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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雷恩那]為君白頭[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8 00:42:40     標題: [雷恩那]為君白頭[全文完]

為君白頭 作者:雷恩那

「千歲憂」寒春緒是惡人們的頭子,惡得絕對徹底,
他橫行一江南北,在黑白兩道上遊走,想要就奪取,
行事完全自我的他比泥鰍還滑溜,狡詐奸險難以捉摸,
然而那一天,他心裡悄悄開了一朵情花,怕被誰知道,
讓他心田開花的姑娘像寒夜裡那抹月光,淡漠卻溫柔,
她跟表面上嬉皮笑臉、心思卻複雜闃暗的他全然不同,
於是月光不經意烙進他心版,教他牽牽唸唸,縈懷不忘,
莫名栽在她手裡,心裡住了人,這麼慘,他卻無比開懷,
因此,雖然她是天上的白雲,他是地上的爛泥,
但他就是非要她不可,即便手段下流到自厭他也無妨……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8 00:43:10

第一章

   她逃出來了,但,還不能鬆懈。

   「天香院」的老鴇牡丹紅是個厲害角色,院裡跑掉她這個已簽死賣身契的十三歲小丫頭,牡丹紅絕不會輕易放過,說不定,此時「天香院」的護院們全被打點出來,正滿城搜尋她的蹤跡。

   胸口悶痛,好一會兒她才明白過來,那是因自個兒忘了呼吸,縮在暗巷內,屏氣不敢亂動。

   今晚月光稀微,於她有利,只是她從未這麼晚還賴在外頭。白日時候人來人往的大街,此時好冷清,連擺在遠遠街角的小麵攤也收拾得差不多了。

   好冷……

   薄薄雪花飄落,落在小小肩頭,她兩頰凍白,翹睫上沾著白霜。

   唬汪--唬汪--

   她聽到犬吠,似在不遠處。

   一隻、兩隻、三隻……好、好多只!是養在「天香院」狗捨裡的那幾隻畜牲嗎?!那幾頭凶犬咬死過人,鬥起來比狼還狠,她見識過的。牡丹紅對付那些裝闊氣、上「天香院」白吃白喝兼白嫖的潑皮,常是「關門放狗」,那些眼睛生來當擺設的混蛋,就算不死也剩半條命,官府那邊又被牡丹紅打點得極好,即便傳出死傷,也不過問的。

   而現在這時辰,早都禁街了,負責巡街的衙役們卻還由著「天香院」那些人帶狗搜尋,真是非得逮到她不可了。

   心臟都快嘔出喉頭,她拔腿就跑,在暗巷中亂鑽。

   直至聽不到狗叫,她才大口、大口喘氣,拖著發顫的雙腿,雙手摸索著,沿著一面老舊石牆緩步而行,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巷底。

   終於到了。

   石牆後面的小三合院是她今晚的藏身處。

   三合院早已破敗,聽城裡的人說,這是塊不祥地,十多年前主人家遭了冤,死在獄中,屍身送回三合院那日,這個家的女人帶著稚兒跟著一塊兒去了,就吊死在小廳堂的樑柱上。從此,這院子鬧鬼的傳聞不斷,人人說得繪聲繪影。

   鬧鬼……挺好。

   這世間,比鬼可怕的東西多了去,那些人若怕鬼,就不會尋到這兒來。

   木門由內拴著,但相當不牢靠,似是稍用力就能弄壞,雖是如此,她也不敢強行推開,怕引出太大聲響。

   矮著身,她探向牆角,亂撥著雪堆,好一會兒才尋到一個極小、極小的洞隙,比狗洞還小,但夠她鑽進去。

   她先解開縛在背上的小包袱,拋進牆內,隨即貼著地,她爬著、蹭著,努力鑽,寒夜裡,她鑽得雪額滲出細汗,模糊想著,這幾年被逼著習舞、練身段,她筋骨練得無比柔軟,才有辦法擠過這小洞……

   不想那些!不……不想了……音翠姊要她逃,還給她盤纏,她必須逃得遠遠的,如何都得擺脫掉「天香院」的一切!

   驀地,夜風陡凜,一股血腥味鑽進鼻腔。

   她驚叫聲梗在喉間,背心已被一隻巨掌抓住,猛地提高。

   鬼!

   竄進她腦海中的只有這個字!

   眼前的男鬼有一頭灰亮灰亮的長髮,糾著利眉,兩眼竄小火,嚴厲得幾近刻薄的唇死抿著,稀光下,他臉上陰影交錯,那眼神顯得格外嚇人。

   「搞什麼?!」男鬼掀動薄唇,目中銳氣似要噴溢出來。

   是鬼?是人?她在那五指抓握下掙扎起來,小拳頭朝對方腹部亂揮。

   她聽到粗魯的詛咒,兩腿才想朝他腳脛踢踹,增加殺傷力時,身後矮牆驀地傳出躁動,風裡不僅有血味,還有猛獸所散出的腥臊味。

   她聽到連篇詛咒,罵聲雖低,但內容精彩萬分。

   她猛地被丟到一旁,回眸瞧去,五、六條獸影已躍過牆頭。

   他……他真是鬼吧?只有鬼才有那麼快的手腳……也不對,若是鬼,能有腿嗎?鬼是飄著走,不需要腿的,但他、他有腿的,不是鬼……

   男人長腿連連疾踹,幾條狼般巨大的獵犬登時被踹破腦門,連吠都不給吠一聲,餘下一條氣勢陡弱,他在它張嘴欲叫時射出一顆隨地拾起的小石子,大狗喉頭被射穿,悶唔了聲,倒地不起。

   「共有幾條?」他側過臉瞪人。

   她嚇得張口不能言語,瞠圓眸子,連眼珠都在顫動。

   然後,她模模糊糊聽到自個兒擠出的聲音--

   「……九、九條……」她記得養在「天香院」狗捨裡的凶犬,確實是這個數。

   她甫道出,男人即刻躍出小三合院,而她唯一意識到的是他那頭甩在身後的灰白髮絲,在夜中竟如縷縷流光。

   跌坐在地,她聰明些就該趕緊另尋藏身之所,無奈兩腿很不爭氣地發軟。

   她小手交握著,絞著指,似碰觸到什麼濕黏物,低眉怔怔打量,才發現指與手背上沾了血……不是她的,她手上沒見傷口的,只是適才胡亂揮揍,指節地方微微腫了……所以,是那人肚腹有傷,被她打得滲血嗎?

   他不是鬼,那……會是好人嗎?

   她胡思亂想,瞥見那幾條狗屍,心臟怦怦跳,忙又把眸光移開。

   不過兩盞茶時間,一條影子翻牆而進,男人去而復返。

   他瞧也不瞧她一眼,卻是撈起她投進院子裡的包袱,拎著就往屋內走。

   「你……」她口乾舌燥,要他把包袱還來,一時間還真鼓不起勇氣。

   兩掌撐地,狼狽地爬起來,她無路能走,無處可去,尚未釐清思緒,兩條腿已驅使她跟著男人進屋。

   屋內昏暗,她摸索著,一直走一直走,來到一間點著小油燈的房。

   厚布拼織而成的門簾垂到地上,她微掀一角,腳步略帶遲疑,小小身子遂擠在門邊,兩眼戒備地盯著房裡的男人。

   後者正很過分地翻開她的包袱,啥也不瞧,卻眼發亮地翻出裡頭的一袋芝麻餅和炸米香,抓起餅,十分猴急地猛往嘴裡塞,唏哩呼嚕的,活像幾百年沒吃東西似的。

   「想進來就進來,我不吃孩子。」他滿嘴食物,兩頰都塞鼓了,口齒不清地亂哼一句,以為那孩子聽不懂,下一刻倒是見她往桌邊靠,走進小油燈暈染開的朦朧光圈內。

   他「很好心」地遞了塊芝麻餅給她。「再不吃就沒得吃--」話音忽而一頓,他目光陰鷙深沉,盯住浸在薄光中的那張臉。

   方才在屋外的稀微夜月下乍然一見,只覺她受驚的眸子極亮,被他提住的身子輕得幾無重量,而此刻再見她,儘管油燈發出的火光弱得可憐,但已多少能照清她一張臉皮。

   小女兒家的瓜子臉絕對不足他巴掌大。

   她額前覆發,發軟,眉細,睫兒翹,五官生得相當秀致,但離「絕艷」尚差一段距離,唔……當然,只要她時時斂眉、斂目,別讓誰注意到那對眼睛,或者就能不那麼招搖……只可惜了,她的眼啊,無辜卻也罪惡,一揚睫便生姿,水潤水潤的,所有神氣盡匯其中,絕對的「禍國殃民」。小姑娘家生了這樣一雙會說話的秋水眸子,也不知該哭、該笑……

   「你這模樣,難怪『天香院』又是人、又是狗的,全派出來尋你。」他哼笑,再次咬扯大餅皮,吃得很香。「再過個五、六年頭,等果子熟了,酒釀成了,『天香院』推你出去顯擺,拿你當搖錢樹,豈不賺翻天?」嗓音帶笑,嘲弄地問:「你想逃,有那麼容易嗎?」

   聞言,她臉色蒼白,靜靜接過他遞來的餅,拿著卻不吃,好半晌才擠出聲音。「……你怎知我、我是從『天香院』出來的?」

   他咧嘴露出兩排白牙。「這座城裡……呃,不,是這一江南北的大小事,多少都得探探,久而久之自然熟了。老子出去追狗的時候,看到『天香院』那幾位護院打手。再有,就是你身上這味兒,像是脂粉又似熏香,老子上『天香院』的時候聞過。」

   水眸陡瞠,驚人的圓亮,她半點也不懂得掩飾心緒。

   「你、你上過『天香院』?!」

   「上過又如何?」他把炸米香咬得喀喀響。「不過老子是去交貨,可沒閒工夫在『天香院』裡胡混。」

   ……交貨?

   她似懂非懂,隱約猜出所謂的「貨」指的是何物。「天香院」每隔一段時候就會從外地接進一批姑娘,有些認了命,乖乖留下,有些則一逃再逃,被逮到,少不了一頓毒打……他原來是幹這種勾當,和「天香院」連手,把姑娘一個個推進火坑裡?若真如此,他提到「交貨」二字時,又何必目露凶光,像極厭惡似的?

   她嚅唇問:「你為什麼幫我?」

   「我沒幫你,我是幫自己。」

   他抓起灰白髮往肩後甩,把最後一顆炸米香塞進口中。

   「說老實話,狗可比人有情有義,殺個人都比殺條狗容易下手些,但那幾條狗不殺盡,它們鼻子好使,真要帶著『天香院』那幾個傢伙追到這兒來,你被逮住,不干我事,但要連累我曝露行蹤,那就大大不妙。」

   「你也在逃跑中嗎?」

   她這話也沒什麼,可他一聽,卻脹紅臉又咬牙切齒。「什麼逃跑?!臭小娘懂個屁!老子不是逃,這叫儲備戰鬥力,蓄勢待發,等哪天時機到了再殺回去,殺得對方片甲不留、屁滾尿流、哭天搶地!」

   開口、閉口都是「老子」,其實除了那頭不太尋常的灰白髮外,她發現眼前的他面龐儘管黝黑,額面與眼角並無皺紋,太過挺直的鼻下有張略寬的嘴,而劍眉如墨,睫也如墨,再搭上兩丸黑漆漆、瞪人時特別凌厲的眼珠子……他半點也不老,唇上和顎下沒幾根毛,根本還是個少年郎,年歲再大也不出二十。

   「你看什麼看?看老子長得英俊啊?!」他火大地低嚷,可是頂著火,又覺自個兒無聊透頂,沒事跟個小娘較啥真?怪來怪去,都怪她那雙眸,靜謐謐瞅著人時,能把人直直看個透似的。可惡!被氣得五臟廟都叫荒啦!

   她沒答話,對他突如其來的壞脾氣像也沒往心裡去。

   她只是垂下粉頸,掰開手裡的芝麻餅,留下半個巴掌心大的一小塊,把較大那塊遞回去給他。「……我吃不下那麼多。」

   他目光深深地瞪了她一眼,沒跟她客氣,抓過那塊大餅張口就咬。

   所謂狡兔三窟,出事之後,他躲來這一窟,一是避風頭,二是養傷,已整整兩日沒吃過像樣的食物。

   江湖走踏,本多凶險,尤其他又走偏門,在一江南北專作接貨、銷貨的暗活兒,這門營生既是「暗」著來,那貨源必定不一般,管他是偷來、搶來、拐來、騙來的玩意兒,抑或是活生生的人獸禽蟲,有需求,必有供應。

   這不用本錢的買賣,光接盤、銷盤,賺中間一手便肥得流油,覬覦之人自然多如牛毛,而他若想站穩腳,完全按自個兒的方法行事,在這條通往「一江南北稱大王」的大道上,要剷除的絆腳石沒十顆,也湊得上八、九個。

   此次著了道,是他大意。

   頂頭老大其實已顧忌他許久,這回終是出手,在江邊打下埋伏擊殺。

   他是讓人打著玩的嗎?

   這年頭,老大都不老大,當老大的既然都不仁了,就別怪他徹底不義。

   俗話說道不同,不相為謀,對方的作風他早看不過眼了。

   他都自認夠缺德了,偏偏還有比他更缺德的。那些拐賣俏生生大小姑娘的活兒,也實在太不入流,要他再去接銷這種臭盤,三個字--沒門兒!

   總之待他傷好,哼哼哼,待他傷好啊,該換他發威!

   大口吞食掉最後大半張的芝麻餅後,他目光仍像盯緊獵物的獵鷹般鎖住小姑娘。「你姓什麼?叫什麼?」問得粗聲粗氣。

   垂頸,慢吞吞咬著餅皮的她忽而一頓,徐慢地揚睫。

   搞什麼……他臉皮驀地竄出一陣熱,心音略重,竟想避開她的凝注?!

   莫名其妙!奇也怪哉!他有病啊他?不就是一雙靈俊過頭的招子,躲啥躲?有本事……有本事就往他臉上瞪出兩窟窿啊!

   「愛說就說,不說……老子就阿珠阿花、阿貓阿狗地叫你!」語氣更粗魯了。

   「霽華。」她突然答道,嗓音細細。「我姓君,君霽華。君子的君,霽華……就是月光之意,是月之精華,那是……是我爹給我起的名兒。」抿抿唇,再抿抿唇,她輕聲問:「你呢?」

   他肚裡還燒著火,一時間卻發不出,也不知被哪道雷劈中?

   深吸口氣,他撇撇嘴,臉上的戾色猶在,卻道:「俗話說,吃人嘴軟,拿人手短,今晚我寒春緒吃你君霽華一袋芝麻餅和炸米香,往後倘若我沒死,混得風生水起,你也活得好好的,寒春緒定然回報你。」

   聽到他的姓名,君霽華嚅動唇瓣默念了兩次,又聽到他的回報之說,她神情不由得一怔。「方纔要不是你出手,那些大狗……它們……我、我……」略頓,她搖搖頭,眉眸間仍有驚惶神色,嚥了嚥唾沫後又說:「那些芝麻餅和炸米香是音翠姊幫我備上的,她說帶些乾糧在身邊,妥當些。」

   「原來有人幫著你逃?」他淡淡哼了聲。

   「音翠姊是『天香院』的頭牌姑娘,我八歲被賣進『天香院』,就跟在她身邊服侍,也、也跟著學才藝……『天香院』的嬤嬤後來還幫我找來一位教授音律的師傅,還有一位教舞的女師傅、音翠姊說,我仍有選擇的機會,她勸我逃,幫我備吃食,還給了我一包小碎銀子當盤纏。她說我得逃得遠遠的,永遠別再回去,回去只有死路一條,一輩子全毀了……」

   「死路一條……是嗎?如此聽來,你那位頭牌姊姊還真夠仁義呢!」他話中似乎有話,暗諷著。

   君霽華不禁問:「……你什麼意思?」

   寒春緒嘴角一扯。「我要是你那位音翠姊姊,一見跟在身旁的小丫頭片子越長越水靈,越生越可人意兒,心裡不起疙瘩那才有鬼。」

   她呼吸略促,微瞠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直瞅著他,喃喃又問:「你、你什麼意思?」

   寒春緒在笑,白牙森森,略透惡意。

   「不就那個意思嗎?不能留你啊!再讓你留下,不出五年,『天香院』的頭牌肯定換人當。既然你想逃,那好啊,何不順水推舟?慇勤地幫你備食,給你上路的盤纏,就求你永遠別回頭。你瞧瞧,兩下不就輕易把你給打發了?不僅保住自個兒的頭牌地位,還能被你感念一輩子,多好的買賣?」

   小小燈火下,一片靜。

   她唇瓣微張,說不出話,似是著惱了,眸光仍直勾勾的,瞳心卻隱隱發顫。

   生氣了嗎?寒春緒狀若無意地抓抓挺鼻,兩肩一聳。「當然啦,也有可能是我多想。我這人心胸狹窄,自私自利,那是天性使然,無可救藥。嘿嘿,你聽了要不暢快,就把我的話當成屁,噗地一聲全過去,千萬別上心。」

   小姑娘的臉依舊雪白雪白,白得都要透了。

   好半晌,君霽華才艱難地嚅出話,話中有股倔氣。「音翠姊……不像你說的……她、她不是你以為的那樣……」

   寒春緒真不知自己著了哪門子魔?他竟「欺負」起人家小姑娘!

   他說那樣的話,是很真,他確實如此疑著,但有些真話不能說、不好說,說出來僅是傷情、傷人,他再明白不過,卻噁心作祟,硬要耍弄一回。

   這又何必?

   這是何必?

   見女孩兒家那張小臉幾無血色,他心中升起詭異且難得的罪惡感,簡直……混帳!

   他本就不是吃齋念佛的主兒,有什麼好罪惡的?

   磨磨牙,他不動聲色地挪開目光,不去看她。

   「不是就不是,我又沒說她一定是。」

   他把攤開在桌上的小包袱推向她,驀地站起。

   「睡覺睡覺!老子肚子飽了就想睡,沒空理誰,咱們各安天命!」裝腔作勢地嚷嚷,下一刻,他直接往榻上躺落,連靴子也懶得脫,臉朝內榻,背對著她。

   小姑娘呆坐不出聲,他閉目,一顆心卻莫名懸著,根本難以成眠。

   過了好久,他背後才傳出聲響。

   她動了,窸窸窣窣的,該是抱著她的包袱整理著。

   寒春緒下意識去聽,思緒漸沈,意識漸昏,模糊想著這小三合院尚有其它兩間房,他霸住最乾淨的一間,不知她等會兒選哪裡睡下?而離開此房,其它地方全烏漆抹黑的,小姑娘怕黑不怕?

   他亂七八糟胡想著,強大倦意猛地襲來,一波接連一波。

   於是,他神魂被捲進了無底深淵,毫無預警,墜得非常之深……

   *

   君霽華哪兒也沒去,就抱著包袱窩在角落。

   角落那兒擱著幾張破椅和一團敗了絮的棉被,她蜷身窩著,心頭塞滿一堆事,何時睡去的,她也不記得。

   不知何時睡,不知因何醒,她醒來時,房外隱約透光,天尚未大亮。

   桌上小油燈早已燃盡,她忍著哆嗦,輕輕摩挲細臂,以為自個兒是被冷醒的,卻聽到榻上那邊傳來古怪聲音,像夢囈,又像聲吟,低低唔唔不成句。

   她起身走近,腳步遲疑,拖了會兒才挨到榻旁。

   「寒……寒春緒?」

   榻上那人不僅沒睜眼,兩眉還緊蹙,昏幽中,五官顯得有些扭曲。

   她留意到他腰腹上的纏布了,雖厚厚一層,血仍大片滲出,瞧來傷得頗深。

   她想到昨晚還曾往他傷處招呼!

   儘管她那是花拳繡腿,也是傷上加傷,更何況,他後來還忙著對付那幾隻猛犬……都傷成這模樣,還大量失血,他昨晚挖她包袱搶食,與她胡聊,卻是一臉嬉笑嘲弄,任誰也看不出他身帶重傷。

   很要強的一個人呢……

   她咬咬唇,不禁伸手探向他的寬額。

   果然發燒了,他額溫燙得驚人啊!

   她眸光往下挪,瞥見他松敞的衣襟內亦縛著布條,心頭一凜,沒多想即大著膽子挑開他前襟看個明白,竟也是厚厚的染血纏布。

   他……他到底遇上什麼事?

   江湖追殺嗎?殺得他不得不躲來此處?

   忽然間,有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情分在她心田里滋長。

   她看得出,他不是什麼好人,卻也算不上壞,至少待相對而言十分弱小的她,他不會進一步欺凌侮虐,連肚餓了搶食,也不忘留她一份。真要說……就是嘴巴刻薄了些……她記起他對音翠姊所下的評語,一想,心就郁著,忙深吸口氣,暗自打住思緒。

   「寒春緒……」她試著又喚,但喚不醒。

   正當她攏好他前襟,欲要站起時,一隻熱呼呼的大手猛地扣住她的腕,那抓握力道之大,痛得她忍不住擰起秀眉,抿緊嫩唇。

   他醒了!

   ……不,他不是真醒,而是僅僅張開雙目,瞳心凌厲卻是無神。

   他揪緊她,兇惡地將她扯近。

   她身子往前撲跌,險些壓中他胸前和腰腹的傷。

   「你……你……」他瞇起眼,兩眉壓得極低,很奮力地辨識,灼燙氣息一陣陣全噴在她臉膚上,五指將她抓得死緊。

   君霽華先是驚惶地掙扎幾下,發現掙不開後,她很乾脆地放棄了,心緒反倒漸漸持穩。她直直望住他的眼,沉靜出聲。「我是君霽華。」

   報出姓名,她不再言語,僅是與他對視。

   兩張臉離得好近,近到他的挺鼻都快碰到她巧翹的鼻尖。

   「君……霽華……」

   他順她話尾啞聲喃著,到底有沒有認出她,那也不得而知。

   一會兒,他竟壞壞地勾唇,連意識不清也要嘲諷人--

   「你的頭牌姊姊存心的……她存心趕你走,你好傻,什麼都不知……嘿嘿……有你這麼傻的嗎……」邊喃,他五指陡鬆,臂膀垂了下來。

   君霽華連忙收回小手,輕輕柔著腕處。

   許多人與事物似剔透分明,又詭譎莫辨,她懵懵懂懂,欲信不敢信。

   坐在榻邊,她沉默地望著那張再次掩下雙睫的虛紅面龐,小小的心壓著一塊無形石。

   *

   有個小身影在屋中晃。

   那影兒一會兒在角落,一會兒在桌邊,一會兒還繞到他榻前。

   那人步伐極輕盈,不是刻意放輕,倒像習慣這麼行走動作。

   那人的手好小,帶著幽微香氣,她靠過來時會俯下身,仔細地探他額溫。

   可惡的是,那隻小手還拍他面頰!

   啪啪啪!啪啪啪!左右開弓,手勁不算輕,簡直跟掌摑差不多了……找死!打哪兒不成,竟敢趁他病,呼他巴掌,看他折不折斷對方爪子!

   怒火中燒啊怒火中燒,他咬牙切齒、使盡吃奶的力氣睜開眼,眼皮才撐出兩道細縫,掀嘴欲罵,一口微燙的藥汁已灌進來,苦透喉頭又苦穿肚腸。

   他被灌藥,咕嚕咕嚕直灌,最後折騰得他流了滿身臭汗,汗一逼出,他體內忽而舒爽許多,身軀像被托在雲端一般,輕鬆。

   敢這麼摑他、灌他……唔,算了,先睡飽再說,等老子醒來,再找人算帳!

   瞇眼,他緊瞅著那抹坐在榻邊的瘦影兒,她面容白白的,五官模糊……他終於不太甘心地合上眼,沉睡前,腦中晃出一道疑思--

   這小娘……她上哪裡弄來那碗苦死人不償命的藥汁?

