義先驅們積極尋求甦維埃俄國的支持,謀求建立獨立的社會主義蒙古。列寧在接見過他們之後,出于意識形態的認同,在中國問題上出爾反爾,開始支持蒙古的分離運動。

    1920年甦赫巴特爾和喬巴山領導成立了馬克思主義政黨——蒙古人民革命黨,在宣傳馬克思主義的同時,積極從事民族分裂運動。他們提出當前的首要任務是肅清境內的敵人,即中央政府派駐官員、駐軍及當地支持統一、反對分裂的人士。1921年3月,蒙古臨時政府成立。6月,列寧即派遣紅軍進入蒙古,以武力支持蒙古獨立。

    1922年,甦俄正式給予蒙古外交承認。

    1923年,甦赫巴特爾逝世。

    1924年6月,喬巴山創立蒙古人民共和國,確立親甦政策為不可更改的國策,允許甦俄駐軍,制定仿甦憲法,以1911年為獨立元年,改庫倫為烏蘭巴托,意思是紅色英雄。

    北洋政府十分惱怒,各界人士紛紛集會,要求政府出兵制止分裂。然而國力不張,自顧不暇。面對強大的甦俄,除了發表措詞嚴厲但毫無效果的聲明外,只能徒喚奈何。

    外蒙地區的非法獨立,遭到中國人民和政府的一致反對。甦聯政府為了緩和與中國的關系並欺騙世界上其它主持正義的國家,在大規模駐軍外蒙的同時,于1924年與中國政府簽定《中甦協議》,承認外蒙是中國的一部分。

    1927年,蔣介石主政中國。甦聯政府致電中國政府,要求承認外蒙獨立。蔣介石回電嚴辭拒絕,並責令外蒙執政者放棄分裂圖謀,回歸祖國。

    1928年,中甦軍隊在外蒙發生激烈沖突。甦軍不願擴大事態,宣布撤出外蒙。此後,蔣介石先是忙于同共產黨人的國內戰爭,繼而抗日戰爭爆發,使他根本無力顧及蒙古事務。

    1945年,英、美、甦舉行雅爾塔會議。為了換取斯大林在擊敗希特勒德國後出兵中國對日宣戰,美國總統羅斯福在中國毫不知情的情況下,代表中國同意了甦聯出兵的重要條件——維持蒙古現狀。由于處處要依靠美國,蔣介石雖然一萬個不滿意,也只能接受現實。

    日本戰敗後,中甦談判再次涉及外蒙問題。甦聯利用中國內戰的機會,將軍事控制線南移,在民族、經濟和政治上煽動外蒙古人民的反華情緒,同時想方設法爭取國際承認。蔣介石派出以外交部長宋子文為團長的中國政府代表團去莫斯科談判,1945年6月30日,宋子文在抵達莫斯科的當天即被斯大林召見。斯大林張口便要求中國承認外蒙古的獨立,宋子文回答說中國再不能同意割讓任何領土。如果中國政府同意外蒙古獨立,將使西藏問題復雜化。假若允許外蒙古獨立,任何一個中國政府都不能夠繼續存在下去。因為這是深深嵌入每一個中國人心中的原則問題,雖然老百姓知道目前還不能對外蒙古行使主權,但是如果某個政府宣布永遠放棄中國對外蒙古地區的主權,老百姓絕不會擁護它。斯大林根本不听,他拿出英、美、甦三國元首簽字的雅爾塔協議,蠻橫地要求中國政府同意外蒙古獨立。並指著地圖對宋子文說︰“一旦敵國利用外蒙古進攻西伯利亞,甦聯的遠東地區將陷于孤立。盡管中甦結盟立約,也不足以確保甦聯的長遠利益。只有獨立並與甦聯緊密結盟的蒙古存在,才能確保甦聯的安全。中國除了承認外蒙古獨立外別無選擇!”蔣介石知道斯大林的強硬態度後,急派熟悉甦聯事務的蔣經國使甦協助宋子文,但毫無用處。為了換取斯大林不支持中共以及新疆和東北的領土完整,經過一番痛苦的考慮,蔣介石電令宋子文在蒙古獨立問題上讓步。但為了面子好看,必須在蒙古舉行由中央政府派員監督的全民公決後方可獨立。宋子文不願擔這千載罵名,立馬辭職返國。蔣介石只好再派王世杰赴甦繼任,去簽這個恥辱的字。

    全民公決很快在外蒙古舉行,全票贊成獨立,無一反對。

    1946年1月5日,無力回天的南京政府正式公告外蒙古獨立。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由于一邊倒的親甦政策和維護所謂社會主義大家庭的利益以及意識形態的一致,同樣接受了這個現實。

    汪虹詳細地介紹了這段並不遙遠的歷史。

    大家都沉默不語了。

    又是一天一夜的奔馳,到了上午9點多鐘,終于看到遠處有一片房子。列車愈駛愈近,也愈駛愈慢,最後在一個向陽坡兒上停住了。

    原來,這就是蒙古首都烏蘭巴托。

    “在我以後的漂泊生涯里,我去過許多國家的首都,象烏蘭巴托這樣簡陋的首都可再也沒見過。”汪虹評論說。

    烏蘭巴托是一個狹長的小城,在向陽坡兒下綿延。有些兩三層的樓房,都很破舊。街道也窄窄的,行人稀疏,汽車也很少。

    老李拿出照相機,要為汪虹拍照。汪虹想拍了也是白拍,就婉拒。哪知老李熱情得很,一定要拍。汪虹不好拂人家美意,便以遠處的烏蘭巴托為背景拍了幾張。老李還仔細記下了她在國內的地址,說一回國就給她寄去。汪虹一笑,並未上心。哪想到一個多月以後老李真把照片給寄到汪虹家里了,父母在燈下端詳著女兒在國外的第一批照片,心里高興著呢。

    火車繼續前行,傍晚時分抵達蒙古境內最後一個小鎮達爾汗。從這里開出不久,列車再次停下,甦聯海關和邊檢人員登車檢查——原來已經進入甦聯境內。

    天亮了,列車抵達進入甦聯後的第一個城市烏蘭烏德。

    烏蘭烏德有三十萬人口,城市就建在貝加爾湖畔。列車一開出烏蘭烏德就沿著貝加爾湖邊跑,雖然只是貝加爾湖一個小角,也從早晨跑過了中午。

    “列車進入甦聯,你才能感受到什麼叫大國,你才會懂得什麼叫遼闊和富饒,以前你甚至不能準確地理解這兩個詞的含義。就拿貝加爾湖來說吧,那哪兒是湖呀,分明就是一望無際的大海。乘火車做穿越俄羅斯的旅行簡直是一種極富魅力的享受!”汪虹贊不絕口。

    地理書上對貝加爾湖以及周圍這一大片神奇的土地有詳細的介紹。貝加爾湖是全世界最大最深的淡水湖,最深處達到1620米。這里積存著俄國淡水資源的4/5,全世界淡水資源的1/5。湖水清澈冰冷,沒有任何污染,據說15米以下的游魚都清晰可辨。當年甦武即在此牧羊十九個寒暑,節操令後人欽佩。中國史書稱此地為“北海”,是中國古代北方民族的主要活動地區,有人說“貝加爾”即是從“北海”叫來。也有人說“貝加爾”一詞源于布里亞特蒙古語,意為“天然之海”。據地質學家分析,大約在2000多萬年以前,這里發生過一次極為強烈的大地震。幾萬平方公里的土地突然塌陷,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盆地。336條河千百萬年來源源不斷地注入盆地,而只有一條安加拉河從這里發源,向北匯入葉尼塞河。還有人說“貝加爾”這個名字出自當地的一個優美傳說︰

    遠古時有一個性格暴躁的大力士叫貝加爾,他的妻子早逝,與獨生女兒安加拉相依為命。女兒長大了,到了懷春的年齡。她听到海鷗在贊美英勇的小伙子葉尼塞,便害起相思病來。但她的父親不同意這門婚事,反要女兒嫁給一個很丑的漢子。一天夜里,安加拉趁父親酣睡,悄悄逃走。貝加爾醒來發現安加拉逃走,急忙追趕,並大聲命令安加拉站住。安加拉根本不听,還是拼命跑。貝加爾大怒,雙手舉起一塊巨石扔過去,攔住女兒去路。女兒無路可逃,悲傷流淚而死。父親見女兒死去,痛悔萬分,也離開了人世。遠方的小伙子葉尼塞听海鷗講述了這個悲慘的故事,不願意再活下去,拔劍自刎了。後來,貝加爾變成了浩瀚的湖泊,安加拉則變成了發源于貝加爾的一條安加拉河,葉尼塞也變成了葉尼塞河,他們終于幸福地交匯了。

    據說在貝加爾湖水出口處,現在仍能看到那塊巨大的石頭。

    旅途寂寞又漫長,盧先生說︰“我來給你們講一個關于甦聯鐵路的浪漫故事吧。有一位法國姑娘在北京學習漢語,她听說了有關這條世界上最長的橫跨歐亞兩洲的鐵路的許多有趣故事,正好她也要去莫斯科大學看望一個朋友,因此她決定利用暑假乘列車前往。但她不是坐我們這列車,也不是坐從滿州里出境的那列——她嫌七天的旅程太短了。她選擇了從海參崴到莫斯科,因為這條線路單程就需要十二天。

    “她從北京飛到哈爾濱,又從哈爾濱飛到符拉迪沃斯托克,就是海參崴,從那里上了去莫斯科的列車。

    “那條鐵路比我們現在這條棒多了,全程9311公里。是100年前開始修的,從莫斯克和符拉迪沃斯托克同時開工,修了6年,踫頭兒了。要說這老沙皇也是真有遠見,當時符拉迪沃斯托克只有萬把俄國人,哈巴洛夫斯克也是萬把人,就為這不到兩萬人,要修一條全世界最長的鐵路!當然,老沙皇想的是控制東方——符拉迪沃斯托克的意思就是‘控制東方’。

    “咱們還說這法國姑娘。一上車,人沒了。快兩個月了,莫斯科的朋友沒見她去,北京的學校也沒見她來,開學好些天了,她的座位就那樣空著。

    “學校著急了,公安局著急了,法國駐華使館也著急了——一個大活人怎麼就沒了?

    “中國警方查全國所有口岸的出入境記錄,只有出境沒有入境。

    “甦聯警方查全國所有口岸的出入境記錄,只有入境沒有出境。

    “三個月後,這傻妞兒樂滋滋地回來了。你猜怎麼回事兒?列車還沒走到伊爾庫茨克她就愛上了一個列車員,到莫斯科就沒下車,跟車又返回符拉迪沃斯托克。整整三個月,都在車上過了。”

    太浪漫了!大家都開心地笑了起來。

    列車終于離開了貝加爾湖,向西駛入伊爾庫茨克。老李告訴汪虹,除了伊爾庫茨克以外,列車還要經過新庫茲涅茨克、新西伯利亞、鄂木斯克、秋明等大中城市,才算走出西伯利亞地區。車窗外到處是森林,森林中偶然閃現幾幢造型別致的小別墅,但都好象沒有人居住。老李說這是甦聯人度假用的,每年八、九月是假期。除了假期,這些房子都沒有人住。

    望著車窗外無邊無際的森林和原野,望著長滿青草的黑油油的土地,汪虹的心突然疼了起來。她知道,從海參崴到哈巴洛夫斯克、到烏蘭烏德、到伊爾庫茨克、到新西伯利亞,這150多萬平方公里的肥沃土地、茂密森林以及美麗浩翰的貝加爾湖,原本都屬于她的祖國呵!

    她熟悉這段歷史,那些恥辱的文字在她腦海里漸漸顯現——

    1858年5月,中俄璦琿條約簽定。中國將外興安嶺以南,黑龍江以北的大片土地割讓俄國。並把烏甦里江以東至海的大片土地由中俄兩國共管。

    1860年11月,中俄北京條約簽定。璦琿條約中規定的由中俄共管的烏甦里江以東至海的大片中國領土劃歸俄國;巴爾喀什湖以東以南的大片領土割讓俄國。

    …………

    我們如楓葉般美麗的版圖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她流淚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3 10:20:26

第五章 憂傷的莫斯科

    七天七夜過去了,列車終于抵達了此行的終點︰莫斯科。老李和小盧關切地問汪虹有沒有人來接?汪虹說有的,你們放心好了。問藍小姐,她掏出張紙,說我要去這個地方,你們認識嗎?上面用中、英兩種文字寫著一個地址。李先生看了,說這是一家票務公司,你是去取往布達佩斯的車票吧?藍小姐說就是就是。跟我們走就是了,老李說。于是他們互道珍重,兩位先生帶著藍小姐匆匆走了。

    汪虹拖著大箱子在站台上緩緩走著,由于長時間乘車的緣故,她感到似乎還在列車上,一切都在搖晃。有些頭暈,她停住了腳步,閉上眼楮。

    “請問你是汪虹小姐嗎?”一個悅耳的男中音。

    她睜開眼楮,一個瘦削的小伙子站在她面前。

    “方磊?”她高興地問。

    小伙子點點頭,“對,我是方磊C”

    方磊是汪虹姐姐的同事,在明斯克公派留學。姐姐怕汪虹一個人在莫斯科出問題,便把汪虹的到達時間告訴了他,讓他務必來接,還要負責安排汪虹的食宿。這不,他從明斯克專門趕到莫斯科來接汪虹。

    “走吧,”方磊幫她拎起大箱子,“呵,還真重。你姐姐昨天還打電話來,讓我好好照顧你。”

    “太謝謝你了。”汪虹踏實了,跟著他走出車站。

    方磊俄語很棒,叫了一輛出租車,跟司機哇啦哇啦說了一頓。司機幫他把大箱子裝到後備箱里,然後請他們上車。也就十幾分鐘,汽車在一幢公寓樓前停下了。

    方磊拖著箱子帶她走進電梯,按了十層的鍵。他對汪虹說︰“是我同學的房子,他正好去敖德薩了,一個星期才回來了,我就把鑰匙要了來。”

    話音剛落,電梯門開了。方磊掏出鑰匙,打開門,把箱子放進壁櫃里,對汪虹說︰“坐吧,跟你的家一樣。”

    這是一個一室一廳的小房子,廳里有兩只單人沙發和一些簡單的家具,臥室是一張單人床和一個床頭櫃,別無他物。衛生間很不錯,既有浴缸又有淋浴。汪虹打開水龍頭,竟然有熱水!她把這個發現驚喜地告訴方磊,方磊笑了,“24小時都有熱水,家家都一樣——包括農民。你去洗個澡吧,七天七夜了。我去廚房隨便弄點吃的,先湊合吃點。”

    汪虹躺在浴缸里,身心松弛極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听到方磊在喊她了,才慌忙跳出浴缸,擦干身子換上干淨衣服,走了出來。

    方磊已經把飯弄好了——面包片夾煎雞蛋,外帶一人一大杯果汁。

    吃過飯,方磊問汪虹︰“出去玩兒還是在家休息?”

    “當然出去玩兒了,在家呆著多沒勁呀!”她年輕,而且乘火車也沒有什麼時差的感覺。

    她在莫斯科只呆了兩天,第一個感覺就是莫斯科太大了。馬路是那樣的寬闊,建築是那樣的宏偉,尤其是它的地鐵,據說是30年代修建的,可恐怕到現在也沒有一個國家的地鐵能和它相比。如同迷宮一樣,層層疊疊,縱橫交錯,顯示著當年的大國氣派。

    他們首先來到克里姆林宮。俄國的首都原本在列寧格勒,即以前的聖彼得堡和現在的聖彼得堡。十月革命勝利後,甦維埃政府決定遷都莫斯科。方磊告訴汪虹,當時列寧曾經提出了三個辦公地點供選擇,是斯維爾德洛夫選中了克里姆林宮。于是,人們迅速拆除了宮中及周圍沙皇和臣子們的紀念碑。方磊對莫斯科非常熟悉,他指著著名的“共產主義先驅者”紀念碑說︰“這座方尖碑其實是為了紀念羅曼諾夫王朝統治俄國三百周年而建立的,沒有拆,改了個名兒。”在“甦聯憲法碑”前,方磊告訴汪虹,這里原來是一座塑像,一位沙俄將軍的塑像。

    紅場和列寧墓是一定要去的。紅場很小,出乎看慣了天安門廣場的中國人的想象。然而,紅場雖小,卻是莫斯科以及俄國乃至整個甦聯重大歷史事件的見證者。十月革命勝利後,每年的十月革命紀念日和五一國際勞動節都要在這里舉行盛大的閱兵式。衛國戰爭最激烈的時候,斯大林依然在這里閱兵。與以往不同的是,受閱部隊直接從紅場開赴前線。戰爭勝利後,斯大林又在這里檢閱自己的威武之師。受閱部隊都是從前線歸來的浴血將士,他們列隊走過紅場時,突然把從前線帶回的戰利品——幾百面法西斯德國的軍旗扔在列寧墓前。

    誰能忘記熱血沸騰的歲月?

    列寧墓就在克里姆林宮牆正中的前面。1924年1月27日,裝有列寧遺體的水晶棺安放于此。當時陵墓為木結構,1930年用花崗岩和大理石重建,以後又進行了多次局部修葺。

    方磊帶汪虹排隊進入,一代偉人安詳地躺在水晶棺里。最具特色的應該是列寧墓前的兩名衛兵,他們手持上了刺刀的步槍,昂首挺胸,如塑像一般紋絲不動。尤其是換崗時,高大魁梧的衛兵持槍正步行進,威風凜凜,引來萬眾爭睹風彩,堪稱紅場一景。

    從紅場出來,他們又在美麗的莫斯科河畔流連。方磊指著不遠處宏偉的甦維埃宮說,這里原來是非常著名的救世主大教堂,十月革命勝利後被強令拆除。先是建了一座第三國際書記處辦公大樓,後來又改建為甦維埃宮。列寧墓和甦維埃宮是甦聯意識形態在建築學上的標尺,市中心的所有廣場和建築物都以此為模板。他們還去了位于市中心的莫斯科大學,這又是一座氣魄恢弘的建築物。以莫斯科大學主樓為中心,六座建築簇擁在其周圍,個個都不同凡響。方磊介紹說,這七座建築物的出現是極其偶然的,當時紐約開始修建聯合國大樓,杜魯門總統親臨致詞並為之奠基。處處都要與美帝國主義爭高低的斯大林豈能讓杜魯門出了風頭?這項莫斯科歷史上規模最大的造樓工程便在50年代全面鋪開。

    在市政廳大樓前的莫斯科河橋上,方磊講述了不久前發生的令全世界震驚的“8。19”事件。當時他正好在莫斯科,目睹了這一改寫甦聯歷史的重大事件的全過程。

    方磊告訴她,當時,戈爾巴喬夫正在大膽地進行政治改革,實行了同西方一樣的多黨制和三權分立。但是經濟上卻一塌糊涂,盧布大幅度貶值,商品奇缺,社會動蕩。在這種情況下,甦聯共產黨的幾位老同志,包括副總統亞納耶夫、總理帕夫洛夫、國防部長亞佐夫、克格勃主席克留奇科夫以及內務部長普戈等八人,組成了甦聯緊急狀態委員會,發表了《告甦聯人民書》,痛陳利害,宣布接管政權。當時戈爾巴喬夫正在黑海之濱休假,隨即被軟禁在那里。

    政權易手。

    按說緊急狀態委員會這些人都是權傾一時的重量級人物,手里握有兵權,還可以指揮國家安全部隊,可事情偏偏就沒有成。

    甦聯人民已經不喜歡甦共,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方磊說,我們听到政變的消息急忙趕到紅場東北的練馬廣場,在路上就看到有坦克隆隆駛過,一打听,原來是國防部長亞佐夫調動軍隊正在包圍葉利欽踞守的議會大樓。諾,就是這座大樓,俄國議會就在這里,老百姓也稱這里為“白宮”。這時,廣播車里已經播出了葉利欽站在議會大樓前的坦克上發表的“反對軍事政變,保衛民主政權”的告人民書,號召人民起來保衛議會大樓。我們又往議會大樓跑,路上看見老百姓在包圍坦克,不讓它前進。有一位軍官跳上坦克對群眾說︰“我們是奉命來維持首都秩序的,絕不是來鎮壓人民的。紅軍永遠不會向人民開槍!”

    老百姓熱烈鼓掌。

    等我們趕到這里,已經到處都是用街心花園的長椅、鐵欄干、混凝土塊和卡車築起的街壘。雖然不斷有莫斯科市民加入到保衛議會大樓的隊伍里,但坦克和裝甲車已經包圍和佔領了所有的交通要道和重要部門,緊急狀態委員會已經控制了局面。

    這是“8。19”當天的情況,我們都認為葉利欽馬上就會完蛋。

    然而,事情在第二天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

    早晨,我們隨便吃了點東西就又趕往議會大樓。在人的一生中,並不是都能踫到這樣的大事件,可不能錯過。

    一上橋,發現事情不對了︰大橋已經被電車和混凝土塊築成的街壘堵死,車輛不能通行。而且,街壘前是七輛坦克車,坦克炮朝外,不像是在攻打議會大樓,倒像是在保衛議會大樓。更奇怪的是,坦克車上插著的不是鐮刀斧頭旗,而是白藍紅三色旗——那會兒我還不知道這是十月革命前的俄國旗呢。我們問坦克上的甦軍小伙子是怎麼回事兒?他說他們已經倒戈,現在在保衛葉利欽。

    我們吃了一驚,趕緊過橋來到議會大樓前,看見幾十輛坦克和裝甲車一律炮口朝外,許多炮口里還插著鮮花。坦克上還坐著一些莫斯科姑娘,她們都是自發來保衛議會大樓的。看來她們是在坦克上呆了一夜,因為每個人都披著軍大衣。她們和士兵們親親熱熱地坐在一起,有說有笑,融洽得很。很多市民送來香煙和啤酒慰問士兵,他們也來者不拒。看著我們疑惑的表情,一位姑娘從坦克上跳下來對我們說︰“從昨天夜里開始,包圍議會大樓的坦克陸續倒戈,現在已經全部與人民站在一起。”

    三天後,政變徹底失敗。

    8月24日,戈爾巴喬夫辭去甦共中央總書記職務,同時宣布解散甦聯共產黨。

    汪虹問我為什麼會是這個樣子?

    我說︰甦共垮台的原因可以找出一萬條,但最重要的一條,是甦共黨內既得利益階層的發難。

    她茫然地望著我。

    我告訴她,所有的社會主義國家在80年代的時候都感到了改革的必要性和迫切性,因為資本主義國家並沒有像我們宣傳的那樣“日薄西山,氣息奄奄”,反而日趨強盛,生機勃勃。而我們社會主義國家卻無一例外的經濟發展緩慢,甚至停滯不前。但是這種改革只能是局部的,而不可能是政治上的全面改革。鄧小平視察深圳股票交易所時有過一番談話,他說也可以試著搞一下股票交易所,有問題關掉就是了,反正政權在我們手里。這句話很有意思。局部的改革一方面大大促進了生產力的發展,改善了老百姓的生活水平,但另一方面,由于是局部的改革,所謂的“雙軌制”便不可避免地大規模出現。正是這種狀況,給了“政權在我們手里”的各級官員進行貪污受賄的一個歷史性機會。當一個又一個,一批又一批黨政官員貪飽了撈足了以後,如何使自己貪污的國有財產合法化,便成了這些既得利益階層的首要任務。怎麼辦才能做到這一點呢?兩個字——變天。

    “中國也會是這樣嗎?”她怯怯地問。

    我笑了,說︰“不是有句老話嗎?騎驢看唱本兒——走著瞧。”

    她是一個普通的女該子,不具備政治思維的能力。

    第二天晚上,她與方磊在站台上告別,登上了經基輔到布拉格的國際列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3 11:57:06

第六章 大姑一家

    又是兩夜兩天的奔馳,列車終于抵達了汪虹此行的終點布拉格。

    她一下火車便看到了高舉著寫著她中文名字木牌的三個人︰兩女一男。她知道,這就是她從未謀面的大姑一家人。她拖著箱子跑過去,大姑微笑著張開臂膀。她略一遲疑,她還不習慣這樣的禮節,但她還是投入了大姑的懷抱。

    “這是你大姑夫。”大姑介紹身邊高大的老洋人。

    繼續擁抱。

    “這是你妹妹。”大姑介紹身邊美麗的混血女郎。

    又是一番擁抱。

    “回家。”大姑夫是標準的普通話。

    “姐姐,我來幫你拿箱子。”妹妹也是標準的普通話。

    “天哪!你們都會說中文?”汪虹又高興又吃驚。

    “有什麼感覺?”妹妹調皮地問。

    “如果閉上眼楮,就像是從天津到了北京。”汪虹說。

    他們哈哈大笑起來。

    瓦哈洛娃的家在布拉格四區的一座公寓樓里。有兩個臥室另加一個很大的廚房和同樣很大的客廳。雖不算很寬敞,但干淨明亮。牆上還掛著一些中國字畫,讓汪虹感到十分親切。汪虹住進了表妹的房間,表妹搬到了客廳。汪虹有些不好意思,表妹卻說沒關系,我大部分時間在學校住。表妹的中文名字叫小麗麗,她健康活潑,是一個中西合璧的標準小美人。想想看,爸爸媽媽都漂亮得沒法說,而她又集中了父母全部的優點。她的頭發是黑色的;她的眼楮是藍色的;臉兒像媽媽,俊美的鵝蛋形;鼻梁卻像爸爸,高且直;1。78米的個子;一雙讓大部分中國女人羨慕死的長腿;中國美女的婀娜細腰;歐洲女性的豐滿乳房……簡直無可挑剔。

    我曾經問過她,你喜歡你這一頭長長的黑發嗎?她說太喜歡了,女同學們都要妒忌死了!

    我苦笑。我想起中國滿大街那些把黑發染黃的時尚女孩兒。

    小麗麗在布拉格查理大學讀法律,這是一所在歐洲極具盛名的大學,就像美國的哈佛、英國的牛津和劍橋一樣。北大百年校慶的時候,查理大學也剛剛慶賀過自己的650歲生日。她會說中文,卻不認識多少字兒。汪虹想教她,她偏偏不想學,說一寫漢字就頭疼,寫出來也缺胳膊少腿兒的,連爸爸也不認識,說她是一不留神寫出了日文。

    雖然是第一次見大姑,但汪虹並不感到拘謹。瓦哈洛娃愛說愛笑,活潑爽朗,三分鐘不到已經跟你熟得沒樣了,汪虹從心里覺得她真可愛。

    大姑夫言語不多,但永遠面帶微笑。

    汪虹就在這里住下了。

    第二天早晨,小麗麗要去上學,說順便帶汪虹去老城廣場玩兒。大姑給了汪虹200克郎,她們興高采烈地去了。

    老城廣場是布拉格的一大人文景觀,與著名的查理橋、皇宮和維希赫拉德城堡齊名。1415年被教廷處以火刑的捷克著名宗教領袖楊‧胡斯的巨大塑像便矗立于此。廣場北側是全世界惟一一座獻給聖母瑪麗亞的教堂,名字叫“我們的女士”。廣場周圍酒吧林立,酒旗翻飛。廣場上游人如織,賣各種紀念品和手工藝品的小販穿梭其間,十分熱鬧。這里的小販頗有意思︰他們並不擺攤兒設點兒,只是從脖子上吊一個大木盤在胸前,木盤里擺著各色雜物。木盤底下有一根折起的木棍,累了便可把木棍取出,支在一只腳的腳面上以減輕脖子的負重。原來這里的商業法規有明白的規定,擺攤兒設點兒即為佔地營業,除了要申領有關執照外還須交費。而脖子上吊個托盤叫賣則不算佔地,不須領取執照當然也用不著交費。但有一條,減輕脖子重量的那根棍子只能支到你的腳背上,如果支到地上就算佔地,必須交費。

    廣場上有一座叫不上名兒的大教堂,許多游人聚在這座教堂的鐘樓下面,等待一小時一次的教堂鐘聲。鐘樓壁上有四個塑像,鐘聲一響便一齊動彈起來。有一個持鏡修士,是看你前生來世的;有一個背錢口袋的先生,是替你理財管賬的;有一個彈琴歌唱的行吟詩人,是主你七情六欲的;還有一個骷髏,是專司你壽命長短的。鐘樓上還有扇窗子,平時緊閉,只要鐘聲一響便自動開啟,一個個猙獰的鬼臉兒像走馬燈似的依次在窗前出現。稍頃,雄雞一唱,黎明將至,鐘聲停息,窗子緊閉,鬼怪遁于無形,塑像也歸于安靜。

    小麗麗要去上學了,讓她別亂跑,又把回家的地鐵站名寫在一張紙上交給她,然後走了。望著小麗麗漸漸遠去的背影,汪虹突然感到一種身處異國的孤寂。那時的布拉格不比現在,街上根本看不到一個東方面孔。四周都是外國人,語言一點也听不懂,真有一種莫名的恐懼。不敢走遠,怕迷路,只能到附近的商店里轉轉。中午了,她用大姑給的零錢買了一個面包夾紅腸,坐在廣場的長椅上默默地吃。

    不知為什麼?她流淚了。

    瓦哈洛娃是個不泯親情的人。

    好多華人一到國外就忘了家鄉故舊,但她不。她了解國內的生活狀況,盡可能地幫助自己的窮親戚——雖然那時她也不富裕。汪虹對我說過,國內三年自然災害期間,她家里幾乎每個月都能收到從布拉格寄來的奶油餅干。雖然不是很多,但也能幫助汪虹一家擺脫饑餓和營養不良的困擾。

    國內親戚只要願意出來,她都會積極去辦。在辦出汪虹之前,她已經辦出了她的妹妹也就是汪虹的小姑一家三口,辦出了她的佷子也就是汪虹的表哥夫妻二人,並且都通過各種關系把他們送到了奧地利。辦出汪虹以後,又辦出了她的佷女婿也就是汪虹的姐夫李昌盛。汪虹對我講過她們家這支遠征軍的戰況,讓你從心里感到瓦哈洛娃及其夫君真是一對兒厚道人。

    先說她那小姑一家三口。

    小姑是個醫生,小姑夫卻是個工人。這段姻緣要歸功于文化大革命︰小姑出身不好,又是大學畢業的知識分子,屬于改造對象。整怕了,既然文化越多越反動,她就嫁了個沒什麼文化的工人。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給工人階級做老婆,還不跟躺在紅色保險箱里睡覺一樣安全?——小姑這樣認為。

    可是這位工人階級和銀幕上的工人階級完全是兩個樣子——整個兒一好吃懶做長年泡病號的主兒。什麼苦都吃不了,丁點兒罪都不能受。干啥啥不成,吃啥啥不剩。但是有一條好︰思想活泛。剛剛打倒四人幫,他就動了出國的念頭,絕對是領風氣之先。一家三口——有一個兩歲的女兒——在布拉格姐姐家一住就是一年多!一日三餐都是姐姐伺侯著,連妹夫的香煙都得姐姐去買。說實在,那時瓦哈洛娃真不富裕——她發財是後來的事兒了。要不怎麼說吳和是個厚道人呢?別說外國了,就咱們中國,有親戚全家搬你那兒一住一年的嗎?

    好容易疏通關系送到了奧地利,工作也給找上了,可那妹夫嫌工作不理想,太累。工作是不理想︰刷碗。可你還能干啥呀?那是奧地利,沒地兒派你去當工宣隊員,也沒人承認你和你那階級能領導一切,奧地利政府缺不缺領導人還不知道,就是缺,目前也輪不到你——你沒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呀!

    但他就是不明白。

    干了一個月,死活不干了,要回國。

    小姑勸他再堅持一下,他梗著脖子說不。

    小姑提醒他︰“回去咱可掙不來錢啊?”

    他倒明白︰“回去是掙不來錢,可咱還不受累呢!”

    沒轍兒了,一家三口兒飛回北京。

    “沒出息勁兒大發了。”汪虹這樣評價她的小姑夫。

    “現在後悔嗎?”我問。

    “腸子悔青好幾回了!”汪虹說。“那時中國人出來的特少,70年代末嘛。辦身份相對要容易得多,入籍也不難。奧地利是高福利國家,只要你有了永久居留身份,失業在家錢也夠花。他們回去沒幾年,出國潮就開始了。又想出來,這回我大姑是說什麼也不給發邀請了,一次折騰怕了。頭幾年小姑夫腎壞了,在北京換的腎,二十多萬,正趕上改革公費醫療,公家給報了不少,自己也掏了許多。要是在歐洲,國家全包了,一分也不用自己掏。”

    汪虹的表哥兩口子倒是堅持了下來。

    表哥叫汪衛,原先在徐州工作。有一年他偕太太來布拉格玩兒,我見過一次。那時汪衛已經拿到了奧地利永久居留,享受奧地利人可以享受的一切福利。他和太太都在一家台灣人開的中餐館里打工,汪衛做廚房,太太跑堂。維也納的中餐館太多,生意也不好,競爭非常激烈。一沒客人老板娘就拉著臉,看誰都不順眼。汪太太是個粗枝大葉的人,有點沒心沒肺。再說了,打工的管不著老板生意好壞,沒客人更清閑——無非小費拿不上唄。經常一邊擦桌子一邊唱歌,也怪了,她既不唱鄧麗君也不唱李谷一,什麼歌曲革命她唱什麼,“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這簡直就是給老板娘上眼藥,老板娘听煩了,就喊︰“喂喂喂拜托你啦,有沒有搞錯呀?社會主義那麼好怎麼跑到資本主義來了?”

    她做個鬼臉兒,沒事兒一樣。

    老板娘也笑了。

    汪衛就苦多了。廚房在地下室,宿舍也在地下室。早上十點上班,晚上十點下班,下班就睡覺,睜眼就上班,從來見不到太陽。天長日久,養成了一種毛病——對太陽過敏,一見太陽就頭暈。

    可人家堅持下來了,如今在維也納開了一家貿易公司,正兒巴經地做起了老板。

    汪虹來了一年多,大姑又把她姐夫李昌盛給辦出來了。

    這李昌盛在國內是學計算機的,听說國外好,也要跑出來開眼賺錢,就給大姑寫來了信。大姑二話沒說,把邀請發到國內。那時候簽證相對容易一些,再加上是瓦哈洛娃的邀請,大使是她的同學,領事是她的學生,沒有簽不了的。那時吳和賦閑在家,正在編一本捷漢詞典以消磨時光。他需要一些中文軟件,歐洲買不到,便托李昌盛帶來。李昌盛是個頗會來事兒的人,不僅帶來了各式中文軟件——當然都是盜版的——而且還給他這洋姑夫帶來了一台舊計算機。

    吳和喜笑顏開。

    那時汪虹已經不在瓦哈洛娃家住了。

    瓦哈洛娃在布拉格四區給她找了個小房子,一室一廳,浴室廚房都齊全。地理位置特好︰距超市、地鐵站、巴士站、醫院、郵局都不超過一百米。而且租金便宜,一個月才六千克郎。姐夫來了就住在這兒,他睡臥室汪虹睡客廳,兩人說好了分擔全部費用。

    瓦哈洛娃先給李昌盛在捷克的一家計算機公司找了個工作,但工資太低,掙不到錢。便又送他去德國踫運氣——並不是隨便一個中國人都能得到德國簽證的,實際情況是德國駐捷克大使館的門衛就根本不準許中國人進門。

    又是瓦哈洛娃出了大力。

    去德國之前,吳和邀請李昌盛和汪虹在一個周末同他們一起去鄉間別墅度假。他倆兒正沒事兒,便欣然前往。所謂鄉間別墅其實也就是山溝里密林深處的一幢木頭房子,是吳和的父親留下來的,吳和又進行了修繕。空氣清新,風景絕美。瓦哈洛娃說希特勒佔領捷克期間,德國鬼子都沒有發現這所房子。

    吳和在使用李昌盛帶來的中文軟件時遇到了一些問題,他弄不明白,想趁這個機會請教。可李昌盛只是在花園里閑逛,對跟在後面不斷提出問題的吳和是顧左右而言他。汪虹很不高興,但李昌盛悄悄地用純粹的天津方言對她說︰

    “你知道嘛?介(這)都不明白?該拿一把就得拿一把。”

    李昌盛去了德國以後果然踫到了好運氣︰瓦哈洛娃在漢堡有一個開餐館的中國朋友,她讓李昌盛去找他幫助找工作,還親自給他打了電話,要他安排李昌盛的衣食住行。

    衣食住行都沒問題,就是工作不好找。快一個月了,沒有任何頭緒。

    正在這時,從柏林來了國內一個公派團組,經朋友介紹到餐館老板這里。這是南京來的一個團,團長姓田,是南京一個區計委的頭頭,懷揣大筆美金要來德國創業的,考察了一溜夠兒,結論是正經行業都無從置喙。正沒方向呢,在這里遇見了李昌盛。

    李昌盛敏銳地認識到機會來了——蒙住一個公派公司等于把錢櫃搬家里了。他開始向老田介紹在布拉格發展的種種好處,特別是他大姑在當地是如何有勢力,如何神通廣大,有多少部長議員是朋友……簡直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一頓胡侃,把老田當場拿下。

    其實,老田也不想就此回國——回去怎麼蒙國家的錢呢?可是如果不回去,必須要有一個過硬的理由。這些日子他苦思冥想天天犯愁就為這個理由。如今這個理由找到了——

    瓦哈洛娃!

    還有比這更過硬的理由嗎?

    老田用生花妙筆向國內報告了他歐洲之行的重大收獲,介紹了瓦哈洛娃女士在捷克共和國的重要地位,描繪了以捷克為根據地,逐漸向西歐發展的美好前景。

    國內毫不猶豫地指示他迅速前往布拉格注冊公司,並為即將問世的公司取了一個特別的名字︰大捷公司。

    李昌盛心下歡喜,又問︰“那要不要先在布拉格租個房子?那邊不比這邊,房子可難租了。需要的話,我馬上打電話讓我大姑幫你租。”

    老田花的是共產黨的錢,痛快極了,說這事兒還用問?快租。

    李昌盛上街繞了一圈兒,回來說剛跟大姑通了電話,房子解決了。

    原來就是汪虹和李昌盛住的那間公寓,就此由老田交房租了。

    本來老田說還要在漢堡呆上一段日子的——紅燈區和卡西諾都還沒有去夠。可不知抽著了哪根筋,突然就決定前往布拉格。

    李昌盛慌了,急忙給汪虹打電話,讓她立即搬出那間屋子——如果讓老田發現這里原來有人住就壞了,他怎麼會替別人掏房錢?

    那時汪虹剛從荷比盧德法回來,氣兒還沒喘勻呢,拎著細軟倉惶而去。

    瓦哈洛娃跟我們在一起時非常隨便,大家嘻嘻哈哈也不分長幼尊卑。她太多地領教了她這位佷女婿的小氣,經常當著他的面和我取笑他,說她給他起了兩個“愛稱”,一個叫“鐵公雞”,一毛不拔,吝嗇極了;一個叫“小算盤”,工于心計,太能計算了。瓦哈洛娃還舉證說,所有認識李昌盛的人她都問過,他沒請過任何一個朋友哪怕喝一杯咖啡呢。那李昌盛也不惱,嘻嘻笑著,而且也不反駁不爭辯,就跟不是說他似的。

    我對瓦哈洛娃說︰“您別惱,哪天他再跟您算計,我打得他滿地撿算盤珠子!”

    瓦哈洛娃拍手大笑。

    老田很快來到了布拉格,他的“大捷公司”也由瓦哈洛娃一手操辦注冊成功,李昌盛便成了他的專職司機。大捷公司的第一樁生意便是由瓦哈洛娃牽線買下了位于布拉格四區的一片土地,買地過程中的所有事務均由瓦哈洛娃負責辦理,其結果之一是瓦哈洛娃和李昌盛每人從地價款上賺了一萬美元。

    當初說這塊地可以蓋樓,後來又說不可以了,折騰了幾年,老田也懶得管了。所有的生意都賠得一塌糊涂,還在乎一塊土地?老田也懶得管了,任它荒著。天天出了妓院就進賭場,尋花問柳,夜夜笙歌。

    到後來國內派來了紀檢人員,要老田賣了地回國。老田無奈,請上翻譯去了有關部門。人家查了幾遍土地買賣文件,說你們要賣什麼地?根本沒有你們的地呀?

    紀檢人員眼楮像刀子一樣扎向老田,他渾身冒汗,語無倫次地說,怎麼沒有?我付的錢嘛!就在四區那個醫院對面嘛,是瓦哈洛娃來辦的手續嘛。

    翻譯說了地方又說了瓦哈洛娃的名字,人家又查了一遍,說有,但不是你的,地主是瓦哈洛娃。價格也弄清了,老田多付了兩萬美元。

    紀檢人員問他這是怎麼回事?他又是一頭汗,說我怎麼知道,買地的發票你們也看過了,我怎麼知道會和這里的價格差那麼多。

    這是結果之二。

    那時李昌盛早已回國,正在辦理去美國的手續。老田只好去找瓦哈洛娃,把事情一說,瓦哈洛娃笑了,說我早把這件事給忘得一干二淨。這樣吧,明天一早去律師樓辦產權轉移手續。

    老田連聲道謝,那兩萬美元的事連提都不敢提。這瓦哈洛娃還真是不錯,她要是不認賬,誰都沒一點辦法。

    第二天到了律師樓,律師說按照捷克共和國的法律,只能以兩種方式轉移產權。第一種方式是我給你們做一份買賣文書,但你們必須繳納交易稅;第二種方式是我給你們做一份贈予文書,但你們必須繳納贈予稅。

    都得交錢。

    瓦哈洛娃看看老田。

    老田看看紀檢人員。

    紀檢人員問︰“哪個稅輕一點呢?”

    答復是贈予稅略輕一點。

    于是就辦了贈予文書︰瓦哈洛娃女士贈予大捷公司土地一塊,大捷公司接受了這一贈予,等等等等。

    大捷公司大敗于捷克。

    老田回國系獄受審。

    當然,這是後話。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3 11:59:10

第七章 同是天涯淪落人

    汪虹已經在大姑家住了一個多月了,她心里很煩,也想家,半夜經常偷偷哭。總這麼呆著也不是個事兒呀,大姑說︰“要不我給你留意找個事兒做?”汪虹說好。

    瓦哈洛娃從此就把這事兒放心上了。

    當年她嫁到捷克來的時候,是想著守一輩子清貧的。誰承想已經暮年了,世界卻突然發生了滄桑巨變。先甭管變好變壞,就說一下子像從天上掉下來似的這麼些個黃皮膚同胞出現在她面前,就足夠她沒事兒偷著樂了。

    這不僅是同胞,還是錢吶!是祖國看她在遙遠的波希米亞日子過得太清苦,專門給她送錢來了。

    道理很簡單︰中國人來了就不想走,不想走就得租房子,就得注冊公司,就得申請綠卡,就得去律師樓去警察局去政府各個有關部門。

    這一切都離不開語言。

    瓦哈洛娃有語言。

    此類服務的價格如下——

    單純翻譯︰一小時300克郎。需要說明的是,要從與你見面起記時。假如你和翻譯約好在馬屁股下面見面,然後再去警察局或律師樓或客戶公司或房東家,一律從翻譯和你見面的第一分鐘起記時,而不是按實際翻譯的時間。

    注冊公司︰800——1200美元。這里的伸縮主要看你和律師的關系,律師收費並不高,律師也沒有一個懂中文的,全憑翻譯介紹生意。

    介紹住房︰收取一個月房租為介紹費。

    乍一看,也許錢並不算多。可你必須知道,當時有成千上萬的中國人涌入布拉格。而早年像瓦哈洛娃一樣遠嫁捷克的中國人只有17位,包括已經去世的和中風在床的。

    這僅僅是賺錢的部分途徑。

    賺錢的另一個途徑是擔任中國公司的法人。

    根據捷克政府的有關規定,公司法人必須由捷克公民或捷克綠卡持有者擔任。可一開始誰有綠卡呀?只能請瓦哈洛娃這樣的人——酬金就另說了。

    我知道瓦哈洛娃至少擔任過兩個中國公司的法人。

    第一個公司是一北京爛仔開的,他騙了國內外貿公司一大批貨櫃,請瓦哈洛娃當他的公司法人。不談酬金,只說給她30%的股份。

    瓦哈洛娃可喜壞了,要知道,股份協議是在律師樓簽字並記錄在公司文件里的,具有法律效力。她信這個,美滋滋地來跟我敘述,一臉得意,好像錢已經進了腰包似的。

    沒幾個月,她不安起來,對我說,那小子總說賠錢了,這樣下來,到年底我一分錢拿不上不說,是不是還得按30%的股份往里貼錢呀?

    我說你以為呢?權利和責任都是一致的。

    又過了幾天,她慌慌張張地來找我,說不好了不好了,昨天警察給我打電話,問我是不是這個公司的法人?我說是。警察說這個公司涉嫌偷稅漏稅,有大問題。還說他們是中國人,到時候一拍屁股走了。你可是捷克人,你哪兒也走不了,我們就找你。你說這事兒弄的,我得趕緊去找他,把法人更換了。當初他沒綠卡,現在早有了,不換不行,你開車帶我去吧。

    我說去哪兒找呀?

    她說不在賭場就在妓院,你就開車跟我走吧。

    果然,在賭場里找到了已經36個小時沒下戰場的北京爛仔,硬拖到律師樓,把法人更換了。

    瓦哈洛娃這才松了一口氣,再也不惦著她那30%的股份了。

    第二個公司是個上海人開的。要說給這家公司做法人,完全是為了汪虹。

    這家公司的真正老板在上海,是一家頗具實力的私營企業董事長。在這里具體負責的是一位姓曹的先生,小小的個子,精明得很。

    瓦哈洛娃吃那北京人一嚇之後,曾發誓再不給任何同胞的公司做法人了——給多少錢也不干。但她看這家公司實力比較雄厚,而這位上海人曹先生也是個正正規規的生意人,既不賭,又不嫖。所以,當曹先生提出請瓦哈洛娃做法人以便公司盡快注冊時,她猶豫了一下,答應了。但提出一個條件︰在你們獲得綠卡的第一時間更換法人。

    這正是曹先生求之不得的。

    然後便商量酬金。瓦哈洛娃說我一分錢不要,純粹幫忙。曹先生便說那真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

    瓦哈洛娃也真為這家公司出了大力。

    首先是節省費用。她除了不要擔任法人的酬金以外,還一概取消了自己的翻譯費、房屋介紹費,還把注冊公司的律師費壓到最低。

    其次是為他們介紹客戶。所有重要的客戶她都首先介紹到這里,讓他們建立起密切的聯系。一有新貨到達,馬上通知前來看貨。由于瓦哈洛娃的關系,雙方都信得過,成交了不少生意。

    再就是為他們排憂解難。諸如汽車相撞,房東找茬兒,警察罰款……一應雜事全部由她擺平。有一次他們空運的貨物因手續不全被布拉格機場海關扣押,他們交涉了幾天毫無效果,海關非要以走私論處,沒收了貨物還要罰款。瓦哈洛娃去了,一通捷語講下來,海關負責人把她送到門外握手告別。

    貨物全部放行。

    僅這一項,就避免了幾萬美元的損失。

    瓦哈洛娃之所以這樣賣力是存了私心的,這私心就是想介紹汪虹到這里來打工。她細數了自己為這家公司立下的汗馬功勞,覺著也差不多了,便向曹先生開了口︰“曹先生,我有個佷女從國內出來一個多月了,想到你這兒打份工,你看行嗎?”

    曹先生眼珠子轉一轉,笑著說︰“這樣好不好?叫她來好了,吃住都沒有問題,平時幫忙理理貨什麼的,工資嘛,就不要發了。我把貨給她個最低價,你幫她找找客戶,她來拼拼縫蠻好的,蠻好的。”

    瓦哈洛娃說好吧,那我就帶她來了。心里卻恨得癢癢︰怪不得都說上海人精明,真是一點也不假。

    汪虹來了。

    曹先生給汪虹分配的第一件工作是整理空運來的法蘭絨襯衣。都是壓倉貨,皺皺巴巴,做工也非常粗,到處是線頭。汪虹的任務就是把每件襯衣的線頭都摘干淨,然後再熨一遍,疊好裝進塑料袋。干了一上午,汪虹頭暈眼花加上索然無味,就歇下來喝杯水。正趕上曹先生從外面回來,見汪虹一上午才整理出十幾件,笑著說汪小姐你這樣吃不了苦可不行呀,我們的老板娘腰纏萬貫,可論干活兒吃苦誰也比不上。人家為什麼有錢?能吃苦是很重要的一個原因。

    汪虹趕緊放下水杯,又去摘線頭了。

    過了兩天,曹先生讓汪虹陪他去趟匈牙利,怕過關麻煩——他沒有語言呀。汪虹也樂得不摘線頭出去玩兒,歡歡喜喜上了路。

    那時布拉格的中國人還不多,到了布達佩斯一看,好家伙,踫頭踫臉的盡是中國人。他們在一個叫歐亞俱樂部的旅館住下,老板也是上海人,跟曹先生嘰嘰呱呱說得熱鬧。這里住的全部都是中國人,國內的服務什麼按摩、卡拉OK應有盡有,包括色情服務。曹先生一頭扎進各個市場看貨,汪虹則一個人上街看景兒。

    第二天,他們返回布拉格。

    根據匈牙利市場情況,曹先生立即致電老板︰迅即空運大批砂洗襯衣過來,同時安排集裝箱海運。

    砂洗襯衣很快運來了,與砂洗襯衣一起來的還有老板娘。

    老板娘名字叫李新玉,可他們誰也不叫她名字,都喊老板娘,汪虹也就跟著喊。這是個漂亮的中年婦女,四十歲出頭。性格爽朗極了,快人快語,到處都能听到她的笑聲。她和老公是上海交大的同班同學,攜手下海,幾年功夫打拼出屬于自己的一塊天地。她待人和氣寬厚,汪虹說你性格頂像北方人了,你祖籍一定不是上海。

    老板娘笑著說你錯了,阿拉祖祖輩輩都是上海人。

    最讓汪虹喜歡的是老板娘那一手廚藝絕活兒。她至今仍贊不絕口,說在國內都沒吃過那麼地道的上海本幫菜。

    老板娘來了,以前安靜的HOUSE立刻熱鬧起來。她是個好客的人,雖然初到布拉格,朋友卻愈來愈多。先來的是上海同鄉,後繼的則五湖四海。汪虹不喜交際也不善言談,每逢高朋滿座縱論天下時,她就在一旁靜靜地听。

    留給她深刻印象的是兩個女子,一個叫楊奈,一個叫趙清。雖然僅僅是萍水相逢便各奔前程,但她至今清晰地記著她們的一顰一笑。

    楊奈是一位上海女子。汪虹自己也覺著怪——都說上海人精明小氣,可她遇到的盡是些豪爽大方甚至有點傻的上海巾幗。老板娘是一個,這楊奈又是一個。

    老板娘一到布拉格便認識了一個上海同鄉趙祥明,此人是從南非來布拉格發展的,生意做得不錯。

    楊奈是他的情兒。

    趙祥明和楊奈已經不年輕了,當時大約都在三十多歲的樣子。楊奈漂亮端莊,一頭齊耳的短發,兩只亮晶晶的大眼楮,皮膚白嫩,說二十歲也有人信。

    她經常到老板娘這里來吃飯,起初是和趙祥明一塊兒來,但後來就是她自己來。她一來就和老板娘講起吳儂軟語的上海話,汪虹一句也听不懂,只能從她們緊蹙的眉尖和一臉的笑意來分辨訴說的是憂愁還是快樂。

    老板娘告訴汪虹,趙祥明在國內是有老婆的。雖然跟楊奈相好了多年,甚至為了在一起而雙雙從上海來到南非又來到布拉格,但趙祥明就是不離婚,不給楊奈一個妻子的名份。

    楊奈也毫無辦法。

    楊奈是一個能干的女人,趙祥明在布拉格的生意全靠她打理。這個人也怪了,跟誰都慢聲細語,有說有笑,性格好極了,就是和趙祥明總吵架。一吵架她就往老板娘這兒跑,向她訴說委曲。老板娘則勸她萬事隨緣,不要生氣,然後就去給趙祥明打電話,令他來接。

    趙祥明一到,老板娘就先說他一頓不是,要他好好珍惜楊奈。汪虹今生今世忘不了老板娘說趙祥明的一句話︰今生一照面,要前世多少香火緣呀?還不珍惜?

    不像是個生意人,倒像是個佛教徒。

    然後就擺桌子打麻將。汪虹認定上海人是天下最愛打麻將的人,而且麻將有奇特的功效,不論有多大的矛盾,不論是朋友仇讎,都可以在麻將桌上借縱橫捭闔風雲際會之興,一點一點地增進友誼,化解恩怨。

    她認為極需教會巴勒斯坦人和以色列人打麻將。

    然而這佛學禪理雖然把汪虹說得玩味不止,對楊奈和趙祥明卻不管用。他們更加頻繁地吵嘴打架,楊奈經常哭得淚人兒一般跑到老板娘這兒,有時就干脆住下了。

    甚至連麻將也不打了!

    老板娘不再講佛,只是嘆氣。

    有一天晚上,楊奈又來了,見了老板娘就哭。老板娘好言相勸,剛把淚止住,趙祥明又追了來,要楊奈跟他回去。楊奈堅決不走,老板娘便說不走就都別走了,天不早了,你們睡吧。

    各自回房。

    不大一會兒,听得楊奈屋里起了爭執。開頭兒聲音還小,有所顧忌,很快就向劇烈方向演變,緊接著便听到開門聲、尖叫聲以及兩個人一前一後的急促腳步聲。待汪虹和老板娘出門看時,見趙祥明在花園里抱頭鼠竄,楊奈在後邊舞著菜刀追殺。老板娘急忙喊人攔住楊奈,又喊趙祥明︰

    “還不快跑!”

    趙祥明在黑夜里倉惶遁去。

    “造孽呀!”老板娘摟著被繳掉武器放聲大哭的楊奈長嘆一聲。

    不久,楊奈一個人去了美國。

    幾年過去了,有一天晚上汪虹和朋友去一家中餐館吃飯,一進門就看見了楊奈。楊奈也是驚喜萬分,扔下一桌朋友上前摟住汪虹上下端詳,急切地問︰“你還好嗎?”

    汪虹說︰“還好還好,你呢?”

    楊奈笑了,說︰“我挺好的,還在美國,這回是帶幾個朋友來布拉格玩兒。對了,我結婚了,——吉米。”她回頭叫。

    一個溫文儒雅的小伙子走過來。

    她挽著小伙子的胳膊向汪虹介紹︰“我丈夫吉米。”

    她還是那樣顯年輕,那樣嫵媚。眼楮有神,笑靨如花。眉宇間洋溢著風情萬種──被愛情滋潤的女人是幸福的。

    趙清也是老板娘這里的常客。這是個小巧玲瓏的廣東女孩子,講一口很不錯的英語,才21歲。為了看看外面的世界,離開了頓頓生猛海鮮的家鄉廣州和“拍拖”了剛剛半年,體貼入微的“靚仔”,只身來布拉格啃索然無味的面包。一張可愛的小圓臉,眼楮大大,眉毛彎彎,清純得很。但她干的活兒可不太清純——為蛇頭去各個使館給“鴨子”辦簽證。“鴨子”都是一水的浙江農民,蛇頭先把他們弄到布拉格來,然後再想法用各種假護照去西歐各國大使館簽證,能簽上就公開走,不給簽就偷渡。趙清因為有英語,長得又乖乖巧巧,容易讓各國領事產生好感,蛇頭便把這重任委派給她,報酬當然是極為可觀的。

    也許是年齡比較接近的關系,汪虹和趙清很談得來。她們經常跑到咖啡廳去聊天,海闊天空地神侃。有時汪虹也跟她一起去跑使館,那時是1992年,簽證雖然已經不容易了,但還不像現在這般艱難。偶然也有一個半個簽下來,趙清便會高興地說︰“還是魯迅先生這句話,‘魔鬼的手上,也總有漏光的處所。’咱這叫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趙清很大方,只要賺了錢,總給汪虹分一份。有時她忙不過來,就把一些容易簽的使館讓汪虹去跑,居然也簽下一個來。汪虹得了錢,當然也不忘分一份給趙清。兩人跑到中餐館吃了一頓——自己慰勞自己。

    有一天下午,她們一同去意大利使館簽證,不巧正踫上使館放假——一個意大利的節日。陽光明媚,天氣晴朗,她們便在使館區的大草坪上仰面躺下。花香襲人,暖風拂面,白雲藍天,看幾羽白鴿自由飛翔,真是愜意得很。忽然,趙清翻過身對汪虹說︰

    “我們去荷蘭吧,怎麼樣?”

    “怎麼去?”汪虹問。

    “簽證唄。總不能偷渡吧?我現在和荷蘭使館的簽證官挺熟,他還請我看過一次歌劇呢。”趙清說。

    “去了怎麼生活呢?”汪虹又問。

    “想那麼多干嘛?車到山前必有路,實在不行就嫁人。”趙清說。

    “嫁人?”汪虹一下坐起來,“你不要國內的男朋友啦?”

    “我不想回國了。”她遲疑了一下,又問︰“我是不是變壞了?”

    “我也不知道。”汪虹茫然地回答。

    以老板娘的爽朗性格自然和瓦哈洛娃極為相投,她們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有一天,一位娶了法國太太,入了法國籍的台灣作家從巴黎來布拉格看望瓦哈洛娃,她就帶他一起來吃上海菜。

    這位先生既窮且酸,本來也住不起酒店,就在瓦哈洛娃家當“廳長”,老板娘豪爽好客,便留他住下。

    他看看瓦哈洛娃,問好嗎?

    瓦哈洛娃說沒關系,他便欣然接受,在老板娘這里住了下來。

    這是一個怪人,不會笑,話也很少,成天擺著一副剛死了娘的傷感樣子給人看。每天晚上抱一大堆啤酒進房間,早晨就掃出一堆空啤酒瓶和一堆煙頭。趙清陪他逛了幾次街,他竟然當眾宣布愛上她了。

    “僕街!衰仔!”羞得趙清兩頰飛紅,恨恨的把廣東話都罵出來了。

    趙清告訴汪虹,出去逛街累了,他說要去喝啤酒,便領他進了一個酒吧。哪里想到他把趙清的手抓住不放當了下酒菜——喝一口吻一下。

    “又‘咸濕’又‘黏線’!”趙清說。

    汪虹大笑。

    趙清沒有接受他的愛情,他因此而更加傷感,一天到晚喝啤酒,連門都不出。除了吃飯,永遠無精打彩。有一回他一邊喝啤酒一邊跟汪虹聊天,說他傷感之旅的下一站是莫斯科,那兒有一個他深愛著也深愛著他的俄羅斯姑娘。他拿出相片給汪虹看,果然是一個美麗的洋妞兒。汪虹只說了一句真漂亮,他就立刻眼淚汪汪。

    瓦哈洛娃擔心她的客人太寂寞,便帶他去美麗的卡羅維伐利溫泉城玩兒——一年一度的國際電影節正在那兒舉行。

    瓦哈洛娃讓趙清和汪虹也一起去。

    趙清不想去,汪虹硬拽著她去了。

    先坐地鐵到火車站。在地鐵口踫到查票的了——捷克的地鐵沒人收票,但偶然會在地鐵口查票。也不是人人查,專揀那不順眼的查。傷感的作家正要往出走,查票的漢子擋住了路,用英語說︰“對不起,請出示您的車票。”

    傷感的作家突然憤怒了,他用英語對查票的漢子大聲說︰“為什麼偏偏查我?你不就是認為我是中國人嗎?你錯了,我是法國人!”

    查票的漢子愣住了,他不明白這個人為什麼要發火?于是彬彬有禮地向這位法國人解釋,“首先我並沒有認為您是中國人——當然,我也沒有認為您是法國人——我還以為您是日本人呢。我的國家賦予我的職責就是站在這里查驗車票而不必過問乘客的來歷。只要是地鐵的乘客,我就有權查票,外星人也不例外。”

    趙清咬著汪虹的耳朵︰“真丟人。”

    傷感的法國人陰沉著臉到了卡羅維伐利,美麗的景致與各國女明星的婀娜身影使他慢慢高興起來。在一處“NoSmoking(不許抽煙)!”的標志下面,他瀟灑地掏出香煙點上了火。

    汪虹和趙清不敢提醒他。

    連瓦哈洛娃也不作聲。

    可是捷克人不怕。剛吸了一口,一個捷克人走過來,告訴他這里不許吸煙,並指給他看那牌子。

    法國人又被激怒了,他大聲說他不能忍受對中國人的歧視,並再次向人們宣布了他的法國國籍。

    煙還是沒有抽成——法國人並不能夠例外。

    大家都興趣索然,草草結束了游覽。

    在回布拉格的列車上,沉默不語的法國人突然開了口,他質問般地問趙清︰“你們為什麼能夠忍受捷克人對中國人的歧視?為什麼在我對他們的歧視表示抗議的時候不站出來為我說話?我是在為你們爭平等呀!”

    趙清淡淡一笑,說︰“首先我們沒有認為查驗車票和在禁止吸煙的牌子下面制止不守公德的吸煙者是種族歧視,其次,即便真的歧視中國人我們也不用法國人來為我們爭平等。”

    大家一時無語。

    傷感的法國人走了,他去莫斯科尋找愛情。

    美麗的趙清也走了,她去荷蘭開闢新生活。

    她再次邀請汪虹一同前往,但汪虹沒有去——她不具備趙清的勇氣。走的那天,汪虹去機場送行,兩人在登機口前緊緊擁抱。趙清說︰“我一安定了就給你打電話。”

    汪虹含淚點頭,“我等著你的消息。”

    趙清沒來過電話。泥牛入海。杳如黃鶴。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3 12:13:14

第八章 布拉格沒有愛情

    有一天,瓦哈洛娃來了,後邊還跟著個黑黑瘦瘦的小伙子,見了汪虹就叫姐。

    汪虹嚇了一跳,忙問大姑這是誰呀這麼生猛?大姑說他姓郎,是從哈爾濱來的,剛到沒幾天,我正在幫他注冊公司辦綠卡。今天沒事兒,听我說你在這兒,就跟著來了。

    就這麼認識了。

    這小郎年齡雖然不大,才22歲,可閱歷滿豐富的。家在黑龍江省阿城縣鄉下,從小就一個人在哈爾濱混,五行八作全懂。別看他沒受過什麼正規的教育,但是卻非常喜歡西洋歌劇。他音域寬廣,音色優美,音質鏗鏹如青銅之聲,冷不丁來一嗓子,人人都得吃驚。

    小郎嘴甜。自打認識了瓦哈洛娃,他就認定了這位老太太能夠在異國保護和幫助他,便纏著要認瓦哈洛娃做干媽。瓦哈洛娃說這可不行,用大陸的話講叫不合國情。可小郎不管,人前人後就干媽干媽地s。人後沒關系,听著膩就是了,人前瓦哈洛娃可就臉上掛不住了——要是在捷克人前也沒關系,反正他們也听不懂。可瓦哈洛娃成天和一幫中國人攢,人家听了還以為她真的收了個干兒子呢。瓦哈洛娃說了他幾回,人前是不叫了,人後照樣,也只能由他去了。如今憑空又添了個姐姐,改在這兒膩了,一天到晚總往汪虹這兒跑。汪虹熨衣服,他也幫著熨,甚至比汪虹熨得還好還快;汪虹摘線頭,他也幫著摘,甚至比汪虹摘得還細致還干淨。汪虹把服裝批發給客戶,他幫著按計算器討價還價。汪虹吃驚,問︰“你怎麼會干這個?”他微笑不語。吃飯他也不客氣,用不著人讓,坐下就吃,一邊吃一邊夸老板娘菜燒得地道,老板娘心里舒服得沒法講。吃過飯就去刷鍋,誰也攔不住。刷完鍋就又去干活兒,汪虹還歇著呢,他自己干。老板娘真喜歡這勤快孩子,端一杯香茶過去,說︰“小郎呀,你還不如來給我打工呢。”小郎抬頭一笑,說不,我是幫我姐干呢。

    把個汪虹听得心里熱乎乎的。

    有一天晚上,小郎請汪虹到酒吧小坐。倆人慢慢啜著啤酒,海闊天空地神聊。汪虹問︰“你是怎麼想起出國的?”

    小郎說︰“我是先到的俄羅斯。說來話長呀,哈爾濱的俄國人很多,舊建築也全部是俄羅斯風格,號稱東方莫斯科嘛。俄國人多,做俄國人生意的也就多。俄國人來哈爾濱就是買服裝,我那時給一個老板打工,干的就是給俄國人批發服裝的活兒。”

    汪虹笑了,“怪不得你又會熨又會疊,還會討價還價。”

    “我喜歡俄國人,”小郎喝口啤酒,繼續說︰“他們誠實,讓中國人看就是傻,好蒙。中國人騙老毛子的事兒我見得多了,賣給人家的皮夾克,是用墨染的,下點兒小雨就往下淌墨汁,弄得老毛子兩手黑糊糊的;賣給人家的文化衫,洗一水抽一截兒,洗一水抽一截兒,弄得人家一個大老爺兒們穿件露臍裝滿街走;賣給人家的羽絨服,臭得一塌糊涂不說,還疙瘩溜秋的。老毛子左一摸,右一摸,摸出個雞頭來。這還算小意思,一萬兩萬美金讓中國人切走的我也沒少見。”

    汪虹嘆氣。

    “可你看俄國人是什麼樣?有一天中午,我正和老板在小館兒吃飯呢,三個俄國人追來要貨——都是老客戶了。老板說你們先在外邊兒等會兒,我們這就吃完了。給他們買了三瓶啤酒,他們就蹲在外邊兒喝。就為這三瓶啤酒,我動了到俄羅斯的念頭。”

    “怎麼回事兒?”汪虹問。

    “我在里邊兒瞅著呢,啤酒早喝完了,可他們不知道該把啤酒瓶扔哪兒。四下看看,也沒有垃圾箱。要是咱中國人,逮哪兒扔哪兒,他們不,就在手里攥著。我就想了,他們那國家不定多好呢,窮富先不說,人民的素質多高呀。”

    “你于是就跟他們走了?”