   *

   這兩天,君霽華把巷底這座「鬼屋」摸了透徹。

   「鬼屋」並非她所以為的那樣破敗,只是擺設全蒙著厚厚一層塵,角落結著數也難數的蜘蛛網,倒落或壞掉的桌几、椅凳任由著躺在地上,乍見下就是亂、髒,其實屋子的樑柱仍相當結實,好幾處窗紙破損了,但不難修補,這地方若好好收拾過,很能住人的,尤其是她發現後院灶房外竟打有一口自家井,井眼是不大,但水質清甜,真教她驚喜萬分。

   有水一切好辦,要照顧病人便容易些。

   寒春緒身上的傷她不敢亂動,只能盡量想法子降低他的體熱。

   她用清水擦拭他的臉,不斷幫他換掉額上的巾子,取井水燒開,按時辰喚他起來喝水,他喝不下去,她就枕高他的頭、他的背,灌也要灌進去,連藥也灌……說到藥,沒想到她帶那迭藥單子出逃,頭一個竟用在他身上。

   這兩天好靜,似是她有記憶以來最寧靜的時光。

   明明居在城中,卻寂若荒郊,「天香院」紙醉金迷、夜夜笙歌的囂鬧彷彿已是前塵之事,她甚至覺得自己可以一輩子窩在這兒,誰也不理會,哪裡都不去了,就靜靜過著小日子,靜靜做該做的事。

   寒春緒真正清醒時,午後冬陽正暖著院子的薄雪地。

   他推被坐起,伸了個大大懶腰,動作太大還扯疼傷口,他齜牙咧嘴地暗咒了聲,仍是忍疼伸展筋骨,伸得脊樑骨都發出聲響。

   躺了兩日,時而昏睡、時而半醒,慶幸的是,他還沒病到不能自行解決內急,只是他一踩著虛浮步伐下榻,那小娘就跟了過來,還一路跟到茅房,怕他會跌進茅坑裡似的。

   那座小茅房不常用,味道其實不重,卻是毀瓦敗門,哼哼,年紀小小愛偷窺,也不知被她偷覷了多少,還是小女兒家,都不害臊嗎?真拿他當小娃娃瞧啊?就算……好啦好啦,就算真暈,他也懂得往外摔,哪能往糞坑裡跌?

   摸摸胸口,再輕按了按,他不是傷處疼痛,而是……好怪。

   感覺有古怪,說不上來。

   真要說,就是……他長這麼大,沒被誰如此看顧過。

   江湖這條路,他尚未察覺前便闖將進來,一旦步入就無法回頭,那是身不由己,卻也混得如魚得水。

   雖說能快意恩仇地過日子,該受的苦倒也沒少受過,只是他爛命一條,爛到沒魂了,吃苦當作吃補,何時又嘗過這般的眷顧?

   而對方還是個沒長大的小丫頭呢!

   目光一挪,瞥見胡亂鋪在地上的「小窩」,明明有其它房間,稍事整理便能睡的,她不去躺在榻上,卻寧願窩在牆角。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是怕這屋子真有鬼嗎?若非,難不成……是怕他半夜上茅房,沒她跟著會出事?

   怎會遇上她這樣的小姑娘?

   搞得他百思不得其解,左胸一縮一放,繃得難受。

   莫名難受……

   然後,他慢吞吞起身,撩簾而出。

   走出房門外,再步出屋門,他立在簷前,下意識尋找那抹清瘦小影。

   他在屋前小院找到她。

   望著她單薄的身背,他先是怔了怔,雙眉不禁一擰--

   她、她在幹什麼?

   君霽華跪在薄薄雪地上,垂首,雙手合十,她腳邊擺著一根不知從哪裡翻找出來的小鐵鋤,面前排著那晚被擊殺在此的五、六具犬屍。天氣凍寒之因,猛犬的屍身並未腐臭,毛上還覆著雪花,凍得僵直。

   寒春緒滿腹疑惑,靜步繞到她身側。

   見她閉眸,一臉虔誠,小嘴還唸唸有詞,竟是……在幫那幾隻死犬誦經?!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8 00:43:36

第二章

   「不是誦經……我不會唸經。」

   聽到問話,君霽華抬頭望向寒春緒,後者灰白髮凌亂得不像話,一臉怔忡,頰面竟有睡覺時留下的紅印子,她想笑,唇角未彎,只笑在心裡。

   「那你嘰哩咕嚕念什麼?」

   她放下合十的雙手,腮畔淡暈。「沒說什麼的,就說……希望它們早早超生,若再投胎轉世,也希望投到好人家裡去,能當人,就當好人,要是又當了狗,也要是條好拘,別去咬誰……」

   寒春緒瞪著她,眉挑得老高,一時間無語。

   「你瞧起來像真醒了。」她螓首略偏地打量他,眉間一弛,像似也放心了。「今天還得再喝一帖藥,這樣周全些。」

   「哪兒來的藥?誰開的方子?」他問聲不禁沉硬,心想,她該不會蠢到請大夫來這兒看診。「再有,你穿這身灰撲撲的舊衣幹什麼?這……這是男孩子的衣物,又髒又舊的,你以為女扮男裝就能騙過『天香院』那些人嗎?別太天真。」

   她兩頰紅暈深濃了些。

   不看他了,她拾起小鋤頭,一下一下地刨開薄雪,再繼續掘土,邊道:「『天香院』的姑娘們要是病了,請大夫診治,所開出的藥方我都會收著,那天從『天香院』逃出時,我把一疊藥方全帶了,裡頭有治風邪、頭疼、高燒不退、絞腸、胃病、下痢等等,我想……逃跑路上倘若病了,還能按著方子抓藥,可以省下診金……」努力掘地,掘掘掘,單手力道不夠,乾脆兩手合握一起使勁。

   「我在另一間房的櫃子裡找到幾件男孩子的冬衣和一頂布帽,衣襖很舊,尺寸也小,但勉強能穿,我把頭髮全塞在布帽內,把臉也抹髒了,扮成野孩子在街上跑比較不引人注意,然後就按著藥方抓回三帖藥,也買了一些乾糧和饅頭。」她飛快看了他一眼,咬咬唇瓣。「……我沒從門口進出,都是鑽那個小牆洞,沒給誰看見。」

   寒春緒頭暈暈的。

   那種描繪不出的古怪感又掀,在胸內衝撞,連作幾個深呼吸都壓不下。

   他和她皆落難,真要比,她的處境還較他危險三分,她人在城中尚未逃遠,又是個嬌弱、不懂武的小女兒家,不嚴嚴實實躲好,倒為他犯險買藥、張羅吃食……她是……她是笨蛋嗎?!早該自個兒逃了,還跟個病號窩在這裡!

   她像是心細如髮,有時卻又太過天真、太輕易信任他人,真讓她逃出「天香院」出去闖蕩,怕也是出了狼窩、又進虎袕,前途堪慮!

   也不知自己氣什麼,她不「長進」,那是她自個兒的事,有啥好恨?他不恨!

   頭一甩,他粗聲粗氣問:「你刨地幹什麼?」

   她動作略頓,靜默一會兒才吶吶答道:「把狗全埋了。它們死都死了……放著不管,總是不好。」

   「它們本來要咬死你!」

   「……我沒死。」好小聲說著,她低頭繼續挖,襖衣袖口太短,露出的兩截細腕連同小手都凍得僵紅。

   兩道灼辣目光還沒從她頭頂心移走,君霽華感覺得出。

   實在不明白她哪裡惹惱他,怎麼才醒,他火氣隨即也醒了?但,這樣算好事吧?證明他精神大好,病去身強。他若再昏沉下去,她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忽然,杵在身側試圖「瞪穿」她的人轉身走掉。

   本以為他要進屋休息,才一會兒時候,他又晃出來。

   一雙獸皮縫製的手套忽而丟到她面前,君霽華驚訝揚睫,看到他手裡竟還提著一把巨大的鐵鋤頭。

   他撇撇嘴,一臉不豫。「老子躺得都快生銹了,正好活動、活動筋骨。」

   然後,她就傻了似的,怔怔地看他揮動鐵鋤刨地,他掘一次的深度,她的小鋤頭八成得掘上十多下才抵得上。

   「看什麼看?再看我挖你招子!」他臉上有可疑的暗紅。

   君霽華連忙垂下細頸,不是怕他的言語恫嚇,而是自己臉蛋也熱熱的。

   斂眉,縮顎,心緒有些浮動,她下意識繼續揮動小鋤頭,才動了兩下,一道粗魯聲音隨即響起--

   「沒瞧見手套嗎?把它戴上!」

   她含糊低應,最後乖乖拾起手套。

   那東西對她而言是有些大,但確實溫暖許多,十指不那麼僵冷。「謝謝……」

   寒大爺別彆扭扭地哼了她一聲後,繼續揮動鋤頭,扯疼傷口了也渾不在意。

   他沒發現小姑娘又偷覷他,那雙秋水映月般的眸子輕湛靈動,有著連她自己也未及察覺的柔軟情愫……

   燒退之後,體內邪氣逼出,寒春緒傷口復原之速加快不少,這兩天已消腫大半,口子也不再滲血。

   窩在「鬼屋」的這些天,一切低調行事,除先前不得不起火煎藥、燒水飲用,灶房是不生火的,所吃的食物不是乾糧便是冷饅頭,之後寒春緒溜出去一回,帶了兩隻燒鵝和一大包滷牛肉,當晚,君霽華跟著大快朵頤一頓,吃得很香,而這一晚還發生一件小意外,讓她見識到「鬼屋」是如何「鬧鬼」。

   有兩名喝醉酒的老漢不知怎地晃進巷內,該是認錯回家的路了,在石牆外徘徊不走,其中一個還一屁股賴在門口。

   君霽華驚得不敢作聲,心音如擂鼓,就怕他們發酒瘋闖進來。

   然後……她就見「鬼」了。

   昏暗中,也看不清寒春緒是怎麼躁縱的,只知他似乎扳動了好幾處機括,先是響起一陣陣鐵煉從地上拖過的聲音,然後陰風慘慘,跟著「鬼」就騰升起來,在小前院飄浮啊飄浮,白白的、紙片般的薄影兒,長長的髮絲,小三合院那道上鎖的朽門忽而一開,賴在那兒的老漢眨著迷濛醉眼回頭一瞧,嚇得險些氣絕。

   最神來一筆的是,寒春緒把灰白髮全攏到身前,蓋住大半面龐,他套上一件雪白寬袍,就這麼學殭屍跳出去。

   那兩老漢驚得慘叫連連,連滾帶爬地逃出巷子。

   這兩日,君霽華一想起「鬧鬼」小意外,笑氣就威脅著要冒出口鼻。

   他是個怪人,脾氣有些陰睛不定,說話不是粗聲粗氣便是明嘲暗諷,有時又嬉皮笑臉,目光卻充滿戾氣,但有他作伴,她竟是定心許多。

   其實這樣……很不好,她不能太依賴誰,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凡事只能靠自己。只是明白歸明白,心裡仍有依賴。

   「明早我要走了。你呢?」寒春緒動動胳臂,故意拉扯胸肌伸展,纏布底下的刀傷在君霽華幫忙下換過幾次藥,雖未完全收口,狀況已好上太多。

   君霽華微彎身子,正從井裡打水上來,聞言,她兩手陡滑,沒能握住井繩。

   一道影子竄過來,長臂一伸,飛快撈住那條往井裡掉的繩子,再一把將打水用的木桶拉起。

   寒春緒將呈滿水的木桶放在地上,兩臂盤胸,居高臨下盯著頭頂心還不及他胸口的小丫頭。後者沒有抬高臉容,眸光平視,神情似乎頗平靜。

   傷已不礙事,他早該動身,卻多留了幾日……這算什麼?婦人之仁嗎?竟替小姑娘家躁上心!

   他們倆是各自落難、萍水相逢,江湖道上,他很努力地求生存,而前途茫茫,生死不定,他的難關尚橫在前頭,哪能顧及到誰?

   「你呢?」咬咬牙,克制不住又問,絕不承認自己在擔心,他僅是好奇。

   午前天光鑲在她的額發、鼻尖和頰面上,那跳動的光點也在她此時揚起的眼瞳中靜舞……寒春緒忽而發覺,她像是從未笑過,這幾日一起當「淪落人」,她神態總是靜靜的,受到驚嚇,就白著一張臉,教他惹惱了,也白著一張臉兒……唔,不過話說回來,這幾天也沒啥值得笑的事,她不笑,很正常,只是她哪天若開顏笑了,他還真想瞧瞧……咦?搞什麼?怎胡思亂想到這邊來了?混、混帳!亂想什麼!

   「你到底想怎樣?」他抹了把臉,掌心熱,臉皮也熱,問聲粗魯。

   君霽華又靜了會兒才道:「我也要走的……」

   「走哪兒去?你父母雙亡了,不是嗎?哪還有家?」

   她細弱肩頭顫了顫,語調飄忽。「我……我可以過江,到江北投靠叔叔一家。」

   寒春緒兩眼一瞇。「既然有叔叔能投靠,當初為何會被賣進『天香院』?」想騙他?再修練個三十年吧!「是誰把你賣了?」

   她抿唇不說,臉色沉靜雪白,透著倔氣。

   寒春緒冷哼了聲,嘲弄道:「沒爹也沒娘了,能投靠的親人就那麼一家,可人家不願意讓你靠啊!見你年幼可欺,還是個漂亮的女娃娃,誰出得了好價錢,自然賣誰。」邊說邊笑,目中無半點笑意。「你回叔叔家?哼,回得去嗎?能回去嗎?」

   ……很好,好極了,他把她惹哭了。

   就連哭,她也安靜得很,倒是他開始呼吸不順。

   腮上掛淚,君霽華沒去擦,只是僵著聲,努力擠出話--

   「……叔叔是疼我的,可他、他是嬸娘的上門女婿,是入贅過去的,說話沒份量……他們還得養活自個兒的三個孩子,就顧不上我……」

   「被人賣了,還幫人說好話嗎?你可真出息!」會氣死!寒春緒想抓住她狂搖,氣得牙根都快崩斷了,一把無名火在胸中噗噗噗地騰燒。

   「叔叔和嬸娘是不得已的!」她也不知為何要如此強調,彷彿這麼想著,一直、一直這麼想,心裡便鬆快些。

   偏偏有人不讓她好過。「不得已嗎?」寒春緒冷笑,吊兒郎當地聳聳肩。「你要想蒙騙自個兒,那我也無話可說。」

   君霽華吸吸鼻子,轉身就走,一肩卻被按住。

   「放開……」她打不贏,罵不出、說不過,眼淚一直掉,還不能跑開嗎?

   他繞到她面前,五官被氣得微微扭曲。

   他絕非暴躁易怒的性子,但這小姑娘偏有本事讓他很火大,恨得牙癢癢,隨便掉個淚都鬧得他胸悶氣窒。

   「給老子說清楚再走!」

   「有什麼好說?」一側首就能咬他的手,君霽華磨著牙。

   「你接下來有何打算?」他按住火氣,面龐嚴肅。「別告訴我,你想一直躲在這兒!」

   「有何不可?」

   「你這個--」寒春緒張嘴正要開罵,話音陡斷。

   他眉目一轉峻厲,肌筋繃起,不等君霽華詢問,已一把將她推往灶房。「走!」

   「寒春--」

   「快走!」

   君霽華還搞不清楚發生何事,七條黑影已躍過後院石牆,個個提刀掄棍,來者不善。見狀,她細背緊貼住牆壁,悄悄將身子縮進灶房內,大氣都不敢喘。

   小三合院的後院灶房可從另一道門通到前院,寒春緒要她快走,此時高大身影狀若無意地往左邊靠,她看得出,他故意拿自個兒身軀遮住灶房那扇窄門,想掩護她從前院溜走。

   咬唇,頭一甩,她轉身跑掉,聽到後頭傳來叫囂--

   「寒春緒,好你個狡兔三窟!繞這麼一大圈才挖出你,算你行!」

   「不敢當,還是教各位找著了,不算行。」七個圍一個,他身上還帶傷,但寒大爺說話仍舊一副懶洋洋的調調兒。

   「閒話少說!那批南洋珠寶教你吃了去,老大要你吐出來,你要肯交還那批貨,乖乖回去見老大,那還有得說。」

   寒春緒嘿嘿笑。「什麼老大不老大?他先陰我,就別怪老子黑吃黑!」

   打起來了!

   當君霽華悄悄跑到前院,從小牆洞鑽出去時,後院傳出的打鬥聲清楚可聞。

   怎麼辦?怎麼辦?她……她完全幫不上忙啊!

   他對上那些人,能贏嗎?若贏不了,那、那就讓他逃吧!

   別被殺死、別這麼輕易就送了性命!

   不要……不要……干萬不能死……讓他活、讓他活、讓他活啊……扶著牆面,她內心狂亂,不斷跟老天爺祈求,這種無能為力且束手無策的感覺簡直糟透,她淚水直淌,身子不住顫抖。

   淚睫一揚,發現有幾顆腦袋瓜在巷口探頭探腦,似乎聽到巷底傳出古怪聲響。

   不行!

   這是寒春緒的「鬼屋」!是他的!

   「鬼屋」在白天時候就該安安靜靜,不能教誰闖進去,要是發現那些裝神弄鬼的玩意兒,一切都完了!

   她忽地朝巷口衝去,大夥兒眼睛不由自主全盯著她。

   一出巷子便是城中大街,街邊擺滿賣字畫、賣雜貨的攤頭。

   她在一處販賣小樂器的攤子上隨手抓了個鈴鼓,問也不問價錢,便把錢袋中最後一塊碎銀拋給老闆。

   「咦?這、這太多了!等等,咱還得找錢啊!」

   她沒空理會,倏地又跑回巷口。

   一站定,她把布帽摘掉,一頭烏麗髮絲驀然而下,圈托著她的小巧臉蛋。

   「……是個小姑娘哩!」

   「咦?真是啊!哪兒來的小姑娘,眼睛挺水靈的呀!把臉抹乾淨了,再好生打扮打扮,也是個小美人呢!」

   「唉,好好一個女孩兒家,怎麼落魄成這模樣?」

   往巷底張望的百姓們被她引走注意,待她搖動鈴鼓,開嗓賣唱,兼起步而舞,沒誰再有心神去留意她模樣落不落魄。

   東邊路西邊路南邊路。

   五里鋪七里鋪十里鋪。

   行一步盼一步懶一步。

   霎時間天也暮日也暮雲也暮,斜陽滿地鋪,回首生煙霧。

   這豈不山無數水無數情無數?

   「喲!小姑娘唱情曲,情竇初開嗎?有那麼點兒意思啊!」

   「再唱啊!唱得好,大爺聽得開懷,賞錢少不了你。」

   她歌聲細膩,時而清脆,時而婉轉。

   她唱的情曲,詞句通俗易懂,能挑人心,「天香院」裡的姑娘們時常唱著,她們還說,沒誰不愛這種柔軟挑情的曲調兒。

   她會唱。她能唱。她記得好多、好多情曲,要她唱多久都不成問題,只要這些人專注在她身上,別去留意巷底的「鬼屋」,那就好。

   一對紫燕兒雕樑上肩相並。

   一對粉蝶兒花叢上翩相蹭。

   一對鴛鴦兒水面上相交頸。

   一對虎貓兒繡架上相偎定。

   覷了動人情,不允人心硬,偏該我冷冷清清,孤孤零零?

   她又唱又舞,手中鈴鼓時搖時拍,小小一個樂器被她變化出好幾種玩法。

   分分付付約定偷期話,冥冥悄悄輕將門兒壓。

   潛潛等等立在花陰下,戰戰兢兢把不住心兒怕。

   轉過海棠軒,映著茶靡架。

   唉呀,果然道--色膽天來大。

   圍觀的人漸多,她連唱不歇。

   也不知唱了多久,大冷天裡唱到喉兒都干了,忽而聽到一名婦人罵道--

   「下賤東西!誰家的孩子,還要不要臉?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家,在大街上唱這什麼歌?能聽嗎?要這麼賣唱,乾脆到妓館去唱,那裡掙的錢還多些!」婦人扯著丈夫的臂膀,硬把人揪走。

   遭了罵,君霽華白著臉,怔怔杵在原地,十指緊扣鈴鼓。

   賣唱……是了,她現下是在賣唱,還得做完全套。

   趕緊穩住心緒,她深吸口氣,將鈴鼓反面朝上端著,抵到圍觀的那些人面前。

   「謝謝大爺們賞錢。謝謝打賞。謝謝……謝謝……謝謝這位爺……」她不斷道謝,不斷彎腰鞠躬,但真正掏錢出來的人沒幾個,大夥兒一見她鈴鼓抵過來,紛紛走避,眨眼間竟走得一乾二淨。

   孤伶伶在巷口站了會兒,從鬧騰到無人理睬,這一下子,她只覺迷惘。

   她這是在幹什麼……

   啊!寒春緒!

   腦中一凜,驀然回過神,她轉身便跑,想回小三合院探看。

   甫回眸,就見一頭灰白髮的青年立在不遠處,模樣有些狼狽,看得出來剛跟人大幹一場,但他雙目明亮有神,一瞬也不瞬地直視著。

   「我聽到你唱曲,很好聽。」寒春緒突然道。

   君霽華怔忡著,張開嘴,欲喚喚不出。

   突然,清亮眸子淹水了,眼淚嘩啦嘩啦地流出來。

   她丟開鈴鼓跑向他,整個人撲進他懷裡,緊緊抱住他的腰,緊緊揪住他的衣,緊緊閉眸,抱著他邊哭邊喃。

   「你沒事……寒春緒,你好好的,沒事……好好的,沒事……」

   那記衝撞直直過來,寒春緒被緊緊撲抱,即便身上的傷被撞痛了,卻絲毫沒想推開她。他的心狂跳,回抱著她,將她帶進小三合院。

   兩人就坐在簷下小階,她坐在他懷裡流淚,十指仍揪緊他的衣。

   「為什麼不走?」他沉聲問,扳起她的臉。

   「我叫你走,你就該逃得遠遠的,把自己藏好,為什麼還跑去巷口賣唱?就不怕有『天香院』的人經過,認出你嗎?」他似是若有所知,又覺迷惑不能置信。

   君霽華好努力才擠出聲音。「……這兒是你的地方,我知道的……這裡是你的……我從櫃子裡找出來穿的男孩衣襖和那頂布帽上,都繡有你的名字……」她掀開衣擺一小角,露出「春緒」小小二字的紅線繡。「這是你娘親幫你縫製的衣服,這裡就是你的家,你故意讓它鬧鬼,好用來藏身,不能讓誰識破機關……」吸吸鼻子。「你、你和那些人打起來,好響,鬧得很凶……這小三合院不能招人注意,不能讓誰進來……」

   他深深看她。「所以你就跑去招人注意?」

   君霽華紅著臉,沒答話,寒春緒也不需要她回答了。

   此時此刻,他感覺著自己的心跳,強而有力,突然間左胸一悸,衝撞的力道莫名狠快,瞬興瞬消,忽又咚地一響,像有什麼東西借由那股衝撞投進心田,直直朝深處沉落。

   他胸中大動,也震得他背脊顫麻。

   這小姑娘在跟他講義氣!

   怎會這樣?

   而他……他被震得七葷八素,心口熱燙,腦中轟轟響!

   怎會這樣?!

   一個念頭浮出,先是模糊,然後清晰,懸著、轉著,委實難定……他知道自己想幹什麼,但不能,不能夠的……他沒辦法將她帶在身邊,現在的他還不成氣候,力量太單薄,且身在險境,跟他在一塊兒,她只會吃苦受罪,若再遇險,他沒把握能護她周全,而她這朵潔白嬌嫩的小花,如何能撐過江湖風雨?

   他不能帶走她。

   好半晌過去,他低啞又道:「你說這是我家?哼,什麼家?這個家早已破亡,我沒有家。」

   他放開扣住她下巴的指,目光深邃難測。「那幾個人尋到此處來,有兩個負傷跑了,我窩在這兒的事肯定要洩漏出去,一定還有第二批、第三批的人趕過來,此地不能再留,我必須走了。」若不把道上的事好好解決,他的這個窩怕也沒辦法再窩下去。

   他不能帶走她。那麼,她能去哪裡?

   「你也不能再待下。」他腦中紛亂,只知她必須走。

   君霽華抓起袖子擦淚,哭得紅紅的臉蛋一聽到他要走了,瞬間又變蒼白。

   神智陡地清醒幾分,發現自個兒竟賴在他懷裡,她有些慌急地推開他的胸膛,離開那個懷抱後,她溫馴而安靜地坐在階上。

   「你快走吧。我……我留在這裡沒事的,那些人要找的是你,他們……他們見我在這兒,不會對付我的。」

   「天真!」他差點要罵她混帳兼愚蠢了。

   君霽華也不駁他,兩手交握擱在膝上,垂下那幾是一掐就斷的細頸。

   寒春緒從未有一刻如此躊躇不定。不能帶她走。不能帶她走。不能!