    “哪兒那麼簡單呀。我店里經常有一個叫瑪拉的俄羅斯姑娘來買貨,她家在哈巴羅夫斯克,離哈爾濱不太遠。這姑娘可真漂亮,尤其是那雙眼楮,藍藍的,像大海一樣,看不見底兒。她會說幾句漢語,我會說幾句俄語。她比我大三歲,叫我弟弟,我叫她瑪什卡姐姐。瑪什卡是她的愛稱。她從不和我討價還價,當然我也絕不多賺她一分錢。有時她帶著女伴進來,把大包小包往我這兒一放就玩兒去了,瘋夠了再帶著女伴回來取東西。我听得懂女伴們拿我調侃她,說我是她的小情人。她說就是,怎麼樣?然後就一起大笑。她發現我臉紅了,才知道我大概听懂了她們的話,笑聲嗄然止住,臉也漸漸紅了起來。”

    “愛情就這樣開始了。”汪虹微笑著說。

    “對。有一天晚上,她約我去她住的飯店房間里喝啤酒。我準時前往,她衣著單薄,曲線橫溢,渾身散發的香水味兒讓我五迷三道。哈爾濱人是很能喝啤酒的,但是她比哈爾濱人還能喝。我已經天旋地轉,她仍然神色如常。

    “那天晚上我沒走。”

    “你艷福不淺呀。”汪虹調侃他,“後來呢?接著講啊。”

    “天亮了,我對她說我要去俄國。她又驚又喜,說那太好了,那樣我天天都能跟你在一起了。我們對未來的生活進行了展望︰我在那邊開個專賣中國紡織品的商店,批零兼營。她負責聯系客戶,賺了錢大家分。我對分錢這件事表示反感,說我們是一家人,用不著分錢的。她說不對,一家人也要分清楚。我說那就隨你。她笑了,說我們應該慶祝一下。我問怎麼慶祝?她說這樣慶祝——她脫掉了睡衣。”

    “你夠生猛的呀!”汪虹笑他。

    他又要了一杯啤酒,大大的喝了一口。“她當天返回,很快就帶著邀請書來了。就這樣,我到了哈巴羅夫斯克。”

    “那你不好好在那兒呆著,跑布拉格干嘛來了?”汪虹覺著奇怪。

    “是啊!”他嘆口氣。“那兒挺好,瑪什卡把一切都料理得很好。我們的小店生意興隆,各地的零售商都來進貨。我們兩個月去一趟哈爾濱,用集裝箱把貨運過來。她給我在離商店不遠的地方租了一個小房子,有時她來過夜,有時我也去她家過夜。她家是在一幢公寓樓里,兩室一廳,就她一個人。我說不用租房子了,我就在這兒住不挺好?還節省費用。她說不好,非給我租了個房子。有一天夜里,也不知怎麼了,睡不著,想和瑪什卡做愛——她已經一個星期沒在我這兒過夜了,白天又忙得要命。腦子一熱,我就穿上衣服去她家了。

    “出了電梯,摁了門鈴,不大一會兒,瑪什卡穿著睡衣來開門了。一見是我,她吃了一驚,問你來干什麼?我說我想你了,說著就要進屋。她慌了,擋著門不讓我進。低聲說你回去吧,今天我累了,明天好嗎?

    “我感到不對了——為什麼不讓我進屋?再看她那散亂的金發,迷離的藍眼楮,脖子上的紅暈——跟我做愛時就是這副德行。我說你屋里肯定還有一個男人,我甚至在你身上聞到他的汗臭了!我以為她會不承認,然後說是她媽媽或者爸爸或者其他什麼親人來了。這樣我會好受得多。但是她不肯騙我,她說是,我屋里有一個男人。我明天再給你解釋,好嗎?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小房子,喝光了一瓶從國內帶來的二鍋頭。”

    “她怎麼解釋?”汪虹同情地問。

    “早晨她來了,解釋說那是她的情人,已經相好兩年了。我質問她︰‘那我呢?’她說你也是我的情人呀。我說不對,或者是我,或者是他,你選擇。她說不,兩個都要。我說不行,情人只能有一個。她歪著頭,一臉困惑,‘為什麼?’我說就應該是這樣。她還歪著頭問︰‘為什麼?’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喊︰‘不許問為什麼!’她仍然歪著頭,‘為什麼不許問為什麼?’”

    汪虹樂了。

    “我決定離開哈巴羅夫斯克,離開俄羅斯。我不能回國,丟人。我選擇了布拉格,因為布拉格有藝術氛圍。我把店給了她,貨也都給了她,只帶了五千美金。她陪我去了莫斯科,幫我去簽證。臨行的那天夜里,她纏著我要做愛——這期間我一直拒絕跟她辦這事兒,賭氣。本來想賭氣到底的,可能是由于時間太長了,禁不住誘惑,做了。也怪,做完心就軟了,有點不想走的意思。她也一臉憂傷,眼淚汪汪的。我就想,如果她改變了主意我就跟她回哈巴羅夫斯克。那兒日子多順呀,什麼都不用操心。她不吱聲兒,只是憂傷地看著我。我就往起挑話頭,‘我明天就走了,你也不跟我說說話?’她一下就哭了,說你不能不走嗎?你要知道你走了對我來說是多大的損失嗎?我一听有戲,就問是多大的損失?她又不說了。我偏問,你今兒非得說出來不可。誠實的瑪什卡在我的逼問下終于說出了損失程度︰‘我的情人突然就減少了50%。’我頭都大了,大聲問她︰‘你是不是非要把我氣死?’她又害怕又心疼,把我摟在懷里,一邊撫摸著我的頭發,一邊還委曲地說︰‘我都不想說了,你偏問。’他媽的,倒成了我的錯。”小郎搖搖頭,一口氣喝光了杯里的啤酒。

    汪虹笑得彎下了腰。

    汪虹很快和小郎成了好朋友。他們一塊兒考了駕駛證,雖然眼下還沒錢買車,心里還是很得意的。他們經常一塊兒出去游玩,查理橋、皇宮和維希赫拉德城堡都留下了他們結伴而行的足跡。他們在酒吧里談天說地,汪虹愛說的是詩詞曲賦,而小郎善講的是西洋歌劇,什麼卡門,什麼高音C,什麼蝴蝶夫人,無所不知。他說如果有了錢,他一定要去學歌劇。汪虹在大學時也參加過一些歌劇片段的校園演出,因此也不陌生。有一天晚上,小郎急如星火地趕來,說是布拉格歌劇院正在上演《茶花女》,今天是最後一場。待他們倒地鐵換巴士地趕到時,不但戲已開演,而且票已售罄。望著金碧輝煌的歌劇院,小郎失落極了。汪虹安慰他說沒關系,布拉格是個音樂名城,很容易看到世界級的歌劇演出,以後我讓大姑天天看報,一有演出就通知你。小郎嘆口氣,說也只能這樣了,我們去河邊走走吧。

    歌劇院就在美麗的伏爾塔瓦河邊,正值溫暖的夏夜,橋上游人如織,水面上游艇穿梭,燈火通明。小郎望著黑黝黝的水面,突然放聲高唱《茶花女》中那激動人心的《飲酒歌》︰

    “啊,讓我們高舉起歡樂的酒杯,

    杯中的美酒使人心醉。”

    那聲音在靜夜里竟如穿雲裂石一般。行人駐足,河邊相擁的情侶們也紛紛回過頭來。汪虹先是吃了一驚,還有些嗔怪他的唐突,但立刻就被熱烈的歌聲所感染。當小郎唱罷阿芒的段落,該瑪格麗特了,他對汪虹大喊一聲︰

    “唱!”

    汪虹竟然听從指揮,張口就唱了起來。開始聲音還有些羞怯,但很快就熱情奔放。雖然不及小郎那樣嘹亮悅耳,但也收放自如︰

    “這樣歡樂的時刻雖然美好

    但忠實的愛情更可貴。”

    小郎贊許地點點頭︰

    “當前的幸福莫錯過,

    大家為愛情干杯。”

    汪虹也完全陶醉了,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青春好像一只小鳥,

    飛去不再飛回。”

    該是阿芒和瑪格麗特的合唱了,小郎一把擁汪虹入懷,兩人相互望著含情高歌︰

    “請看那香檳酒在杯中翻騰……”

    一曲歌畢,突然掌聲四起。原來很多游人循聲走來,靜靜地圍在他們身邊。汪虹臉紅了,拉著小郎鑽出人群就跑。

    身後是一片笑聲。

    汪虹在布拉格的戀愛正式開始。

    她至今說不清楚自己對這段愛情的感覺,或者說有一個準確的定位。得到它時沒有喜極而泣,失去它時也沒有痛斷肝腸。離別時沒有纏綿無盡的思戀,重逢時也沒有相擁相吻的浪漫。但汪虹就是喜歡和他在一起,在一起就快樂,就開心,就喜悅,甚至兩個人在一起憂傷也是美好的。小郎毫無疑問也喜歡和她在一起,和她在一起不僅有異性的溫存,有情人的呵護,更有汪虹背後那位神通廣大的瓦哈洛娃女士——這可是一筆無形資產呀。

    不久,老板娘前往法國定居,這里的生意全部交給曹先生打理。

    老板娘走了,歡笑和精美的上海菜也走了。一座大HOUSE鴉雀無聲,正在汪虹寂寞惆悵難以排遣的時候,一件不愉快的事情發生了。

    說實話,汪虹在這家公司還是賺了一些錢的。瓦哈洛娃手里有的是客戶,1992年的中國貨在捷克賣的又是天價,怎麼會不賺錢?老板娘在的時候,樂得見汪虹多賺錢,道理很簡單──汪虹賺得愈多就證明貨賣得愈多,貨賣得愈多老板娘自己就賺得愈多。

    老板娘走了,曹先生就不這樣看了。他實際上也是一個打工仔,老板賺多賺少跟他沒有任何關系,他首先希望的是自己能多賺一點。看見汪虹憑借瓦哈洛娃的關系不費力就賺錢,心里很不舒服。老板娘一走,他就跟汪虹念叨說老板娘把價格定低了,這麼做公司就沒錢賺了。汪虹听不明白,以為他在為老板娘操心呢,還感動了一陣子。

    有一天,瓦哈洛娃又介紹來一個客戶,是南斯拉夫人。那邊兒正在遭受國際制裁,啥都缺,一下就要了半個集裝箱的貨。

    客戶走了,曹先生把一疊錢放在汪虹桌上,說這是你的。

    汪虹說謝了,拿起來一點,不對呀,差一半呢。就問曹先生︰“這錢不對呀,怎麼回事?”

    曹先生慢條斯理地說︰“價格變了,不能再按以前的價格了,公司提價了。”

    汪虹說︰“你是看我掙錢眼紅吧?”

    曹先生說︰“沒有的事,亂講,亂講。”

    汪虹不理他,徑自收拾東西,收拾好了便給瓦哈洛娃打電話,說我不在這兒干了,又把原委訴說了一遍。

    瓦哈洛娃沉默了片刻,說︰“不干就不干吧,我手里正好有個房子,最近你姐夫也要來了,你們就在一塊兒住吧。工作的事兒不急,咱們慢慢再商量做什麼。”

    瓦哈洛娃後來對我訴說過同胞們的惡劣行徑對她的刺激。她三十多年沒見過黃皮膚了,冷不丁一下來了這麼多,她心里高興得沒法說。走到大街上只要踫見中國人就問要不要幫助?所有的幫助都是無償的。我親眼見過她給一個北京女士到警察局辦理綠卡延期,所有的文件包括住房合同都是她無償提供的,她早早來警察局排隊,而那位女士卻還在家酣睡。等那女士來了以後,她讓那女士排隊而她匆匆跑到外面買了一大盒巧克力作為送給辦事警察的禮物——是她自己的錢,那女士是布拉格最窮困的中國人之一。可同胞們卻認為她是一個傻瓜,沒完沒了地騙她。她對我說,他們不像她那會兒的中國人。我說當然,這是經過文化大革命戰斗洗禮的新一代。她的心漸漸涼了,她開始賺同胞的錢,不再為曹先生的公司辦任何事,客戶也都被她帶到其他公司。

    最終成了一個富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3 12:15:06

汪虹搬進了自己的小房子,開始了自己買菜做飯,自己交房租和電話費的日子。出國至今,獨立生活是頭一回。

    小郎可高興了,汪虹有了自己的房子,不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做愛了嗎?汪虹卻心事挺重,她推開小郎,說這樣閑著可不行呀,得掙錢。小郎安慰她,沒關系,休息幾天咱們一塊兒干。

    一塊兒干,干什麼呢?小郎幻想著賺了錢去學歌劇,可兩手空空,拿什麼去賺錢呢?

    汪虹甚至有點後悔,後悔不該從曹先生那里賭氣出來。

    她忽然想起了林小蘭,一個電話打過去,正好是林小蘭在接。她高興極了,問你現在怎麼樣呀?那頭兒也很高興,說這半年你都跑哪兒去了?怎麼樣不怎麼樣你來看看就知道了,現在就來,我都要悶死了!

    汪虹穿戴整齊地進了地鐵。

    林小蘭是她剛到布拉格不久通過大姑認識的。她是北京人,歲數已經挺大了,四十出頭吧。但她特顯年輕,而且漂亮。她離婚了,有一個兒子跟著前夫在北京。她當時正跟一個捷克出租司機同居,那司機已經很老了,他不相信這個漂亮的中國女人會愛上他這樣一個老頭子,認為她一定別有目的,因此他多次拒絕林小蘭的結婚要求,只願意同居。林小蘭毫無辦法,只好按他的意願,在他的這幢雖然老舊但仍十分舒適的大HOUSE里同居了。

    汪虹按了門鈴,林小蘭笑盈盈的從屋里出來開門。第一句話就是“我結婚了!”幸福之情充溢在眉宇之間。

    汪虹當時並不能感受嫁一個捷克人有什麼特別的幸福,她在沙發上坐定,笑著說︰“那我祝賀你。”

    林小蘭給汪虹沏上茶,又把一堆相片拿給她,感慨萬端地說︰“看吧,經過大半年的反復較量,我的第一次戰役獲得徹底勝利。毛主席怎麼說?‘長征一完結,新局面就開始。直羅鎮一仗,給黨中央把全國革命大本營放在西北的任務,舉行了一個奠基禮’。”

    汪虹年輕,沒經過那個所有中國人都把毛選背得滾瓜爛熟的荒誕年代,自然也不明白林小蘭在說什麼。她只顧低頭翻看相片,所有照片的背景都在這所房子或花園里,小蘭衣著單薄,嫵媚動人,甚至還有一張裸體照片,背景是花園里怒放著的山楂樹。

    “行啊你,夠開放的。”汪虹笑著說。

    “往下看。”小蘭說。

    下面是小蘭的婚禮照片,婚禮按西俗在教堂舉行,小蘭穿著漂亮的婚紗,周圍全是丈夫的親戚朋友,沒有一個中國人。

    汪虹問她︰“你是怎麼想起嫁捷克人的?”

    “這是我的既定目標之一。”小蘭微微一笑,“我很清醒,我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女人。我不能和共產黨的世家子弟比——他們有永遠花不完的錢;我不能和浙江農民比——他們的生活方式我一天也不能忍受;我也不能和雅寶路出來的倒爺兒比——沒有人家的路子和經驗。既然要在國外生存,必須建立穩固的後方,簡單地說,得有吃有住。首先是住,一個月萬把克郎的房租咱們可受不了。怎麼解決?結婚。干嘛瞪這麼大眼楮?既然結婚是目的,那麼跟誰結都無所謂。我交過好幾個捷克男朋友,都沒成功。這歐洲人也別扭,怕結婚。跟你談情說愛行,一提結婚,撒腿就跑。”

    她笑笑,點上一根煙,又把客廳的窗子打開,說︰“我老公不喜歡聞煙味兒。”

    汪虹說︰“你還挺在意他啊?”

    “朝夕相處,日久生情嘛。”她繼續說︰“在國內時我就讀過一些嫁了老外的女人寫的書,什麼《曼哈頓的中國女人》,什麼《嫁做洋人婦》,說她們是如何如何幸福,全是鬼話。你根本不可能幸福,你們之間巨大的文化差異注定了這一點。剛來的時候,我幾乎夜夜失眠。我最討厭港台流行歌曲了,但有一首歌天天在我心里唱——

    “‘我在異鄉的夜半醒來,

    看著完全陌生的窗外。

    沒有一盞熟悉的燈可以打開,

    原來習慣是那麼難改。

    我在異鄉的街道徘徊,

    听著完全陌生的對白。

    當初那麼多的勇氣讓我離開,

    我卻連時差都調不回來……’

    “我開始結交男朋友,你大姑給我介紹過兩個,我自己認識了一個,都不行。不是人不好,人都挺好,都是紳士——進餐館要為你挪椅子,出門時要為你穿大衣,下車時要跑過來為你開門,還經常送花給你。沒錯,中國男人根本做不到。但是,中國男人很容易就做到的,他們永遠也做不到。咱們是中國女人,天生就沒那麼多浪漫情懷。你好好跟我過日子就行了,給我那麼些浪漫有什麼用?跟這些歐洲男人交往的過程中,我發現他們對待戀愛和婚姻的態度與我們根本不同。他們追求並營造浪漫的生活,總是在戀愛中尋找快樂。當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相愛,他們就一起去玩兒,如果願意,就做愛。然後,當雙方感到能給彼此帶來幸福時,他們就結婚,並期待永久的幸福。當性欲消退的時候,當幸福不再的時候,當生活盡顯單調乏味的時候,婚姻就亮起了紅燈……和我約會的老外包括我這個老公,他們會常常送我玫瑰花,帶我去听音樂會,看歌劇,去參觀博物館,給我講甜蜜的話,一遍又一遍地重復‘我愛你’。然而,當你臉色蒼白、神情疲憊的時候,他們絕不會問你哪兒不舒服。如果你真的病了,他們會很有禮貌地說,這真遺憾。然後就走了,留下你一個人忍受煎熬,因為你已經不好玩兒了,而且生病是你個人的痛苦,這是一個不允許把個人的痛苦讓別人分擔的社會。哪個中國男人能這樣做?還有,一般說來,他們夫妻之間經濟是完全獨立的。你不能指望他們會像中國丈夫那樣每個月的工資都交給太太,他們永遠不會這樣做。但他們也不會佔太太的便宜,合理的分擔生活費用。”

    “他也這樣嗎?”汪虹問。

    “當然。”小蘭回答。

    “你是怎麼認識他的?語言又不通。”汪虹覺得奇怪。

    “他有一點點英語,我也有一點點英語,完全不夠用。我現在捷語已經不錯了,基本上可以溝通。剛認識的時候才費勁呢,那是在一個捷克朋友舉辦的舞會上,別看他只是一個出租車司機,年齡又大——他都快60歲了。可你別說,男人還真不怕老,一臉的滄桑,那才叫帥。舞跳得好極了,全場就看他了,連個合適的舞伴也沒有——捷克女人跳交際舞絕對不行。朋友跟我說,這人老婆死了,如今是單身。我心就動了,主動上前請他跳舞。他開頭還不信我能伴他的舞,走了幾步,他信了,緊接著我倆就滿場飛,沒有一支曲子不跳的。後來大伙都不跳了,騰開場地看我倆跳,成表演了。舞會結束,我正想用什麼辦法約他出去呢,他倒先說要請我去喝咖啡。全世界都說‘咖啡’,是人就能听懂,我就溜兒溜兒地去了。一邊喝一邊用僅有的那點英語瞎聊,我問他︰‘太太在家里?’他搖搖頭,說太太已經去世了。我听不大懂,但我知道他太太死了,否則我跟他喝的哪門子咖啡?連舞也不跟他跳!我就做出一副又吃驚又痛苦的表情給他看。我告訴你怎麼做,沒準兒以後能用著——先張開嘴,然後慢慢皺眉頭。過一會兒,我輕輕拍拍他的手背,嘆口氣。沒想到他比我還急,一下子就把我手給抓住了。然後問我,你的丈夫在哪里?我搖搖頭,也不會說‘離婚’這個詞兒,就說和你太太一樣。他也向我表示哀悼,我心想我老公現在正刷牙洗臉呢,也不知打噴嚏沒。接著他就說Welcometomyhome(歡迎到我家),我說現在?他用鼻子發音︰‘嗯哼。’我指指表,他說︰‘Noproblem(沒關系)。’

    “當天晚上就住這兒了。

    “半夜醒來,看著身邊的他,心想,這是我把他拿下了還是他把我拿下了?勝敗未卜,天亮再說吧。我一翻身又沉沉睡去。

    “早晨起床,洗漱完畢,喝了杯牛奶吃了片面包,他笑眯眯地拿著車鑰匙問我去什麼地方,他可以送我。我笑著說我哪兒也不去,這里就是‘Myhome(我的家)’。他也笑了,說Noyouhome,Myhome(不是你的家,我的家)。我說Iloveyou,便撲到他懷里。他拍拍我的背,就去打電話,哇啦哇啦地講了一大頓捷語。放下電話笑著說︰‘Myfriend(我的朋友)。’又比劃開車的樣子。我明白他讓朋友過來,便說OK。

    “也就半個小時,門鈴響了。他出去開門,領進一位和他年齡差不多的老太太來。老太太一開口下我一跳——一口標準的京片子。原來她是50年代中甦蜜月時期援華的捷克專家夫人,專門學過漢語的。他給老太太端來咖啡,又說了一頓話,老太太邊听邊笑著看我,然後對我說︰‘諾瓦克先生讓我問問你為什麼愛他?他還想知道你叫什麼名字?’我這時才知道他叫諾瓦克。我說我叫林小蘭,我愛諾瓦克先生是因為他人很漂亮,舞跳得好極了。你想吧,剛認識一個晚上,我能知道他有什麼優點呀。老太太笑著把我的話翻譯過去,沒想到把個老諾瓦克得意得不行,又說了一頓話。老太太對我說,‘諾瓦克先生說你可以住在這里,他也很喜歡你,但是他不能跟你結婚,因為結婚是個很麻煩的事情,需要填很多表格,在很多文件上簽字,而且還有財產問題,總之很麻煩。他問你是不是同意這樣?’我心里的第一個念頭是︰從此不用交房租了!馬上表示願意,還發表了一篇結婚只是形式,關鍵要看有沒有愛的見解。老太太翻譯過去,諾瓦克不住地點頭。

    “從此,我成了一個捷克出租司機的情兒。

    “生活總算安定下來了。我的捷語會話能力突飛猛進,我們相親相愛,感情日篤,但他就是不肯跟我結婚。他說你那麼漂亮,怎麼會願意跟我這樣一個老頭子結婚?我說我就是願意。他說不對,我說那你說是為什麼?他說不知道,反正你們東方人腦子很怪。我想不結就不結吧,我也不能逼他呀。不用交房租,不用交飯錢,已經很不錯了。我把他伺候得周周到到,舒舒服服。半年過去了,我壓根兒不再提結婚的事兒。歐洲人怕結婚,何必強人所難呢?他是個好人,我們日子過得很快活。有一次,他突然得病了,重感冒,高燒,咳嗽。我寸步不離地伺候著,端茶倒水,噓寒問暖,湯都一勺一勺喂給他喝,見他總不退燒,心里很著急,眼淚汪汪的。他後來告訴我,說他活了大半輩子,還沒見過這樣的女人呢。病一好,他就拉著我去登記結婚。我吃了一驚,不知道這又是怎麼回事?以前纏著他結婚他不結,不纏他了,他倒非要結了。我說你可考慮好,我們東方女人腦子怪。他說不不,是我腦子有問題。登記的當天我便拿到了捷克的永久居留身份,接著就申請加入捷克國籍,估計很快就能批準——這些都是他主動辦的,他怕我跑,護照都給藏起來了。”

    說了一大頓話,小蘭看看表,“喲,該吃飯了。你坐著,我去弄飯,你今天嘗嘗我的手藝。”

    真不得了——片刻工夫弄了滿桌菜。汪虹說︰“你老公可有福了,天天能吃上這麼地道的中餐。”

    小蘭說︰“哪兒呀,他沒這口福。我正學習做西餐呢,我老公不愛吃中餐。前些日子有中國朋友從荷蘭來,給我帶了些蝦和螃蟹,捷克根本見不著的。我做了給他吃,他只吃了一口,全吐了,說味道真可怕。”

    吃罷飯,小蘭又拿出一個精美的小影集給汪虹看,“我兒子。”她驕傲地說。

    汪虹打開影集,是她兒子從襁褓到現在的照片,每張照片下面都用娟秀的筆跡寫著一個母親對兒子的思念和祝福。讀著這些飽含情感的樸素文字,汪虹不禁濕了眼晴。

    “下一步我就要把兒子辦出來。”她說。

    天晚了,汪虹告辭。小蘭送她到門口,語重心長地對她說︰“你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找個捷克人嫁掉。你大姑不是你母親,就是你母親也不能照看你一輩子。要想在這里生存和發展,只能走這條路。別猶豫,就按我說的做,絕對沒錯。”

    汪虹對此並沒有太深的理解,而且當時像她這樣的中國女孩子普遍都看不起捷克男人。要嫁也得嫁德國人、法國人,嫁個捷克人,還不被大伙兒笑死?但林小蘭的一席話還是給了她很大的觸動,她明白,她和小郎的所謂愛情在布拉格根本不能存活。她也明白小郎之所以這樣纏著她除了需要女性的慰藉以外,更重要的是瓦哈洛娃在此間的特殊能力。她並不認為由于小郎有這個功利想法就成了卑鄙小人,生存壓力是每個漂泊海外的中國人頭上的一座大山,在這難以承受的重負之下,靈魂的扭曲、變形或坍塌崩潰,都十分容易理解。

    兩年以後的國慶之夜,中國駐捷克大使館舉行招待會,招待在布拉格的知名華人。汪虹在人群中又一次見到了林小蘭,她穿著漂亮的晚禮服,裸露著半個胸部和全部後背,赤裸的胳膊上戴著長長的黑色絲手套,端著一杯香檳酒,雍容華貴,儀態萬方。挽著開出租車的老公,頻頻和大家點頭微笑。

    她走到大使面前,含笑與大使踫杯,並向大使介紹她的老公。大使親切地和諾瓦克先生握手,諾瓦克先生眯著眼楮,滿臉笑容,已經幸福得沒樣兒了。

    汪虹問她︰“你怎麼和他寸步不離呀?”

    林小蘭笑著說︰“我不想讓他感到孤獨。”

    幾年以後,諾瓦克先生死于癌癥。林小蘭繼承了那所價值不菲的大HOUSE及其它財產。她又與一位捷克律師成為情侶,兩人共同為中國人注冊公司辦理綠卡,很快便富甲一方。

    她早已取得了捷克國籍。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3 12:17:06

第九章 三姐妹滾大包

    有一天下午,瓦哈洛娃來到汪虹的小房子,說你也閑著沒事兒,跟我走吧。剛從德國過來一個小伙子,讓我給注冊公司呢,咱們去一趟。汪虹說好吧,兩人便出門上了巴士。

    她的三姐妹滾大包生涯就從此發端。

    瓦哈洛娃談完事兒走了,汪虹卻留了下來。吸引她的不是這位留學生,是留學生的一位女性合作伙伴、也是剛從德國來的北京人侯玉花。

    小伙子叫劉群,是在德國的中國留學生。當時汪虹覺得他這不是犯傻嗎?你好端端一個留學生,不在德國老實呆著,跑布拉格起什麼哄呀?

    沒過一年,汪虹便開始從心底佩服這位留學生的聰明了。

    德國和捷克有著相當長的邊境,從布拉格出發,只要一兩個小時的車程便可進入德國。捷克政權易手,百廢待興,應該說當數在德國的中國留學苀怚P到春江水暖。他們都很敏感,知道這是一個巨大的商機。他們有語言——捷克完全被德語覆蓋;有關系——他們各自都有一些捷克同學;完全可以一步跨過邊境,獨領風氣之先。但他們沒有,他們徘徊觀望,躊躇不定,不知道是應該去布拉格開闢新天地,還是繼續在柏林、漢堡的中餐館洗碗以等待孤僻傲慢保守的日耳曼人恩賜給他們一個永久居留的身份?而就在他們猶豫不決的時候,大批的同胞從一萬公里以外的遙遠大陸蜂擁而至。不過一兩年時間,他們眼見許多同胞搖身一變從窮小子成為大老板,而他們這些本來佔盡天時地利人和的留學生卻仍舊在餐館里刷碗,同時也沒有誰得到了德國居留權。

    劉群是例外的一個。

    去布拉格做老板還是留在漢堡洗碗?他很容易就做出了判斷。短短幾年時間,他在布拉格買了別墅,把太太也從國內接了出來。閑暇時他經常開著BMW去德國看望仍在刷碗的同學,傾听他們對老板也要分一份小費的憤懣。

    對于劉群的成功我將在以後的著述中介紹,現在要跟大家見面的是侯玉花女士。

    此時的侯女士已經36歲了,個子不高,卻胖。老公和孩子都在北京,為改變家庭的經濟狀況,她只身出來闖天下,先到了德國漢堡,又隨在漢堡認識的劉群一同來到捷克布拉格。

    侯玉花在漢堡是給她姐姐打工。

    侯玉花的姐夫在德國做生意已經好些年了,是一家貿易公司的老板,很有錢。姐夫和姐姐感情不好,據姐姐說他在外面有女人。他對姐姐很刻薄,每月只給很少一點家用,而他自己則花天酒地。他每年都要回一兩次國,說是談生意,其實就是吃喝嫖賭。

    姐姐全知道,只是沒辦法。

    “我姐姐命好。”侯玉花後來非常羨慕地對我說。姐夫的惡命換來了姐姐的好命──姐夫回國談生意,與朋友們一塊兒釣魚時,把魚鉤甩在了高壓線上。

    被燒成一截兒黑炭。

    姐姐依法繼承了全部財產。

    姐姐有錢了,便想起遠在北京做夢都只夢見撿錢包的妹妹侯玉花,邀請信擔保書一股腦寄了回去。她的生意急需自己人來幫助打理——她在給侯玉花的信中這樣說。

    侯玉花顛兒顛兒地來了。

    “哪兒是讓我來幫助打理生意呀,就是一個廉價勞動力!我姐姐有個冷飲店,本來听說有仨清潔工,我一到立馬全辭了,就耍我一人兒。那個累呀,不怕你笑話,連死的心都有!掙上錢也算,一個馬克也不給,說留著給我辦身份用。我看清了,什麼姐妹不姐妹的,錢比什麼都親。我說我不干了,您也別給我辦身份了,還是給我點錢吧。摔給我五千馬克,說你將來可別後悔。就這麼著,跟劉群跑捷克來了。”侯玉花向汪虹介紹她的來歷。

    “你來布拉格打算怎麼辦呢?”汪虹問。

    “打工不行,沒勁,也掙不上錢。咱們得自己當老板。汪虹,你要信得過我,咱倆就聯手干。我有個好主意,準賺錢,你先趕緊讓你姑姑給我把綠卡辦好,咱們立馬行動。讓丫挺的看看,咱也會掙錢。”侯玉花說。

    汪虹興奮了,說︰“綠卡沒問題,侯姐,我跟你干。”

    “好!”侯玉花說,“你明兒上午過來,還有個北京姐們兒明天要來接個傳真,等她接完傳真咱倆再仔細商量。”

    第二天一早,汪虹又來到侯玉花這兒,見客廳里已經坐著一位瘦瘦的女士,不漂亮,但利利索索,一看就很精明能干。侯玉花給汪虹介紹說這是吳霞,來等傳真的。又對吳霞說這就是我跟你說的汪虹,有英語,我們倆準備聯手干了,發了財去澳大利亞看你去。

    原來吳霞的丈夫在澳大利亞留學,他們已經結婚好幾年了,有一個兒子,姥姥給帶著呢。這次吳霞是專門來布拉格玩兒的,這兒有她幾個朋友。她丈夫學業已經完成,本來就要回來了,可澳大利亞政府突然宣布鑒于北京天安門事件的原因,為避免在澳大利亞的中國留學生因為在海外參加了抗議活動而回國受到迫害,給中國留學生以特別庇護︰學習期滿不願意回國的一律準予居留,而且允許他們的配偶來澳大利亞團聚。此法令一出,中國留學生興高采烈,紛紛給妻子丈夫辦理了來澳團聚手續,吳霞即其中之一。老公今天的傳真將要告訴她來澳大利亞的啟程時間和注意事項,汪虹簡直要羨慕死她了。

    吳霞安慰汪虹,“在哪兒干好都一樣,說真的,我還真想和你們一塊兒干呢。去澳大利亞也沒意思,要不是老公說好幾年沒見了,非讓我去,我才不去呢。”又轉臉兒問侯玉花,“你們到底要干什麼呀?怎麼這麼神秘兮兮的。反正我也要走了,讓我知道知道行嗎?”

    侯玉花一臉嚴肅,“這是商業秘密,告訴你可以,但你絕對不能告訴別人。”

    吳霞說我發誓。

    雖然再沒第四個人在,侯玉花還是壓低了嗓子︰“滾大包兒。”

    “什麼叫‘滾大包兒’?”汪虹和吳霞一齊問。

    “如今的社會,信息是最重要的。我剛剛得到消息,從國內上貨,乘國際列車一路賣到莫斯科,這就叫‘滾大包兒’,一趟一萬美子。”

    “哇!”汪虹和吳霞同時驚呼。

    正在這時,電話響了,是悉尼郵電局的小姐,一通英文。侯玉花听不懂,忙喊汪虹。汪虹趕緊接過話筒,原來對方在說OpenFax(請打開傳真機)。汪虹給了傳真信號,三人都站在傳真機前。不一會兒,隨著軋軋的聲音,一張寫了幾行字的紙傳了過來。

    吳霞拿過傳真,迅速地看了一遍,嘴角開始抽搐,臉色也青白起來。突然,她掩面大哭,傳真飄然落下。

    汪虹和侯玉花傻了。

    汪虹彎腰揀起傳真,看了一遍,把個臉兒驚得煞白,趕緊遞給侯玉花。

    只有幾行字——

    吳霞︰你好!我勸你最好還是不要來澳大利亞,我明白告訴你,我已經與一位中國小姐同居了。這樣的事在澳大利亞非常普遍,因出國而分離的夫妻,絕大多數都會分手。因為相隔浩瀚的太平洋,再滾燙的感情也會冷卻。身處異鄉,生活在巨大的壓力之下,太需要異性的慰藉和陪伴了。我們已經不可能有共同的話題和良好的溝通了。

    如果你一定要來,我也不反對,但你必須在兩周內離開。

    忘了我吧,好好生活。

    一個很帥的英文簽名。

    侯玉花畢竟年長幾歲,比汪虹和吳霞顯得老謀深算一點。她對吳霞說︰“別哭了,沒什麼了不起的。現在最重要的是你還去不去悉尼?”

    吳霞含淚搖頭,說絕不會去。

    侯玉花說︰“那好,你馬上給他發個傳真,說你怎麼也要到悉尼看看,當然也保證兩個星期內離開,絕不妨礙他的生活,讓他把往返機票寄來。”

    汪虹和吳霞都不明白為什麼。

    “退票也是一筆錢呀!”侯玉花說︰“從今以後,你只能靠自己了。”

    吳霞擦干眼淚,咬咬牙,一跺腳︰“我也加入你們的行列!”

    汪虹高興了,說︰“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咱們齊心協力干吧,來,咱們一齊唱個歌,‘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向前,向前,向前,

    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腳踏著別人的土地,

    背負著自己的希望,

    我們是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

    三姐妹安抵莫斯科。

    才半年多一點時間,這里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大事變。出來的時候是甦聯,回去的時候是俄國。其實不光是甦聯,一旦政治版圖發生變化,地理版圖也有許多跟著變化。南斯拉夫正在變化中,而她們身居的地方已經變成了兩個國家——捷克共和國和斯洛伐克共和國。她們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變化,只是對變化帶來的麻煩感到討厭——半年前汪虹從莫斯科乘火車經基輔進入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國,順暢得很。現在不行了,你必須取得斯洛伐克共和國的過境簽證、取得烏克蘭共和國的過境簽證才能到達莫斯科。

    一出車站,便看見手持鮮花的方磊笑嘻嘻地在那里迎候。走以前汪虹給他打了電話,說要同女伴重返莫斯科。他很高興,詢問了車次和到站時間,說我盡量爭取去接你,但不知道能否及時得到簽證——他所在的明斯克如今成了白俄羅斯共和國的首都,從這里去莫斯科必須要有俄國駐明斯克大使館的簽證。

    他順利得到了簽證。

    他把花送給汪虹,說聲一路辛苦。汪虹又把吳霞和侯玉花介紹一番,吳霞擠眉弄眼地說汪虹︰

    “沒听說你在莫斯科還有個人兒啊,不去我們那兒了吧?”

    汪虹說︰“怎麼不去,咱們姐妹可不能分開。”轉臉兒對方磊說︰“把你電話給我,晚上我給你打電話。”

    記下電話號碼,說聲再見,三姐妹拎著包兒上了出租車。

    按原定計劃,她們在侯玉花的朋友處落腳。這是一間帶衛生間的大房子,住著四個北京哥兒們,都是侯玉花的朋友,專業滾大包兒。侯玉花說住在這里好了解信息,看上什麼貨好。

    他們為仨姐妹接風,已經準備了一桌菜。她們也不客氣,坐下就吃。四個人中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姓玉,叫玉滿堂,是滿族人,個兒不高,挺精神。對吳霞特好,一個勁兒地給吳霞夾菜敬酒。吳霞也不怵,說你個小毛孩兒還想灌我?來,干杯!一仰脖兒就是一杯。汪虹簡直看傻了,怎麼吳霞這麼能喝酒?十幾杯干過,小玉捂著嘴沖進了衛生間,哇哇地吐起來。吳霞喊︰“怎麼抱著馬桶親嘴了?”

    吃罷飯,侯玉花和朋友出去了,小玉躺在床上哼哼,吳霞心疼,在一邊兒陪著,端茶倒水。汪虹打通了方磊的電話,約好了見面的地兒,乘出租車去了。

    倆人在阿爾巴特街一個小酒吧喝啤酒,聊著別後情形。汪虹問︰“怎麼一個好端端的甦聯說沒就沒了?”

    方磊苦笑笑,說︰“我也這麼問自個兒,到現在有時候都不相信是真的——超級大國呀!”他嘆口氣,為汪虹講起這個驚天動地的大事變︰

    “你是10月9日離開的莫斯科,兩個月後,嚴格的說不到兩個月,12月8日,俄羅斯總統葉利欽、烏克蘭總統克拉夫丘克、白俄羅斯領導人舒什克維奇在白俄羅斯的別洛韋日叢林秘密開會,當晚簽署了別洛韋日協議,主要內容是不要甦聯、不要戈爾巴喬夫。具有諷刺意義的是,協議簽署後,葉利欽首先通知的是美國總統布什,而不是甦聯總統戈爾巴喬夫。我知道大事變又來了,傻瓜才會放棄親歷歷史發展重大事件的機會,我匆忙趕往莫斯科。

    “12日6日,莫斯科漫天飛雪。各報都在顯著地位刊登了一條消息︰甦聯總統戈爾巴喬夫和俄羅斯聯總統葉利欽分別會見到訪的號稱‘負有美國總統使命’的美國國務卿貝克。這條消息讓全世界的讀者知道了甦聯即將發生的重大變化——按道理講,貝克應該首先會見戈爾巴喬夫,然後再會見葉利欽。但是不,報道說‘俄羅斯聯邦總統葉利欽在克里姆林宮富麗堂皇的葉卡捷琳娜大廳會見了來訪的美國國務卿貝克’。葉卡捷琳娜大廳歷來都是甦聯最高領導人會見各國政要的地方,類似我國的中南海懷仁堂。而且,陪同葉利欽會見的不是俄聯邦有關負責人,而是甦聯的兩位實權人物——國防部長沙波什尼克夫和內務部長巴蘭尼科夫。報道說葉利欽和貝克就雙方感興趣的問題用四個小時的時間進行了會談並取得了一致的意見。與葉利欽的會談結束後,戈爾巴喬夫才能夠在貝克已經坐了四個小時的大廳里與美國國務卿會談,貝克的談話完全像是對一位剛剛逝世的偉大人物所致的帶有蓋棺論定意味的悼詞——‘世界發生的根本變化是與戈爾巴喬夫的名字聯系在一起的’。說了一頓廢話,完全是禮節性的。

    “這位貝克先生是戈爾巴喬夫做為甦聯總統會見的最後一位外國領導人。

    “12月21日,除已經宣布獨立的愛沙尼亞、立陶宛、拉脫維亞三國和格魯吉亞外,原甦聯的11個加盟共和國領導人在阿拉木圖正式發表聯合聲明︰從即日起,甦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停止存在,同時成立松散的獨立國家聯合體。當天晚上,11位領導人致電戈爾巴喬夫︰甦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停止存在,甦聯總統的設置同時取消。戈爾巴喬夫成為全世界有史以來第一位沒有國家的總統。戈爾巴喬夫堅持了4天,在12月25日這天晚上19點,他最後一次做為甦聯總統向全國人民發表電視講話。他說︰‘鑒于獨立國家聯合體成立後形成的局勢,我宣布停止自己作為甦聯總統的職務’。我們當即趕往克里姆林宮,19點38分,飄揚了70年的鐮刀斧頭國旗在寒風中緩緩降下。目睹著這個場面,我們幾個中國人都哭了。西方政要彈冠相慶,他們度過了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個聖誕節。”

    “甦聯普通老百姓怎麼看呢?”汪虹問。

    “大部分人不喜歡甦聯共產黨,這是肯定的。但是他們也不願意甦聯解體。我在明斯克的房東是一位二戰老兵,曾經跟隨朱可夫一直打到柏林。我問他對于甦聯解體的看法,他很激動,老淚縱橫。他說甦聯是什麼?甦聯是我的命運,是我的光榮,是我的一生!為了甦聯,我的格魯吉亞戰友流盡了最後一滴血,我的亞美尼亞戰友獻出了生命,我的塔吉克斯坦戰友把雙腿扔在了莫斯科城下。我死去的老伴兒到死都是甦聯公民,就因為我比她多活了一年,我就不是甦聯人了?不!我永遠是甦聯人!”

    為了甦聯解體,兩個中國年青人竟然傷感得幾乎落淚。

    天色已晚,他們在酒吧門口告別。方磊說我明天就回明斯克了,再過三個月就結束學業回國,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事就給我打電話。

    汪虹說,我們馬上就要回國,可能半個月後就返回莫斯科,到時見。

    汪虹趕回侯玉花的朋友處,幾個人正嘻嘻哈哈打撲克呢。小玉也酒醒了,臉上又被貼滿了條子。汪虹就笑,說小玉你怎麼啥也干不成呢?小玉還沒說話呢,吳霞開口了,“去哪兒約會了?瞧得意的,一回來就損人。”

    汪虹臉紅了,“什麼約會,就在酒吧說了會兒話,講的全是甦聯解體的事兒。”

    “三個A!”侯玉花一邊出牌一邊說︰“累不累呀,真能瞎操心。人家不解體咱們上哪兒滾大包兒去?雙王站住!這叫三連彈,抽死你!”

    小玉又被捉住了。

    夜深了,大家都說睡覺睡覺。汪虹心想這怎麼睡呀?只有三張床。侯玉花說,咱們仨女士一人一張床,爺兒們都睡地上去,地毯那麼厚,比國內的席夢思還好呢。于是三人上了床,而小伙子們則橫躺豎臥地蜷在地上。被子也不夠,好在是六月天,不冷。

    一宿無話。

    早晨起來,大家洗漱完畢,吃了點牛奶面包,小玉說︰“我今兒帶你們逛大街去。”

    汪虹問︰“你熟嗎?”

    小玉說︰“怎麼說呢?就跟逛前門差不多吧。”那三位爺兒們有事兒,小玉帶著她們仨就上街了。

    1992年的莫斯科商店真沒逛頭,貨架上空空如也,要啥沒啥,偶然有點好東西也要排長隊。廣告牌倒是比汪虹來的時候多了許多,內容都是非常懇切地請你去賭場、去喝威士忌、去看脫衣舞。小玉說甦聯表很好,她們就去買。一人限購兩塊,她們就反復排隊,每人買了十幾塊,說拿回去送人。還有18K的金首飾、冰鞋、裘皮大衣,都便宜得要命,每人買了許多。小玉又帶她們去了化妝品店,法國名牌CD香水也比國內便宜幾倍,又買了不少。

    小玉問︰“要不要買幾只狗呀?在國內值錢去了。”

    听說能賺錢,大家就說去看。小玉于是又帶她們去了狗市,每人買了一條小狗。汪虹買的是公主狗,吳霞買的是沙皮狗,侯玉花則買了條京巴兒。抱著小狗拎著東西回到住地兒,小玉的哥兒們帶來了不幸的消息︰中國滿洲里海關和二連浩特海關現在都嚴禁帶狗入境,打狗隊上車檢查,發現就沒收。

    小玉說︰“那就別帶了,怎麼也不能肥了那幫孫子呀。”

    吳霞說︰“那怎麼辦?”

    小玉說︰“那還不容易,宰了吃唄。”

    吳霞瞪他一眼,說︰“放屁!小心我把你宰了吃。”

    小玉嘻嘻笑著說︰“跟你開玩笑呢,甦聯人看狗比爹都親,我膽兒再大敢宰人家爹吃嗎?我倒有個主意,你們別從二連浩特或者滿洲里入境,飛哈巴羅夫斯克,從那兒飛哈爾濱,準沒事兒。”

    侯玉花問︰“飛來飛去得多少錢呀?”

    小玉說︰“嗨,飛哈巴羅夫斯克是國內航線,便宜死了,也就是兩條牛仔褲錢。從哈巴羅夫斯克飛哈爾濱雖說是國際航線,也不過一個多小時,再貴能有幾個錢?再說了,一條狗帶回去少說也得賣五百美子,飛趟哈爾濱算啥呀?”

    吳霞說︰“小玉說得對,你明兒去給咱們看看機票,飛趟哈巴羅夫斯克也不錯,全當看景兒了,你們說呢?”

    汪虹本來就是沒主意的人,又舍不得扔下漂亮的小狗——她壓根兒就沒想賣這小公主狗,而是想帶回天津給媽媽做伴兒的。便說︰“我听你們的,怎麼走都行,但一定要把狗帶上。”

    侯玉花想了想,說︰“也成,就飛一趟哈巴羅夫斯克,也算趟趟路子,要真通了,咱們以後專走這條路,什麼也不帶,就帶狗。”

    達成一致,大家都很高興,于是便一起動手做飯。汪虹什麼也不會干,只能剝蔥搗蒜。一會兒工夫,幾大盤菜上了桌。吳霞又拿出一瓶伏特加來,招呼小玉,“小毛孩兒,來,再跟姐姐干幾杯?”

    唬得小玉雙手抱拳,說︰“小的不敢了,昨天的酒現在還沒散完呢,腦瓜兒蹦蹦地疼。”

    侯玉花說小玉︰“你還是爺兒們嗎?是就跟你吳姐姐喝。”

    小玉又給侯玉花做揖,說︰“我不想當爺兒們了,麻煩侯姐受累把我給閹了吧。”

    大伙就笑。

    吳霞說︰“瞧你那點兒德性樣兒,沒出息大發了。”便自斟自飲起來,小玉在旁邊勸菜滿酒,也挺忙。

    吃罷飯,大家又聊了一頓,看天色已晚,就說睡覺。汪虹跑了一天,早已困倦不堪,頭一個沈入夢鄉。半夜讓尿憋醒了,要去衛生間,坐起來無意一看,吳霞床上空空的。正覺納悶兒,又一眼撇見小玉的毯子下面多了一個人,仔細一看,正是吳霞,與小玉相擁而臥,交頸而眠。汪虹不禁耳熱心跳,從衛生間輕手輕腳地出來,不敢再看他們一眼。

    天亮了,汪虹打著哈欠起床,卻見吳霞在床上睡得正香。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3 12:18:55

第十章 飛往哈巴洛夫斯克

    吃罷早飯,給小玉的任務是去買飛哈巴羅夫斯克的機票然後回來照看小狗,三只小家伙在一個紙箱子里關了一夜,一個個伸頭探腦地要出去。仨女士上街照相留影,她們去了紅場、克里姆林宮,還去了狄納莫體育宮和甦沃洛夫公園。拍了幾乎一卷兒膠片,搔首弄姿的也挺累。餓了,看看表已到中午,便琢磨去哪兒吃飯。汪虹說在紅場她看見一個麥當勞的廣告,咱們去吃麥當勞算了,又快又省事兒。都說好,便又踅回紅場,找到那廣告牌,原來就在離這兒不遠的國家大劇院旁邊,幾步路。仨人有說有笑地到了麥當勞門口,媽呀,長隊幾乎排到了紅場!姐仨逛了兩天,已經領略了莫斯科人排隊的功夫,那真是天下第一。不急不躁,不吵不鬧,不瘟不火,人人臉上一副樂天知命的樣子。在莫斯科流傳著一個關于排隊的笑話,說是有一個漢子終于排煩了,怒不可遏地說要去克里姆林宮殺了戈爾巴喬夫,可是過了一會兒他又沮喪地回來了。問其故?原來在克里N止 趴諗哦擁娜吮日飫 苟啵】傷竊趺匆裁揮邢氳劍 畛畝釉諑蟺崩停﹀虐桑 惺裁窗旆 空庖慌啪團帕巳魴 薄5剿僑讎諾劍 丫 齙們靶靨笱恕M艉繅槐呃峭袒 實爻宰藕罕 睦鏌槐呔拖耄赫饉樟 甑耙彩怯械覽淼摹br />
    從麥當勞吃飽喝足出來,路過莫斯科國家大劇院。汪虹看一眼廣告,今晚上演《天鵝湖》,便提議看。吳霞沒吱聲兒,侯玉花吱聲兒了︰

    “神經病。”

    汪虹蔫兒蔫兒大地跟她們回了住地兒。

    小玉已經回來了,票也買好,後天一早的飛機。三只小狗也被小玉抱出去瘋夠了,如今在紙箱子里四仰八叉地酣睡。小玉給三個姐姐沏上茶,笑眯眯地問︰“你們是打算常干這活兒呀還是就玩兒這一回?”

    侯玉花問︰“怎麼講?”

    小玉說︰“要是只玩兒這一回呢,那就啥話也甭說。要是打算干下去,就不如辦個學生身份——上好了貨再去俄國駐北京大使館簽證,能行嗎?給簽也算,萬一他哪天抽起瘋不給你簽了呢?”

    侯玉花倒吸一口冷氣,拍著自己的腦門兒說︰“瞧我這腦子,怎麼就把這茬兒給忘了呢?這是大事呀!”

    又問小玉︰“能辦學生身份嗎?”

    小玉說︰“那要看給誰辦了,給別人不能辦,給三個姐姐還不能辦嗎?”

    吳霞笑了,說︰“那嘴就跟抹了蜜似的,怎麼那麼會哄人呢?”

    小玉說︰“哎哎,怎麼說話呢?這叫哄人嗎?我有個哥兒們,跟莫斯科外事警察局一警察是好朋友,三百美子兩張照片,把護照號碼出生年月生辰八字兒都填好了交給我,準保讓你們在上飛機之前變成中國留學生。”

    侯玉花一拍桌子,“馬上辦!”

    姐兒仨真的變成了留學生。

    看著手里這張貼著自己照片的留學生身份卡,汪虹暗自好笑︰還不知有多少我們這樣的中國留學生呢。

    小玉送他這仨姐姐去機場,把北京的地址、電話都留給了吳霞。他也馬上要回國上貨,大家說好在北京見面。

    俄國飛國內航線的盡是老機型,不是伊爾就是圖。座位破破爛爛,污漬斑駁。大家很隨便地登機,那時恐怖分子還不多,又是國內航線,根本沒有安全檢查。汪虹坐火車強烈感受到俄羅斯的遼闊廣大,乘飛機也同樣感受強烈——空中小姐告訴她,從莫斯科飛哈巴羅夫斯克需要七個小時。

    在飛行途中,汪虹經歷了有生以來第一次的空難恐怖——飛機突然大幅度地墜落升起、墜落升起,如是者三。全飛機的乘客都在驚呼,以為大難臨頭。只有訓練有素的空中小姐和她們偷偷帶上飛機的三只小狗神色自若。

    飛機終于開始平穩飛行,汪虹驚魂未定,問空中小姐剛才發生了什麼事?空中小姐笑容可掬,說也許踫上了氣流,也許什麼都沒有,只是機長在顯示技藝。你放心好了,俄羅斯的飛行員是全世界最好的飛行員。

    汪虹戰戰兢兢地點頭,表示同意她的看法。

    下午三時,飛機在哈巴羅夫斯克平穩著陸。

    三人在機場就買好了第二天飛哈爾濱的機票,然後乘機場巴士進城。這是一個有30萬人口的城市,商業不發達,建築都很破舊。與莫斯科不同的是,這里中國人很多,有浙江人,但大多數是東北人。她們隨便找了一家旅館住下,吃了點東西便上街閑逛。汪虹想起小郎和他那俄羅斯情人的浪漫故事,心里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一路的倒霉從哈巴羅夫斯克機場海關開了頭︰小狗不準帶,毫無通融余地。所有中國人的行李都必須全部打開,接受仔細的檢查。檢查的結果是所有在莫斯科買的東西全部沒收——因為沒有發票。吳霞的照相機也接受了仔細的檢查︰膠卷被從暗盒里抽出來查看。吳霞恨得牙根兒癢癢——浪費了多少表情呀!汪虹比她倆更倒霉,她從捷克買的波希米亞水晶器皿也以同樣的理由被沒收。她用英語說你們看清楚了,這是捷克共和國的東西,不是你們的,你們根本生產不出這樣精美的東西。

    沒人理她。

    很快她便為受到這樣的待遇慶幸不已——後來者告訴她,他們在檢查時都需要脫光衣服,真正的裸體,光著屁股。

    “每個人都脫嗎?”她充滿希望的問。

    “不,只讓中國人脫。”朋友告訴她。

    她悲傷。不是因為讓中國人脫褲子——歧視和不平等到處都有。她悲傷是因為我們的報紙正在大肆宣傳中俄兩國政府及其人民的友好發展到了一個嶄新的階段,她悲傷是因為我們的人民至今不能忘記卓婭和舒拉、保爾和冬妮亞,甚至望著緩緩落地的甦聯國旗,在甦聯人都很淡漠的情況下如喪考妣般痛不欲生……

    從沙皇到斯大林到葉利欽,哪一個俄國領袖曾經公正的對待中國?

    為什麼不讓我們的人民知道這一切?

    後來在布拉格的日子里,經常有大批衣衫襤褸的俄羅斯人聚集在市場入口處尋找打工的機會,也經常突然幾輛警車呼嘯而至,荷槍實彈頭戴黑色面罩,只露著鼻孔、嘴巴和眼的捷克防暴警察把市場圍個水泄不通。所有俄羅斯人都必須雙手抱頭兩腳叉開接受檢查,作奸犯科或非法居留者則被押上囚車。而對中國人則只禮貌地說一句︰請您離開。每逢這時,汪虹心里都感到十分快樂。她那時捷語己經非常好了,便向捷克警察建議︰應該脫掉他們的褲子,女的也要脫,俄羅斯人最喜歡在屁股里藏東西了。捷克警察回答說謝謝你的建議,但恐怕很難辦,因為捷克是一個維護人權的民主國家。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3 22:10:26

第十一章 會師北京

    飛到哈爾濱,三人從機場直奔火車站。沒想到一天僅有一列開往北京的火車,根本買不到車票。

    還是侯玉花足智多謀,她說咱們坐汽車去沈陽,沈陽是東北鐵路樞紐,去北京的車次多。

    大家都說好,就又趕到長途汽車站。有票,但沒座位。好在都成了輕裝,上!八個鐘頭站到沈陽,已是傍晚。腿都腫了,疲憊不堪。可也顧不上休息,趕緊去火車站買票,說買個臥鋪上車休息吧。可好,車次是不少,仍然買不到票。別說臥鋪,硬座也沒有。又趕回長途汽車站,一輛開往北京的班車正要發,攔住一問,還有三個中間的加座。趕緊上,坐到加座上那感覺,嘿,就象躺在了席夢思上。侯玉花緩過勁兒來,開始罵小玉︰

    “都是讓那孫子害的!飛哈巴羅夫斯克差點掉下來摔死,在海關又把東西全折了,到了哈爾濱又沒票,八個小時站到沈陽。等我見著他,哼!”

    汪虹和吳霞早累得就剩一口氣兒了,沒精神答理她。

    總算到了北京,仨人分手。吳霞和侯玉花各回各家,汪虹坐車去天津。

    汪虹進了家倒頭便睡,一天一夜才醒來,但還是沒精神。媽媽說這是怎麼了?出了一趟國人都脫型兒了。汪虹糾正,說是回了一趟國人才脫型兒了。便給老媽講起如何飛到哈巴羅夫斯克,在途中如何九霄驚魂,在海關如何被搶走所有東西,在哈爾濱如何買不到車票而八個小時站到沈陽,在沈陽如何又買不到車票而坐加座一夜顛到北京……把個老媽唬的是一會兒魂飛魄散,一會兒義憤填膺,一會兒唏噓不止。汪虹說媽你就別折騰我了,我還得睡。

    一翻身又沉沉睡去。

    三天頭兒上,緩過來了。正和爸爸媽媽介紹大姑一家的生活狀況,電話來了,侯玉花叫她馬上到北京來,她們等著和她商量上貨呢。

    趕緊走。

    按地址找到吳霞的家,侯玉花正在幫吳霞做飯。一見汪虹來了,都高興得很。汪虹問︰“我幫忙做什麼?”

    吳霞說︰“你就幫忙吃吧,別的忙我看你也幫不上。”

    汪虹說︰“那好吧,我就幫這個忙吧。”

    吃罷飯,吳霞又把茶給沏上。侯玉花說︰“自打回來我就沒消停,天天轉雅寶路和動物園兒服裝市場。雅寶路不行,太貴,咱們就從動物園兒上。我看有幾種貨能上,一種是劣質皮夾克,愈次愈好;一種是劣質羽絨服也就是雞毛服,別看現在是夏天,照樣兒能賣。問題是夏天在這兒上可便宜死了;一種是假真絲襯衣,這東西動物園兒論堆兒賣。主要上這三種,肯定賺錢。”

    吳霞說︰“按你說的辦,我和汪虹都團結在你周圍。汪虹你說是嗎?”

    汪虹說︰“是,咱們就以你為核心,有福共享,有難同當,鐵板一塊。”

    “好,”侯玉花說,“咱們是頭一次,小心沒大錯。一人先拿一萬塊本錢,掙了別嫌少,賠了也傷不了元氣。”

    她掏出一萬塊錢交給吳霞,對汪虹說︰“我主事兒,但不過錢,這是規矩。錢都交吳霞管,咱們三人一齊上貨。”

    汪虹說好極了,便也點出一萬塊錢交給吳霞。

    吳霞收好,問侯玉花︰“咱們什麼時候上貨去?”

    侯玉花說︰“愈早愈好,汪虹你這幾天就別回去了,想去我那兒住也行,住吳霞這兒也行。事不宜遲,咱們趕緊動彈著。”

    吳霞說︰“就不用往你那兒跑了,就住我這兒,你也天天過來,有事兒咱們就在這兒商量,多好。”

    汪虹說︰“我就在這兒吧,現在咱們去哪兒?”

    侯玉花看看表,說︰“先去動物園兒。”

    兩天下來,吳霞家的客廳里進不去人了——不僅是貨堆得多,主要是雞毛服臭得受不了。汪虹說︰“都臭成這樣了,能賣嗎?”

    侯玉花說︰“臭怕什麼,明天買點廉價花露水,狠狠噴。”

    正說著呢,小玉來電話了,說剛到,問三個姐姐干嘛呢?吳霞說︰“三個姐姐正準備上吊呢,不會挽繩子扣兒,你快來幫著挽個死扣兒。”

    小玉說︰“我剛進家門兒,容我明兒去行嗎?”

    吳霞厲聲說︰“不行!限時到,過時不到我們三個抄你家去,不信你就試試?”

    說罷就把電話撂了。

    小玉著急忙慌的趕來,進門就問︰“這又是哪一出兒呀?”

    吳霞冷笑︰“哪一出兒?轅門斬子這一出兒!我問你,我們三個是招你啦還是惹你啦?為什麼把我們點得繞著俄羅斯飛?告訴你,狗折哈巴羅夫斯克了,東西也全折那兒了,你說怎麼辦吧?”

    小玉說︰“鬧了半天就為這呀?這好辦,讓咱們政府和他們宣戰,打丫挺的老毛子!政府要是不給咱作主,”他抽抽鼻子,“咱就拿這雞毛服往死臭他們,我就不信臭不死丫挺。想跟咱作對?咱是誰?咱是站起來的中國人民,邪招兒海了去了。”

    吳霞板著臉說︰“沒人跟你貧啊。”

    小玉一看,這姐仨臉色都不好看,便小心翼翼地問︰“錢折了嗎?”

    誰也不吱聲兒。

    他轉臉兒對汪虹一笑,小聲問︰“汪姐,錢折了嗎?”

    汪虹說︰“錢倒沒折。”

    話音兒剛落,小玉便氣焰萬丈起來,說︰“我告訴你們,你們今兒要是不謝我,我跟你們沒完!”

    侯玉花說︰“嘿,你倒臭來勁了?說說看,為什麼得謝你?怎麼個沒完?”

    小玉說︰“那老毛子的章程一天一個樣,誰知道他哪天犯混呢?你們不就折了三條狗,折了點兒東西,錢還在呀。我們幾個怎麼樣?東西折了不說,錢也全他媽折光了,光我就折了一萬,美子!”

    吳霞問︰“是怎麼回事兒?”

    小玉沒好氣地說︰“我哪兒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呀?听說老毛子政府下了個什麼雞巴文件,不準俄國商品離境,也不準美元離境。真他媽是流氓政府,你讓我們買東西,又不讓我們帶走;你讓我們賣貨賺錢,可又不讓錢離開俄國。是不是有毛病呀?我們事先誰也不知道,我的朋友先接受檢查,海關專門配了個會講漢語的,問有美元嗎?他按老規矩說沒有。哪兒料到這回上來就搜身,兩萬美子就在兜里揣著呢,全讓拿去了,說你不是說沒有嗎?那這肯定不是你的。緊跟著就問我,我趕緊說有。有多少?一萬。拿出來。我從兜里掏出來。還有嗎?沒了。我們不信。叫了兩個人搜我,再一分也沒搜出來。小子笑了,讓我拿單子。我問什麼單子?他倒挺耐心,給我解釋︰你到俄國來,入境的時候,我們海關一定會問你帶了多少美元。你說一萬美元,那麼好,拿出來點清楚。果然是一萬,就給你一個申報單,上面寫著你帶進來一萬美元。你要離開俄國了,出境的時候,就是現在,我們問你有多少美元?你很誠實,你說你有一萬美元。我們現在需要你出示入境時的申報單,如果上面寫著你確實申報了一萬美元,我們就可以讓你帶走。按道理應該扣掉你在俄國期間的花費──你不可能不花錢的,你的美元應該不足一萬才對。但由于你是誠實的,所以我可以不扣掉你應該的花費。但如果你不能出示申報單,那麼很遺憾,這一萬美元將歸俄國政府所有。”

    “然後呢?”吳霞問。

    “然後就歸俄國政府所有了唄!”小玉說。

    “不對呀?”汪虹疑惑地說,“我過境的時候他們什麼也沒問呀?也沒讓我填什麼申報單。”

    小玉說︰“也沒問過我呀。”

    汪虹說︰“那你為什麼不和他講理呀?”

    小玉說︰“我怎麼說你呢?還南開呢,不知道狼和小羊的故事?狼在上游,小羊在下游,狼偏說小羊弄髒了它要喝的水。”

    侯玉花拍拍小玉的肩膀,說︰“真得感謝你呀,你是毛委員派來救我們的。我們活著走出了草地,你自己卻死在路上。高尚!今兒就別走了,三個姐姐請你吃頓飯。”

    小玉得意地一歪腦袋,說︰“還是侯姐的話受听。既然你們都這麼待見我,我也不能愣不給這個面子呀?說吧陳希同已經定好了飯局,得,推了!大不了說我傲慢。我今兒就陪姐姐們吃頓飯!”

    吳霞嗔他,“瞧你那德性,說你胖你就喘。一萬美子沒了,還神吹呢。等著瞧吧,有你喝米湯尿一炕的時候。”

    “嗨嗨嗨,怎麼說話呢?一萬美子沒了怎麼辦?我就哭?我祖宗把江山還丟了呢,照樣玩兒鷹架鷂子。咱再不濟也是個爺兒們,哪兒跌倒再在哪兒爬起來。不就一萬嘛,咱多發雞毛服騙那孫子們,一趟就回來了。”

    汪虹喜歡他的性格,說︰“小玉,你講得真棒!”

    小玉說︰“謝謝了。”又轉頭對吳霞說︰“你還真得學學人家兩位對我的態度,我認為那才是正確的態度。”

    侯玉花說︰“甭廢話,小玉你說吧,咱哪兒搓去?”

    西單新阿靜二樓,幾個人揀了張靠窗的桌子,點了幾樣清淡的粵菜,又上了幾扎生啤,一邊兒喝一邊兒聊。

    侯玉花擔心的是以後錢不好帶,覺得這是件麻煩事兒。小玉卻根本不在乎,說︰“藏唄,一個中國人藏的東西,一萬個老毛子也找不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連他們也騙不了,還吹什麼五千年文明。”

    大家就笑。

    小玉說︰“出去還真得萬事小心,我給你們講一件事兒,是我這回踫見的。我們那包廂就三個人,空了一個鋪。車到烏蘭巴托,倆蒙古警察攙上來一個小子,中國人。進來就趴我鋪上不起來,我說你到上邊兒去,這是我的鋪。他可憐巴巴地說,‘大哥,幫幫忙吧,我受傷了,上不去呀。’鬧了半天是傷員,我說得得,一會兒我上去,你就趴著吧,可你傷哪兒啦?不說。我又問,你這口音怪怪的,你是哪兒的人呀?他說我就是二連浩特人。我說你懂蒙語嗎?他說懂。我說你在烏蘭巴托干什麼呢?他說做買賣。我問能賺錢嗎?他遲疑了一下,說能,緊接著就大哭起來。一個三十多歲的大老爺兒們,哇哇地哭呀,我從來沒見過有這麼個哭法兒,登時就傻了。哥兒幾個也都起來勸他,勸不住,往死嚎。一直哭了將近倆小時,才慢慢兒止住。我好奇呀,又問。這回,他把全部事情都告訴了我。”

    他不說了,小口喝著扎啤,又夾了一塊鹽鋦雞,有滋有味地嚼著。

    汪虹急了,說︰“怎麼沒下文兒啦?”

    小玉問︰“想听?”

    汪虹說︰“廢話。”

    “想听就給我滿上酒。”小玉端起了架子。

    “德性!”汪虹給他把酒杯斟滿。

    “你們倆也想听嗎?”他又問吳霞和侯玉花。

    “想听。”侯玉花說。

    “給我這碟里倒點兒醋。”他吩咐。

    “小樣兒!”侯玉花狠狠瞪他一眼,給他往碟子里倒上醋。

    “你不想听?”他問吳霞。

    “不想听。”吳霞淡淡地說。

    “那完了,有一個人不想听我就不說了,告訴你們吧,其實我也不想說,真的。”小玉說。

    汪虹性急,說吳霞︰“哎呀你就說個想听得了,這臭小子不就要這勁兒嘛。”

    吳霞說︰“想听。你還能出什麼妖蛾子?”

    “想听就行,把那蝦給我剝了皮兒。”小玉說。

    吳霞恨恨地把蝦皮兒剝掉,冷不防塞進他嘴里,說︰“媽媽喂你吃。”

    小玉得意地嚼著蝦,又喝了口啤酒,說︰“下邊兒的事兒其實不好听,你們讓我講,我就講。那哥兒們是二連浩特人,姐夫在當地公安局當著個什麼長,他平時走路都橫著。二連浩特是個兩三萬人的小鎮,沒生意做,幾個平素不錯的朋友就結伴兒去了烏蘭巴托。那兒去烏蘭巴托容易,就像咱們去天津似的。語言又通,關系又多,哪兒能不賺錢呢?可是有人賺得多,有人賺得少。他賺得多,別人賺得少,麻煩就來了。可他偏偏沒察覺到,還以為都是鐵哥兒們呢。按道理說我賺得多是我的本事,你誰也奈何不了我。可那是在異國,有的是治你的辦法。蒙古政府也是看中國人賺錢眼紅,也突然出台了一個什麼雞巴法律,不準中國人帶錢出境。在烏蘭巴托的中國人基本都是從內蒙古去的,個個都有語言,人人都有關系。哪兒象咱們,到了海關才知道不讓帶錢。人家早就知道了——有內線兒呀。這哥兒們正好要帶錢回二連浩特,朋友說現在帶錢麻煩,他說沒事兒,你到時瞧吧,咱有辦法。哥兒幾個預先就買好了票,一個包廂。上了火車他就用改椎撬開包廂頭頂的木板兒,把兩萬美金放了進去,再把木板兒封好,連一點痕跡都沒有。哥兒幾個都夸他聰明,說下回也用這辦法。車到扎門烏德,離二連浩特就幾公里了,上來了幾個蒙古警察。一進包廂,把四個人的護照一收,讓到外面等著,要檢查。兩分鐘不到,警察出來了。那哥兒們進去一看,傻了。蒙古警察哪兒都沒踫,直接撬開了頭頂那塊兒木板!我說他們怎麼能知道你藏錢的地方呢?他說這還不明白?都明擺著了,三個朋友中的一個半道兒上向蒙古方面告了密!他要是不去要錢也就沒事兒了,警察很快就發還了護照,都蓋好了出境章。可他不認頭——兩萬美子,也不算小數了。他仗著在蒙古有點關系,不想吃這啞巴虧。那幾個蒙古警察也沒想到他敢來要,打算幾個人分了拉倒。可他就來了,說對不起,我放在包廂里的兩萬美金沒有了,你們必須還給我,那是我在烏蘭巴托合法掙的錢。警察開頭兒還想賴,說我們沒有見到你的錢,而且私帶美元出境是違反蒙古法律的。他說違反法律的事情是一回事,你們偷偷拿走我的錢是另一回事。你們要是不承認拿了錢,我就要向你們的上司直至最高領導人控告。幾個警察听了面面相覷,知道這錢是不好私吞了,便說你去外面等一下,我們需要研究。他到外面等了不到五分鐘,研究結果出來了——戴上手銬,宣布逮捕,當天就下了水牢。”

    “水牢?”汪虹吃驚地問。

    “真正的水牢,地下室,齊腰深的臭水,水上漂著死老鼠,肚子鼓得跟氣球似的。這還不是真正的災難,真正的災難在後頭——還听嗎?”

    “你就快講吧,別@鋁恕!蔽庀甲偶繃恕br />
    “那幾個警察對他倒是不打不罵,就是輪著干他屁股,雞奸,你們懂嗎?就是…”

    吳霞打斷,“你就別解釋了,都比你小毛孩兒知道得多,快說吧。”

    “幾天下來,骨頭也泡軟了,屁股也弄爛了,那真是生不如死呀。這邊兒他姐夫一看怎麼小舅子沒回來,他打電話說是這趟車呀。就去找那幾個問,才知道他那小舅子因挾帶美金出境已經被蒙古扎門烏德警方拿下。趕緊交涉,那邊兒挺硬,說是有這麼個人,觸犯了蒙古法律,要依法治罪。姐夫急了,便通過私人關系找蒙古上層,據說一直找到蒙古總理的老婆。上邊兒發話了,讓把人送到烏蘭巴托審查。弄來問了幾天,美金沒收,人放了。小子屁股弄爛了,不能坐,也不能仰面躺,只能趴著。車到二連浩特,一副擔架把他趴著直接抬醫院去了。”

    大家都不作聲。

    過了一會兒,吳霞說小玉︰“你也給我小心著點兒,哪天煩了我們也在半道兒上報告。”

    小玉說︰“要不怎麼說女人心,毒似蜂呢。話又說回來了,也就是咱中國人的屁股,弄爛就弄爛了。他要是弄爛美國人的屁股試試?不派飛機把烏蘭巴托炸個底兒朝天才怪!”

    小玉回來了,她們既有了壯勞力又有了熟練工。貨很快就上齊了,小玉拿來一包大號尼龍編織袋,幫她們把貨死死地塞進編織袋里,外面又用膠帶紙一層一層地纏起來。汪虹試試份量,根本抬不動。就對小玉說︰“不行不行,太重了。”

    小玉說︰“知道為什麼叫‘滾大包兒’嗎?滾呀!”

    汪虹試著一滾,還真行,原來“滾大包兒”是從這兒來的。小玉也自個兒上了一些雜貨,都齊了,就去買票。買票難了去了,多虧有小玉,生排了一宿隊。小臉兒黃黃的拿著票回來,把吳霞心疼得不得了,說︰“快睡會兒吧,把你累壞了。”

    小玉卻滿不在乎,說︰“沒事兒,我爺爺那會兒連粥都喝不上了還熬鷹呢,十幾天不合眼。”

    吳霞說︰“你就別散你們家那點德性了,上床睡覺!”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3 22:13:31

第十二章 孤獨的中秋節

    到了日子,四個人雇了兩輛板兒車,先把帶不了的大包兒辦了托運,剩下的大包兒直接上了站台——小玉早跟這兒混熟了。

    這時候已經跟汪虹走那時候大不一樣了,站台上到處都是去莫斯科的人和貨,熱氣騰騰。每個包廂里都裝滿了大包兒,給人留下的睡覺地方只剩下一點點。小玉跟汪虹她們三個是一個包廂,由小玉負責安排大包兒的擺放,稍微還有些空地兒。這趟車不走二連浩特,從滿洲里出境直接進入俄羅斯。在滿洲里停了三四個小時,查驗護照帶換列車 轆。剛進入俄羅斯國境,又停了,俄國邊檢人員上車檢查。說是檢查,其實就是敲詐點東西。進入汪虹她們包廂的是一個英俊的中尉,他先行了個標準的軍禮,然後用英語說︰“Passport。”四個人都把護照交給了他,他卻不走,笑眯眯地站在那兒。

    小玉說︰“你們誰也別吱聲兒,我來打發這孫子。”

    L取出一盒泡泡糖,遞給中尉。

    中尉說聲謝謝,趕緊把泡泡糖裝進軍裝口袋,依然不走,還笑眯眯地站著。

    小玉沒招兒,又拿出一盒過期八百年的蜂王漿和一小盒清涼油送給中尉。

    中尉遲疑地問︰“這是什麼?”

    小玉取出一瓶蜂王漿,一仰脖兒做個喝的動作,問中尉︰“OK?”

    中尉說︰“OK。”

    小玉又把一根指頭在下腹部緩緩豎起,又問︰“OK?”

    中尉微笑,說︰“OK。”

    小玉說︰“捷烏什卡(俄語︰小姐),”他用手在腹部劃了一個弧度,意思是喝了蜂王漿以後的結果就是使小姐懷孕。

    這回沒等小玉問,中尉連聲OK。

    小玉做哭泣狀,學著女孩兒的腔調說︰“媽咪,涅(涅,俄語諧音︰不)!爹地,涅!。NoProblem(英語︰沒關系)。”

    小玉從中尉手里拿過清涼油,打開,用指頭做蘸的樣子,然後在腹部一抹,用手向下一擺,意思是小孩兒沒有了。

    中尉眉開眼笑下車去了,兩三分鐘就跑回來,發還蓋好入境章的護照,對小玉說了幾句俄語,匆匆走了。

    小玉說︰“這孫子說要趕緊找小姐去。”

    吳霞就罵小玉︰“你小子小小年紀怎麼這麼壞呢?”

    大家就嘻嘻哈哈笑了起來。

    第一個俄羅斯小鎮叫貝加,據說只有萬把人口。當列車緩緩駛進站台準備停下時,汪虹o現站台上擠滿了俄羅斯人,向列車招手致意,小孩子們則歡樂地追著列車跑,像過節一樣。汪虹吃驚地喊︰“小玉,你看發生了什麼事情?”

    小玉正仰在上鋪打盹兒呢,懶洋洋地看了一眼,說︰“都是來買貨的。”

    侯玉花問︰“那咱們賣嗎?”

    小玉說︰“不賣,這兒賣不出價兒,停的時間也短,沒勁。下一站賣,下一站是赤塔。你們幾個別吵我,讓我再迷糊一會兒。”

    幾個人就從車窗探頭出去看,好家伙,俄羅斯人把下到站台的中國倒爺兒團團圍住,口里嘈嘈地也不知嚷些啥,逮什麼買什麼,就跟瘋了一樣。站台鈴聲一響,倒爺兒們殺出重圍跳上列車。望著緩緩開動的列車,俄羅斯人個個都是一副意猶未盡的遺憾表情。

    “真火呀!”汪虹贊嘆道。

    “怎麼樣,我的信息準確吧?”侯玉花頗有些得意。

    “噓,別吵醒小玉。”吳霞壓低聲音說。

    誰也不吱聲兒了。

    也就過了一個多小時,小玉醒來了,問︰“到哪兒了?”

    汪虹嘴快,說︰“除了你誰也不知道。”

    小玉便說︰“讓我瞧瞧,這是哪兒呀?哎喲喂,到啦!”

    他翻身跳下來,把大包兒全部打開,拿出三件皮夾克和兩件雞毛服,對汪虹說︰“汪姐,你把這五件兒都穿上。”

    “什麼?”汪虹吃了一驚,“這五黃六月的讓我穿五件這個?”

    “你就穿吧,號我都給你選好了,先穿皮夾克,從XL開始,最後穿三個XXXL的。外面再套上兩件雞毛服,按號穿,先小後大,要不穿不上,懂嗎?別像受多大委曲似的,我一會兒穿得比你還多呢!”

    又對侯玉花和吳霞說︰“我和汪姐下車,你們兩個就守著這窗口,我讓你們拿多大碼的什麼貨,你倆就麻溜兒著趕緊拿。”

    汪虹和小玉剛把皮夾克和雞毛服都套上,列車就開進赤塔站了。赤塔是一個中等城市,站台上歡迎的隊伍自然要比小鎮貝加龐大幾十倍。

    列車剛一停穩,小玉就帶著汪虹下了車。他倆在手舉盧布的俄羅斯人的簇擁下來到自己包廂的車窗前,許多雙手在翻看汪虹的衣服,嚇得她驚呼︰“小玉,他們干什麼呢?”

    小玉其時也在被人亂翻,說︰“老毛子挑貨呢,不是非禮你,沒事兒。”

    只听得小玉大聲用俄語報價,緊接著一把盧布便握在手里了。小玉喊汪虹︰

    “把手舉起來。”

    汪虹雙手一舉,立馬被付了錢的買主剝下了第一件雞毛服。再看小玉,也正雙手舉起被人剝衣服。兩個人輪番舉手做投降狀,衣服一件一件被剝去,小玉的袋子里也裝了不少盧布。這時汪虹發現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抓住她最里邊的皮夾克領子不放,趕緊對小玉說︰“小玉你看他拽住我領子不撒手。”

    小玉看了一眼說︰“他要里邊兒這件,佔下了。”

    汪虹心想有這麼干的嗎?好在外邊幾件一會兒就賣光了,趕緊舉手,讓他把最後那件皮夾克剝走。只剩自己貼身穿的鏤花真絲襯衣了,還有幾雙手要往下扯。汪虹急喊小玉,小玉也剩下個光膀子,分開眾人,用俄語說︰“涅涅涅,”又對汪虹說︰

    “趕緊再穿去。”

    一個俄羅斯女人拽住小玉的胳膊,不知說了些什麼。小玉點點頭,對吳霞和侯玉花喊︰“五件皮夾克,兩件XXL,三件三個XXXL。”

    上邊兒趕緊找,小玉已經在下邊兒點錢了。

    汪虹又套著一大堆衣服下來了,這次她也有了些經驗,也能听懂他們是要多大碼兒的,身上沒有就讓吳霞和侯玉花往下遞。小玉高興地表揚她︰“呵,你行呀!”

    汪虹笑著說︰“你以為呢?”

    亂哄哄的賣了一陣,鈴聲響了。小玉護著汪虹上了車,吳霞早把兩瓶礦泉水打開遞到他們手里。汪虹笑著說︰“這哪兒是賣貨呀,簡直就是打仗。”

    吳霞也說︰“我們就像是打開窗子往外扔一樣。”

    侯玉花問小玉︰“咱們怎麼不賣假真絲呢?”

    小玉說︰“赤塔這地方窮,他們主要喜歡雞毛服和皮夾克,沉甸甸的覺著實惠。假真絲咱們過幾天再賣,起碼得過了秋明。在這邊兒賣一百,到那邊兒至少賣一千!”說著把一大堆盧布都掏給吳霞,“你們點點吧,放好了。再有三個小時就到烏蘭烏德了,還得賣。”

    吳霞和侯玉花一個記賬一個數錢,汪虹說小玉你教我賣貨用的俄語吧,我好幫你呀。小玉便教她皮夾克怎麼說,雞毛服怎麼說,從一到一千怎麼數……學別的不行,學語言汪虹快著呢。待到了烏蘭烏德的時候,汪虹已經能結結巴巴的說幾句了。

    兩天兩夜過去,列車經過了伊爾庫斯克、新西伯利亞、鄂木斯克和秋明等大站,貨賣得一路順暢,汪虹的語言能力也大幅度提高。而且愈接近莫斯科,懂點英語的人也愈來愈多,汪虹用蹦單詞兒的辦法與他們交流,也能差強人意。偶然踫到一個英語好的顧客,貨就賣得更痛快了。

    雞毛服和皮夾克在秋明就全部賣光,從葉卡捷琳堡開始賣假真絲襯衣和小玉的雜貨。假真絲襯衣真在這里賣出了天價,喜得三個人沒辦法。待火車在莫斯科車站停下,她們身邊已經沒有一件兒了。

    下了車,取出托運的幾包貨,在小玉的帶領下坐出租車直奔一個中國人聚居的賓館而去。

    車剛在賓館門口停下,還沒下車呢,已經被守在門口的俄羅斯人團團圍住。

    小玉叫大家趕緊下車,又叫司機不要卸貨,便對圍著的俄羅斯人說車里是什麼貨,有幾包,一包多少件,一件多少錢等等。俄羅斯人一片OK之聲,便把盧布往小玉手里塞。小玉把錢粗粗點一遍,便吩咐司機卸貨。全部是整包扛走,沒有一個人打開看看是什麼貨或清點一下件數——你說是什麼就是什麼,你說是多少就是多少。

    他們連賓館也沒進,還坐那輛出租車去換匯。一路上小玉直催司機快開,車簡直像飛一樣了。

    小玉說沒辦法,盧布貶值得太厲害,一會兒一個價兒。

    換匯點兒在紅場邊兒上,是小玉的老熟人,很多中國人都在這兒換。換完匯還不能消停,得趕緊去買回北京的火車票——時間就是金錢,這句話一點兒不假。

    票可真不好買,幾乎全控制在中國票販子手里。多虧小玉有熟人,加的錢還不算多。票拿到手里,人才覺得又累又餓。小玉說咱們別在街上吃了,俄國人的飯沒法兒吃。咱干的已經是牛馬活兒了,總不能吃的還是豬狗食兒吧?回我那兒咱自己做。

    大家說好,便去商店買了一大堆菜,又打車去了小玉的住地兒。

    進門第一件事是洗澡——雞毛服上滾了七天,人早臭了。洗完澡換上衣服,吳霞掌勺做飯。俗話說饑飯甜如蜜,吃了七天方便面,這頓飯可真香呵!

    吃飽了喝足了,侯玉花說算賬。嘿,真賺了不少!一人一份兒都收好了,天也晚了人也乏了,就說睡覺。四個人三張床,小玉剛要往地毯上鋪被子,吳霞說話了︰“小毛孩兒,地下有蟑螂。念你一路辛苦,來,跟姐姐擠著睡吧。”

    明知不是伴,情急也相隨。苦悶寂寞,彼此相同。天涯漂泊,誰不渴望異性的撫慰?

    從此他們就睡在了一張床上。

    1994年冬天,我去捷克緊挨著波蘭的邊境城市俄斯特洛瓦批發市場批貨,正好同吳霞小玉住在同一家酒店里,他們早已停止了‘滾大包兒’,在布拉格做起了貿易。下午,小玉在房間里睡覺,吳霞要我出去陪她買首飾。她選了好幾件金飾,都是又粗又重的,價格自然不菲。她看出我的疑問,便說︰“我春節要回國了,‘他’也從澳大利亞回來,說要好好談談。我不能在他面前露了怯呀!”

    “然後呢?”我問。

    “要是談得好,我就不回布拉格了,跟他去澳大利亞——畢竟有孩子了。不過你別告訴小玉,我就是擔心他。這幾年他讓我慣得要懶死了,我走了他可怎麼辦呀?”

    回到灑店,小玉樂呵呵地欣賞吳霞買回來的首飾。

    我心里想︰這可真是個傻孩子。

    春節過了,我又看見吳霞在布拉格的街上開著車跑,旁邊坐著興高采烈的小玉。我倆在路口會車,互相按了一下喇叭。

    大家開始為回國做準備。鑒于小玉的慘痛經驗,第一個任務是藏錢。她們想了很多辦法,又隨即被一個一個推翻。後來,侯玉花買了一個帶 轆可以拖著走的小行李箱,她把美元塞到鐵管兒的最深處,說回去後找把小鋼鋸鋸開就行。汪虹則買了個長毛絨玩具狗,給狗做了個手術——把狗肚子打開,取出部分充填物,把美元塞進去,堵上充填物,再把狗肚子細心地縫上。

    吳霞的錢交給小玉藏,問他藏哪兒他不說,大家就笑他是害怕屁股開花。

    走之前吳霞還腌了一大瓶泡菜,醬了一大堆豬肉,買了好些軟包裝牛奶外帶一袋子面包。沒人願意在餐車上吃飯——中方的餐車飯菜又貴質量又差,而俄方的餐車干脆沒有能吃的東西,除了紅菜湯就是黑面包。

    到日子了,汪虹抱著狗,侯玉花拉著行李箱,小玉和吳霞拎著食物,四個人又登上了歸國的列車。

    這趟車是途經蒙古回國的,有不少中國人都帶了狗,汪虹就說小玉你看。小玉笑了,說等到了二連浩特汪虹你看。

    真應了小玉的話——一個中國人藏的東西,一萬個老毛子和蒙古利亞也找不到。又窮又壞又貪的俄國和蒙古海關邊檢人員輪番上車,像獵犬一樣到處亂嗅,然而在汪虹一行面前只能是無功而返。

    汪虹旁邊的包廂情況就大為不妙了。這個包廂的四位乘客是東北某省去莫斯科訪問的政府代表團,第一次走這條線,又自恃是政府官員,手持在東歐及前甦聯地區一律免簽的綠皮兒公務護照,買了不少莫斯科的便宜貨,在進入蒙古前被俄國海關悉數沒收,毫無通融余地。在進入中國之前的蒙古扎門烏德海關,蒙古人又上來打秋風。見已被俄國人先下了手,便在送還護照的時候趁機把團長掛在包廂里的一件呢子大衣給偷走了。剛下車就被發現,大伙兒就喊。那蒙古邊檢人員一听車里中國人在喊,撒腿便跑。60多歲的胖團長悲憤交集,站在車窗前對著站台上的蒙古海關人員用東北方言發表即興演說︰我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政府官員,是應邀到莫斯科訪問的。你們不能這樣對待我們,我向你們提出最強烈的抗議!如果你們不趕快把我的呢子大衣還給我,由此而引起的一切嚴重後果必須由你們負責……

    蒙古海關人員望著他嘻嘻地笑。

    當然,大衣絕對不會被送回。

    列車一進入中國的邊陲小鎮二連浩特,小玉的話再一次被驗證——打狗隊蜂擁而上,手里拿著大麻袋,見狗就往麻袋里裝。也真可憐那些乖巧可愛的公主狗哈巴狗小鹿狗,莫斯科人再窮,它們也從未受到過哪怕丁點兒的委曲。這回可好,一個個倒栽蔥被扔進黑咕隆咚的大麻袋里,驚恐萬狀,哭喊連天。

    小玉得意地對汪虹說︰“我說得不錯吧?”

    汪虹被打狗隊的粗野行徑氣得十指冰涼,說︰“這幫家伙壞透了,一個好東西也沒有!”

    北京到了,三姐妹的陣營也發生了變化︰吳霞決定和小玉一起干,三姐妹變成了兩姐妹。汪虹很傷感,說咱們怎麼也像甦聯似的,說沒就沒了?侯玉花安慰她,說沒事兒,甦聯不在了,但俄羅斯還在,俄羅斯是前甦聯中最強大的。咱們就是俄羅斯,吳霞充其量也就是烏克蘭,走了也不礙事兒,咱們倆好好干就是了。

    汪虹點點頭。

    根據市場需要,侯玉花決定在皮夾克、砂洗襯衣、雞毛服以外再增加旅游鞋——當然也是劣質的。貨很快備齊,兩姐妹再度出發。

    在秋明車站出了事故︰汪虹下車賣貨,在收回的盧布中有一張5000面值的是假的——俄國人在500後面自己又畫了一個0。侯玉花嚴肅地對汪虹說︰“這完全是你自己不小心的結果。中國人讓俄國人給騙了,本身就是一件恥辱的事——咱們干什麼來了?就是騙他們來了!可你倒好,讓他們給騙了。你說怎麼辦吧。”

    汪虹囁嚅道︰“經濟損失我自己承擔,下次一定注意。”

    侯玉花誠懇地說︰“就剩咱倆了,萬事都要小心呀!”

    沒有了快人快語為人爽朗的吳霞,沒有了油嘴滑舌樂于助人的小玉,汪虹頓感孤寂了許多。如今她終日與板著一張臉,精明于生意卻毫無情趣的侯玉花相伴,心情暗淡極了。更要命的是侯玉花在漫漫旅途中結識了一位在莫斯科大學學習俄語的小伙子劉辰,她正在努力勸說他拋棄學業利用自己的俄語專長跟她共同發財。看得出,那小伙子已經被侯玉花為他描繪的燦爛遠景打動,躍躍欲試,蠢蠢欲動。汪虹知道,這里是俄羅斯,不是捷克,瓦哈洛娃的名字沒有任何作用,而她一口流利的英語也比不上劉辰結結巴巴的俄語有價值——俄羅斯不比捷克,懂英語的人很少。一旦侯玉花與劉辰結伴遠行,她會毫不猶豫地扔下汪虹。想到自己可能一個人孤伶伶地往返莫斯科——北京,她就不寒而栗。

    早晨,汪虹在莫斯科的旅館里醒來,發現侯玉花已經不見了。趕緊起床,見案頭有她留下的一張紙條,說她和劉辰去考察外地市場了。

    再沒一句其他的話。

    汪虹明白,她害怕的事情就要發生了。

    隨便吃了點東西,就一個人上街閑逛。望著波濤起伏的莫斯科河,心中突然泛起那種漂泊的感覺,特無助,特孤獨,特淒涼。到晚上回來,才想起今天是中秋節。窗外是一輪明月,汪虹覺得遠不如家鄉的圓。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3 22:15:19

第十三章 遇到郝雨

    侯玉花從外地回來,也不說市場好不好,只是告訴汪虹她要和劉辰一起干了。汪虹苦笑笑,說那好吧,我再跑一次就回布拉格吧。

    很快就買到了回國的車票,包廂里還有兩位北京男士,是從布加勒斯特來的。年齡大一點的叫郝雨,大約三十多歲的樣子,特愛說話,一說話就笑,一雙不大的眼楮總是眯縫兒著,一路上就听他講故事了。年齡小一點的叫焦和平,二十五六歲。郝雨不光愛說愛笑,還挺會照顧人。汪虹幾趟大包兒滾下來,落兒了個一上火車就胃疼的毛病。平時跟著侯玉花跑,除了強忍著也沒別的辦法。這回遇上個憐香惜玉的爺兒們,自己也就金貴起來。郝雨一陣兒端茶一陣兒送水,把汪虹服侍得舒舒服服。這家伙和俄國列車女乘務員混得特好,居然允許他在包廂里用煤油爐子做飯吃。汪虹喝了他熬的大米粥,胃里好了許多。他又給大伙兒講笑話,拿羅馬尼亞人的名字開涮,說羅馬尼亞人最常用的名字叫“一拉拉一褲”。

    把汪虹笑得肚疼。

    北京到了,兩人交換了電話號碼。郝雨說有什麼事盡管招呼,尤其象上貨這種事兒,他門兒清。

    沒幾天,汪虹到北京找郝雨,要他幫助上點好貨。汪虹說這是最後一次了,賣完貨就回布拉格。郝雨說回布拉格干嘛去,不如跟我到羅馬尼亞呢。你這樣小打小鬧掙不了錢,要做就正正規規往大了做。他這次又發了一個集裝箱雞毛服,“眼瞅著天就涼了,準能賣個好價錢。”郝雨說。

    汪虹心里一動。

    這回汪虹上的都是好貨。郝雨帶著她去找客戶,因為郝雨是走集裝箱的大貨主,客戶都不敢得罪,以很低的價格給了汪虹很不錯的皮夾克和羽絨服。

    回莫斯科的火車上,汪虹和郝雨在同一個包廂。看著為她忙上忙下的郝雨,她突然笑了,她想起在布拉格聚義時的三姐妹。什麼鐵板一塊,一遇爺兒們就散了!

    郝雨問她笑什麼?她不語。

    列車上,郝雨幫她賣貨收款,殷勤備至。他告訴汪虹,他原是北京一家建築公司的工人,老婆跟他最好的朋友偷情被他發現了,自覺無顏再在北京混,跟老婆離了婚,只身跑到布加勒斯特闖天下。一個人在異國謀生,艱難不怕,男子漢嘛。可孑然一身,形影相吊,這種孤獨和寂寞,是最難忍受的。

    汪虹對此感受非淺,點頭稱是。

    郝雨便說︰“為什麼你不跟我去布加勒斯特呢?我發貨櫃,你有英語,可以幫我很多忙。利潤我們平分,你放心好了,我絕不會虧待你。我本來應該發完貨坐飛機去羅馬尼亞,就是不放心你一個人在路上才陪你的。”說著便抓住了汪虹的手。

    汪虹任他抓著,過了一會兒才輕輕掙出,說︰“我得想想。”

    是夜,汪虹幾乎無眠。布拉格?布加勒斯特?小郎?郝雨?她無法定奪。

    到了莫斯科,郝雨帶她住在他一個河南朋友的公寓里。兩室一廳,郝雨和朋友住一室,汪虹自己住一室。那河南朋友好像在專職倒票——那時莫斯科到北京的票非常難買,都集中在這些票販子手里了。郝雨和汪虹到的時候,他剛剛和俄國警察打了一場官司得勝歸來,高興得很。擺好酒菜,一邊吃一邊講起這檔轟動莫斯科華人社會的事來。

    河南朋友那天下午乘地鐵縱線去中國人聚居的“吉慶”旅館送票,出來後又準備原路返回。剛下了電梯,一高一矮兩個俄國警察攔住了他的去路。高的年輕,矮的老,他們身後還站著一個穿便衣的漢子。他們把他叫進旁邊的警察辦公室,讓他面壁站著,兩手高舉放在牆上,雙腿叉開,警察便開始搜身。河南朋友心里火火的,俄國警察經常對中國人來這一手,真他媽的討厭,可是又沒辦法,警察是在執行公務。那天他身上有票款3400美元,被警察一把全掏了出來,但又立刻塞回了他的口袋。他因為是倒票,票款必須記清楚,所以他把每一筆錢都記在一張紙上,誰的多少錢誰的多少錢。他斜眼看到搜我身的警察把這張紙拿著看了看,他看不懂中國人的名字,但看得懂阿拉伯數字,也看得懂美元的符號——他大概意識到這是一張賬單,便撕碎了隨手丟在紙簍里,然後對他說可以走了。

    河南朋友稀里糊涂被放了出來,他摸了一下錢,感覺厚度還差不多,地鐵里又不是數錢的地方,便乘車走了。路上他想錢肯定會少,俄國警察盡是下三濫。但估計他們也不敢多拿,抽一張了不得了。如果那樣他也認了——誰讓自已在這操蛋地方呢?可他回了家一數,我操!整整少了640美元!孫子們也忒黑了點,他怒不可遏,立馬打的趕了回去。

    他一進門,仨孫子還在呢。他沖過去抓住那倆警察就用俄語喊︰“你們是瑪菲亞(強盜)!還我的美元!還我的美元!”

    仨孫子壓根兒沒想到他敢找來,他們這樣坑害中國人多了,從沒見過有找後賬的,一時慌了,紛紛發誓說絕對沒有偷他的錢。這時有個俄國老太婆走過來說︰

    “他們都是好警察,你要是搗亂,他們會狠狠地打你。”

    穿便衣那小子也揮著拳頭嚇唬他,說你如果還不走,馬上就讓你坐牢。

    河南朋友見跟他們講不出理,立刻用地鐵里的公用電話報了警。十幾分鐘後,來了一位少校。他簡單詢問了一下情況,就命令那兩個警察出示證件。看得出,少校相信肯定是這兩個下賤的家伙干了壞事。可兩個家伙死活不承認,少校便問河南朋友有沒有證據?他到紙簍那兒一看,撕碎的帳單還在里面,馬上取出來拼好,交給了少校,告訴少校他們共搶了640美元。少校立時就火了,大聲訓斥那兩個家伙。那倆家伙萬沒想到會在這張撕碎的紙上出問題,登時都傻了眼。少校罵了他們一頓,然後讓河南朋友和他們一起乘車去地鐵警察分局。到分局呆了不大一會兒,市警察局來了兩個人,讓河南朋友把事情又敘述了一遍,全部記錄在案。正在這時,有一個警察跑進來說有人來電話找中國人。他過去一接,鬧錯了,不是找他,是找另一個中國人。打電話的是國內公派的一個翻譯,原來在河南朋友被搶錢之前一個小時不到,有一個姓陶的中國人被這三個家伙用同樣的手段搶走了440美元。這位譯自稱認識警察局的人,可以私了。當然,是要收費用的。這位翻譯以為河南朋友是那位陶先生,掙私了費來了。翻譯說這種事多了,沒見哪個中國人把俄國警察告贏了,勸河南朋友私了得了。這朋友真是條漢子,斷然拒絕。回到辦公室就對警察們說,這三個家伙今天還搶了一個姓陶的中國人的錢。少校一听,立即讓他幫助找到這位陶先生。說今天已經很晚了,讓河南朋友明天再來。

    第二天是俄羅斯警察節。河南朋友一進門,分局長就說︰“在我的節日里你不是來祝賀我快樂,而是來給我添麻煩。”

    朋友一听這話便知道對方態度不友好,立刻說︰“你錯了,給你添麻煩的不是我,而是你的部下。”

    那分局長問︰“你的錢是從哪兒來的?”

    河南朋友早做好了準備,從容掏出從匈牙利到俄國入關時的申報單,上面寫著14000美元。

    “拿你錢的警察是用哪只手拿的錢?”分局長又問。

    這純屬找茬兒了,河南朋友反駁說︰“哪只手偷錢重要嗎?況且在那種情況下,我怎麼可能去分辨他是在用哪只手偷我的錢?”

    “那麼你從你住的地方乘出租車返回地鐵付了多少車錢?”

    “付給出租車司機多少錢跟這個案子有關系嗎?我認為你的問話方式有問題。請注意一個基本事實,那就是我是受害者,而做案人卻是警察。強盜搶錢不是新聞,而警察搶錢就是新聞。我要把這件新聞告訴駐莫斯科的各國記者,讓他們來主持公道——如果你們有困難的話。”

    他們看這個中國人不好惹,態度收斂了一些。問話結束時那位分局長向他表示歉意,並強調說這是他們的職責。

    當天晚上,他在“吉慶”旅館找到了那位先他被搶的陶先生。

    第二天一早,他帶著陶先生來到地鐵警察分局。值班警察錄了陶先生的證詞,讓他們回去等待。在走廊里,他們看見那兩個警察已經被脫掉了警服,呆坐在長椅上等候審訊。

    過了四天,也就是今天,河南朋友被通知前往檢查院。一位檢查官告訴他案子要結了,兩個警察要被判刑15年。而那個穿便衣的要判20年,他是個建築工人,是他把那兩個警察拉下水的。他們都要被送到西伯利亞去勞改,“伐木。”檢查官比劃著說。檢查官退給他620美元,說還差20美元,過幾天讓警察的家屬用盧布比照匯率還給他。並說那位陶先生也只能退300美元,其余的也是退盧布。

    “檢查官說過幾天就要宣判,還要我出庭呢。”河南朋友高興地說。

    汪虹欽佩地說︰“你真行,總算給咱中國人出了口氣。”

    他笑笑,“主要是老毛子欺人太甚,多少中國人被他們欺侮呀?現在已經發展到入室搶劫中國人了,主要是阿塞拜疆人和格魯吉亞人,黑頭發,現在莫斯科的中國人一見黑頭發的老毛子就跑。”

    天色已晚,各自安歇。

    半夜時分,郝雨爬到汪虹床上。汪虹輕嘆一口氣,接受了他。她清楚,和小郎不僅不會有任何結果,而且連生存都會成為問題。這個郝雨可就不一樣了,起碼他在發集裝箱,大小也是個老板。

    她沒有抵抗,順從地由他折騰。

    事畢之後,汪虹對他說︰“既然已經這樣了,我願意跟你去布加勒斯特。我一回到布拉格就去簽證,讓我大姑想辦法,估計能簽下來。但有一條,我不願意跟你這樣同居,你既然已經離婚,那就娶我。”

    她的眼楮在黑暗中閃亮。

    郝雨疲倦地說︰“我正求之不得呢。”

    汪虹躺在郝雨的懷里喃喃地說︰“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我的心已經干涸欲裂,你真是我的好雨嗎?”

    郝雨早已沉沉睡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3 22:17:05

第十四章 鎩羽布加勒斯特

    汪虹回到布拉格的第一件事就是求大姑去給她到羅馬尼亞駐捷克大使館辦簽證。

    這時李昌盛已經來了,力勸她不要去羅馬尼亞,瓦哈洛娃也不同意,更不用說小郎了。汪虹本是個沒主意的人,見大家都反對,也就猶豫了。可郝雨的電話不斷打來,說他的集裝箱要到了,催她趕快過來。她一橫心,硬纏著瓦哈洛娃去了羅馬尼亞大使館。

    得到了簽證,瓦哈洛娃告誡她︰“你的捷克往返簽證半年有效,無論如何不要丟了捷克身份,半年頭兒上一定要回來,哪怕再去呢。”

    汪虹說︰“我明白。”

    與一臉哀怨滿眼淚花的小郎在站台上吻別,汪虹獨自登上了開往布加勒斯特的國際列車。

    經過一夜一天的奔馳,列車在深夜抵達布加勒斯特。汪虹隨著人流走出破舊不堪的火車站,o不見郝雨來接。車站附近到處是一群一群的酒鬼,衣衫襤褸,東搖西晃。汪虹到處找不到郝雨,急得要哭。正沒轍兒呢,听到身後有中國人在焦急地喊︰“汪虹!汪虹!”她回頭一看,正是郝雨,領著一個中國人在人堆兒里亂跑。汪虹趕緊喊︰“郝雨,我在這兒呢!”郝雨听見了,順著聲音一找便看到了汪虹,急忙跑過來,拉著汪虹的手說︰“可把我急死了!路上順利嗎?”不等回答,又向汪虹介紹他身邊的中國人,“這是老張,我的好朋友。”

    老張早把手伸了出來,一邊握手一邊說︰“總听郝雨念叨你,說你好家伙一人兒滾大包兒,可能呢!”

    一口濃重的東北方言。

    郝雨住在一套公寓里,離老張的家很近。房間里放了好多雞毛服,臭氣沖天。郝雨說他和老張還有焦和平是好朋友,三個人聯合發貨。小焦不來了,買了個出租車在北京跑呢。老張是一個公派公司的翻譯,公司撤了,老張沒走。憑著一口流利的羅馬尼亞語,當翻譯、倒匯、批貨啥都干,如魚得水。

    第二天早晨就隨郝雨去市場賣雞毛服,生意還真不錯。給汪虹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一對羅馬尼亞父女,父親來給女兒買雞毛服,女兒很漂亮,十二三歲的樣子。選了又選,試了好幾件,最後選中一件天藍色的,非常珍惜地包好走了。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汪虹感到很難過——偽劣到極點的東西,他們卻當做寶貝一樣。

    汪虹說︰“做齊奧塞斯庫的子民確實是一件很悲慘的事,城市破舊,農村凋敝,人民窮困不堪。就拿首都布加勒斯特來說吧,跟布拉格比就象鄉村小鎮似的。許多蓋了一半兒的樓房扔在那兒,成了野狗的家園。”

    不去市場的時候,汪虹的主要工作是整理堆了滿屋子的雞毛服。因為是偽劣產品,除了臭不說,無數雞翎子都穿透布料露在外面,必須把它一根一根地拔掉。這是一項浩大的工程,不僅要把鑽出來的硬雞毛拔掉,拔完之後還得使勁拍打,把附在衣服上的雞毛抖落。你想吧,在臭氣沖天的屋子里,雞毛飛舞,汪虹宛若白毛女一般在揮汗如雨地工作。

    羅馬尼亞貧困、破敗,但羅馬尼亞人使汪虹感到親切、溫馨。在她的感覺里,法國人雖然待人熱情,但卻盲目的妄自尊大,你用英語詢問,他卻用法語回答。更可氣的是沒有英文路標,讓不懂法語的人一頭霧水。我領教過法國人這種莫名其妙的民族情緒,那是1994年,我和汪虹從巴黎搭便車去布魯塞爾,走了很長時間,路過了許多城市和鄉村。汪虹以為已經進入比利時了,便用英語問那開車的先生。他搖頭說不,這里仍然是法蘭西。汪虹說天哪,怎麼離不開法國了?雖知那先生卻板起了臉,頗有些不高興地說︰“法蘭西就這麼讓您急著離開嗎?”俄羅斯人友好但是粗魯,一到傍晚,滿街都是醉鬼。甚至連“8。19”政變這樣的大事,緊急狀態委員會的重要成員都是在大醉中進行的。捷克人彬彬有禮,但透著冷漠和蔑視。他們對中國人的態度,很像中國大城市的善良人對待鄉下來的民工那樣——寬容、無奈和憐憫。羅馬尼亞人則不一樣,他們對中國人的友好是發自內心的。也許是由于兩國政府幾十年的友好關系,也許是因為羅馬尼亞的貧窮落後,他們給了中國人在別的國家從來沒有得到的尊敬和關懷。羅馬尼亞人似乎對中國很熟悉,幾乎每個家庭都有中國日用品,從茶杯到牙具,從自行車到書包。郝雨在這里有幾個羅馬尼亞朋友,他不懂羅馬尼亞語也不懂英語,就靠比劃便把友誼穩固地發展起來,這真讓汪虹吃驚。就拿曼內斯庫來說吧,郝雨和他是在火車上認識的,就這樣結成好友。除了兩國人民的傳統友好關系之外,不能不說郝雨的比劃是十分到位的。曼內斯庫在布加勒斯特的一家玻璃店工作,郝雨從國內專門給他帶來幾把玻璃刀,非常好用,他喜歡極了,視為珍寶一般。曼內斯庫的太太在一家食品店當售貨員,高高大大,既漂亮又端莊。丈夫老實,妻子賢惠,生活雖不富裕,但安靜,快樂。他們有一個漂亮的女兒,胖嘟嘟的,才九歲,W字叫安德麗亞。他們經常邀請郝雨和汪虹去作客,做一些羅馬尼亞家常菜請他們品嘗。小安德麗亞的學校里有英語課,汪虹便用英語和她交談,她非常高興,還把她們交談的內容講給爸爸媽媽听。後來汪虹就用英語和曼內斯庫夫婦談話,安德麗亞做翻譯,竟然沒有什麼障礙,大家都開心死了。汪虹還認識了一位名叫安達的羅馬尼亞女人,她離婚了,獨自帶著七歲的女兒魯克桑德拉生活。魯克桑德拉漂亮極了,特別活潑。安達懂英語,在一家公司做秘書。她性格開朗隨和,朋友很多,經常在家里開Party。幾乎每次都邀請汪虹參加,汪虹在這里不光認識了很多朋友,而且還學會了一些常用的羅馬尼亞語。羅馬尼亞人與中國人交往同捷克人與中國人交往有著本質的不同︰捷克人與中國人交往的直接目的是佔便宜;而羅馬尼亞人則完全是出于友誼,幾乎沒有任何功利目的。

    老張也經常邀請汪虹和郝雨去吃地道的東北菜,但汪虹只去過一次就再也不肯去了,郝雨便一個人去大快朵頤。汪虹不去的原因是因為老張的家有些恐怖——一座古老的HOUSE,老張住在光線昏暗的底層,所有的家具都是年代久遠的古董。迎面的牆上掛著一幅怪誕的油畫︰一條巨大的毒蛇纏繞著一個瀕死的男人。

    汪虹害怕這里的一切。

    郝雨的雞毛服賣得並不好,原因是貨到晚了。加上羅馬尼亞貨幣“累”(列依,但念法與“累”極似)跟盧布一樣瘋狂貶值,算來算去也賺不到錢,郝雨一天到晚陰沉著臉。有時汪虹跟他說話,說幾聲兒他都沒動靜,稍微大聲兒一喊,又把他嚇了一跳。汪虹看他痴痴呆呆的樣子,心里也著急,就說你怎麼不去找老張商量商量?他有語言,關系多,說不定找個客戶一下子全賣出去了。你自己瞎琢磨個啥呀?

    他不吱聲兒,光抽煙,也不開客廳的燈,就在黑地兒里坐著發呆。煙頭明明滅滅,真有點人。

    過了幾天,郝雨對汪虹說︰“這批雞毛服是砸了,都三月份了,誰還買?可生意還得做,我準備和兩個朋友馬上飛回去,再發一集裝箱涼鞋來,正好趕上春夏之交,準好賣。你哪兒也別去,在這兒等著我。”

    汪虹問︰“那兩個朋友是誰呀?”

    郝雨說︰“你不認識。”

    汪虹又問︰“那你有錢嗎?貨都壓著。”

    郝雨說︰“就是錢不好辦,管他呢,回去再說。”

    汪虹說︰“我還有一千美元,你拿去用吧。”

    郝雨笑了,說︰“還是老婆疼我,把私房錢都拿出來了。”

    汪虹說︰“誰知道是不是你老婆,你憑良心吧。”

    第二天,郝雨去訂了機票。是中國航班,直飛北京。

    三月五日下午起飛,這一天,布加勒斯特下起了暴雪,五米以外都看不見人。整整下了一天,還沒有要停的樣子。郝雨上午就冒著雪出去了,說有事要辦,囑咐汪虹為他收拾行裝。行李早收拾好了,天也過了中午,還不見他的人影兒。汪虹心里這個急呀,坐臥不寧。就在這時候,他回來了。

    汪虹說︰“你看幾點了?急死人了!”

    郝雨說︰“沒辦法,事兒辦不完。”拎起箱子就走,對汪虹說︰“你就別去機場了,雪這麼大。好好在家等著我,一到北京我就給你打電話,啊?”

    汪虹點點頭,問︰“老張也不來送你?”

    郝雨說︰“誰也不用送。”

    走了。

    汪虹一個人孤伶伶地呆在房子里,望著窗外的暴風雪,心緒不寧。看看天色已晚,胡亂弄了口吃的,早早睡了。

    睡到半夜,突然听見有人用鑰匙開門。汪虹把門反鎖了,開不開。她怕得要死,裹著被子蜷縮在床頭,不知要發生什麼事情。那人見開不了,便敲門,小聲兒喊︰

    “汪虹!汪虹!”

    汪虹細細分辨,像是郝雨。可郝雨現在在天上呢呀!她戰戰兢兢跑到門前,問︰

    “你是誰?”

    氣得外面就罵︰“你腦子進水了!我是郝雨!”

    汪虹還不信,說︰“別騙人,郝雨已經回國了!”

    “回個屁國!雪太大,飛機不飛了!”

    這回汪虹信了,趕緊開門,郝雨拎著箱子進了屋,說︰“你發神經病呀?連我的聲音也听不出來!”

    汪虹就笑,“誰知道飛機就不飛了?”

    郝雨說︰“真他媽麻煩,我有急事兒呢。”

    汪虹說︰“飛機不飛誰也沒辦法,哪天飛?”

    “這個航班取消了,三天以後下一個航班走,誤我大事兒了!”郝雨憂心忡忡地說。

    第二天中午,一天一夜的暴雪終于停了。正吃飯呢,朋友打來電話,說老張被人殺了。汪虹驚得把湯勺掉地上摔成了三截兒,听郝雨問對方是什麼時候的事兒,對方說就是昨天。郝雨撂下電話,心事重重地坐在餐桌前不吃也不喝。

    汪虹說︰“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兒?太可怕了!”

    郝雨說︰“在國外玩兒倒匯,遲早有這麼一天。你想想,成天腰里掖著幾萬美子,手里拎著一大袋子‘累’,不出事才怪!”

    汪虹點點頭,老張確實是這樣,仗著有語言,人頭兒熟,什麼事兒都不吝。羅馬尼亞‘累’不值錢,他常常左右兩手一手一個大塑料袋,裝得滿滿的都是‘累’,下了巴士進地鐵,滿世界瘋跑。

    飯是吃不下去了,郝雨說︰“走,咱們到老張家門口轉轉。”

    汪虹說︰“我不去,鬧不好那凶手還在那兒藏著呢,來一個殺一個。”

    郝雨說︰“別發神經,趕緊麻溜兒著走。”

    到了老張門口,看不出一點這里曾經發生凶殺的跡象,依然如平時一樣靜謐。汪虹挽著郝雨的胳膊轉過房角,突然發現有一個中國人站在那兒。汪虹以為必是凶手無疑,幾乎癱倒在郝雨身上。郝雨半拖半抱著汪虹來到巴士站,那位先生還在關切地注視著這位突然發病的女同胞。

    郝雨如期飛走了,汪虹一個人守在空蕩蕩的房子里,茶飯不思,寢食難安。深夜,電話鈴突然響起,汪虹拿起電話,是一個遙遠的聲音,一听便知道是國內長途。對方先問這里是不是郝雨先生的家?

    汪虹說︰“是。”

    對方說︰“我是老張的兒子,我爸爸到底出什麼事兒啦?”

    汪虹心咚咚地跳,說︰“我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兒。”

    老張的兒子說︰“我爸爸說和你們是好朋友,你們怎麼會不知道?”

    汪虹說︰“對不起,我們真的不知道。”

    老張的兒子說︰“你們肯定知道,我馬上去羅馬尼亞找你們!”

    剛迷糊了一會兒,電話鈴又響了。這回是老張的弟弟,非讓汪虹把他哥哥的死因說清楚。如果說不清楚,就要來羅馬尼亞算賬。

    剛把這個電話放下,又一個電話打了進來。是老張的國內單位,詢問他們的張同志出了什麼事情。

    心驚肉跳了一夜。

    第二天上午,汪虹正發愣呢,忽然有人敲門。汪虹嚇得不敢吱聲兒,連大氣兒也不出,想讓敲門那人以為家里沒人。可那敲門人頑強得很,也不急,也不火,只是敲,沒完沒了。敲了一會兒,見屋里總沒動靜,那人就說話了,一口洋味兒的中國話︰

    “我們是羅馬尼亞警察,請您開門。”

    汪虹仍然不開。

    他們又到鄰居家往這里打電話,汪虹也不接。外面的人沒轍兒了,又說︰

    “我們知道你在屋里,我們已經監視你三天了,你如果還不開門的話,我們就要砸門了。”

    听說要砸門,汪虹只好應聲兒了,她戰戰兢兢地問︰“怎麼能證明你們是警察?”

    外面的人說︰“你低下頭,從鑰匙孔往外看。”

    汪虹低頭從鑰匙孔往外一看,果然看見一份警察的證件。她開了門,兩個警察和一個羅馬尼亞翻譯走了進來,搜查一番後,要她跟他們去警察局協助調查。這時她心里一緊︰難道郝雨與這件殺人案有關?可怎麼會呢,他們是好朋友呀!

    在國內汪虹連派出所都沒去過,在國外卻因為與殺人案有關而進了警察局,一想起這些,上樓梯都腿軟。

    警察詳細詢問了她與老張是怎麼認識的,跟老張的交往過程,最後一次見到老張是什麼時候以及郝雨的情況——他為什麼急著回國,他走時老張為什麼沒有來送行,他和老張之間的經濟往來等等。

    汪虹一五一十說了個仔細。

    警察笑了,說︰“看得出你是個老實人。你最近不能離開布加勒斯特,因為我們還可能會找你核實情況。”

    接著從打字機上取下打印好的口供,讓翻譯給她念了一遍,問她有沒有錯的地方?

    她說沒有。

    “那好,請簽字並摁上手印。”

    踩著厚厚的積雪,汪虹一腳深一腳淺地回到家里,六神無主,理不清個頭緒,心里只是害怕。

    過了兩天,中國大使館打來電話,說外交部專門為此事派來了人,要汪虹來大使館談話。

    在大使館里,汪虹見到了溫文儒雅的王毅先生。王先生仔細詢問了老張和郝雨的交往情況,汪虹又把在警察局說過的話重復了一遍。王先生突然叉開話題,問汪虹︰

    “你為什麼要和郝雨在一起?”

    汪虹囁嚅道︰“我想結婚。”

    王先生問︰“他答應和你結婚嗎?”

    汪虹點頭︰“嗯。”

    “他在騙你。”王先生說,“我來之前專門去了郝雨的家,親眼看見他和他妻子住在一塊兒,根本沒有離婚!”

    汪虹愣了。

    “我勸你還是盡快離開他,”王先生語重心長地說,“我們已經了解了一些你的情況,你堂堂一個南開大學的畢業生,英語又很棒,為什麼要和郝雨這樣的人混在一起呢?如果你願意去德國,我現在就可以給你辦——我太太正在為德國的醫院引進中國護士,你可以去。”

    汪虹說她會仔細考慮的。

    在大使館門口,她和王先生握別。王先生說︰“我敢肯定你和這個案子沒有任何關系,你真不該掉進這個漩渦里來。”

    汪虹問︰“那郝雨和這個案子真的有關嗎?他和老張是最好的朋友呀!”

    王毅先生意味深長地一笑,沒有說話。

    噩夢從此纏住了汪虹。

    郝雨走時帶走了所有的錢,只給汪虹留下一點點生活費。三月的布加勒斯特非常寒冷,積雪很厚。汪虹的鞋磨壞了,不能穿了,她只好從不多的生活費里擠出錢來,去商店買了一雙最便宜的印有星條旗圖案的單層布鞋。可這鞋也實在太單薄了,在雪地里走幾步就濕透了,一會兒就能把腳凍僵。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趕緊把鞋脫下放到暖氣上烘干,然後抱著冰涼的腳使勁兒揉搓。

    汪虹已經有些日子沒吃過肉了。頓頓都是黑面包就洋蔥炒雞蛋——這是羅馬尼亞最便宜的食物。她很想吃一次肉,但是吃不起,對于她來說,肉太貴了。

    這一天,她從外邊回來,路過一家肉店。看著櫥窗里擺著的各種肉類,她實在無法走過去。她進了肉店,反復比較了價格,下決心奢侈一把,腐化一回,買了像巴掌那樣厚,有半個巴掌大的一塊豬肉。她興沖沖地回到家,像歐洲人那樣用木錘把肉砸了一遍,又沾上面包渣兒,然後放進平底兒鍋里用油煎。不一會兒就做好了,她把小小的豬排放進一只最大的盤子里,在豬排旁邊堆滿了自己用洋蔥和西紅柿做的沙拉。找出從來不用的刀叉,把胡椒粉勻勻地撒在豬排上,很正式地吃了一頓飯。

    多年以後,她仍能回憶起這塊豬排。

    汪虹永遠不能忘記,在這段既恐怖又暗淡的日子里是善良的羅馬尼亞人給了她巨大的幫助和關懷。她回憶說︰“如果沒有曼內斯庫夫婦和安達母女的關愛,我的精神早就崩潰了,能否活到今天也是個問號。”

    這絕非危言聳听。

    我在國外呆了近十年,我深刻理解汪虹的這番話。一個孤苦無依卻又受過良好教育的女子,身處異國,糾纏在一樁莫名其妙的凶殺案里,沒有錢,在恐怖中過著拮據到極點的生活,看不到前途何在……

    輕生會是她的首選——假如沒有這些善良的羅馬尼亞人的話。

    第一個知道汪虹境遇的是安達——她打電話來問最近還好嗎?汪虹竟在電話那端哭了起來。安達情知不妙,放下電話就驅車趕來。

    汪虹向她訴說了一切。

    安達二話不說,去衛生間收拾好汪虹的洗漱用品,說︰“走吧,到我家里住。一個人在這兒住太可怕了,而且魯克桑德拉也非常想你。”

    汪虹感激莫名。

    在安達家里,汪虹天天緊繃著的神經才算慢慢松弛下來,笑容也逐漸回到了臉上。安達每天去上班,魯克桑德拉每天去上學,汪虹則擔負起做晚餐的任務。她並不會做飯,但安達和魯克桑德拉非常愛吃,贊不絕口。到了星期天,就由安達主廚,做羅馬尼亞飯給汪虹吃。魯克桑德拉愛唱歌,纏著要汪虹教她唱中國歌。汪虹就教她唱“讓我們蕩起雙槳”。安達听了說真好,汪虹便把歌詞大意講給她听。

    “我還會唱羅馬尼亞歌呢。”汪虹說。

    安達不相信,說︰“那你唱給我听。”

    汪虹想了想,便唱起了“喬治參軍去”︰

    “春風吹動橡樹葉兒沙沙響,

    我們的青年喬治參軍上戰場。”

    安達又驚又喜,隨即跟著大聲用羅馬尼亞語唱了起來︰

    “穿上軍裝,背起步槍,

    騎著馬兒,離開家鄉,

    他的愛人瑪麗奧拉送他上戰場……”

    一曲歌罷,安達熱情地把汪虹擁入懷中。

    魯克桑德拉不明白了,問安達︰“媽媽這是羅馬尼亞歌嗎?我怎麼從來沒听過呢?”

    安達笑著說︰“這是媽媽小時候的歌,你當然沒有听過了。”

    汪虹說︰“魯克桑德拉,我再唱一支,這支歌你也許听過。”

    安達吃驚了︰“你還會唱?”

    汪虹一笑,唱起了羅馬尼亞民歌“照鏡子”︰

    “媽媽她到林里去了,

    我在家里悶得發慌。”

    魯克桑德拉不僅听過,而且會唱。

    安達就更不用說了。

    三人一齊合唱起來︰

    “牆上鏡子請你下來,

    仔細照照我的模樣,

    讓我來把我的房門輕輕關上。

    鏡子里面有個姑娘,

    那雙眼楮又明又亮,

    鏡子里面不是我嗎?

    臉兒長得多麼漂亮,

    頭上戴著一朵鮮花美麗芬芳……”

    歡樂的笑聲要把房子抬起來了。

    在安達家住了些日子,汪虹又被曼內斯庫夫婦接到了他們家。曼內斯庫太太善良極了,每天變著花樣給汪虹做羅馬尼亞飯菜。小安德麗亞更是像過節一樣高興,一放學就撲在汪虹懷里,晚上也跟汪虹在一個屋子睡覺。

    轉眼就到了復活節,這在歐洲是一個很重要的節日。按羅馬尼亞習俗,在這一天要買只活羊殺了吃。布加勒斯特的市場里有許多大卡車都裝著活羊,人們紛紛選購。曼內斯庫也買了一只回來,就在院子里把羊殺了煮著吃。他們的做法跟中國一點也不一樣,放了許多叫不上名兒的香料。由于是現宰現吃,味道還是很鮮美。小安德麗亞對汪虹說︰“我最愛吃羊眼楮了。”汪虹不信,她竟當真從煮熟的羊頭上摳出眼楮放進嘴里大嚼起來。

    汪虹目瞪口呆。

    看著汪虹驚愕的樣子,安德麗亞拍手大笑。

    復活節的晚上要去教堂,汪虹也跟他們去了。信徒很多,每人都手持一只點燃的蠟燭,汪虹也不例外。開頭兒是主教講聖經,然後全體起立祈禱。氣氛莊嚴肅穆,還有稍許的神秘。汪虹她們幾個女的不到半夜就回去睡覺了,早晨醒來曼內斯庫才剛剛進門,真是個虔誠的信徒。

    天氣漸漸暖和起來,許多吉普賽女人開始在市場里賣郁金香。美極了,鮮艷欲滴,而且很便宜。汪虹很想買兩束花送給安達和曼內斯庫,可是她沒錢。如果郝雨再不回來,她就要陷入絕境了。

    郝雨就在這時回來了。

    他發來了兩個集裝箱,一個是毛毯,一個是塑料涼鞋。毛毯顯然已經不能賣了,要壓到秋後,而涼鞋應該是正當其時。為了節省開支,郝雨不租倉庫,先把自己的房子堆得滿滿的。放不下,把毛毯堆在了安達家里,把塑料涼鞋堆在了曼內斯庫家里。全部是無償的。毛毯還好,沒有什麼異味。塑料涼鞋就不行了,那股塑料味兒燻得人頭疼。

    郝雨回來的第一個節目就是被警察帶到警察局去錄口供。

    他不慌不忙,侃侃而談,時間、地點、證人一個不落,都能證明他案發時不在現場。警察要他提供證人的名字、地址、電話,他十分遺憾地說,這位證人已經飛往美國;那位證人據說去了巴西。

    警察無可奈何。

    私下里汪虹問他︰“你給我說老實話,老張是不是你殺的?”

    他嘻嘻一笑,反問汪虹︰“你看我像嗎?”

    汪虹仔細看了半天,說︰“不像呀!”

    “相信你的直覺吧。”郝雨說。

    半夜醒來,汪虹又想起這檔子事兒,就翻身再次審視夢鄉中的郝雨。月光透過窗子打在他的臉上,使他的臉兒一半明朗一半灰暗,注視的時間長了,竟被汪虹看出幾分猙獰。

    她哆嗦了一下,決定盡快回布拉格去。

    涼鞋賣得非常不好。羅馬尼亞人雖然窮,但還是見過些世面的。塑料涼鞋在四十年前還可以,但如今已無人問津了。汪虹告訴郝雨,她的捷克往返簽證快到期了,她不能喪失捷克身份,必須在到期前進入捷克,因此她需要買一張飛機票的錢。郝雨告訴汪虹,所有的錢都壓在貨上了,包括她的那一千美元。要想買飛機票,只有把貨想法賣掉。除此以外,再無別的辦法。

    汪虹認了。她背著涼鞋到處跑,見商店就進,但一無所獲。

    她不甘心,乘火車前往羅馬尼亞海濱城市康斯坦察,也沒賣了幾雙。

    她求郝雨想想辦法,一千美元她也不要了,只要能在往返簽證到期前進入捷克她什麼都願意干——“你還有仇人嗎?告訴我是誰,我去替你把他砍了!兔子急了還咬人呢。”汪虹說。

    郝雨說你別急,你又不是兔子,借我也得把錢借到,坑誰也不能坑了你呀!——他也有點怕了。

    第三天頭兒上,郝雨借回來五百美元。

    馬上去訂票,拿著機票算日子——好家伙,距捷克往返簽證到期只剩一天了!

    收拾好行裝,郝雨陪她上街逛商店。來布加勒斯特快半年了,這還是頭一回。汪虹買了一雙涼鞋,郝雨又給她買了兩條裙子。汪虹高興地說︰“這簡直是瘋狂購物了!”

    到了起飛的日子,郝雨送她去機場。誰想到在海關又遇到了麻煩——汪虹的羅馬尼亞臨時居留超了一天,也就是說她今天即屬于非法居留者。海關官員拒絕她出境,要她去布加勒斯特警察局補辦居留手續,明天再走。汪虹急死了,她並不是怕去警察局辦手續,而是她今天必須進入捷克。如果耽擱一天,她的捷克身份就作廢了!她懇求那位官員放她一馬,各種好話都說盡了,那官員堅決依法辦事。情急之中,汪虹從口袋里摸出買機票剩下的一張百元美鈔,啪的一聲拍在那官員案頭。那官員急忙用警帽把美元蓋住,同樣啪的一聲給汪虹的護照蓋上了出境章。

    汪虹急忙拖著箱子進入出境乘客候機區,她想和郝雨揮手致意,卻見他已經大步流星地走了,連頭也未回一下。

    汪虹不由得又有些傷感。

    飛機準時升空。望著白雲下面的布加勒斯特,她百感交集,悲從中來,眼淚奪眶而出。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3 22:19:18

第十五章 去荷蘭談戀愛

    回到自己的小屋,李昌盛正在做晚飯。見汪虹突然推門進來,十分高興。說︰“回來也不打個招呼,我好到機場接你呀?快洗把臉,飯馬上就得。你真是有命,我從來不買魚,就今天買了,你偏偏就回來了。”

    汪虹平素和李昌盛關系並不怎麼近乎,可她現在覺著他就是親人。看著他腰扎圍裙忙忙碌碌大做飯,也不知怎麼就哭起來了。

    李昌盛吃了一驚,說︰“這是怎麼回事兒?好模好樣的哭嘛哭?”