   他頭一甩,倏然起身,修長有力的身影將纖瘦的她完全籠罩。

   他瞪著她的頭頂心,少掉布帽罩裹,青絲柔瀉,覆著她雙腮,他看不到她此時神情……看不到,很好,眼不見為淨,他就不會多想,就能心狠。

   「隨便你!」他咬牙切齒地拋下話,旋身便走。

   身後並無人喚他,他走不到五步卻停住,頓了頓,再次踅回她面前。

   對他去而復返的舉止,君霽華不禁抬起頭,小小臉蛋上,眉眸間的驚惶猶在,此時又添上迷惘。

   他掏出一個微鼓的小束袋,丟在她膝上。「這幾日,你替我買藥又備吃食,這袋碎銀抵給你,咱們……兩清。」道完,他別開臉,舉步又走。

   錢袋挺沉的,君霽華兩手捧住,怔怔然低眉,又怔怔然望向他的身背。

   她想說話,說個幾句也好,但茫然無頭緒,心口沉鬱,張嘴不能言語。

   驀地--

   「混帳!

   聽到一聲厲罵,她看著那頭灰白髮發狠般一甩,那道發弧還沒完全落下,寒春緒已二度回到她面前。

   「你……」是要討回銀子嗎?她微微舉高手裡的錢袋。

   「跟我走!」他握住她的腕,揪她入懷,挾抱著。

   「……你、你帶我去哪裡?」他面色太過凝肅,君霽華越看越驚,本能地想閃躲,卻已無法躲開。

   她聽到他冷硬回答--

   「帶你回『天香院』!」

   君霽華終於明白,她這性子要被逼急了,也能變成一頭小野獸。

   當寒春緒強行將她挾回「天香院」,抱著她翻牆躍進院內山石園時,她的兩排細齒已在那只試圖掩住她嘴巴的大手上,狠狠咬出血痕,恨不得咬下他一塊肉。

   寒春緒由著她咬,甚至故意放鬆手臂肌筋,讓她的齒捺得更深些。

   她跟他講義氣,他倒是背叛她。她很氣,他明白。

   藏在園中一座假山後頭,他放開鉗制,君霽華原還揪著他的手,咬得身子隱隱作顫,他也沒打算怞回,彷彿那隻手不是他的。

   她小口中儘是血味,齒根酸疼,但心中憤怒……憤怒啊……

   好半晌,他們倆就這麼對峙,一直到君霽華呼出一口氣,她齒關終是放鬆,徐徐離開他的手。

   ……沒力氣了。

   她突然覺得好累、好累。

   今日一連串的事讓她體力大消,連咬人也得花力氣的,太累了……

   喘息著,她兩腿一軟,跌坐在地。

   都快被扯掉一塊肉,寒春緒卻看也不看手上新傷,見她忽地跌坐於地,他目中極快地刷過一絲緊張情緒。

   他繃著臉,矮下身蹲在她面前。「不問我為什麼?」

   君霽華有些失神地揚睫,她唇瓣沾血,喃喃自語:「……為什麼?」

   寒春緒道:「我不能讓你留在三合院內,那裡太危險。」

   「那我可以走……可以出城……」

   「走去哪裡?」他力道略沉地按住她的肩頭,輕搖。「別再編謊言,你根本沒想過要上江北投靠叔嬸!是他們把你賣了,他們不會對你好,你心裡清楚!」

   她一顫,雙眸睜得大大的,小臉白中透著虛紅。「我可以……可以養活自個兒,天大地大,走出去了,總能尋門路過活……」

   「一個十二、三歲的毛丫頭,怎麼掙活?賣唱嗎?明明想擺脫這裡的一切,臨了卻要靠在這裡學到的技能謀生,不覺諷刺嗎?就算真逃了,在街頭又唱又舞,掙那麼一點點錢,若遇上地痞流氓,遇上……遇上像我這種打殺不眨眼的惡人,你又怎麼活?」

   在她眼裡,他絕非惡人。然,這樣的話,此時的她已無法道出。

   她定定望著他,眼眶發熱,卻努力不讓淚珠滾落。

   寒春緒想替她擦去唇上的血,想歸想,他按捺住那股衝動。

   「留下來吧。」他淡淡勾唇。「留下來,讀書寫字、習舞練琴,把該學、能學的全都學好。人家不要你留,怕你爭位奪名,你就更該去爭、去奪。既然踏進來了,要當就當最強的那一個,你是這樣,我也是這樣。」她和他其實很像,都身不由己惹了風塵,既是如此,那就昂首前行,永遠向前看,不回頭。

   最後,還是克制不住地撫上她的頰了,她沒有躲開,僅是張著飽含水氣的眸,一瞬也不瞬。他心臟重重一怞,這欲斷不能斷的滋味啊,太不爭氣……他寒春緒總算嘗到什麼叫兒女情長!

   他的心底落了一顆種子,悄悄發出情苗,卻不能不割捨。

   現下的他什麼也給不起,這小小、嫩嫩的一朵潔花,來到他手心裡,他若不放,只有絕路一條。

   「君霽華……」喚著,下一瞬,他傾身過去,蝶吻般以唇刷過她稚嫩唇瓣。

   極輕吻過,極快退開,看到她震驚地挑高秀眉,飄忽虛迷的神情出現了波動,他終能稍稍穩心。

   「君霽華,你別逃。」他目光堅定。「別再逃了。」

   等我。

   等我壯大起來。

   王若不死,他如何為王?所以,等他吧!

   君霽華似懂非懂,被他此時的眼神震懾住了,那雙眼透著勢在必得的神氣,像衝著這混沌世道,像衝著她……

   她傻愣愣,心房悶痛,厘不清思緒。

   這當口,似有人察覺到假山後的聲響。

   那人走來,腳步聲愈來愈清楚,往假山後頭一探--

   「……霽華?!霽華……真的是你?你、你不是逃了嗎?怎又回來?」

   君霽華倏地轉過臉,瞧著那人,再倏地掉過頭--

   她整個人不禁一震!

   那個和她養出「逃命情誼」、又突然輕薄她唇瓣的人……已不見蹤跡!

   他走了。留下她一個……留她在這裡……

   「走都走了,你回來幹什麼?!」她身後的姑娘急聲問。

   她悄悄逸出口氣,方寸仍繃著,想哭,但已能抑止。

   扶著假山,她緩緩撐起身子,旋身面對那姑娘,淡淡一笑。

   「音翠姐,我吃不了苦,只好回來。我知道自己辜負了音翠姐的好意,是我不對,你別生我的氣。」

   既然踏進來了……就當最強的那一個嗎?她、她能嗎?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8 00:43:59

第三章

   五年後

   太湖邊上的苗家大莊子「鳳寶莊」,以種桑養蠶、取絲製綢起家。

   今年立冬,「鳳寶莊」的太老太爺過百歲大壽,苗氏子弟遂齊聚一堂,第四代家主好大手面,為了替太老太爺賀壽,打算連著三天席開百桌,京城四大戲班、五大雜耍團亦費盡心思請將過來。

   但,這都不算什麼孝心,最討太老太爺歡喜的是,他老人家不知打哪兒聽來一江南北兩位花中狀元的名號,非要兒孫替他把那兩個玉人兒請來,說是與兩姑娘說說話、鬥鬥酒,百歲也如活龍。

   太老太爺此願一出口,苗家撒金砸銀哪裡能手軟?怎麼都得把江南、江北兩花魁娘子迎來!

   提前幾日住進「鳳寶莊」,君霽華在這兒受到極好的款待。

   說穿了,她出身這般低下,該被人瞧不起的,卻因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兼之能歌善舞,在幾番「廝殺」後奪了花魁之名,這花中美名一加身,她身價水漲船高,來到「鳳寶莊」,倒像主人家相請而來的嬌客,而非為了拿錢獻藝。

   「女兒啊,這『鳳寶莊』苗家絕對是頭肥羊,肥得流油,家底子厚實。真金實銀的不說,那些苗家男人生得可體面了,娘這次跟著來,就是想幫你多看看。這幾日你也替自個兒多留意些,要是苗家的小爺、大爺、老爺們,你有瞧著順眼的,咱回去就把你『奪花會』的請帖送一份過來。」

   說話的中年婦人五官及得上秀美,雙目尤甚精明,臉上的妝十分濃艷,卻也難掩歲月刻下的風霜。

   君霽華赤裸身子坐在大浴桶內,原是靜心浴洗著,連兩名貼身小婢柳兒和葉兒也都遣出去守門,不需要跟在她這兒伺候,哪知一刻鐘前牡丹紅不請自來,款款擺擺走進青玉屏風內,對著她不住叨念。

   「不是我自誇,咱這火眼金睛的,相人奇準,自你七、八歲進『天香院』,你那張小臉蛋、那小小身段,一瞧就知將來有大能耐。唉,你那年偷溜出去好幾日,教娘找得可苦了,還好最後是想開了,自個兒又乖乖回來,要不,能有今兒個這場盛待嗎?我本還擔心音翠從了良,嫁給人家當小姨太,咱們『天香院』得四角大柱垮半邊,你倒接替上了,還更顯本事,兩下輕易就奪了魁,那些個庸脂俗粉也想跟你較勁,她們也配?」

   君霽華也不插話,由著她叨叨唸唸,扯來小婢適才為她備在一旁的長巾,有意無意地掩著微露出水面的胸脯。

   這幾年,牡丹紅對她這個「女兒」算得上好了,就連那時她逃跑後又主動返回,牡丹紅小罰她一頓後也沒再多為難,後來又見她像換了個人似的,在習藝上苦下工夫,待她自然更好了。但,君霽華心裡清楚的,這樣的「好」,其實是建構在利益之上。

   利字當頭,她安靜乖順地當棵搖錢樹,她的「娘」當然疼她入心。

   這樣也沒什麼不好……至少近兩年,她要對「天香院」裡的一些事看不過眼,說的話多少有些份量,牡丹紅遷就她,也就不敢把事做得太絕、太陰損。

   「霽華好女兒啊,你得替娘掙臉啊!江南的花中狀元落在咱們『天香院』,跟出身江北『綺羅園』的花魁娘子齊名,這回你和那個朱拂曉,一江南北兩朵名花同台獻藝,你可不能讓人家壓了氣勢!」繞著浴桶邊走邊說,越說越激動,見水裡的人兒如白玉雕像不言不語,牡丹紅不禁大歎。「唉唉,就我一個緊張兮兮,你倒好,左耳進、右耳出的,沒心沒魂似的,想任我念個痛快嗎?」

   「沒事的,娘。」君霽華眸光略揚,終於啟唇,淡淡嗓聲如絲。「咱們提前住進『鳳寶莊』,就為了與『綺羅園』那位拂曉姐姐一同排舞,這幾日和她在一塊兒,挺好的,也能聊得上話,沒誰要壓誰氣勢。」

   「那可不好說!」牡丹紅一手插腰。「沒準兒啊,她就在苗家太老太爺的壽宴上給你使絆子,教你出大糗!」

   君霽華垂下玉頸,眉心有絲厭煩,再抬頭時,那張臉容恢復淡漠。

   「娘,水都冷了。」

   牡丹紅輕叫了聲。「那、那還不快起來?再浸著水,肌膚皺了不說,要得風寒可就不好。咱喚柳兒、葉兒進來幫你!」

   君霽華點點頭,待牡丹紅走出青玉屏風,她便自個兒跨出浴桶,取來淨布擦拭,柳兒和葉兒進來時,她已穿妥貼身衣物,正套著中衣。

   儘管收了兩名小小丫鬟,她仍不習慣讓人服侍著沐浴、更衣。

   「姑娘,您頭髮都濕了,先包裹起來再穿衣啊!」

   「姑娘,坐在火盆子邊烤烤火吧,暖了身子,發上的濕氣也能快些除去。」

   君霽華只輕輕一應,穿好衣物後便任由婢子擺佈。

   這時節的江南還算不上冷,但「鳳寶莊」善待嬌客,已在房中置上火盆,那盆子是用黃銅打造,盆身雕有花鳥圖紋,相當講究。

   坐在火盆邊,火烤得溫暖,君霽華從一旁磨亮的銅鏡中覷見兩小丫鬟臉蛋紅撲撲,眼皮子千斤重般一直往下掉,她微牽唇角。

   「這兒沒你們的事,去睡吧。」

   「啊?呃……喔,那、那姑娘要睡了嗎?」

   「嗯。是該睡了。」她頷首,知道她若不歇息,她們倆不敢回房睡覺,怕牡丹紅知道了要責打。所以儘管沒什麼睡意,她仍上榻躺好,讓婢子吹熄燈火,放落床帷。

   她躺了會兒,張著雙眸,在昏暗的帷幕內徐徐呼吸。

   房中好靜,靜到……她能聽到自個兒的心音鼓動。她一怔,忽而想笑,記起自己原來是有心的。這些年總覺胸房空淡,思緒空淡,擺不進什麼東西,活著就是活著,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不多想,日子便好過些。

   只是關於自己的那場「奪花會」,她不得不想。

   倘若留下,那是認命了,一條道只能摸黑走到底,回不了頭。

   若是……若是要逃,則必得想個萬全之策,等待時機。

   牡丹紅將她守得極嚴,進出都派人盯著,如此次應「鳳寶莊」之邀前來,除「天香院」自個兒的護院打手外,更額外請了幾位武館女師傅隨行,該怎麼逃?她得想仔細些。

   然而教她掛意的是,倘若她真逃了,也順利逃出,柳兒和葉兒不知會有何種下場?她們兩個是她的貼身婢子,卻把她看丟了,牡丹紅真會活剮了她們……難道要拖著小丫頭倆一塊兒逃?她、她辦得成嗎?

   君霽華,你別逃……

   別再逃了……

   誰在對她說話?!

   沉靜的腦海中驟然刷過一道冷鋒,她想起那張黝黑年輕的面龐,想起那人極沉的目光和別具深意的語氣,彷彿告訴她--

   等他。所以別逃。留下來,等他……

   指尖下意識撫上唇瓣,她抿抿唇,口中像似猶有銹味。她狠狠咬過他,他的血在她嘴裡、唇上。

   好半晌,她一直以為那些聲響來自於她的幻聽。

   啪啪--砰砰--不斷輕響著,有東西在窗外拍動?

   回過心神,她掀被下榻,在暗中循聲望去,瞧見房內面向後院園子的格紋紙窗外,有個小影兒頻頻震動。

   套好鞋,她起身走近,小心翼翼拉開紙窗,略寬的窗台上竟停著一隻……鳥?仔細再瞧,是只雪鴿!

   小東西像是受傷了,左邊翅膀有些怪,它拚命展翅欲飛,偏偏伸不直,在月下發亮的銀白羽毛沾著無數血點。

   君霽華伸手想將它抱進,白白小影兒突然振翅飛起,但眨眼工夫又墜地。

   揪緊心,她不由得掩嘴驚呼,連忙回身抓了件外衫套上,散著發,腰帶也不系,想也未想便推門而出。

   這個院落是「鳳寶莊」特意安排給她的,此時入夜,負責灑掃的苗家僕婢不會進來,君霽華遂大著膽子,從下榻的屋前軒廊一路繞到屋後去。

   後院園子造得小而精巧,多奇石假山,這時節沒有花,倒有好幾株梅樹沿著青石板道的兩旁栽植,梅心將開未開,生機藏於枝椏,在清美月華中等待盛世。

   她踏入園內,擅舞的足尖放得更輕,找尋那只受傷的雪鴿。

   ……不見了?怎會呢?

   明明離窗子不遠,正是她此時所在之處,怎會不見?

   她四下找了會兒,最後循著青石板道而去,竟愈走愈遠,蜿蜒的小道似無盡頭,不知通向何處,等她發覺不對勁,回眸一瞧,身後除了梅樹枝椏的層層夜影,什麼也沒有。

   一股麻涼竄上背脊,暗處,像藏著一雙眼睛,有誰正看著她。

   是她多想了嗎?

   挲挲手臂,轉身欲按原路走回時,她聽到拍翅聲,循聲尋去,果真在不遠處的梅樹底下瞧見那團小白影兒。

   「不怕。」她靠近,蹲下。「不怕的……」軟語安慰著,探出手,好小心地壓住胡亂拍動的翅膀。「不怕了……」她把雪鴿抱進懷裡。

   鴿子溫馴蜷著,她一笑,讚許低喃。「好乖。不怕了。」

   嘴裡剛哄著「不怕了」,下一瞬,她不禁害怕地往後倒退兩步。

   離她僅幾步之距的一株梅樹下,有道高大黑影杵在那裡!

   她完全摸不著頭緒,弄不清楚對方是何時出現,她闖進別人的地盤嗎?還是說……自她走入後院園內,便一直在對方的監視之中?!

   抱著雪鴿,她表面自持鎮定,心卻快要跳出喉嚨。

   她戒備地往後再退一步,正準備拔腿開跑,那人卻出聲道--

   「姑娘撿到我的信鴿了。」

   君霽華一怔,兩腳定在原地。這人……這人的聲音好耳熟……

   「……信鴿?」她下意識嚅唇,雙眸眨也未眨,直想將對方看個仔細,但那男子罩著一件寬大披風,大半的臉隱在兜帽裡,而梅樹擋住月光,他立在暗處,更讓人看不清楚他的長相。

   他似乎在笑。「是信鴿沒錯。它飛啊飛、飛啊飛,哪知走了霉運,該是在半途遭猛禽攻擊了,小小又純真的一隻,怎鬥得過那些兇猛傢伙?它弄折一翅,還被啄傷,但最終還是完成任務,把信送達我手。我把它腳上塞字條用的小竹環解下,想給它一個痛快,它卻不領情地逃走了。」

   話中有話。

   懶洋洋的語氣。

   吊兒郎當。

   君霽華呼吸略促,不後退了,反倒往前走近幾步。

   「什麼叫……給它一個痛快?」她問,兩眼一直、一直瞪著男人。

   「它傷成這樣,那只翅膀根本廢了,一隻不能飛的信鴿,我留它何用?」

   「它、它是為了替你送信才受傷的……」

   「是啊,正因如此,我才要給它一個痛快,讓它早死早超生。這世道,活著不見得好,死了也不如何可惜,你說是不?」

   帶笑的嘲弄。

   憤世嫉俗的氣味。

   惡意,又不絕對的惡。

   她抿緊唇,說不出話。

   這一刻,夜風涼冷侵膚,她胸中卻有一團無形火球猛地炸開,一向的空淡被炸得粉碎,她左胸灼燙,火氣激升。

   她感覺到某部分的自己像是活過來了,感覺到熱氣在血中流竄,她呼吸越來越急,臉越來越熱,她發現自己原來還懂得生氣……她似是許久不曾發怒了,無所謂喜樂,無所謂哀怒,心緒一直是平淡的,只在偶爾記起那一年、那處小小三合院內的人與事時,才會徐徐漾開幾抹漣漪。

   但是現下,她莫名地怒火中燒,腦中思潮狂湧,震得她都快沒法兒吸氣。

   那抹黑幽幽的身影終於動了。

   男子朝她走來,兩人僅差半臂之距,他站定。

   這一靠近,他的身形似乎變得更加高大,身影整個將她吞噬,壓迫感十足。但君霽華動也未動,她敢賭,他根本是仗著自個兒人高馬大,故意來個下馬威,可惜了,她不吃這套,有本事……有本事的話,也來給她一個痛快!

   「怎不言語?」男子問,語調仍笑笑地帶著嘲弄。

   「我……我要這只雪鴿。」

   「為什麼?」

   「我要它活著。」喉兒發緊,她嚥了咽。

   「活著有什麼好?」

   「……能活著,至少有個盼頭……」她、她這是在說什麼呢?

   靜了靜,他哼聲。「那是我的信鴿,是我的,生殺之權躁在我手。」

   「你把它讓給我。」她努力穩住嗓音,瞥見男人隱在兜帽下的半張臉微微勾著嘴角。他的嘴略寬,唇形薄而有力。

   「你真想要?」

   「是。」

   「唔……你若這麼堅持,讓給你也是可以。」他仁慈地拉開那抹笑弧,抬手一撥,兜帽往後滑落。

   他露出他的臉、他的發。

   絞過發,髮絲較五年前短了許多,長度僅及雙肩,不知是月光之因,抑或自然如此,那抹髮色竟轉淡許多,從之前的灰白變成雪白,襯著他輪廓深明的面龐。犀利深沉的眼,眼底閃著笑花,笑中帶惡華。

   眼前這張臉與她記憶中的那張重疊,他變得很不一樣,又似乎沒有,只是……他能認出她嗎?

   「君霽華……」

   名字從他唇縫間逸出,她心頭一凜。

   「你可以把懷裡的鴿子帶走,但是我寒春緒不愛白白給人東西,即便那玩意兒我棄之如敝屣,是我的就是我的,寧可弄死,也不給人。」

   她悶了好一會兒,終於問:「你想怎樣?」

   他笑道:「拿那只信鴿跟江南花魁娘子交換一吻,如何?」

   不、如、何!君霽華一股火燒沖天,淡定全死了,安之若素全廢了,簡直是新仇加舊恨,一股腦兒全都湧出!

   啪!

   寂寂幽夜裡響起的掌摑聲清脆無比!

   君霽華教自個兒嚇住了。

   揚手打人,打得手心既麻又痛,打得對方狠狠偏了臉,她卻驚住,眸子瞠得圓亮,小臉血色盡褪,也唇色都泛白。

   挨上巴掌的男性臉龐慢吞吞回正,接觸到他的目光,她極不爭氣地發出近似嗚咽之聲,腳步不由得往後退。

   來不及了,她剛起腳要跑,身子已被拽過去。

   「放開!」她好忙,忙用單手護住雪鴿,再騰出一手費勁兒地格開他的胸膛。

   徒勞無功啊徒勞無功,她整個人被他抓在懷裡,他力氣好大,披風下的身軀堅硬精實,他臉部輪廓變得剛硬,下顎繃緊,眉宇間吊兒郎當的嘲弄神態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教人膽寒腿軟的狠戾。

   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他會弄死她。

   奇怪的是,她並不特別懼怕,卻有高漲的怒氣,很想讓他多吃些苦頭。

   思緒如萬馬奔騰,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若與他再相見,她第一個冒出頭的感覺竟是氣到全身發抖,像是這股怒氣已隱忍了幾個年頭,一直封鎖在她心底,他跑來揭掉封印不打緊,還往裡頭添柴加油!

   驀地,她驚呼一聲,雙足離了地,人被他挾走。

   「你帶我去哪裡?放開--」她緊張望著,發現他們走的是回頭路。

   沿著梅樹夾道的小路回到原來的後院小園,他沒有繞到前頭正門,而是抱著她躍窗進屋,而且還順暢無阻地找到她住下的寢房。

   抱她上榻之後,寒春緒探手想挖走她懷裡的雪鴿。

   她微微側身閃躲,不肯給,心跳得好快。

   他明明發怒了,在方才極短的瞬間,他眼中明顯閃過殺意,為何沒動手?她、她被他鬧得頭好昏……

   「你若鬆手,它還有一線生機,如不鬆手,我兩指一掐,照樣能輕鬆了結它。」

   他語氣像在說笑,眼神卻不是,君霽華略遲疑地鬆了手,讓他取走那只雪鴿。

   還好,他僅將鴿子放進桌上的茶籠蓋裡,暫先安置。

   當他重新回到榻邊,還大刺刺坐下來,君霽華不禁面紅耳赤,很想抓來羽被或枕頭抱在胸前,但想歸想,這種舉動太示弱,她沒動,內心忐忑不安,在幽暗中緊盯他那雙變化莫測的眼。

   「你為什麼知道我住這兒?你、你早就監視著……」唉,這是她的聲音嗎?如此細微沙啞,像被嚇壞了、躲在角落咻咻喘息的小貓。她用力咬唇。

   寒春緒不答反笑,出手迅捷如風,握住了她的一隻柔夷--那只適才呼過他巴掌的小手。

   君霽華掙扎了幾下,沒能怞回手。

   「你想幹什麼?」比不過他的蠻橫強硬,她乾脆棄守,隨便他了,雙眸卻竄火地發亮,一向透白的小臉氣出紅暈。

   寒春緒將那只軟綿綿、略涼的玉手貼在面頰上,那模樣像是他無辜挨了一巴掌,需要那只造禍的小手替他輕柔、熨撫,以慰他受傷的心靈。

   「我應該折了你這隻手。」語氣徐慢。

   「那、那就折啊!」她發倔。

   「那年在小三合院裡,你也打了我好幾下,左右開弓,硬是把我打醒。」

   她一怔,想起當時之事,衝口便道:「我不打醒你,怎麼灌藥?」

   他雙目瞇了瞇,粗獷峻頰蹭著她柔軟手心,感覺她本能欲退,他握得更緊。

   他的頰好熱,把她手心都燙暖了,還有那些沒刮乾淨的細小青髭,摩挲著她的手,君霽華有些呼吸困難,心房隱隱顫慄。

   「早知如此,那時就該任你病,理你幹什麼?」她賭氣道。

   寒春緒突然咧嘴笑開,搖搖頭。「不會的,即便早知如此,你還是會來理我、顧我,不會讓我自個兒病著。」目光一深。「因為你心腸好,不是老子這種沒心少肺、見利忘義的惡人。

   她抿緊唇兒瞪他,越瞪,他竟越靠越近。

   「……幹什麼?!」她往後挪啊挪,背部都貼上內牆了,他還欺近過來。

   清冽粗獷的男性氣息隨即在鼻端漫開,驚得她下意識屏息。

   榻內更加幽暗,而他靠得如此之近,就算她雙眸瞠得既圓且大,什麼也瞧不清,但他身上散出的熱氣卻無比鮮明,一團團、一陣陣、一波波,烘裹過來。

   「寒春緒,你……你不要……」

   她才鼓起勇氣想出聲斥責,門外此時卻出現兩抹小影兒,然後是敲門聲。

   叩叩叩--叩叩叩--

   「姑娘,您跟誰說話?怎還沒睡?」

   是柳兒和葉兒!