    听著他那一口天津方言,汪虹又笑了。

    李昌盛嘆口氣,說︰“犯病了不是?該去吳家窯兒了。”

    吳家窯兒是天津市精神病院所在地,當地人都以誰誰誰該去吳家窯兒了來形容其腦子不正常。

    吃罷飯,又給大姑打了個電話,訴說了小半~在羅馬尼亞的遭遇,讓瓦哈洛娃狠狠地罵了一頓。當初她堅決反對汪虹去布加勒斯特,汪虹就是不听。如今丟盔卸甲地跑回來了,還不該挨罵嗎?

    挨完了罵,汪虹問李昌盛現在布拉格生意好不好做?李昌盛說︰“現在可不像你走那會兒了,中國人的集裝箱多了去了,盡是大貨主。曹先生那種水平的,過去就算頂天兒了,現在嘛都不是。布拉格北面那個體育場,現在改大市場了,周六周日兩天,盡中國人。你別說,一天掙個一百兩百美金,跟玩兒似的。”

    汪虹說︰“那我去斷點貨,後天不就星期六嗎?咱倆去試試?”

    “成。可利潤咱怎麼分?”李昌盛問。

    “對半兒分。”汪虹說。

    第二天上午,汪虹先去市中心一家銀行取出一萬克郎——她滾大包兒掙的那點辛苦錢都在這家銀行存著。其實也就幾千美金,她本錢小,當然就掙得少了。然後又去了曹先生的公司,現金買斷了一批砂洗襯衣。又去了幾家中國公司,買了些領帶、打火機、旅游鞋之類的雜貨,用出租車拉了回來。

    一大早,天還不亮呢,李昌盛已經做好了早點,喊汪虹趕緊起床。汪虹睡眼朦朧地爬起來,說才幾點呀,還讓不讓人活了?李昌盛說姑奶奶,大市場七點就不放人了,快起快起!咱又沒車,得倒完地鐵倒巴士,大包小包的,不早點動彈行嗎?

    到了大市場一看,呵,盡是同胞。剛擺好攤兒,就開始上人了,顧客愈來愈多,擠得水泄不通。汪虹和李昌盛貨帶少了,沒到中午就賣光了。回去拿貨也來不及了,李昌盛說要回去睡覺,走了,汪虹一個人在市場閑逛。

    忽然,她看見不遠處支個攤兒賣旅游鞋的一男一女倆中國人挺面熟,定楮細看時,那位女士也發現了她,大喊一聲︰“汪虹!”汪虹急忙走上前去,“吳霞!小玉!”

    吳霞樂呵呵地問︰“你怎麼在這兒?我一來布拉格就打听你,說你跟一爺兒們去羅馬尼亞了。”

    汪虹嗔她︰“瞧你那張嘴!你們不是在莫斯科滾大包兒嗎?怎麼也跑布拉格來了?”

    小玉插嘴說︰“滾不成了,滿車都是中國土匪,再滾非把命擱那列車上不行。”

    吳霞說︰“真是這樣,中國黑社會鬧得太凶了,殺人越貨無惡不作。大包兒滾不成了,我和小玉就琢磨去哪兒呢?我不來過布拉格嗎,就一塊兒過來了。”

    “那侯姐呢?”汪虹問。

    “那不是?正賣包兒呢。”小玉遠遠一指,汪虹便看見了正在給顧客拿皮包兒的侯玉花。

    汪虹苦笑笑,說︰“咱們姐兒仨在這兒又會師了。得,你們先忙著,我去看看侯姐。”

    吳霞說︰“一會兒趕緊過來啊!告訴侯姐也別走,我今兒請客!”

    當晚,三姐妹連同小玉,坐在了一家中餐館兒里。就著啤酒、果汁、白斬雞,姐兒仨各自把別後情況說了一遍。看來數吳霞日子好過,她已經買了一輛二手斯柯達小車,帶著小玉奔波在各個市場,每日都頗有斬獲。侯玉花目前是一個人苦干,那劉辰早回國去了。三人當下約好,明天由吳霞負責佔位,姐兒仨的攤位一字兒排開,既能照應又能聊天兒。

    這回不用李昌盛催,汪虹給鬧鐘上了鈴兒,凌晨四點就響。帶的貨比昨天多了一倍,肩扛手提,下了地鐵又上巴士,沒少挨捷克人的白眼。

    生意不錯,而且不累。李昌盛基本沒事兒干了,四處溜達。姐兒仨誰想轉轉誰想上個廁所都方便,不怕沒人照應。晚上回去一算賬,刨去進貨成本及攤位費和午餐費,兩天淨賺170美元。按事先約定,各揣85美元。

    好日子從來就是轉瞬即逝的。

    首先是吳霞通知汪虹和侯玉花,下個星期不去大市場了,她要帶著小玉去外地城市,而且從此就住在那邊了。那兒的生意好極了,原因是目前還沒有中國人。問是哪個城市,吳霞不肯說。“反正你們也去不了——每個星期都要來布拉格進貨,你們沒車,做不了這個生意。要你們能做,我肯定告訴你們。可你們不能做,萬一從你們嘴上無意中漏出去,我們還掙什麼錢?”其次汪虹也算了個賬,憑一個星期去大市場練兩天攤兒,養活不了自個兒。而要想天天去各個市場練,必須得有車。她倒有車本兒,可錢不夠。買了車就沒有斷貨的錢,沒有斷貨的錢買車又有什麼用?再次是李昌盛已經告訴她,他準備去德國發展。一個人幾乎沒有練攤兒的可能,她又茫然無措了。這時,她忽然想起了林小蘭語重心長的話︰

    你的當務之急是找個捷克人把自己嫁掉。

    她同意這句話的一半兒︰當務之急是把自己嫁掉;不同意另一半兒︰找個捷克人。

    她告訴瓦哈洛娃她想嫁人了,瓦哈洛娃說你把要求講一下。她想了想,說︰“必須是男人,不能是Gay(男同性戀者)。年齡無所謂,範圍在西歐。”

    瓦哈洛娃說你早該這樣了,我從現在就給你留意。

    一天下午,汪虹辦事路過查理橋,被一個中國小伙子攔住了。他彬彬有禮地說,我想以皇宮為背景在橋上照張相,請你幫一下忙好嗎?

    一口北京話。

    汪虹說當然可以。便接過照相機,為他拍了幾張照片。

    小伙子謝了之後問︰“小姐你是北京人嗎?”

    汪虹說︰“不,我是天津人。”

    小伙子說︰“我還以為你是北京人呢,你一點天津口音也沒有。”

    汪虹笑著說︰“從小在學校大院里長大,不會說天津話。你是北京人吧?”

    小伙子點點頭,說︰“我剛從馬耳它過來,想看看這邊有沒有機會。”他看看不遠處的露天酒吧,“我們去那兒坐一下吧,聊聊天兒。”

    小伙子叫吳力,老爸是中國駐馬耳它大使。在馬耳它中國人只能留學,不能辦長期居留——置業可以,但中國人沒錢——听說捷克相對好一些,便飛到布拉格來。剛到了一個星期,正是五迷三道的時候。

    這是一個老實厚道的小伙子,英語也蠻好。汪虹很開心︰總算踫見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同胞。吳力也很高興,他正需要有一個能講明白事兒的人為他指點布拉格景物。這一個星期他也踫見了不少中國人,可除了北京混兒混兒就是青田農民。北京混兒混兒一嘴的髒話像是從褲襠里掉出來的,而青田農民的話你根本就听不懂。如今遇到這麼一位南開畢業生,起碼可以說說話兒了。

    吳力告訴她,他最近要去一趟荷比盧德法,一個月才能回來,要汪虹的電話號碼,說一回來就跟她聯系。

    汪虹說了號碼,他正要往本子上記,又停住了,看著汪虹笑,“我們可以一起去嘛,不用花錢的。”

    汪虹問是怎麼去。

    “我在馬爾它認識了一個朋友,女的,叫何曉潔,是比利時籍華人。跟你差不多大,你今年有多大?”

    汪虹說了。

    “同歲。我眼力不差吧?這何曉潔特能干,在布魯塞爾的比利時——中國協會工作,自己還開了一家旅行社。她是溫州人,文革中間跟父母來的比利時,在布魯塞爾長大,小學、中學、大學都是在比利時念的。她想到中國發展,可父母不放心,父母在布魯塞爾經營中餐館,生意火得沒法兒說。父母怕她一個女孩兒回中國出什麼意外,不讓她去。可巧她來馬耳它旅游就認識了我,就讓我跟她去比利時玩兒。我去了,她對父母說要讓我陪著回中國,把我的情況介紹了一遍,無非是我在馬耳它留學,老爸是中國駐馬耳它大使一類。我事先根本不知道她要我陪她回國這件事,她一個勁兒給我使眼色,我也只好應承下來。她父母見我是個正經人,就同意了。我問她你回國做什麼生意呀?她說特簡單︰以比中協會的名義邀請各級官員考察荷比盧德法,——公款旅游。我也正想回趟國呢,有人出費用干嘛不去?我倆從布魯塞爾直飛北京。回去沒幾天,真讓她拿下一個,是北京一家醫院的院長,愉快地接受了她的邀請。我這邊有事,先飛回來了。她在國內繼續攻關,前天來電話說又有一個什麼大型國企的老總被她拿下,還有一幫農民企業家。按她和那些人的協議是由她出導游和翻譯,她哪兒有啊,她又回不來——準備把那幫企業家直接帶到比利時呢。又把我抓住了,要我先期趕往阿姆斯特丹,接機。我想,你要是沒事兒,咱倆一塊兒去,你是翻譯,我是導游,怎麼樣?”

    “你去過荷蘭嗎?”汪虹問。

    “沒有。”吳力回答。

    “那你怎麼給人家導游?”

    “買張游覽圖,事先再找個中國人好好問問,不就行了?再說了,國內官員一般只對紅燈區和卡西諾感興趣,這些地方都用不著導游。”

    “那我就跟你玩兒一趟,你有把握簽證嗎?”汪虹問。

    “小事一樁。咱有比中協會的邀請,硬得很。明天早晨九點,比利時大使館門口見?”吳力伸出手來。

    “不見不散。”汪虹也伸出手來。

    回到家,汪虹把要去荷比盧德法的事兒給李昌盛講了一遍。李昌盛大驚失色,說︰“有這樣的嗎?在路上隨便認識個人,就敢跟著滿世界瘋跑?你不怕讓人給賣了?”

    汪虹笑說︰“我這麼傻,賣給誰呀?誰買砸誰手里。”

    正說著呢,瓦哈洛娃來了。她笑嘻嘻地對汪虹說︰“怎麼謝我?”

    “說什麼呢?”汪虹不明白。

    “我給你找到一個如意郎君!還不謝我?”

    “真的?”汪虹問。

    “當然是真的。你姑夫過去有一個學生,他是專門來查理大學找你姑夫學漢語的——你姑夫這個漢學家全歐洲都知道。我那天回去把你這事兒和你姑夫一說,他還挺上心。昨天晚上他告訴我,他這個學生的夫人離婚了,他想找一個中國太太。我說你怎麼知道?他說他本來是給這個學生打電話,要他幫忙留意。沒想到這個學生正好是單身,而且是漢學家,你們不會有任何溝通困難。這學生說這麼好的小姐為什麼不給我呢?你姑夫說你要就給你。今天早晨我又給他打了個電話,證實了一遍,沒問題。年齡稍大,也就四十出頭兒吧。”

    “哪個國家?”汪虹問。

    “荷蘭。”瓦哈洛娃說。

    “荷蘭?”汪虹又驚又喜,“太好了,我正要去荷蘭呢!”

    “大姑你快勸勸她吧,她發神經了。”李昌盛把汪虹要跟人去荷比盧德法的事兒講了一遍。

    “那不正好嗎?”瓦哈洛娃高興的說,“本來我要約他來布拉格見面的,這下正好,你就說是專程去跟他見面的。”

    李昌盛急了,“大姑你同意她去呀?跑丟了怎麼辦?”

    瓦哈洛娃煩了,說︰“一邊兒扒拉小算盤去,沒你的事兒。”

    她把那位先生的電話號碼交給汪虹,說︰“去了就打電話約地方見面,他叫魯道夫,因為特別愛吃豆腐,起了個諧音的中國名字叫‘鹵豆腐’。這個人是很浪漫的,你要打扮一下再去見他。”

    早晨九點,汪虹準時趕到比利時駐捷克大使館門口,吳力已經到了,正在陽光下燦爛地笑。

    很痛快,當時便給了簽證。

    那會兒還沒有申根協議,只有荷比盧三國可以用一個簽證,其余的歐洲國家都要一個一個的簽。在德國使館和法國使館他們踫了壁——因為是中國人︰拒簽。

    汪虹一臉懊喪,可吳力卻像沒事兒一樣,仍然興高采烈。汪虹問︰“拒簽了你還這麼高興?”他說沒事兒,只要有比利時簽證就行,去了比利時就有辦法,何曉潔本事大了。

    汪虹和吳力提前一天飛到阿姆斯特丹,找了個小旅館住下,汪虹便給鹵豆腐先生打電話。汪虹自報家門,盡量把聲音弄得溫柔嬌嗲,那鹵豆腐先生一口略嫌生硬的漢語,听得出已經喜出望外。他當下約好晚上見面,“你到梵‧高紀念館來——梵‧高你知道嗎?太好了,你是大學生嘛,當然知道梵‧高了。梵‧高紀念館右手有一條小巷,往里面走大約兩百米,你就到了一家很地道的中餐館兒。我在那里請你吃晚飯——那家餐館兒的鹵豆腐做得好極了。吃過晚飯我帶你去看阿姆斯特丹美麗的夜景,阿姆斯特丹的夜景特別迷人,我陪你乘船在運河里航行,我們並肩站在船頭,讓夜風吹拂著你黑色的長發——你是長發嗎?好極了,只有長發飄散的東方女孩兒才配得上阿姆斯特丹的浪漫夜晚。好了,晚上六點,不不不,我求求你,你絕對不要告訴我你長的什麼樣,個子有多高以及穿什麼樣的衣服。讓我去感覺你,那才是真正的浪漫,你同意嗎?‘眾里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我不問你這是誰的詞,你當然知道。”

    汪虹想︰好家伙,還不知能不能受得了他的浪漫呢!

    吳力邀她出去轉轉,她謝絕了,說想睡覺。要應付一夜的浪漫,不養好精神哪兒行呀。睡了兩個小時,醒來一看是下午四點半,趕緊N漣傘5  贗苛舜礁啵 趕傅孛枇嗣濟  隕緣夭亮朔郟 嚴鹵炒W鋅悖 簧弦幌 舯簾戀暮焐 於烊奩炫邸  饈峭 逋尢 ┐牡讕擼 菟檔蹦晁褪譴┬耪餳炫墼諼兔媲棒留戀哪敲匆蛔擼 敵 恿 矸植磺宥 餃鞅薄M嚴履撬 募靜煥虢諾穆糜渦  簧霞負醮永疵淮└囊獯罄吒剮 J宰拋 思覆劍  妹環ㄋ怠8 幕故欽餳炫郟 糯├聳 阜種櫻 艉緹途踝湃毖  粑 選br />
    沒法子,忍吧。

    五點多了,汪虹下樓,在大廳里迎面撞上從外面回來的吳力。吳力大吃一驚,說︰“我還奇怪你為什麼不出去玩兒呢,原來有約會呀!”

    汪虹歪頭一笑,不置可否。

    吳力說你等等,他倒退幾步,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我想起陳毅來了。”他說。

    “哪兒對哪兒呀?”汪虹道。

    “這你就不知道了,”吳力走到她面前,“陳毅乃蓋世英雄,身經何止百戰?當年在新四軍營地第一次看見張茜,竟不能自持,回到帳中便草就一首七絕——‘紅光照眼意如痴,愧我江南統銳師!卅載豪情今何在?輸與紅芳不自知。’”

    汪虹瞪他一眼,說︰“你就別發神經了!”

    吳力說︰“不知你有沒有雅量?我想給你提點小小的意見。”

    “說吧。”

    “既然穿這樣一身兒行頭,看人就不能像你剛才那樣直眉瞪眼的。要慢慢地、好像不經意的其實卻火辣辣的一瞥──懂得‘含情脈脈’這個詞兒嗎?”

    汪虹笑盈盈地注視著他,眼睫毛還一眨一眨。

    吳力的左臂突然抽搐起來,愈來愈厲害。

    汪虹趕緊問︰“怎麼了吳力?”

    “中電了!中電了!”吳力一邊抽搐一邊說。

    汪虹笑了,說︰“怎麼那麼討厭呢!”

    她疾步走出旋轉的大門,早有一輛TAXI停到身邊。門口的侍者替她拉開車門,她鑽進後排坐好,用英語對司機說︰

    “梵‧高紀念館,謝謝。”

    梵‧高紀念館很快就到了,可是汪虹卻拿不準是哪條小巷——光說右手這條小巷,可這左右是怎麼算的?是按進紀念館呢還是按出紀念館?汪虹感到這個酸酸的荷蘭漢學家十分可惡︰他完全可以說出街道名稱嘛,什麼左手右手的,顯他懂幾句中文!

    汪虹按她的認知——面對紀念館的右手——走進了小巷,不到二百米,果然有一個門臉兒不大的中餐館,裝修得惡俗不堪,門楣上三個大字︰漢宮春。

    怎麼名字起得像個妓院?汪虹推門走進,看看表,差半小時六點。

    早有殷勤的跑堂迎上來,她左右看看,偌大的餐廳里沒有一個客人,便揀了中間的一張桌子坐下,跑堂送上菜單,又奉上茶水,問︰“小姐你想吃點什麼?”

    汪虹確實餓了,她也知道跟外國人在一起吃飯是個什麼情況——基本上吃不飽。首先他們飯菜點得都很少,另外你還得顯示出一種優雅的風度,不能把狼吞虎咽的吃相露出來,尤其在今天晚上這樣一個歷史性的關鍵時刻。她決定先吃點什麼,墊墊底兒,倉廩足而知榮辱,肚子里有食兒才能吃得斯文。她迅速瀏覽了一遍菜單——只看價格不看菜名兒。

    “蛋炒飯一份兒,請快點。”她說。

    差五分六點她吃完了蛋炒飯,又要了一杯咖啡,氣定神閑地等著浪漫。

    跑堂的走過來問︰“小姐你在等朋友啊?”

    她點點頭,問︰“怎麼這麼蕭條?”

    跑堂的嘆口氣說︰“沒法子,競爭太厲害,我們以前都在青田鄉下,不懂煮飯的,老板都要愁死了。”

    眼瞅著到了七點,還沒見漢學家的影兒。正納悶兒呢,呼啦啦進來一伙中國人,個個板著臉,坐到汪虹的左手。呼啦啦又進來一伙中國人,也個個板著臉,坐到汪虹的右手。彼此虎視耽耽,而汪虹怎麼看都像是在瞪自己。

    接著一聲喊,汪虹听不懂喊什麼,只見跑堂的一溜兒小跑出來上茶。

    接著便開始說話,用一種完全听不懂的方言。汪虹估計不是閩南話就是青田話。對話漸趨激烈,聲音愈來愈高,而且雙方都站起來向汪虹逼近。汪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正著急呢,跑堂的跑過來,在她耳邊輕輕說︰“是黑社會在講道,講不攏,馬上就要開打了,你小心濺上血。”

    汪虹大驚,向兩邊笑笑,起身便跑。高跟鞋不習慣,在門口還差點摔倒。正好有一輛TAXI駛來,她揚手攔住,也顧不上那位漢學家了。

    回到旅館,她仍然心有余悸,又為鹵豆腐擔心︰刀劍無情,會不會一進門兒正好讓人家給跺了?便給他家里打電話,無人接听。

    她更加惴惴不安起來。

    她隔一會兒撥一次電話,隔一會兒撥一次電話,一直撥到凌晨一點,終于听到了鹵豆腐的聲音。

    汪虹問︰“你沒事吧?”

    鹵豆腐說︰“我沒事,我很好。”

    汪虹問︰“你為什麼沒去?我一直等你到七點多!”

    鹵豆腐說︰“不,我六點整準時到的,是你沒有去。”

    汪虹急問他關于左手和右手的方向問題。果然,這個笨蛋是以背朝梵‧高紀念館定左右的。

    汪虹嘆口氣,向他表示了歉意。他說︰“沒關系,這是一個美麗的錯誤,我很喜歡。”

    汪虹想︰這真是一個好脾氣。她說︰“那我們明天,噢,現在已經是‘明天’了。我們今天再找個地方見面,好嗎?”

    鹵豆腐說︰“我們不用見面了,謝謝你給我帶來這個美麗的錯誤,這真是太浪漫太神奇太不可思議了。”

    汪虹摸不著頭腦,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對,你還不知道,”鹵豆腐說,“我六點整準時進門,看見你已經坐在那兒了。我很高興,就走到你面前,說‘你好’,就坐下了……”

    “什麼什麼什麼?”汪虹打斷他的話,“我?”

    “我以為是你,因為只有一個黑頭發黑眼楮的中國女孩兒。”鹵豆腐繼續說,“我走到你面前坐下,說我請你吃飯。你笑了,笑得很好看,問我︰‘你是個慷慨的人嗎?’我說當然。你點了油燜大蝦、糖醋松鼠魚和菠蘿雞片……”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我只點了一份兒蛋炒飯!”汪虹憤怒地再次打斷他的話。

    “但我以為是你。”他繼續不屈不撓地敘述,“我只點了我——鹵豆腐。我喝了兩杯五糧液,很好喝。但你不喝,你只喝juice(果汁)。”

    “我喝!我不光喝五糧液,我還喝敵敵畏呢!”汪虹大叫。

    “敵敵畏是什麼?”鹵豆腐問。

    “名酒,比五糧液還好,最適合你這樣的人喝。你繼續說吧,後來呢?”

    “後來?我們不是已經在電話上約好了嗎?在運河里乘船欣賞阿姆斯特丹美麗的夜色。我和你並肩站在船頭,夜風有點涼,你偎在我懷里,我緊緊摟著你……”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不是你,直到這時我才知道不是你。接過吻後我對你說,‘感謝瓦哈洛娃把你送到我身邊。’你問︰‘瓦哈洛娃是誰?’我還以為你是在開玩笑,但是不像。我說你不是汪虹?你,不,她說不是,她是柳娜。我知道全錯了,可這是一個美麗的錯誤——我無可挽救地愛上了她。當然,她也同樣愛上了我。”

    “她現在在哪兒?”汪虹問。

    “我們剛剛進家,她正在洗澡。你要和她講話嗎?”

    “講你個大頭鬼,Fuckyou!”汪虹摔下電話,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喘粗氣。

    一段擬議中的跨國浪漫還沒有開始便已經結束。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3 22:55:22

第十六章 宮院長

    早晨,汪虹去按吳力房間的門鈴,吳力打開門,看看她的背帶牛仔褲和旅游鞋,“怎麼,來見我就是這副樣子?”

    “這副樣子已經不錯了,快走吧,吃過早飯就該去機場了。”

    歐洲的所有旅館都包早餐,而且非常豐富。吳力和汪虹飽餐一頓,看看表,“該走了,”汪虹說,順手拿了一個隻果,兩人走出了旅館。

    飛機準時抵達阿姆斯特丹機場,汪虹和吳力也因此準時接到了前來荷比盧德法考察的宮院長。宮院長西裝革履,沒有任何隨員。吳力和汪虹依次同他握手,並贊揚他輕車簡從,簡直就是一位獨行俠。宮院長人高馬大,一望便知是豪爽之士。他哈哈大笑,說︰

    “一個人好,一個人好。”

    到了旅館稍事休息,院長便要求出去游覽。吳力說好,便去找已經定好的TAXI。順便給汪虹房間打了個q話,“翻譯小姐,院長閣下要出游了,你趕快下來。什麼?哎呀你就甭管去哪兒了,我都跟司機說好了。”

    在TAXI上吳力便開始介紹荷蘭的情況,“荷蘭王國位于歐洲西部,瀕臨北海,面積4,15萬平方公里。人口1557萬,主要是荷蘭族。居民信奉天主教和基督教。境內湖泊星羅棋布,運河縱橫交錯,到處綠草鮮花,整個國家就像座大花園,故稱‘西歐花園’。這里經濟發達,盛產花卉,尤以郁金香最為著名,所以又有‘花卉之國’的美譽。境內風車隨處可見,也因此被稱為‘風車之國’。”

    “你還行啊!”趁他換氣兒的時候,汪虹用英語稱贊他。

    “行什麼行,一早就起來看從國內帶來的世界地圖冊。”吳力也用英語回答。

    汪虹笑了。

    吳力繼續背誦︰“首都阿姆斯特丹是全國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有50多條運河,可以乘船自由航行到市區任何地方,可與威尼斯媲美。市內有很多古老建築和幾十個博物館,如王宮、皇家博物館、歷史博物館等。”

    正說到這兒,TAXI停下了。吳力指著面前的建築物對院長說︰“這就是我們今天要參觀的第一個地方——梵‧高紀念館。”

    汪虹的臉兒慢慢拉長。

    晚飯院長執意要請客,吳力說恭敬不如從命,便讓司機把他們領到市中心一家相簏巡堛漱分\館。一進門,早有身著旗袍的中國小姐引領到桌前。院長看都不看菜譜一眼,說︰“你們倆直管點,什麼貴點什麼,什麼好吃點什麼。”

    汪虹打開菜譜看了又看,壯著膽子點了個清炖石斑魚便再也不肯點了。

    院長對吳力說︰“你來!”

    吳力果然不負院長厚望,先點了只深海大龍蝦,又點了一盆象拔蚌,又點了半只白切雞,問跑堂︰“幾個菜了?”

    跑堂說︰“四個。”又把菜名報了一遍。

    吳力還有些意猶未盡,想了想,說︰“先就這樣吧。”

    跑堂的剛要離開,又被院長吼住了,“跑什麼?我還沒點呢!”他翻開菜譜說︰“我想點個清淡的,家常豆腐怎麼樣?”

    跑堂的說︰“我們這兒的豆腐最好吃了。”

    汪虹眼楮一瞪,“胡說!荷蘭的豆腐都是狗屎!”

    跑堂的還想還嘴,見汪虹一臉怒氣,把話趕緊咽肚里去了。院長說︰“那就不要豆腐,來個蒜茸西蘭花吧。”又點了幾個涼盤兒幾瓶啤酒三碗兒米飯,才讓跑堂的去了。

    酒菜都上齊了,院長先和汪虹踫杯,說感謝汪小姐全程陪伴,有汪小姐在側,縱橫歐洲算個啥?說罷一仰脖兒干了。汪虹不善酒,只輕輕踫了踫嘴唇,便趕緊朝那石斑魚最肥美的腹部下了筷子。院長用餐巾擦擦嘴角,便要和吳力踫杯,說︰“吳先生。”

    可吳先生正在聚精會神地對付那只龍蝦,竟沒有听見院長的呼喚。汪虹從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腳,他還一邊嚼著滿嘴的龍蝦,一邊看著汪虹納悶兒,含混不清地問︰

    “你踢我干什麼?”

    汪虹說︰“我怕噎死你!”又往院長那兒努努嘴,吳力才看見院長正舉著杯笑。他慌忙端起酒杯,跟院長丁當一踫,院長說︰“咱們可都是爺兒們,一口干!”

    一仰脖兒,又進去了。

    吳力急了,說︰“院長,我可不敢跟您比,三杯就暈菜!我慢兒慢兒喝。”抿了一小口就要往下放杯。

    院長說︰“干什麼干什麼?這頭一杯酒一定得干。”

    吳力看看院長,又看看龍蝦,一咬牙咕咚咕咚灌進肚里,放下杯就奔龍蝦去了。

    看著吳力那窮凶極惡的樣子,院長笑了,問︰“味道怎麼樣?”

    吳力連連點頭,說︰“好吃,好吃。”

    院長伸過筷子夾了一點放進嘴里慢慢品嘗,說︰“過了。”再不吃一口。又夾了一只象拔蚌,嘗了嘗說︰“還行。”可也只吃了一只,再不動筷子。倒是對汪虹點的石斑稱贊不已,還對吳力說︰“你嘗嘗這個,不錯。”

    吳力一听連院長都說好,趕緊夾了一大塊塞嘴里,嚼了嚼說︰“這有什麼好?一點味兒都沒有!”

    院長笑了,說︰“這你就不懂了,做石斑,只講一個鮮,其余一概不講。所以說,沒味兒是最高境界。”

    汪虹看得清楚,這院長除了吃幾口石斑魚以外,全吃西蘭花了。那盆白切雞他連筷子都沒動一下。汪虹想︰都說一個貴族要三代才能培養出來,不知像院長這樣不肯吃東西的雅士要幾代才能弄成。再看吳力,竟吃得一腦門子汗珠,被大宮燈映得亮晶晶的。她嘆口氣,這人完蛋了。人和人就是不能比,平時看他還不錯,溫文儒雅的。也一塊兒吃過回麥當勞,不這麼狼呀?跟院長一比,完了。

    吳力終于歇下了,院長看看他又看看滿桌子剩菜,笑著說︰“可惜了,可惜了。”

    吳力說剩不下,我歇會兒還吃呢,只是酒再不能喝一口——太佔地方。

    院長搖頭說︰“我是說你吳先生可惜了,汪小姐也可惜了。大使的公子,教授的女兒,就憑你們倆的學歷和英語,在北京找個合適的活兒干太容易了,頓頓都是這席面兒!”

    汪虹好奇,心里還琢磨幾代培養這麼一個雅士的事,便問院長︰“您祖上一定是書香門第詩禮傳家了。”

    “罵我?”院長喝口啤酒,笑呵呵地說,“祖上沒一個認字兒的,一水的放牛娃。咱是當兵出身,1973年應征入伍,就是奔部隊的大白饅頭去的。在新兵連那幾個月才叫苦哇——不是干活兒苦,再苦也苦不過在農村修渠;是眼瞅著熱氣騰騰的白饅頭不叫吃,叫你列隊沒完沒了地唱歌。跑調兒就重唱,跑調兒就重唱。你們想想看,眼盯著大白饅頭唱歌A能不跑調兒嗎?後來咱當了衛生員,部隊又送咱上了醫學院,饅頭是不饞了,可也沒吃過什麼正經東西。要說見世面,還是當院長這幾年。開頭兒也沒少出洋相,頭一回吃基圍蝦,是一個醫藥代表請客,咱硬不懂桌上那盆兒泡著菊花漂著檸檬的水是洗手的,端起來就喝,還讓服務員再來一碗,說挺好喝。凡事兒都有一個過程,慢慢兒來。”

    “您這考察費用單位都實報實銷?”汪虹擔心這頓飯讓院長自己掏腰包兒。

    “單位一分錢都不出。我是院長,我不能這樣做。影響不好,群眾會有意見。我所有的費用都是制藥廠出,他們搶著出。何曉潔的收費標準是三萬元人民幣,有十個藥廠要出,我也不能收了這家不收那家,這樣容易造成不團結,我就都收了——你們就放心花吧!”

    汪虹和吳力面面相覷。

    當晚,院長和吳力把汪虹送到旅館門口。院長說︰“汪小姐也累一天了,早點休息吧,我和吳先生再出去瞎轉轉。”

    汪虹狐疑地看看吳力。

    吳力對她眨眨眼。

    深夜12點,吳力回來了,見汪虹窗口還亮著燈,便來摁門鈴。汪虹正看CNN國際新聞呢,打開門讓他進來,問︰“去哪兒了?”

    “還能去哪兒?火車站後面的紅燈區唄。”吳力笑著說。

    “光看了?”

    “我是光看了,院長哪兒能光看呢?到底是當兵出身,生猛,真他媽生猛!”吳力贊道。過了一會兒,又感慨地說︰“這院長也太滋潤了,唉,還是祖國好啊!”

    第二天,汪虹和吳力陪院長游覽了海牙和鹿特丹,當晚就住在了鹿特丹市。

    第三天,從鹿特丹市乘旅游巴士抵達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同率領著一群中國企業家的何曉潔會合。

    吳力介紹汪虹給何曉潔,何曉潔很禮貌地和汪虹握手,說感謝你的幫助。院長也在一旁夸,說汪虹翻譯得如何如何好,鬧得汪虹都不好意思了。何曉潔個子不高,挺漂亮,“關鍵是干練。”汪虹後來回憶這一段時對我說,“看見國內主持‘開心辭典’那個王小丫了嗎?就那樣,干練得厲害——要不怎麼能左一撥兒右一撥兒地往出帶團兒呢?”

    院長不願意和企業家們住在一起,嫌他們俗。何曉潔便把他和汪虹吳力一起安排在她家的一所空著的公寓里,是一套四室一廳的單元,有一個從安特衛普來的比利時人租了其中一間,還剩下三間正好汪虹他們三個人住。吃飯則安排在何曉潔家自己開的中餐館里,味道也還不錯。

    何曉潔果然神通廣大,汪虹和吳力陪院長在布魯塞爾玩兒了兩天,她已經辦好了去德國的簽證,然後要汪虹和吳力陪院長去巴黎。汪虹說沒有法國簽證呀?她說你就不用管了,一早坐汽車走。

    原來是租何家房子的那位比利時人開自己的車帶他們去。倒不算遠,一個小時便到了邊境。汪虹正擔心三個東方面孔被法國海關截住呢,汽車已經駛入了法蘭西。

    兩個小時以後,汽車進入巴黎市區。

    沒有三個月時間不夠看巴黎,而院長一行僅有一白天的時間。好在有車,這位比利時人也路熟。馬不停蹄地看過了凱旋門、艾菲爾鐵塔、盧浮宮、聖心教堂、巴黎聖母院,又在香榭麗舍大街上兜了幾個來回,就到了回布魯塞爾的時間。

    第二天,汪虹和吳力陪同院長乘火車去了盧森堡。游覽了這個40萬人口的奇妙袖珍國後,于當天晚上乘上了開往漢堡的火車。30分鐘便進入了德國,天亮時到了漢堡。

    在德國,院長于聲色犬馬中花光了錢,依依不舍地在法蘭克福機場與汪虹和吳力惜別,登上了直飛北京的漢莎航班。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3 22:58:38

第十七章 浪漫是奢侈的

    汪虹回到了布拉格小屋,等待著她的是李昌盛的賬單——他已經去了德國——和瓦哈洛娃的奚落。過了幾天,小房子也沒有了,她倉皇地來到我們這里,誰料到竟從此生死相依。

    1994年的新年之夜,瓦哈洛娃邀請我和汪虹去她家吃年夜飯——據說她從不請大陸中國人去她家里。不是歧視,是膽兒小︰此時大陸黑社會已經在布拉格鬧得雞犬不寧,殺人、綁票、勒索事件層出不窮,而瓦哈洛娃剛剛從中國人身上賺了些錢,當然心存忐忑了。

    我準時前往。瓦哈洛娃已經包好了餃子,做好了涼盤,斟好了紅酒。這是我第一次見瓦哈洛娃的丈夫吳和以及他們美麗的女兒麗麗。吳和很親切,一身的書卷氣。他一年多以前作為捷克政府代表團的翻譯去過北京和上海,他拿出在中國得到的名片,問我其中哪些人會對中國未來的經濟發展起重要的作用?我說依我個人的觀點是這位——我抽出上海市長朱基的名片,補充說J“這位先生已經是中國的副總理,不久前還兼任了中國的央行行長。這是一個有著鐵腕的經濟學家,他就任央行行長的消息一出,大陸的美元黑市價格應聲而落。”

    吳和笑著說︰“我願意相信你的話,因為我也很喜歡他。”

    他又和我談起在大陸的見聞,說有的大商店服務態度還是不好,“店大欺客——我知道中國有這樣一句成語。現在的捷克駐中國大使是我的同學,他說我的漢語***能听懂,李鵬能听懂,可友誼商店的售貨員听不懂。”

    我們都笑了。

    吃過飯,他請我到他的書房坐下,告訴我他正在翻譯《詩經》。他打開余冠英先生注的《詩經》,指著兩行詩給我看︰

    日之夕矣,

    羊牛下來。

    他說︰“我不明白這樣的詩有什麼好?怎麼能流傳兩千年?”

    我想了想,說︰“如果單從字面上看,確實未見得有多好,但因寫了黃昏,便別有意境。黃昏思遠人,悲之至也。這是寫黃昏心境的第一首詩,從此以後,中國歷朝歷代文人墨客描寫黃昏的詩詞佳句不勝枚舉,但都以此為濫觴。像白居易的《閨婦》,‘斜憑繡床愁不動,紅綃帶暖綠鬢低。遼陽春盡無消息,夜合花開日又西。’像司馬相如的《長門賦》,‘日昏黃而望絕兮,悵獨托于空堂。’像韓@摹斷ρ簟罰  ㄇ叭骼崍俸 常 砝 贗肺氏ρ簦翰還芟嗨既死暇。   菀紫攣髑劍  緣瞞氳摹肚迤嚼幀匪檔黴謾   縴鴕簧俱玻 幌父齷隻瑁  嬡萌爍鋅 灰選!br />
    他愣了半晌,緩緩地說︰“我也沒幾個黃昏了。”

    我說︰“怎麼會,你健康得很,而且也不算老。”

    他笑了,反問我︰“你為什麼不去做學問,而偏偏要當商人呢?”

    “沒干過的就想試試,”我說,“做商人會有許多不同體味的,你們的米蘭‧昆德拉不是說‘生活在別處’嗎?”

    我們的集裝箱陸續到了。

    所有中國人的集裝箱都陸續到了。

    1993年底——1994年底,幾十萬個集裝箱從中國的上海、天津、寧波、廈門、廣州各個港口啟運,里面裝滿了拖鞋、涼鞋、旅游鞋、球鞋、連褲襪、絲襪、線襪、牛仔褲、健美褲、沙灘褲、內褲、絲綢襯衣、法蘭絨襯衣、鏤花水洗絲女襯衣、水洗布男襯衣、彩色文化衫、印有圖案的文化衫、120克重以下薄如輕紗的白色文化衫、廉價的童裝、手帕、胸罩、領帶、款式很好但一用就壞的旅行箱、手提包、長毛絨玩具、掏耳勺、打火機、清涼油、過期的方便面、據說可以壯陽的蜂王漿……經漢堡、不來梅、鹿特丹,以排山倒海之勢涌入小小的歐洲內陸國捷克。

    捷克人經營的紡織品商店紛紛關門,捷克最大的紡織廠也宣布倒閉。在廉價的中國鞋進入捷克之前,捷克是歐洲重要的鞋類出口國。如今,鞋廠接二連三地破產。

    “攻陷捷克。”一位愚蠢的中國駐捷克大使館官員曾經喜不自禁地對我說。

    意大利皮件工人曾經上街游行,抗議不知疲倦的中國浙江農民日以繼夜大地工作使他們的工廠倒閉;俄羅斯遠東堪察加半島上的俄國小販們曾因16名中國倒爺兒在當地兜售便宜的紡織品而舉行了大規模的反華示威,高呼“中國佬滾回去!”

    以冷靜、理性、善良著稱的波希米亞人沒有這樣做。他們用自己的方式微笑著接受了這些來自遙遠東方的禮物——短暫的歡迎之後便是長久的冷淡。

    道理非常簡單︰供求關系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再加上老百姓對偽劣商品深惡痛絕。

    我的一個福建朋友——他即因大量商品積壓而破產——對我舉例說︰“一個家庭一般說來買兩套茶具就夠了,你的茶具又好又便宜,那麼好,再買兩套。這已經是極限了,不管你以後再怎麼便宜,不會再買了。對吧?可我們是按一個家庭消費一萬套茶具這樣一個標準來發貨的!”

    當年有一位聰明的上海朋友,他在1993年底的生意高潮中決定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在賣完最後的存貨準備回國時對我說︰“我負責任地講,從現在開始一個集裝箱也不要發,捷克的中國貨十年也賣不完。老兄,《紅樓夢》里怎麼說?要退步須得抽身早呀!”

    然而,十年了,中國貨還在天天發。

    一百年也賣不完了。

    我們的貨賣不動了。

    汪虹的捷克客戶不再上門,打電話過去也只是答應抽時間來看貨,但似乎總也抽不出時間來。萬般無奈,汪虹便把吳霞和侯玉花都找了來,讓她倆幫忙銷貨。

    她倆干得還都不錯,吳霞買了一輛大貨車,自己不發貨,帶著小玉從中國人的公司拿貨跑外地批發市場,什麼德國邊境、奧地利邊境、波蘭、匈牙利哪兒都跑,拼縫兒,還真賺了不少錢。侯玉花還是一個人,干不了吳霞那樣的活兒,就在一家超市門口練了個小攤兒,也是從中國人的公司拿貨去賣,生意也過得去。

    因為是汪虹的朋友,我給她們的價兒都極低,她們都挺高興,尤其是侯玉花,積極性空前高漲。我們沒少給她送貨,她也勤來結賬。

    有一天下午,她坐吳霞的車一塊兒來了。那時我們住著一大HOUSE,兩層,有十一間房子,還有一個能停三輛車的院子和一個一千多平米的花園。我和余陽正在樓上說話,听見她們三個在下面客廳里嘻嘻哈哈地笑,也不知樂什麼呢。等我和余陽下樓,這姐兒仨已經在廚房做起了飯。

    吃罷飯告辭,汪虹送她們出去,還听見吳霞一邊發動車子一邊囑咐︰“別忘了啊!”

    汪虹回答︰“忘不了,你們放心吧。”

    我問汪虹︰“干嘛呢找你?”

    汪虹說︰“沒啥事兒,侯玉花讓我幫她找個男人。”

    對這樣的事情我們已經毫不驚奇,不管是一個男人還是一個女人,在布拉格都很難單獨生存。不要說開大車跑外地這樣的大活兒,就是練個小攤兒一個人也很困難——不說需要勤去批發市場找貨,廁所總要上的吧?一個人就沒辦法。當然,兩個男人或兩個女人一塊兒干也行,但幾乎沒有這樣的情況——在難以言喻的寂寞和巨大的生存壓力下,異性的撫慰就更顯得重要。

    在布拉格的中國人都是成雙成對,但幾乎沒有一對是真正的夫妻。這種因為生存需要而臨時結成的伴侶,華人社會稱之為“傍肩兒”。這個名字起絕了,它極其形像地說明了兩個人的關系︰在路上肩並肩行走。“傍”當然有“依靠”的意思,但它絕不是國內盛行的那種“傍大款”的“傍”,這種“依靠”是互相的。

    我有一位姓史的朋友,他到布拉格不久便有了一位小鳥倚人的傍肩兒,很漂亮的,在國內是一所中學的英語教師,姓潘。小潘已經結婚了,遇上出國大潮,不免心動。先是想讓老公出來試試,但老公不肯,說按道理你先出來才對,你有英語呀。她想也對,便來到了布拉格。到了才知道千難萬難,就跟史先生傍了肩兒。小潘後來跟我很要好,什麼話都對我說。她說每天夜里就怕被電話鈴驚醒——因為時差的關系,國內電話一般都在深夜或凌晨打來。遇到這種情況,她和史先生誰都不敢去接,她怕是史先生的太太,史先生怕是她的老公。倆人經常在黑暗中相擁著,任那鈴聲不屈不撓地響。

    後來,史先生的太太來了,她們依然住在一起。當然,史先生的床上已經不是她了,她住在另一個房間里。由于習慣的原因,有時她仍然為史先生的飲食起居操心,史太太便有不悅表現出來。有一次史先生開車從外地回來,一進家便鑽進了浴室,她忘了史太太已經來了,又去替他找干淨的內衣褲,拿著就要往浴室走。史太太攔住她說︰“潘老師,他和你過去的事我都知道,說真的,我要謝謝你對他的照顧。但以後,”她從小潘手中拿過史先生的內衣褲,“這樣的事由我來做。”

    以後小潘的丈夫也來了,四個人租了一套大房子,仍然在一塊兒住——生意都在一起,分不開了。兩對夫婦和和睦睦,過得也不錯。

    我還認識一對兒北京傍肩兒,男的叫王明,女的叫席倩倩,是汪虹的朋友。汪虹說這倆人以前可有錢了,席倩倩的衣服都是去巴黎買。

    一個晚上,倆人正吃飯呢,有人摁門鈴。一問,是熟人,便開了門。

    王明被綁票。

    綁匪開出五萬美金的價碼,並限定了日期——過期即撕票。

    這可不是唬人,已經死了好幾個了。

    席倩倩急得要死,他們不是沒錢,有五萬美金在銀行存著,可那是以王明的名義存的,席倩倩取不出來。綁匪又不敢押著王明去銀行,怕王明一喊讓警察逮住。沒轍兒了,席倩倩飛回中國,磕頭禱告地找親戚朋友借錢,一百一千地湊起來,再換成美金。硬湊了五萬美金,在綁匪規定的時限內飛回布拉格,贖回了失魂落魄的王明。

    布拉格的中國人沒有不知道席倩倩此番壯舉的。不就是一個傍肩兒嗎?能有情有義至此,真算得上可歌可泣了!

    倆人開始了相濡以沫的練攤兒生涯。

    後來,席倩倩不可救藥地迷上了賭博,有錢就往卡西諾跑,不輸光了不回來。不去練攤兒,也不做飯。王明都認了,一個人去練攤兒,回來還要做飯。他只是不再給席倩倩錢——你要去租錄像帶嗎?好,我陪你一塊兒去。不用我陪?也好,那給你租十盤兒帶的錢,兩百克郎。

    席倩倩還有辦法,她去借高利貸。到日子還不了,抱著王明哭。王明替她還完債,一聲不吭又去練攤兒了。有練攤兒的朋友勸他,快扔了席倩倩吧。他笑了,說︰“哪兒能呢!”一邊兒支攤兒一邊兒唱京戲︰

    “似這樣——救命之恩——終身不忘,

    俺胡某——講義氣——終——當——報——償!”

    成為布拉格華人社會的一段佳話。

    汪虹跟我商量,“我看王英武不錯,給侯玉花介紹介紹?”

    我笑了,“瞧你們侯玉花那樣兒,不是糟踐我們王英武嗎?”

    王英武出身于中醫世家,自己也是醫學院的畢業生。懂英語,長得高大英俊。太太在布魯塞爾留學,他也去比利時呆了一段時間,因為在那邊兒辦不了身份,便只身來到布拉格。

    他在一個市場里練攤兒,我們看他是個老實書生,經常以極低的價格供給他貨。可他實在是笨頭笨腦,生意總不好,月月赤字。

    他有一手絕活兒——中醫按摩。練攤兒掙不來錢,他就多次向我提議在我們住的HOUSE里開一個地下診所——在捷克領取行醫執照極為困難——專門按摩。還許諾說凡是年輕漂亮的姑娘都由我來按摩,我一笑置之。沒想到他後來真的干了這一行,而且還和一位年輕漂亮的捷克姑娘同居了,生了一個可愛的混血兒。

    汪虹說︰“當然得給侯玉花介紹好的了,是我們大姐呢!”

    第二天,汪虹向侯玉花介紹了王英武的情況。侯玉花表示滿意,但說要悄悄看一看,光听介紹不行。

    汪虹說︰“我告訴你地方,看一眼就喜歡死你。可是有一條,別真愛上他——我怕你老公知道殺了我。”

    晚上,侯玉花來了,說︰“不行不行,王英武笨極了,根本不會做生意。”

    PASS了。

    過了幾天,她領著一個又小又瘦、其貌極其不揚的男人來了。汪虹悄悄對她說︰“侯姐,這人惡心死了!”

    侯玉花笑著說︰“可是貨賣得好。咱不是挑男人來了,咱是賺錢來了——什麼時候也不能把宗旨忘了!”

    此人姓劉,上海人,是個四十多歲的童男子。兩片黑黑的嘴唇從早到晚喋喋不休,人們都叫他“神經劉”。

    從此,侯玉花和“神經劉”住在了一起,費用分擔,利潤共享。也買了一輛加長斯柯達二手車,兩人不分寒暑,日夜奔波。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3 23:02:55

第十八章 阿蓮

    有一天晚上,幾個朋友跑來找我,對我說︰“田力你知道嗎?咱們中國人在布拉格開了一家妓院!”

    我笑了,說︰“是嗎?正常正常,生意不好做,只能撈偏門了。”

    布拉格已經有了一家中國人開的賭場,生意好得不得了。也該開一家正式妓院了,讓老外知道咱麼啥都能干,而且比他們干得還好。

    “听說有位頭牌,漂亮極了,歲數已經不小了,可硬是紅透了半邊天!咱們不去見識見識?”

    “是中國人?”我問。

    “當然,誰稀罕去看大洋馬?”朋友說。

    “你這話就不對了,你們要是去逛捷克妓院,那我贊成。歷史上哪個國家的人沒欺負過咱們的姐妹?八國聯軍那時候……”

    “八國聯軍沒捷克吧?”一個朋友打_我的愛國主義教育,向我提出疑問。

    “怎麼沒有?奧匈帝國,捷克就在里面。再說了,沒準兒那些當年在德國打工的捷克人就當了兵呢。”我批駁他,繼續說︰“所以,出于替姐妹們報仇這樣一個目的去逛捷克妓院,我從理論上是贊成的。可你們現在要去逛中國妓院,我從感情上不能接受。當年林彪副統帥在被老婆孩子擁上叛逃飛機時扔下一句話——我起碼是個民族主義者。這句話代表了我此刻的感受。”

    “你就好好吧。”大伙說。

    “什麼人開的?”我問。

    前幾年北京黑社會開了一家妓院,那時沒有中國妓女,他們便從曼谷弄來幾個泰國妓女。誰願意和黑社會打交道呀?生意蕭條得很,沒幾天就關門了。

    “一個溫州小伙子。”朋友說。

    “溫州出能人呀,卡西諾也是他們溫州人開的。”另一個朋友說。

    “在什麼地方?”我問。

    “喏,自己看。”朋友塞給我一張廣告。

    一個裸體女人的全身像,旁邊是英、捷、中三國文字︰美麗的中國小姐,優雅的東方美人以神奇的按摩術讓您領略意想不到的享受。然後是地址,電話。怕人找不到,還繪了一張草圖,地鐵站,巴士站都標得清清楚楚。

    “從哪兒弄來的廣告?語言都不通。”我說。

    “布拉格每一個電話亭里都有。”朋友說。

    “這是一家按摩院,單純的Massage(按摩)嘛。”我說。

    “你也信?”

    我笑了,想起一個捷克朋友的故事來。這位朋友懂一點中文,曾經和我談起東方和西方完全不同的性觀念。他去過一次中國,晚上寂寞,想去找一個妓女——他听說中國有。但他找不到,他也不知道該去哪里找?回來之後他氣憤地對我說,還是歐洲好,用你們的話說叫實事求是。是妓院就寫明了是妓院,為什麼要說是洗腳呢?我開始還很奇怪,滿街都是洗腳屋,中國真是講衛生。可我不懂為什麼要到街上去洗腳呢?後來才知道那里可能就是妓院。但我又不明白了,難道中國人把性交看成和洗腳一樣嗎?我笑著批評他,我說你不懂中國文化,因此也不懂中國的性文化。中國人不像你們歐洲人那樣厚顏無恥,像你們的天體浴場,男男女女都脫得一絲不掛,中國人絕對不會這樣。中國人認為性是需要遮掩的。換句話說,經過遮掩的性才美。你不是很喜歡我們的旗袍嗎?旗袍的美首先就是要把全身都遮住,但卻要專門突出女性身體的曲線,顯示臀部和胸部的豐滿,更重要的是,縱然遮蔽全身,可開衩處卻永遠有大腿在時隱時現。嗨,跟你說這些你也不懂,簡單說吧,我們中國男人沒你們歐洲男人的臉皮厚,推開妓院的門就進。我們不,我們只是去美容美發最多去洗腳。

    小子愣了半天,說懂了,你們中國男人都是偽君子。

    “愛是什麼是什麼,就這樣。”我說。

    “這是在歐洲,算合法經營,為什麼不直接打出妓院的牌子?”我問。

    “還是嫌難听吧,再說了,中國Massage,也夠打老外的眼了。歐洲人活一輩子,有錢也罷,沒錢也罷,哪有過這種享受呀!”朋友說。

    這話倒也是,歐洲人只懂得旅游,登山,游泳,只知道欣賞大自然的美,其它的享受實在不多。在歐洲各國的理發店理發,都是理好了就走人,哪兒有頭部按摩一說。在捷克和德國交界的邊境小城利波雷茨,我曾去過一個越南女子開的理發店,她只是在給顧客洗頭的時候進行一些簡單的按摩,好家伙,德國人竟趨之若鶩,價格也頂了天︰25馬克。按說這里也不缺按摩,走在大街上有時也能看到寫著“Massage”的牌子。但除了身穿白大褂胸毛畢露的漢子把你按得哭爹喊娘的所謂醫療按摩,就是妓院里不著寸縷的妓女直奔你命根子的色情按摩。像中國按摩這樣捏捏摁摁,敲敲打打,既讓你通體舒泰,又把你撩撥得欲火騰騰的奇技神功,歐洲絕對沒有。

    我們一行走進了這家按摩院,一個染著頭黃毛的溫州小伙子上前迎接。朋友說這就是老板。他一邊熱情地請我們坐下,一邊謙虛地說你們才是老板,我哪里是老板,混飯吃罷了。我看了看這套房子的格局,一進門便是個不大不小的廳,擺著沙發。往里是一條走廊,兩邊都有門,必是炮房無疑。與捷克同行相比,這里要簡陋一些。

    黃毛滿臉堆笑問︰“各位老板來按摩?”

    朋友說︰“先叫小姐來看看。”

    黃毛說︰“好的好的。”他一拍手,立刻進來兩個中國小姐,都穿著幾乎遮不住屁股的短裙子,瘦骨嶙峋,尤其是那兩條腿,細得像竹桿,真是棗熟能打棗,杏熟能打杏。涂著唇膏描著眉,還畫著黑眼圈兒。朋友急了,說嚇唬我們是不是?趕緊讓走趕緊讓走!黃毛擺擺手,兩個小姐都退下去了。

    朋友問黃毛︰“莎莎呢?我們田老板今兒就是要來瞧莎莎。”

    黃毛笑著說︰“實在對不起,莎莎現在正有客人。”他看看表,說︰“不過也快了,還有一刻鐘。”

    朋友說︰“那我們就等。”又吩咐黃毛拿些啤酒來,大家一邊兒喝一邊跟黃毛瞎聊。

    朋友問︰“你弄那麼丑的小姐來,有客人嗎?”

    黃毛笑笑,說︰“到哪兒找那麼多漂亮的呢?再說了,各花入各眼,你看丑死了,歐洲人看了覺得真好。你沒听說嗎?把周潤發的照片和葛優的照片擺一塊兒,歐洲人都夸葛優是美男子,說周潤發難看死了。”

    朋友說︰“歐洲人都是他媽傻逼。”

    大伙兒就笑。

    確實,我在捷德邊境公路上也見過這樣的景象。路邊站滿了妓女,漂亮的白人姑娘有的是,可那些開著奔馳SEL600的德國人偏挑那些又黑又瘦,衣衫襤縷,渾身髒兮兮的吉普賽妓女。

    我問黃毛為什麼想起干這個營生?黃毛嘆口氣,說做正規生意活不下去,中國紡織品都賣濫了。開餐館也難,一個是資金要大,一個是競爭也太厲害。沒法子,就干了這個。又問他按摩的價格,他說單純按摩是五百克郎一個鐘,若要打炮兒則再加一千克郎。

    “不貴的,”他說,“捷克的妓院我去過,大洋馬把腿一叉,十分八分就完事,也要這麼多錢的。可咱們這里先按摩,然後再做,也是這個價錢。而且你不做也可以的,只收按摩費。老板一會兒試試莎莎?是我這里的頭牌。漂亮,還有肉。年齡稍大一些,大一點才會做嘛,床技一流,客人都說她活兒好。”

    “你試過嗎?”朋友笑著問。

    “沒有沒有。”黃毛慌忙擺手,“都是听客人說的。”

    正說到這兒,一個高大的洋人從里面走出來,黃毛殷勤地笑著打招呼,問︰“Good?”那洋人擠擠眼楮,說︰“Veryverygood。SuperComfort(非常非常好,超級享受)!”

    走了。

    黃毛站起身說︰“我去叫莎莎。”

    我倒真想看看這個讓洋人贊不絕口的中國妓女。

    片刻工夫,黃毛領著個女人進來了,說︰“莎莎,見見各位老板。”

    莎莎嬌聲說︰“謝謝老板們賞光。”

    我們坐在沙發上,而她就站在面前,因此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雙根兒足有三寸高的意大利皮涼鞋,十個腳趾甲都染得紅紅的。然後是一雙雪白修長的腿,勻稱光滑的腿肚子,白嫩的大腿,露在牛仔短褲外面的半個屁股。再往上,是細細的腰肢和圓圓的秀美的肚臍,然後是一件短短的南韓絲白襯衣,透過薄如蟬翼的面料可以清晰地看到兩只被紅色繡花文胸掩蔽著的豐滿乳房。再往上,是戴著一條細細金鏈的長長的頸,然後是一對酒窩和性感的嘴唇,是挺直的鼻梁,是一雙如湖泊般晶瑩和美麗的眼楮。

    我注視著這雙眼楮,忽然驚呆了,渾身一震,猶如五雷轟頂,脫口而出︰

    “阿蓮?”

    “你還記得我?”她淒婉地說。

    朋友們和黃毛都面面相覷。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3 23:07:38

第十九章 司徒平在布達佩斯

    在離這里不遠的一個酒吧里,我和阿蓮相對而坐。她穿了一件風衣,遮住里面性感的衣著。我們要了兩杯紅酒和一盒日本七星,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

    我想起和阿蓮的丈夫司徒平第一次見面的情形。

    那是1994年的夏天,我和汪虹去布爾諾參觀一年一度的國際貿易博覽會。布爾諾是捷克共和國的第二大城,有三十萬人口,距布拉格兩百公里。以前布加迪斯拉發是第二大城,後來斯洛伐克獨立了,布加迪斯拉發成了斯洛伐克共和國的首都,布爾諾就升任第二大城。這個博覽會大約和廣交會的性質差不多,但不像廣交會只有自己國家廠商參展——世界各國的廠家和商人都在這里租了展台推銷自己的商品,而且時間也不像廣交會只有短短的十五天,要三個月呢!

    我們停好車,一個展廳一個展廳地看過去,還在T形台前看了一會意大利女模特的內衣秀。在參觀一個小商品展廳時,我忽然發現眼前這個展台的主人是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國人,而且正在嘻嘻地向我們笑。

    “司徒平?”汪虹驚喜地叫道。

    “是我。怎麼樣?兩年多不見了,你還好嗎?”他微笑著問汪虹,並看了我一眼。

    “還好,還好。對了,這是我們老板,田力。這是司徒平,我們幾乎是前後腳到布拉格的。我是從中國來,他是從匈牙利來。”汪虹介紹說。

    于是握手,寒暄,遞名片。

    我看了看他的展品,全部是瓷器,有茶具、碗碟、裝飾品等。

    “行嗎這個?”我問。

    “還可以,我們接了幾個訂單。”他說。

    “再見。”我和他告別,“我們再隨便看看。”

    他和我再次握手,“多聯系。”他說。

    在回布拉格的高速公路上,汪虹興致勃勃地給我講起這位司徒平的故事。

    司徒平是福建人,但他不像大多數福建人那樣瘦瘦小小、尖嘴猴腮,而是周眉正眼,儀表堂堂,頗有幾分英俊之氣。但汪虹不這麼看,她說他長得太累了,永遠是一張疲憊的臉和兩條焦躁的眉毛。

    “跟他呆上半小時先就把你累夠嗆。”汪虹說。

    我說︰“怎麼會。”

    她說︰“不信你等著,他一定會找你,你自己體會吧。”

    按理說,司徒平應該像他的福建同鄉一樣,把小眼楮像椎子一樣釘住美利堅合眾國,在那兒黑著洗碗、送外賣、縫皮包,同時不停地給他們添亂。八年或者十年以後,他們害怕了也煩了,乖乖地請你入了籍。于是你作為美籍華人挺著小胸脯回到家鄉,請風水先生選一塊寶地買下,為自己及全家老小修建一座富麗堂皇的墳墓。

    但他沒有。

    不是沒有那種願望,而是沒有實現那種願望所必須具備的條件——或者是美國有親戚朋友,或者是有搭乘“金色冒險號”的高額船資,或者是有幾十個人擠在密不透風的集裝箱里漂洋過海,被吊車從這艘船吊到那艘船的體魄和勇氣。而且,他與他那些爭先恐後一往無前對美國發動搶灘戰役的同鄉有一個最大的不同︰他們全部是農民,而他,卻是一個國家干部。這種身份的不同決定了目的的不同,行為方式的不同。

    這種不同最終害了他。

    在歐洲漂泊的這些年里,我親眼目睹了許多人的奮斗和失敗,心里竟常常有一種宿命的感覺——你不按照命運已經為你安排好了的路子走,你就會頭破血流,窮途潦倒,滿身瘡痍,無其歸所。

    就像汪虹,教授的女兒,大學畢業,曾經有著讓人羨慕的職業,講一口流利的英語,眾多的親戚都在國外,僅僅是想嫁一個西方男人而竟屢屢不可得。後來我總想︰她不是不可以嫁人,但她的命運已經安排好了她只能嫁捷克人。在荷蘭的陰差陽錯絕非偶然,是命運在向你示警。可惜沒有人能看到這一點,她更是當局者迷,一意孤行,終于釀成了更大的災難。

    就像司徒平,父親是一個中學校長,自己是一個國家干部,與那些農民同鄉相比,想法自然多一些,眼界自然高一些。他不甘于刷盤洗碗送外賣的命運,想在海外過一種有別于他那些農民同鄉的生活,想換一種活法,做個正兒巴經的企業家。

    命運便給他開了個大玩笑。

    1991年的春天,他懷抱著美好夢想加入了由小商販、冒險家、有前科的公民以及形形色色的人組成的中國軍團,浩浩蕩蕩地開進了布達佩斯。

    前甦聯及其東歐衛星國對于中國人來說感情上就有幾分親切和認同,雖然有過幾十年的人為阻隔,甚至也曾兵戎相見,但一旦鐵幕卷起,中國人仍蜂擁而至。據不完全統計,僅從1989年——1992年,去東歐國家的中國人遠遠超過了改革開放十四年來去西方各國的總和!

    這些人中的絕大多數都聚集在匈牙利。

    匈牙利人做夢也想不到一下子會涌來這麼多中國人,目瞪口呆之余還有幾分欣喜,以為這些中國人都是富有的旅游者,被有著“多瑙河玫瑰”之美稱的布達佩斯風光所吸引,來這里大把花錢的。

    日子長了,匈牙利人漸漸明白︰這些中國人不打算走了,要在這美麗的布達佩斯扎下去。與此同時,中國人自己也漸漸現了形兒,各種罪案不斷被當地媒體曝光︰有欠房租逃之夭夭的;有打完幾萬美元的國際長途便溜之乎也,讓房東徹底破產的;有在市場兜售假冒偽劣商品坑害匈牙利人的;有中國人自己綁票勒索殺人越貨的……匈牙利人煩了,便開始陸續出台專門限制中國人的各種措施,以為這樣可以減少來匈牙利的中國人數。

    但他們想錯了,中國人仍然蜂擁而來。

    國內媒體有關中國人在東歐活動的報道完全集中在這些國際倒兒爺如何發財致富,國內的廉價商品怎樣在東歐獲得暴利,甚至連一年一度十幾億人矚目的中央電視台春節聯歡晚會上都在豪邁地大唱“北京的倒兒爺震東歐!”好像是一項偉大成就。

    當時的中國,正是改革開放以來的治理整頓時期,加之因六‧四事件引起的幾乎全世界範圍的經濟制裁,出口銳減,內需很差,庫存增大,經濟疲軟。正像錢其琛在他的回憶錄里說的那樣︰黑雲壓城城欲摧!媒體在這樣一個情況下片面報道東歐華人狀況,對發財致富夸大其辭,而對東歐各國政府相繼出台針對中國人的限制、歧視、驅趕政策卻一字不報。

    神州大地立即掀起一股東歐淘金熱潮。

    誠實又渴望發財的老百姓能不前僕後繼?

    東歐熱的焦點在匈牙利。就是到現在為止,經過大規模地排華、驅趕,堅持下來的中國人仍然要比其他東歐國家的中國人多幾倍。

    為什麼這麼多中國人來到匈牙利?說起來好像原因很多,其實真正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匈牙利政府與中國政府簽署協議︰自1989年1月開始,雙方旅游者互免簽證。也就是說,匈牙利是全世界範圍內,中國公民唯一一個不需要簽證就可以進入的國家。

    匈牙利政府這樣做是出自對本身利益的考慮︰共產黨垮台以後,幾十年積累的各種弊端一朝爆發,使匈牙利經濟困難重重。當時,僅有一千萬出頭兒人口的匈牙利,外債已達兩百多億美元,人均外債水平居東歐各國之首。政權易手,百廢待興,處處都需要錢,而最能為匈牙利帶來外匯收入的就是這個喀爾巴阡盆地的美麗風光。所以,匈牙利對幾十個國家實行了旅游者免簽證制度。

    中國即其一。

    但是,其他國家的游客游完就走了,而幾萬名中國游客好像永遠游不夠似的,不走。非但不走,後繼者還愈來愈多,大有反客為主之意。

    匈牙利人著急了,他們終于認識到︰這成千上萬的中國人根本不是旅游者,而是打算落地生根的移民!

    其實,中國人在匈牙利的移民問題並不算大。

    與在匈牙利的其它國家的移民如越南人、土耳其人相比,人數也不是很多。但是中國人太扎眼,我們的傳統——優良的和不優良的——使我們在歐洲各國受到萬人矚目的待遇︰由于過慣了嘈雜的生活而習慣在公共場所大聲喧嘩;由于祖國地域遼闊而習慣在大街上隨地吐痰;由于艱苦樸素而習慣衣冠不整蓬頭垢面;由于無商不奸而習慣在生意場上以次充好坑蒙拐騙;由于勤勞致富而習慣四處奔波勞碌,扛著大包小包商品出了地鐵上巴士……至于做奸犯科,那更是別開生面,足令洋人耳目一新,嘆為觀止。

    1991年夏天,匈牙利大報《人民自由報》報道說不久前有17000余名外國人因違犯匈牙利法律而被驅逐出境,並公布了他們的國籍,分別為羅馬尼亞人、波蘭人、保加利亞人、甦聯人(當時甦聯還存在)、土耳其人、阿爾巴尼亞人、巴基斯坦人、加納人和尼日利亞人。這篇報道還公布了來自海關的消息︰1991年1月1日——1991年6月30日,半年中進入匈牙利的中國人為12674名,無人被驅逐。

    然而,幾天以後,中國人立即成為被驅逐與掠奪的對象。

    1991年7月7日,災難突然降臨了,在匈牙利的中國人稱之為“七‧七”事變︰匈牙利政府頒布了專門針對旅匈中國人的一項法令——所有按原先的有關法令可以獲得居留權的中國人得到了通知,他們必須立刻回國,到北京匈牙利駐中國大使館領取工作簽證。許多中國人都信以為真,來匈牙利日子也不短了,還沒見過騙人的事兒呢!匈牙利政府的話,能信!大家扔下手中半半拉拉的雜事兒,紛紛回國。互相招呼——趕緊著走,領了工作簽證好回來做生意!

    司徒平沒走。

    他倒也不是覺察到什麼,只是不想趕這頭一撥兒。凡事兒別急,看看再說。他依舊每日從發貨的中國人那里批點領帶襪子清涼油,背著去市場賣。賺不多,一天三四十美金總是有的。他覺著日子不錯,打算先穩定住,听听回國辦工作簽證那幫人的信兒,然後像毛主席說胡風的那樣︰窺測方向,以求一逞。

    信兒來了——匈牙利政府真的在騙中國人!北京的匈牙利大使館根本不辦工作簽證。

    匈牙利政府挺高興︰雖然騙術露了,但騙回一幫是一幫。現在該對沒騙回去的中國人下手了。

    所有在匈牙利的中國人被告知︰無論你們是來匈牙利求學還是經商,只要是持因私護照,均被視為旅游者,只允許在匈牙利逗留一個月,到期必須離境。

    開公司做生意的人都傻了眼。

    許多人的集裝箱還在路上呢!

    從9月份開始,大批持有匈牙利合法居留身份的中國人被擋在了匈牙利境外。

    在匈牙利的中國人不甘心就這樣離開,他們舉行過各種形式的抗議和示威,向匈牙利政府遞交請願書,但毫無用處。一切手續都合乎匈牙利政府的有關規定,就是不給你居留權。可匈牙利警察局繼續接受居留申請,因為可以收到一系列手續費,而且每一個申請居留的中國人還要花千兒八百美金買一個匈牙利經濟擔保人。

    不少中國人又白花了大把的錢。

    直到12月底,警察局才全部拒絕中國人的居留申請。

    匈牙利政府規定,外國人如果要在匈牙利工作必須到勞動部門申辦半年一換的工作許可證。華人申請工作許可並不難,但這個許可證不能作為申請居留或延期的理由。要想在護照上蓋一個延期章,必須花錢疏通警察局的關系。而且每延期一天,要按官方價格在匈牙利銀行兌換十美元——延期時警察要看水單的。到了11月1日,所有的延期都停辦了,在匈牙利的中國人一下子成了非法居留者。

    大逃亡開始了。

    正在營業中的餐館旅館,扔!剛發來的紡織品,扔!華人公司一下子倒閉了95%以上,同胞們忍著心痛帶著細軟逃離匈牙利,沒想到在海關又遇到了劫難——所有現金全部被沒收,血本無歸的中國人成千上萬。

    只有那些膽大又無奈的仍在匈牙利黑著,忍受著警察的敲詐。經常有這樣的情況發生︰你只是上街購物,每遇到一個警察就被敲詐一次。不給錢,就在你的護照上蓋黑章,限期離境。

    更有甚者,警察盯住每一個中國人的住所,把警車開到你家門口等著--他們守規矩,輕易不會進門。可你總得出門呀,一出門就上警車,直接就去了警察局。

    生存環境即便如此險惡,司徒平仍然想堅持下去。別人都不敢去練攤兒了,他還去,只不過是喬裝打扮,把自己收拾得齊整一些。東西也不敢帶多,一個小編織袋而已。市場里一日數驚,警察經常來搔擾,但他每次都能全身而退,只崴過兩次腳。

    夜里,他睡不著,看著天花板心里嘀咕︰這紅旗到底還能打多久?

    早晨,他先從窗子里探出頭來四下看看,確認沒有警察埋伏,便西裝革履地背著編織袋出了門。他走走停停,避開大路,穿小街過短巷,安全地進入了地鐵站。在市場前一站他下了車,他回回都是這樣︰寧可背著編織袋步行一站路,也絕不冒險——萬一踏進敵人的包圍圈呢?

    然而,敵人是狡猾的。

    司徒平萬萬沒有想到,他竟在這里遭到了敵人的伏擊。

    他背著編織袋走出車廂,剛要跨上電梯,兩個匈牙利胖警察笑眯眯地擋住了去路。

    “Passport(護照)!”

    司徒平雙腿一軟,差點坐在地上。他趕緊放下編織袋,從西服口袋里掏出護照,小心翼翼地遞過去。

    一個警察接過護照看了一眼,還給他,用英語說︰“你已經超過了匈牙利政府規定的居留期限,必須跟我們到警察局去。”

    司徒平慌了,他太知道去警察局的結果是什麼了——先關進集中營,等湊齊了人數遣返回國。那集中營是由一個體育場改建的,既吃不飽又受虐待。他怕得要死,急忙用閩南話加上一點國語再加上幾個匈牙利語單詞,嘈嘈地向兩個警察分辯。警察見他不肯走,早煩了,一邊兒一個把他架了起來,司徒平便雙腳離地上了台階。

    編織袋也讓警察給拎了上來。

    剛說把他放下來喘口氣擦擦汗,這司徒平雙腳一沾地兒,撒丫子就往地鐵站里躥。倆警察一看他跑了,也趕緊在後邊追。可他們怎麼能追得上司徒平呢?先不說他們肥胖笨拙,司徒平瘦小靈活。他們僅僅是在執行公務,而司徒平卻是在逃命!眼看著追不上了,一個警察便使出了邪招兒︰拔出警棍向司徒平擲去——

    這小子準練過標槍,一棍命中司徒平後心。司徒平感到一陣巨痛,知道中招了,腳步也不由得慢了下來。警察狗熊般的腳步聲愈來愈近,甚至已經听到了他們哈哈的笑聲!正在這時,一列地鐵停下了,他強忍著痛,三步並兩步跑過去,就在車廂門關閉的一剎那間沖了進去。

    兩個警察被擋在了門外。

    一編織袋小百貨全丟了,光本錢就三百多美金呢。司徒平想︰這種環境,怎麼生存?如何發展?看來必須進行戰略轉移了。他找出歐洲地圖,趴在床上看——不能躺,後背疼。

    他選中了風光旖旎的捷克共和國。

    1991年冬天,他扔下布達佩斯的一切,只身來到美麗的布拉格。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3 23:09:48

第二十章 夢破

    波希米亞人確實是一個非常優秀的民族,政府溫和,人民理性。雖然也不喜歡大批中國人涌入,報紙上、電視上也屢有微辭,但還是能嚴格依法辦事︰只要你符合法律規定,就允許你注冊公司;只要允許你注冊公司,就允許你獲得居留權。司徒平慶幸自己來對了,他興奮地寫信告訴父母和妻子,說這里社會安定,人民友善,經濟繁榮,可以大刀闊斧地干一場。

    他用自己在布達佩斯的練攤兒的積蓄注冊了公司,與捷克客戶建立了廣泛的聯系。還頻繁走訪捷克有關政府部門,求得他們對中國人大批到來的理解和同情。捷克國家電視台專門制作了對他的訪談節目,他穿著得體的西裝,頭發梳得順順溜溜,溫文儒雅,一副受過良好教育的樣子,與那些在市場里練攤兒的同胞有天壤之別。面對攝像機侃侃而談,沒有絲毫的緊張和怯懦。他說自己曾經是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的重要干部,在國內有著良好的發展空間,可以很容易的爬到更高的位置,但他毫不猶豫地舍棄了這一切。

    記者問︰“為什麼?”

    他回答︰“為了自由。”

    博得滿堂彩!

    儼然是個人物了,他便把妻子也接了出來──這份在國內都沒有得到的榮譽他要和妻子共享,結婚時,他就許諾要給妻子一種全新的生活。另外,經常出入外國人的社交場合,有一位美麗的夫人在側,也有幾分可炫耀之處。

    妻子是個美女。

    妻子名叫阿蓮。

    在我的印象中──也許是偏見──福建人和廣東人一樣,男人瘦瘦小小,女人干干癟癟。

    可阿蓮卻不。阿蓮高高的個子,身材一級棒。胸部鼓鼓的,腰細細的,臀圓圓的,腿長長的。眉眼清秀,皮膚白嫩,嫵媚得很。司徒平很聰明︰要想在捷克長期發展,沒有語言哪兒成?阿蓮一到,他馬上送她去查理大學學捷語。沒過多久,他的弟弟司徒陽也來了。太太讀書,他帶著弟弟跑買賣,掙錢不掙錢不知道,反正一天忙到晚。

    那時司徒平專門批發瓷器。不是由于瓷器好賣──中國瓷器好賣的時代是宋朝。是由于司徒平和家鄉一個瓷器廠的領導熟,能發出貨來。

    這里的華人經營什麼主要不是取決于市場需求,而是取決于你在國內有什麼樣的關系。紡織品能賺錢,但他沒有這方面的關系,一手錢一手貨他受不了,拿不出錢來。

    憑著國內的關系,付了50%的款,先發來一個20尺的小貨櫃。賣得好不好先別說,按時補足了余款,取得了廠家的信任。緊接著,他訂了10個40尺集裝箱,合同上寫著貨到付款。

    直到司徒平破產,款一分未付。

    我同司徒陽尤其熟,這小子用北方話講有點“半吊子”。但人是好人,豪爽,講義氣。除了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以外,也找不出別的毛病。

    這時的司徒平是野心勃勃的,他不滿足于經商賺錢,他渴望成為華人領袖。他在國內的地位也不斷上升,最初據司徒陽說是福州市團委書記,不久他又告訴我說他哥哥是福建省團委書記,到我們在卡西諾並肩作戰的時候,司徒陽向我宣布他哥哥是團中央委員。

    職務升得愈快,生意垮得愈快。

    瓷器根本走不動,司徒平又動員父親以房產做抵押,貸出款來上貨。發了一集裝箱福建特產香菇,但歐洲人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以至于老父親多次來信提醒他要經常晾曬,以免發霉或生蟲。

    漂亮的太太也不能繼續上學了,因為沒有錢再交學費。好在她已經有了一口足以讓同胞們羨慕的捷語,先在一家中餐館打了半年工,嫌累,不干了,便呆在家里,有時也給中國人當當翻譯啥的。因為語言不是很好,所以生意也不多。我倒是有許多爛事需要辦理,而且都是在外地城市,便經常請她陪我前往。當然,我每次付給她的錢都令她十分滿意。

    在每一次的旅途中,我們的話題都十分廣泛。而她每次都要向我提出的一個問題是︰

    “你說司徒平的命為什麼總不好?”

    我每次都報以苦笑。

    每次跟我去外地,她的心情都很好。汽車在高速公路上飛馳,我們有說有笑。有一次她竟然說真希望和我就這樣開車一路走下去,去哪兒都行,只要不再回布拉格。

    我說︰“你傻了吧?”

    她看著我說︰“傻一點不好嗎?”

    我自知不敵,趕緊躲開那雙水汪汪的眼楮。

    有一次從布爾諾回布拉格,走著走著她突然“呀”的叫了一聲。我忙問︰“怎麼啦?”她臉紅了一下,說沒事兒。

    又走了一會兒,路過一片森林,她說︰“田力你停一下車好嗎?我想方便一下。”

    我在路邊停下,她拿著手袋下了車,向林子里跑去。十幾秒鐘功夫,黑裙子便不見了。

    我無意中瞥一眼她的座位,發現座套上有一片殷紅的血跡。我下車打開後備箱,取出一件壞了拉鏈的夾克衫──是我發來的貨──鋪在她的座位上。

    她回來了,手里還拿著一把野花。打開車門剛要上車,發現了座位上的夾克衫,就要往起拿。

    我說︰“別動,就墊著吧。”

    她一愣,臉隨即紅了,上車坐下,說︰“真對不起。”

    我說︰“沒關系。”然後發動汽車,匯入車流之中。

    好長時間她都沒有說話,我只好先開口,說︰“你采的這些花兒真漂亮,知道名字嗎?”

    她笑了,答非所問地說︰“在你面前,我什麼秘密都沒有了。”

    有一天下午,在從外地城市返回布拉格的路上,一個小鎮旁邊兒,我的車壞了。我檢查了一下,發現是油門線松了。我對阿蓮說必須去找人換油門線,否則就得在車上過夜了。她听了一愣,說去哪兒找人呢?我也不會說這個詞兒。我說到鎮子里唄,不會說沒關系,拿著這根線,給人一看就明白。她推三阻四地不想去,說肚子疼。眼看著太陽也要沒了,我只能自己去鎮子里找人。等修好車,天已經全黑了。我們半夜才回到布拉格,我把她送到她家門口,她一句話不說就下了車,竟有些生氣的樣子。

    我納了半天悶兒也想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兒。

    司徒陽也格外不爭氣,在國內交了一個女朋友,天天往回打國際長途電話。那時阿拉伯人還沒發明出後來中國人幾乎人手一張的黑電話卡──這種電話卡永遠也打不完──國際長途電話費十分昂貴。有一次我去外地批發市場,正好和司徒陽住在同一個酒店里。他的貨批得並不好,──都是拉別人的貨拼縫兒,賺不了幾個錢的。他就住在我隔壁房間,晚上我準備叫他一塊兒出去玩兒,一推門,見他正和國內女朋友煲電話粥,聲音賤兮兮的,便自己走了。在酒吧一邊喝啤酒一邊玩兒老虎機,玩兒了兩個小時,沒勁,便回去睡覺。路過他房間進去一看,老天爺,他的電話還沒有打完!

    我不由得替司徒平捏了一把汗。

    後來,在司徒平向我控訴司徒陽的罪行時,我想起了這個段子,便告訴了他。他說這算什麼?他光在卡西諾就輸了我五萬美金呀!

    我知道這個數字有很大的水分。

    春節快到了,司徒陽興沖沖地來看我,說他要回家結婚去了,然後把新娘子也帶出來。我祝賀他愛情成功,還送了點錢給他當賀禮。

    年還沒過完,他蔫兒蔫兒地回來了。一問,嗨!──愛人結婚了,新郎不是他。

    他從此沉迷于賭場。

    那時,阿蓮一家搬到了一座大HOUSE里。三層,听著不錯,可實在太破爛了,簡直就是一座廢墟。司徒平得意地領著我參觀,我驚異他為什麼要租這樣一所破房子住,而且因為是HOUSE,房間多,租金也不便宜。他笑了,說可以分租給朋友。原來,他是打著做二房東的主意。他領我走進一間空蕩蕩的房子,說要把這里裝修成一間辦公室。還興致勃勃地給我比劃︰這里放大班台,這里放書櫃,這里是一套沙發,這里放一個小幾兒,擱傳真機。

    我說︰“你也不需要辦公室吧,花錢弄這干什麼?”

    他說︰“怎麼不需要?太需要了。做生意就要正規,不正規哪兒行?”又領我去看了地下室,真不小,堆著很多紙箱。我問是什麼?他告訴我全是瓷器。又對我說你的貨櫃到了也可以放到這兒來,保證安全,而且便宜。

    我一笑。

    過了幾天,他真招來了幾位房客,一個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都是在布拉格窮得底兒掉的同胞。

    我說︰“你這兒可以改貧協了。”

    他笑笑說︰“你可別小看他們,以前都是老板,全在卡西諾瓢了底。”

    當二房東的收入遠不夠維持他和阿蓮的生活,本來租金就低,又遇上全是窮人,到月底交不上房租是常事,你能拿他怎麼辦?司徒平苦思冥想,決定開一個汽車修理廠。

    看到他散發的廣告紙我真吃了一驚,因為他根本不會修車,連開車也是在布拉格現學的呢。他剛到布拉格時買了一輛二手老款斯柯達臥車,歪歪扭扭地開著到處跑。這輛破車也怪了,水溫高,而且永遠是從40度直接蹦到100度,中間沒有過渡。因此,從司徒平的後車窗里永遠可以看到有十幾個可口可樂瓶子擺在那兒,灌滿了水,隨時準備加。有一天在大街上跑,排氣管壞了,劈劈啪啪震耳欲聾。警察示意他停車,他怕罰錢,裝沒看見,猛跑。警察火了,駕車就在後邊追。跑著跑著水箱就開了,老款斯柯達的機器在後邊,警察只能看見一團白霧在飛跑,卻看不到汽車。

    當然,最終還是落入了警察手中,被狠狠罰了一筆錢。

    還有一次,他開車走在快到布拉格市中心的路上。前面十字路口亮起了紅燈,他為了省油,早早就滅了火,讓車緩緩往前滑行。可他不懂斯柯達車只要滅了火制動就沒有用了,前面正好停著一輛警車,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車慢慢地撞上了警車,把警車的尾燈變成了一地碎玻璃。

    可是他竟開起了修車廠。

    按說開修車廠還真是個好活兒,布拉格有幾千個中國人,基本上人人都有一輛車。但多數是破車,成天修。歐洲人死性得厲害,干什麼都講預約,連剃頭都是這樣,修車當然更不例外了。光預約倒也罷了,還慢。中國人都是急茬兒,等著拉貨做生意呢,在修車廠一放七八天誰受得了?再加上語言又不通,費勁。大家伙兒都盼著中國人自己開個修車廠,不管什麼時候,來了就能修,一說就明白,加班加點干,只要不誤做生意,哪怕貴點兒呢。其實修車這活兒也不難,就是換件兒唄。可中國人里還真沒幾個懂行的──盡是青田農民,修驢車還差不多。要說離得近,還數司徒平了──人家當過長途汽車站的團支部書記呀!見過的車不比誰多?

    我大概是第一個顧客。

    大概也是唯一的一個顧客。

    我的車煞車片壞了,一轉彎就響。看見司徒平的修車廣告,就開著車去了。說明來意,司徒平和阿蓮都高興極了,我說司徒平你怎麼會修車?他還沒張口,阿蓮在一旁說話了,“怎麼不會?司徒平手可巧呢。”

    我就樂,會不會修車跟手巧不巧沒關系。我說會就行,把車的情況跟他說了一遍。他說沒問題沒問題,阿蓮你陪田力進屋喝茶,我去買煞車片。

    我跟著阿蓮來到她和司徒平的臥室,旁邊就是辦公室,我問阿蓮裝修好了嗎?阿蓮說還沒有,抱怨捷克人干活兒太慢。我心里一笑︰半年了,再慢也能裝修好一間房子。準是付不了人家工錢,沒人來干。

    在臥室里坐下,阿蓮給我沏上烏龍茶,陪著我聊天兒。說了會兒話,她又拿出一大本影集來給我看,都是在捷克拍的,也都是和外國人在一起拍的。阿蓮穿著漂亮的衣服,儀態萬方地站在各式各樣的外國人中間。

    間或也有司徒平。

    她一一向我介紹︰這位叫安東尼奧,是意大利一家百年金店的老板,在全世界有幾百家連鎖店,就像麥當勞一樣。他想和我們合作,在中國開一家意大利金店。司徒平和他進行了很多次談判,這是簽字後的留影。這位是捷克人,叫米勞什,是一家生產波希米亞水晶制品的工廠老板。他也想跟我們合作,在中國開一家專門銷售波希米亞水晶制品的商店。談了很長時間,司徒平很會談判的。最終他讓步了,我們簽訂了合作意向書。這位是……

    也許都是非常好的生意,但沒有相當的資金根本不能做。

    我問︰“為什麼不做呢?”

    她憂傷地說︰“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談來談去就沒信兒了。”

    看著這些照片,可以想見漂亮的阿蓮穿梭在洋人中間的得意勁兒。那時的她也許真的認為司徒平就要成功了,她慶幸自己慧眼識珠,選中了這個白馬王子。當年在福州時,她的追求者眾多,其中也不乏商界成功人士,但她還是被司徒平的談吐和儀表所吸引。她堅信他一定會有出頭之日。如今,她充滿幸福地想︰司徒平在新婚之夜許諾一定給她的新生活就要到來了。

    她虛榮,還有點傻。

    茶已經喝了三杯,我去看看車修得怎麼樣了。只見司徒平在那兒揮汗如雨地忙活,見我出來就喊︰“阿蓮,快帶田力進屋去,進屋喝茶。”

    阿蓮便上前拽我,“走吧走吧,修車有什麼看頭兒?”

    喝了一肚子烏龍茶,去了三次衛生間,日頭已經偏西,很會談判的司徒平終于滿臉油汗地走了進來。

    “你還來呀?我以為今兒得住這兒了。”我說。

    他抱歉地笑笑,說︰“也怪了,這煞車片怎麼也裝不進去,太厚,我硬給磨薄了。”

    “什麼什麼什麼?”我吃驚地問,“你把煞車片給磨薄了?老天爺呀!這煞車片的厚度是型號管著的,怎麼能往薄了磨呢?”

    兩口子都面面相覷。

    我煩躁地一擺手,“算賬。”

    司徒平早把煞車片的發票遞了過來,是700克郎。囁嚅著說︰“你給上2000克郎吧。”

    我扔下錢,開車就走,直接去了捷克人開的修車廠。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3 23:12:53

第二十一章 淚在飛

    過了幾天,阿蓮給我打電話,說司徒平有件非常好的生意,想跟我合作,問我能不能來一趟。我說他為什麼不自己給我打電話?阿蓮說上次他沒把車給你修好,不好意思了。我說呵,臉皮兒還挺薄。等著吧,過半小時我過去。

    一進屋,阿蓮親切地端茶倒水,說我們司徒平就盼著你來呢,說啦,這麼好的生意跟誰也不合作,就跟田力合作。

    我說司徒平︰“你能有什麼好生意?不開修車廠了?”

    他笑笑說︰“修車廠那是小生意,我現在有樁大買賣,一本萬利,就看你田老板願不願意合作。”

    “願聞其詳。”我說。

    “世界福建人同鄉會下個月要在吉隆坡召開成立大會,我已經收到了邀請。”他翻了一氣桌上的雜物,“咦,哪兒去了?阿蓮,世界福建人同鄉會給我發的邀請哪兒去了?”

    阿蓮聞聲過來也亂翻了一氣,“咦,哪兒去了?司徒平,世界福建人同鄉會給你發的邀請哪兒去了?”

    我煩了,說︰“甭找甭找,趕緊說事兒,是不是打算請我去做你們的名譽會長?”

    “不是不是。”他倒挺認真,“這是一次世界級的大會,世界各地的僑領都要到會,這些人都是商界大鱷,人人都是億萬富翁。”

    “你打算綁一個回來?”

    “不是不是,據說中央也要派一名政治局委員前往祝賀,起碼彭沖、葉飛兩位副委員長要到會,──他們是我們福建人。安全問題馬來西亞政府自知不行,已經請美國聯邦調查局和美國中央情報局全權負責。”

    “那完了,美國特工都是在少林寺培訓過的,個個身懷絕技,像咱這樣的根本就近不了身。”我憂慮地說。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打算另闢蹊徑。想了好久,終于想出一個誰都想不出來的好主意。”他微微一笑。

    “什麼主意?”我問。

    “不知道你了解不了解我們福建人的文化傳統和生活習慣?”他笑著問我。

    我想了想,說︰“喝比藥都苦的茶,講誰也听不懂的話,把女孩兒稱為‘幼齒’,北方人過去買牲口才看牙齒呢;把眼淚稱為‘目屎’,你的情人說‘我愛你!’然後滿臉目屎。生兒子,包二奶,賭六合彩,修墳。剩下的我就不知道了,得問你們李登輝去。”

    “不用問李登輝,你已經把最重要的說出來了──修墳。”

    “我跟你回福建給他們挖坑兒去?姥姥!”

    “不是不是,那些粗笨活兒我們怎麼能干呢?你听我說,福建人的家族觀念、宗族觀念、葉落歸根的觀念是中國人里最強的。不管在外邊如何大富大貴,死了一定要葬在家鄉。看兒孫是不是孝順,先看你給父母的墳墓修得好不好,氣派不氣派。而且現在很多福建人還沒死就自己給自己修墳墓,也不嫌不吉利。一個一個修得富麗堂皇,極具特色。這說明什麼呢?”司徒平問。

    “說明他們全是傻逼。”我說。

    司徒平笑了,說︰“不能這樣講。這說明他們極其希望能夠得到冥福,為了這個不惜大把花錢,一擲萬金!”

    “你就甭跟我瞎侃了,到底要干什麼你痛快說。”

    “做骨灰盒。”

    “什麼?做骨灰盒?”我大吃一驚。

    “對,做骨灰盒,用波希米亞水晶做骨灰盒。”他得意地說。

    “你是說,咱倆……做骨灰盒賣?”我戰戰兢兢地問。

    “沒錯,做水晶骨灰盒賣。我準備去世界福建人同鄉會上推銷,想當孝子的,給爹媽買;年事已高的,給自己買。我們可以在骨灰盒上刻顧客喜歡的字,刻顧客喜歡的圖案。廣泛宣傳波希米亞水晶骨灰盒的高檔、豪華和舒適,冬暖夏涼,永不變質。價格分為三種,普通型、豪華型和超豪華型……”

    我打斷他的話,“你就說這骨灰盒怎麼賣吧,去跟你們那福建大老板說這骨灰盒不錯,你們先買倆試試?”

    “當然不能這樣直來直去了,要先做調查,詳細了解老板的年齡、健康狀況和家庭成員,然後決定怎麼說和跟誰去說。咱們把普通型的價格定在1500美金,豪華型的價格定在5000美金,超豪華型的價格定在一萬美金以上。成本才有多少呢?平均不到一百美金嘛。一年不要多賣,幾十個人總是要死的嘛,都是大亨,有的是錢,保證都買超豪華型的。你算算,我們要賺多少錢?而且全世界就我們一家,別無分店,沒有競爭,嘿!”他眉飛色舞地說。

    “听著不錯,你辦吧。”我說。

    “我一個人辦不了,開個模具多少錢?沒一萬美金下不來!”他說。

    我明白了,說︰“這樣吧,你不是要去開什麼世界會議嗎?如果有訂單,我就出錢資助你注冊成立骨灰盒有限公司。”

    他面露難色,說︰“不帶樣品去怕不行。”

    我一笑,說︰“沒把握的事我也不投錢。”

    過了些日子踫見他,他似乎已經忘了骨灰盒的生意,又在積極向我推薦一種先從捷克打到美國,再從美國轉到中國的國際長途電話業務。

    又快過春節了,阿蓮打來電話,說有事和我面談。我問是你有事還是司徒平有事?要是司徒平有事我就不去了,我怕他又讓我做骨灰盒。

    她遲疑了一下,說是她有事。

    一進門,我便覺著氣氛不對。司徒平沉著臉坐在沙發上,司徒陽也沉著臉坐在床邊,阿蓮眼楮紅紅的,剛哭過的樣子。我說出什麼事兒了這麼莊嚴肅穆?阿蓮笑笑說田力你坐,沒什麼大事兒。司徒陽見我來了,站起身說田力你先坐,我到我屋去。

    走了。

    阿蓮給我倒了杯茶,輕輕嘆了口氣,問司徒平︰“你說還是我說?”

    司徒平不說話。

    阿蓮坐到我身邊,說︰“這不要過春節了嘛,我跟司徒平都回不去,沒法兒回。就說讓司徒陽回去一趟,代我們看看老人。不怕你笑話,機票錢和給家里買禮物的錢都是我腆著臉出去借的。早晨起來我說先陪司徒陽去市中心買點禮物,然後去旅行社訂票。不敢讓他一個人去,怕他跑到卡西諾。我倆剛轉了一個商店,啥也沒買,想再看看。可一出商店就找不見司徒陽了,哪兒也沒有。錢都在他身上揣著,我一個人只好回來了。一天不見他的影兒,到了晚上,哭喪著臉兒回來了。一問,原來他一出商店門趁我不注意就下了地鐵站,直接奔卡西諾去了。賭了一天,一千多美金全部輸光。田力你說這可怎麼辦呢?”

    她懇求地望著我。

    我明白她的意思,笑了,說︰“這小子手氣夠臭的啊,已經輸了,大不了不回國了,用不著生這麼大氣吧?”

    司徒平開口了︰“田力,你是不了解我現在的處境,真是走投無路呀!你看看,這是我老爸連續來的兩封信。我也不怕丟人了,你看吧。”

    他把幾頁信紙遞到我手上。

    我略略看了一遍,第一封是講他老爸為司徒平發貨借親戚朋友的錢早已過了還債的期限,天天有債主登門討債,還去他老爸工作的學校去討,左鄰右舍單位同事都知道他欠了巨款,已經丟人到了極點,讓他們春節務必帶錢回來。第二封是講突然接到法院傳票,他用房屋抵押貸款逾期不還,銀行已經訴至法院,不日就將開庭宣判。若不趕緊想辦法拿錢回來,房子就會被法院拍賣掉了。信中說我已垂暮,豈肯流落街頭讓人譏笑,旦夕情味,何以安處?果真如此,只有一死了之。要他們春節務必回來商量處理。

    我把信還給司徒平,心情也沉重起來。

    “你打算怎麼辦?”我問司徒平。

    “還能怎麼辦?我哪里有錢還債,生意不好做,司徒陽還沒命地賭。我想讓他回去想想辦法,最不濟也得勸老爸不要走絕路呀。阿蓮好不容易借了點錢,又全讓他給輸掉了。”

    “算了算了,我給他出張往返機票錢吧。讓他趕緊回去,好好勸勸老爺子,千萬不能輕生呀。真有個好歹,司徒平你還能有臉活嗎?”我說。

    阿蓮抓住我的手,說︰“太謝謝你了,我就知道你會幫我們的。”她的眼里有淚珠在轉。

    我看看低著頭一聲不吭的司徒平,對阿蓮說︰“你也開導開導他,平常不是主意挺多嘛。我去司徒陽那兒看看,你們歇著吧。我明天帶司徒陽去買機票,不能給他現金。”

    推開司徒陽的房門,小子正仰面躺在床上發愣呢。見我進去,忙一骨碌爬起來,讓我坐床上,他就蹲在我面前──屋里再沒有一只椅子。

    我說︰“你小子瀟灑啊,能把機票錢也賭光了。”

    司徒陽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開頭兒手氣真好,不大工夫就贏了三千多美金。當時走了就對了,可我看手氣這麼好,還想趁勢再贏點兒,贏到五千美金就走。他媽的,一有這念頭兒就開始輸,愈輸愈急,愈急愈輸。我也知道我哥的狀況,也是想贏了錢給他一個驚喜。唉,什麼也不能說了。老爸在家里愁得要上吊,我把機票錢也輸光了,你說這事兒!”

    “你小子就是不走正路,得了,睡覺吧,明天早晨我帶你去買機票。”我說。

    “真的?”他驚喜地問。

    “廢話。”我站起身走了。

    買好機票已近中午,我帶司徒陽來到一個捷克餐館吃午飯。各要了一份牛排,一扎啤酒。

    吃著喝著,司徒陽憂心忡忡地說︰“田力,我嫂子要出事兒啦。”

    我听不明白,問︰“出事兒?阿蓮能出什麼事兒?”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你連這都不懂?”他說。

    “不至于吧,我看阿蓮對你哥挺好的。”

    “嘁,表面現象。她在外邊有人啦,捷克人。”司徒陽蹙著眉喝啤酒。

    “這事兒可不能瞎說。”我警告他。

    “我瞎講?有小叔子瞎講嫂子的嗎?這是我親眼看見的!”司徒陽把啤酒杯放下,說︰“上個星期日,我嫂子去大市場練攤兒。快到中午的時候我去了,見她那捷克朋友正和她一起在攤位里坐著呢。捷克人真他媽騷,當著我的面就動手動腳。我听我嫂子用捷語跟那小子說,別這樣,我弟弟回去會說的。她以為我听不懂呢,哼,這點捷語咱也會。”

    “歐洲人觀念開放,這說明不了什麼問題。”我說。

    “好,這說明不了什麼問題。秋天的時候,我從朋友家回來,開車路過伏爾塔瓦河邊兒,我忽然看見她正和那捷克人勾肩搭背地散步。你知道怎麼個散步法兒嗎?就像捷克情侶那樣,那小子把手按在我嫂子屁股上,一邊走還一邊亂動。還說明不了問題嗎?”他問。

    我嘆口氣,說︰“大概有點麻煩了。司徒平知道嗎?”

    “怎麼不知道?沒辦法呀!我輸光的機票錢就是我嫂子從他那兒借的,你也知道捷克人,從他們那兒借出錢來容易嗎?”

    我點頭表示同意。

    “有一回我哥為這事兒打了我嫂子,我嫂子跑了,在那人家住了七天才回來。”

    “那人很有錢嗎?”我問。

    “有個屁錢,一個工人。”司徒陽不屑地說。

    “唉,這種事兒沒辦法。”我說。

    “都怨我哥,一來了就花那麼多錢送她去學捷語,她不會捷語能勾搭上捷克人嗎?當初我說讓我去學捷語吧,我哥說不行,說我不懂社交,我嫂子懂。這回雞飛蛋打,全完了。”

    “沒那麼嚴重吧?”出門時我問他。

    他拉開車門坐在我旁邊,說︰“但願吧。”

    司徒陽飛走了。有一天晚上我路過司徒平家,心里惦記著司徒平老爸的生死,就順便拐進去看看。

    停下車就覺著怪,旁邊的人家都燈火通明,只有他們這座HOUSE,除了司徒平的臥室有燭光如豆外,其余的窗子都黑著,像一座墳墓。

    我摁門鈴,不響。便使勁敲門,並伴以呼喊。稍頃,阿蓮打開窗子問︰“是誰呀?”

    我喊︰“阿蓮!”

    “喲,是田力呀?”阿蓮急忙關了窗子,舉著一根蠟燭下樓來開門。

    “小心。”她提醒我注意腳下,為我照路。

    進了臥室,冷得厲害,見司徒平穿件羽絨服在黑地兒里坐著,也看不見表情,從聲音里感覺到挺沉重的。

    “怎麼沒電?”我問。

    “交不起房租,房東給把電斷了。”阿蓮為我倒茶,然後坐在我身邊說。

    我這才注意到她也穿著厚厚的棉衣。捷克人的HOUSE大都是自己用電取暖的,一斷電,房子立刻就成了冰窖。

    “房客呢?”

    “都走啦,誰願意在這兒摸黑受凍。”阿蓮說。

    “這怎麼辦?得想個轍兒呀。”我說。

    “沒辦法了,沒準兒明天房東就叫警察把我們趕出去,那真是連冰窖也沒得住了。”阿蓮愁苦地說。

    “你又不怕,你有地方住就行了。”司徒平冷冷地說。

    “你怎麼這樣說話?”阿蓮聲音有些顫抖,“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說這種話。”

    “這種話就得這時候說。”司徒平說。

    “田力你說他這個人是不是不知好歹呢?”阿蓮望著我。

    “對,我就是不知好歹!今天田力正好也在,咱們就把你這事兒說說,讓田力給評評這個理。是我司徒平對不起你阿蓮,還是你阿蓮對不起我司徒平。你跟那個捷克人勾搭多長時間了?”司徒平氣急敗壞地說。

    阿蓮尖叫一聲,撲到床上大哭起來。

    我趕緊起身,對司徒平說︰“別扯那麼遠,有事兒說事兒,扯那些干啥?實在沒辦法,先到我那兒住幾天,好歹把冬天過了呀。”

    司徒平說︰“謝謝了,我想想看。”

    我又拍拍阿蓮的腿,說︰“別哭了阿蓮,我走了。”

    阿蓮爬起來,哽咽著說︰“我送送你。”便拿著蠟燭送我下樓。

    在門口,我對阿蓮說︰“別太著急,不行就到我那兒住。”

    她點點頭,緊咬著嘴唇,眼淚又撲簌簌地落下來。

    他們沒來。

    然後就再也听不到有關他們的任何消息,司徒陽也沒有回來。我又去過那座破HOUSE一次,但已經換了主人,是一群烏克蘭人。問他們這里原來住的兩個中國人搬到哪里去了?他們搖搖頭說來的時候就是空房子。

    直到今天。

    聊了很久以後,我問阿蓮︰“司徒平去哪兒了?”

    她苦笑笑︰“一年前听說在斯洛伐克,組織什麼福建同鄉會,盡玩兒虛的。我這樣了,他也沒臉回布拉格了。”

    “為什麼不能干點別的?”我小心翼翼地說。

    “干什麼呢?”她伸開縴細的手指,在燈光下欣賞著閃光的鑽戒。“去練攤兒?一大早就趕去,搬箱子支架子,夏天曬個死,冬天凍個死,再找個練攤兒的男人傍著,練攤兒回來還得給他煮飯,還得陪他睡覺,我不干。”

    “可以回國嘛,現在國內也挺好的。”

    “我不回,丟不起人。”她大口喝著紅酒,臉頰已經是一片紅暈。“別人回國都是衣錦還鄉,我呢?過去在小姐妹中數我要強,現在數我慘。我哪兒還有臉回去?”

    我愕然了。

    分手的時候,她已經有些醉意。我要送她回去,她說不用,又不遠,50米不到。我和她握手,說︰“多保重吧。”

    她笑著說︰“見到你真好,歡迎你帶朋友來玩兒,我可以給你們打折兒。”我正不知該說什麼好呢,她突然伏在我懷中嚶嚶哭泣起來。一邊抽泣一邊說︰“我是個壞女人,對嗎?你看不起我,對嗎?司徒平和我結婚的時候發誓要給我全新的生活,他說話是算數的,還有什麼生活比這更新嗎?田力,你還記得我們有一次從卡羅維發利回布拉格,半道兒上車壞了,還記得嗎?”她仰起淚眼望著我。

    我說記得。

    “你讓我去找人換油門線,我不去。後來你自己去了,還挺不高興。回到布拉格已經是半夜了,──你還記得嗎?”

    我點頭。

    “我那是想跟你在汽車里過夜呀!”

    說罷,她流著淚走了。有些搖晃,但依然風姿綽約。

    我呆呆地站在酒吧門口。

    後來,朋友告訴我,她和幾個中國小姐結伴兒去巴黎做“生意”了。

    從此再沒有她的消息。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3 23:15:29

第二十二章 與黃文玉相識

    辛佩瑤,是我在布拉格見到的少有的漂亮女人——與煙視媚行風情萬種的阿蓮不一樣,既嫵媚又端莊,重情好義,雖歷盡風霜,仍有純純的微笑。

    提到辛佩瑤,必須提到一個叫黃文玉的上海小姐;提到這位上海小姐,又必須提到上海小姐的哥哥黃文渝先生;提到黃文渝先生,又必須提到一位我最不願意提到的上海女士陳妮娜以及陳妮娜身邊形形色色的男人。

    沒有辦法,這是一個環環相扣的故事,少了其中任何一環,故事會立刻支離破碎。

    好在也都是些人物。

    認識黃文玉是在1995年的年底,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

    汪虹重傷,我頓時失去了依靠。平時我從未單獨去過任何市場,不論是外地城市還是布拉格市內。不管去哪里,總有汪虹在身旁,我只管開車就是,連路標ㄓㄔ峎搳A指路的工作也由她負責。遇到警察盤查一類的事情,我甚至懶得說一句話,自有她來擺平一切。現在可好,我必須一個人工作了。那天早晨四點鐘,我去倉庫裝了滿滿一車女式棉風衣,去距布拉格50公里的一個批發市場踫踫運氣。

    運氣不好,因為貨不對路——我的女式風衣做工精細,質地很好,款式也漂亮,但有一個致命的問題︰全部是亞洲尺碼。太小,批發商根本不敢要。呆了兩個小時,又冷又餓,知道沒戲了,便返回布拉格。進城後我想︰不如找個零售市場把這些風衣按批發價甩了。于是就開車去了布拉格五區的中心安琪爾,那兒有一個小小的零售市場,我記的有幾個中國人在那里練攤兒。

    停好車,我便去看看有沒有空地兒。見有兩個中國人,一男一女,正在那兒練攤兒。那男的長得周周正正,儀表堂堂,女士就不敢恭維了,個子倒不低,足有1,75米以上,瘦極了,就像一副骨頭架子。臉兒又窄又長,眼楮是兩條縫兒,一層點綴著許多雀斑的皮兒包在高高的顴骨上,蠟黃,不能多看。

    他們倆中間的攤位正好空著,上面覆蓋著厚厚的積雪。

    我問︰“有空地兒嗎這兒?”

    “有。”

    “沒有。”

    兩個人幾乎同時說。

    說有空地兒的是男士,說沒空地兒的是女士。

    我一笑,轉身回車里搬出一箱風衣來,把c拆開鋪在雪上,風衣就亂扔在紙殼上,便跟那男士拉起話來。

    原來他是杭州人,姓孔。本來在杭州一家制藥廠做銷售科長,干得好好的,非讓太太逼著來東歐闖天下。如今吃盡了苦也沒賺到錢,腸子都悔青了。

    由于我的貨價格極便宜,來選購的人很多。歐洲女人也不個個都是大洋馬,小巧玲瓏一點的也有。小孔問我︰“老板從哪兒拿的貨?怎麼這麼便宜甩?”

    我說︰“嗨,自己發的貨,亞碼,批不動,沒辦法。”

    賣了幾十分鐘,凍得要命。小孔說︰“一看你就沒練過攤兒,快去車里暖和暖和吧,我幫你賣。”

    我高興極了,說︰“那就麻煩你了。”趕緊跑回車里,發動著機器,打開暖氣。

    我的車就停在市場邊兒上,能看見我的攤位。我留了個心眼兒,小孔每賣一件兒我都在心里暗暗記住。

    快中午了,我準備回家,便走過去。

    “一共賣了25件,”小孔把一疊錢遞給我,“你數數。”

    “不用不用。”我隨手把錢裝進口袋,心說還比我記的多了一件呢。然後對他說︰“我走呀,這貨你願意賣嗎?”

    小孔一愣,樂了,問︰“你什麼價給我?”

    我說了一個極低的價格。

    “代銷?”

    我點點頭。

    “太謝謝了!太謝謝了!”他一連聲兒地說。

    我說︰“那就先賣這些吧,我也懶得在從車里搬了。明天我再給你送,還有其它貨呢。”

    小孔喜出望外,一邊兒感謝一邊兒點數。我說你自己點吧,我走了。他說那哪兒行,一個人點數不算的。我說我算。

    一轉身,那位丑小姐攔住了去路,笑著說︰“大哥,能不能也給我點貨賣?”

    “明天吧,好不好?”我急著去吃飯。

    “那我先謝謝了。”她說。

    第二天下午,我來給小孔兌現諾言。他已經把貨都賣光了,說︰“老板,你昨天不點數就走了,我只好自己點,一共是40件,都賣掉了,給你錢。”

    我收下錢,說︰“又給你帶了兩箱子,還有點其它貨,你到車里拿吧。”他高興地說好的好的,就要跟我去。一轉身,那位小姐也笑著迎上來,嗲嗲地說︰“大哥。”

    我想起來了,說︰“走吧,拿貨。”

    我給了她一包牛仔馬夾,價格當然也很低,她高興得一臉雀斑都亮了。

    我們就這樣認識了,後來成了很好的朋友。讀者一定已經明白,這位小姐就是黃文玉。

    黃文玉原先在上海一家陶瓷廠工作,企業倒閉了,便前來布拉格投奔她的哥哥黃文渝。黃文渝是1993年花了八千美元讓一個上海蛇頭辦到這兒的,他能吃苦,長得也俊——布拉格的中國人都說這兄妹倆怎麼就長顛倒了呢?——而且還有點傻,來到布拉格不久便被長他七歲的陳妮娜看中收了房。

    要說這陳妮娜,那可不是一般人兒。在上海就是她住那一帶遠近聞名的女混兒混兒,逢賭設局,見情布套,出老千放白鴿沒有她不干的事兒。有一個老公,與她總是吵吵鬧鬧不痛快,不知怎麼竟家里失火給燒死了。弄堂里有的是長舌婦,便嘀嘀咕咕說是陳妮娜放的火。公安局听說了,還真查了一陣子。沒有證據,不了了之。上海混煩了,便跑到布拉格來。中國人常說人不可貌相,真是一點也不差。這陳妮娜白白淨淨,溫溫柔柔,美麗豐滿,見了生人不多言不多語,甚至有些靦腆。

    誰能把這樣的一個小女子和那些月黑風高的勾當聯系起來?

    陳妮娜把黃文渝納為裙下新寵之前,還與一個姓申的無錫爺兒們有著密切的床第關系。這位申先生一臉倒霉相,四十多快五十了,個兒頭不高,煙癮極大,膽小如鼠。不論什麼事兒都要從頭兒說,@碌煤塴<依鎘欣掀龐瀉 櫻 約閡桓鋈嗽誆祭 窕 br />
    陳妮娜雖然有了新寵黃文渝,但也不棄舊歡申先生。仨人同住在一所大房子里,春光無限,其樂融融。這三個人的丑事兒在布拉格華人社會一時傳為笑談,有刻薄的便說這倆爺兒們是按一、三、五和二、四、六值日。星期天怎麼辦?星期天該呂輝上崗了。

    對了,忘了介紹這呂輝了。

    呂輝也是上海人,家里也有老婆孩子。要在陳妮娜身上講先來後到的話,呂輝絕對是頭一個。但這呂輝性格剽悍,好勇斗狠,不好駕馭,陳妮娜便松了手,另外收編了老申。但多年的被窩兒涼不了,沒準兒什麼時候還能用上他呢。所以陳妮娜依然和呂輝保持著性關系,而且是奉獻型的——只要呂輝需要,她立即服務。說實話,她也喜歡呂輝身上那股野性。老申倒听吆喝,指東不敢西,卻不是一個能干的主兒。因此黃文渝一出現,迅即被陳妮娜拿下。陳妮娜很滿意——到哪兒去找這麼合適的男人呢?除了听話以外,還特別能吃苦耐勞,開著大貨車從早跑到晚,風里來雨里去。老申能這麼干嗎?那小子懶得筋疼。天天回來把所有的錢都交到陳妮娜手里,自己一個克郎都不揣。人也年輕,上了床自然比老申能折騰——畢竟是童男子嘛。

    陳妮娜感到這樣的日子很愜意。

    就在這個時候,黃文玉來了。

    黃文玉這人除了促狹、自私、嫉妒、乖戾以外,還有一個怪毛病——自以為漂亮。布拉格凡認識他們兄妹的中國人無不驚呼造物無情︰一母所生,哥哥濃眉大眼,妹妹卻難看成這個樣子。都說兄妹換了才好,男人嘛,丑就丑,怕什麼?女人總歸要嫁人的,這麼難看誰會要?

    但黃文玉渾然不覺。她曾對我敘述她的上海風光時代︰

    “我從小又聰明又漂亮,可受寵呢。”

    “我騎自行車上班,後面總跟著一大片小伙子,可煩人呢。”

    我听了倒吸一口涼氣,想起不久前與從德國來的一位北京朋友在街上和她相遇,說了一會兒話走了,我那朋友一臉壞笑地說︰“這位小姐是處女。”

    “你怎麼知道?”

    “這麼丑,哪個男人會來踫?”他說。

    黃文玉初來時便住在哥哥和陳妮娜的香巢,哥哥和陳妮娜睡在一間最大的屋子里,而她和老申則各自蜷在小偏房。每日哥哥和陳妮娜開車跑外地市場,老申便在家里打掃衛生兼做晚飯。黃文玉不能閑著,陳妮娜在一個小市場租了個攤位,讓她去練。不是給自己練,是給陳妮娜練。收入都要交給陳妮娜的,就像她哥哥一樣。

    黃文玉天天早出晚歸,辛苦倍嘗,回到家里還要低眉順眼地看陳妮娜的臉色。寄人籬下,其狀頗為不堪。

    也合著該她出事。

    黃文玉的攤位旁邊也是一個中國女人,黃文玉從來不答理她,因為她長得略有幾分姿色。每逢她從黃文玉身邊走過,黃文玉總把一雙小眼珠子吊到腦門兒上不下來。

    這天不知怎麼回事兒,這位女士與市場管理員發生了爭執。雞同鴨講,誰也听不懂誰的話。市場管理員急了,便叫來了警察。

    警察要過那女士的護照、綠卡、公司營業執照,一邊兒看一邊兒問︰“DoyouspeakEnglish(你會說英語嗎)?”

    那女士結結巴巴地說︰“Alittle(一點點),……justamomentplease(請等一下),……myfriendunderstandEnglish(我的朋友懂英語)。”說罷,她跑到黃文玉面前,求她代為翻譯一下。

    黃文玉懂點英語,她也听過黃文玉有時用英語跟顧客交談。

    黃文玉又把眼珠子運到腦門兒上,嘴里輕蔑地吐出兩個字︰“不會。”

    市場管理員與那位女士的爭執不值一提,值得一提的是那位女士與黃文玉的爭執。

    那女士和布拉格華人黑社會老大過從甚密,早就看黃文玉滿腦門兒轉眼珠子不順眼了,今兒又受了窩囊氣,攤兒也不練了,點著黃文玉的鼻子尖兒說︰“你給我等著!”開車去了。

    不大一會兒,山呼海嘯地來了兩輛車。從車上跳下四五條漢子,在那女士的帶領下,直奔黃文玉的攤位而來。

    也不打也不罵,只是問︰“自己練還是給人練?”

    黃文玉知道大事不好,早把眼珠子復了位。乖乖地回答︰“給人練。”

    “給誰?”

    “陳妮娜。”

    “電話號碼?”

    黃文玉囁嚅著說了。

    就當著黃文玉的面,一個電話打過去︰“陳妮娜嗎?我,黑三兒。那誰,……你叫什麼名字?”他問黃文玉。

    “黃文玉,是給你干呢嗎?是就好,她欺侮我的人了,拿兩萬美子來吧。”

    山呼海嘯地去了。

    晚上回到家,陳妮娜顧不上問原委,先劈頭蓋臉把黃文玉臭罵一頓。說你惹誰不好你非惹黑三兒?你知道他是什麼人嗎?他在烏克蘭殺了好幾個人,他在內蒙古下鄉學會的殺羊,殺人也用殺羊的辦法,一刀一個,你找死呀?

    說罷開車走了,一夜未歸。

    黃文渝躺在床上嘆氣,黃文玉坐在一邊兒抹眼淚。

    數老申開心,在小偏房里吱吱呀呀唱起了黃梅戲。

    第二天中午,陳妮娜一臉倦色地回來了。黃文渝兄妹忙不疊地端茶水拿拖鞋,只覺得她身上是一股煙氣酒氣臭氣。

    陳妮娜往沙發上一仰,問︰“老申呢?”

    黃文玉趕緊去喊老申︰“陳姐叫你呢,還不快去。”

    老申趿拉著拖鞋進了屋,“妮娜,你叫我?”

    陳妮娜拍拍沙發,老申便坐下,問︰“事情怎麼樣?擺平了嗎?”

    陳妮娜說︰“不說這個。老申呀,你得搬家了。道兒上的朋友都笑話我,說我勁兒太大,兩個爺兒們一塊兒伺候。太難听了,你還是搬走吧。”

    老申拉著臉說︰“好吧,我這就去找房子。”

    黃文渝挺高興,說︰“還是你有辦法,我看這布拉格就沒有你擺不平的事。”

    “別他媽給我灌迷魂湯,”陳妮娜火了,“從兩萬美金砍到八千,小赤佬再不肯降了,還陪了人家一夜!”她愈說愈氣,指著黃文玉的鼻子喊︰“儂今天就走好了,阿拉不願意觸霉頭,小赤佬們說了,儂是一只垃圾!”

    黃文玉就這樣離開了哥哥。

    黃文渝還是心疼妹妹的,給她找了一間小房子。房東是個寡婦,守著丈夫留下的一座HOUSE靠吃租金過活。又把她介紹到平素和陳妮娜有些生意往來的一位華人老板那里去打工。

    這位華人老板姓許,出國前是河北省一所中專的英語教師。夫妻二人本來已經移民澳大利亞,見這邊生意好做,便又雙雙飛到布拉格。許老板斯斯文文,待人謙恭有禮。黃文玉工資雖不算高,但日子過得輕松寫意。老板還拿錢出來送她去學捷克語,她又美得找不著北了。老板是河北人,有時就有些河北的同鄉來玩兒。有一回,黃文玉對我講起她自以為開心的一件趣事︰老板從奧地利來了一個朋友,他問我是哪兒的人,我說上海。我問他是哪兒的人,他說邯鄲。我從沒听說過這地方,就問邯鄲是哪兒呀?他笑了,問我是什麼學歷。我說高中。他又問你們高中學過柳宗元的《黔之驢》嗎?我也不記得學過沒學過,就說當然學過了。他說邯鄲就是黔,這回你記住了吧?我說記住了,你們就是那驢呀!大伙兒都樂了,說黃文玉你要笑死我們了。

    我也笑了,想告訴她人家是拿她尋開心,但終于沒說。

    好景不長,她突然不在那兒做了,自己跑到一個小市場練起了攤兒。我問她為什麼?她吱吱唔唔的,那意思好像是老板太太吃她的醋。

    怎麼會呢?我不信。

    老板太太我見過,端莊大方,知書識禮,和她不是一類人。

    那時汪虹早已回國養傷,我一個人在布拉格閑逛。有一天,我開車路過她寄居的那座HOUSE,便停了車,想看看她干什麼呢。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3 23:20:40

第二十三章 漂亮的佩瑤

    一進門,眼楮不禁一亮——一位漂亮的年輕姑娘正和黃文玉聊天兒。黃文玉笑吟吟地為我介紹︰“這是辛佩瑤小姐,從奧地利來的,也在這里租了一個房間。”又對辛佩瑤說︰“這是田力,我的好朋友。”

    听了這話,漂亮的辛佩瑤趕緊伸出手來與黃文玉的好朋友也就是我輕輕一握。

    就此相識。

    當時,黃文玉正在為出去練攤兒穿什麼樣的衣服征求辛佩瑤的意見,我來了,她便向我咨詢。我見她床上放著一套挺漂亮的運動服,便隨口說這件蠻好的,練攤兒嘛,爬高登低也方便。

    哪兒想到她說︰“穿這件可不行,穿這件就別賣貨了,整個市場還不就看我一個人了?”

    我已經听慣了這類話,一笑而已。辛佩瑤初來乍到,一臉的錯愕。

    雱痋A我們就成為好朋友。辛佩瑤性格爽朗,略有些內向。沒人的時候她能和你滔滔不絕地說話,大家在一起聚會,她卻一聲不吭,只是靜靜地听,人們甚至都感覺不到她的存在。

    有時你會突然發現,在朋友們談笑風生之際,她美麗的大眼楮里竟織滿了憂傷。

    有一天,在布拉格市中心的荷蘭吧里,我們相對而坐,喝啤酒聊天兒。她雅好詩詞曲賦,我也喜歡得要死,話題自然很多。她說︰“古人的詩詞中吟詠離愁別恨的名句很多,我考考你?”

    “好啊!”我說。

    “女病妻憂歸意急,秋花錦石誰能數?”

    “元稹。”

    “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個長。”

    “李白。”

    “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縱芭蕉不雨也嗖嗖。都道晚涼天氣好,有明月,怕登樓。”

    “吳文英。”

    “一川煙雨,滿城飛絮,梅子黃時雨。”

    “賀鑄。”

    她笑了,“不行,還真考不住你。”

    “那我考你吧?”我說,“只考你一首,也是關于愁的,你說說作者是誰。”

    她頭一歪,說︰“你背吧。”

    我略一思索,吟道︰

    “愁來道是天般大,試看長天,一碧無邊,哪見愁雲一縷煙?欺人妄語愁如海,萬頃波翻,萬馬蹄歡,大好風光總萬般!”

    她愣了,說︰“真不錯。我怎麼沒讀過?李賀?”

    我笑著搖頭。

    “姜夔?”

    我仍然搖頭。

    “快告訴我是誰寫的!”

    “胡喬木。”我笑著說。

    她也笑了,“這我怎麼會知道,不過寫得不錯,對吧?”

    “詞好不好姑且不論,關鍵是有一種積極向上的樂觀情緒,一種不怕困難的英雄氣魄。什麼‘一川煙草,滿城飛絮,梅子黃時雨’,太頹唐了。尤其咱們生活在海外,壓力那麼大,多不容易呀!天天吟詠那些破句子,還能活嗎?”

    她沉默了片刻,終于給我講起了她那‘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絲愁緒,她那酒澆不去的胸中塊壘。

    她母親是哈爾濱人,父親是天津人。母親在哈爾濱教小學,父親在天津教大學。“我長得像我媽媽,性格也像。東北人嘛,肚里存不住事兒。”她說。

    因為工作的關系,母親和父親一直分居兩地。直到退休以後,母親才到天津和父親團聚。在這之前的十幾年里,她和妹妹只有在寒假暑假才能到天津去看望爸爸。對了,她有一個妹妹,叫佩玉,聰明漂亮,現在在美國。後來我認識了佩瑤的母親,老太太是專門為了拆散她的非法婚姻而來到歐洲的。她對我說,她一點也不擔心遠在美國的小女兒。“那丫頭,靈著呢。十八歲,別人剛考上大學,她已經大學畢業了。你猜怎麼著?那會兒我在哈爾濱教小學,上下午都有課。佩玉剛四歲,擱家里不放心,就帶著上學校。我帶五年級,上課沒地兒放她,就把她擱一年級教室里,心想就讓她瞎听听唄,反正也沒地方擱。嘿,誰也沒想到她就這樣一路念下來了!你說靈不靈?我不擔心她,別看她小,拿得起,放得下。不像我這老大,傻乎乎的,太重感情了。”她嘆口氣說。

    辛佩瑤告訴我,她從小就有個念頭兒︰出國。她爸爸有一個要好的同事,姓吳。吳叔叔是教古代漢語的,很有學問,談吐詼諧幽默。佩瑤也喜歡古漢語,常去他家求教。吳叔叔家和佩瑤家住同一個樓道,她家二樓,吳叔叔家三樓,方便得很。吳叔叔也十分喜歡這個漂亮小丫頭,他有兩個禿小子,老鬧著說要拿一個換佩瑤。吳叔叔的太太姓方,在音樂學院教鋼琴,也十分喜歡佩瑤,但她說這孩子心思太亂,將來怕會在感情上遇到坎坷。她說佩玉沒問題,小丫頭兒主意正著呢。

    吳叔叔在奧地利有個八桿子打不著的親戚,有一年回國到天津來玩兒,大概吳叔叔給招待好了,一回去就寄來了邀請書和經濟擔保,非要吳叔叔過去。說實話,吳叔叔並不想去——一個教古代漢語的大學老師,滿嘴平平仄仄,去奧地利干什麼?倒是方老師想去看看,畢竟是音樂之都嘛。她就攛掇吳叔叔去,去了以後站住腳,她也好過去看看養育莫札特的薩爾茨堡。

    吳叔N去了。

    半年以後,他因事回了一趟國,給佩瑤姐妹帶了不少小禮物,巧克力啦,水晶球啦什麼的。還有一本厚厚的影集,都是他在奧地利拍的。佩瑤一張張翻}看,吳叔叔在旁邊講解。

    “這就是薩爾茨堡,莫札特的出生地。”

    “這是林茨,希特勒在這里中學畢業,──他是奧地利人。”

    “這是舒伯特的故居。”

    “這是聖斯蒂芬大教堂。”

    “這是皇宮,這面兩條紅一條白的旗子是奧地利國旗。據說奧匈帝國的一位公爵在與敵人血戰時,白色的長袍被鮮血染紅,只有他腰部佩劍的地方留下一道白痕。奧地利人便以此做為國旗,意即寧可戰死,也不投降。”

    佩瑤醉了,她放下影集,對吳叔叔說︰“你把我也帶出去吧吳叔叔,我也要出國。”

    吳叔叔笑了,“真的?”

    “騙你是小狗!”

    “老辛……”吳叔叔剛想問佩瑤的爸爸,媽媽先搶過了話頭兒︰“別听這孩子瞎掰,她是想起一出是一出。”

    “誰瞎掰了?誰想起一出是一出了?我就要出國。一輩子悶在天津,哼,那才叫崴稀泥!”她把剛學會的天津方言也說了出來。

    大家都樂了。

    吳叔叔問她︰“你為什麼想出國呢?”

    佩瑤說︰“生活在別處你懂不懂啊?陌生的地方才有生活。”

    媽媽嘆口氣說︰“沒她不看的書,生給看傻了。”

    禁不住她的死纏,爸爸媽媽都同意了。反正天津也沒有多大呆頭兒,佩瑤已經22歲了,願意去就去吧,畢竟有老吳照看著,還有啥不放心的?好就呆著,不好就回來,多大點事兒呢。

    誰也沒有想到這是一條不歸路。

    邀請書很快寄到了,她順利地獲得了簽證,飛到了音樂之都維也納。

    吳叔叔開著自己的福特臥車把佩瑤從機場接到自己那兩室一廳的公寓里,大房子給佩瑤住,小房子自己住。放下行李洗把臉,吳叔叔端上早已準備好的茶點,說先墊墊,然後你休息,倒倒時差。佩瑤把一塊蛋糕塞進嘴里,說︰“休息多沒勁呀,我一點都不累,也沒有時差的感覺。咱們上街去吧?”

    吳叔叔笑了,說︰“隨你。”

    連著三天,吳叔叔請假——他在親戚開的中餐館里幫廚——陪佩瑤逛遍了美麗的維也納。

    景兒看過了,該工作了。吳叔叔打工的餐館里正好缺一個跑堂,佩瑤便正式上了班。

    上午11點來,晚上11點走。餐館生意火,他們賺得自然也不少。特別是佩瑤,每天都有五六百先令的小費——她長得漂亮端莊,穿身紫紅色旗袍往那兒一站,風情萬種。英語也不錯,服務又周到,客人們都願意多給她小費。

    幾個月下來,不僅英語更加嫻熟,而且也能用德語——奧地利是德語國家——進行簡單的會話了。

    日子長了,難免生發濃濃的鄉愁,尤其是遇到中國的傳統節日;也難免有些淡淡的惆悵——這塊美麗到極致的土地畢竟不是自己的祖國。但她從來沒有回去的念頭,她不能舍棄在異國這種雖然寂寞但質量極高的生活。

    好在她還有吳叔叔。

    吳叔叔最能為她排解寂寞了,她後來才知道,她也是吳叔叔排解寂寞的靈丹妙藥。每逢假日他們都駕車出游,美麗的奧地利風光盡收眼底。雄偉的阿爾卑斯山,清澈的多瑙河,到處都留下他們的足跡。奧地利是一個名符其實的山國,他們沿著高速公路翻山越嶺,上下旋轉,火紅的夕陽映在臉上,心情真是好極了!每逢這時,他們往往會高吟一闕壯麗或婉約的詩篇︰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且試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漸漸的,佩瑤竟然發現有一種異樣的感情君臨了她的心。

    她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不安,是焦躁,是意亂神迷,是莫名的渴望和躍躍欲試的沖動。

    中秋節到了,二人下班回來,吳叔叔拿出朋友送的蓮蓉月餅,又洗了些水果,在陽台上坐定。佩瑤打開一瓶法國紅葡萄酒,打開滿上,“同在異鄉為異客,來,干杯。”輕輕一踫。

    一瓶紅酒就要見底兒了。奧地利的秋夜頗有些涼意,吳叔叔進屋為佩瑤拿一件風衣。剛披上她的雙肩,佩瑤便突然握住了吳叔叔尚在肩頭的手。

    吳叔叔沒有抽回。

    過了片刻,佩瑤回過頭來,雙眼迷離地望著吳叔叔,兩片鮮艷的紅唇微微地張著。

    吳叔叔略一遲疑,還是把自己的嘴唇貼了上去。

    一發而不可收拾。吳叔叔把佩瑤抱到了床上,輕輕地除掉她的衣服,一個雪白的迷人身體展現在他的眼前——高聳的乳峰,豐滿的屁股,縴細的腰肢,渾身晶瑩剔透,連一個斑點都沒有。

    他們犯戒了。

    早晨,吳叔叔坐在床沿兒,雙手抱頭,一聲不吭。

    佩瑤白嫩光滑的胳膊像藤一樣纏繞過來。

    “老吳。”她就此改變了稱謂。

    她真的愛上了老吳,問題的嚴重性就在這里。她沒有考慮老吳和她的年齡差異,沒有考慮老吳的家庭狀況,更沒有考慮此事一旦傳到國內會給她的父母造成怎樣的傷害……

    也許她都考慮過,但她無力解決其中的任何一個問題。而且,和愛相比,這些鳥事兒是多麼的微不足道!