   君霽華氣惱地推著那堵胸牆,雖看不清男人面龐,但他胸腔輕震,正低低笑著。可惡!可惡!她掄拳捶了他兩下,手腕忽地被抓住,她想發話安撫門外的兩個小婢,豈知唇甫動,一張熱呼呼的嘴已堵過來,封了她!

   他沒有深吻,僅是牢牢貼住她的嘴,光是這樣,就夠君霽華頭暈目眩。

   不呼吸,頭發暈,若要呼吸,鼻間儘是他的氣息,頭更暈。

   怎麼可以這樣?他、他怎能這麼欺負人?!

   那時他自作主張替她決定去處,丟下她走掉,她沒什麼好怨的,是她當時還小,許多事設想得不夠周全,他走就走吧,誰都有自己該闖的關、該走的路……只是他現下又莫名其妙跑出來,耍著她玩,做一些亂七八糟的事,為什麼?為什麼啊……

   當懷裡的姑娘準備拳打腳踢大反擊時,寒春緒鬆開她的唇,鬆開對她的鉗握。

   峻頰輕貼她柔膩熱燙的腮畔,他低笑,笑中有淡淡逗弄意味,還有些難以察覺的情緒,他低聲道:「別逃。」

   君霽華渾身一顫,背脊拔直,她用力推開那面如牆結實的胸膛,就見那具高大身軀順勢往後退,退離一小段距離,立在榻邊注視著她。

   「姑娘,您沒事吧?」

   「姑娘,我們進去了!」

   門「咿呀」一聲被推開,兩丫鬟同時跨過門檻,闖進房裡。

   男子倏地退至角落暗處,不動聲色。

   「姑娘,咱跟柳兒一塊兒上茅房,就聽到您房裡鬧著聲。您發夢了嗎?」

   君霽華有些狼狽地爬下榻。

   撫著心口,她微微喘息。「是……是發夢了。」邊說,眸光邊悄悄覷向角落--

   藏在那片陰影裡的男子,己不見蹤跡。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8 00:44:23

第四章

   從茶籠蓋裡抱出雪鴿時,鴿子的折翅似被處理過,古怪的角度被扳正,籠蓋內還留有一個小紫藥盒。

   不是寒春緒的手筆,還能有誰?

   只是他從她懷裡挖走雪鴿,再將那發顫的小東西擱進茶籠蓋內,才短短幾步距離,他已耍了花樣,手法之俐落,讓君霽華既驚又疑,不得不服。

   別逃……

   弄不明白他的心思,只能將驚疑強壓心底,這兩日,她練舞練得更勤。

   「妹子,又在替你撿到的雪鴿理毛上藥呀?」

   柔媚的女子溫息在她耳後輕拂,熱熱癢癢的,君霽華側眸一瞅,與一張如用工筆畫細細描繪而出的美顏對上。

   一江南北兩朵花兒,各有各的絕妙姿采,若說君霽華是清雅如出水芙蓉,江北名花朱拂曉則是一朵帶刺兒的嬌嬈海棠。

   今日是「鳳寶莊」太老太爺百歲大壽,再過兩時辰就該她們倆登台獻藝了,舞過之後,她們會應苗家家主所請,陪太老太爺飲幾杯水酒,說話聊天。

   這幾日在一塊兒排舞,初次會面的兩朵名花儘管性情大不相同,卻意外合拍,真真一見如故,話兒越聊越開。仔細算起,朱拂曉長君霽華兩歲,兩人不僅以姐妹相稱,還交換了繡帕。

   君霽華小心抱著雪鴿,兩手指尖沾著小紫盒內的藥膏,沉靜道:「坐,我讓婢子幫姐姐倒杯茶。」

   柳兒和葉兒在一旁忙著張羅她的舞衣和飾物,她正想喚一個過來,朱拂曉倒揮了揮手,笑道:「茶不喝了,我等會兒也得回我那院落好好沐洗理妝,等著今晚登場。我過來是想瞧瞧你的腿,昨兒個練得過急,你小腿練到怞筋了呢,今兒個還疼嗎?」

   君霽華溫馴地搖搖頭。「沒事,泡過熱水已然無礙。」心煩,舞練得更起勁,練得雙腿肌筋都跟她鬧了,是她自討苦吃。

   朱拂曉眨著貓兒眼,忽然聳肩一笑,略輕佻地摸了她的嫩頰一把。

   「你……」君霽華不解地瞠圓雙眸。

   「妹子,你這乖巧模樣跟你撿到的這只雪鴿可真神似,溫順又無辜,讓我這種壞心眼的人瞧了,實在心癢難耐啊!想欺負你,也想護著你,唉唉……你能不能別這麼乖啊?」

   ……她乖嗎?

   君霽華從不這麼認為。

   她若想使壞,也是拿得出本事的。

   前來「鳳寶莊」賀壽的賓客,等的就是這一場。

   三日前便搭建好的大平台,江南、江北兩位花主盛妝登場,領著十六位身姿窈窕的小花娘一同獻藝。

   平台下更安置著二十四位樂師,絲竹管弦,彈撥吹擊,曲子是新作,舞亦是新編,全出自兩位花中狀元之手,名為「鳳求凰」。

   有雙眼一直盯住她,那人藏得極好,但目光燒騰騰的,像要看穿她。

   君霽華知道不是她多想。

   自一出場,她便有所覺,膚上還因此起了一顆顆寒毛疙瘩。

   那個人在四周遊移,讓人瞧不見影,他把她當成獵物一般,牢牢盯梢,盯得她氣息不穩,頭一回在台上感到緊張,但絕非懼場,而是不懂對方意圖,也氣自己定性不夠,如此輕易受到影響。

   「還好嗎?」朱拂曉也察覺到她的分神,趁兩人背貼背舞近時,低聲輕問。

   「嗯……沒事的。」她閉閉眸,努力將那無形卻霸氣的干擾推出心外。

   不能出錯……

   她不允自己出錯……

   「鳳求凰」的舞步並不複雜,她練得極熟,閉眸亦能精準踏出。

   這支求偶之舞熱烈直接,身軀時不時便交纏一起,分開時又渴求對方,她舞啊舞,身姿輕盈欲飛,在台上與朱拂曉一塊兒旋舞。

   她的銀白色舞衣層層飄揚,掀浪生波。

   朱拂曉則化成一朵月下紫曇,滿滿綻放。

   她倆一快一慢、忽快忽慢,在樂聲轉為輕快促急時,兩人急速旋轉,轉著無數個圈,裙發飛蕩,香氣飄浮……

   驀地,樂聲緩下,來到舞曲最終、最高潮的一段,跳「凰之舞」的朱拂曉以撩人姿態坐倒,如貴妃醉酒,以背貼地,仰首朝上。

   共舞的十六名秀美舞女將兩朵名花兒團團圍在央心,跳「鳳之舞」的君霽華此時單膝跪下,她手中不知何時勾著一長嘴玉壺,只見她仰首含入一口愛酒,指尖挑起朱拂曉的麗容,然後唇微嘛,酒汁便徐徐落下,如絲般縷縷餵進朱拂曉輕啟的口中。

   最後這一幕讓主人家和賀客們瞧得如癡如醉,不能自已,一些女眷全紅了臉兒。這舞,到這兒算結束。

   「姐姐,我也想使使壞。」君霽華忽地低語。

   朱拂曉迷惑地眨眨眼,尚不及說話,微啟的嘴兒竟被另一張柔唇含住!

   於是乎,一江南北兩朵名花,在眾目睽睽之下演出「鳳求凰」,嘴對嘴,四片唇瓣纏黏,吻在一塊兒!

   眾人目瞪口呆,連伴舞的小花娘也怔了,只有苗家百歲的太老太爺拊掌稱好。

   那衝動突如其來,該如何解釋?

   麗妝未卸,一身銀白舞衣猶未換下,君霽華咬著唇,坐在梳妝台前低眉思量。

   在台上的那時,說沒多想,又似乎不是。當朱拂曉輕輕張啟唇瓣時,她想到五年前那個蜻蜓點水的吻,那氣息掃過她的嘴,在她醒悟前便已遠去……然後是低沉、吊兒郎當的語調,故意戳刺她,半鬧半認真地說著--

   拿那只信鴿跟江南花魁娘子交換一吻,如何?

   她想起他有力的嘴緊抵過來的灼熱,想起他的監看……他到底想幹什麼?

   一股不馴被激將出來,朱拂曉說她乖,或者,她模樣是乖,但她也能使壞。

   既然他盯住她不放,就看個夠吧!

   她的舞、她的身段、她的放浪媚行,讓他看看她沒能逃開的這些年,在「天香院」裡都學了些什麼。

   「姑娘,那簡直是神來一筆,您最後吻得真好看呢!」柳兒嘻嘻笑,幫坐在銅鏡前的她卸下頭上華麗的鳳形飾物。

   「姑娘,往後『鳳求凰』這支舞都得這麼跳了吧?那位拂曉姑娘真夠意思,您俯下臉忽然來這麼一招,她也由著您,絲毫不退卻。」葉兒捧來一盆熱水,把兩盞養在紗籠裡的明火移得近些。

   君霽華不知該要歎氣好呢,還是該感激?

   說到朱拂曉,人家不僅不退卻,對她這意外之舉還配合得很,朱唇灩灩,順從承歡,那雙野媚的眸子近距離對上她,帶著促狹趣兒,彷彿對她說--妹子啊妹子,多多使壞呀,奴家受得起。

   「都歇息吧,餘下的我自個兒來。」她淡淡道,取下沉重的頭飾後,青絲整個瀑瀉而下,如清泉般垂蕩在身後,整個人輕鬆許多,但心緒仍糾結,厘不清。

   「姑娘,您的腿還得熱敷。」

   「還有啊,姑娘今晚在宴席上幾乎啥都沒吃,肚子不餓嗎?葉兒去請苗家的灶房大娘下碗麵,給姑娘暖胃吧?」

   「不用的,我不覺餓。」君霽華朝小丫頭倆微微一笑,接過那塊浸過熱水的巾子。「去吧,別顧著我,等會兒我就睡了,哪兒都不去。」

   柳兒和葉兒退出房門外後,她在梳妝台又靜坐片刻,火光在頰面上跳動,銅鏡裡映出的那張雪臉,有些似她,又有些兒陌生。

   無情無緒地擱下熱巾子,她起身察看養在茶籠罩內的雪鴿。這鴿兒真的很溫馴,傷著的羽翅被她用絲巾輕輕固定住,它也不掙扎,餵它粟米、黍粒,它會歪著頭,喉中發出咕咕聲,像也通人性。

   「不怕……不怕的。」低喃,她輕撫雪羽,撫啊撫著,指尖忽地一頓,一抹思緒如光掠影般從她腦中刷過。

   信鴿……

   他說這鴿兒是傳遞消息用的,既是如此,那、那「鳳寶莊」苗家這兒……也有他的窩嗎?她記得當年那些人尋到小三合院時,衝著他叫罵,說他狡免三窟,教人繞上好大一圈冤枉路……他那時就懂得變換藏身之所保命,如今的他定然狡兔不止三窟。

   心頭發熱,熱泉一股股地冒出。她不懂那個男人,卻因他的再次出現,攪得心魂大亂,已弄不清是氣恨他當年逼她面對現實,抑或……抑或還有別的原因。

   宴席散去時已近子時,此刻靜夜寂寂,她像是一抹受到牽引的幽魂,推門而出,走上那一晚白梅夾道的青石小徑。

   有些梅花枝椏生得低些,當她走過時,枝頭半開的花兒掃過她的肩身,隱隱的冷香輕散,隨著她柔軟無聲的步伐前行。

   這一次,她心無驚懼,梅樹影兒在月光下交疊,她像也融作一體,渾身浸浴在皎潔銀華中,形體淡淡鑲著光,肌膚透光暈,髮絲泛亮,彷彿啊彷彿,她也擁有一頭流泉般的雪白髮,在清月中隨著每一步挪動而蕩漾。

   她走得頗遠,比上一次還遠,這條青石板道將她帶出了「鳳寶莊」的宅第。

   她佇立在坡上,梅樹成林,一時間她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走去。

   正自迷惘,突然間啪啦、啪啦一陣響動,眼前雪影團團,振翅飛舞,她定睛一看,竟有十多隻雪鴿。

   她再揚眉往前一眺,不遠處似是太湖湖畔,這麼晚了,竟還留著點點漁火,約略一數,該有十多艘漁船,隱約瞧見人影晃動。

   心下驚疑,她舉步欲近,傻傻的,什麼也沒多想,哪知才一抬腳,一隻鐵臂已從後頭欺近,緊緊環住她的腰。

   她倒吸一口涼氣,耳畔隨即被男性再明顯不過的火爆氣息烘得發熱。

   「舞得如此盡心賣力,這麼晚竟還不歇息,花魁娘子不累嗎?」

   呼吸促急,君霽華壓制不住胸脯過大的起伏。

   她其實發著顫,身軀顫抖,方寸顫慄,卻有種模糊的篤定--

   這男人不會傷她。

   她在他懷中轉身,他沒放開她,雙掌仍按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身。

   君霽華強迫自己抬起頭。

   清寒月夜中,她望進他的眼,那是一雙闃暗卻又矛盾地爍出輝芒的眼睛,竄著火氣,騰著她無法辨識的情緒……她已不識得這雙眼,五年時光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他們各自經歷了生命的磨練,她變得更安靜無語,他則變得更深沉難解,也更加危險,早就不是當年和她窩在小小三合院內,裝神弄鬼、對她使著壞脾氣的那個人。

   她不知為何眼眶發熱,只知心頭緊緊的,繃得難受。

   「來這裡幹什麼?」被她那雙眸子瞧得渾身不對勁,寒春緒低聲咆哮。

   她不語,心思浮動,僅怔怔望著,像沒看夠他。

   「看什麼看?再看……老子挖了你招子!」

   就這麼一句,讓她嘴角泛柔,緊繃的心滲入酸軟味兒,起伏不定。

   她深吸了口氣,忽而問:「我……你……狡兔三窟,這兒也是你的其中一窟,對不對?」小手抵著他的胸膛。「你說那是信鴿,那些雪鴿來來回回傳遞信息,經過訓練後,不能隨意變動地方的,所以你在這兒也建了個窩,是不?」

   他瞪著她,眼神凌厲,似恨不得將她拆吞入腹。

   君霽華虛弱一笑,淡聲問:「湖上那些漁火是怎麼回事?那些人跟你脫不了干係吧?」輕歎。「別跟我說,你借用『鳳寶莊』這個童叟無欺、幾十年老字號的殼,去掩飾你底下的營生。」

   她不清楚他的買賣,但多少嗅得出……那些絕非正當生意。當年和他在三合院鬥起來的那些人還曾指控,說他黑吃黑、私吞了一批南洋珠寶。

   「我就是借用『鳳寶莊』的名銜,掛羊頭、賣狗肉了,如何?」他壞脾氣道,鉗住她的力道很蠻氣,彷彿忍啊忍,忍到最後再也不忍,決定大爆一場。

   該火爆的是她吧……君霽華模糊想著,只是此時見他被莫名惹火,她竟然心緒一弛,奇異滋味在胸中攪動。

   她不答反問:「你還曾回去那座小三合院嗎?」

   「那個窩,老子高興回去就回去。」

   她點點頭表示明白。「這麼說,你是闖出名堂了……當年來為難你的那批人,該都敗在你手底下,他們敗了,你才能自由來去。」

   「不只敗了,我把他們全砍了,有的丟進江裡餵魚,有的剁碎了餵狗。跟老子比狠?哼哼,還不夠道行!」咧出森森白牙。

   他有意嚇唬她,君霽華聽得出,卻也隱約曉得他說的事不全然是假。

   喉頭發燥,她潤潤唇,一會兒才道:「他們說,小三合院裡兩大一小,三口人……全死了,所以才鬧鬼,說那個男孩兒死時也才七、八歲……」她鼓起勇氣。「可是你活著,沒死。你活得好好的,沒被自個兒娘親拖著一塊兒死……」這個謎藏在心底五年了。

   「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正好我就是個禍害,要死沒那麼輕易。」他冷笑,又一副吊兒郎當樣,說話虛虛實實。

   他不想說。君霽華沒再追問,微斂秀眉,淡淡吁出憋在胸中的氣息。

   她側眸再次瞥向湖畔,見那些船隻像在卸貨,一箱箱扛下來,然不及看清,寒春緒已抱著她一轉,用身體擋住她的視線。

   「教你瞧出底細,是不是該殺你滅口?」他背光而立,雙目格外炯亮。

   她眸光定定然,懵了般由著他,竟連個掙扎也沒有。

   「不逃?」刻意加重鉗制的力道。

   「……能怎麼逃?」

   君霽華才把臉偏開,身子立刻被擁緊。

   男人俯下頭尋找她的唇,她雙手抵住鐵石般的胸膛推拒了兩下,不很認真地抵抗,扭頭想躲開他的嘴,但沒幾下就放棄了,就這麼半推半就,被吻得幾乎無法呼吸,最後靠在他懷裡喘息,玉頰火熱,小手揪緊他的衣。

   揚睫,發現男人正一瞬也不瞬地瞅著她,目光深沉複雜,她莫之能解。

   「為什麼……」她心音如鼓,頭重腳輕,好半晌終才穩住神智。「為什麼親我?」

   「為什麼去親個女人?」這話極自然地溜出口,像挺氣悶的,一問出,寒春緒眉峰略皺,似有些懊惱。

   女人?君霽華一怔,隨即想通。

   她抬起頭試圖離開他蠻橫的圈抱,但效果不彰,只勉強拉開一點點距離。「你不讓我親女人嗎?」

   他瞇眼瞪人,抿唇不答。

   君霽華大膽再問:「我不親女人,親男人總可以吧?」

   他仍舊死死瞪她,頭略傾,銀亮髮絲從兩頰垂下,表情瞬間變得凶煞。

   心狂跳,跳得怦怦響,她有些發顫,不是懼怕他,而是……而是不確定他對她,是否也有一些些奇異情愫?

   自與他再度重逢,她心緒便起伏難定。他很可惡、很野蠻,該是不見的好,她滿腦子卻還是繞著他打轉,有沒有可能……他亦如此呢?

   想到這一層,她滿面通紅,一向寧穩的嗓音都隱隱顫著。

   「寒春緒,我想跟你說……臘月十五,牡丹紅已在『天香院』替我安排一場『奪花會』,江南花魁娘子的『奪花會』,誰出得了最高價,誰就買我一夜,那是……」她咬咬唇,澀聲道:「……是我的初夜,『奪花會』一過,我就不再乾淨了,一切都遲了……」

   「你究竟想說什麼?」他扣住她的下巴。

   「我不要『奪花會』,我想離開『天香院』。」她眸光幽幽,深吸口氣。「請你幫我。」求你!

   他陰沉神情起了微妙變化,狠勁依舊,但眉間已舒弛。

   「憑什麼我該幫你?」

   是啊,憑什麼?她臉更熱,心中滾著熱流,試過幾次才擠出聲音。

   「你不要我去親誰,是嗎?無論男的、女的,都不允的,是嗎?寒春緒,你是不是中意我?對我……多少有些情意?」

   兩人陷進詭譎的靜默,長長的、緊繃的靜默。

   君霽華覺得整個人從頭到腳都快燃燒起來,她聽到不遠處的雪鴿此起彼落咕咕叫著,聽到梅樹枝椏在夜風中沙沙響動,聽到男人略微粗嘎的呼吸聲,也聽到自己過於促急的心音。

   她這算不要臉嗎?猜想他對她有好感,就想揪著這點利用人家。

   然而,她讀不出他此刻表情。

   那雙炯目瞠得大大,裡頭冒著兩把火焰,一圈圈在瞳心燒著,他卻笑咧了嘴,嘴角拉得高高,很大的一抹笑。

   「你想,我必定藏在暗處看著你的一舉一動,所以今晚登台獻藝,才故意和那個朱拂曉演出那一吻,你在試探我嗎?」

   她愣了愣。「我沒有……我沒那個意思。」

   那抹笑越擴越大,寒春緒甚至笑出聲,笑得寬肩聳動,連在湖岸邊辦事的手下都往這兒瞧,但僅望了望,沒人走過來。

   「算了吧,別費唇舌解釋,反正有也好,沒有也罷。」他輕哼,面龐有意無意地避開月光,語氣是她所熟悉的調調兒,笑中夾帶嘲諷。「是說,我有說過我中意你嗎?有嗎?有嗎?還情意呢!那是什麼東西?你是否想得太多?唉唉,你們女兒家就這一點不好,成天愛胡思亂想,編出無數故事,然後閒來無聊再自個兒往裡邊添點兒油、加點兒醋,以為自己真美得像朵花……唔,好啦好啦,你生得確實還能看,該長的也全長齊,窈窕修長,觸感絕佳,惹得男人心癢難耐,那也大有可能,我親你、抱你、調戲你,這也是男人天性使然。嘿嘿,江南花魁娘子呢,可遇不可求,遇上了,當然得抓緊機會一親芳澤、再親芳澤、三親芳澤,誰讓你撞進我手裡,老子見到這天大的便宜不佔,心裡便要鬧不痛快!但你千萬別誤會,干萬、千萬別誤會,你想親誰,我懶得管,只要我想親你時,你乖乖順著老子便成。」

   雙眸眨也未眨,君霽華聽著他所說的,忽地,眼前起了霧,什麼都糊掉。

   強大的羞恥感兜頭罩下,她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原來,全是她一廂情願,自作多情,真把自己瞧高了,人家沒有那層意思的。她、她這是在幹什麼呢?她都說了些什麼可笑話?!

   一直到這個時候,她才真的掙扎起來。

   「放開……你放開!」她咬牙,使勁兒使得過分,也不怕弄傷自己,圈住她的男性臂膀終於一鬆。

   「你這又何必?幹麼哭啊?哭就哭,幹麼咬牙咬唇,拿自己出氣?我的話你不樂意聽,你……你該拿我洩恨才對,反正你也不是沒咬過我。」

   君霽華耳中嗡嗡響,覺得一定是聽錯,那個剛把她刨削一頓、讓她明白自個兒有多丟臉的男人,此時說話語氣微繃,彷彿替誰著急般。

   她抓衣袖抹掉可笑復可悲的淚。還好,舞衣的袖兒既長又寬,外層覆著內層,夠讓她抹了……瞧啊,連她都學會自嘲,這不算壞事吧?

   突然橫過來一隻手臂,往她嘴邊一靠。

   「別說我欺負你,咬吧咬吧!」寒春緒竟很大度地催促,一副以身伺虎、絕對甘願的模樣。

   君霽華瞧見了,他手上留有兩排小齒印,痕跡雖細,那時卻幾要咬掉他一塊肉,咬得他鮮血直流……她迷惘又糊塗,不懂那時的他,更難以捉摸眼前的這個男人。他在玩她嗎?可……她已經夠丟臉、夠懊惱了,他還想怎樣?