    她義無反顧。

    她心安,老吳卻不能心安。一個50歲的男人,他的道德觀和倫理觀都不允許他像佩瑤那樣想問題。他所顧及的和考慮的問題多如牛毛,他背負著沉重的道德壓力。

    他覺得自己是在犯罪,對家庭是犯罪,對朋友是犯罪,甚至對如花似玉的佩瑤也是在犯罪。

    千夫所指,幾近崩潰。

    他想中止犯罪,但他辦不到——這是多麼迷人的犯罪呀!他無法抵抗一個嬌嫩異性的進攻,說得惡俗一點,他雖然50歲了,性欲望和性能力都還正常。長期的獨身生活使欲望更加強烈,而且,僅就床上表現而言,方老師根本無法和正值青春的佩瑤相提並論。

    更何況他也深深地愛上了她。

    他下決心不回國了,憑割斷愁思恨縷。一心在遙遠的維也納與佩瑤共築愛巢,雙棲雙飛。至于其他的一切,都顧不上去想了。

    辛佩瑤感到很幸福。在她此刻的眼中,老吳絕對是一個出類拔萃的男人。過去覺得他瘦的像個大蝦米,現在怎麼看都像米開朗基羅那些稜角分明的作品,瘦才顯得精神,像一株冒雪開放的老梅;過去覺得他瑣碎,現在明白正是這種瑣碎顯示了一個成熟男人的細心;過去覺得他老,然而只有這個年紀的男人才有一種飽經滄桑的帥氣。老吳是佩瑤第一個男人,因此她無法比較床上的優劣。但她感到很滿足,也許,與不懂事的毛頭小伙子在床上的瘋狂舞蹈相比,一個中年男人食髓知味的細心耕耘,更能使女孩子迷亂陶醉。

    她懷孕了。

    她問老吳怎麼辦?老吳說你看呢?她笑了,說︰“當然要生下來,這是我和你的孩子,我們愛情的結晶呀!”

    老吳幸福地嘆氣。

    孩子出世了,是個美麗的小千金。老吳為她起名叫納納,紀念這個孕育她的美麗城市維也納。老吳有奧地利永久居留身份,享受奧地利國民所能享受的一切福利。因此,小納納的所有費用,都由奧地利政府無償提供。佩瑤高興地問老吳︰

    “這不是社會主義嗎?不,簡直是共產主義了!”

    中國有句老話︰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那是農耕時代。如今是信息社會,壞事該傳怎樣的一個長度呢?一萬公里總是有的——老吳的家里和佩瑤的家里都知道了老吳跟佩瑤同居生女的壞事。也不知是哪家先得到的消息,但不管哪家先得到,肯定在第一時間就通報了另一家——樓上樓下,方便著呢!

    方老師病倒了。

    佩瑤的父母也病倒了。

    他們不能承受這個打擊,也無法面對這個事實。

    方老師打來電話,把老吳罵了個狗血噴頭!

    佩瑤的爸爸也打來電話,把佩瑤罵了個狗血噴頭!

    以至在夜里,一听電話鈴響他們便在床上簌簌發抖,誰也不敢去接。

    老吳的心情從此惡劣起來。鴕鳥政策破產了,他必須面對道德和家庭。一個50歲的男人,一個50歲的中國男人,精神上的負重是難以想象的。

    他迷上了威士忌,經常大醉如泥地回來。

    他迷上了卡西諾,經常一文不名地回來。

    喝醉了酒回來,佩瑤為他端來熱茶,他卻粗暴地打翻在地,瞪著被酒精燒得紅紅的眼珠子問︰“你是誰?滾開!別煩我!”

    輸光了錢回來,佩瑤不免埋怨幾句。他竟暴跳如雷,“錢是老子掙的,老子想干啥就干啥,不用你管!”

    辛佩瑤吃驚了,那個溫文儒雅、體貼入微的吳叔叔哪兒去了?

    這樣的事情發生得愈來愈頻繁。

    佩瑤傷心了。她理解老吳有許多排解不開的煩惱,但這種排解方式嚴重損害了一個成熟男人的形象。當初佩瑤之所以愛上老吳,除了孤獨、寂寞以外,最重要的就是被老吳的成熟男子氣概吸引。而現在,這種使她迷戀的氣概不復存在。至于說到煩惱,佩瑤自認並不比他少。至少她永遠不能回國了,她注定要在異國漂泊——她無法抱著和老吳生的女兒回家,她的行差踏錯給父母帶來了巨大的羞辱,她也不能面對善良的、優雅的方老師,在她面前她感到自己是一個賊。

    每逢老吳喝醉酒或輸光錢回來找茬兒時,她就把自己關在衛生間里哭泣。哭累了,她抬起頭,不經意地看了一眼,竟發現鏡子里面的女人是那樣嫵媚動人。由于心情不好,她已經很久沒有注意過自己了。她仔細看著,眉毛彎向鬢角,光滑的額頭沒有一絲皺紋,眼楮又大又黑,鼻梁高高的,只是嘴巴有些大,可如今也是時尚。

    再往下看,胸脯鼓鼓的。

    她解開睡衣,也許是沒有哺乳的原因,兩只雪白的乳房驕傲的挺著,小小的粉嫩的乳頭,周圍是一片圓圓的粉紅粉嫩的乳暈。

    難道就陪這不知珍惜的老醉鬼和老賭棍一生?

    她的心突然被刺痛了。

    媽媽的信接二連三地來了,勸她冷靜下來,及早和老吳分手。

    當老吳又從卡西諾一文不名地回來時,佩瑤把媽媽的來信全部拿給他看,然後輕聲說︰“咱們分手吧。”

    老吳慌了,撲通一聲跪在佩瑤面前,說我再也不賭了,再也不喝酒了,求求你不要離開我。

    四歲的納納驚恐地看著爸爸媽媽。

    佩瑤心軟了,她扶起老吳,在他懷里失聲痛哭。她想︰大家都不容易,只要老吳還能像以前那樣,就一塊兒走到底吧。

    好日子沒幾天。

    老吳又輸光了錢,垂頭喪氣地回來了。

    老吳又喝醉了酒,搖搖晃晃地回來了。

    吵鬧、哭泣都無濟于事。

    佩瑤一橫心,不辭而別,只身來到布拉格。

    在奧地利干了幾年,手里也有了些積蓄。她希望與過去告別,開始一種新的生活。她在布拉格注冊了自己的公司,並在離地鐵站很近的地方租下了一個商店,專門經營中國紡織品。她給媽媽打了電話,告訴她自己現在的情況。媽媽哭了,說孩子你做得對。快點給我寄邀請書來,媽媽要過去幫你。

    媽媽來了。

    她知道老吳也來了布拉格,是來找她的。她給奧地利的朋友打電話,詢問納納的情況。朋友告訴她,老吳一見她走了,像沒頭蒼蠅似的到處找。後來不知從哪兒打听到她去布拉格了,立馬辭工,帶著納納就奔布拉格去了。最可憐的是納納,佩瑤走了以後她就沒笑過,憂郁極了。寸步不離老吳,生怕爸爸也沒了。

    佩瑤拿著電話淚珠不斷。

    媽媽鼓勵她︰“孩子,堅強些,每個人心里都有傷痛。別看現在烏雲密布,走過去就是一個晴朗的天!”

    當佩瑤在荷蘭吧里對我講述這一切的時候,她萬萬沒有想到,老吳帶著納納就住在離她們的家不到200米的地方。他每天早出晚歸,到處尋找佩瑤,身心俱已疲憊至極。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3 23:23:53

第二十四章 剪不斷,理還亂

    黃文玉搬走了,留下佩瑤母女陪著女房東。

    她搬到老申那里去了,老申在布拉格的城鄉結合部租了一套很便宜的公寓,三室一廳。他一個人住著不單冷清寂寞,而且還得獨自負擔房租,因此便力邀黃文玉一起住。黃文玉算算賬,房租分擔,比現在能省不少呢。再說,老申再差也是個爺兒們,跟他在一起,怎麼著也比整天守著一幫女光棍強。

    欣然前往。

    這時,她已經開始了練攤兒生涯。由于她有點語言,人也勤快,上貨上得準,生意相當不錯。一個月下來,千把美金的純利總是有的。

    黃文渝還在為陳妮娜當牛做馬。披星戴月,毫無怨言。

    他覺得值。

    有陳妮娜夜里在床上相伴,他早已心花怒放。過度的奔波勞碌使他諯姥茷憛A體力漸覺不支,肝區也總是隱隱作痛。但他仍強撐著,東一頭西一頭地開車跑。這時陳妮娜已經不再跟他同去了,裝車卸車,支攤兒收攤兒都是他一個人的事兒。每天早晨都來不及吃飯,通常都是凌晨三四點鐘出發。外地城市的零售市場一般都距布拉格一二百公里左右,趕到後支攤子卸貨,都弄好天也大亮。還未來得及喘口氣,三三兩兩的顧客已經來了。一直忙到中午,抽空兒買個棍子面包加一杯咖啡就算是午飯了。晚上回來早已是疲憊不堪,面對陳妮娜燒好的一桌菜也毫無胃口。隨便吃幾口菜,喝兩杯老酒便上床睡覺,床上還少不了一番大汗淋灕的辛苦勞作。有時黃文渝實在沒興致,但陳妮娜閑了一天精力充沛得很,非要不可,黃文渝只好強打精神揮戈上馬。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陳妮娜這個女人有著一種近乎變態的貪婪,有了又年輕、又听話、又能吃苦的黃文渝,她已經不要老申了,但她听說黃文玉搬到了老申那里住,仍舊嫉妒的死去活來,一股無名火燒得五髒六腑難受。她以為黃文玉一定要和老申睡在一起了,于是便隔三岔五大安排亂七八糟的人去住,明擺著要擠黃文玉走,黃文玉心里也明捸C其實,黃文玉此時並沒有與老申苟合。而且不用她擠,黃文玉自己就要走了。老申住的是公寓樓,黃文玉要練攤兒,晚上停車不方便。天天卸貨裝貨,誰受得了?便又托人找了一個帶院子的小HOUSE,兩層,房東老兩口住樓上,她住樓下。雖然也是一間小房子,但有單獨的衛生間和廚房。關鍵是每天晚上收攤兒回來能把車開進院子,不用卸貨。

    黃文玉出來好幾年了,從來沒回去過。黃文渝倒是年年回一次,可都是跟黃文玉要錢買機票。黃文玉不僅給哥哥買機票,還每次都托哥哥給媽媽捎點美金做家用。黃文玉只有媽媽了,爸爸是個軍人,在黃文玉很小的時候就因病去世了。她還有兩個姐姐,男孩兒就黃文渝一個,從小嬌慣得厲害。後來黃文玉才知道,媽媽從來沒收到過她捎回來的美金。黃文玉生氣了,便去問哥哥。哥哥回答得很干脆︰“我用掉了。”黃文玉說你怎麼可以,那是給媽媽的錢。哥哥笑了,說︰“怎麼不可以?反正交給媽媽她也是要給我用的。”

    黃文玉無話可說。

    要說這黃文渝本來在上海混得也不錯,1990年已經在南京路開了一家相當規模的影樓。上海人那幾年也不知怎麼啦,集體拎不清,都往國外跑。什麼澳大利亞、日本,鬧得現在澳大利亞使館見上海人就拒簽,東京居民區到處不租給上海人房子住。一時間好像不出國就丟人似的,黃文渝不想丟人,低價賣了影樓,求蛇頭把自己販到了布拉格。

    去年回國,他感到肝區疼得厲害,而且天天拉稀,泄痢停快吃了一公斤了,根本止不住。心里疑惑,便去醫院看大夫。當時就留院了,肝癌,一個星期後做了手術。

    “累的。生生累出來的病。”黃文玉對我說,悲戚中夾著仇恨。

    辛佩瑤的生意出奇地好,媽媽幫她看店,還雇了兩個捷克姑娘。她每天開車去各個批發市場找貨,天天都有新貨賣。

    有一天下午她開車回來,巷口堵著一輛正在搬家的大貨車,她不耐煩等,便從下一個巷口拐進。

    她的前邊有一輛福特車,她的心頓時抽緊——極為熟悉的奧地利汽車牌照映入了眼簾。

    福特車在一座HOUSE前停下,頭上纏著紗布的老吳走下車來。半年不見,他更瘦了,身子也有些傴僂。他背朝著佩瑤,手里拎著一袋子蔬菜。

    佩瑤把車緩緩地開過去,停下,卻沒有熄火。老吳轉過身來,一臉疲憊之色,頭上的繃帶有些髒了,還能依稀看到曾經滲出的血跡。

    四目對視良久。

    她按動電鈕,車窗玻璃緩緩落下。老吳走上前來,滿眼都是渾濁的淚花。

    “怎麼搞的?”她靜靜地問。

    “天天到處找你,心不在焉,前天追了尾。這不,剛從修理廠取回車。”他也盡量平靜地說。

    “你住哪兒?”

    “這兒。”他指指身後,“納納也在。”

    佩瑤忽然淚如雨下。她後悔了,她覺得真不該扔下老吳和納納。

    她熄了火,走進了老吳和納納的小屋。

    納納見了媽媽,臉上是一副又驚又喜的表情。她撲到佩瑤懷里,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問︰“媽媽,你再不會不要納納了吧?”

    佩瑤告訴我,這句話後來納納曾多次驚疑地問過她。她流淚了,——這是一個不到五歲的孩子呀!

    佩瑤緊緊抱著納納,心都碎了。

    老吳受傷了,還帶著孩子,飲食起居都不方便,佩瑤想都沒想就決定搬過來住。她匆匆回家,收拾好自己的洗漱用具,拿了幾件換洗衣服,趕到店里和媽媽說清原委。

    媽媽急得跳腳,說︰“那是個火坑呀孩子,躲還來不及呢,你怎麼非要往里跳呢!”

    佩瑤哭了,說︰“該跳就跳吧,這大概是命中注定的。他找我好幾個月了,前天還受了傷。”

    “我去見他,”媽媽火了,“我問問他還有沒有起碼的道德?”

    “現在先別去,媽媽我求你了。”佩瑤說,“我會讓他來見你的,明天就來。如果說沒有道德,不是他,是我,是你女兒呀!這事兒不能怪他,他夠苦的了!”

    “做孽呀!”媽媽仰天長嘆。

    她去了。

    第二天,她帶著老吳和納納來見媽媽。納納乖巧地叫聲“姥姥”,便坐在那鄐˙﹞]不動,像個泥塑。老吳早把臉臊得通紅,垂著頭說︰“都是我這個混蛋,千萬別難為孩子了。”

    便再不吭一聲。

    媽媽開始流淚,又從抽泣轉為嚎啕大哭。

    媽媽除了接受現實,還有什麼辦法呢?她不願見老吳,又心疼女兒太操勞,便把納納接了過來。她對我說最初一點也不喜歡這孩子,看見她就想起這一大堆煩心事兒。可這孩子是個小精豆兒,乖巧極了。特別會察言觀色,從來不要這要那,也不花錢。有時給她買點零食,她都會問上好幾遍︰

    “姥姥,真的是給我買的嗎?”

    “姥姥,我真的可以吃嗎?”

    這話听得讓人落淚。納納雖然還不到五歲,但她已經感覺到自己生活在許多不測之中。她謹小慎微,不苟言笑,終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如臨深淵,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大難臨頭。

    漂泊生活使她迅速成熟。

    經常,佩瑤要去德國或奧地利辦事。每當她在家收拾行裝,納納都會在一旁靜靜地看,然後突然問︰

    “媽媽你還會回來嗎?”

    “媽媽會不會不要納納了?”

    每逢這時,佩瑤都心如刀絞,把孩子緊緊抱在懷里,噙著眼淚一字一句地告訴納納︰“媽媽不管走到哪里,都不會不要媽媽的媽媽和媽媽的女兒,你就放心吧。”

    納納笑了。

    佩瑤卻淚流滿面。

    溫馨的日子很快就結束了——老吳又開始在布拉格的各個卡西諾征戰殺伐,烽煙四起。在維也納的無聊故事又開始在布拉格重演,而且愈演愈烈。

    佩瑤向媽媽哭訴,媽媽沉思良久,對女兒說︰“跟他要錢,把他在奧地利的存款都要過來,以你的名義存在布拉格銀行。否則他遲早輸成窮光蛋,到頭來還得讓你養活他。而且,這樣還能試試他是不是心里還有你。”

    佩瑤含淚去了。

    老吳拒絕了她的要求。

    佩瑤又一次硬起了心腸。

    在生意交往中,她認識了一個福建大貨主。這是一個農民,沒上過一天學。趕上改革開放的好政策,在家里開辦了鄉鎮企業,其實就是家庭作坊,制鞋。沒想到幾年下來竟愈滾愈大,眼見著成了氣候,腰纏億萬,旗下有十幾個各式工廠。適逢國內治理整頓,內需不振,市場疲軟,便來東歐闖天下。在匈牙利、波蘭、斯洛伐克都有分公司,由他的小老婆分別掌管──他的發妻在家鄉守著祖宗廬墓,他納了幾個女同鄉做小老婆。這老板早就垂涎佩瑤不同凡響的氣質和美貌,這些都是他那些女農民不能比的。也曾半開玩笑半當真的對佩瑤說快不要一個人受苦了,過來幫我干吧,我把她們都遣散了。佩瑤斜他一眼,說︰“哪兒像個老板呢,骨頭沒有四兩沉。”

    福建老板哈哈大笑,挨罵賽過吃了蜜。

    要想擺脫老吳,只有離開捷克。

    去哪兒呢?而且去哪兒都得有錢,有生意做。開創一個局面,花費大了去啦。她腰里不硬,底氣不足。

    她想起了這位福建老板。

    一個電話打過去,約好在一個酒吧見面。佩瑤化了淡妝,涂了口紅,在鏡子里看看,忽然一陣心酸。

    老板準時趕到,西服革履,還帶了一束花。佩瑤接過來,說謝謝。心想這哪兒是農民的做派呢?微微一笑,把自己目前的困窘娓娓道出。

    老板眼楮一瞪,“這還不容易?我找人殺了他!”

    “胡說什麼?”佩瑤生氣了。

    “那怎麼辦?”

    “我想離開捷克。”

    “去哪兒?”

    “不知道。”

    老板想了想,說︰“我倒有個主意,你去南斯拉夫好不好?那邊兵連禍結,國際制裁好些年了,商品奇缺。我正想去開闢市場呢,只是苦于沒有合適的人。”

    佩瑤高興了,“我去。”

    “不過,”他含笑著了佩瑤一眼,欲言又止。

    “骨頭又輕了是不是?”佩瑤嗔道。

    佩瑤悄悄地把商店賣掉,突然楊咧征葬瘚僂w。

    老吳發現佩瑤失蹤了,趕緊到商店去詢問,一進門,才知道商店已經換了主人。他馬上趕到佩瑤的媽媽那里,大吵大鬧。他知道佩瑤不會舍下納納,只要納納在,她就得回來。他命令納納跟他走,佩瑤媽媽說不行。他笑了,“不行?有沒有搞錯呀?孩子是誰的?你信不信我告你綁架?”

    老吳帶走了納納。

    當晚,媽媽和佩瑤通了電話。佩瑤說你先過來吧,我已經租好了房子,納納的事我再想辦法。

    媽媽也飛到了貝爾格萊德。

    安頓下來,佩瑤又悄悄回到布拉格,她準備偷走孩子。

    她先在黃文玉的小屋里住下,然後一大早就躲在老吳家附近。整呆了一天也不見他出門,一直到了晚上,才見他西裝革履地開車走了。

    準是去卡西諾,佩瑤恨得牙根兒癢癢。

    見他的車走遠了,佩瑤趕緊過來摁門鈴。房東笑盈盈地出來開門,見是她,高興的用德語說︰“吳先生剛剛出去。這幾天你去哪兒啦?”

    她胡亂應付,說剛從漢堡回來,要帶納納出去。說罷便三步兩步上了樓,推開門一看,納納已經睡覺了。她叫醒納納,孩子一看是媽媽,竟愣住了,一時說不出話來。

    “納納,趕快起來穿衣服,跟媽媽走。”

    趁納納穿衣服,她給老吳寫了一張便條。

    老吳︰

    納納我帶走了,不要再找我,祝你幸福。

    佩瑤

    當晚,納納和她擠在一張小床上。

    “媽媽,我們明天就走嗎?”

    “對,一早就走。”

    “能見到姥姥了嗎?”

    “能。”

    “納納可想姥姥了。”

    “姥姥也想納納。”

    “真的想納納?”

    “真的。”

    天一亮,匆匆吃過早飯,黃文玉開車帶著她倆直奔機場。

    然而,由于佩瑤的護照上沒有納納的隨行簽證,布拉格機場海關不準納納與佩瑤同行。

    佩瑤急了,說了一大堆好話,又把納納在維也納的出生證明拿了出來,無濟于事。

    眼看飛機就要起飛了,佩瑤對納納說︰“納納,這次媽媽怕不能帶你走了。你先跟黃阿姨一塊兒住幾天,媽媽再來接你,好嗎?”

    納納真是乖巧極了,她感覺到了事情的嚴重性,知道自己無法跟媽媽走而必須和這位黃阿姨呆在一起,立即開始討好黃文玉︰“媽媽,我好喜歡好喜歡黃阿姨了,跟黃阿姨在一起才好呢。你放心去吧,早點來接納納。”

    佩瑤說︰“好的,你要听話,好好跟黃阿姨呆著,媽媽一定很快來接你。”又囑咐黃文玉說︰“小黃,拜托了,千萬別讓老吳把孩子找到。我回去馬上辦手續,爭取盡快來接納納。”

    黃文玉從她懷里抱過納納,說︰“你放心吧,我在納納就在。”那時她也想去南斯拉夫,正準備托辛佩瑤發邀請呢,因此十分爽快。

    佩瑤點點頭,又去和海關做最後的交涉。這次她不用語言,而是把500馬克夾在護照里遞了進去。

    事情突然就成了,納納被允許離開捷克。

    納納明白了,她從黃文玉懷中掙脫,歡呼著撲向媽媽,早把她好喜歡好喜歡的黃阿姨扔在了腦後。

    一年以後,佩瑤的媽媽來布拉格辦事,我們又見面了。我問她那邊的情況,她說南斯拉夫的生意非常好做,一雙普通球鞋都要賣40馬克。但政府方面對中國人極為苛刻,幾乎不能得到居留權。她解釋說,按照南斯拉夫有關法律規定,外國人只要在南斯拉夫注冊了公司,就可以獲得居留權。但政府方面就是不給你注冊公司,想方設法刁難你。現在又出台了新規定,已經注冊的中國人公司,必須雇用相當比例的南斯拉夫人工作,而且這些人的工資要用美元支付。一個國家已經不相信自己的貨幣了,這個國家還好得了嗎?據說最近又要出台一項新法令,所有獲得綠卡的中國人在延居留時,由過去的一年改為三個月。真不知道以後會怎麼樣。米洛舍維奇執政時還稍微好一些,現在他下台了,政敵們到處散布謠言,說他執政時準備讓四萬中國人加入南斯拉夫國籍,好在大選中投他的票。這個謠言一出,新政府便開始驅趕華人。唉,為他們把大使館也炸了,外交官也死了,可現在……

    她說不下去了,我叉開話題,問她納納的近況。

    她笑了,說︰“那個小精豆兒,可不得了,現在還總問我,‘姥姥你會不會不要納納了?’我說你是我女兒的孩子,姥姥怎麼會不要自己女兒的孩子呢?她還半信半疑。我在貝爾格萊德沒事兒去練個小攤兒,也就是賣點小商品,打火機啦,發卡啦啥的。生意還不錯,買的人挺多。顧客一來納納就幫著我賣,她德語不錯,英語也能說幾句。顧客都喜歡她,就買。只要一賣,她就樂得蹦兒高。說‘姥姥,真好,又賣了,真好,又賣了。’收攤兒回家,她在路上總要問︰‘姥姥,咱們今天又賣了不少錢,對吧?’可疼人兒了。我們在貝爾格萊德住的房子比布拉格差遠了,那邊供應不好,讓經濟制裁搞得有時連肉也吃不上,蔬菜也少。我就問她︰‘納納,這兒好還是布拉格好?’你猜她怎麼說?‘姥姥,南斯拉夫真好,我真喜歡這兒,咱們就在這兒吧,哪兒也別去了。’這孩子,她是漂泊怕了。話又說回來,一旦南斯拉夫不允許居留,我們娘兒仨還不知道又要往哪兒漂呢。”

    “那福建人怎麼樣?”我問。

    “不怕你笑話,”她遲疑了一下,說,“你也在外邊兒小十年了,外邊兒的事兒都清楚。那福建人沒文化,可有老婆,還不止一個。我能說什麼呢?我問佩瑤你是咋想的?她說我啥都不想,就想賺錢。我試探她,問他有沒有和老婆離婚的打算?佩瑤說‘這你怎麼能問我呢?得問他呀。再說了,他離不離婚關我啥事兒?’你說這還叫個話嗎?不關她的事,倒好像關我的事了。這佩瑤是個孝順孩子,看我不開心,就跟我說,‘媽你就別瞎操心了,他離婚我也不能嫁他,他不離婚我也不能和他分開,這道理你怎麼不懂呀?’還算不錯,他經常往南斯拉夫發點貨,利潤對半分。剛去南斯拉夫時錢不夠用,他也幫助了一些。隔一兩個月他去一次,呆個十天八天的,看看銷售情況,考察考察市場。唉,真是斯文掃地呀。話本小說上不是常有這麼兩句嗎?明知不是伴,情急也相隨。”

    她要回南斯拉夫了,我送她去機場,把一包東西交給她,說︰“全是吃的,昨天國內來人捎來的。都是什麼話梅、應子、牛肉干兒,給納納和佩瑤吃。里面有我的新手機號碼,告訴佩瑤有事來電話。”

    這期間,黃文玉那里連續發生了兩件對她來說不啻是天崩地裂的大事變。

    第一件是她的哥哥黃文渝在上海病逝。

    那時,黃文玉已正式和老申同居。她曾要我為她預測一下這件事情的結局,並告訴我老申在無錫既有老婆又有孩子,而她卻是頭一次。說到這里,她羞怯地低下了細長的頭。我不禁一笑,想起那位刻薄朋友的話來。

    老申不僅是好吃懶做,而是什麼也不做。幾年來都是這樣。以前還有條來錢的路︰有個香港來的騙子叫丹尼‧陳,與老申很熟。這位丹尼‧陳幾乎騙遍了布拉格所有與其打過交道的中國人,其中也包括老申,至今還欠著他20多萬克郎。丹尼‧陳花錢買通了他所在小城的警察,可以為那些黑在捷克或因為違法犯罪被取消居留權的中國人辦理綠卡。老申便做這樣的生意,他認識許多作奸犯科之流,因此生意還不錯。

    可惜好景總是不長——丹尼‧陳嫌騙中國人利潤低,就去騙捷克海關。不料東窗事發,與幾個被他收買的海關官員一同鋃鐺入獄。老申不但頓時斷了生計,更要命的是還有幾本護照在丹尼‧陳手里。護照主人天天追著老申要,把老申弄得雞飛狗跳。

    要按黃文玉以前的標準,絕對不會看上老申這樣推著不走打著倒退的沒長進男人。小小的個子,一臉皺紋,滿嘴黃牙,看著都難受。她以前喜歡另一個上海小伙子,這個小伙子初來布拉格時曾和黃文玉在一個市場里練過攤兒,後來他去捷克南部一個風光秀麗的城市開了一家商店,有時到布拉格上貨,便到黃文玉這里坐坐。親不親,故鄉人嘛。

    每逢小伙子要來,總是頭一天晚上先打來電話。于是黃文玉便開始精心準備飯菜——她平時是極簡單的,經常是一個面包一杯牛奶完事。但小伙子來就不能簡單,她去買魚買菜買蹄膀,使出渾身解數,做一桌地道的上海本幫菜。然後開始N粒 靠諍  杳濟  嶺僦   Α窘廾   話炎約撼溝著 篩隹植婪腫硬蛔 幀P』鎰映司 狄幌亂簿筒淮笤諞飭耍 瞪弦歡偌蟻緇埃 隕弦歡偌蟻綬梗  稻妥摺  鞘性詼俟 鏌醞餑亍br />
    黃文玉不知道為什麼就堅定地認為小伙子和她是郎情妾意,僅僅是心照不宣而已,而小伙子的每次到來,都可能是來宣布心照的。因此從一接電話便開始生機勃勃,仿佛是一株剛被澆了糞的喇叭花,燦爛在朝陽之下。

    但小伙子每次都沒有宣布心照,說走就走。于是黃文玉便細細回憶他此番的一顰一笑一句欲言又止的話一個四目遭遇時倉皇遁去的眼神……

    喇叭花萎成了一片枯葉。

    三個月前的一天晚上,小伙子又打來電話,說明天一早到布拉格來,但不是來上貨,是要回國。而且,走之前有話要對她說。

    黃文玉激動得一夜未合眼。

    小伙子來了,直截了當地告訴她︰我要回上海結婚了!

    他匆匆趕往機場。

    黃文玉把一張工筆畫般精心勾勒的臉哭成一片狼藉!

    以後,她還有過一兩次感情投入。但對方或是不理不睬,全無反應,或是虛與委蛇,不接話頭。黃文玉恨得牙根兒癢癢,她斷定男人都是偽君子,是她的美震撼了他們卑賤的心靈,他們自慚形穢,便在她面前裝聖人裝傻瓜,或者他們干脆就是性無能患者。想到這里,黃文玉才心潮稍平,長長地呼出一口惡氣。

    就老申吧,聊勝于無。

    自從被陳妮娜驅逐出境,老申在布拉格就沒有踫過女人——不是他守身如玉不想踫,是女人不讓他踫。布拉格的中國女人讓你踫的最重要條件是你能改變她的生存狀況,而老申自己的生存狀況還急著想讓人改變呢,所以,他只能“旱著”。

    老申與黃文玉的同居,雙方都得到了自己想從中得到的好處。

    對于黃文玉來說,老申不是偽君子,不裝聖人和傻瓜,而且也不是性無能。她的第一次是個白天,老申急吼吼地要和她Makelove(做愛),手忙腳亂,“性”趣十足。

    對于老申來說,黃文玉可以養著他,替他交房租,交電話費,交汽油費,交所有亂七八糟的費,而且是個處女。

    老申不離婚,老申在同居之前已經向黃文玉說明了這一點。黃文玉嘆口氣,說實話,她也不想有這樣一個Husband(丈夫),還是做個SexPartnr(性伴侶)吧。

    既然達成協議,簽署了諒解備忘錄,雙方又都從這種關系中得到了各自渴望的利益,那就痛痛快快的過吧。

    老申回了趟國,——是黃文玉的無私資助使他成行。老申後來對我說,他曾專程從無錫到上海瑞金醫院去看望黃文渝,黃文渝面無人色,瘦得已經脫了形兒。他向老申打听布拉格的情況,問陳妮娜最近干什麼呢。說謝謝你來看我,我準備過兩個月就回布拉格去。

    兩個星期之後,老申的機票到期了。他提前一天趕到上海,找個旅館住下便直奔醫院。推開病房的門,見黃文渝的床空著,還以為他被推去做檢查了,便坐在床上等候。一會兒護士來了,問你來看什麼人?老申說了黃文渝的名字。護士說早晨剛剛死了,你要看就去太平間看吧。

    老申飛回布拉格,先宣布了噩耗,又把黃文玉姐姐們的信交給她。黃文玉大哭一場,才展開姐姐們的信,知道為了給哥哥看病,家里花完了最後一分錢不說,還欠下了十幾萬元債務,囑她想辦法向陳妮娜要些錢來。

    二人便商量怎樣去找陳妮娜要錢,還是老申比黃文玉多吃了小二十年米,他說要想從陳妮娜那里要到錢,只有一個辦法——嚴密封鎖黃文渝的死迅,就說病情見好,最後需要動一次手術,急需費用若干。黃文玉夸他腦子好,他得意地一笑,說秘不發喪,古已有之,說著就拉開架式要從頭兒講起。黃文玉急忙喝住,說也不看時候。又邀他同去與陳妮娜交涉,老申不敢去,便編了一個他去反而不好的理由。黃文玉听了以為對,就自己硬著頭皮去了。

    她們約好在一個酒吧見面,陳妮娜點了一杯甦格蘭威士忌加冰,又替黃文玉點了一杯卡布其諾咖啡。

    她詳細詢問了黃文渝的病情,為他的好轉由衷地高興。黃文玉以為成功了,然而陳妮娜馬上進入正題,說她現在手上沒錢,等有了錢再說。說罷她看看腕上小巧的勞力士滿天星,說對不起,我還有個約會,先走了。

    黃文玉目瞪口呆的傻在那里。

    一個克郎沒要到不說,還替陳妮娜付了酒錢。

    黃文玉氣憤的對我訴說︰“我哥哥給她當牛做馬好幾年,一文錢沒得到不說,還讓她騙走30萬呢!”

    原來,黃文渝曾經讓兩個姐姐出資發了一個集裝箱紡織品,說好利潤三家分的。可是賣了以後,不但利潤沒分,連30萬人民幣的本錢也讓陳妮娜獨吞了。姐姐們跟黃文渝要錢,他不敢惹陳妮娜,就說虧了。姐姐們說虧也不能把本錢也虧得一分不剩吧?還要。媽媽急了,說你們再提要錢我就跳黃浦江!

    “能對我哥這樣,真毒啊!”黃文玉感慨地說。

    其實,這還不能算毒,要說毒的事兒,還在後頭。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3 23:27:23

第二十五章 瘋狂

    第二個大事變是老申突然陷入一起轟動布拉格的凶殺大案,並榮幸地成為警方鎖定的犯罪嫌疑人。成天被警察傳來傳去,接受迅問,一次比一次嚴厲。老申本來就膽小,這回更是六神無主,靈魂出竅,惶惶不可終日。

    事情要從兩個中國人被殺害說起。

    在布拉格以及整個歐洲,華人之間相互殘殺的惡性案件層出不窮,我們早已見怪不怪了。1998年春天,捷克電視台及所有媒體都報道了兩名中國人在布拉格四區奧巴道夫自己租住的公寓里被人殺害的消息。我認識其中一名死者,叫張建軍,我們曾經是好朋友。另一名死者叫朱復軍,從未謀面。

    這個案子能把老申牽連上,全因為那個陳妮娜。

    殺人案一出,早有了解個中情況的中國人通過中國駐捷克大使館向捷克警方報告了線索,直接點出了疑凶的名字——上海人呂輝。

    舉報人是我的朋友,也是上海人,叫惠中陽。這人平時腦子好像有點毛病,但對這件案子的敘述和分析都有條有理,絲絲入扣,不由你不信。以下是惠中陽的敘述︰

    “我不認識張建軍,但我和朱復軍很熟。朱復軍是無錫人,在布拉格九區西班牙超市門口練攤兒。你知道的,很多中國人都在那里練攤兒。其中有個叫馬富華的,兩人要好得很,不但在一塊兒練攤兒,還在一塊兒拼住,分擔房費。這個馬富華有個壞毛病,好吹牛,滿嘴跑火車,到處吹他生意做得多麼多麼好,賺了多少多少錢啥的。全是吹牛皮,根本沒有的事。別人不信,可綁匪信了。

    “有一天晚上,馬富華從外面喝老酒回來,哼著小曲兒剛進屋,突然從朱復軍住的房間里沖出幾個綁匪來,三下五除二把馬富華摁倒在地,用膠帶紙封住嘴,手和腳都綁住,塞進一個練攤兒裝貨用的大編織袋里,抬著下了樓,扔進汽車後備箱,開著就走。

    “敲詐三萬美金,馬富華乖乖付了,光棍不吃眼前虧——不付就要往伏爾塔瓦河里扔呀!

    “馬富華怎麼咽得下這口氣?回來就報了警。把朱復軍也告了,說他勾結綁匪。警方立刻采取行動,綁匪早已逃散,只逮回來一個朱復軍。

    “朱復軍在拘留所里給陳妮娜寫信,求陳妮娜為他找律師辯護。所需費用讓她找朱復軍的家人要,並說已經給家里寫了信,希望陳妮娜快點同他的家人聯系。陳妮娜于是專門回了一趟國,與朱復軍的家人見面,大包大攬,拿了兩萬美金回到布拉格。一回去,馬上找了律師,又給朱復軍捎話︰放心好了,上下都打點停當,開庭就得放人。

    “開庭了,法官問朱復軍︰綁匪為什麼會從你的房間出來?朱復軍說他們那麼凶,我敢說什麼?法官又問下樓後把馬富華放到了誰的汽車後備箱里?朱復軍說放到了我的汽車後備箱里。法官又問然後呢?朱復軍說我就開車在前邊走,他們在後邊跟著。法官又問為什麼你在前邊走他們在後邊跟著?朱復軍說他們怕踫上警察。

    “輪到朱復軍的律師辯護時,律師說很明顯朱復軍就是與綁匪勾結,沒什麼可辯護的。

    “當庭宣判︰朱復軍入獄兩年。

    “在監獄里服刑時,和朱復軍同牢關著一個捷克律師,據說是被人陷害入獄的。捷克律師听了朱復軍講述的來龍去脈,就說肯定是冤案,我出去一定要免費替你打這個官司,你會獲得巨額政府賠償的。

    “結果他真的平反出獄了。

    “兩年以後,朱復軍也刑滿出獄。他一時沒地方住,就跑到我這兒住了幾天,這些事兒都是他親口講給我听的。

    “朱復軍出來第一件事,就是找那曾經同牢的難友律師,商量如何打官司。第二件事,就是找陳妮娜要那兩萬美金。陳妮娜不給,說這一點那一點都用掉了,總之都是為你辦事用的。朱復軍說不行,你是怎麼為我辦的事我清楚你更清楚,咱們什麼話都不要講了,只要你還了我兩萬美金,咱們從此橋歸橋,路歸路。你要是賴賬不還,那只有搏命了。

    “這時他已經搬到張建軍那里住了。

    “有一天他給我打來電話,要我去張建軍那兒,說想跟我談一談。我又不認識張建軍,我去他那兒干什麼?我還怕你們把我也綁了票呢。我就問他要談什麼?他說不行了,看來非得和陳妮娜搏命了。我說要談你就到諾維布都維采地鐵站來,我們在這兒見面。他說那好吧,去之前我打你手機。

    “他再也沒有打電話來。”

    “你的意思是陳妮娜殺了他們兩個人?”我懷疑地問。

    “不是陳妮娜自己干的,她一個女人家怎麼干得了這樣的事?我告訴你吧,買凶殺人,是呂輝干的!”他斬釘截鐵地說。

    我大吃一驚!

    呂輝和張建軍是好朋友,老張曾經對我說過,在布拉格的上海人里,他只有呂輝一個朋友,原因是他不像上海人。

    我也知道老惠和呂輝之間的過節,也是老惠自己給我講的——那時老惠的集裝箱剛到,呂輝便滿滿裝了一大車,和另外兩個上海朋友去捷克同波蘭交界的城市俄斯特洛瓦——那兒有一個很大的批發市場——拼縫兒。那時生意好做,一大車貨賣得光光的。晚上吃罷飯回到旅館,一個上海人說要去跳舞,便把裝貨款的袋子交給了另一個人。過了一會兒這個人說要去卡西諾,便又把錢袋子交給了呂輝。呂輝剛剛接過錢袋子,一想自己一個人呆在旅館也沒意思,就追上那個朋友說我也去卡西諾看看。

    這是他頭一次進卡西諾。

    看著人家大把下注大把贏錢,心早癢癢了。便也去試著賭,誰知手氣特別背,愈賭愈輸,愈輸愈賭。老惠形容說︰“呂輝的汗把衣裳都濕透了,頭上都冒白氣!”

    四十萬貨款輸得干干淨淨。

    “那都是我的錢呀!”老惠悲痛地說。

    “肯定是呂輝。”老惠說。

    “可他和張建軍是好朋友呀。”我仍有懷疑。

    “這年頭誰和誰是好朋友呀?只有錢是好朋友。”老惠不屑地說。

    我想也對,老張為人十分警覺,不是熟極了的朋友他絕不會開門。

    “呂輝現在窮得要死,老婆在上海鬧離婚,他急著回去擺平。朱復軍出事前幾天,呂輝踫到我說能不能給他調些頭寸,我說我哪里有錢?後來我去旅行社給兒子訂票——我打算讓兒子過來——正踫上呂輝也在那里訂機票,要回國。他哪里有錢買機票?已經窮極了,給他兩萬克郎都會去殺人的。再說他和陳妮娜睡覺的事全布拉格的中國人誰不知道,陳妮娜讓他去他會不去?”

    我听了半信半疑。

    周末到了,忽然接到黃文玉的電話,問我星期天去哪兒?我說準備去南部玩兒。捷克南部美極了,湖光山色猶如油畫一般。她說那我跟你去吧?我知道她必有事情,而且離不開眼前這樁殺人案,就說好吧,約好了見面時間和地點。

    星期天一早,我和黃文玉從布拉格出發,直奔南部一個著名的度假勝地而去。是群山中一條很大很長的峽谷,伏爾塔瓦河從峽谷中緩緩流過。水面清澈至極,游魚可辨。嬉水者並不很多,有一些帆船和帆舨隨風飄蕩。我租了一條船,和黃文玉一直劃到對岸。絕壁,不可攀。又逆流而上,至一片帳篷營地,五顏六色,大小不一,一群男女正在裸體曬太陽。一位健壯的裸體小伙子向我們招手,黃文玉說趕緊調頭,遂返。依稀能听到那群男女的笑聲。上岸又玩兒了一會兒乒乓球,決定回布拉格。沿途風光美到極致,青山綠水間點綴著幢幢別墅,森林復森林,疑為仙境。只是黃文玉顯得心不在焉,若有所思,神情竟有些恍惚。

    途中餓了,便在一家旅游飯店門口停車。吃飯時,她終于開口了。

    “田力,我想跟你咨詢一件事情。”

    我微笑,“說事兒還用跑這麼遠?說吧。”

    “你听說那件案子了嗎?”

    我直截了當地對她說︰“是老申讓你來找我的,對吧?我也知道他讓你問什麼,我要告訴你的是,你少跟老申摻和,他是他,你是你。他是不是凶手我不清楚,但我敢肯定他是知情人,他很難逃脫干系。”

    細長臉兒白如紙。

    好一會兒,她才緩過神兒來,說︰“我也覺得不對,你要是一點兒事兒沒有,警察為什麼揪住不放呢?而且陳妮娜給老申下了命令,警察每次傳迅完都要向她報告內容。如果不是陳妮娜干的,她為什麼這麼著急呢?”

    我說︰“既然你都明白,就好自為之吧。”

    她嘆了口氣,說︰“唉!麻煩還不止這些呢——陳妮娜讓老申立刻從布拉格消失,否則後果自負,老申都要嚇死了。”

    原來,這老申當年和黃文渝共享陳妮娜時,他眼瞅著陳妮娜情感的天平逐漸地向黃文渝傾斜,急得沒辦法。以前的規矩全破了,什麼一三五、二四六,黃文渝成了陳妮娜唯一的床上寵物。老申只能蜻蜓點水見縫插針地做一星半點事,還得看陳妮娜那一臉不耐煩的表情。老申心中自是不甘,可怎樣才能奪回芳心呢?練攤兒吃苦他干不了,憑年齡也不是黃文渝的對手。他必須露一手,讓陳妮娜知道他老申還是有兩把刷子的。

    可是怎麼露這一手呢?

    這時,老申有一個朋友從國內發來了一批皮夾克,由于不對路,銷得很慢。快一年了,還壓著兩百萬克郎的貨,正急呢。老申想,反正黃文渝天天跑外地練攤兒,為什麼不拿過來讓他去賣呢?不用花錢就拿貨,陳妮娜準高興。

    便去找那朋友。

    朋友信不過陳妮娜,卻信得過老申。老申哇哇哇一通話,胸脯也拍得當當響,朋友就同意了。當下叫黃文渝開著大車把貨拉進了陳妮娜的倉庫,寫好字據︰半年付款。老申做東,大家吃了頓飯,散了。

    是夜,陳妮娜為獎勵老申,與他顛鸞倒鳳折騰了一宿。黃文渝在隔壁听著他們的動靜,竟輾轉反側,一夜無眠。

    然而,半年過去了,一年也過去了,甚至兩年也快過去了,陳妮娜分文未付。

    朋友不干了,既然是你老申拍胸脯擔保,那就找你老申!

    老申受不了朋友死逼,也覺得這事情辦得太不地道,便頻頻給陳妮娜打電話。

    陳妮娜的答復是永遠不變的兩個字︰“沒錢。”

    沒錢你把貨退給人家吧——老申替她想轍兒。

    “沒貨。”還是兩個字。

    朋友知道老申是個窩囊廢,打死他也變不成錢,便說這樣好了,你和陳妮娜約個日子,咱們三方見個面,你當場把話說清楚,走人,剩下的事兒你就別管了。我還就不信,一個臭逼能在布拉格翻起多大的浪!

    老申只好硬著頭皮給陳妮娜打電話,說有要緊事兒,請馬上約個地方見面——那時老申已經不敢去陳妮娜的住地兒了,怕有警察盯著。

    約了一個酒吧。

    陳妮娜很不耐煩地听完老申從頭開始羅哩@碌男鶚觶 抖靨治氯嵊屑擁廝擔骸襖仙昴閿Ω昧 檀硬祭 襝 裨蚰憧贍苡猩O鍘  閾盼業幕奧穡俊br />
    陳妮娜嫵媚一笑。

    老申魂飛魄散。

    我輕蔑地對黃文玉說︰“讓一個女人嚇成這樣,還不如自己死了去。不過,他為什麼這樣怕她呢?”

    黃文玉低頭不語。

    幾天以後,呂輝被捷克警方引渡回布拉格。

    陳妮娜亦被限制離境。

    一天晚上,我正和幾個朋友在酒吧喝啤酒,電話響了。一接,原來是辛佩瑤從貝爾格萊德打來的。

    簡單的問候之後,她告訴我南斯拉夫不能呆了,政府對中國人的刁難和歧視已經讓人無法忍受,她準備最近就帶著納納和媽媽離開。

    我問她要去哪里?她說還沒有最後決定,但已經有了兩個目標,一個是科特迪瓦。我一時懵住了,問科特迪瓦在哪兒?她說是非洲西部的一個小國家,以前忘了是叫黃金海岸還是叫象牙海岸。

    另一個呢?我問。

    另一個是柬埔寨。她說。

    我不明白你去柬埔寨干什麼?我說。那里連地雷都沒挖干淨,滿街都是一條腿兒蹦的人。非洲也不能去,那兒的蚊子听說比麻雀都大,你是不是腦子有毛病啦?

    她說沒辦法,只有這樣的國家可能才不會歧視中國人,我受夠了,再也不能忍受歧視了。

    我說我知道有一個國家,她最適合你去,而且保證不會受到任何歧視。

    她說世界上會有這樣的地方嗎?你快告訴我是哪個國家。

    “CHIN。”我說。“你為什麼不回去呢?960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你隨便去哪兒,上海、深圳、廣州,很容易的,不會有任何問題。”

    她遲疑了一下,說︰“不,我回不去了。你別勸我,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我就不信這個世界沒有我立足的地方。別替我擔心,到了新地方我會打電話給你的。我喜歡那首詞,我媽媽也喜歡,連納納都會背誦了。你還記得嗎?愁來道是天般大,試看長天,一碧無邊,哪見愁雲一縷煙?欺人妄語愁如海,萬頃波翻,萬馬蹄歡,大好風光總萬般!”

    那天我喝醉了,醉得很厲害。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3 23:33:01

第二十六章 賭!賭!賭!

    中國人生性好賭,這恐怕是不爭的事實。

    我是中國人,因此我也好賭。除了布拉格的賭場外,我還去過巴黎、哥本哈根、赫爾辛基、漢堡、阿姆斯特丹、羅馬、布達佩斯、巴塞羅納等等許多地方的賭場。全世界的賭場大約都叫卡西諾(Casino),最初我不明白為什麼,等到一次又一次地輸精光後,才琢磨出來這個名字是何等的準確︰Cash(現金),No(沒有了)。

    當然,這只是我的曲解。

    世界各地所有的卡西諾無一例外地對中國人禮遇有加。他們深知兩點︰雖然就普遍意義來說大多數中國人還不是很富有,但在這成群結隊黑頭發黃皮膚的Chinese賭客中間不乏貪官污吏抑或操縱非法勾當如販人或販毒的大富豪;雖然就普遍意義來說大多數中國人還不是很富有,但他們那種愈挫愈奮、屢僕屢起的頑強精神,那種不輸光最後一分錢絕不收手的英雄氣概,那種悉心鑽研U種賭術,孜孜不倦于各個賭場的敬業和執著,仍令卡西諾的老板以至全體員工欽佩感念視之為衣食父母。

    他們因此而愛戴和尊敬中國人。

    愛戴和尊敬的方式不同,各有特色。例如在阿姆斯特丹,賭客進門都要交驗護照或身份證明,由保安人員加以登記,以免萬一發生什麼事情後無從查考。但對中國人不,中國人之進賭場大約相當于一國元首應邀去另一國進行友好訪問,哪里還用得著查驗護照,一張黃臉就是通行證。特別是你跟一群歐洲人同時進門,他們都在那里依次登記護照,你卻分開眾人大搖大擺的登堂入室,門口的保鏢還對你滿臉堆笑地說聲︰“Please,goodluck(請,祝您運氣好)!”

    那種心情,那種感覺,嘿!真想高歌一曲“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勝利的歌聲多麼嘹亮。”

    布達佩斯是另一種樣子——你一進賭場,馬上就有漂亮的馬扎魯(匈牙利最大的民族)姑娘迎上前來,她們用標準的普通話向你問好,然後帶你到賭台坐下,一邊賭一邊和你拉家常。

    她們都是大學中文系的學生,是賭場老板為你提供的免費翻譯。

    布拉格賭場的風景又不同。一般說來,大多數賭場都免費向賭客提供酒水飲料甚至夜宵。但也有一些賭場比較小氣,煙酒食物都收費。但對中國人不,中國人只需在單子上簽一個方塊字,全免。你想想看,儀態萬千的金發美女送酒水到賭台前,牛高馬大的洋鬼子都要掏錢付款,而你只憑一張黃臉幾個爬爬字就可以免單,心情不是僅一個愉快就能涵蓋的。

    任何一個國家的賭場,相信都能看到我們親切的黃臉。而在同胞們相對多一些的地方,卡西諾就當仁不讓地成了中國人俱樂部。

    布拉格就是這樣。

    平時大家都在為生計奔波忙碌,見面的機會不多。你找一個朋友總也找不到,電話不通,家也不知搬哪兒去了,你又有急事兒,那就晚上去卡西諾吧。你不光會找到他,還會踫見一大幫久違的朋友。

    在這里,我見識了各式各樣的中國賭客。

    有一位在市場練攤兒的福建農民,白天叫賣他從家鄉運來的偽劣涼鞋,便宜,50克郎一雙。我曾親眼見他和一位顧客因為退貨而發生劇烈爭執——顧客買了他一雙鞋,穿了三天就壞了。捷克的商業法規定一雙鞋半年之內壞了必須退換,但他堅決不退,大吵大鬧。直到顧客找來警察,他才嘟嘟囔囔老大不情願地退了人家50克郎。但一到夜里他就換了一個人,精神亢奮,情緒激昂,時而開心,時而憤怒,在輪盤賭台上輸個萬兒八千連眼皮都不眨一下。想起他白天頂著大太陽練攤兒賣偽劣涼鞋,滿腦門子都是汗珠,與顧客討價還價,錙銖必較的樣子,心里的滋味很復雜。

    有一位北京賭客,我們是一張賭台上的賭友,幾乎天天晚上在一張撲克台上賭Pass,但我們的交往僅限于賭台之上。他肯定不是做貿易的,因為我在任何一個生意場上都沒有見過或听說過他。他性格開朗,嘻嘻哈哈,手氣卻出奇的臭。別人雖然是輸多贏少,但也總有贏的時候。但我從未見他贏過一次,哪怕小小的一次。他的一個大優點是願賭服輸,不急不躁不生氣,盡管輸得一塌糊涂,還是笑嘻嘻地用英語混著捷語跟發牌小姐聊天開玩笑。

    有一回他坐在我旁邊,發牌小姐發牌完畢,他細心地一張一張捻開,竟是一副四帶一!

    他高興極了,把牌一扣,怡然自得的吹起了口哨——捷克的舞曲︰啤酒桶波爾卡。

    我連一副小對兒也沒有,早Pass了。

    發牌小姐含笑問他︰“好牌?”

    他得意地說︰“Ofcourse(當然)。”

    發牌小姐一張一張翻開自己的牌,竟是一副傻牌!

    歐洲Pass的規矩除了大對兒壓小對兒,三頭(三張點數一樣的牌)壓雙批(兩個對兒)四喜(四張點數一樣的牌)壓三頭,黑桃同花大順(黑桃10jQkA)為頂天外,還有一個大概與港台及大陸不同之處,只要莊家是傻牌(沒有對兒,連K和A也沒有),只賠賭客前面的注兒,那是沒多少錢的。

    他氣惱地連連用撲克砍發牌小姐的手。

    發牌小姐嬌滴滴地捂著手作勢呻吟。

    接著又發牌。

    還真不錯,他是一副雙批,兩個Q兩個5。

    他又得意地吹起了口哨。

    發牌小姐翻開自己的牌,竟是三個A!

    下的注兒被全部收走,氣得他對著發牌小姐大叫︰“beautifulmafia(漂亮的黑手黨)!”

    小姐笑靨如花地說︰“lamsorry。”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只仿手槍的打火機,往賭台上一拍。

    小姐笑著發牌。

    也奇了怪了,他今天手氣格外地好︰一副同花順!

    他不吹口哨了,全神貫注地看著小姐一張一張翻開自己的牌。——小姐的手氣比他還好,又是一副傻牌!

    他一下子跳起來,從賭台上抄起手槍對準發牌小姐就扣動了扳機,槍筒里冒出一股一寸長的火苗。小姐抽搐了一下,捂著胸口作中彈狀,搖晃著伏在賭台上。

    賭客們都哈哈大笑。

    誰都知道,由于種種原因,中國社會成了一個缺乏誠信的社會,中華民族也成了一個缺乏誠信的民族。正像一位新華社記者在Y又舊閑吹哪茄 按蛹傺碳倬萍儻鈉鏡郊倜拔繃由唐罰 庸墑性旒倌惴匠 瘴業淺〉交峒剖κ攣袼戎薪榛埂 呤笸    悠笠等欽 ├虯閿 蟺狡脹ㄈ碩褚庀淹鋼 游 聳Ρ淼慕淌謫 運酥韉階闈虺∩稀 反島諫諑旆傘  災劣詿硬惶庾值鬧扉F基都破例為上海一所會計學院寫下了‘不做假賬’的校訓。”但同胞們也不必悲哀,誠信對于中國人並不是絕對的一塌糊涂,絕對的乏善可陳。西諺說︰門關上了,總有一扇窗子會開。在賭場,中國人的誠信品格堪稱典範。

    我認識一個北京人,此君除了對卡西諾嚴守誠信外,對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講誠信。1992年前後國內內需很差,加上國際制裁,取消了很多訂單,紡織品大量積壓。他因利乘便,不掏錢就騙來了大批集裝箱,從此便一頭扎進卡西諾里再不肯出來。有一本介紹卡西諾的書中說,一個賭客只要連續賭15分鐘,卡西諾老板就有了利潤。

    他曾創下了苦戰48小時的紀錄。

    他並不清楚他那些集裝箱里裝的都是什麼貨,經常是輸得沒錢了,便著馬仔去打開一個集裝箱看看是不是應季的貨,是就低價賣掉,把錢趕緊送到卡西諾去。因為永遠不會返款,所以價格極低,通常都低于成本價。不管他走進布拉格任何一家賭場,只要老板在,都會親自出來招呼。兩人握手寒暄,像一對交往多年的老朋友。

    有一個晚上,我眼見他輸掉了五萬美金,已經彈盡糧絕。低價賣貨也是明天的事,大半夜的去哪里找客戶?這時卡西諾老板出現了,身後還跟著一個保鏢,保鏢手里提著一個黑色密碼箱。老板笑著問他今天是不是運氣不太好?他說是你的運氣太好了。老板笑了,揮手讓保鏢上前打開密碼箱,里面是整整兩萬美金的籌碼。老板說你拿去賭吧,算我借給你的,我希望你這次的運氣比我好。

    連借條都沒讓他打一個。

    此事轟動了布拉格華人社會,大家議論紛紛,各抒己見,但有一項共識︰中國人的誠信征服了卡西諾老板。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3 23:36:05

第二十七章 女人比男人更能賭

    其實,大老爺兒們有錢的來找樂,沒錢的來求財,沒什麼可圈可點之處,倒是幾位年輕漂亮的中國女賭客,那種巾幗不讓須眉的豪邁氣魄,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中國女人生來小氣,她們只願意賺錢和存錢,從來不懂得揮霍。只要是在卡西諾豪賭的中國女人,幾乎無一例外地有著黑社會背景,或者在經營著非法行當。

    新華社內參曾經準確地報道過,布拉格的中國黑社會按地域分為北京幫、福建幫和上海幫。這三個幫派首領的老婆,都曾和我在卡西諾並肩戰斗。

    有一個北京黑社會首領的老婆,人長得高大漂亮。她賭起來非常地狠,輸贏都很大。她告訴我,她的丈夫在這間賭場一年就輸了70萬美金。“我不可能再做正當生意了,因為做正當生意不可能賺到70萬美金。過一天算一天吧,誰知道以後會怎樣呢?”

    她參與了其丈夫的所有罪惡勾當,打打殺殺,敲詐勒索,把布拉格華人社會弄得一片烏煙瘴氣。

    有一個福建黑社會首領的老婆,人也很漂亮,個子不高,身材勻稱,講一口流利的英語。我們不光在一起賭錢,有時也一塊兒去喝杯酒,聊聊天兒。她在福建一個縣級市里當教師,這個曾經的職業使我願意與她交往。有時她到我住的地方來玩兒,也邀請我去過她在市中心的家——她一個人住。我不便問她為什麼獨居,因為我認識她丈夫,知道他也在布拉格。但從她對卡西諾的迷戀與沉溺及總是一個人獨往獨來的情況看,必有些不足于外人道的原因。

    後來我們很要好了,她告訴我她的丈夫在莫斯科染上了很嚴重的性病。

    上海黑社會首領的老婆不但漂亮,而且快人快語,毫無城府。她的黑幫丈夫大她二十多歲,身體也不好,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而她卻活潑大方,青春得很。她幾乎天天要賭到天明,我也能理解,她怎麼願意回去陪那老頭子睡覺呢?有她坐在你旁邊賭,耳朵都會讓她吵破。而且她的話特別古怪,你真不知道她是簡單還是傻。比如有一回她拿到了三個K,很得意地給我看。我說你手氣真不錯,便一齊看發牌小姐自己會是副什麼牌。沒想到發牌小姐竟是三個A,通吃。她用美麗的大眼楮看著我說︰“她為什麼是三個A?三個Q剛剛好嘛。她為什麼不拿三個Q?神經病嘛!你說對不對?”

    這三位黑幫太太既有錢又有閑,出入賭場是很平常的事。真正讓我拍案驚奇的,是四位美麗的青春玉女。

    她們都很年輕,也很漂亮。衣著光鮮時尚,露臍裝,吊帶裙,黑色的唇膏,紅色的眼影,五顏六色的胭脂。在賭場里大呼小叫,氣焰萬丈。一同來,一同走,來去如風。與我們講些生硬的國語,她們之間則永遠是一口嘰哩哇啦怪聲怪氣誰也休想听懂一句的方言。有時發牌小姐看她們嘰嘰喳喳說得那麼熱鬧,面部表情又那麼生動,便問我她們在說什麼?我說我跟你一樣,完全听不懂。發牌小姐覺得我的回答很奇怪,便又問︰

    “你們不都是中國人嗎?你為什麼听不懂她們的話?”

    我便給她解釋,但解釋不通。這不是因為我英語和捷語都不夠好,而是因為歐洲人太死性。解釋了好半天,發牌小姐依然問我先前的問題︰

    “她們是不是中國人?”

    “是中國人。”

    “她們講的是不是中國話?”

    “是中國話。”

    發牌小姐笑了,“你是不是中國人?”

    “當然是。”

    “那你為什麼听不懂中國話?”

    把我給繞進去了。

    我解釋說這是“dialect(方言)”。她說不對,她告訴我捷克南部有些地方是摩拉維亞人居住區,他們都講方言。但我們完全听得懂。甚至斯洛伐克人,那完全是另一個民族,但我們也可以沒有任何困難的听懂。可你們?她懷疑地看著我。

    我說我一點也不想在這里和你討論有關語言的問題,我只希望你能發給我好牌。

    她笑了,一邊把牌洗得嘩嘩響,一邊對我說︰“對不起,我以為你能滿足我的好奇心,我感到很奇怪。”

    感到奇怪的不止是她一個人。

    瓦哈洛娃的女兒麗麗,那位漂亮的混血兒,去年曾帶著自己的男朋友到中國來旅游。他們從布拉格直接飛到上海,游覽了黃山以及甦杭後才來到北京。我那時恰在國內,見面時她告訴這樣一件趣事︰為了更好的游覽黃山,她在上海報名參加了一個旅行團。這個團除了她和男朋友以外,全部都是上海人,包括導游。這下可壞了,不光介紹風光景物她一句話也听不懂,就連幾點幾分在什麼地方集合也不明白。

    狼狽不堪。

    男朋友同卡西諾發牌小姐一樣覺得十分奇怪︰“你不是懂中國話嗎?為什麼听不懂呢?”

    麗麗解釋說他們是上海人,講的是上海話。

    男朋友反問︰“上海人是不是中國人?上海話是不是中國話?”

    麗麗頓時語塞。

    我有一個捷克女朋友叫琳達,她是查理大學中文系的畢業生,講一口十分流利的普通話,最愛讀的中文書是《紅樓夢》,連“雲雨”是什麼都懂。畢業後在布拉格一家旅行社當導游,專門帶去中國的團,包括台灣。由于她的語言實在好,在業內有極高的聲譽。有一次,她帶一個團去香港。“栽了。”她用北京土話對我說。遺憾的是,行前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會有問題。興高采烈地去了,卻一句話也听不懂。在經過與上面大致一樣的詰難以後,由于她未能解釋清楚這個問題,許多團員都認為她是一個騙子。

    夏蟲不可與言冰。

    在8萬平方公里土地上長大的波希米亞人根本無法想象960萬平方公里的遼闊。

    還是讓我們先來認識這四位小姐吧。

    她們好像都是青田人,青田是浙江省一個貧困的縣,地處山區,以石雕聞名。那地方出了兩位名人,一位是國民黨元老陳誠,一位是中共的前政治局候補委員、人大副委員長陳慕華。我和許多青田人聊過天,他們幾乎都要提到二陳來證明自己的家鄉果然是一塊風水寶地。其實青田農民的大名遠遠超過了二陳,至少在歐洲是這樣——青田農民以其前僕後繼的偷渡氣魄和落地生根的生存能力讓歐洲各國政府傷透了腦筋。

    我們相識在賭台上,起初並沒有什麼話,點個頭而已,各賭各的。但是我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她們總蠃,而我總輸。除了羨慕人家手氣好之外,也沒想過其他。有一天晚上她們來晚了,撲克賭台最多只能有七個人,而那天她們來時已經坐了四個人——我和三個德國人。她們看看別的台子,人都滿滿的,便趕緊坐下,但有一個人沒位子。這是個四人中年齡稍大一些的小姐,二十七八歲的樣子。她站在我身後低聲對我說︰“先生,把位子讓給我好不好?”

    我笑了,說︰“為什麼?我還要賭呢。”

    她說︰“你可以跟我一塊兒押呀,我賭你也賭,我Pass你也Pass。”

    “我有神經病呀?我自己不會決定?”

    她急了,說︰“哎呀你這個人腦子怎麼這麼笨呢?我們有個小姐能看到牌!”

    我大吃一驚,怪不得她們總贏呢?吃驚之余又有點生氣︰“為什麼不告訴我?看著我輸錢?”

    她也笑了,說︰“誰讓你听不懂我們的話呢?不能講普通話的,什麼‘雙批’、‘三頭’發牌小姐都听得懂的。”

    我讓出了座位,把幾千籌碼交給她,結果蠃了個盆滿缽滿。

    我在一旁細心觀察,原來是年齡最小個子最低的一位有此神功。她們配合得好,三個姐妹一齊伏在台前,只有她懶洋洋地仰在後面。發牌小姐個子都很高,恰恰她個子很低,又仰著,發牌小姐怎麼也不會想到她竟會在那樣快的瞬間就看清並記住了她的牌。

    她用誰也听不懂的家鄉話準確的報出發牌小姐的牌。

    “她有一對8”

    “兩個K。”

    “傻牌。”

    “她是四喜,趕緊撤!”

    賭了一陣兒,更換發牌小姐了,四個人一轟而散,跑到賭場附設的酒吧喝酒去了。

    發牌小姐看著空空的賭台發愣。

    我問她們為什麼不繼續賭?她們說不行,就那一個發牌小姐發牌發得高,其余的都很低,看不到的。

    我知道了她們的名字︰要我讓出位子的叫吳春英,27歲,是她們的大姐。能偷看牌的小個子叫葉蘭,21歲,是小妹。稍胖一點的叫羅麗華,25歲。最漂亮的叫沈香妹,也是25歲。也許是年齡小的緣故,葉蘭最活潑,鬧得厲害。吳春英則顯得稍微有點城府,也安靜些。羅麗華好像略有心計,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沈香妹普通話講得最好,但常常講出讓你嚇一跳的字眼。

    我把她們稱為青田小分隊。

    她們高興地接受了這個番號。

    有一天夜里,我和小分隊全體戰士在卡西諾戰斗到12點,頗有斬獲。這時又換發牌小姐了,幾個小姐妹嘰嘰咕咕說了一頓,然後由吳春英對我說︰“咱們一塊兒去蹦迪吧?步行街新開了一家迪斯科舞廳,火極了。”

    我想了想,說走吧。她們不在我非輸不可,守住勝利果實算了。

    葉蘭說聲︰“撤!”隨手扔給發牌小姐兩個一百克郎的籌碼做小費,一陣風似的走了。

    這家迪斯科舞廳面積不小,人滿滿的,各種膚色都有,以歐洲人居多。音樂震耳欲聾,激光打得人眼花繚亂。她們都沖進舞池了,我在吧台上坐下,要了杯甦格蘭威士忌加冰,慢慢啜著看景兒。

    站在高台上領舞的是三個捷克女孩兒,身材美極了。長長的腿,細細的腰,豐滿的臀部,高聳的乳峰。她們沉醉于瘋狂的音樂之中,上身已經沒有任何衣物,毫無束縛的乳房隨著音樂激烈搖晃。下身穿著露了半個屁股的牛仔短褲,騰挪旋轉,扭腰出胯,狂歌勁舞。

    我在人群中搜索小分隊的身影,但找不到。她們個子太小了,被牛高馬大的歐洲人遮蔽得嚴嚴實實。

    突然,葉蘭不知道從哪里跑了過來,把一個藥片塞進嘴里,又端起我的威士忌送下,然後就要拉我進舞池。我搖搖頭,指指酒杯——說話听不見,音樂聲太大。

    她一笑,扭頭又沖進了舞池。

    我繼續喝酒。

    忽然,舞著的人們齊聲喝起彩來,並且自動往後退,在舞池中心留下了一個小小的空間。我想看看發生了什麼事,便在高高的吧台凳上伸長脖子。

    我看到小分隊全體戰士正在那里瘋狂搖擺,特別是那個葉蘭,不光身子搖擺,頭也在搖擺,既瘋狂又有節奏,仿佛進入了一種機械狀態。而且,她一邊搖頭一邊緩緩地脫掉上衣,手里高高地舉著黑色蕾絲胸罩,兩只小小的乳房在耀眼的激光下顯得慘白和瘦弱。但歐洲人喜歡,他們已經看煩了山丘般的豪乳,這兩只美麗的中國乳房在他們眼中如珍品一樣妙不可言。

    舞客們更加瘋狂起來。

    那時我還不知道她們的身世,只知道她們全是浙江省的農民。看著她們熱舞,我不禁想︰她們的父母,那些一輩子辛苦勞作的農民兄弟,怕是做夢也不會夢到自己的女兒在異國他鄉竟如此瘋狂吧?

    這不是色情場所,但確是一個放浪形骸的所在。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3 23:40:07

第二十八章 今宵酒醒何處

    賭場其實是一個安靜雅致的地方,不僅對賭客的衣著有嚴格的要求,如男士穿牛仔褲、夾克衫、旅游鞋,女士穿拖鞋一律不準入內之外,與歐洲其他公共場所一樣,也是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喧嘩吵鬧。發牌小姐甜甜的微笑和悅耳的低低的音樂陪伴著你,甚至在香氣撲鼻的衛生間里,音樂依然悠揚。

    然而,大多數的中國人與他們在其他公共場所也一樣︰喧嘩吵鬧是永遠的特色。要是在其他場合早就會遭到制止了,但賭場老板太喜歡中國人了,只能听之任之,網開一面。

    有一次,四個小姐並肩坐在賭台上,手里拿著各式精美的家鄉特產小吃,嘰嘰喳喳地一邊說笑一邊賭。是個看不到牌的小姐在發牌,發牌完畢,大家慢慢捻開手中的牌,用家鄉話報出自己有些什麼,然後分析發牌小姐手中可能會有什麼牌。

    突然,小個子葉蘭一下站了起來,把牌往賭台上一扣A激動地說︰“我是同花順!我是同花順!”

    大家緊張地看著發牌小姐一張一張把自己的牌翻開,竟是一副傻牌!

    四個小姐一齊指著發牌小姐的鼻子大呼小叫,顯然是在用家鄉話罵她。發牌小姐一邊笑一邊連聲說︰“lmasory,lmasory。”葉蘭更是生氣,她使勁兒一拍賭台,突然尖叫一聲彎腰鑽進了賭台下面,口里哇哇地不知嚷些啥。把個圓圓的小屁股撅得高高的,超短裙根本什麼也遮不住。

    羅麗華和沈香妹也鑽進了賭台下面。

    我問吳春英她怎麼了?吳春英一邊拽葉蘭的裙子為她遮蔽屁股,一邊笑著對我說︰“一拍桌子把鑽戒上的鑽石給震掉了,有好幾克拉呢!”

    我把這個情況告訴了發牌小姐以及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兒而趕來的老板,還有圍著觀看的各國賭客們。

    大家一起哄堂大笑。

    老板告訴我,這是卡西諾自開張以來最喧鬧的一次。

    看著她們在卡西諾頤指氣使,大呼小叫,我不禁想到我的那些朋友,像汪虹,像吳霞,像侯玉花,還有辛佩瑤、黃文玉,她們顯然比這些小分隊隊員層次高得多——小分隊隊員全部生活在農村,而她們卻生活在北京、天津、上海這些全世界都知道的大都市;小分隊隊員的父母全部是農民,而她們的父母卻是教授、高級工程師、軍官和領導干部;小分隊隊員出國前全部沒有職業,而她們卻是法官、教師、公務員,黃文玉的職業差一點,但也是上海的工人;然而在國外,她們必須日夜辛勞,來賺錢養活自己,從來都不知道卡西諾門朝哪邊開。

    而這些女農民呢?

    心里有一些很復雜的感覺。

    以後跟她們愈來愈熟悉了,便漸漸知道了她們的故事。

    吳春英是正兒巴經的農民,沒上過一天學。在青田那個地方,一對夫婦生四五個孩子是家常便飯。兒子才有上學的可能,女兒遲早是人家的人,上學有什麼用?她至今只能認識並書寫自己的名字,是一個標準的文盲。但她並沒有感到有任何不便,“會寫字又能干什麼?”她曾這樣問我。“比如你,每天也不過是東奔西走的勞碌。我在布拉格認識好多有文化的人,他們都要窮死了!”

    我無地自容,感到會寫字確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

    她聰明,人也漂亮。不會寫字不是她的錯,甚至也不是她父母的錯——她家里太窮了,八個孩子她是老大。超生罰款已經罰得父母債務如山,可他們還準備繼續生下去,因為八個都是女兒。父母都是信念很強的人,不信邪,不想被村民嘰笑,決心把兒子進行到底。吳春英四歲就下田插秧,割豬草、砍柴禾、做飯、哄妹妹,什麼都會干,什麼都得干。

    她真干活兒干怕了。

    青田是個窮地方,俗稱九山半水半分田。土地既然養不活他們,他們自然就要離開土地。青田人愛往外跑,而且一跑就跑得很遠,而且跑得方式只有一個︰偷渡。話又說回來,不偷渡又有什麼辦法呢?不要說地方公安局對這些農民兄弟領取護照管得非常嚴,即便你拿到護照,邀請書和經濟擔保都符合要求,世界各國大使館幾乎沒有一個不對他們拒簽的。

    她跑到了布拉格。這只是一個中轉站,她的終點是意大利。

    她跑不動了,于是在布拉格與一個蛇頭同居。

    蛇頭姓黃,是她的同鄉,蛇頭的村子離她的村子只有六里路。蛇頭黃有一個明媒正娶的大老婆在家里,為他撫養兒女伺候父母。他在西班牙有一個小老婆,在荷蘭有一個小老婆,如今在布拉格又有了一個。

    他很有錢,因此她很知足。

    出國以前她最遠的地方去過酈水縣城,酈水是青田的鄰縣,卻比青田繁榮。在山溝里的青田人看來,簡直就是天堂。青田人並不貪婪,我後來問過許多偷渡出來的青田人︰你們最大的心願是什麼?多數人回答說︰在酈水縣城買一套房子。我曾經去過酈水,縣里的官員指著一大片很漂亮的樓房對我說︰“都是青田人買的。”

    青田偷渡客拉動了酈水縣的經濟發展。

    吳春英的願望也是如此。

    蛇頭黃很懂得他這些鄉親的想法,很輕易地便滿足了他新納小妾的宏偉心願。吳春英感激涕零,除了更好地服侍蛇頭黃的飲食起居外,只能在床上變著法兒地為他服務。

    蛇頭黃偷渡人蛇的目的地在西歐各國,但大本營卻在捷克。這是捷克特殊的地理位置決定的︰地處歐洲最中部,與德國——偷渡客的重要目的地之一——有著漫長而又疏于管理的邊境;與奧地利也有著同樣漫長也同樣疏于管理的邊境。雖然大多數偷渡客並不喜歡這個美麗的山國,但奧地利與意大利——偷渡客心目中的天堂——有著不但漫長而且形同虛設的邊境。

    蛇頭黃在這里指揮著手下帶領一群又一群人蛇翻過厄爾士山和波希米亞林山,大舉進入德國和奧地利。進入德國的便藏起來打黑工,進入奧地利的則還需繼續翻過阿爾卑斯山脈進入妙不可言的意大利。

    但偷渡的費用必須在布拉格支付。

    吳春英忠厚老實,吃苦耐勞,而且不貪小便宜。她漸漸取得了蛇頭黃的信任,當起了財務總管。

    半年後,蛇頭黃在去德國的高速公路上發生車禍。經過多方搶救,命是保住了,人卻變成了植物。

    吳春英托人把這株植物小心翼翼地帶回家鄉,交到大老婆手里。

    所有的錢都歸了她。

    她沒有讀過莎士比亞的戲劇,甚至根本不知道這個人。但莎士比亞劇中所描寫的黃金使人發生翻天覆地變化的故事,在她身上又上演了。

    她一下子變了一個人。

    她的溫順賢惠不見了,她的忠厚老實不見了,她的吃苦耐勞也不見了。替代它們的是尖刻、狡黠、懶惰。大老婆打來電話想要點錢,訴苦說只能給他天天喝粥。吳春英一頓臭罵,說哪怕你天天給他喝尿呢!錢是他的?錢是他的你讓他來取好了!

    她不想去做生意——苦還沒受夠嗎?她也不願意嫁人——哪個不是奔著她的錢來?

    她開始試著做蛇頭黃做過的生意,畢竟耳濡目染,所有套路都一清二楚。雖然是在刀尖兒上求利,但這利是暴利呀!偶爾不去卡西諾的夜晚,她有時也會想起自己在家鄉的生活︰小小年紀便下田插秧,竟被可惡的螞蟥咬住了陰部;領著、背著、抱著妹妹們在突如其來的暴雨中往家跑,摔倒在泥濘中,額頭踫破了,雨水中摻雜著鮮血;一直到出國之前,從沒有用過衛生巾。每個月的那幾天里,只拿些破布條破棉絮對付,自己都能聞到惡臭。葉蘭曾對我嘰笑她這位闊綽的大姐︰別人集郵集幣集IC卡,她可好,專集衛生巾,什麼牌子什麼型號的都買。而且,“不管那個來不來,都墊著。”葉蘭嘻嘻笑著說。

    羅麗華在家鄉也是農民,但是和吳春英不同,家里不但不窮,還頗有些小富的意思。原因很簡單︰哥哥在德國黑著,弟弟在法國黑著,父親在家里還開著一個專做假冒商品的小作坊。打黑工雖然錢少,但和青田當地收入相比,已經是天文數字了。做假冒商品雖然有風險,但只要打點好了方方面面,還是有錢賺的。她讀過小學,成績不好也不壞。哥哥弟弟共同出錢把她辦出來,目的地也是西歐。但這一陣子邊境查得比較緊,只好先在布拉格安頓下來。也不用打工,哥哥弟弟每月分別寄些馬克法郎來,日子過得蠻寫意。閑來無事,听說卡西諾是如何如何的刺激,便隨小姐妹們前往開眼。這一開眼就迷住了。開始只是在一邊兒看,爾後牛刀小試,不料竟頗有斬獲,便開始大賭起來。她有許多關于賭博的格言,像“有賭不算輸”,像“小賭養家糊口,大賭創業發財”,講起來振振有詞,一套一套的。而且她認真研究,細心琢磨,有空兒則沙盤演練,力求找到規律,克敵制勝。西歐是不肯去了,去了至少要刷碗,哪有這里安逸?可是又不能逢賭必贏,尤其是葉蘭的靈眼被卡西諾發現以後,十賭至少輸七回。日子長了,就感到錢不夠用。于是便騙哥哥弟弟說要在這邊做生意,請他們多寄些錢來啟動。哥哥弟弟信以為真,寄了不少錢來,但都被卡西諾給啟動走了。慢慢地,哥哥弟弟听到了傳言,一分錢也不寄了。她收不了手,便與一位也是在卡西諾相識的荷蘭籍同鄉“傍”上了。此人是販賣毒品的,荷蘭對毒品的管制相當松,他便從那邊弄到帶來布拉格賣,隔兩個月來一次。還算仁慈,不叫羅麗華賣白粉,只給她一些搖頭丸、迷幻藥之類的軟性毒品賣。生意時好時壞,但就是有座金山也不夠她在卡西諾豪賭。有一回我見她就在賭台邊給父親打電話,雖然听不懂說什麼,但看那嚴肅又懇切的表情便知道在商量大事。葉蘭悄悄告訴我︰她是在騙老爸的錢,說有一筆好生意急需十萬美金。

    關掉電話,看她一副輕松的樣子,事情肯定是成了。我看著她笑,說︰“好大的生意。”

    她也笑了,說︰“調錢出來用嘛,有什麼關系?再說老爸要錢做什麼?不是修墳就是包二奶。”

    也對。

    葉蘭是窮人家的孩子。母親病死了,父親整天抱著酒瓶子不撒手。家徒四壁,葉蘭還有兩個弟弟,統統餓得脖子像鵝。適逢蛇頭到村子里帶人,集合起二三十人的隊伍要上路。她跑去了,對蛇頭說她也想走。蛇頭說好呀,先拿一萬美金來。

    她說沒有,臉紅紅的。

    蛇頭笑了,仁慈地捏捏她發育得不好的小乳房,打個榧子,說︰

    “出發。”

    一路陪蛇頭睡,從上海睡到迪拜,又從迪拜睡到布拉格。

    蛇頭又回國帶人去了,她便在一個同鄉開的中餐館里跑堂。真巧,有一位溫州老板在這里請客,看上了小巧玲瓏的葉蘭。

    老板很老,也很有錢。老板專門做鞋的生意,老板在家鄉有個鞋廠。國內生意不好做,什麼東西也賣不了。再加上溫州的名字已經臭了,只要听說是溫州的產品,便以為是偽劣東西,白給也不要,而他的鞋也確實質量很差。老板生氣了,便把鞋都調到歐洲來。價低,成本價加上運費、關稅和一點微利,這樣就統治了華人的鞋類市場。誰能在價格上拼得過他?他是自己的工廠!

    很自然的,老板把葉蘭收了。

    老板的事業遍及東歐,他到處跑來跑去,在布拉格的時間並不多。他對葉蘭舍得花錢,她只穿巴黎和米蘭的衣服,只吃荷蘭的搖頭丸。

    他還從約翰內斯堡給她買回一只大鑽戒。

    但是老板的鞋業王國突然就垮了。先是由于質量太差,他的鞋在東歐各國遭到了聯合封殺。繼而捷克海關和稅務部門也開始了對他的調查,他涉嫌走私和偷、漏稅,數額巨大。

    老板只身逃往西班牙,據說現在在一家中餐館里做二廚。

    葉蘭並不感到有什麼,老板不在了,她更自由了。以前她只能屬于一個人,現在她可以屬于大家。她混跡于老板以前的朋友中間,愉快的生活。過去有老板的面子,誰也不好意思染指,只能垂涎三尺地看著老板一樹梨花壓海棠。現在沒有了這個顧忌,那麼來吧!

    她像一個性用品一樣被大家使用,甚至有過幾次被幾個人同時使用的經歷。有的是在吃了迷幻藥之後,也有的是在清醒之中。她喜歡各式各樣的刺激,當然也包括性的刺激。她樂此不疲,勇攀高峰。有什麼不好呢?又快樂又能得到大把的錢。她蔑視甚至有些可憐那些在太陽底下辛苦練攤兒的同鄉姐妹——死樣子,怎麼那麼笨呢!

    沈香妹絕對是她們中間的另類。

    四姐妹都很漂亮,但她是花中魁首。明眸皓齒,腰肢婀娜,一顰一笑都洋溢著萬種風情。然而她孤僻內向,沉默寡言。她也並不像她們那樣痴迷于賭場,下的注兒也不大,純粹是娛樂。贏了不見有多欣喜,輸了也用不著蹙眉嘆氣。有一次我見她獨自在卡西諾的酒吧里喝酒,便也走過去坐下,要了一杯啤酒,想跟她聊聊天兒。正琢磨找什麼話頭呢,一眼瞥見那三個在賭台上大呼小叫的姐妹,便說︰“瞧她們,真快活。”

    她輕輕一笑,說︰“全是傻逼。”

    用一句簡短有力又標準的北京土話把你進行談話的興致就此打斷。

    有一次我對她說︰“我覺得你在北京和廣東生活過很長時間。”

    “為什麼你覺得?”她微笑著問。

    “你的普通話不像她們那樣生硬,兒化很準確,還有許多北京土話里才有的詞兒。另外,你拿到一副好牌時經常說‘嘩’,這是廣東人最常用的贊嘆語氣詞。你輸了錢有時也會對發牌小姐罵一句‘僕街(‘街’讀作‘該’,廣東方言,意即死在街上)’!如果說‘嘩’去過廣東的都可能會講的話,那‘僕街’則必須是生活過一段時間的人才可能懂。”

    她不置可否,但從此以後再也听不到熟悉的兒化語言和“嘩”了。當然,別有風味的廣東罵人話也沒了蹤影。

    有一回,在市中心辦完事,看看時間還早,便信步走進一個酒吧。眼楮一亮︰沈香妹一個人孤獨地坐在角落里,面前放著一杯喝了一半兒的紅酒和一包打開了的日本七星香煙。我很驚訝,因為從來沒見過她抽煙。我徑直走過去坐在她面前,笑著說︰“怎麼一個人在這兒?我還不知道你會抽煙呢。”

    她說︰“這里安靜,一個人坐坐很舒服的。你不知道我的地方還多著呢,知道了嚇死你!你信不信?”

    我點了啤酒,又替她要了一杯紅酒。她說謝謝。我仔細端詳著她,她微笑,吸一口煙,問︰“你為什麼這樣看我?”

    我說︰“紅酒、香煙和你,真是美極了。”

    她瞟了我一眼,把一口淡淡的煙噴在我臉上,說︰“是不是想泡我呀?小心點,我是一枝紅罌粟,別光看見美麗,毒死你!”

    我無法和她接近,她永遠不會跟你進行推心置腹的談話,臉上經常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即便偶然熱情如火,但也是瞬間就會冷卻下來,像一塊冰冷的岩漿。

    我詢問過葉蘭,我說你們這位冷美人兒經歷一定挺豐富的。她搖搖頭,說沒人知道她的來歷,她也不是青田人,好像是溫州人,或者是聞城人,要不就是酈水人。然後她忽閃著大眼楮,一臉壞笑地問︰

    “想傍她?”

    在國內呆了半年,回到布拉格的當天夜里便去了卡西諾。不是那麼想賭,是想見見同胞們,了解一下布拉格的近況。

    賭場照樣人很多,照樣是中國人在撐著台面兒。但是小分隊卻不見了,一連幾天都沒有蹤影。代替她們的是一些新來的青田小姐,依然用一口誰都听不懂的方言在嘰嘰喳喳地吵鬧說笑。我問她們小分隊去哪兒了?她們茫然地搖頭。我說出了名字,她們仍搖頭,說從來沒听說過這些人。

    我大惑。

    終于有一天踫到了那位手氣背到死的北京賭客,我急忙問他是否知道小分隊的下落?他說他知道一些,但也不是很清楚。吳春英听說去了荷蘭,做了專業蛇頭。羅麗華吸毒上了癮,窮途潦倒在布加迪斯拉發。葉蘭又傍上了一個老板,好像去了匈牙利。

    “沈香妹呢?最漂亮的那個?”我問。

    “最倒霉的就是她了——被引渡回國了,有人說是殺人案,也有人說是詐騙案,具體不清楚。”

    我想起她對我說過的話來——

    “你不知道我的地方還多著呢,知道了嚇死你!你信不信?”

    “小心點,我是一枝紅罌粟,別光看見美麗,毒死你!”

    發牌小姐也換了新人,依然豐滿、高大、漂亮,她用英語問我半年前那位發牌小姐問過的問題,我粗暴地說︰

    “Shutup(閉嘴)!”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3 23:42:22

第二十九章 邂逅

    認真說起來,她才是我在布拉格認識的第一位中國女人。只不過我們僅相識兩天也僅見了兩次面之後就分別了。三年之後再度相逢,她已經不願再提起我們最初的相識了。

    1993年6月14日,我的日記里記載著這件事。那是我剛到布拉格的第三天,我沒有語言,也看不懂地圖,每天出來只是買一張電車票,登上不管哪一路有軌電車,隨它載我到什麼地方。在任何一站都不下車,沿途看景兒。

    我的家門口就有電車站,許多路電車都從這里經過。

    這天早晨,我看著站牌上寫著的車次——9路車我已經從起點到終點六次了,這路電車幾乎穿越了整個布拉格︰3路車我也往返四次了,這路車經過許多巍峨的教堂和古城堡。只有這11路電車我還沒乘過,于是便上了11路電車。

    走了大約四站,我忽然看見電車站旁有三個中國人在練攤兒,兩男一女。兩個男的瘦瘦小小,那女的卻亮麗打眼,漂亮不說,個子高高的,腿也長。我正想下車,車已經開了,索性坐到終點又折了回來。

    我先走到兩位小個子男士的攤位前,問︰“是中國人嗎?”

    兩個小個子眼楮直勾勾地看著我,嘴里也不知嘰嘰呱呱在講啥。旁邊那女子笑了,說︰“他們是越南人。”

    我也笑了,說︰“我說怎麼听不懂呢。”便來到這位漂亮小姐的攤位前。

    “先生想買點什麼?”

    “什麼都不買,就看看。我剛來,看什麼都新鮮。”我說。

    “我也剛來。大哥是北方人吧?”

    “對,你是南方人。”

    “我是江甦人,大哥看得準。我跟你走吧大哥,幫你洗衣做飯,干什麼都行呀,好嗎?”她急切地說。

    我吃了一驚。

    她見我有些疑惑,又說︰“大哥,我不是壞女人,你看我像壞女人嗎?出國前我是地區歌舞團跳獨舞的。”

    她那婀娜的身段和頎長的雙腿以及舉手投足間的氣質證實了這一點。

    “那你怎麼跑這兒來了?”我問。

    “嗨,和老公吵架了,吵得挺厲害,我就跑出來,正好踫上個辦人的,就這麼來了。”

    她所說的‘辦人的’,和蛇頭有很大的區別。蛇頭全部是偷渡,而辦人卻是合法簽證。所謂辦人,其實就是賣邀請書。那幾年,中國人想出去的海了去了,想打工的、想移民的、想探親的……五花八門,可有一條——沒邀請書你辦不下來護照,也簽不了證。當時專門有一些早一步出去的回國做這類生意,而且明碼標價︰浙江、福建籍,每張邀請書五千美金;上海、東北籍,四千美金;北京和北方各省的,兩千美金。後來干這行的人多了起來,價格也開始往下掉,最低曾掉到四百美金。現在一切都正規化了,“辦人的”成了堂而皇之的中介機構。

    “那你現在?”我問。

    “提不得了。”她悲哀地說︰“和十個男人住在一個房子里。那十個男的全是偷渡客,白天黑夜都不能出去,我每天還得給他們做一早一晚兩頓飯。這是給老板練攤兒,掙的錢都得交給老板。包吃包住,沒工錢。我跟你走吧大哥,我信得過北方人。”

    “跟我走也不是辦法呀。”我說。

    “那你說我該怎麼辦呢?”她問。

    “回國,去跟老公好好過日子。”我說。

    “我是想回國,一出來就後悔了。想回去,回去過好過不好是另一回事——他在外邊有女人了,吵嘴打架都是因為這個。可我出來的錢都是借的,如今也快花光了,連機票也買不起呢。所以我想跟大哥走,做飯洗衣服,干啥都行。干上幾個月大哥給我張機票錢,我好回家。”她說。

    “你還差多少錢?”我問。

    “三百美金。”她說。

    “明天這個時候我還來,你等著吧。”

    電車來了,我跳上車。

    第二天早上,我從箱子里取出一千美金。數出三百,裝到左邊衣袋里,其余的裝進右邊衣袋里——我準備去換些克郎用。本來想先去換錢,走到電車站,正好11路來了,就上了車。

    遠遠地就看見她在那兒孤獨的站著。

    我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她眼楮一亮,笑了,笑得真好看。“大哥,你來了。”她殷切地看著我,用那雙水汪汪的大眼楮。

    我點點頭,隨手把美金掏出來遞給她,“去買機票吧。”

    話剛出口,我便意識到掏錯了口袋。都怪那雙美麗的眼楮,我掏出的是準備兌換克郎的七百美金。

    可我能說什麼呢?

    她遲疑了一下,還是伸手接了過去。“大哥,你真是個好人。我只要三百就夠了,這四百我不要。”她說。

    可你不要就不要吧,為什麼先要說我是個好人呢?這樣我就不好意思接這四百美金了。要知道,我也不富裕呀!

    我說︰“不管怎麼也是出了趟國,多少總得買點禮物回去呀。”剛說完我就在心里罵自己——真是個笨蛋,說得這麼有道理她能不辦嗎?

    果然,她說話了︰“太謝謝你了大哥,你可真是好人哪!”

    再沒提錢的事兒。

    我苦笑,說︰“好啥好,沒見我壞的時候呢。”

    “不,大哥,你是好人。”她執意說,我也懶得跟她爭。“給我留個地址姓名吧,我回去就把錢寄來。”她說。

    “留什麼地址呀?都漂泊不定的。不用還了,回國好好過日子比什麼都強。”我淡淡的說。

    “那哪兒行呀?我叫盧曦,您呢大哥?”

    “我叫田力。我走了,我還有事兒。”正好有電車到了,我也不管是哪路,趕緊跳了上去。

    車開了很遠我才回頭,見盧曦還站在那兒,痴痴地望著我。

    過了兩天又路過那里,她真的不在了。我想,她一定已經回到了國內,說不定正在台上獨舞呢。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3 23:46:47

第三十章 重逢

    兩年後。

    一個夏天的晚上,我應邀去參加一個捷克朋友舉行的Party。這位朋友叫瓦尼亞,曾經在中國留過學,講一口流利的漢語,因此佔盡了天時地利人和之便,一邊為中國人辦事,一邊狠賺中國人的錢。幾年下來,從一個一文不名的窮光蛋,變成了一個遠近聞名的小富翁。他深知賺錢要靠這些中國人,因此非常喜歡交有實力或者有品味的中國朋友。他經常舉辦這樣的Party,但我是第一次來——實在不好意思再拒絕了。

    人很多,但主要是捷克人。中國人不多,只是幾家大公司的老板和一些自封為作家、畫家、書法家的同胞。酒喝了不少,甜點也吃夠了,大家正準備跳舞的時候,突然走進來一位身穿黑色低胸晚禮服的漂亮中國女子。瓦尼亞急忙迎上前去,輕輕吻了吻她的臉頰,然後問︰“你為什麼才來?”

    那女子說︰“實在對不起,我忘記了時間。”

    瓦尼亞說︰“沒關系,你能來就是我的榮耀。來吧,我把你介紹給大家。”他拉著她的手轉過身來,欣喜地向大家高聲說︰“女士們,先生們,請允許我向大家介紹我的好朋友,剛從布達佩斯來到布拉格發展的美麗的露西小姐!”

    大家有禮貌地鼓掌。

    露西小姐對大家含笑行屈膝禮。

    音樂響起來了,瓦尼亞非常紳士地邀請露西共舞。她跳得非常好,優雅舒展,就像一只優游的天鵝。

    我站在角落里,端著一杯葡萄酒,冷眼看著。

    夜深了,Party也散了,我第一個出來,坐進車里,發動馬達,打開車燈。

    燈柱照射著穿晚禮服的盧曦,她含笑站在我的車前。

    在一個冷清的酒吧里,我們相對而坐。我要了一杯啤酒,她則要了咖啡。她說︰“我一進來就發現了你,你為什麼不過來打招呼?”

    “我為什麼要過去和你打招呼?你去哪兒了?”我直截了當地問。

    “我沒回國,我去匈牙利了。就拿你給我的錢,從練攤兒開始……,上個月才來布拉格。我還和以前一樣嗎?”她問。

    我搖搖頭。

    “不一樣了?”

    “我已經忘記了你過去的樣子,要知道,我們僅僅見過兩面呀。”我說。

    “我可是牢牢記住你了。這兩年我踫到的男人可多啦,都他媽是壞蛋!”她恨恨地說,又莞爾一笑,“不提那些了,郭小川說得好——‘肅殺的秋天畢竟過去了,繁華的夏日已經來臨’。”

    我笑了,說︰“難為你還記得這首詩,‘時光像泉水一般涌喲,生活像海浪一般推進’。”

    她端起咖啡和我踫杯︰“為郭小川,為新生活,更為我們的重逢,干杯!”

    她把名片放到我面前,“喏,我的地址、電話,還有新名字。”

    我看看名片,是新近注冊的一家公司,挺有名的。我說︰“我該叫你什麼呢?是盧曦還是露西?”

    “你隨便,反正也分不大清楚。再見吧,我要走了,給我來電話。對了,把你的電話給我呀?”

    我沒給她去電話,她也沒來過電話。

    我覺得她顯然不願提起我們最初的相識。

    後來,我經常听生意場上的中國朋友提到她的名字,說她生意做的雲生風起,有聲有色。也有人說她是靠著肉體交易完成原始積累的,說得有鼻子有眼兒。

    一個多月以後,我開車去布達佩斯的朋友那里辦事。我想通過匈牙利中轉,把貨發到克羅地亞去。一大早出發,走走停停,中午才到布加迪斯拉發。在布加迪斯拉發吃過午飯,又在車里打了個盹兒,到布達佩斯天都快黑了。

    朋友不在家,我就在車里等。等了大約有一個小時,他開著車風塵僕僕地回來了。

    剛要開門,我按了兩下喇叭。

    他轉過頭來,我立即打開車燈,照得他渾身透亮,他卻看不到我。

    他知道必是朋友,便用手遮著眼楮走過來,“誰呀誰呀?有這麼照人的嗎?叫警察了啊!”他咋唬著走到我車前,“喲呵!有朋自遠方來呀這是!趕緊走趕緊走,去中華樓搓去!”

    我們倆挑了個角落坐下,點了幾個涼盤熱菜,要了幾瓶啤酒便喝起來。一邊兒喝一邊兒聊,朋友說︰“你猜我這麼晚回來去哪兒啦?”

    我當然不猜,他也不用我猜。

    “我去監獄啦,看一個朋友,唉!”他長嘆一聲。

    “怎麼回事兒?”我問。

    “我有一個好朋友,叫陶川。也是北京的,1991年我倆一塊兒坐火車出來的。他國內有路子,來了就發集裝箱。那時候賺錢太容易了,很隨便就發了財。到1993年的時候,他已經是富甲一方了。老婆也來了,租一大HOUSE,十幾間房子,都放著貨,還雇了一個南方女子,發貨記賬都是她。夫妻倆開車跑外地,那女子在家就地批發,干得熱火朝天。

    “他們有一個好朋友,姓楊,廣東人,二十多歲。這小楊也是個怪物,從小父母雙亡,一個人在廣州混大,什麼場面沒見過呀?可不知怎麼就成了佛教徒。也弄不清信的是什麼佛,反正家里是天天香火不斷,那香火把家具燻得一道兒一道兒的,房東老因為這事兒跟他吵。吃飯前必打坐,虔誠著呢。

    “他們幾個互相經常走動,處得挺好。小楊有時候過來給大家做頓粵菜,我還吃過幾回,味道確實不錯。

    “有天晚上,陶川和老婆又開車去了外地批發市場,家里只剩下那位南方女子。第二天晚上一回來,出事了︰滿滿幾個屋子的貨,被搬得干干淨淨——連房東的電視機也給搬走了。

    “陶川兩口子登時就急了,十萬美金的貨呀,不是小數。趕緊就問那南方女子是怎麼回事?她支支吾吾說不知道,她夜里沒在家住,一個人害怕,跑小楊那兒去了。

    “陶川琢磨不對呀?平時他們去外地也都是她一個人在家,從沒听過她說害怕的事兒呀?滿肚子狐疑,便去找小楊核對。可那小楊竟找不到了。

    “他愈想愈不對,第二天深夜,他把那南方女子叫起來,粗聲大氣地逼問究竟。洞庭湖的麻雀見過風浪,那女子根本不怵,除了哭,就那一句話——晚上沒在家住,什麼也不知道。陶川不信,所有房門都好好的,一點破壞都沒有,顯然是用鑰匙開的。可鑰匙除了陶川夫婦,就是她有啊。陶川從廚房拿過一把菜刀來,往桌上一拍,拽住那女子的頭發說,你今天要是不說實話,我就在這兒把你跺了扔進多瑙河!

    “那女子這下可真怕了,布達佩斯不是沒發生過這種事。再看那陶川一雙眼珠子紅紅的,凶相畢露,脖子上青筋蹦蹦跳。她哇哇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你們去找小楊吧,我什麼也不知道。

    “陶川明白了,他本來就懷疑,自打到處找不著小楊,他心里就咯 一聲︰平時幾個人天天一塊兒攢,怎麼忽然就沒影兒了呢?他出了這麼大事兒,布達佩斯的華人沒有不知道的,光上門慰問的都十幾撥兒了,愣沒見小楊的影兒,于情于理都說不通呀。那女子今天這麼一說,他全明白了。

    “當下他找越南人買了一把微沖,開始滿世界找這吃齋念佛的小楊。

    “也該著出事兒——他竟把小楊給踫上了。

    “那是一個傍晚,陶川從我這兒回去,在一個十字路口等燈時,他發現從他車前走過去的一個人特像小楊。傍晚,看不太清,但走路的姿態、個兒頭都像。從他前邊右轉,進了一條小巷。綠燈一亮,他立即拐進那條小巷,小巷里空無一人,他把車猛地在那人身邊煞住,跳下車來。那人听見動靜,回頭一看,撒腿便跑。

    “這一跑就什麼都清楚了。

    “陶川猛追,小楊人小腿短,幾步就讓陶川給追上了。先一拳放倒,又掏出微沖頂住腦門兒,喝令他交待。

    “小楊眼瞅著青筋直蹦的陶川和黑洞洞的槍口,知道不是對手,便全說了——那南方女子如何如何建議,他們怎樣周密安排,最後怎麼分的錢……一五一十說了個底兒掉。

    “陶川這氣呀,牙咬得咯吱咯吱響,真是家賊難防!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小楊說你放了我吧,我明天把錢都給你還上,現在我口袋里還有二十萬福林,你先拿上。陶川一摸他口袋,果然鼓鼓的,便把錢掏了出來,裝進自己口袋里,說放了你?做夢去吧。起來上車,跟我回去找那個臭娘兒們對質。

    “陶川押上小楊上了車,把車慢慢開出巷口,又踫上紅燈。剛停下,小楊已經一躍而下,大喊大叫地跑到路當間兒。正好有一輛警車經過,見一個中國人在川流不息的車流里亂喊亂叫,知道是出事了,立馬停下。

    “小楊和陶川都被帶到了警察局。

    “這小楊腦子靈,來匈牙利後先交了五百美金的學費,在布達佩斯的一所語言學校學了一年匈牙利語。雖說還不精通,但對話已無問題。惡人先告狀,他向警察指控陶川搶劫和綁票。

    “輪到問陶川了,他除了吃飯問路修車,其他的匈語一句也不會說,警察局專門請來了翻譯。警察問他你是不是搶了楊先生二十萬福林?他梗著脖子說是。問他你是不是用槍逼著楊先生上車?他也說是。他琢磨他有理呀?先把這些認了,然後便說起因果︰十萬美金的貨被盜,那南方女子怎樣供出小楊,他又如何在大街上逮住負案在逃的楊先生……請警察局懲處罪犯,歸還他被盜的財物。

    “警察不信,笑著反問他︰你既然被盜了價值十萬美金的財物,為什麼沒有報案呢?這一下就把陶川給問住了。陶川說他沒有語言,要報案還得請翻譯,太麻煩了。而且中國人之間這樣的事兒多了,報案有什麼用?中國人到哪兒都喜歡用自己的方式解決問題。看著警察好像不信,他說你們可以問那南方女子。

    “警察把那女子帶了來。

    “然而,她的供述對陶川極為不利。

    “當天夜里,陶川即被拘留。過了幾個月,法院開庭,小楊和那女子都當庭指控陶川搶劫、綁架和恐嚇威脅。法庭宣布罪名成立,判處陶川五年監禁。

    “我今天就是去看他,給他帶點兒吃的,放點兒零花錢。陶川說了,只要一出來,非把小楊和那女子殺了不可。陶川這人是勸不住的,本來就是火爆脾氣,又吃了這麼個癟子,等著瞧吧,再有兩年,就會看到驚天大血案了。唉!”

    朋友長嘆一聲。

    “那小楊呢?”我問。

    “不知死的東西,在外地城市開了個商店,生意听說還不錯。”

    “那女子呢?這個案子里最壞的就是她。”

    “去你們布拉格了。”

    “叫什麼名字?沒準兒哪天我踫上。”

    “盧曦。”

    我倒吸一口冷氣。

    她的生意做得不大不小,但是比較順利。我們沒有再見過面,有關她的情況都是听別人說的。除了生意以外,還說她頻繁換男人,私生活很濫。所有這一切,我都無法同當年那個有著一雙受驚小鹿般美麗眼楮的她聯系起來。

    可是她突然就來了。

    那是一個早晨,我剛剛起床不久,有人摁門鈴。這麼早會是誰呢?我一邊想一邊打開門,竟是她!裙服外面套一件風衣,笑盈盈的站在那兒,明媚依然,只是眉宇間多了些憔悴和風塵。

    “怎麼,不歡迎嗎?”她走進來,先巡視了一遍各個房間,然後脫下風衣,坐在沙發上。

    雙眼含笑,還是那樣迷人。

    “喝點什麼?咖啡還是juice?”我問。

    “什麼也不喝,只想坐會兒。”她說。

    “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里?”我好奇地問。

    “只要我想知道。”她輕輕一笑。

    我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她問︰“去了趟匈牙利?”

    我點點頭。

    “听了不少關于我的壞話吧?”她問。

    我遲疑了一下,搖搖頭。

    “你不老實,不是當年的你了。”她說。

    “你也不是當年的你了。”我話里有話。

    “沒錯兒,”她爽快地承認,“是生活改變了我們。我現在明白在這個世界上,純而又純的人是沒有的。”她站起來,走到落地窗前,望著大街上川流不息的車輛,幽幽的說︰“你看這滿大街的人,哪一個不是帶傷行走呢?”

    “總還是有純潔和美。”我說。

    “在哪兒?你指給我看。”她轉過身來,看著我。

    我竟一時語塞。

    “你會說愛情是純潔的,是美的。但你不可能不知道愛情的基礎是性和性的欲望,是肉的饑渴和焦灼,是男女之間的相互佔有,——有什麼純潔和美可言?你會說愛國主義是純潔的,是美的。但這又純潔又美的愛國主義的基礎是每個人的切身利益。人生來就是自私的,自愛是一切愛的根基,尊重他人是為了尊重自己。不錯,人類有無窮無盡的創造力,千百年來都被贊美和歌頌。但這創造力的深處是人類佔有一切,支配一切,享受一切的貪婪欲望。你不同意我的觀點嗎?太離經叛道了,對吧?”

    “你是專門來跟我討論哲學的?我記得跳舞才是你的強項。”我說。

    “你無法反駁我,所以不回答。”她笑著說。“我該走了,——我要去稅務局,路過你這兒,想進來看看。”

    我站在陽台上目送她絕塵而去,那是一輛紅色的BMW。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3 23:51:31

第三十一章 隨風飄去

    半年過去了,沒有再見過面。但她有時會打電話過來,海闊天空地聊上一頓。她說她願意和我說話,“你是可以完全信賴的。”她說。

    我知道,這信賴是花七百美金買的,也不算便宜。

    那時,我從國內來了一個朋友,是公派的,打算在布拉格建立一個窗口公司,以利將來打入西歐市場。他整天無所事事,就去泡酒吧。有一天我正要去海關,他興沖沖地跑來了,對我說他遇見了一件天大的怪事兒,而且保證我想不到也猜不出,問我要不要听?

    我說︰“我馬上要去海關,我的貨讓他們扣了,我得去交涉,還真沒空兒听你瞎扯淡。”說著就往外走。

    他急了,說︰“絕對不是瞎扯淡,這麼著吧,反正我也沒事兒,跟你一塊兒去海關,在車上我再給你講。”

    我問他︰“不听行嗎?”

    他說︰“不行。”

    我嘆口氣,說︰“那就走吧,非得讓你這閑人擾死。”

    一上車,他就開始講述他的奇遇。

    幾天以前的一個夜晚,他在一個酒吧喝酒。酒吧人不多,燭光閃耀,音樂低回,是一支傷感的薩克斯。

    離他的座位不遠,是一位風姿綽約的中國女子,手里端著一杯五顏六色的雞尾酒。“艷絕驚人!”他用這樣的詞來形容那女子的美麗。他時不時地偷覷那女子一眼,心中感嘆造物主真是鬼斧神工。有一次他又去偷看,不料竟與那女子的眼楮相遇,那女子嫣然一笑,他登時魂不守舍,心如鹿撞,不能自持。趕緊也報以微笑,那女子早已收回了目光。他便在心里猜測︰夜已深了,她一個人在酒吧干什麼?等人嗎?可總也不見有人來找她。她是留學生嗎?留學生不會像她這樣衣著華貴——一件量身定做的黑色金絲絨旗袍,盡顯她身材的凹凸有致,曲線橫益。肩上披著一條土耳其大披肩,顯得氣質格外不凡。而兩條光裸的、豐腴的潔白臂膀,以及在開衩里隱現的美麗的雙腿,更使她具有不可抗拒的誘惑力。

    既然秀色可餐,他就喝了不少啤酒。內急,便去衛生間。回來一看,不禁又驚又喜——那嫵媚女子竟然坐到了他的桌上。

    “晚上好。”她笑著說。

    “晚上好。”他趕緊也說。

    “你是在這里做生意嗎?”她問。

    他把自己介紹了個一清二楚。然後問︰“那小姐您呢?您在布拉格做什麼?”

    她調皮地一笑,說︰“看風景。”

    他們就這樣海闊天空地神聊起來,從科索沃局勢到北約可能采取的行動,從萊溫斯基到英倫玫瑰戴安娜……話題廣泛,興趣盎然。

    快到夜里12點了,她看看表,說走了,然後對他一笑,輕輕問︰“去我那兒?”

    他明白了,這是一個妓女。但他驚異︰一個妓女竟會如此優雅!

    他點點頭,便隨她走出酒吧,上了她的車。

    她的家在一幢漂亮的公寓里,有好幾間房子,鋪著厚厚的羊毛地毯,家具都很精致。

    用不著多說話,他們立即上了床。他溫柔地脫掉她的衣服,並不急著進入,而是細細地撫遍她每一寸肌膚,還不停地問︰“這樣好嗎?這樣好嗎?”

    她呼吸急促,四肢抽搐,嘴里含混不清地說︰“好,好,哎!快來吧!”

    他爬到了她的身上,她的兩腿在他的身下順從的分開。他粗暴的進入,她大聲的呻吟,並把兩條修長性感的腿緊緊的箍在他的腰上。

    一夜瘋狂。

    “真的,按說咱也經手不少女人了,可真沒見過在床上那麼瘋的。跟她做一次愛,才知道咱們以前都白活了。那可真是享受啊!”他贊嘆地說。

    早晨,他先醒來。看看表,已經8點了。便躡手躡腳到衛生間洗漱,然後出來穿好衣服。

    準備走了,可她還在沉睡。他不知道應該付多少錢,便拿出錢夾在她身邊站著,使勁兒咳嗽了一聲兒。

    她睜開眼,慵懶地問︰“你要走了?”

    他點頭,說上午還有事兒。

    “那你走吧,把門帶好,我還想睡。”她送一個笑給他,又閉上眼楮。

    他不動。

    她又睜開眼,問︰“你怎麼了?不是要走嗎?”

    “我該付你多少錢?”他囁嚅地問。

    “什麼?”她吃驚地坐起來,愣了片刻,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笑過之後,她裸著身體撲進他懷里,一邊吻他一邊說︰“你真好,你以為我是個妓女卻還對我那麼溫柔。來,再來一次,告別演出,好嗎?”

    他們又如火如荼地做起來。

    “你說,算不算怪?”他問。

    “算怪。”我承認。“你小子艷福不淺呀!”

    “其實這還不算怪——怪事兒還在後頭呢!”他說。

    幾天以後,他去中國駐捷克大使館商務處辦事兒。一進商務處大門,就看見院里停著那輛載他去消魂的汽車。他愣了一下,以為是相同型號的車呢。上得樓來,推開商務參贊的辦公室門,見她正在和參贊談一件投資的事情。他對參贊點點頭,又向她伸出手來,說︰“你好!”

    “你好。”她冷冷大說,並未伸手。

    他尷尬地縮回了手。

    參贊問︰“你們認識?”

    “是……我……”他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我不認識他。你認錯人了吧?”她雙目炯炯地看著他。

    他感到脖子後面嗖嗖冒涼氣,忙改口道︰“對不起,對不起,我認錯了。”

    她告辭了,看都未看他一眼。

    “怪不怪?”他問。

    “怪,”我說,“你也得管住自己的嘴巴,布拉格藏龍臥虎,你說不定就遇上了一只吊晴白額母大蟲。到處亂講,小心要了你的命!”我故意嚇唬他。

    “我哪兒敢亂講呀?也就是跟你說說。”

    海關到了,我把車開進停車場。剛下車,便看見盧曦正從我旁邊不遠的車位上往出倒車。她看到我,便笑著停下車,落下玻璃,說︰“嗨!”

    我走過去,問︰“干什麼來了?”

    她說︰“海關找麻煩,擺平了。你呢?”

    “一樣。”我說。

    “用不用我幫忙?我有關系。”她關切地問。

    “不用了,我先試試看。”我說。

    她點點頭,“那我走了,不行就給我打電話。”

    她開車走了,還是那輛紅色BMW。

    朋友一臉驚慌地下了車,問我︰“她是誰?”

    “一個朋友。”我淡淡地說。

    “熟嗎?”

    “熟極了。”

    “她叫什麼名字?”

    “盧曦。”

    “就是她!”朋友大聲說。

    晚上,盧曦來看我海關的事情辦好了沒有。听說辦好了,她挺高興,說︰

    “你也不請我喝一杯?”

    我說︰“你要喝什麼酒?我這里可只有芬蘭伏特加——要不我們出去喝?”

    她說不用出去,就在家里喝,芬蘭伏特加蠻好的。“不在于喝什麼酒,而在于跟什麼人喝。跟你田大哥喝,哪怕是水,也能喝出稽康和阮籍的豪氣來。”她說。

    “別暈我。”我拿出兩個杯子和一瓶芬蘭伏特加,又從冰箱里找出一袋榨菜,兩個人便喝了起來。

    三杯酒下肚,談話便開始向縱深發展。我問她當初為什麼沒有回國,她說我反復考慮,還是不能回去——老公是歌舞團的第一把大提琴,報幕員已經懷上了他的孩子,我回去怎麼辦?煩都煩死了!我又問她在匈牙利的情況,她只說受了許多苦,“往事不堪回首,原始積累階段的殘酷無情對誰都是一樣的。”她說。

    我們都沉默了。

    良久,她問我︰“你怎麼突然不說話了?”

    我笑笑,說︰“我想起兩個人來。”

    “哪兩個人?”她問。

    “一個是黑格爾。黑格爾曾經說過這樣一段名言︰‘人們以為,當他們說人本性是善的這句話時,他們就說出了一種很偉大的思想;但他們忘記了,當人們說人本性是惡的這句話時,是說出了一種更偉大的多的思想。’從國內到國外,這些年我見過多少說不清道不明的事兒呀!誰還敢說人性是善的?除了特蕾莎修女──她不是人,是神。”

    “我贊同你的話,這些年來,我親歷了多少丑惡和恐怖呀,來,為黑格爾干杯!”她舉杯和我輕輕一踫,然後又笑著問︰“另一個人是誰?”

    “另一個是恩格斯。他在《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這本書里,對黑格爾的這段名言進行了極為精彩的解釋。恩格斯說︰‘惡是歷史發展的偉大動力和杠桿,它表現為對某一神聖事物的褻瀆,表現為對習慣所崇奉的秩序的叛逆,表現為人與人之間的沖突,表現為惡劣的情欲力量。’我還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本意,只是覺得這段話說得棒!”

    為了黑格爾和恩格斯,我們把一瓶芬蘭伏特加喝的干干淨淨。

    “我要走了。”她眼楮迷離地看著我,卻不起身。

    “喝這麼多酒怎麼能開車?這里TAXI也不好叫,你就住這兒吧。”我說。

    “哼,我就要看你留不留我。”她笑了,“那我先去洗個澡。”

    我把我的干淨浴衣取出來交給她,“對付用吧,沒女式的。”她接過浴衣,去衛生間了。

    我打開電視機,CNN正在播國際新聞︰耶路撒冷又發生針對猶太人的爆炸事件;印度教徒和錫克教徒發生流血沖突;斯里蘭卡泰米爾猛虎組織綁架西方旅游者作為人質;米洛舍維奇在科索沃地區實施種族滅絕計劃,大規模屠殺阿爾巴尼亞族平民……沒有一條好消息。

    衛生間的門開了,盧曦笑盈盈地站在那兒,烏黑的長發散披在肩上,容光煥發,芬芳撲鼻。她穿著我的浴衣,並不太長,因為她個子很高。但過分肥大,像袍子一樣。

    她問我︰“合適嗎?”還就地轉了一圈。

    我笑了,說真好看。

    她說︰“真的?”

    我點點頭。

    她又問︰“我在哪間睡?”

    我用手指給她,說被褥都是干淨的。

    她想了想,又問︰“你不來嗎?”

    我笑著搖搖頭,說︰“我習慣一個人睡。”

    她長久地注視著我,目光十分復雜,然後快步走到我身邊坐下,用雙手摟著我的脖子,問︰

    “你必須告訴我為什麼?”

    我的浴衣對于她來說本來就肥大,此時袖子已褪到了肩膀,兩條豐腴的胳膊環繞著我的脖頸,更要命的是浴衣的腰帶已經松落,她美麗的乳房和白嫩的腹部盡在我眼前。

    她感覺到了我的身體反應,笑了,用手摸著說︰“我還以為你有毛病呢,現在你更得告訴我到底為什麼了。”她一邊說,一邊跨坐在我的腿上,浴衣早已滑落,就那樣赤裸裸的,我可以聞到濃郁的肉香。我艱難地把頭扭向一邊,因為她那豐滿的乳房已經貼在了我的臉上。

    她在我耳邊急促地呢喃︰“來吧,我不漂亮嗎?我的下面都濕了。”

    我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本能,說︰“你漂亮,你是布拉格最漂亮的女人,我只是想和你能保持一種純潔的友誼。

    她仔細地審視著我的眼楮。

    我問︰“你不相信我的話?”

    她松開了我,說︰“其實我也希望在這世界上能有一個純潔的朋友和一段純潔的友誼,只是我以為這樣對你不公平。那我睡覺去了?”

    我點點頭。

    她揀起睡衣,卻並不穿上,只是在手里拿著,就那樣裸體走到她的門口。

    看著她那翹翹的圓圓的屁股,我一陣眼暈。

    在門口她又回過頭來撲哧笑了︰誰會相信今天晚上我們沒在一個床上睡覺?連我自己都難以置信。Goodevening!”

    她輕盈地去了。

    早晨我醒來時,她已不在。

    兩年匆匆過去了,我們經常在電話里交談,也見過幾次面。我知道她生意做得非常好,手里握著大把的客戶,著實賺了些錢。我勸她找個人嫁了,或者正式的同居,安安定定地過日子。她說嫁誰?和誰同居?是你嗎?是你我就願意,可你又不要我,還講什麼?天涯漂泊我無家,早想開了。

    我苦笑。

    有一天晚上,她又打來電話。這次不是漫無邊際地瞎侃,她上來就問我對捷克市場的看法。我們倆都一致認為這里既不可能做大,也不可能做長。然後她說︰“既然這樣,我們為什麼不挪個地兒呢?”

    “能去哪兒呢?”我反問。

    “我倒有個好地兒,到時候你跟我一塊兒去,好嗎?”

    “哪個國家?”我問。

    “暫時保密。不是不相信你,是你身邊兒人太多。”她嬌嗔地說。

    “好吧,走的時候記著來找我就行。”我其實也是開玩笑。

    她沒來找我。

    倒是陶川出獄了,在滿世界找她。

    她不見了,如同水滴蒸發。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3 23:54:18

第三十二章 黎海民駕到

    1996年的波希米亞有一個多雪的冬天。

    12月21日一大早,我開著車一路打滑象蝸牛一樣在雪地里慢慢爬到了布拉格機場,——我的朋友黎海民今天要從雅典飛來。

    我幾乎一夜未睡。

    他昨天從希臘打來電話,告訴了我他乘的航班號碼和到達時間——早上7點25分。我的車子化油器好像不大好,天一冷就不好好著車。按這兩天的溫度,我要是早晨醒來再去著車,肯定走不了。怕誤事兒,我就隔兩三個鐘頭去著一下車,隔兩三個鐘頭去著一下車,哪里還能睡覺?

    黎海民是我少年時代的朋友,我們共同度過了“文革”的悲慘歲月。他年齡已經不小了,大約長我八九歲的樣子——文革前一年就考上大學了嘛。他家本來在北京,他的父親是1938年入黨的干部,大學文化,在當時的干部隊伍里可算是鳳毛麟角,因此被一位中央領導人看中,調去做了秘書。不幸得很,那位領導人在50年代黨內殘酷斗爭中倒了台,從國務院副總理的位子上一個跟頭栽到底兒,文革一開始又鋃鐺入獄。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下,株連九族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兒,更何況秘書這樣的幕僚了。黎海民的父親被連降六級,發配到我們這個邊疆大省做了一名小干部。按說日子也安穩,此地民風淳厚,不會冷眼看人。誰知沒幾年就爆發了文化大革命,好人都要脫層皮,更不用說他這種底兒潮的人了。

    淒慘和苦難人人都知道,打住。

    黎海民于“文革”中間大學畢業,被分配到一個百八十人的農機廠做翻砂工。工人們更是質樸,誰也不歧視這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大家跟他親親熱熱,一家人似的。兩年過去,他竟把廠里最漂亮的女工娶回了家。要說他太太也真是好人,在那種暗淡的歲月里誰還能指望他有出頭的一天?廠革委會主任和工會主席都找他太太談過話,指出她的階級立場沒有站穩,告誡她如果一意孤行,她一生的前途就毀了。不僅永遠不可能入黨,而且一遇政治運動就要首當其沖地受到審查。

    她不回頭。

    她說前途毀了就毀了吧,不能入黨就不入吧。我要是不嫁黎海民,誰還會嫁他呢?他父親是他父親,他是他。他不是壞人。他都笨成那樣了,能是壞人嗎?她愛上黎海民似乎完全出于一種善良的本性,一種憐憫——他什麼也不會干,什麼也不想干,除了一個人悄悄哭,就是發呆。她不忍看人痛苦,便去安慰他,講故事給他听,約他去看革命樣板戲。和他一起跑腔跑調地唱“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松……啊……”,跟他一塊兒去食堂吃飯——那時吃飯要糧票的,還分粗糧細糧。每個人一個月有三斤細糧,也就是白面,其余都是粗糧,玉米面、紅薯面、高粱面什麼的。她把細糧都給黎海民吃,自己頓頓吃粗糧。

    有一個星期天,她來黎海民的宿舍幫他拆洗被子,見他又在一個人流淚,趕緊過來問他又怎麼啦?沒想到黎海民抓住她的手不放,說你要是真可憐我就嫁給我!她愣了半天,輕輕嘆口氣,說好吧。

    黎海民的感覺是幸福到頂兒啦,再也不可能有新的幸福了。他清楚得很,他爸爸的問題不同于我們這些人父親的問題,他爸爸是受老首長的牽連,而老首長的案子是偉大領袖毛主席御批的鐵案!

    除非乾坤倒轉,

    除非紅日西升,

    除非改朝換代,

    他這輩子根本不可能有出頭之日。

    能娶這樣一位又漂亮又善良的女工人階級做老婆,還不算幸福到頂兒了嗎?

    新婚之夜,黎海民淚流滿面的摟著她說︰“這輩子我是沒指望了,如果真有下輩子,我做牛做馬也要報答你!”

    太太斥責他︰“又哭,又哭,那麼大個男人,淚水比尿還多。”

    他們有了一個兒子,過著平淡甚至有些拮據的生活,但黎海民已經非常非常滿意了。

    可誰想到真的就天翻地覆了!

    1976年10月6日,平地一聲驚雷!

    緊接著,好消息接踵而來,先是批判了兩個凡是,接著又是全國範圍的真理標準大討論。

    黎海民的心里有了一絲希望。

    1978年,中共召開了十一屆三中全會。大批歷次政治運動造成的冤假錯案紛紛得到平反昭雪,黎海民父親的老首長再度復出。黎海民歡欣鼓舞,他知道雲消霧散的日子不遠了——用不著老首長說話,老首長的復出就說明父親的問題全部是莫須有。他興高采烈地對太太說︰“等著瞧吧,老爺子的問題很快就會得到解決。”

    太太倒不覺得有什麼,解決不解決吧,日子不還是照樣過嗎?當然,老爺子的冤案應該得到平反,也讓革委會主任和工會主席看看我階級立場到底站得穩不穩?

    沒過多長時間,一份平反決定和一份任職決定幾乎同時宣布︰黎海民的父親徹底平反,就任省委秘書長。

    黎海民告別了翻砂車間,來到省廣播電台當了記者。

    那時我們這幫紈褲子弟整天無所事事卻又興奮得緊,常常聚會,當時還不懂走私販私倒賣批文拉大旗做虎皮騙錢花,只是痛飲啤酒後趁著三分醉意指點江山,臧否人物,人人都是一付舍我其誰當仁不讓的勁頭兒,狂妄得很——也難怪,憋了十幾年了,不瘋一陣子也收不了心性。

    在聚會中屢出驚人之語的當屬黎海民,因為他是記者,加上又有通天的關系,經常有內部消息透露給我們。當時中央正在召開理論務虛會,新觀點不斷提出,他便不斷給我們傳達︰

    “東方紅不能唱了,這支歌是違背馬克思主義基本觀點的。要唱東方紅,就不要唱國際歌。要唱國際歌,就不要唱東方紅。東方紅說毛澤東是人民的大救星,而國際歌說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

    “大海航行靠舵手也不能唱了,這支歌顛倒了黨和人民的關系。什麼魚兒離不開水,瓜兒離不開秧,革命群眾離不開共產黨。人民是水,共產黨是魚。”

    “為毛澤東建立紀念堂完全是錯誤的,且不說他當年也親筆簽字要求身後火化,他一個人佔這麼大一個建築不光脫離群眾,也脫離了與他幾十年生死與共的戰友們——為什麼不能到八寶山跟戰友們在一起呢?看了人民日報XXX副總理紀念周恩來的文章了嗎?第一句話就是敬愛的周總理生不爭權,死不佔地。說得再清楚不過了。”

    對于這些問題我們都深有同感,尤其是對長時期的個人崇拜更是厭惡至極。按道理說我們都是共產黨的世家子弟,文革中曾高唱忠于毛主席忠于黨,黨是我的親爹娘。誰要敢說黨不好,馬上叫他見閻王!現在竟一個個成了標準的持不同政見者。

    真是物極必反。

    我知道,他的父親比我們的父親多倒了十年霉,而且是毛澤東直接處理的案子,他的怨氣自然要比我們大一些。

    可是想想建國後的這些事兒——批電影武訓傳為文字獄開端,俞平伯惹禍,馬寅初遭殃,梁漱溟被禁止說話,胡風入獄,丁玲被難,反右派讓幾十萬人同時閉嘴,連戰功赫赫的彭德懷都以言獲罪。幾億人去打麻雀,幾億人去煉鋼,黨報上充斥著好大喜功的謊言,偉大領袖開始為老百姓吃不了這麼多糧食而發愁,一轉眼就餓死了上千萬人!而那些忠心耿耿維護神權的英雄豪杰呢?

    在廬山時羅瑞卿晚上在路邊(!)撒尿,無意中看到了從彭德懷那里出來的周小舟等人,立即呈上密報折子,反黨集團遂成鐵案。

    劉少奇在中央全會上痛斥彭德懷,說他劉某人就是要對毛澤東個人崇拜。

    陶鑄寫信給同道,說我們共產黨人對領袖的忠誠應該象舊式女子嫁人一樣,從一而終。

    結果怎麼樣呢?羅瑞卿被逼得跳樓摔斷了腿,仍被用大筐抬去斗爭;劉少奇赤身裸體的慘死在開封,胡子和頭發都有一尺長;陶鑄果然做了烈女,在監獄里寫下‘無情白發催寒暑,蒙垢余生抑苦酸。病馬也知嘶櫪晚,枯葵更覺怯霜寒’這樣淒惶無奈的詩句後與世長辭。想想這些,真讓人氣短。那時我們都非常關心政治,一本封面上印著“僅供中央領導人和有關部門負責人參閱”的南斯拉夫老共產黨人德熱拉斯在鐵托的獄中寫就的《新階級》,幾乎被我們翻爛。

    然而,黎海民很快便把自己的興趣進行了戰略轉移,轉移到各式各樣的女人身上。

    那時我們還很正人君子,遠遠不像後來那樣放浪形骸。

    我記得那是個五一節,我們一群朋友在餐館里聚會,黎海民帶來了幾個打扮得很妖嬈的女孩子。我們也並不是沒有和女孩子一起喝過酒,但那僅限于我們同樣出身的姐妹,在我們心中,她們並沒有太多異性的感覺——跟我們穿一樣的皮夾克,一樣的洗得發白的學生藍和國防綠,一樣用大碗喝啤酒。這些女孩子不一樣——她們抹著口紅,她們穿著高跟鞋,上邊穿著顯示出腰肢和胸部的時裝,下邊則是當時最時髦的喇叭褲。而且,每人都是一頭披肩發。在當年的中國,喇叭褲和披肩發甚至比西單民主牆還讓政府覺得離經叛道。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曾經向全世界廣播了中國共產黨北京市委員會的一個通告︰不準穿喇叭褲和留披肩發的人進入市委和市政府大門。接著還向全世界廣播了一份什麼青年組織的倡議書,號召全體青年不穿喇叭褲不留披肩發,讓帝修反的和平演變陰謀徹底破產。現在的青年人看了我這段描述可能會以為我是在囈語,但我們確實從這樣的時代走來。可笑的事情遠不止這些,在最得開放空氣之先的廣州市,連文藝晚會歌手是站在麥克風前唱還是把麥克風拿在手中唱都成為嚴重的階級斗爭。以至于當時的廣東省委書記任仲夷哭笑不得,說他不明白為什麼站在那兒唱就是無產階級,而把麥克風拿在手里唱就成了資產階級?最後他裁定想怎麼唱就怎麼唱。

    還是說這幾個女孩子吧。黎海民安排她們花插著坐,也就是我們每一個人身邊都坐著一個女孩子。氣氛當然很熱烈,這些女孩子和我們嬌滴滴地說話,會假裝生氣又隨即大笑,會斜著眼楮看你,一付煙視媚行的樣子,會撒嬌,會跺著腳喊“討厭討厭討厭!”而這些,我們的姐妹完全不會。

    沒有人再談政治——我們太脆弱了。

    當天下午,黎海民同其中一個女孩子做了愛。當他炫耀般把這事兒告訴我們時,我們都大吃一驚︰這麼迅速?這麼簡單?這是犯法的呀!