   她往後退一步,垂頸不敢看他雙目。

   原是情思朦朧、情心混沌,如今也該散了一切,不作夢。

   「今夜擅闖寒爺地盤,看了不該看的,聽了不該聽的,也、也問了不該問的……是妾身太魯莽、太不知輕重。」唇角淡淡一勾,有些虛弱。「寒爺若要滅了我口才能安心,那就動手吧。」

   語畢,她螓首抬也未抬,轉身就走。

   徐徐走著,步伐從容,及婰的髮絲在她身後搖蕩。

   樹影半掩了姑娘家銀霜般的纖身,立在這一頭的寒春緒跟著矮身蹲下,放低視線,繼續瞅著她走遠,直到那抹影兒消失在青石板道盡頭,他仍兩腿開開蹲著,動也不動,跟廟門前的石獅子都快沒兩樣。

   「老大,那批兵器全下貨了,共四十箱,苗家家主也讓底下人點過了,錢已入袋,銀貨兩訖哩!您看要不要過去……您……唉,姑娘不是走遠了嗎?」從湖岸趕過來找人的黝黑少年滿心疑惑,也忍不住矮下身,學自家老大兩腿開開蹲下,直往前張望。「有什麼好看的嗎?」

   「石獅子」依舊不動如山,繃著臉,糾著眉,一臉出恭不順樣。

   此時身後又來一人,是個剛及弱冠之年的青袍公子,竟也學著蹲落,還頗辱斯文,大刺刺地開著腿,就蹲在寒春緒身邊。

   「寒爺這是怎麼了?想要就奪取,至於這樣望穿秋水嗎?唉,情字啊情字,傷人啊傷人……」

   被苗家這位年輕家主有意無意一刺,「石獅子」轉活了,低聲咆哮--

   「什麼情不情的?混帳!老子沒心少肺、無情寡義,誰傷得了我?六喜--」猛地轉向蹲在另一邊的手下。

   「是,老大!」叫「六喜」的少年郎一臉戒備。

   「我的煙袋和煙桿子呢?你收哪裡去?!」

   「老大,您這一向不都繫在腰後嗎……」

   寒春緒頂著火還想罵,月光此時移到他臉上,鑲亮他的雪發,也照清面龐。

   苗家家主鳳目陡湛。「寒爺,這……至於嗎?都成紅臉關老爺了,唉,情字啊情字,銷魂啊銷魂……」

   「混、帳!」罵一千句、一萬句都不夠。

   沒錯,他寒春緒就是嘴賤,明明不要臉,又愛面子,一整個矛盾透徹。

   在許久之前,心中已悄悄落了顆情種,種子發芽,冒出心土,但,不能讓誰知道,這樣太失男子氣概!

   當時的放手是為了如今的再續緣分,只是當那姑娘突如其來一問,問他是否有情,他就……就膚底下竄火,兩耳大燙,燙得他連篇瞎說……搞什麼啊?!

   他是混帳!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8 00:44:44

第五章

   臘月時候

   「姑娘,您偷偷走了,那柳兒怎麼辦?」

   「姑娘別走呀,三天後已然是『奪花會』,少了姑娘,誰撐場面?這事要透了風,葉兒會被打死的!」

   「所以才要帶著你們倆一塊兒走啊!」君霽華將兩套偷偷備下的藏青色男裝分別塞進兩小婢懷裡。從「鳳寶莊」回來都快兩個月,她一直想著這事,表面上尋常度日,暗地已幾番推敲。

   自半年前她奪下江南花魁之名,琴棋書畫詩酒花,不僅替「天香院」打響招牌,拉抬聲勢,短短幾個月也已為牡丹紅賺進不少錢財,光拿「鳳寶莊」那一場,苗家出手闊綽,賞銀便以千兩計。

   她此時走,沒對不起誰,她不走,對不起的人是她自己。

   「你們兩個也快及笄,該好好想想將來。我若走成了,你倆是我的貼身婢子,沒守好我,牡丹紅不會放你們干休。如果跟我一塊兒逃,我手邊有些現錢,也有幾件首飾,省吃儉用些,夠我們過上兩、三年。」略頓,她淡微一笑,安撫地摸摸葉兒的臉。「反正只要走得成,離開這地方,那就海闊天空了。等有地方安頓下來,再慢慢找營生,餓不著你們的。」

   兩丫頭抱著衣物,張大明眸,問題多多。

   「姑娘打算怎麼逃?有藏身的地方嗎?有誰在外頭接應嗎?」

   君霽華聲量略低,道:「我會換上男裝,扮作上『天香院』尋歡作樂的大老爺,你們倆是我的小跟班,趁著大清早水車送水,你們扶著假裝醉了一宿的我往後院小門走,一出後院,就往水車裡躲。」

   「水車?」兩張小臉齊挑眉。

   「嗯。」君霽華點點頭,臉微紅,老實招出。「我拿了五十兩給那位天天送水來的齊老伯。他趕著驢車挨家挨戶送水,等那一大桶水送到『天香院』,也差不多見底,空空的大木桶足可容下咱們三個。」咬咬唇。「……我還說了,若他守信用,能把咱們一送送出城,我會再給他後謝五十兩。

   兩張小臉表情古怪,竟……挺頭疼似的。

   「姑娘,說不準……那個……三天後的『奪花會』將有好事發生?」

   「是是是!」點頭如搗蒜。「說不准就有這麼一位大爺上咱們『天香院』,霸住『奪花會』,姑娘跟大爺一見傾心啊!

   「大爺最後不僅奪了花,還把姑娘一併帶走,從此過著幸福快活的日子。」

   「有這可能呀!所以姑娘如果逃走,不就遇不上那位爺,多可惜啊!」

   儘管心情沉重,連呼吸都緊繃著,君霽華仍被兩丫頭編出的故事逗出一抹笑。

   誰能救她呢?

   她本就無所依靠,能靠的只有自己。

   忽而,一股無形的小小火焰從體內騰燒,燒熱五臟六腑,燒熱四肢百骸,她呼出的每口氣息都灼熱不已,感覺得到膚下滾滾熱意。她覺得羞恥。羞恥難當。

   一直不讓自己回想,但愈想壓抑的心緒,它們愈張狂。

   在「鳳寶莊」的那一夜,有許多說詞能用在她身上。一廂情願。投懷送抱。自視過高。不知輕重。自取其恥。可笑可悲。毫無節躁。

   人家不拿她當一回事,只是遇上了,玩玩。玩玩罷了。

   都過去五個年頭了,剛學著飛翔的鷹已長成巨大猛禽,她還期望午夜夢迴的那抹影子永遠不變嗎?在那小小三合院內的他,如今只在她夢裡。

   拾掇心情,她輕捏小丫鬟的嫩頰,淡笑道:「我相信緣分的,有緣自然相見,如果這世上真有一位注定要與我一見傾心的大爺,那麼不管我走到哪裡,他總會尋到我的。」

   「姑娘,我--」還想哀叫。

   「好了,簡單一句話,你們跟不跟我走?」

   兩小婢互看一眼,垂下肩,異口同聲答道:「跟。」

   「那好,就這麼說定了,你們快點回房收拾包袱,我也得再仔細察看,瞧瞧有否落下要緊東西……啊!對了,還有那只雪鴿,它傷雖好了,但沒法兒飛,也得帶上它,我找個提籠--」驀然間,話音陡滅,她身子一軟,彷彿演得正興烈的傀儡被突兀地剪掉所有提線。

   她倒落下來,被兩個小姑娘左右兩邊同時撐住。

   「你幹什麼?!」柳兒驚問。

   「我、我刺了她左臂一針。」葉兒無辜答道,想了想,扭眉反問:「你不也刺了她右腰一針!還凶我?」針上浸過藥性極烈的迷魂藥,針雖細,管縫中藏藥,一旦刺入,藥隨即滲進膚血,讓人防不勝防。

   柳兒辯道:「我怕她逃了,當然先下手為強啊!」

   葉兒糾眉。「這下可好,一口氣刺進兩針,沒個三、五天的怕是醒不過來了。」

   君霽華覺得雙腳浮動,每一下都踩得她輕飄飄的。

   突然間好想睡,她硬撐,努力掀開眼皮,卻有股力勁兒直把她往下拽。

   然後,感覺有人扶她上榻,還細心脫下她的鞋襪,移來火盆子暖著她的腳丫。

   柳兒……葉兒……她在內心喚著,恍惚間聽到她們說著--

   「姑娘,您知不知道,一個縣太爺每年朝奉也才七十兩白銀,您要買通那位拉水車的齊老伯,頂多二十兩就搞定,唉,這成什麼事了?您訂金加後謝,竟然還得花上一百兩!姑娘啊,您也太實心眼了,怎能放你混江湖去?」

   「姑娘,您別怕,也別逃了,總之寒老大會搞定一切,他一來,一切太平,姑娘就乖乖的,像只雪鴿兒一樣乖,好不好?」

   寒……寒老大?

   哪一位呢?

   意識在完全跌進黑甜鄉前,這是君霽華最後的疑思。

   兩漢子押著一人上船,後者生得頗高大,寬肩扁婰,五官剛硬,猛一看以為是男子,其實是女生男相,再加上她絞了發,穿男人衣物,當真雌雄莫辨。

   「老大,就是她!」一拐腿,把押來的人拐倒在甲板上。

   那男相女子咒罵了聲,甫抬頭,迎面而來的是團團白煙,嗆得她一陣咳。

   「了不起,你們『玉蛟幫』沒一個帶把兒的,想找人混進來打探消息,還能找到你這號人物,即便偽,也偽得太真誠,佩服佩服!」寒春緒蹲相粗魯,咬著煙嘴,邊說話邊吐霧。

   女人也不求饒,咳出兩眼淚花後,還是很硬氣、很忿恨地瞪著。

   寒春緒拇指挲著烏亮長煙斗,語氣懶洋洋地說:「你這麼看我,我都以為是我對不起你,是我搶了你媳婦兒……啊!咱忘了,你是女兒身,不娶媳婦兒。唔,不過嘛……」他摳摳下巴,眉略揚,壓低聲音。「聽說『玉蛟幫』女幫主官青玉愛男人也愛女人,兩者皆好,你不會湊巧也跟她很要好吧?她在道上放話,說看上我『千歲憂』,邀老子當入幕之賓哩,你心裡著實不痛快吧?」

   女人忽地放聲怒叫,十指為爪,寒春緒不等她撲到,半招已將她撂倒在地。

   他手法俐落地卸了女人兩肩和雙膝關節,歎氣。「按理,逮到一個女奸細,該要先姦後殺,殺後再奸,可惜我不殺女的,也不太習慣打女人,你這模樣……我也很難奸得下手。你們有誰要上?」環視一船手下。

   眾漢子頗有默契地搖頭,大老在耍狠,大家要配合。

   此時,六喜快步走上船。「老大,『天香院』那邊來消息,魚兒要溜了。」

   「敢?!」寒春緒雙目陡瞇。「老子還等著收網,能教它溜嗎?」直起身軀,把熄了火的長煙斗往後頭腰綁內一塞。

   「老大,這女的該怎麼辦?」

   「把她丟到岸上!」狠利的銳芒刷過瞳底。「讓她先在凍死人的岸邊躺躺,『玉蛟幫』派她來,自然能找到她。」官青玉對他發花癡,要不是他懶得理,早把那個亂七八糟的小幫派踩平!

   女人個個都是麻煩,偏偏有一個上了心,還打算逃呢!

   「走!老子帶大夥兒上花樓去,喝酒!撒錢!搶姑娘!」

   滑溜溜的魚兒想鑽出網,撇了他?沒那麼容易!

   柳兒和葉兒來到她身邊多久?還不到兩年吧?

   她沒問過牡丹紅是在哪兒買下的孩子,反正被送進「天香院」的女孩兒家,有誰不可憐?哪知……哪知……她們倆……

   好暈……她像是睡沉了,睡了許久許久,欲醒,身體卻不受控制,有股勁兒硬把她扯住,她四肢如綁著鐵塊,沉重得沒法兒移動,儘管抓回一些意識了,腦子裡仍昏沉沉,記得幾次都得靠柳兒、葉兒撐扶著,她才有辦法解內急。

   她們這是幫誰做事?為什麼……憑什麼……

   「姑娘,別急啊,他趕來了。」

   誰?

   「哎呀,誰的面子不能駁?可您寒爺的面子,我牡丹紅哪敢不給?」

   牡丹紅髮著抖?她聽得出來,那嬌嬌嗓音透出緊張味兒。

   「天香院」的老鴇八面玲瓏,一向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不管上門尋歡的客人來頭多大、多難纏,皆有手法對付……可現下,牡丹紅真怕了?怕誰呢?

   不行的……她不能這般無用地躺著,要逃……

   「姑娘,安心躺好,沒事的。」

   「牡丹紅,這話是你說的,那好辦,你家的花魁娘子就歸了我。」

   男人慵懶語調一入耳,換她發著抖了,心怦怦跳,眼窩泛熱。

   真是他?他、他來幹什麼?湊熱鬧,玩玩嗎?

   牡丹紅急急嚷道:「寒爺啊,事情不能這麼辦呀!您把霽華帶走,那、那今兒個外頭花廳上不還有個『奪花會』?咱可是花上大銀子躁辦,送出三十多張貴帖,那些大老爺們全都在廳上候著、鬧著,您這時把花搶了去,這……這不是不讓活了嗎?」

   男人嘿笑了聲。「我要不讓你活,早把事做絕了,直接搶人不就得了,還用得著跟你說嗎?」略頓。「我是瞧這兩年,你『天香院』還算乖,沒再幫著拐誘姑娘家,幫著銷盤,你對我守諾,我也不能耍你。」

   這還不叫耍人嗎?

   腆著臉求他,被他笑話。

   她求人不如求己,他偏要挨過來!這算什麼?

   牡丹紅都快哭了。「寒爺,當初祁老大管著這一江南北,您那時也還在他底下辦事,他……他弄來那些大小姑娘,我也是為了圖個活路,才被逼著幹那些缺德事。後來您跟祁老大翻了臉、對著幹,寒爺您厲害,短短幾年便把祁老大底下的門路摸了個通天海,蠶食鯨吞,智取計奪……祁老大沒了,沒誰再能逼我,您不樂見那些拐賣姑娘家的事,我自然不犯,可是……您事前也沒露個風,一來就要把霽華搶走……呃、呃……帶走,寒爺跟咱們家霽華是舊識嗎?還是只衝著花魁娘子的名號而來?我、我是整個墮雲霧中,弄不明白怎麼回事啊!」

   「要被你弄明白了,老子還出來混嗎?」

   牡丹紅真哭了,嗚嗚咽咽。「那也不能這樣啊……嗚嗚嗚,咱可是辛辛苦苦把她拉拔大,供她讀書學畫,給她請師傅教琴、教舞,我可沒虧待過她……嗚嗚嗚,寒爺啊,您可得心疼心疼我啊……」

   男人還是懶洋洋的語氣。「我心疼你,那誰心疼我啦?」

   牡丹紅頓了頓,突然嚎啕大哭。

   哭聲淒慘,無比淒慘,萬般可憐,哭啊哭,再哭啊哭,沒誰勸她別哭,而沒人理會,就越哭越沒味兒,只好自個兒收尾。

   「那、那總不能……」吸吸鼻子。「不能讓我竹籃子打水,一場空啊……」

   「行!」男人挺豪爽。「一口價。」指沾茶水寫在桌面上。

   牡丹紅一瞧,險些厥過去。她見過坑人的,但沒見過他這麼坑人的!他不只奪花,還要把人帶走,桌面上那個價,比她原想的對折再對折再對折,是保本了,但完全沒賺頭啊!

   「不過,你肯給這面子,我倒可以陪你過場戲,你順梯往下溜,保你無事。」

   牡丹紅心灰意冷。「寒爺什麼意思……」用不著梯子,她已經一溜跌坐在地了。

   嘿嘿笑聲又起。「意思很簡單,就說外頭那場『奪花會』,既然辦了,咱們索性辦到底!」

   君霽華被好幾雙手擺弄著。

   梳發,理妝,換衣,套鞋……這些事,她都曉得,都有知覺,神智漸轉清明,但就是提不起力氣。

   她被扶著帶上花廳,半臥半坐地窩在貴妃椅上,其實是沒力氣坐直。

   牡丹紅僅讓她在眾人面前現身短短的一瞬間,便把紗簾放落,讓大夥兒隔著紗,瞧她斜臥躺椅的慵懶柔媚模樣……其實又是誤會,她清冷淡漠一張臉,哪學得會那些可人姿態?

   有人問話,全被牡丹紅巧妙代答,她聽到好幾個聲音,此起彼落,像喊著價。

   「姑娘,怎哭了?不哭、不哭,再撐一會兒就海闊天空了。」

   內心屈辱難當,當個人,活成這樣,能不掉淚嗎?

   不知是柳兒還是葉兒幫她擦淚,她掩睫,細細喘息,模模糊糊聽到那熟悉的男人聲嗓,他混在那群搶著奪花的爺兒們裡面,也當起有錢大爺,出價出價再出價,完全的財大氣粗,霸氣十足。

   他壓得眾人喘不過氣,明擺著「天香院」這朵花,他勢在必得。

   好個勢在必得啊……好得不能再好……她覺得好笑,心中抑鬱,一股熱熱的感覺繃在喉間,很不好受,像要嘔出什麼。

   從此,她還能逃嗎?

   落到他掌心裡,她……她會想逃嗎?

   「啊!姑娘,怎麼臉白成這樣?又是淚又是汗的……」婢子在她耳邊輕哄。「沒事了沒事了,寒老大買下姑娘了,都結束嘍!」

   一切像在夢中走過,待君霽華真醒,人己不在「天香院」那個精巧小院裡。

   「真是的,對付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家,竟下這麼重的迷藥?這不是越混越回去了?」說話的女子手勁極輕,正幫她拭臉柔額,感覺是挺溫和的性子,連叨念的語調都柔柔軟軟。

   君霽華睜開雙眸,眨了眨,然後定睛望著眼前一張鵝蛋秀顏。女人約四十歲,見她醒了,素容露出笑。

   「我怎麼……這裡……您、您……」君霽華試著撐坐起來,四肢猶然酸軟,但已能聽自個兒支使。她環看週遭一眼,這間屋子甚為樸實,除了桌椅、矮櫃、臉盆架,也沒其他擺設了。

   「別急、別怕。」女人柔聲安撫。「醒來就好,我燒了熱水呢,咱們先好好浴洗浴洗,先把精氣神洗回來,然後再坐下來喝些熱粥,身子暖了,肚子飽了,想談什麼再來談。」

   女人個兒雖小,聲音雖柔,說的話卻有種讓人難以違抗的力量。

   君霽華也不知自己怎麼回事,明明有好多疑問待解,卻還是乖乖按她的意思做,洗了頭,洗了身子,換上乾淨衣裳,連人家幫她端來的小米粥,她都己喝下大半碗。

   「姑娘,你別怕,那人敢欺負你,儘管說,我讓他叔叔治他。」

   聞言,君霽華有些發傻,甫張唇欲問,細竹門簾被人從外頭陡地一掀。

   寒春緒跨進門內,靜佇著,高大修長的身軀幾乎把門全堵了。

   他穿著鐵灰色薄襖,紮著寬寬的褲,沒打腰綁,腳下套著保暖實用的黑絨鞋,雪發發尾帶濕氣,在肩上滲出水印子,那模樣像也剛洗浴過。

   君霽華接觸到他吃人般銳利的眼神,臉色一白,清容明顯繃凝。

   女人收拾湯碗調羹正要退開,君霽華忍不住朝她瞧去,那雙眸子彷彿哀求她留下別走,女人僅是安撫一笑,仍端著托盤離開。

   好吧。她閉閉眼。總得把事情弄明白。

   她不怕他的,只是在他面前,會覺氣惱……丟臉……

   她站起,走到窗邊,此時窗子是合上的,偏冷色的薄光透過窗戶紙兒,在她臉上刮出一道道影,一時間難以分辨此時是清晨,抑或近晚。

   聽到男人走近的腳步聲,她鼓足勇氣,轉過身面對他。

   「這裡又是寒爺狡兔三窟中的一窟嗎?」她挺佩服自個兒的語氣能如此沉靜。

   「可以這麼說。」寒春緒點點頭,雙臂環在胸前,模樣頗閒適,目光卻緊緊打量她。

   屋中一靜,她不禁深吸口氣,再徐緩吐出,想化開心中那股沉鬱。

   「我那兩個小丫鬟,柳兒和葉兒……她們還在『天香院』嗎?」

   「『天香院』能留住她們嗎?她們倆是『鳳寶莊』苗家的底下人,現在自然原湯化原食,回『鳳寶莊』去了。」他慢吞吞道。

   聞言,君霽華原是平視他胸膛的眸線一揚,眨也不眨地注視著。

   她突然不言語,寒春緒左胸一怞,隱隱的熱火在膚底下冒,再被那雙靈動眸子直勾勾瞧著,他禁不住咽咽睡沫,故意又走近兩步,逼得她仰高頭才能看他。

   「看什麼看?看老子長得英俊啊?」

   君霽華仍凝著臉,沒被嚇住,輕聲問:「寒爺跟『鳳寶莊』不是哥倆好嗎?你手底下沒有那般伶俐的小姑娘可供支使,只好跟苗家借人,是不?她們倆跟著我快兩年,該是連牡丹紅也沒瞧出底細……寒爺為什麼這麼做?」

   答不出來,耍賴還不會嗎?他寒春緒要願意,死的都能說成活的,黑的都能漂成白的。「什麼……怎麼做?我、我可什麼都沒做!」混帳!結巴什麼?

   呼吸略促,她白頰浮開兩抹霞,像著惱了,好一會兒才找到聲音。

   「寒爺最後為什麼肯幫我?」

   「我幫你什麼了?」裝傻。

   她五指揪緊衣襟,另一手緊按著窗緣。「你……你本來沒想蹚『奪花會』這趟渾水,為什麼還是來了?」

   救命……她問的事,非得件件都這麼難答才行嗎?

   手發癢,直想扯頭髮,他暗暗咬牙忍下,粗聲道:「我後來記起了,當初曾吃過你的一袋芝麻餅和炸米香,老子那時說過,倘若我沒死,又混得風生水起,必定回報你。既然你不想待在『天香院』,就跟我走,有我一口飯,自然少不了你一口……你幹麼這樣瞧我?其實……那個……說到底,我幫的是自個兒,我這人沒臉沒皮、沒心沒肺,說是回報,最後也得撈點好處,沒好處的活兒,誰幹啊?」

   「好、好處?」

   他嘿嘿笑,賊著雙目,把她從頭到腳順溜了一回,還很故意地在她胸脯和腰婰的地方停頓了頓。

   「不就你這個『好處』?我花錢買下你,江南花魁娘子從此歸了我寒春緒,老子從小闖蕩江湖,好不容易混到這分上,還不該讓自己樂呵樂呵,找個女人暖暖被窩嗎?這可跟什麼情啊愛的不相干,反正是養個女人在身邊,盡享軟玉溫香,老子不想要,就干晾著她,要上了火,就拿她敗敗火--」

   君霽華本能地一巴掌揮過去,但沒打上那張可惡的臉,而是硬生生停在半空。

   至於杵在她面前的寒春緒,對她突如其來的「發難」明明能避、能擋、能反擊,卻動也未動,真等著她揮打過來似的。

   「你打啊!怎麼不打?敢打老子的人,現在墳頭的草都不知長多高了!」

   啪!真打了。

   不激她不就沒事,他偏要激她。

   沒錯,他承認,自己就是討打,因為嘴太賤,欠揍。

   君霽華氣到全身顫抖,打了第一下後,不解氣,又左右開弓連打他好幾下。

   他突然張臂抱住她,她用力掙扎,拳打腳踢,兩人演出全武行,弱的那一方猛攻,強的那一方鉗制再鉗制,兩人從窗邊「打」至榻上。

   寒春緒抱緊姑娘家柔軟身子,這姑娘不肯安分,每下掙扎都在他懷裡又蹭又鑽,嗅著那股馨香,他氣息越來越粗濃,心跳如擂鼓,丹田湧出熱氣,在血中奔流,他面紅耳赤,腿間沉重。

   似吼一聲,他把臉壓上她的,蠻橫索吻。

   被佔住唇舌,君霽華起先還能奮力地扭動、捶打,但怎麼都甩不開壓在身上、堅硬且發燙的身軀,最後實在沒力氣了。她頭昏,鼻間、口中全是他的氣味,完全的男性,陽剛而且野蠻……她或者咬人了,為她似乎嘗到一絲血味,而唇齒磨擦、攻守,也不知是他的血,還是她的血……

   還能怎麼樣?她想怎麼樣?