    從此,我們都叫他西門大官人。

    他得意地接受了這個綽號。

    自從父親平反復職,黎海民便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樂天派,到處都能听到他那哈哈的笑聲。

    我記得有這樣一件事︰他的頂頭上司——廣播電台台長的公子不知為什麼成了刑事犯,他便來找我活動看是不是可以不判刑,勞教幾年算了。我老爸當時正分管公安,說話當然是有份量的。他也許早在台長面前夸下海口,說和我家關系如何如何之類。台長眉開眼笑,如釋重負,趕快把這千斤重擔放到了黎海民肩上。

    他來跑過幾次,但那時的社會風氣和現在不能比,沒人會為這種事講話,結果台長的公子被判了十年徒刑。有一天我偶然問起他這件事,他說︰“判刑了,十年。他媽的台長都不理我了。”然後哈哈大笑不止。

    後來好一陣子听不到他的笑聲了,便打听,原來他已經借調到北京去了,在中國農民報當編輯。

    我那時常到北京亂跑,因為坐火車不用花錢——我們的一位朋友當時在鐵路公安局工作,任務是反修特,實施方式是每周兩次乘車去北京,在北京登上開往莫斯科的國際列車,到了邊境口岸二連浩特再返回來。

    就這麼點事兒。

    我于是就跟著他往北京窮跑,坐軟臥吃大餐不用考慮錢的事兒。

    听說他調到北京了,我們幾個朋友就決定去北京找他玩兒,一起登上了反修列車。

    到了先給他打電話,約他中午出來吃飯。一听有飯局,還是老朋友專程來北京請他吃飯,樂得哈哈大笑。那時的飯菜真便宜,東風市場二樓餐廳,七八個人胡吃海塞一頓也就十幾不到二十塊錢。吃飽喝足沒地兒去了,黎海民說到我單位喝茶去。大家說好,就一起去。他們那報社就在王府井大街上,十幾分鐘就到了,我記得是一個破院子,和《新觀察》好像在一起。

    臨進門兒,黎海民就囑咐我們說話小聲點兒,說是中午大家都在午睡。這我明白,全世界就咱中國人睡眠不足,一到中午就迷忽。黨和政府一看也干不成別的,就決定順應民意,一律開睡。進去一看果然,大伙兒都在自個兒辦公桌上趴著睡呢,屋里只有一張行軍床,上面躺了個大肚子胖老頭兒,正咧著嘴一兒聲高一聲兒低的打鼾。黎海民說那是我們社長兼總編。條件兒實在夠簡陋的,跟現在不能比。

    黎海民給我們沏上茶,就開始閑扯。他囑咐我們說話小聲兒,自個兒卻忘了,說話比誰都聲兒高。有同事表示抗議了,說大中午的你們不能小點兒聲兒?黎海民倒來勁了,“說什麼呢說什麼呢?也不睜眼看看,我行走江湖時的哥兒們來了,能小聲兒嗎?”

    那人再不說話,又趴桌上了。

    黎海民是個愛笑愛鬧的人,讓他跟一幫朋友在一起而不笑不鬧,還不如讓他去死。才片刻功夫,他就和我們的執行反修特任務的警察朋友在寬敞的辦公室里追逐起來。他繞著桌子跑,一邊跑還一邊招他,“來呀!來呀!”我們那朋友到底是警察,幾步就追上了黎海民,雙手往他肋間一抱,他被踫到了癢癢肉,哈哈大笑起來。朋友一看這招兒靈,使足了力氣撓他癢癢。他又蹦又跳,最後一躍而起撲到胖總編肚子上,一邊大笑不止,一邊還四肢亂掙。

    我們一齊拍手喝彩。

    他因此失掉了在北京工作的機會。

    他毫無沮喪,直接從北京去了廣州,在廣東省外貿進出口公司做了個部門小經理。而且不光他去了,太太也調去了,在剛剛建成的白天鵝賓館干一份閑差。我知道這一定是得了那位領導人的濟,他剛復出時在那里任過省委書記的。

    從他到廣州以後,我們就難得見面了。我也去過幾次廣州,可每次他偏偏都不在。後來听說他去了希臘,發財了。慢慢的,大家都忙,也就忘了這個人了。

    1996年春天我回國組織集裝箱,他突然找上門兒來了。多年未見,十分歡喜。問及他父母和太太情況,才知道他父親後來調任天津一所大學任校長,長,先是舉家遷往天津,後來老爸又調商業部任職,全家又遷往北京。如今父親已經去世,母親還十分硬朗,在北京孀居。太太一個人在廣州工作,兒子今年高考,目標是清華大學計算機專業。又瞎扯了一氣,他突然提出要去布拉格發展,希望我能給他發邀請書並做經濟擔保。我說你在希臘好好的,到捷克干什麼?希臘怎麼說也是老牌資本主義,又是人類文明發祥地之一,難道不比捷克好?

    他支支吾吾說不清楚,我也壓根兒沒往心里去。

    幾天以後,我有事匆匆去了北京,在一家賓館住著。黎海民腳跟腳也來了,他家在北京,可天天到我這兒來蹭飯。有時我一大早出去辦事,中午回來得晚,一進大堂,準能看見他在沙發里坐著。見我進來,歡喜得很,我趕緊招呼他去餐廳吃飯。有時我已經吃過了,怕他一個人吃不好意思,還得再陪他吃點,弄得胃脹不已。

    有一天中午沒回來,在外面請人吃飯。晚上回來可真遲了,已經快十點了。我想他一定不在了,也不知午飯和晚飯在哪兒吃的,還挺惦記。

    下了TAXI正要進賓館,忽然看見黑地兒里坐著一個人正在哈哈得笑。不用問,肯定沒吃飯,趕緊帶他到賓館旁邊一個小飯館兒吃飯。吃罷飯他抹抹嘴便告辭,說得緊走,家里那電梯十一點停,他家住十七層。

    第二天我正睡懶覺呢,他來了,進門就嚷,說你可真舒服,我昨天緊趕慢趕還是晚了三分鐘,生生爬了十七層樓梯,差點休克。

    不久我就回布拉格了,他打過幾次電話,還是要我給他發邀請。我心說你來干嘛?在布拉格我可沒工夫天天招呼你吃喝。胡亂應付著,沒當回事兒。

    可誰想到他從希臘打來電話,馬上就來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3 23:56:28

第三十三章 Louer唐

    從雅典來的班機正點降落,我站在接機口等著,一會兒就看見黎海民一手拎著一個連國內的民工也不用了的大編織袋,匆匆往出口走來。再一看,身後還跟著一個小巧玲瓏的女子,也是一手一個大編織袋。夾在金發碧眼推著各式旅行箱的歐洲人中間,煞是好看。

    他也看見我了,哈哈笑著走過來。

    “這是小唐,唐靜姝,MyIover。”他介紹身邊的女子。

    情人唐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眼楮。

    我們握手。

    這唐靜姝挺漂亮的,很年輕。個兒不高,身材勻稱,大眼楮,細眉毛,五官端正,蠻清秀的一個小家碧玉。

    “走吧。”我幫唐靜姝拎起一個編織袋,“呵,還挺沉,裝的什麼寶貝?”我問。

    唐靜姝臉紅F,“全是破爛兒——這編織袋能裝什麼好東西?”

    黎海民說︰“小唐還怕你笑話,說什麼也不讓用這編織袋。我說怕什麼?都是自己兄弟,笑話啥呀?”

    我一笑,說︰“西門大官人,你這行頭目前在世界上大概只有河南大別山里的民工還用——我怎麼能相信你是從希臘來的呢?”

    黎海民哈哈大笑起來,對唐靜姝說︰“你听他叫我什麼?西門大官人。趕明兒我給你講講這個綽號的來歷。”

    開車回到家門口,見超市門口擺了許多裝著活鯉魚的大桶,捷克人都在排隊買,才想起快過聖誕節了。

    捷克人有個習慣,一年只吃一次魚,在聖誕節的時候。捷克人不愛吃也不大會吃魚,一年就吃一次,還滿街跑著救護車往醫院里送嗓子卡了魚刺的傷員。我停車也買了兩條大鯉魚,領著他們進了家。

    從此,他們就在我這兒住下了。

    黎海民和唐靜姝在一起,真是不大諧調。黎海民已經是一株蕭疏的老樹,濃蔭繁茂,雜花滿枝已是遙遠的昔日。而唐靜姝卻還是一朵怒放的鮮花,青春和美麗都正當其時。

    黎海民比唐靜姝大二十五歲。

    我不明白他們是怎樣走到一起的,以為一定會有一個十分浪漫的故事。黎海民是個愛炫耀自己的人,他向我娓娓講述了當年如何把少女唐靜姝一舉侃暈拿下的過程,乏味和齷齪都已達到極致。

    唐靜姝是天津人。父親在黎海民老爸任校長的大學里當老師,母親在校圖書館做管理員。西門大官人經常在院內出沒尋覓,不久,便發現了小巧玲瓏的美麗女孩兒唐靜姝。那一年,她剛剛十八歲。可以想象,西門大官人看到美麗的女孩兒唐靜姝,就如同一條看見了骨頭的餓狗。

    天津其實是一個市民社會,老百姓小富即安,從不奢望更好的生活。他們經常笑話近鄰北京人,說北京的下崗工人不去找事兒干,而是每天趿拉著拖鞋去和胡同口那釘鞋老頭兒討論政治局人事安排問題。北京人也經常拿天津人開涮,天津小市民的口頭語是“你媽媽”,天津方言讀作“泥馬馬”,說天津人都不重視孩子的學習,學習有嘛用?有一家人特殊,孩子居然會認26個英文字母。有客人來,母親便炫耀,拿出字母表指一個讓兒子念一個︰

    “介(這)是嘛?”

    “泥馬馬的A。”

    “介是嘛?”

    “泥馬馬的C。”

    “介是嘛?”

    “泥馬馬的H。”

    “介是嘛?”

    “泥馬馬的B!”

    按道理說,西門大官人侃的內容百分之九十九的天津女孩兒都不會感興趣——誰會有興趣知道XXX副總理早上起來是先喝紅茶菌還是先喝小米兒粥?誰會耐煩听XX的兒子和XXX的女兒結婚了後來又離婚了?

    不幸的是唐靜姝恰好是這百分之一。

    在計劃經濟時代的中國城市,你的居住地域在很大程度上顯示了你的尊卑、你的政治地位、你的經濟狀況,甚至注定了你的前途和一生的命運。

    在上海,全體上海人看不起甦北人;而上海人內部呢?在上只角居住的人又看不起在下只角居住的人;在康平路愛棠園、愛桃園——華東局和上海市委的干部宿舍區——居住的人則看不起全上海的人。

    在北京,人們以居住在大院——海軍大院、空軍大院、總後大院以及國家機關宿舍為榮。

    在天津,由于這是一個典型的市民社會,而且從來也不是政治和經濟的中心,連城市地位都是一會兒直轄一會兒省轄的折騰,不像北京,有大量的國家機關和三軍總部,也不像上海,有華東局及南京部隊的海、空系統及市委市府機關。老百姓對居住地域佔有的政治資源並不敏感,而且天津也沒有專門的高級干部宿舍區,散落在和平區以及警備區機關的一些小樓獨院,也早被小市民的汪洋大海淹沒。但天津人也有天津人的地域歧視︰他們把在簡陋的沒有衛生設施的低矮房屋里生活的人稱為“小平房兒出來的”,區別于住在機關院校樓房里的上等天津人。

    唐靜姝不是小平房兒出來的。

    她愛听黎海民說話,她早听天津人的柴米油鹽听煩了。她沒有考上大學,也還沒有工作,所以時間很充裕。除了在媽媽的圖書館看閑書,就是听黎海民說話。越讀書,就越覺得天津的生活令人窒息——沒有于連‧索黑爾,沒有卡門,甚至連余永澤也沒有。而听黎海民說話,倒覺得新鮮有活力。她不但愛听那些高級領導人的趣聞逸事——這些人的地位高到你甚至懷疑他們是否還在人間。她更愛听黎海民憂時傷世、悲今吊古的憤懣議論。他憤怒地對唐靜姝說,小唐你知道嗎,共產黨懲治腐敗從不手軟,50年代就殺了天津的劉青山、張子善。改革開放之初,商業部部長和北京市的幾位領導在豐澤園吃了幾頓少交錢的飯,被一位叫陳愛武的廚師告到中央,統統被撤職查辦,陳愛武因此還當上了團中央委員。廣東海豐縣委書記王仲,貪污了幾萬塊錢被處以極刑。可是為什麼就鎮不住呢?制度,只能是制度上的問題。看看這幾年,鬧成了什麼樣子?長此以往,國將不國!

    唐靜姝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連悲傷都比天津人高幾個檔次。

    她還愛听他抑揚頓挫的吟詩——

    我不騙你,我不是什麼詩人,

    縱然我愛的是白石的堅貞。

    我愛英雄,還愛高山,

    愛一幅國旗在風中招展。

    ……

    知道是誰寫的詩嗎?黎海民問。

    唐靜姝搖頭。

    “聞一多。”

    唐靜姝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居然連聞一多都知道!

    他甚至能夠準確地說出唐靜姝名字的出處,“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你會俟我于城隅嗎?”

    她的臉紅了。

    後來,黎海民談話的更多內容是訴說自己婚姻的不幸——在那樣險惡的政治環境下,在那樣拮據的物質生活中,像他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有幸福的婚姻呢?

    沒費多大勁兒,西門大官人便把處女唐靜姝擒到了床上。

    從此以後,西門大官人對唐靜姝是憐愛有加,那蓬勃的花心確實也收斂了不少。在北京時,他在我的房間給我們都認識的一個己婚女子打電話,說我要請她吃飯。我劈手奪過電話說是黎海民要見你,沒我的事兒。那女子跟我聊了幾句,罵了一通黎海民有神經病之類的話,把電話撂了。黎海民見陰謀未能得逞,哈哈大笑了一頓,再未做他想。

    足見他是愛唐靜姝的。

    那時他早已在廣州工作,雖然無甚建樹,但也一帆風順。太太在白天鵝上班,朝九晚五,清閑安逸。不僅不過問他那些花花事兒,連話也懶得跟他說,只是與兒子相依為命——既然不能相夫,全部精力就放在教子上面。孩子也格外爭氣,各科成績都在班里名列前茅。

    西門大官人渾身不舒服。他不能忍受與唐靜姝的兩地生活。他不可能頻繁的北上,她也不可能經常南下。而夜里一上床,她那鮮嫩潔白的青春軀體,盈盈一握的嬌小乳房都橫陳在西門大官人眼前,常常使他不能自持,不得不到外面花錢找些妓女來出火。

    這時候,他突然收到了一封從希臘寄來的信。

    寄信人是他過去的一個好朋友,叫阿氣兒。西門大官人曾帶他回過故地,跟我們都見過面。據說其父曾是中央一位大員的廚師,菜做得地道。此人去希臘已經有幾年了,音訊全無,也不知怎麼突然想起了黎海民。阿氣兒在信中說,他在希臘辛苦了幾年,如今事業有成,心頗念舊,問西門大官人是否有意來希臘發展。

    大官人接信喜出望外,略一思忖,便修書一封,說他極想去希臘,請快點寄邀請書來。另外,邀請書要兩份。

    他把唐靜姝的姓名地址出生年月工工整整的附上。

    把信用EMS寄走,他馬上給唐靜姝打電話。能和相愛的西門大官人長相廝守,唐靜姝自然也是歡喜得緊。一個女孩子,終日過著偷偷摸摸的日子,心情十分憂郁。本來就有些內向的她,竟木訥得寡言少語,昏昏噩噩。接到了西門大官人的報喜電話,常陰的臉上終于放晴了。

    邀請書很快就寄到了,阿氣兒不明白這唐靜姝是何許人,還以為是西門大官人的私生女呢。西門和唐靜姝順利地獲得了簽證,兩人喜氣洋洋地登上飛機,經過十個小時的長途飛行,當機翼下出現煙波浩渺的愛琴海時,唐靜姝心都醉了!愛琴海,這個名字多好呵!她堅信,這是她和西門大官人的愛情海。

    他們會在這海里揚帆啟航,乘長風破萬里浪!

    阿氣兒在雅典機場迎接,好些年不見了,他顯得有些疲憊和倦怠,兩鬢也有了些許白發。他熱情地和西門大官人擁抱,也禮貌地和唐靜姝握手。他已經知道了唐靜姝的身份,便親熱地叫她嫂子。

    弄得唐靜姝臉上像著了火。

    阿氣兒的家是一座連體別墅,幾家連在一起的,英文叫TownHouse。三層,一層是車庫,二層是客廳和廚房,三層是三間臥室。阿氣兒把他們領進來,每一層,每一個房間都看了一遍,鄭重的說︰“從今以後,這兒就是你們的家了。”

    西門大官人得意地看著唐靜姝說︰“怎麼樣?你還不信。夠哥兒們吧?”

    匆匆洗一把臉喝一杯茶,阿氣兒便帶他們上街游玩兒。悉心指點處處古跡,講述人類歷史上那些偉大的文明如何在這里發祥。他們參觀了帕爾特農神廟和奧林匹亞宙斯神廟,游覽了柏拉圖學院和聖徒教堂,還去拜佔庭博物館和憲法廣場轉了一圈兒,回到家中已是傍晚。

    西門和唐靜姝走的前一天就沒好好睡覺,又連續十小時飛行,一落地又逛了一整天,早已疲憊不堪。胡亂吃了些東西,又陪阿氣兒喝了幾杯葡萄酒,便同唐靜姝進了已為他們準備好了的房間。

    縱然疲憊,西門大官人也非要打一炮兒才睡,說是慶祝抵達雅典不放禮炮哪兒成?唐靜姝覺得言之有理,再累也免不了叉開腿。西門折騰了一個溜夠,才相擁著沉沉睡去。

    一覺醒來己經是雅典時間的上午9時。唐靜姝先醒來,幸福地伸了個懶腰,便要去衛生間洗漱。一下床,咦?昨晚拿進來的兩個箱子怎麼不見了?她想,準是阿氣兒早晨給拎走放起來了。看看自己寸縷不著的裸體,擔心會不會讓阿氣兒看到,臉又紅了起來。

    剛穿好衣服,又發覺不對了——一直在腰上系著,直到上床才摘下放在床頭櫃兒上的旅行腰包不見了,那里面可裝著西門大官人這幾年辛辛苦苦弄下的萬把美金和他們兩人的護照呀!她急忙推醒黎海民,告訴他腰包不見了。

    黎海民揉揉眼楮,說︰“不會吧?你是不是忘了放哪兒啦?”

    唐靜姝說︰“沒忘,我就放這兒啦。”她指著床頭櫃。

    黎海民一邊兒穿衣服一邊兒說︰“別急,別急,再找找。”

    唐靜姝把臥室翻了個底兒掉,連床底下都鑽進去找了一遍,還是沒有。

    黎海民也急了,趕緊出去找阿氣兒。

    可屋里屋外到處都沒有阿氣兒的人影兒。

    正納悶兒呢,來了一希臘老頭兒,嘰哩咕嚕地講著英語。西門大官人過去學的是俄語,英格利市的鬧。唐靜姝到底晚出生二十多年,趕上了學英語的時代,因此能略听懂一二,說這老頭兒是房東,找阿氣兒要房租來了,阿氣兒已經欠了三個月房租啦。

    唐靜姝結結巴巴的說︰“阿氣兒不知道去哪兒了,昨天夜里還在呢。我們是他的朋友,昨天剛從北京飛來。你能告訴我們阿氣兒去哪兒了嗎?”

    阿氣兒乘早晨八點的希臘航空公司班機去了美國。

    原來,阿氣兒在希臘早已窮途潦倒,全靠騙吃騙喝度日。眼看著混不下去了,適逢國內發生“八九”動亂。阿氣兒琢磨機會來了,便在雅典跟著起起哄來,又是聲援,又是去中國駐希臘大使館遞交抗議書,鬧得烏煙瘴氣。爾後便跑到美國駐希臘大使館,說受到中共迫害,要求去美國政治避難。美國人笑了,說中共不可能迫害到你,因為你在雅典而不是在北京。

    沒理他這個茬兒。

    他眼珠子一轉,又跑到台灣駐希臘辦事處,也說是受到中共迫害,要求去台北。

    台灣官員也不傻,婉言拒絕。

    他急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訴,長跪不起大喊救命。台灣人煩了,便給他發了一本中華民國海外護照。持這本護照可以在世界各地以台灣人的身份旅行,但去台灣仍須簽證。台灣官員說,你現在持中華民國護照,中共管不了你啦,你可以放心啦。阿氣兒心里樂開了花,他知道中華民國的護照比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護照好使。鬼才要去你們那個台北呢!他拿這本護照跑到美國駐希臘大使館,順利地獲得了B1簽證。然後把他還沒有騙過的朋友濾了一遍,最後鎖定了西門大官人。

    去美國不能兩手空空呀!

    西門大官人與唐靜姝春夢甫醒,已然是兩條喪家之犬。沒有護照,沒有錢,甚至連換洗衣服也沒有——兩個箱子都讓他拎走啦!語言也不通。

    真是沒法兒活了!

    得虧有個唐靜姝,否則,西門大官人只有死路一條。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3 23:58:27

第三十四章 外面的世界很無奈

    女人的堅韌程度往往是難以估量的。唐靜姝在這絕境中義無反顧地擔當起養活西門大官人的重擔。她先找了中國駐希臘大使館領事部,細述了她和西門大官人的奇特經歷,取得了使館官員的同情和幫助,在沒有一分錢的情況下為他們補辦了護照,還給她湊了幾十美金零用錢。

    從大使館出來她就去找工作,沒有語言,只能去中餐館打听。沒有一家要人的,她急了,便對一個餐館老板說她不要工錢,只求吃住。老板奇怪,便問究竟。唐靜姝又把這番經歷一五一十的道來。老板看這女孩兒清秀純樸,不像個壞人,便嘆口氣答應了。唐靜姝高興極了,連忙去找西門大官人,把這喜訊告訴他。哪知道西門依舊老淚縱橫,說這有什麼用?還不如去死呢。

    唐靜姝煩了,說你怎麼總這德行呀?我還沒怨你呢,你倒沒完了?成天吹你的朋友好,今兒我可領教了。要想死就死去吧,愛琴海又沒蓋蓋子。

    一听這話,西門大官人暫時不敢哭了,乖乖地跟著唐靜姝去了那家中餐館兒。

    他們在希臘呆了整整四年。

    唐靜姝後來對我說,第一年是最難熬的。她為了養活西門大官人,幾乎把雅典的雜活兒干了個遍——給希臘人看孩子當保姆,捅煙筒,拎著桶拿個刷子在十字路口給等燈的汽車刷玻璃……也在大街上賣過中國小商品,無證經營,警察來了就跑。吃盡了苦,受盡了罪,養活了西門大官人。

    第二年情況就好一些了。

    他們雙雙找到了工作,唐靜姝在一家中餐館的酒吧做招待,西門大官人則在這家餐館的廚房里幫廚。工資雖然不高,但老板包吃包住,根本就不用花錢。此時的西門大官人已經很有兩手廚藝,也不再議論中央人事和背誦聞一多了。而唐靜姝由于在酒吧工作,英語和希臘語都大有長進。

    在這家餐館干了一年,兜里有了些錢,他們便決定去克里特島發展。克里特島是希臘第一大島,愛琴海文化的發祥地,也是世界著名的旅游勝地。機會一定比雅典多——他們這樣想。

    克里特島上餐館林立,他們很容易便找到了工作。這里所有的經營都是面對游客的,而由于氣候的原因,一年只有三個月是旅游旺季。因此,幾乎所有的餐館都只營業三個月。西門大官人在給我敘述他和唐靜姝在克里特島上的生活時,不無炫耀地說“天天曬太陽,洗海澡,吃海鮮。”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只有當問到他們的收入時,他才一臉沮喪地說︰“別提了,希臘人哪兒都好,就是不愛給人發工資。”

    原來,他們打工的第一家餐館是希臘人開的。苦干了三個月,老板就是不給發工資。怎麼吃怎麼造都行,沒錢。逼急了,老板飛回雅典了。西門大官人這氣呀!好在吃住都在餐館里,就剩下每天曬太陽洗海澡吃海鮮了。

    第二年,他們換了一家餐館,老板仍然是希臘人。又苦干了三個月,老板倒也打算給大伙兒發工資,去銀行提款了,西門大官人和唐靜姝好不歡喜。等到傍晚老板才垂頭喪氣的回來,沒發錢,發了一張報紙——一家著名的銀行倒閉了。

    老板的錢全存在這里。

    西門大官人氣得眼冒金星!

    第三年又開始了。在進入旺季之前,西門大官人照例在沙灘上享受海水和陽光。他見不遠處仰面躺著一位亞洲女士,赤裸著上身,乳房還不算小,挺好看,便走了過去。

    他自己向我供認︰“都是他娘的看大奶看壞了!”

    那女子約模有二十八九歲的樣子,高個兒,豐滿,但渾身上下沒有一塊贅肉,珠圓玉潤,肌膚如雪。見他過來,摘下墨鏡,一笑,用英語問︰“您是日本人嗎?”

    西門大官人那時也懂了不少英語,慌忙回答︰“No,IamChinese。”

    那女子又笑了,用漢語說︰“我也是中國人。”

    西門便問︰“你是哪個省的?”

    她嫵媚一笑,“你猜?”

    “北京?”

    “山東?”

    “河北?”

    “江甦?”

    “上海?”

    猜了個遍,那女子只是含笑搖頭。“怎麼那麼笨呢?台灣!”她說。

    西門嘿嘿笑著,說︰“我怎麼就沒想起來呢?”一邊笑,眼珠子一邊往她乳房上轉。

    那女子笑著嗔他,“怎麼那麼討厭呢?往哪兒看?坐下好不好?”

    西門順勢坐在她身邊,兩人聊起天來。

    這女子叫簡若雲,台北人,嫁了個希臘老公,離了,如今自己帶著一個三歲的兒子生活。

    西門大官人打量著她的身體贊美道︰“你這身材可真不像生過孩子的,簡直像……”他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兒。

    “簡直像什麼?簡直像個處女?”簡若雲自問自答,開心地笑起來。低頭看看自己的乳房,不無驕傲地說︰“美吧?”斜眼看著西門大官人。

    “美,美極了。”西門大官人趕緊說。

    “我沒給孩子喂過奶嘛。”

    她問西門大官人在克里特島干什麼?西門大官人照實說在餐館兒給人打工。簡若雲輕蔑地說︰“你們大陸人就會給人打工,打工能有什麼出息?為什麼不想著自己做老板呢?喂,我倒有個計劃,你願意听嗎?”

    西門大官人急忙說願意听。

    “我正在談一個小餐館,準備盤下來。我們一起做怎麼樣?我們都是老板。你懂廚房嗎?”

    “懂。”

    “那太好了,你把廚房管起來。好不好?”

    “當然好了!”西門大官人這時已經顧不上用腦子想問題。“只是,我還有個女朋友。”他囁嚅道。

    簡若雲哈哈大笑,一雙眼楮斜斜地看著他,“怎麼,你以為我要嫁你呀?”

    第二天,他們在約好的酒吧見面。為了慎重其事,唐靜姝也去了。三個人談妥了所有細節,又一起去看了那個小餐館,位置不錯,環境也很雅致。二十幾三十個座位,外帶一個小花園。在花園里喝酒,可以看到愛琴海的萬頃碧波。

    唐靜姝和西門大官人在雅典干了一年,省吃儉用攢下一萬美金,都交給了簡若雲,算是入股。

    簡若雲做了經理。

    西門大官人是副經理兼大廚。

    唐靜姝是領班兼女招待。

    小店正式開張。

    兩個漂亮的東方女子往那兒一站,簡直就是活招牌,又趕上旺季來臨,游人如織,生意還壞得了?

    客人每天都滿滿的,唐靜姝頭都暈了,西門大官人更是煎炒烹炸,揮汗如雨。這可是給自己干吶,雖然累得人仰馬翻,終究是歡天喜地。打烊一算賬,心里就像抹了蜜。

    錢歸簡若雲管,但賬是一天一清,三人簽字。

    簡若雲嗜賭。西門大官人有時也想跟她去賭場開開眼,但她總是巧妙地婉拒。

    “小心唐小姐吃醋。”

    “我可不願明天看唐小姐的臉色。”

    西門大官人只好做罷。

    自己的小店不比人家大店,旅游淡季也照開不誤。反正又不用請人,自己閑著也是閑著。游客雖不多,三三兩兩總是有的。生意不忙,唐靜姝便騰出時間去找點零活兒干,錢還怕賺多呀?餐館里就留下西門大官人和簡若雲。她哪里知道,當她在外邊打工賺錢的時候,她的西門大官人正把簡若雲按到餐桌上大干特干,醬油瓶醋瓶胡椒粉瓶滾了一地,而簡若雲興奮的叫喊幾乎壓過愛琴海的濤聲。

    其實他們只有過兩三次,簡若雲嫌西門大官人不中用,“人家火兒剛上來,你倒早蔫兒了,這不是害人嘛!”她憤憤地說,不再讓他上身。

    一年結束了,到了分賬的日子。簡若雲約西門大官人去海邊見面,特意叮嚀他一個人來。西門大官人心里樂開了花,和簡若雲雖然只有過幾次,但他已經領略了她的瘋狂。那種強烈的刺激真是刻骨銘心,沒齒難忘。他以為簡若雲要在藍天之下碧海之上與他共浴愛河,否則為什麼叮囑他一個人來呢?他自知本領不濟,便預先服了猛藥西班牙蒼蠅。穿戴整齊,急急的來了。

    到了約定的地兒,簡若雲已經在那兒了。她面朝大海站著,婷婷玉立。一頭長發披在雙肩,更顯得性感十足。西門大官人滿臉含笑走上前去,听到腳步聲,簡若雲也慢慢回過頭來。

    西門大官人呆了,他沒有看到想象中的如花笑靨,映入他眼簾的,卻是一張悲戚愁苦,烏雲密布的臉。

    還沒等他問話,簡若雲先開口了,她一字一句的向西門大官人宣布︰“餐館破產了,我把所有的錢都輸光了,房東馬上就要收回餐館,我今天下午回雅典,再見吧。”

    她款款地走了。

    西門大官人呆若木雞。他慢慢地躺在沙灘上,渾身無力,像散了架一樣,只有那服了藥的器官在一陣兒一陣兒的鬧。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4 00:03:47

第三十五章 這次第……

    “田力,你幫我個忙,跟我去趟雅典,咱們把她兒子綁回來!臭娘兒們,合著我和小唐把所有錢都賠進去不說,還白給她干了一年活兒!”西門大官人咬牙切齒地說。

    我一笑。

    “那你們現在打算怎麼辦呢?”我問。

    “搞到捷克的合法居留,在這兒慢慢兒做生意,全靠你了。”他說。

    我告訴他,在這里外國人要獲得合法居留必須先注冊公司。與其它歐美國家一樣,注冊公司要找律師辦理。律師費大約在一千美金左右,注冊資金最低在四千美金。“你有錢嗎?”我問。

    “你先給墊上吧。”他倒痛快。

    我皺皺眉,又問︰“你們怎麼沒有邀請就簽過來了?”

    “在北京哪兒能簽來呀?我們是q捷克駐希臘大使館簽的,找了個關系。”他說。

    我看出他倆已經窮極了,帶西門大官人去超市買東西,他拿起一雙女式棉皮鞋左看右看,然後對我說︰“田力,小唐鞋都破了,老往里灌雪。”

    我拿過來看一眼價格,扔進了購物車里。他高興了,又跑到貨架上拿了兩包衛生巾扔進車里——這回連問都不問我一聲兒了。

    有一天和唐靜姝出去辦事,在路上我問她︰“你們怎麼想起跑捷克來了?歐洲那麼大。”

    “唉!”她嘆口氣,“別提了,倒霉事兒全讓我倆趕上了。希臘不是移民國家,呆一輩子也拿不到身份。听說塞浦路斯能辦身份,我倆趕緊往那兒跑,去了才知道消息是假的。也去過西班牙,那兒的王子即位,當國王了,大赦天下,所有黑在那兒的外國人一律充許入籍,成為西班牙公民。我們知道的晚了,去了人家登基已經結束了,愣沒趕上。也去過德國,那兒倒是能政治避難,只要你說是六‧四跑出來的。可要住難民營,我一听就怕了,還以為跟集中營似的呢,不敢去。後來才知道,人家那難民營就和國內的星級賓館一樣,生活好著吶。可再去也不行了,人家把章程改了。”她無限感慨地說。

    “那你們怎麼辦呢?我是說你們倆。”

    “不知道,他說像你們這樣的人都不能輕易離婚,離婚會引起社會動蕩的。”唐靜姝哀傷的說。

    這小子,逮住傻瓜往死了蒙呀。我樂得差點把方向盤扔開!

    我想告訴她,我們的毛主席、劉主席、賀龍元帥、葉劍英元帥……都是結了離,離了結好多次的,社會並沒有發生動蕩。

    更何況我們這些鳥貨!

    話到嘴邊兒又懶得說了。

    唐靜姝是個極富同情心的姑娘,講起他們在希臘的遭遇,只字不提自己經受的苦難,卻一個勁兒替西門大官人訴說哀傷。她說︰

    “他在國內哪兒做過飯呀,在希臘硬學成個大廚。你說難不難?在希臘這幾年,從一去就讓人騙開始,幾乎年年受騙,他五十多了,能承受下來可真不容易。在希臘當大廚的時候,他的兩只眼都長滿了白內障,可我們的錢只夠給一只眼楮動手術。沒辦法,只能先做一只。也不敢告訴老板——怕人家不要呀。他一炒菜我就緊張,有空兒就往廚房跑。他經常把菜撥拉到灶台上,我趁沒人注意又給他一把扔進炒勺里。唉,想想他自幼錦衣玉食,落到這步還不是因為我呀!”

    唐靜姝眼楮紅了。

    我搖頭,說他也不是自小錦衣玉食,剛懂事兒就開始吃窩頭,比我們都多吃十幾年。落到這步怕也不是因為愛上你,沒你還有別人兒呢,總之不會閑著,你也不必覺著內疚,小心把老家伙樂死。

    經過了這麼多磨難,西門大官人仍很樂觀。他說這回他肯定要發財了,我問他為什麼?他說回國時專門請個半仙兒給算了一卦,結果是祖墳的位置不對,特意回山東老家把祖墳位置移了一下。不能總受騙呀,就又請一神人給開了天目,現在不論看人看事,準極了。

    我問他怎麼開的天目?

    他說不容易,要吃苦,“兩根220伏的電線往左右太陽穴上捅,滿眼都是金星!”

    我真佩服他結實。

    “神人還專門傳了一套氣功操給我,我和小唐每天晚上都練。你看,這樣,這樣,這樣……”他精靈古怪地練把戲給我看,最後一招兒是從空中抓一把然後按住後腦勺。

    我問這是干什麼?

    他說是把宇宙間的靈氣抓來灌到腦子里。

    招兒靈不靈不說,運動量挺大的。一套下來,大汗淋灕。唐靜姝趕緊上來給他擦汗。

    見我不屑,他又說︰“你還別不信,我媽七十多了,心髒病挺厲害。以前走路扶牆,幾年沒出過屋。自打練了我這功,身體一天比一天好,大夫說能活到一百歲!”說到這兒,他好象想起了什麼,說︰

    “田力讓我用你電話打個國際長途吧?出來幾個月了,還沒告我媽一聲兒呢。”

    “打吧。”我說。

    西門大官人看看表,晚上七點,正好北京是中午,樂孜孜地撥通了電話。

    是他兒子接的。兒子果然如願以償地考上了清華,經常在奶奶家里住。“我是你爸,讓你奶奶接電話。什麼?”

    西門大官人滿臉煞白的站在那兒,——老太太死了。

    天天練功,大夫說能活一百歲的老太太死了。除了自己的兒子,全家人——姐姐、妹妹、弟弟都拒絕接他的電話。

    媳婦壓根兒沒來。

    我勸他︰“人死不能復生,還是節哀順變,化悲痛為力量吧。”

    悲痛了大約有一個小時。

    我回到自己房間看電視,听見他和唐靜姝又練起了神功。

    我替他付了律師費,又借給他四千美金讓他存入銀行做為注冊資金。早晨,他和唐靜姝穿戴整齊,揣上錢去銀行了。

    過了二十天,他和小唐的公司早已注冊完畢,我就讓他把錢取出來還給我。可他總是支支吾吾的,一天拖一天。我覺著怪,可又一想,他在這兒不可能再有什麼事兒呀?便逼問他,他仍支吾以對。唐靜姝說了實話︰他存錢的那家銀行倒閉了!

    我這氣呀!布拉格的銀行多過米鋪,什麼奧地利銀行、德國銀行、瑞士銀行、英國銀行、美國銀行……滿大街銀行都不倒閉,你怎麼專揀要倒閉的存?還他媽自稱開了天目呢!

    唐靜姝出來為他說話︰“田力你也別怪他了,他也是反復看了許多家銀行,最後才選定往這家存的。”

    “為什麼?”

    “他說這家風水最好。”

    我差點背過氣去。

    後來,唐靜姝私下求我為她找個工作。我想也對,總不能一天到晚吃我喝我吧?我和這里的中餐館老板關系都還不錯,因為我饞,經常去吃飯。有一回我去一家四川人開的餐館去吃川菜,順便就問老板娘是否可以用個人?老板娘問什麼人?我就把唐靜姝的大致情況講了一下,強調在希臘幾年都是做餐館,人漂亮又有英語。她想了想,對我說︰“其實我們這里是不需要人的,不過田大哥說話了,一定是關系很近的人。那就來吧,包吃包住,一個月四百美金,小費歸自己,你看行嗎?”

    我再三感謝。

    回到家里,我把這事兒一說,唐靜姝歡呼雀躍,西門大官人卻拉著臉兒不說話。我心想這倒怪了。到了晚上,西門大官人跑到我屋里,掩上門,低聲說︰

    “那事兒不行。”

    “為什麼?”我不解地問。

    “飯店是什麼地兒?來的人干什麼的都有,我怕沒幾天小唐就讓人給勾了去。除非我也去。”他說。

    我說你他媽沒出息大發了,我再也不管你們的破事兒。但咱們說清楚,我這兒也不是你們一輩子的食堂,你們兩個看著辦吧!

    後來,唐靜姝告訴我,在希臘的時候,有一個希臘小伙子對她特別好,是個海員。西門大官人警告她不許來往,說︰“小心我弄死你!”

    她害怕了。

    我也明白,西門大官人有國不能回,有家不能投,工作早沒了,哪兒還有人要五十多的老頭兒打工?

    沒有唐靜姝,他只剩一條死路。

    我要回國一段時間,我告訴西門大官人和唐靜姝,他們必須找地方住了,也就是說免費的旅館和免費的餐館要結束了。

    “你走好了,我們就在這兒等你回來。”西門大官人挺高興。

    “不可能,因為我要退掉這套房子。你願意住也可以,從下個月開始你交房租。”我說。

    實際我並不會退掉房子,但實在煩了。

    “不不不。”西門大官人連忙擺手。

    他嫌這套房子租金太貴,要去找人拼住。

    回國的日子臨近了,有一天我晚上回來,只見家里一片狼藉,像進來了賊似的。再一看,我新買的毛毯,新買的被褥以及一部份廚具都沒有了。桌上放著個紙條兒,是西門大官人寫的,說他們找到住的地方了,今天就搬過去,拿了你點東西,實在沒辦法,請你原諒。

    半年以後從國內回來,再沒見過他們的面,倒是听到過有關他們的消息︰有朋友說西門大官人曾在一個小市場練過幾天攤兒,大伙送他一個綽號叫“老革命”。生意很差,不練了,不知到哪里去了。也有朋友告訴我說他曾受雇于一個華人小老板,幫他在市場里看攤兒。按說這是個清閑活兒,但他卻有一個大問題︰那時他剛把那只眼的白內障也做了,不知怎麼搞的雙眼都變成了遠視,近處看東西是模糊一片,三步之內連唐靜姝也認不出來。非得倒退十步以外,才能知道誰是誰。一有顧客來,他就大步後退。顧客納悶兒,以為他腦子有毛病。慢慢的,誰也不來光顧。很快,他被老板辭了,不知去向。

    有一年秋天,是個下午,陽光暖暖的。我在布拉格城邊兒一個頗有歷史的餐館跟朋友吃飯,——這家餐館的牛排特別地道,是純正的英國口味。

    吃罷飯出來,我從停車場開出車子,在路口等著上路。這時,我忽然看見唐靜姝正攙扶著西門大官人緩緩橫穿馬路。他們走得非常慢,小心翼翼,如同盲人一般。唐靜姝依舊很漂亮,但已經憔悴了許多。西門大官人則是兩鬢斑白,衣衫破舊,步履蹣跚。

    幾年不見,真是一個老人了。

    我望著他們漸漸遠去。

    後面的車輕輕按了一下喇叭,在催我了。

    我拐上大道。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4 00:05:51

尾 聲

    1995年的春天,余陽已經回國重執教鞭,只有汪虹還跟我在美麗的波希米亞四處奔波。雖然辛苦備嘗,但也總算賺了些錢。此時,她的理想是嫁到德國去。機會似乎又一次來來到身邊,一伸手就可以牢牢抓住。然而,命運又跟她開了一個近似殘酷的大玩笑。

    1995年的深秋,國內一個省紡織公司的副總經理帶著英語翻譯來到布拉格。他們是來和我合作的,因此我必須陪他們日以繼夜地看脫衣舞,逛妓院。當時,我的捷語水平還完全不能應付這類特殊場所的需要,只能請汪虹一同前往。結果是一應雜務一一向妓院老板詢問服務項目和價格、替官員回答脫衣舞女的問話等等都由她來完成。當時,她的大姑瓦哈洛娃又給她找到一個可以談婚論嫁的德國人,是漢堡一所中學的校長,太太去世了,想找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中國女子攜手人生。年齡當然已經不小了,但財產也頗為可觀。先不說校長的年薪——千萬不要同中國的校長比——就說校長在漢堡的豪宅——一座三層的大HOUSE,就值幾百萬馬克。汪虹已經和校長通了幾次電話,校長十分滿意,當即寄來了邀請書和經濟擔保,請汪虹在12月份去德國見面,共渡聖誕和新年。我提醒她一定要準確地找到校長的家,不要重蹈在荷蘭的覆轍。她笑著說這回保證萬無一失,因為我不但有他家的詳細地址,而且——她笑不可支——我大姑也害怕我再鬧荷蘭那樣的笑話,決定親自押運我到漢堡。

    我放心了。我對汪虹說,那你就站好最後一班崗吧。汪虹說那沒問題,只是這最後一班崗怎麼改到妓院里站了?我嚴肅地批評她,戰士還能自己挑選在哪兒站崗嗎?少奇同志當年和時傳祥說的話忘記啦?我是國家主席,你是掏糞工人,我們只是分工不同,都是在為人民服務。領導同志去嫖妓,你去做翻譯,也只是分工不同。

    汪虹笑了,說你就貧吧。

    忙里偷閑,瓦哈洛虹去德國駐捷克大使館簽證。校長的邀請書和經濟擔保真管用,二話不說就給簽了。兩人定好了啟程的日子,三天後乘火車去漢堡。

    晚上,我和汪虹陪副總經理二人從夜總會回來。人困馬乏,趕緊休息。凌晨四點,我們又前往距布拉格有一百公里的一座小城考察市場。去的路上那位翻譯就鬧著要開車,我說天太黑,而且有小雨,等回來時再說吧。

    到了小城已經天亮,市場剛剛開。副總經理看了看商品價格和銷售情況,又在小城四處轉了轉,見遠沒有脫衣舞有意思,便說回吧。

    上了車,翻譯又說要開。我說等等,等我上了歐洲四號公路你再開。不多久上了四號公路,我停下車,說你開吧。

    翻譯喜滋滋地坐在駕駛座上,汪虹說你行嗎?他驕傲地一笑,說有本兒。我也真困了,便仰在後座上打盹兒。

    也就十分八分吧,听得汪虹尖叫︰“呀!呀!你往哪兒開!”睜眼一看,汽車正向路邊的一棵樹沖去。也就是一瞬間的工夫,汽車撞到樹上又翻進溝里。我眼一黑,登時昏了過去。

    真得感謝捷克完善的醫療救治系統,我們在第一時間被救護車送往最近的醫院,而醫院在救護車未到之前已經就做好了各種準備工作。救護車一到,我們就被抬到各個處置室,進行詳細的檢查和搶救。

    四個人中汪虹的傷最重︰第七頸椎骨裂;副總經理其次,雙耳根被深度撕裂,手臂骨折,並疑為顱內出血;我排第三,胳膊吊起來了,前額的皮撕開遮住了眼楮,縫了十幾針。

    肇事的翻譯沒受一點傷。

    捷克科學院的一位院士親自為汪虹主刀,從她身上取下一塊骨頭,劈成片兒,塞進裂開的頸椎里,再用不銹鋼釘固定。

    在她住院期間,副總經理帶著翻譯逃之夭夭。

    她不可能去漢堡了,在床上躺了兩個月後,戴著堅硬的塑料頸套,步履維艱地經赫爾辛基回國。

    神采飄逸,精力十足的瓦哈洛娃天天早出晚歸。我曾認為是喜歡安靜的吳和嫌她在家鬧得慌,因此天一亮就請她出門,不到晚上不許回來。我確實在中午的麥當勞看見過她,一個人飛快地吃著炸薯條和漢堡包。我對汪虹說,你大姑就像一只玩具狗,每天早晨你大姑夫擰緊發條往門外一放,她就自己玩兒去了。等晚上回來,發條早沒勁兒了,安安生生睡覺。汪虹說你這是污蔑。

    中秋節的晚上,瓦哈洛娃給我打電話,說要到我這里來玩兒,還說有月餅送給我。我知道她又想瘋一夜,捷克人喜歡安靜,我這兒是一獨立的大HOUSE,擾不著四鄰。我說你來吧。

    她來了,帶了一包月餅和兩個中國朋友。我也懶得听她介紹,就切月餅吃。汪虹從冰箱里拿出啤酒,又找了幾袋花生米、杏仁之類的東西下酒。

    幾杯過後,瓦哈洛娃說咱們唱歌兒吧?大家都響應,說你先唱你先唱。瓦哈洛娃也不推辭,清清嗓子便唱了起來——

    “跑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雲喲。

    月亮溜溜的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喲……”

    “西邊的太陽快要落山了,

    微山湖上靜悄悄。

    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

    唱起那動人的歌謠……”

    半夜了,我沒精神陪她,便自己去睡覺了。可怎麼能睡得著?瓦哈洛娃把50年代的流行歌曲幾乎挨個兒唱了一遍!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向著法西斯蒂開火,讓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王大媽,要和平,要呀麼要和平;小鴿子,真美麗,紅嘴巴,白肚皮;麥苗兒青來菜花兒黃,毛主席來到了咱農莊……

    早晨起來,人一個也不見了,桌上杯盤狼藉——敢情兒半夜還做了一頓飯吃。

    她就是這麼一個快樂而又精力充沛的人。

    可是竟得了癌癥。

    直腸癌,發現得也不算晚。在布拉格做了手術,大夫說手術很成功,但必須輔之以化療。

    她了解化療的後果一一脫發,浮腫。

    她拒絕了。她不能接受自己以一個脫發、浮腫的形象出現在親朋好友面前。可以死,但不能不美。

    布拉格經常有國內各種神人出沒,練武的、算卦的應有盡有。其中有一位包醫百病的氣功大師,是從陝西省來的。學問深奧,功夫不凡,在病榻前為瓦哈洛娃發了兩次功,瓦哈洛娃自覺通體舒泰,病痛全無,真像換了一個人。她高興極了,決定就接受這位大師的氣功治療,讓可惡的化療見鬼去吧!可這位大師馬上就要回西安了,瓦哈洛娃毫不遲疑地跟隨他來到西安,繼續接氣。吳和對此頗有些憂慮,但看瓦哈洛娃如此執著,也就由她去了。這時小麗麗已經從查理大學法律系畢業,剛剛注冊了自己的律師事務所,母親病重,只能關門陪護母親一同來到西安。

    這位大師收費十分昂貴,好在瓦哈洛娃這些年也掙了不少錢。接了幾個月氣,病情日趨嚴重,已經不能行走,骨瘦如柴。當時我正在國內,曾專門前往探視,見她這般形狀,知道已快不起。但瓦哈洛娃還十分樂觀,問我生意近來如何,還說治好了病再去我的HOUSE唱歌。

    我只能點頭稱是。

    又過了些日子,我已經OK了回捷克的返程機票,突然接到小麗麗從西安打來的電話,告訴我她母親已于昨夜病逝。由于都是早已料到的事,因此小麗麗也不是過分悲傷,只是通知我一下,說她和父親明日乘飛機到北京。

    我趕緊給航空公司打電話,把我的機票延期。第二天一早趕到首都機場,接到了小麗麗父女,而快樂的瓦哈洛娃女士已經被拎在手提包里。

    我先陪他們去捷克駐北京大使館辦手續,因為瓦哈洛娃早已入了捷克籍,必須通知捷克使館。然後又跑到中國外交部領事司,通知他們捷克共和國公民瓦哈洛娃在西安逝世。中午12點半,我們才在餐廳里就坐。

    我為小麗麗點了大蝦,我知道她非常喜歡吃蝦。吳和只點了雞腿和一個素菜,別看他懂古漢語,但在吃的方面遠不如他的女兒有中國味兒。小麗麗特別能喝酒,我問她喜歡喝什麼酒,她說五糧液非常好。于是又要了一瓶五糧液,大家便吃喝起來。

    我不知怎麼又想起了瓦哈洛娃,想起我們在一起時的情形,想起她起早貪黑地在外面掙錢,華人嫌她“黑”,都叫她黑人領袖,也有稱她為溫妮-;曼德拉的。得病前,她剛剛在布拉格黃金地段買了一座GardenHouse(花園別墅),在此之前她已經買了兩處公寓了。沒有瓦哈洛娃,吳和和小麗麗根本不可能活得如此滋潤。

    望著沒有一點憂傷、又吃又喝、談笑風生的父女倆,我心里突然沉重起來。

    吳霞精明干練,小玉雖然有點兒懶,但人老實。大包兒滾不成以後,兩人在布拉格從練攤兒開始,一步一個腳印兒地往前走,還真賺了不少錢。按說不錯了,但吳霞心高。她不甘心永遠批別人的貨靠拼縫兒掙錢,她日夜都想自己過大貨當老板賺大錢。以前沒錢,也就是瞎想。如今有錢了,她就琢磨著付諸行動。

    她瞅準了最能賺錢的皮夾克。

    捷克人都愛穿皮夾克,不分男女老少,甚至不分冬夏春秋。因為捷克並沒有太熱的時候,就算是盛夏,一早一晚也挺涼。中國人發皮夾克的並不多,原因是貨值太高。一個20尺小貨櫃裝5000件皮夾克,再便宜也得有100萬人民幣的本錢。可話又說回來,掙錢也掙得邪虎︰批發價每件至少得在1200克郎,正好也賺100萬人民幣。

    吳霞想︰要做就做大的,本錢多,可利潤還大呢!她算算這幾年辛辛苦苦賺來的錢,也有差不多七八萬美金了。她就把這想法兒跟小玉說了,小玉說咱倆的事從來還不是你當家?你看著好就做吧。可有一條,你還差不少錢呢,怎麼弄?

    吳霞說錢我想辦法。

    她飛回北京。

    也不用往遠走,北京郊區就住著一幫一幫的浙江農民,盡是縫制皮衣的,北京人干脆就叫他們“浙皮子”,把他們聚居的地方叫“浙江村”。吳霞打听到地方,獨自駕車前往,與“浙皮子”們經過艱苦地討價還價,最終把價格鎖定在180元人民幣一件。“浙皮子”們送她出來,一個個拉著臉,說幸虧客戶不都是你這樣的,否則我們死掉算了!

    吳霞听著挺得意。

    錢不夠,她就找熟人借,許以高利。她這人信譽好,錢數又不太大,幾天就借齊了。她把自己帶的錢連同借的錢都交給一個好朋友,讓他听信兒付款。

    她帶著樣品飛回布拉格,找客戶一看,都說好。她心里有了底,一個電話打回去,讓“浙皮子”們立刻生產。

    一個月功夫,“浙皮子”打來電話,說全部做好,請她派人驗貨付款。她急忙給朋友打電話,著他速去驗貨。朋友去了,說跟樣品完全一樣。吳霞便讓他付款,安排海運。

    貨到了,吳霞帶著小玉高高興興去海關清關提貨,待運到倉庫打開一看,傻了。

    不但款式完全不對,更重要的是亞洲尺碼!

    而且,全都是用再生皮制成,手指頭輕輕一戳就一個窟窿。

    吳霞幾乎暈倒。

    她當下給朋友打去電話,講明了情況,讓他火速趕往浙江村,逮住這幫狡猾的“浙皮子”。

    朋友去了,給她生產皮夾克的這個浙江作坊早已人去屋空。

    她結結實實的吃了個癟子。

    上當了,賠血本了,可還得強打著精神活呀。血本無歸,債台高築,幾年辛苦毀于一旦,她心如刀絞,可在小玉面前還不敢露出來——她是他的主心骨呀。

    偽劣皮夾克胡亂賣了,手里又捏著一點錢。吳霞知道,這可是翻本兒的最後資本了!

    她又開始苦苦琢磨。

    本錢不多,要是按常規過大路貨,沒個五六年撈不回損失。等不起,沒時間等。可過什麼俏貨才能有可觀的利潤呢?

    對,過胸罩!

    上次回國辦貨,她專門去了幾次雅寶路市場,那五顏六色型狀各異的胸罩確實吸引了她。她在那展台前駐足良久,想買幾個,可又沒用──她胸脯平平,跟男人無異。但她還是記住了批發價格︰2,5元人民幣一個。她知道捷克胸罩的零售價,沒有低于120克郎的,按當時的比價,相當于40元人民幣。一個40尺貨櫃大概能裝20萬個,加上運費、保險、關稅,也超不過15萬元人民幣。也不要批很高,就定在50克郎,也就是十二三元人民幣,算算能賺多少錢?跟投入比簡直是天文數字嘛!她愈想愈激動,再次飛回北京。

    找到廠家,她這次總結了教訓,不再一味地討價還價,而是堅決強調質量。她不但把朋友找來,還把朋友的太太也一塊兒找來,囑咐說︰“這次是我翻本兒的最後行動,請你千萬費心受累,一定要和這樣品一模一樣才能付款。”朋友听了不樂意了,說上次也是一模一樣的,是“浙皮子”中途調了包兒。吳霞說上次咱們不說了,說這次。看見這樣品了嗎?比一般的大,是我特意讓他們做的,歐洲女人胸脯特大。比這小的一概不要,懂了嗎?這回我算你們一股,等著分錢吧。嗨嗨嗨,跟你說話呢!

    那朋友正在細心研究手中的胸罩,問吳霞︰“捷克女人有這麼大?嘖嘖嘖,真不得了。”

    他太太劈手奪過胸罩,說︰“瞧你那點德性,奶牛比這也大,你去那兒嘖嘖吧。”

    胸罩如期運到,質量無可挑剔,花色品種繁多,令人眼花繚亂。吳霞大喜,忙和小玉開車把胸罩送到各個熟人的店里試銷。店主們看了也很喜歡,說銷兩天看看,如果好就大批買斷。

    消息很快反饋回來︰來試的很多,買下的極少。吳霞驚問︰“為什麼?”回答說穿不上。吳霞心想不對吧?她已經加大了很多呀!急忙和小玉趕到店里,原來吳霞只注意到歐洲女人乳房大,把兩個兜兜加大了,卻忽略了歐洲女人的肩背也寬,兜兜雖然夠了,可是扣不上。

    吳霞又傻眼了。

    小玉也急了,說︰“有你這麼做生意的嗎?自己沒什麼偏做什麼。”

    一听小玉竟說出這話,吳霞的眼淚嘩嘩落下。

    他們重新開始了練攤兒生涯。

    要說過得舒心,還是要屬侯玉花。

    神經劉能干又听話,除了喋喋不休以外,也挑不出多大的毛病。他們兩個的分工是女主外,男主內。但凡外面的事,哪怕是一雙襪子破了要降價,也得侯玉花點頭;而屋里的事,像煮飯刷碗洗衣掃地擦桌子……侯玉花一概不管,當然也不干,听由神經劉全權處理。

    有了權力就要行使,神經劉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隨心所欲地處理內務。首先為了方便搬家去掉了床,兩個床墊子鋪在地板上簡直比日本人的榻榻米還舒服;其次天天幾乎都要喝豬蹄子和花生米煮的湯,以至于後來侯玉花只要一看見豬蹄子就要嘔吐;再次是只要一回家神經劉便打開錄音機听評彈,那種嬌嗲柔媚的吳儂軟語是不折不扣的靡靡之音,侯玉花听得渾身難受,而神經劉則舒服的搖頭晃腦。他本來要在汽車里也听評彈的,被侯玉花嚴厲地制止——“我主外!”侯玉花大聲提醒他。

    我曾經問過侯玉花,神經劉做的上海菜是否可口?

    她一本正經地說︰“不是人吃的味兒。”

    我相信侯玉花的話,首先因為她沒有幽默感,其次我也親眼看見過神經劉為侯玉花如何準備晚飯。那是一個下午,我和汪虹去他們家玩兒,侯玉花出去了,只有神經劉一個人在搖頭晃腦地听評彈。見我進來,挺高興,便關了錄音機,打開了他的話匣子。整整一個鐘頭,我愣沒插上一句嘴。看著他那口沫橫飛的樣子,我琢磨不知道什麼地方能買到啞藥?

    趁他換氣兒的時候,我說小劉你呆著吧,我們要走了。說著就起身。

    神經劉哪兒舍得讓我們走啊,趕緊說︰“別走別走,晚飯我做紅豆沙給你們吃。我自己做的,又糯又甜,清涼去火,你們誰牙疼?吃了包你好。田力你疼嗎?不疼?汪虹你疼嗎?不疼?”

    我說我們誰的牙也不疼,再說了,牙疼我們吃藥。

    他說︰“牙不疼也不要走,你們先看看我做的紅豆沙,看一眼就饞了,我保證。好不好,看一眼?”

    他幾乎在懇求了。

    我說好吧好吧,看一眼。

    他高興了,帶我們走進髒亂不堪的廚房,揭開一個鍋蓋驕傲地說︰“看吧,怎麼樣?”

    我先聞到一種怪味兒,再一看,哪里有什麼紅豆沙,是綠糊糊的一片。

    汪虹比我先看明白了,說︰“呀!呀!小劉,你的紅豆沙長綠毛了!真惡心,快倒了吧!”

    神經劉低頭一看,又用手扒拉扒拉,說︰“咦,真的耶!天太熱了。不過沒關系,把綠毛刮掉就好了。”說著便伸手去刮,連手也不洗。

    汪虹認真,吃驚地說︰“你還要吃嗎?會吃死人的!”

    神經劉一邊刮綠毛一邊說︰“哪有的事,侯玉花最愛吃了。”

    他們的同居在布拉格堪稱典範,所有費用——房租、汽油、手紙、三餐,兩人分擔;自然,練攤兒的利潤也是兩人平分。誰也別吃虧,誰也別佔便宜。有一年侯玉花回國上了一櫃健美褲,回布拉格後她對我說,神經劉把他自己在布拉格這兩個月的費用加大了。

    “孫子,不老實。”侯玉花說。

    我說那你怎麼辦?

    她說︰“我每條健美褲加十個克郎,看誰能治了誰。”

    如今,在捷克的中國人已經不多了,但還能看見侯玉花和神經劉開著裝滿了貨,頂上綁著練攤兒用的鐵架子的破車,在布拉格附近的公路上飛馳。

    黃文玉以旅游者的身份獲得了美國簽證,是老申幫她簽的。如今她黑在西海岸一個中國人的農場里。許多原先在捷克的上海人都以同樣的方式陸續獲得了美國簽證,他們逐漸聚在一起。我相信,殺人越貨的事件很快就會發生。

    老申回到了中國,沒有工作,當然也沒有收入,靠老婆養著。煙癮依然很大,說話依然@攏  8罅謨疑嶠彩讎分薰適攏 Φ麼蠹曳追滓 漲 鋈艿鎩V鋇礁掀磐綽盍艘換兀 慘 5羲幕鍤撤眩 挪桓以俾醫擦恕V皇茄劬  V憊垂吹贗虐自粕畬Γ 鬧興寄鈄拍俏簧蝦3蠊媚鎩br />
    唐靜姝帶著己呈老態的西門大官人也離開了布拉格。沒人知道她去哪兒了,但她沒有回國。

    西門大官人也沒有回國,他太太曾向我打听他的下落,我只能把最後一次看見他的情形告訴她。

    我在巴黎又遇到了盧曦,確切地說是又感到了盧曦,或者說是盧曦遇到了我。我和朋友來巴黎游玩,晚上在十三區一家中餐館里吃飯。菜挺地道,餐館裝修得也滿有品味。吃飯的時候,我看見幾個人從包廂里出來,其中有一位個子高高身材窈窕的中國女子,穿著一襲紫紅色金絲絨旗袍,肩上披一件華貴的土耳其大披肩,環佩叮咚的走在前面。她緩緩地向這邊瞥了一眼,然後走到門口。

    門童恭敬地為她開門。

    她俯在門童耳邊說了幾句話,只見門童不住地點頭。

    看不見臉,但那身材似乎有點熟。

    吃罷飯結賬時,領班客氣地說有人已經為我們結過了。

    我吃了一驚,在巴黎我沒有到這份兒的朋友呀?便問︰“是不是搞錯了?誰替我結的?”

    領班笑著說︰“沒有錯,是Helen小姐為先生結的。”

    我更懵了,“Helen小姐是干什麼的?”

    領班為我的無知而驚訝,“先生您怎麼會不知道Helen小姐是干什麼的?她是一家大公司的總裁,經營著好幾家餐館和旅館,我們這家餐館也有她的股份。”

    “但是她為什麼要給我買單呢?”我問。

    領班聳聳肩,一副歐洲人的樣子。

    我心里忽然一動,問領班︰“是不是剛才走出去的那位穿旗袍的小姐?”

    “對呀。”

    “江甦人?”

    “對呀。”

    我笑了。

    朋友問是什麼人?

    “一個多年以前的朋友。”我淡淡地說。

    辛佩瑤真的帶著媽媽和納納去了科特迪瓦。她們沒有去首都,而是去了非洲著名的旅游城市阿比讓。

    那天,我正在去德累斯頓的路上,接到了她從遙遠的西非打來的電話。我把車停下,專心听她講話。她告訴我她們三口兒一切都好,科特迪瓦人對中國人十分友好和尊敬,沒有一點點歧視,心情舒暢極了。這里生活指數很低,她們租了一個大HOUSE,每個月才200美金。還雇了一個黑女人做佣人,能干得要命,什麼都替你做,一天到晚不閑著,每個月才5美金。唯一不便的是語言,這里曾經是法國殖民地,法語是官方語言,人人都會講,但英語就很少有人懂。這里與歐洲的不同還表現在貧富懸殊上,城里的富人區跟歐洲城市絕無二致,車水馬龍,紙醉金迷。夜總會、卡西諾、妓院櫛比鱗次……但城郊的貧民區就完全是另一幅景象了,人們住在低矮的沒有衛生設備的小房子里,連電都沒有,家家都是靠蠟燭照明。

    我問她你在那里做什麼呢?還經營紡織品嗎?她說經營紡織品可不行,氣候炎熱,只有拖鞋和文化衫可以賣。我現在改做味精生意,從上海用集裝箱運味精。這里老百姓的飲食都很單調,所以他們非常喜歡中國的味精。下一步我打算辦兩個小工廠,一個生產蠟燭,一個造紙。原料當地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幾乎等于白給。等我從國內把簡單的設備運來,廠子就可以開工了。

    我預祝她成功,她邀請我來阿比讓玩兒。我說好的,等你廠子開工的時候,我一定前往祝賀。

    我問她,為什麼他們對中國人十分友好和尊敬呢?是不是由于毛澤東時代我們國家對非洲的大規模援助,給他們留下了非常好的記憶?

    佩瑤笑了,說︰“你可真能想,哪兒對哪兒呀?告訴你吧,他們以為我們是白人!”

    我嘆口氣,又驅車上路。錄音機里是韓磊那蒼涼的歌聲一一

    走四方,路迢迢水長長,

    迷迷茫茫一村又一莊,

    看夕陽,落下去又回來,

    地不老天不荒歲月長又長。

    一路走,一路唱,一路黃昏山崗,

    一個人走在這路上,默默地向遠方,

    不知道走到哪里,有我的夢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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