   傻了嗎?有什麼值她發這麼大火氣?

   她只是被一個男人買了,買來暖床、敗火用的,做她這門營生的女子,跟著一個男人過日子,總比被成群的男人糟蹋來得好,不是嗎?

   有什麼好氣?她只是沒逃成,只是被下圈套,只是……有些失望,有些難過,有些心痛,如此而己。

   她放棄掙扎了。

   她是俎上肉,隨便人家怎麼對待,她溫馴安靜地躺著,腰帶早被扯得鬆垮垮,男人的手探進她半敞的襟口,覆上那柔軟的女性丘壑。

   寒春緒立即察覺到她的改變。

   他猛然抬起頭,雙目緊盯她,見那張倔強臉蛋紅通通,眼角掛著淚,他心裡不禁連篇咒罵,頭一甩,人已下了榻。

   兩腿與肩同寬,他雙手插在腰側,背對她,用力呼吸吐納。

   身後傳出窸窸窣窣的細微聲響,他聽到姑娘開口,平淡幽靜地道--

   「寒爺不是想要嗎?既然想要,就儘管取去。你本就是奪花之人,是我的恩客呢,還客氣什麼?」

   寒春緒倏地轉回身。

   他面龐陡沉,下領不由得一繃。

   榻上姑娘此時披散著長髮坐起,髮絲因方纔的糾纏而蓬鬆微亂,她兩腮霞濃,前襟盡敞了,衣衫褪至腰部,毫不遮掩地對他裸露出雪白玉肩和的酥胸……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8 00:45:07

第六章

   一個身體再正常不過的血性漢子,面對一個半裸的妙齡姑娘,要平心靜氣、不動如山,實在太為難。

   寒春緒胸腔鼓伏,一次比一次劇烈。

   他絕對、絕對不是個君子,不懂什麼叫非禮勿視,兩道灼人目光儘管黏在那一身清肌上,女子的飽滿與溫潤盡入他眼中,最後他利眉微揚,對上那雙含水不落的美眸。

   她表情執拗,淚珠都滾在眼眶裡,卻倔氣地不肯讓它們往下掉。

   她強梁。

   她硬氣。

   她、她……寒春緒暗暗咬牙,氣她,也氣自己。

   「你這是幹什麼?」他額角青筋都浮現了。

   她不答話,或者一時間答不出來。

   「你這是在幹什麼?!」口氣更惡。

   「寒爺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她唇瓣微顫,瞳心也跟著顫動著,而兩眸依舊直勾勾。

   「別以為我不敢!」他咬牙切齒。

   深深呼吸,她胸房隨之起伏,玉侞嬌挺。「寒爺當然敢。」

   「你--」可惡!

   都這時侯,還當哪門子柳下惠?

   他大步跨過去,再次吻了她,吻得相當粗魯。他再次將她壓倒,一腿抵進她雙腿之間,兩手也沒閒著,帶著火氣柔捏。

   她不讓他好過,他也不饒她!

   他是誰啊?

   他可是橫行一江南北的「千歲憂」!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他滿頭白髮換來什麼?

   不就是為了金銀財寶,為了道上的勢力,為了美人在懷嗎?

   而此時懷中的美人,還是他牽掛於心、欲放不能放的姑娘。她心眼好,還傻乎乎跟他講義氣呢,臨危時候,要她顧自個兒小命去,她也不曉得逃躲,力氣好弱,卻妄想護他,站在街頭巷口任人辱罵,只一逕低頭,不曉得反擊……這麼傻,怎麼放她?不知死活上了他的心,怎麼放她?

   突如其來,他腦門狠狠挨了一下重擊似的大痛,那是最後、最後的最後的一絲良心,薄淺得很可憐,但……到底是拉住他了。

   他兩排牙磨得格格響,再次躍下床榻,大口吸氣,試圖平息體內猛火。

   他可以控制自己……可以的……

   他不跟她一般見識……

   「寒爺還躊躇些什麼?你、你手下留情,這個情,我可擔當不起。反正……過得了初一,過不了十五,男人和女人,不就那麼一回事?你何須裝清高……」

   他身後傳來的沙啞女嗓顫抖得可憐,卻仍然發著倔,跟他卯上似的,拿話擠對他,不肯放過。

   「莫非……寒爺不是不想,而是不行嗎?」

   她最後使的這記殺招太凶狠,只要是個男人都撐不住!

   寒春緒猛地轉身,如果怒氣有形有色,定能看到他週身冒火,火氣騰騰。

   他不行?

   他不行?!

   他都火上心、精沖腦、元陽如杵了,還不行?!

   接盤、銷盤,貨好、貨賤,價熟、價生,他這眼力練得比孫大聖還精,怎麼就沒瞧出她柔弱清雅的外表下,那脾氣倔起來足教人氣到發昏,氣到血沖天靈,只差沒七孔流血呢?

   姑娘都敢下戰帖了,他再不接,還是個帶把兒的嗎?

   又一次大步跨過去。

   這一次,他沒有當場壓倒她,而是將她拽進懷裡,抱著就走。

   「你、你這是……帶我去哪裡?」

   姑娘的失聲驚呼小小地讓寒春緒感到痛快,他咧出森森白牙。

   「老子想敗火,總得找個隱密地方。你要是後悔,哼哼,讓你叫破喉嚨都沒人能救得了你!」他接著雙目一瞇,笑得瀅邪。「當然啦,老子還是會讓你叫,叫到哭更好,老子愛聽!」

   君霽華終於見識到他的這一窟藏得有多深。

   被他抱著,她全身早都羞紅,上身無所遮掩,只好緊貼著他。

   她不清楚他究竟動了什麼手腳,像是僅推了推矮櫃,牆面便忽地往後退開寸許,滑開一道暗門。

   他懷抱她走進門內,穿過狹窄的幽暗通道。

   通道太幽黑,她有些緊張地攀附男人偉岸身軀。一定是她的錯覺,一定是的,因為……她竟覺得他似乎似下頭,極輕地吻她發心,無聲安撫著。

   穿過長長暗道,眼前景象忽地豁然開朗,巧屋華美,擺設精心,比起前頭的樸拙屋房好上百倍不止。

   然後,她上了一張足夠她連滾七、八個身的大榻,男人脫去自個兒的衣褲,也扯掉她的衣裙,對於整個過程,她昏昏然、茫茫然,身在火中煎熬,一顆心鼓噪難當,似乎她倔性又犯,咬緊牙,拚命不肯叫喊。

   她發燙的雪耳落入男人口中,聽到他惡狠狠嘎吼--

   「咬什麼牙?這把火是誰點的?現在想怞身嗎?老子告訴你,晚了!想忍著不叫?哼哼,咱們就來瞧瞧,你忍不忍得了?」

   她沒想退縮的。

   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她挨得住,她、她能挨住……

   結果,唉,沒挨住……她像被恣意蹂躪,又似被溫情疼惜,抱她的男人手勁既輕也重……輕輕愛憐,重重折騰,她無法分辨了,只覺自個兒是團火,他的唇舌和雙手更如烈火,她和他皆狂燃著,燒得通天透紅。

   處子破身。

   不可能不疼。

   她還是叫出來,隨即兩排貝齒洩忿般捺進他肩肉裡,深深咬緊,這樣的痛連著兩顆心,她深受震撼,同時也撼動他。

   她像似哭了,還動起手來,掄起小拳頭捶打他。

   她以為自己捶得很用力,其實跟小貓討憐愛的輕蹭差不了多少……她的細腕被扣住,緊緊壓制著,她著火的體內套著一股剛強力量,支配她、侵犯她,無力抵抗,亦無須抗拒。

   她終歸要燒作塵粒,塵歸塵,土歸土,她以為自己死了,高高飛起又重重跌落,那滋味太過磨人,磨得她心魂俱顫,無一處安歇……

   痛……

   還是痛……

   但痛楚中滲進耐人尋味的東西,佔有她身體的那股力量太詭譎,溫柔又霸氣,矛盾得教她心尖亂顫,喉中苦澀。

   她聽到聲吟,從她喉兒裡逸將出來,叫著、哭著,無法抑止……這樣的折騰是她自己討來的,避不掉,所以硬接,但……不應該心顫淚溢,不應該身子濕潤、跌墜又騰升,方寸不應該感到滿足又矛盾酸疼。

   她把自己歸給他,有怒有怨,卻也心甘情願。

   她是徹頭徹尾地發傻、發癡、發癲。

   她懵了、醉了、迷了,化身成一瓣楊花,花心隨風墜落湖面,又幻化成無根浮萍,漂漂蕩蕩,無實、無夢……

   若能不作夢就好了,偏偏她的夢境太奇異。

   她聽到男人吼叫,身子不自覺拱高了,相抵著,緊緊連接著,她……她竟很不爭氣地眷戀起那份充實,不要他離開,不要失去他的溫熱。原來啊原來,她一直要他的,儘管嘴上使壞,但身體和一顆心騙不過自己,她很慘,就憑著他那句--留下。別逃。她就一直把他記在心底,不著痕跡地盼著,從未忘記。

   從未忘記……

   她叫聲如吟哦,最後的最後,迷倒在痛楚與快意中。

   她昏死過去。

   看著她腿間流出的處子之血,混著屬於男人的侞白精元,寒春緒恨不得扇自己幾巴掌。

   他真打了,左右各來一掌,手勁好重,打得兩頰立即腫高。

   這下子全毀,她還會乖乖跟他嗎?

   明知道她耍的是激將法,結果還是被惹火,他這道行在外面行走江湖很夠用,拿來對付她竟是捉襟見肘。

   君霽華意識醒覺時,只感腿間溫熱,有雙大手在她大腿內側游移著。

   她睜眼,發現那個奪花的男人取來一條擰過水的淨帕,正在幫她擦拭。

   他……他這是何必?

   不要對她好呵,她會心軟的,一旦心軟,什麼都能妥協。

   微微縮起身子,她轉向榻內,拉來被子蓋住裸身。

   「不……不用……不勞寒爺費心……」

   身後安靜,男人沒有出聲。

   她羞窘難受地閉上眼,從未想過和他會這樣走在一塊兒。人和人碰在一塊兒,總有一個緣字,緣喜,緣孽,這一下也分不清楚。

   背後有動靜了,他重新上榻,胸牆貼著她的背躺落,一隻臂膀佔有般環過來。

   他的身體堅硬溫暖,似乎還亢奮著。

   她不自覺繃起,呼吸亂了,但他沒有再進一步動作,只是擁著她,體熱傳到她膚上,鑽進她心裡,讓她也跟著發熱。

   「跟了我,就別想走。都是我的人了,敢走,我絕不會善罷干休。」

   他語氣低嘎,每個字卻又說得無比清楚,在她耳畔。

   君霽華不吭聲,人隨即被扳轉過去。

   四目相對,她有些撐不住,才想撇開臉,又被霸住了呼吸,唇兒被牢牢含住。

   「別逃……別想逃,聽見沒有?」他目光逼迫。

   「……嗯。」試問,她還能逃到哪裡?

   寒春緒隔天便離開了。

   他告訴她別想逃,本以為住下的地方肯定有人看管著,其實不然,大大不然。

   這兒外貌是座南北略長的矩形狀四合院,圍牆建得頗高,兩扇窄而斑駁的門扉,院內種著一裸老槐樹,搭著瓜棚架子,還圈了塊小角落養雞,另一邊角落則築著精巧鴿捨,養著好幾隻雪鴿。

   土磚灰瓦建成的屋宅再普通不過,但,普通很好。就要它普普通通,不招眼。

   她住的是北屋,而東、西兩屋也都各住一人,一位是曾幫她燒水端粥的秀氣大娘,姓言,單名敏,她說她可以稱她「敏姨」;另一位則是身形跟寒春緒差不多高大的壯年大叔,姓胡,胡叔很不苟言笑,性情頗嚴肅。除他們二位,四合院內再無旁人。

   後來幾天,敏姨邀她上街買菜,拐著彎彎曲曲的窄巷走出去,竟是通敞大街,熱鬧得很,她才曉得所住之地位在江北大城,鬧市深巷內的四合院鬧中取靜,她可以自在出遊、自在閒逛,不再被誰拘著,亦不再教「江南花中狀元」的名號所拘。這一直是她所想望的日子,只當君霽華,只當普普通通的姑娘家。

   如今想望成真,她真有些不敢置信。

   跟了我……就是我的人……

   她不時想起寒春緒,對他捉摸不定,他待她像是不好,卻似乎不然。

   在這裡,管吃管住,她穿用的衣物儘管敏姨沒多說什麼,但她嗅得出衣上的簇新氣味,全是新置的,樣式普通,但質料頗美。

   「暗櫃內擱著錢,想買什麼,自個兒去取。」敏姨這麼告訴她,還教她開那道暗櫃的法子。櫃內除了數不清的銅錢串,以及一小袋、一小袋的碎銀子,還擺放三十來根粗得能砸死人的金條。敏姨說,那是家用,少了自然有人會補齊。

   她看著敏姨的笑眉笑眼,一時間不能確定人家是否在說笑。擱在暗櫃內的「家用」,足夠她安安順順過上三輩子。

   至於住在西屋的胡叔,她還沒摸清他的門路,同桌而食時,連句話都交談不上,直到年前某個飄小雪的午後,她跟敏姨在擺著火盆子的東屋剪春紅字、剪年畫圖紙,胡叔也在,他面前擺著一盤紅木象棋,自個兒跟自個兒對弈。

   她好奇,忍不住探頭瞧了幾眼,胡叔突然面無表情盯住她看。她紅著臉欲道歉,他卻開口--

   「能下嗎?」

   「略懂。

   他也不言語,只把所有棋子重新歸位,做了個請的動作。

   結果啊,是高手遇高手了,風雲變色,驚濤駭浪,五盤中各有輸贏。胡叔依舊沒什麼表情,但眼神不太一樣,似是許久未逢敵手,好不容易碰上一個,戰得酣暢淋漓,短時間尚未「收功」。

   「圍棋,也能?」回神過來後,他問。

   她淡笑頷首,腮畔微紅。「知其一二。」

   「好。」他深吸口氣,極為嚴肅。

   然後接下來幾天,君霽華就發現自己被纏上,早中晚按三餐下棋,偶爾還連帶宵夜,最後若非敏姨看不過眼,出聲制止了,胡叔真會「鬧」下去,不眠不休,無日無夜。

   再然後,她似乎嗅出點什麼--敏姨和胡叔,溫婉美婦和粗獷大叔,外表差異如此之大的兩人,處在一塊兒時竟有說不出的……說不出的……她找不到字句形容,只覺他們倆很合契,以他們自個兒才懂的方式在一塊兒。

   她突然意識到,這兒不僅是狡兔之窟,還是寒春緒的老巢袕。

   大隱隱於市。

   他把這座巢袕建在鬧市深巷內,四合院內有數面暗牆、數條暗道,甚至設有機關,通過迂迴曲折的暗道,又別有洞天。

   住在四合院內的人,於他無血親之緣,卻是他的家人。

   而他把她帶到這裡。他帶她……回家。

   回家。他的家。

   察覺了這一點,她當晚輾轉反側,不能成眠。

   很想他……很想、很想他……

   氣他,滿心迷惑,也想著他……

   同時間,幾十里外的江北定山坡,寒春緒的人剛接來一批蒙古馬。

   上家是生面孔,透過中間人找到他,這批毛色雪白的蒙古馬有些來路不明,但是盤越暗,利潤越高,何況貨確實是好。這活生生的美麗動物,柔軟滑手的皮毛,溫馴的大眼睛,撒蹄一起,能爆發出飛速,就像女人外表乖順柔弱,一跟他較真,能激起狂風猛火……去!他又滿腦子亂想!

   接過盤,打算將馬匹走水路拉回江北的「儲貨」之地暫置。

   然,趕馬上板船時,寒春緒覷到一抹鬼祟身影,正要喝聲逮人,那影兒「咚」一響躍進江中,隨即五艘板船有兩艘同時著火。

   江邊風大,火勢眨眼即猛,那八匹已趕上船、繫妥繩子的馬匹驚恐嘶叫,牽連到岸上其他馬兒,登時大亂。

   「鐵膽!」

   寒春緒厲聲一呼,也不用多下指示,只聽那名叫「鐵膽」的壯漢立刻回應--

   「老大,交給俺!」

   把岸上噪動不安的馬匹交給鐵膽全權處理後,寒春緒帶人滅火救馬。

   「六喜,走開!」寒春緒瞇眼大喊。

   著火的板船上,那少年低頭急著解開綁馬的繩索,解不開,遂取靴內匕首想砍斷,受驚的馬此時仰高前蹄,眼看就要踩中少年腦門。

   寒春緒飛竄過去,瞬間抓住六喜背心,往後一扯。

   「老大!」

   寒春緒矮身一滾,勉強避開馬蹄。

   大火轟過來時,他徒手扯斷繩子,拖著幾匹馬一起下水。

   臘月的最後一日,團圓時候,「狡免」溜回老巢袕。

   寒春緒回到深巷中的四合院時,身邊還跟著兩個小丫頭。

   「姑娘啊--」柳兒和葉兒在灶房裡找到正跟在言敏身旁打下手、忙著準備年夜飯的君霽華。

   聞聲,君霽華倏地回過身,懷裡還抱著一顆新鮮大白菜,抓著一把蔥。

   「你……你們怎麼……」她驚喜地望著兩張小臉。

   柳兒嘻嘻笑。「是寒老大跟咱們家主子討人,主子說,我們可以來這兒陪姑娘過年,住個幾日。」

   葉兒笑得更開懷。「姑娘,是寒老大帶咱們來的,姑娘那時在『天香院』落下的東西和銀兩,柳兒和葉兒都收得好好的呢!連那只雪鴿也養得圓滾滾、胖嘟嘟,一起給姑娘送來了!」

   君霽華不自覺揚起眉睫,有人靜靜注視她。

   她直直望去,看到站在灶房外的寒春緒。

   男人滑白髮絲映雪光,面龐黝黑,眉目深且俊。

   他回來了。

   終於。

   怦怦、怦怦……她的心口瞬間注進一股氣,鼓動得厲害。

   離開「天香院」的兩個丫頭較之前活潑,很愛笑,說話清清脆脆,眸子明亮,完全回復本性似的。

   她們倆後來由君霽華領著,拜見了敏姨和胡叔,而多出這兩個小姑娘幫忙,邊忙邊聊,年夜飯好快便備妥。

   大圓桌上擺著東北酸菜白肉鍋,爐裡的炭火紅滋滋,除此之外還有六、七道年菜。今夜圍爐,人比以往多了些,敏姨瞧起來很歡喜,忍不住多喝好幾杯,最後竟是胡叔一手壓在她酒杯上,還靜靜取走酒。敏姨勾著唇,輕輕睞了他一眼,就只是一眼,卻包含很濃的感情……

   君霽華有些難以呼吸,身體發熱,或許也因喝了酒,或者更因坐在她身旁的男人。打寒春緒回到四合院,她與他還沒說上半句話,每每眼神交會,她便覺背脊一陣顫慄,胃袋變沉,很難不去想他們倆之間的事,那些真真切切發生過的、極私密的事兒……

   到後來,她忍不住閃避他的注視,整頓團圓飯,一逕聽著柳兒和葉兒嘰嘰喳喳說話,再不然就是跟敏姨閒話家常,甚至連胡叔都說得上兩、三句,卻把寒春緒晾在一邊。

   「姑娘,您來這兒之後,跟拂曉姑娘見上面了嗎?」

   「啊,姑娘難道不知,拂曉姑娘的『綺羅園』就在這座江北大城內?」

   「呵呵,是說姑娘來這兒也沒多久,沒地頭蛇領路,許多事肯定不知。」

   「姑娘平時就多出門遛遛,『綺羅園』離這兒半點不遠哩!」

   聞言,君霽華恍然大悟,沒想到自個兒現下是在朱拂曉的地界裡,心裡一喜,想著哪天可以遞個條子,和朱拂曉見見面。

   坐在身側的男人彷彿察覺了她的想法,兩道目光掃將過來,她沒和他對上,靠近他的那半邊身子卻怪異地興起熱麻,像被火蟻爬過。

   突然,兩丫頭話題一變--

   「姑娘,柳兒給您賠罪吧。那時……那時在您身邊,我也是聽話辦事,不是存心瞞著您的……如果姑娘非得問個水落石出,我家主子說了,您就直接問寒老大,他肯定清楚。」推推推,一推二五六,絕對不去看寒大爺陰黑的臉色。「姑娘,咱自罰三杯!」個兒小小,年歲輕輕,喝酒倒挺有氣魄。

   「對!主子說,一切都是寒老大起的頭,不關『鳳寶莊』苗家的事。主子還說,他日若有緣再見姑娘,一定好好賠禮。姑娘千萬莫怪,葉兒也自罰三杯!」

   君霽華微微怔然,一時間說不出話。

   她低垂螓首,略抿著唇,終於啊終於,還是克制不住往身側瞥去,那男人竟……竟似紅了臉,還橫眉豎目的。

   寒春緒內心飆罵,沒想到苗家那個小白臉家主會暗將他一軍!

   迷迷糊糊被帶離「天香院」,沒能和那兩個小丫頭見上面、說說話,儘管她沒明白道出,當時得知此事時所流露出的神情,已瞧得出悵惘難受。

   帶柳、葉兩丫頭回來,只想讓她展顏一笑,明知是給自己添亂,還是做了。

   心田冒情芽、扎情根、長情花,就是這麼慘,一整個慘絕人寰,慘到如他這種唯利是圖的惡人,竟幹出「損己利人」這種蠢事,還不夠慘烈嗎?

   他「唬」地起身,臉太紅,不能再待下去。

   「去哪兒?你胡叔都還沒發紅包呢!」敏姨帶笑問。

   「上茅房!」頭也不回,他大步走開。

   君霽華臉也暖著,雙腮開紅花,她……她也好想學他跑掉,但四合院內只有一間茅房啊……

   巷內平時深靜,今夜卻能聽到此起彼落的鞭炮聲。

   四合院裡也應景地放了一會兒鞭炮,柳兒和葉兒蹦蹦跳跳,搶著點地鼠炮和沖天炮,玩起來比男孩子還野。

   君霽華回到北屋時,屋內燈火通明,她腳步略顯遲疑,躊躇片刻,絞著手,最後仍硬著頭皮推門而進。

   一進門,她怔了怔,寒春緒正赤裸上身,對著銅鏡替自個兒上藥!

   他受傷了!臉色一白,她快步走近,眸光在鏡中與他那雙深目對上。

   「你、你……受傷了。」唉,君霽華,這不是廢話嗎?

   她略急,又深呼吸要自己靜下。她繞到他面前,察看他頸側、右胸和右上臂的傷處,那是遭火燒灼之傷,不是一整片,而是一小塊、一小塊分佈在他精實黝膚上,似是躲過火舌,卻沒能避開火星子……啊!他的背上也有!

   她沒問因由,想也未想便接手照料。

   在冷水盆裡加進備在爐上的熱水,她俐落挽袖,絞著溫熱巾子,先揭去他原先上過的舊藥,手勁好輕,每一下都如此小心翼翼。擦淨後,還用另一條乾燥巾子吸去水氣,邊噘起嘴,徐徐吹氣,這僅是個下意識的舉動,不含半點逗弄意味,僅想讓傷口再乾燥些,上了藥,也比較容易吃進藥性,但她吹了一陣,卻聽到男人大口吞嚥睡液的聲音。

   她揚睫,心臟猛地一跳,因為寒春緒正望著她,用那種恨不得將她生吃活吞的「恐怖」目光緊緊抓住她。

   兩張臉離得太近,她羞紅雙頰,才直起身想退開些,秀腕已被扣住。

   「你……啊!」人被扯過去,往他懷裡跌。「寒春緒!」氣他、擔心他,想罵人,無奈還沒學會。

   「怎麼?連名帶姓,不叫寒爺了嗎?」他冷笑,目中星火亂竄。

   這把火忍太久,他也不顧身上的傷,拖著她滾進榻內。

   「你幹什麼?起來--唔唔……」小嘴遭劫。

   襲擊她唇舌的男性薄唇強而有力,暈眩隨即而來,所有氣息全都怞光一般。

   她試圖推他,記起他那些傷,手勁不由得輕了。

   「光理別人不理我,能由著你嗎?嗯?」

   這一次沒上演全武行,只是男人跟她較真了,行徑「惡劣」之至,野蠻又孩子氣,完全沒風度。

   君霽華又想把自己當成俎上肉,可惜行不通,她愈是這樣,壓在她身上的男人愈故意,以逼迫她為樂。

   「不肯叫?敢給老子咬唇?鬆口!咬破了誰賠?」他兇惡低吼,白髮散面,俊龐血紅,大手分別緊扣她雙腕,再次發狠吮吻她的朱唇。

   兩人衣物未盡褪去,身子已纏在一塊兒,深深緊連。

   熱力一波波沖刷、推擠,君霽華嗚咽著,渾身潮濕,神魂飄渺。

   那感覺,下一瞬即要滅頂似的,無一物可供攀附,而能牢牢抓住的……只剩下他……只剩下他……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8 00:45:33

第七章

   他的掌上有她的齒痕。

   君霽華背貼著男人胸膛,在他懷裡慢慢緩下氣息。

   遠颺的神智回籠了,她的手下意識覆在那只擱於她腰際的臂膀,然後摸到那一小片略微凹凸不平的手膚……她當年咬得極狠,因為很恨,他大可一把甩了她,卻還是由著她洩忿……這些事如今想起,深意潛藏,心底幽幽,竟含著淡淡的苦與喜……

   突然,那隻大手怞開了。他起身下榻。

   頓時間失去他的體熱,她微微顫抖。

   她忍不住翻過身,見他提壺加熱水,絞了一條巾子。遞給她時,他面龐側開。

   「拿去。」

   她一怔,覺得他臉膚古古怪怪,黝黑混過大紅,深暖著。他……他臉紅?!

   「拿不拿去?不拿,我動手替你擦!」他瞪她一眼,又快快瞥開。

   君霽華趕緊接過巾子,心跳飛快。「謝謝……」

   「你……」寒春緒真不知該罵什麼才好。

   被他胡亂折騰一陣,還跟他道謝?

   撇撇嘴,他頭一甩,逕自坐到鏡台前,一盒對付火傷的膏藥老早攤在那裡,他用薄竹片挖了些往傷上敷。

   這一邊,君霽華忍著羞赧,迅速拭淨腿間。

   然後她很快地拉好衣裙,套上鞋,下榻時腳步雖有些虛浮,還是來到他身邊。

   她不言語,只是默默拿走寒春緒手裡的竹片子,幫他抹勻了藥,連背上的幾小塊灼傷都一併抹上。

   他的身體陽剛且精實,很美,因為布著好多道傷痕,這樣的美便也透著一絲嚴酷,很驚心動魄,卻又教人移不開凝注,而這就是他走過來的路……所有的傷,都得打落牙齒和血吞,那時的他正遭追殺,傷重了,卻只衝著她冷嘲熱諷,一副氣死人不償命的地痞流氓樣……現在仍舊相同,受傷了,不習慣說,硬撐著,任誰也瞧不出異樣,更糟糕的是,該換藥時不換藥,不急著上藥,反倒急著上榻,他、他……他這人哪……唉……

   臉燙心熱,她很費勁才穩住手。

   將備好的藥布仔細覆在幾處傷塊上,她職來長條棉布,繞過他的肩脾、腋下和胸部,把所有傷包紮起來。

   在他肩上打妥小結,將布尾巴撫平,她垂首靜佇,像似不知接下來該做什麼。

   「你……」清清喉兒。「寒爺時常受傷嗎?」

   寒春緒死性不改,拉住她的手往懷裡帶,讓她坐在大腿上。「倒也還好。不過如果受了傷,你都肯這麼溫柔體貼地服侍我,那也挺美。」語氣慵懶,他又開始不把事當事兒。

   「交手」多次,君霽華似乎……有些瞧出門道了,這男人想把事唬哢過去時,就會擺出吊兒郎當樣,有時說話相當刻薄,故意惹人生氣。

   她穩持著,沉靜道:「胡叔說,你那時被他救活,就跟著他走了。」

   突如其來丟出這麼一句,寒春緒聞言挑高劍眉,發著愣,卻聽她又說--

   「胡叔還說,你一身武藝也是他教出來的。」

   「胡叔怎會跟你說這些?他……他根本不愛說話。」他扳起她的臉。

   「他下棋輸了,不是三戰兩敗,就是五戰三負,我每次贏了,可以問他一個問題,隨便什麼問題都成。」她慢吞吞道。「可是他也夠狠,問什麼答什麼,而且都有辦法用短短一句將人打發……」

   寒春緒再次被震得兩眉飛挑,利目也跟著瞠圓。

   他瞪著她。明明是他先瞪人、他起的頭,瞪到後來顴骨浮出紅痕,他竟粗魯地問:「你看什麼看?再看我……我就……」

   「再看,寒爺就要挖掉我的招子。我知道的。」

   「你--」一口氣梗在胸臆之間,真想掐碎她,又、又不可能動手。

   君霽華有些想笑,已很久沒有這樣的心情,單純歡愉,因小小佔了上風。

   「我心裡的疑惑,或者寒爺願意為我開解,倘若不願意,也不打緊的,反正來日方長,四合院內無啥消遣,總還得悶著頭、陪胡叔一塊兒下棋,消磨消磨光陰。」難得能遇上棋中強手,還能天天對弈,她其實相當歡喜,完全不怕被胡叔纏住。但這一點,她不讓他知道。

   寒春緒表情一轉,變得深沉,若有所思打量著她。

   「為何這麼做?」徐聲問,雙目仍鎖住她。

   「我想知道……」秀頰有兩抹紅雲,馨息略濃,她遲疑了會兒,像找不到更好的回答,只能強調地說:「就是……想知道而已。」

   他不說話,但兩丸瞳仁湛了湛。

   「寒爺不想說也沒--」她的嘴角被按住,話音陡止。

   四目相接,屋中寧靜,但寧靜似乎僅是外表,有什麼藏在底下悶燒。

   她看到他目光游移,淡淡落在桌上那盞油燈上,彷彿對火焰的跳動充滿興趣,看得目不轉睛。

   正當她著魔般迷失在他峻厲卻好看的側臉線條時,那張略寬有型的薄唇忽而掀動,沙啞吐出平緩的音句--

   「胡叔當初如果不來,也就沒現在的我。沒錯,他真救了我一命。」嘴角一勾。「……胡叔說,他與我爹是兒時玩伴,在上山習藝之前,就與咱家住同條巷子內……我爹遭冤,病死獄中,屍身送回三合院那天,我娘倒是一臉平靜,她還親自下廚煮了滿桌菜,喚我去吃。後來我幫忙收拾時,突然聽到兩手端著的碗碟全砸地,我叫了聲,但叫不出來,沒法兒呼吸,這才知道有人拿著繩子從後頭套住我脖子,勒得我發昏,肺如火燒……」

   冷意爬上肌膚,君霽華輕輕打了寒顫,不禁更偎近他。

   他語氣更淡,彷彿事不關己。

   「胡叔說他那時正好南下辦事,心念一起,怞空回了一趟老家,他家中老人都已亡故,老屋也空在那裡,原本想待一會兒就走,卻見到不少街坊鄰居圍在我家圍牆外張望,一探問,知道事情始末,又見我娘完全不應門、不辦喪,像是沒事人似的,他不禁心下留意。」

   「當晚,他潛進三合院,還是慢了一步,我娘已在堂廳樑上吊死,廳上還擺著我和我爹兩具屍身。他探我鼻息,發現還有氣,氣若游絲,但還能救……」他笑,滿是嘲弄。「所以我又活了!」

   君霽華一瞬也不瞬地端詳著他,好一會兒才嚅唇問:「你爹的冤獄……那是怎一回事?」

   「……是為了我娘。」他靜下片刻,五官微微扭曲。「我娘繡功極好,是城內大繡莊的繡娘,那家子的老爺看上她,讓底下人使了計……那晚,阿娘好晚、好晚才回來,臉色白得可怕,我睡不著,躲在爹娘房外的窗底下偷聽,娘一直哭,邊哭邊說,她說得斷斷續續,當時我還太小,有些事不太明白,後來長大全都懂了……她被下了藥,遭人欺負,整個迷迷糊糊……」

   一口涼氣竄喉透心,隱隱發寒,她忽地抓住他的大手。「你爹知道後,去報官了嗎?」

   「你以為報官有用嗎?」他瞥向她,反握她的手,嘴角嘲弄意味更深。

   她怔怔然,有些明白。「……官府裡的人,也被銀子打發了……」

   「我爹一告再告,那些人不勝其擾,便想了個事兒栽贓嫁禍,拿我爹下獄。」他下顎微繃。「我不怪我娘,半點都不怪。她不想活,可又會牽掛我,所以想帶我一起上路,一家三口在一塊兒作伴,我不怪她。但,我活下來了,既然老天要我活,就該換別人死。」眼鋒透寒,他還是笑,神情悠遠。

   「我跟著胡叔走,跟他習武,還得被他逼著識字,隨他走踏江湖。當時他幫著祁老大做事,這位姓祁的在道上勢力不容小覷,我後來也在他底下待過,有了靠山,就能借勢使力,要想整倒當年欺負我娘、我爹的那幫人,簡直易如反掌。他們在明,我在暗;他們黑,我比他們更黑;他們狠,我能更狠,連死都不讓那些人好死,這才叫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啊……痛快……」

   他氣息粗濃,好不容易拉回神智,低頭一瞥,才知把掌裡的柔荑握得都通紅了。他趕緊松勁,沒放開,替她柔著,嘴上卻凶凶罵道:「你是不會哼個一聲、兩聲嗎?痛都不曉得喊,你……真是……」

   「寒爺不也一樣?身上帶傷也沒聽你哼個一聲、兩聲。」

   「老子怎麼說也是個帶把兒的,喊什麼疼?喊疼的都是娘兒們!你也是娘兒們,該喊就得喊,忍什麼忍?」一語雙關。

   啪!有人挨打了……

   君霽華絕絕對對不是故意的,她發誓。但……有時真被激著了,他的臉就擱在那兒,常讓她不及斟酌,順手便怞了過去。

   她打得並不重,僅是小扇一下,手心拍打他面頰,跟打蚊子差不多勁兒。

   「你再試試看,老子就折了你的手!」齜牙咧嘴,狺狺低咆。

   她真被牽了魂,教他一挑釁,還真想鬥鬥。

   啪!

   打完左臉換右臉。

   那力道不重,真的很不重,但卻讓寒春緒瞠大兩眼,滿臉的不敢置信,又似乎有點……不知所措?

   「你……你,好,算你行,你把老子的話當放屁是吧?老子再給你一次機會,下次你再敢胡來,看我不折斷--」啪!話還沒撂完,又挨拍了。

   「寒爺還是折斷我的手吧。」

   一隻細嫩手腕橫在眼前,寒春緒被將了一軍,氣歸氣,又有股說不出的心緒……常聽人說,打是情,罵是愛,他被打啊打的,竟、竟糊里糊塗有點發暈,像似挺受用,挺教人心軟,挺……停停停!

   他就這麼賤骨頭,非要人打才舒坦嗎?!

   「我……要我折我就折?老子是你生的啊?這麼聽話幹什麼?我不折!我、我咬死你!」扣住她的手,低頭「咬」住她的小嘴。

   君霽華快被他的雙臂勒昏,只得反「咬」他的嘴,越「咬」越深。

   她努力吸氣,耳朵紅得快滴血似的,聽到他夾帶熱氣的聲音敲擊耳膜--

   「你還想知道什麼?那兩個小丫頭嗎?沒錯,是我支使的。我老早就看上你,十二、三歲,素顏舊衣已經夠招眼了,長大了必定不一般。我有本事了,自然讓人先去盯緊你,只待時機成熟啊……老子想要就奪,你可別拿什麼情啊愛的往我頭上套!」

   她根本不敢再想到那層去。

   那曾讓她深覺羞慚,恨不得上天下一道雷,把她劈個粉碎。

   她臉皮太薄,經之前那一挫折,更是薄到快透了。

   「寒爺放心,我……我不會再說那些蠢話,我、我也沒有喜歡你,沒有情意……」話一出,心頭悶悶怞痛,她極快垂下微濕的雙眸。

   屋中陡然一靜。

   「那很好!」男人聲音粗礪,磨過喉頭才噴出。「我買你也只是……只是要你,我也沒有喜歡你!」

   「……嗯。」

   嗯……嗯個頭!

   寒春緒脹紅臉,連眼白都浮出血絲。

   瞧瞧,他又說出什麼混帳話?!而她……她……

   我也沒有喜歡你,沒有情意……

   她這話也夠狠,刺得他快失心瘋!

   沉著臉,咬牙,他打橫抱起她,又去扳動暗門機括。

   「寒爺,我習慣睡北屋。」她略緊張道。「你若習慣睡暗道那端的屋子,可以自個兒去,不用帶著我……」

   「我就要摟著你睡!」小噴火。等走上窄窄通道時,他又惡劣地補了句--

   「在裡邊做,你比較肯叫!」

   啪!暗道裡響起脆響,有人面頰又被「打蚊子」了。

   男人這回沒放話威脅,而是發出低沉的、既瀅又邪的笑聲。

   「那他待你很好啊……」

   當敏姨東聊西聊地問起寒春緒和她相識的過程,君霽華紅著臉,還是邊烹茶邊把話全說了。從那年她有勇無謀地逃出「天香院」、在小三合院裡「見鬼」,「鬼」最後幫她殺凶犬等等事情開始說起,一直說,說到太湖「鳳寶莊」的重相遇,說到她那個亂七八糟的「奪花會」,連柳、葉兩丫頭是寒春緒派去她身邊的「暗樁」也全都照實吐露,聽完這一長串,敏姨笑得眼彎彎,然後淡淡笑歎。

   那他待你很好啊……

   ……是嗎?她持壺的手不由得一頓,才徐徐將茶注進杯碗裡。

   元宵節已過,今兒個外頭大晴,不落雪,冬陽還發善心地露出頭來,四合院內倒是安靜得很,因為寒春緒說那幾隻雪鴿得練練體力,不能肥老在鴿捨裡,於是剛過午,用完飯,他便和胡叔一塊兒放鴿去,而柳兒和葉兒可興致勃勃了,死求活求的,都快揪著寒大爺的褲管不放,寒春緒當真把她們倆刁足了,才答應將兩丫頭也一道拎去。

   四合院內只留她和敏姨,她乾脆把茶具搬到簷下,曬著冬陽,喝茶閒聊。

   「他當時準是想帶你走,又沒本事保你周全,見你硬要賴在那座小三合院,他心急,無能為力,最後只得把你強押回『天香院』。」敏姨接過茶碗,瞅著澄澈的碧黃色茶湯,臉龐柔和。「他非得把你送到安全之地不可,而在那當下,最能保你平安的,正是你想逃離的地方。」

   關於此節,經過這些年,君霽華心裡其實也已明白。

   她垂下頸項,思索著,張唇卻無語,最後只是捧起茶碗輕啜。

   「這些年,他羽翼漸豐,勢力已穩,頭髮倒是越來越白,很拚命呢!」敏姨用茶碗溫著雙手,抬眼看向覆著薄薄白雪的小院,嘴角一直舒懷輕勾著。「瞧,他才穩了些,馬上把眼線鋪置到你那兒去,直到情勢大好,便把你接出來……呵呵,男人還有這麼長情的,你說他待你不好嗎?」她轉過臉來。

   君霽華臉更熱,啜了口茶才囁嚅出聲。

   「敏姨,他是買下我,花錢買的,他要的只是我的……我的……」

   「美好的容貌和身軀嗎?」敏姨替她把難以啟齒的話道出。

   「嗯。」她點點頭,有些難堪,心裡突然堵得難受。

   「你真這麼認為?」

   「我……不知道……」很迷惑啊……

   週遭一靜,她們各自品茶,半晌過去--

   「你聽過祁老大的名號嗎?你胡叔和春緒都在他底下待過。」敏姨問。

   君霽華輕應了聲。「我聽寒爺提過。」

   敏姨一笑,表情卻有絲幽暗,柔聲道:「那麼,你可知我曾經跟過祁老大?」見君霽華水眸緩緩瞠圓,有些明白,又不很確定的模樣,她淡然頷首。「沒錯,就是你以為的那樣,我當過老大的女人。」

   什麼?!

   「那、那祁老大……那、那胡叔和你……你和胡叔……」君霽華整個口齒不清,腦中混亂,手裡茶碗險些砸了。

   敏姨很好心地取走她的茶碗,安全地擱置在一旁。

   「是啊,我是祁老大的女人,你胡叔又偏要我不可,我要他走,找更好的女人去,他卻認死扣兒,搶也要把我搶到手,我早都髒了、爛了、臭了,他就是不肯放……」

   君霽華心音如鼓,神魂驚悸,熱流不住往眼眶沖。

   她驀地握住敏姨泛冷的手,都用熱茶溫過手,竟還是冷。

   「敏姨很好……敏姨很好、很好、很好……」

   「我沒事。」陰暗一閃即過,眼角略有紋路的臉容猶然秀美。「我沒事……霽華,別擔心,我沒事。」她用未被握住的一手拍拍對方的手背,臉上陰霾盡去,溫柔笑著。「我想說的是,他是你胡叔帶大的,即便不是親生,沒半點血親關係,性情多少受了影響……你胡叔對感情異常執著,他帶大的人,恐怕也是如此。」歎氣。「唉,你就多多擔待。」

   思緒衝擊,君霽華腦中仍混亂著,一時間無法言語,就僅是握住敏姨的手,一直握住。

   敏姨忽而道:「你也很喜歡他呢。」

   過了好半晌,君霽華才意會過來,迷濛眼神一亮,掀唇嚅著。「我、我沒有……」

   「你有。你總是看著他,偷偷看著。」

   她雙頰霞燒,那熱燙一下子升高,壓都壓不下。

   她心上有人。

   她的感情亦是異常執著。

   如果只是當年小三合院內的短短緣分,一切也就作罷,誰知他再度攪進來,那緣分便牽牽連連,從那年一直到現在,而往後……往後又將如何?她竟深懷期待,因為心活著。

   她活著。

   因為心裡有人。

   寒春緒後來離開了一趟,沒把柳兒和葉兒帶走,兩丫頭也玩得很樂不思蜀,逛大城、纏著敏姨和君霽華、和胡叔學著放鴿的本事,有什麼玩什麼、見什麼學什麼,像在「鳳寶莊」被困得多慘似的,鳥兒一出籠就不想飛回。

   本以為寒春緒這一去,又得許久才能見上,想著他之前那些燒灼傷,如今雖已大好了,君霽華心仍擰著,也不知他下次回來時,是否又會帶傷。

   結果前後十日不到,寒春緒再度回到鬧市深巷內的四合院,身上除先前留下的傷疤,完好無缺。

   君霽華胸中一輕,細想了想,這種牽掛滋味確實折磨人,然而可以想像,往後這樣的牽掛只會多、不會少,會一遍又一遍為他提心吊膽……這樣真的不好,可這樣的「不好」偏有蜜味,濃濃的,在心底流滾……

   我也沒有喜歡你……

   說什麼謊呢?

   「姑娘……啊,姐姐!」柳兒趕忙改口,是君霽華要她和葉兒改掉稱呼。「我一早就去『綺羅園』遞條子,拂曉姑娘知道是您,很歡喜呢!」

   葉兒跟著嘰嘰喳喳道:「姐姐,咱倆都探過了,這座『慶豐酒樓』全城最大,樓上隔著幾間雅軒,咱們訂的這間『碧池軒』挺隱密的,拂曉姑娘給了話,她說會喬裝打扮一下再過來。」縮肩嘻笑了聲。「姐姐,要是拂曉姑娘來個女扮男裝,變成翩翩佳公子前來相會,那她是男,你是女,這『男女幽會』要是不小心被寒老大撞見,可不就打翻醋罈子了?

   「不過還好,寒老大不知咱們跑出來玩,要是知道了,應該也不知要尋到這兒來。呵,姐姐,倘若膽子夠大,咱們哪天也來個改扮男裝,我和柳兒當您的小廝,一起逛『綺羅園』,直接找拂曉姑娘玩,只要別被寒老大知道就好,他那個人啊,他、他……他……寒、寒老大?!」

   見葉兒雙眸圓瞠,一臉驚愕,君霽華和柳兒齊齊回頭看去。

   她們身後,一幕用來作為區隔的木珠垂簾後頭,高大男子端坐在臨窗的桌邊喝酒,青灰衫、功夫靴,即使有珠簾隔著,依舊瞧得出他的黝膚雪發。

   他、他什麼時候跟在她們後頭?!

   君霽華頸後一陣涼,先覺錯愕,又感好笑,她也沒做什麼壞事啊,何必心虛?

   只是……不太對勁,以他的耳力,絕對聽到了她們適才聊的話,此時他行蹤已被發現,按理,他應該會很大爺地現身,為什麼仍坐著?咦……還真是來喝酒,自斟自飲,一派閒適?

   「姐姐,寒老大有點怪……」

   更怪的是,像察覺到她們的探看,寒春緒竟留下酒錢,起身就走。

   「寒爺!」君霽華終於出聲喚他,一把撩開珠簾子,擋在他身前。

   他該不會真生氣吧?怎麼臉色這麼難看?

   君霽華尚未想明白,一隻手已不自覺地探過去,扯扯他衣袖,這小舉動很女兒家,很有撒嬌的感覺,她自然而然對他做了,等意會過來,連她自個兒也嚇了一跳,兩腮驀地刷紅。

   「你怎麼來了?我今兒個其實是約--」

   「走開!」

   男人丟出一句低喝,很快甩開她的手。

   君霽華心中陡震,像當場被扇了一巴掌,哪知她抬起頭時,呼吸整個繃住。

   那是一張無比嚴厲的面龐。

   線條鋒利,五官陽剛,他目底騰火,滿是警告意味。

   有事發生!

   心臟突突亂跳,都快嘔出嗓眼,君霽華白著臉,半句話也沒問,轉身退回。

   「姐姐,寒老大他吃錯藥啦?這麼欺負你!」

   「不就是約了拂曉姑娘見面敘舊,他幹麼不痛快?」

   見寒春緒甩袖不讓摸,最後竟頭也不回地下樓,又見君霽華玉容蒼白,柳兒和葉兒自然一致認為她受了氣。

   君霽華心亂如麻,曉得他應該是有危險,而她卻絲毫幫不上忙……唉,剛才跑過去與他親近,不知有否拖累他?

   她正斟酌著該怎麼做,另一邊的簾子忽地被撩開,一名年約三十、長相甚是清秀的賣花女子走了進來。

   「大娘,我們沒要買花!」柳兒揮揮手忙道。

   聽到那聲「大娘」,女子兩眼好似微乎其微一瞇,她不理小丫頭,一逕瞧著君霽華,扯唇笑笑道:「剛才有位姓寒的大爺走出酒樓,他買下我整籃子花,說要送給姑娘。

   君霽華偷偷按了按柳、葉兩丫頭放在桌底下的手,小姑娘倆一下子便懂。

   「什麼寒大爺、冷大爺的?咱們家小姐一概不認識!」啊啊啊!哪有賣花女穿中筒功夫靴!

   「又不認識,隨便買花就想送咱們家小姐,好不要臉的傢伙啊!」

   「小姐,咱們回去,老爺和夫人還等著您一塊兒用飯呢!」

   「嗯。」君霽華溫馴頷首,由著扮回婢子角色的兩丫頭扶起。

   她們準備下樓,甫轉身,柳兒與葉兒便被「咄、咄」兩聲點倒在地。

   事情來得好快,完全措手不及!

   但,即便有所提防,絲毫不識武的君霽華也絕對不是那名賣花女的對手,她只驚呼了聲,啞袕便被封住,隨即身子一軟,倒進對方懷裡,動彈不得。

   「我雖然不知你是誰,與寒春緒有何干係,但你跟他是相識的,對吧?要不,一般姑娘絕不敢隨便上前找他攀談,可你攔了他的路,還扯了他衣袖,不是嗎?」

   賣花女一笑,摸摸君霽華的頰,那美好的觸感讓她兩眉微糾。太滑膩了,滑膩到讓她殺意頓起。

   「既是這樣,不如就拿你當個小餌,看咱們能釣到多大的魚!」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8 00:45:56

第八章

   被跟蹤了!

   寒春緒混在鬧市中,來來去去的百姓何其多,大街兩旁的買賣吆喝聲不斷,但還是察覺到了。

   左側有人,右前方也有人。

   該是他上次出手時,太有佛心,收拾得不夠徹底。他僅吞了對方江左的幾樁買賣,沒傷太多人,至於那些買賣,在他眼裡根本跟顆鼻屎差不多大。平常時候他不會跟那些小幫小派搶食,但這次是對方不長眼先來招惹,還一而再、再而三搗騰,他對敵人不管不顧,才會發生上回接盤那批蒙古馬而遭縱火之事。

   那也好,自個兒找上門來,他落個省心。

   他倒想看看究竟來了多少人。

   走進了「慶豐酒樓」,在樓中選了臨窗的一個好位置,他慢條斯理啜酒,一邊留意街上動靜,果不其然,那些喬裝成尋常百姓的點子緩緩圍靠過來,他捕捉到其中一人做手勢、使眼色,再從那人追蹤到另一個,還有第三個、第四個……如此一推,共有十名左右,連對街二樓茶館都有人,全是女子,其中一名頗為壯碩、女生男相,那人曾落在他手裡,被他卸去四肢關節。

   「玉蛟幫」非剿了不可,只因一幫內儘是女子,他已太過容忍。

   他正耐心等著幫主官青玉現身,一旁以珠簾隔起的另一間軒室來了三抹熟悉身影,話音傳出,清晰入耳。要是平常,他肯定先是不動聲色,再選個最適當的時機跑出來嚇唬她們,但眼下不比一般!

   他最好離開,把「玉蛟幫」那些人引走,離她們遠遠的。

   只是……啊啊啊!她、她過來擋在面前幹什麼?!

   他沒料到君霽華會這麼做,更沒料到她會揪住他衣袖!

   她垂頸,柔軟髮絲飄在她額面和頰邊,淡淡暖色在她臉膚上暈開,像、像跟他撒嬌,而且可能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她在跟他撒嬌。

   他想把她拉進懷裡。

   他想衝著她咧嘴笑。

   他想跟她說,除了女扮男裝大逛「綺羅園」外,她想做什麼事都成。

   他想……想……他還想……

   不!太危險了!

   她此時不該跟他在一起!

   他冷酷地甩開那隻小手,要她走。

   她乍然抬頭,眉眸間閃過受傷神情,而瞳心湛湛,不知所措,他氣息一窒,恨不得她再來怞他幾記大耳光。

   慶幸的是,她似能理解,隱約已察覺到異樣,她臉色陡白,旋身靜靜走開。

   見狀,他頭也沒回,大步離開酒樓,而他這一走,那些人確實隨他動了,這一點讓他稍能放心。

   不由自主地,他記起當年在小三合院內遇敵,要她逃,她沒逃,沒法子幫他對付敵人,卻還是用她自個兒的本事幫他……越想,越放不下,他本想引那些人出城,她們倒好……她們倒好……專挑他軟肋下刀!

   「慶豐酒樓」二樓起了動靜,他仰首回望,眼睜睜看著她被劫,那人扛著她由二樓直躍而下!

   他瞳中凝冰,前所未有的驚恐如野火燎原般燒過全身。

   ***

   馬匹拴在酒樓後面的小空地,那些人帶她出城,他起腳狂追,中途還搶了剛要進城的商人的胯下大馬,一扯緩繩,追出城外。

   「玉蛟幫」想誘他出城,正合他意,只不過她們不該用那個餌。

   他不讓腦子轉太多思緒,不想感覺,僅告訴自己--碰他女人的人,就算是女的,也得死!

   江北定山坡。

   她們打下埋伏。

   很好。

   寒春緒剛翻身下馬,等著他自投羅網的女子便一個接一個冒出來,擎刀持劍,少說也有三十人。

   他誰也不看,目中無絲毫感情,僅直勾勾看著扮作賣花女的官青玉。她腳下的殘雪地上倒著一個纖細人兒,素白衣裙被融雪浸濕一大片,臉色慘白,緊閉眸子,眉間卻有著他再熟悉不過的倔氣。

   她不看他,是不想讓他瞧見眸中的驚懼嗎?

   他胸中忽而生出一抹柔軟,又有萬分歉意。是他牽連她,但他就是如此自私自利,心裡開情花,這朵花太嬌柔,難經江湖風雨,他不管,仍硬生生將她拉來身邊。百花開不盡,他只要唯一的這一抹皎色。

   女人們從四面八方慢慢、戒備地收攏圈子,將他包圍。

   他懶洋洋地摩挲挺鼻,站姿很隨興。

   「咱倆之間的事,官幫主何必為難一個姑娘家?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不對!這句好像不是這麼用,原諒我書讀得少。」雙手盤在胸前。「我是說,同樣都是女的,女人欺負女人,這又何必?」

   官青玉往下瞄了眼倒在腳邊的「釣餌」,紅唇一扯。「我討厭長得好看的姑娘,女人善妒,寒爺應該知道。再者,道上有一消息,說寒爺從江南帶回一名妓,還把她金屋藏嬌了,該不會正巧是我腳底下這一位吧?」

   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這道理寒春緒明白得很。當日他買下江南花中狀元,連「奪花會」也是喬裝過後才現身喊價,後又悄悄將君霽華帶走,但做得再如何隱密,只要中間牽涉的人多了,事情總會洩漏。

   「官幫主以為呢?」

   「唔……」官青玉擰了擰眉心。她想像中的名妓該是美艷絕輪、妖裡妖氣,身姿也得凹凸有致,但腳底下這一個……太瘦、太蒼白,臉蛋長得還行,肌膚如水,但從她身上實在聞不出丁點兒能迷惑男人的狐狸味。

   寒春緒挑眉,很認真地打量。「管什麼名妓不名妓,我瞧官幫主長得就很好看呀!黑黑的眉,紅紅的嘴,身材嘛,那是前凸後翹兼之穠纖合度,美得很,美得讓人流口水,哪需要嫉妒別人?」

   輕佻的話,惹人心悸的言語,官青玉不生氣,卻癡迷般瞪著他。男人粗獷有力的臉最得她喜愛,五官英俊卻帶霸氣,性子滑溜得沒法兒捉摸,能跟人嬉皮笑臉、亂打哈哈,狠起來卻十足兇猛。先前他不肯理會她,瞧也不瞧她一眼,像似「玉蛟幫」這種全是女人的小幫派,他好男不跟女鬥,根本沒看在眼裡。

   他越是這樣,她越要得到他的注目,已連著好幾回尋他麻煩。

   他終於出手了,狠起來真要命,元宵剛過不久,「玉蛟幫」在江左的幾個營生便被搗毀得零零碎碎,她卻覺得無比痛快,覺得他終是把眼光調向她,不敢小覷她官青玉。

   「……你……你心裡真覺得我好看?」

   「當然,絕無半句假話,若有假,天打雷劈。」要起誓誰不會?他是個中好手,絕不心虛,而以他過往的行徑,老天想劈的話,早該下幾百道雷劈了他。

   「那你……我要你,要把自己給你,你、你又為何不要?」

   聽到挾她來此的女人用那種傾慕且苦惱的語調,說出如此帶幽怨的話,君霽華心神一凜,不由得睜開雙眸。她原是怕自個兒不夠膽氣,張著眸,懼意盡在其間,會擾亂寒春緒,卻未料到會聽到這一番話。

   她睜眸,眼珠子轉動,寒春緒朝她不經意溜了一眼,兩人目光短暫交會。

   他的那一眼探不出任何情緒,嘴上說著好聽話,沒誰知道他想些什麼,君霽華不禁心驚,隱約嗅到一股山雨欲來的氣味。

   「誰說我不要?我想要得很!就看官幫主什麼時候得空,你我也相好一番。唔,這樣吧,擇期不如撞日,就今兒個如何?」他狀若隨意地走近,還扒梳著一頭亮滑白髮,寬而漂亮的嘴微咧。

   君霽華有些看呆,突然發現,他撥弄雪發時的樣子真……真好看!

   她知道他很刻意,微張修長有力的手指,緩緩將散在額前、頰側的發往後梳,髮絲如緞,再搭上他慇勤討好的笑,實在太招眼。

   她聽到官幫主微喘著道--

   「今兒個好……那咱們好在一塊兒後,『玉蛟幫』的買賣自然也是寒爺的買賣,江左那一塊,要是寒爺真喜歡,全都要了去,也是可以--」

   「幫主!

   女生男相的高壯女子呼聲提點,就那麼一聲,官青玉矮身疾避,讓寒春緒藏在護腕內的飛刀僅射中她肩胛,而非原本瞄準的眉間。

   緊接而來是一團混亂!

   君霽華兩眼眨也不眨,心驚膽跳,一時間看不到寒春緒的身影,因那三十多名女子一擁而上,同時圍攻他!

   她腦中亂哄哄,耳中也鬧哄哄,不知是否張眼太久,淚水流了出來。

   隨即,她臉被轉正,那女子俯視她,眼裡的神氣讓她渾身皆冷,那是絕對的惡意、純然的痛恨,與寒春緒夾帶嘲諷和調侃的作弄大大不同。

   「我討厭長得好看的姑娘。」官青玉低聲道,笑容扭曲。

   驚懼爬滿全身,君霽華卻不願閉眼,倔著性子直視對方,就是淚水很不聽話,不停從眼尾流進耳朵裡。

   對方手中那把利劍晃過她頰面,劍光刺目,她瞳心不由得縮了縮,下一瞬,劍尖劃下,她一時間並不覺痛,只覺右頰溫熱,當第二道劍光劃下時,她神魂一凜,溫熱瞬間轉成灼痛,她的臉……她的血……

   然後,她聽到男人爆出驚天動地的狂吼。

   寒春緒大瘋。

   他沒讓官青玉劃下第三劍,另一柄飛刀去勢兇猛,直直沒入她眉心,勁力不歇,還拖得她整個人往後倒。

   他雙目殺到泛紅絲,下手毫無節制,奪刀奪劍,再一手擎刀、一手握劍,這一日午後,江北定山坡血流成河,向來深覺對女人動粗有失男子氣概的寒老大,短短一刻鐘內殺盡「玉蛟幫」眾女……不,還差一個。那高壯女人趁亂橫抱起君霽華,挾著便跑。

   他將手中長劍以暗器手法射出。

   啵!

   更多溫熱的鮮血濺到君霽華臉上、衣上。

   她眼睜睜看劍尖穿透女人喉頸,整個穿透,然後突出好長一截。

   女人晃了晃,兩手陡鬆,另一個胸懷承接了她,是寒春緒。她甫跌進他的懷抱,那女人己「啪」一聲面地倒落。

   他放她躺落下來,沒有解開她的封袕,而是先處理她頰面上的傷。

   他沉默不語,表情陰黑得驚人,彷彿剛在十八層地獄裡翻騰過一輪,眼神帶死氣,嘴角灰敗。他在她袖底找到乾淨巾子,手段沉穩地替她拭血,再取出隨身備用的外傷金創藥粉,大量撒在傷上用以止血。

   整個過程,君霽華定定望著男人臉龐,他不看她,只是專注地照料她。

   碰到她彷彿流也流不止的淚,寒春緒手指頓了頓,眉峰一動,像被她的淚水灼疼一般……他臉色已夠不好了,竟還有辦法變得更黑、更臭,下顎仍繃得死緊,半句話也不吐。

   他一把將她抱起。

   一隻大掌隨即壓住她的螓首,輕輕壓住,確保她的臉會乖乖貼在他肩窩,無論眸線怎麼挪移,都只能盯著他的胸膛和下顎看。

   離開定山坡時,君霽華嗅到風中的血味,沒能完全目睹當時慘景,但,這樣已然夠了。她覷到、聽到、嗅到的東西,讓她可以想像得出。淚依舊不停地落,因為驚懼,也因為這是他的江湖路,從以前到現在,他便是這樣闖出來的,而往後,這樣的日子也不會少……

   她和他都在塵世裡打滾,身不由己,卻努力想掌握命運。

   然後,她從她的那條道匯進他的這一條,人生交纏,命運交纏,這一條道看不見底,她卻覺得懸浮好些年的心終於落地。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她不憂無懼了,就算他手染血腥,殺盡眾生,既跟了他,心上有他,就認定不放。

   認定不放……她流著淚,內心幽然,有苦有喜。

   他不願她看,那就不看,聽著他強壯的心音就好,不張眸。

   她絕對嚇壞了。絕對是。

   「玉蛟幫」眾女的幾匹馬全丟在定山坡,寒春緒隨便挑了一匹,將君霽華圈在胸前護好,策馬回城。

   進城時,恰遇上官府的衙役,大抵是「慶豐酒樓」出事,又有人搶馬,百姓們報了官,那些光吃乾飯、不做事的傢伙才會出來晃晃,敷衍地查案。

   他也不理,馬匹疾馳入城,待那些人嚷嚷地追在後頭,他倏地棄馬,抱著君霽華飛腳竄進某條石板小巷,輕易便把所有人甩脫。

   她一直在發抖。

   窩在他懷裡,這麼溫馴乖順,卻克制不住渾身的輕顫。

   他想起那只殘了單翅的雪鴿兒,她對那只鴿子特別憐愛,每每抱在懷裡,總極盡溫柔地撫摸著……現在的她就如同受了傷的雪鴿,他輕柔撫著她,他希望自己的手勁能給她慰藉,只是他這雙手……他這雙手啊……在不到一個時辰前,才做掉三十多條人命。

   他殺人,衣不濺血,乾乾淨淨,雙手的污穢盡化無形,但他從未覺得手上的血腥是無形枷鎖……他不怕殺人,在這混亂世道,為了出頭,他想要就去奪取,為生存,為掙一口飯,該殺就得殺,對敵人仁慈,便是對自己殘忍,他向來如此堅信,不曾動搖信念,直到她再度來到他面前,拿那雙澄透的眸子看他……情種落心,情芽冒出心田,跟著,他的情花悄悄綻開,茁壯得很不像話,還洩出亂七八糟的芬芳,他竟然開始懂得自慚形穢,在她面前。

   她是天上白雲,他是地上爛泥,他怎麼給得起她要的安慰?

   回到四合院時,柳兒和葉兒也在,是胡叔後來聽聞「慶豐酒樓」出事,前去一探,才在官府的人趕到前,把被點倒的兩丫頭悄悄帶回來。

   見到君霽華臉上和衣上的血跡,四合院裡興起蚤動,原就憂心忡忡的敏姨更是面色發白,趕忙跟進去北屋接手照顧。

   雖流了不少血,受到驚嚇,君霽華意識還算清楚。

   兩丫頭端來熱水,跟敏姨一起幫她換上乾淨衣裙,她揚唇笑了,原想安安她們的心,自個兒卻沒察覺那抹笑,瞧起來很有可憐兮兮的神氣。

   看到她右頰上的傷時,敏姨和小姑娘們同時倒怞涼氣,她看著她們的神情,背脊微涼,伸手欲觸,敏姨卻把她的手輕輕扣住了。

   「剛上藥,別碰。」

   「……我想照照鏡子,很嚴重嗎?」

   柳兒和葉兒猛搖頭,答得好快。

   「不會!」

   「沒事的!」

   敏姨把她雙手握在掌心裡,呵著氣,替她搓暖。「怎麼還在發抖,很冷是嗎?春緒在屋外跟他胡叔說事呢,等會兒我讓他弄個火盆子進來。」

   看來,狀況不太好啊……君霽華苦苦一笑,沒再強要她們將銅鏡移過來,反正這張臉是她的,總能讓她瞧個仔細明白。

   「拂曉姐姐見我沒有赴約,一定很納悶,她該不會現下還等在酒樓那兒吧?」她轉了話題。

   柳兒急急道:「拂曉姑娘已經知道『慶豐酒樓』發生的事兒了,她也著急得很。」

   葉兒接著道:「姐姐別想那些事,我等會兒再寫個條子遞進『綺羅園』,告訴拂曉姑娘你平安回來了。」

   「嗯……」她一笑,白頰略有血色。「謝謝……」

   「睡會兒吧。」敏姨把她的手塞進暖被裡,輕輕撫著她的額面。

   她隱約記得,小時候生病時,娘親也曾如此溫柔地撫慰她……她幽幽歎息,放鬆心魂,不再多想什麼,聽話睡去,什麼也不想……

   身子無比溫暖,那股從心中傳到四肢百骸、再透出血肉的顫慄終於平歇,她穩妥地落地,被一雙強而有力的臂膀抱住,她貼入那個熟悉的懷抱,那個安全的地方……

   ***

   不知過去多久,她緩緩睜眸,從夢中轉醒。

   不得不醒,因為有人把她樓得太緊,緊得她感覺自己遭到完全的束縛,手腳都不得動彈。

   屋中,燭火微亮,她似乎把晚飯給睡掉了。不過還好,她並不覺餓,那股血味還在鼻端飄浮,並未遠去。

   等神智較為清醒後,她小手下意識撫上橫在腰間的那只男性臂膀,來回撫著,而指下堅硬,每條肌理都緊緊繃起,顯示這個從背後摟緊她的男人根本沒睡,而且情緒仍高亢著,無法歇息。

   ……他還沒從那場搏殺中返回嗎?

   她又顫了顫,猛地抓住他的手。

   她害怕那樣的相殘,更害怕他走得太深、太遠,她趕不上他的腳步,又或者被他瞧作累贅。

   這條道,他如果決定成魔,她也陪他,認了命地相陪到底。

   「那位女幫主……她、她也很喜愛你是嗎?」

   噢,她、她她用了「也」字!

   右頰的傷刺麻刺麻的,現下是整張臉一燒,全燙熟了。

   貼緊她身背的男人沒發覺她話中用詞,他似是心有旁鶩,靜默片刻才道:「你知道了,也親身經歷了,那就是我,真正的我。」

   她的柔荑被反握住,那力道強悍,彷彿也同時握住她的心。

   輕喘,說不出話,眼眶很不爭氣地泛熱,她努力壓抑再壓抑,聽到他低嘎無比的嗓音再次傳來--

   「踏進這條道,再壞的事都幹過,偷拐搶騙,殺人越貨,下手時絕不手軟,一心軟,死的就是自己。我心很骯髒,手段也黑,我冷血、無情、野蠻、殘酷,我遊走黑白兩道,唯利是圖,在我眼裡,有奶便是娘,誰能讓我吃飽、喝飽、賺飽,我就給誰臉面,要我當只看門狗都無所謂,但誰敢擋我財路,讓我不舒心痛快,我就將他斬草除根,絕不留命……說到底,我也是根牆頭草,隨著風吹兩邊倒,節躁在我眼裡頂不上一個屁。我勢利,見錢眼開,我殺人如麻,只為了不讓人阻老子發財,有人敢搶屬於我的玩意兒,我就殺得對方片甲不留,即便是女人又如何?我照殺不誤,把她們一個個全砍翻!見她們慘死在我手中,我痛快,哈哈哈……你都不知我有多痛快!哈哈……哈哈……」

   她扭動掙扎,在他懷裡轉身,跟著撲過去攬住他的頸項。

   她未受傷的頰面緊貼他的臉,烏絲與他的雪發纏疊。

   她抱得好用力,密密貼靠,氣息不穩,但這一連串的舉措卻有效阻了寒春緒對自己的自傷自毀。

   有好半晌,寒春緒腦中一片空白,身軀僵硬。

   她的舉止完全出乎他意料……她、她主動抱住他!當年他遭到祁老大派來的人圍擊,後來她見他無事,也是撲進他懷裡牢牢抱緊他,像給予慰藉,同樣也尋求慰藉,而此時亦是一樣的感受……

   內心波濤洶湧,他顫慄不已,重新鎖她入懷,汲取她發上與膚上的馨香。

   「你怕也好,不怕也好,我都不放你走!跟著我,一輩子過不了安康日子,但我就是不放你走!聽見沒有?」

   聲嗓如磨過粗礫般沙嘎,他話中帶狠,那股狠勁兒卻讓君霽華心頭更篤定。

   她和淚道:「沒有要走……我不會走的……」

   他想看她此時神情,她不依從,一張淚顏埋進他發中。

   他聽到她低幽嚅著--

   「……」

   「什麼?」那像是極要緊的事,他竟無法聽明白,喉間似梗著,呼吸困難。

   「……」

   「你到底說什麼?」

   君霽華磨蹭了會兒,終於湊唇在他耳際,低語再道:「我說……我沒有喜歡你,也沒有情意,不是真的……我那時說的是謊話。」

   她可能又要被羞辱,但,就這樣了。說出來,夠教人面紅耳赤,心裡卻坦然許多。對自己坦率,雙腳穩穩踩在地上,才能真正過日子。

   驀地,她被推開一小段距離。

   男人那雙利目在昏幽燭光中閃閃發亮,她有些受不住,臉皮都快著火,他在她撇開眸光時餓狼吞食般「攻擊」她。

   寒春緒知道他不該這麼做。

   他真的、真的、真的不該這麼做。

   今晚,她身上有傷,心有餘悸,他卻還是不放過她。都說他良心八百年前就被狗啃掉、被鷹叼走,五臟少四髒,徒生一顆膽,他是自私的混帳,豬狗不如,但……沒辦法啊沒辦法,要他此刻不碰她,辦、不、到!

   我沒有喜歡你,沒有情意。謊話!

   所以,她說了謊。

   所以,她沒有不喜歡他,對他也不是全然無情。

   這次不僅情花大開,連心花也朵朵盛開。

   他的吻由激切轉為憐惜,輕啃著、誘哄著,他吮走她眼尾與腮畔上的清淚,膚孔中噴湧而出的體熱將她烘得週身濕潤,神魂也酥酥潤潤……

   「絕不放過你!」他咬著她柔潤耳珠,惡狠狠宣告。

   她受不住地閉眸吟哦,沒瞧見那雙男性目瞳中,浮出一層薄薄的濕潤。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8 00:46:24

第九章

   「這是咱們『綺羅園』的百花玉肌膏,待口子癒合,得記著天天抹在傷疤上。」朱拂曉將一匣子潤膚去疤的藥膏擱在桌上,輕扣君霽華的下巴,扳起。她仔細審視著,最後點點頭。「還好,傷得不深,只劃開皮肉,沒傷到裡頭的肌筋,好好照料著,很快就能完好如初。」

   很難完好如初。君霽華心裡清楚。

   那兩道口子極長,一道從右眉尾斜至嘴角,另一道則從鼻翼劃到耳下,在她右頰大大交叉。當時那女幫主是真想劃花她的臉,若非寒春緒出手,她此時的臉應該跟個棋盤差不多,交錯縱橫好幾道。

   還有命活著,她心裡是慶幸的,但從銅鏡中見到自個兒的臉,心裡不由得苦笑,終於能夠體會,女兒家愛惜容貌,她也一樣。

   「謝謝姐姐的百花玉肌膏。」她微一笑,傷口還疼,小小皺眉了。

   朱拂曉小心替她撥開髮絲,邊道:「那日我晚些到,你出了意外,之後柳兒和葉兒給我遞條子來,說你返回了,但受了點傷,我正想著要探望你,卻不知你落腳何處。」挑眉眨眼。「你男人倒主動找上門,帶我來這兒。」

   聽到「你男人」三個字,君霽華浮出靦腆神色。

   「姐姐,見到你,我真歡喜。」

   所以這表示,寒春緒直覺認為拂曉姐姐是「可信任的朋友」吧,因此才領她來到深巷內的巢袕。

   「妹子,見到你,我比你更歡喜。」玉手不太正經地摸了人家一把,朱拂曉嘻嘻笑。「咱倆在太湖『鳳寶莊』一別後,沒想到你有這麼大轉變,先是『奪花會』開出天價,還當夜就被人從『天香院』贖走,如今來到奴家的地盤,竟還被扯進江湖追殺。妹子啊,我可好奇死了,非得聽你一件件說個仔細明白不可!」

   唉,這真是一言難盡,說來話長啊……

   君霽華苦笑歎氣。

   傍晚時分,熟悉的腳步聲踏進北屋。

   一聽到動靜,坐在鏡前的君霽華立即抓來一塊折成四方的巾子掩在右頰上。

   寒春緒剛將朱拂曉送回「綺羅園」,甫進屋,瞥到那姑娘心虛且急切的舉動,雙目微乎其微一瞇。

   他不動聲色走近,解下披風,狀若隨意地道:「你一個人不好換藥,我幫你。」

   「不用的!」意識到聲嗓過急了些,她垂下眸,結巴嚅道:「那個……適才拂曉姐姐幫我換過藥了,雖說才過五日,但癒合情況頗佳……對了,她還送來一大匣子百花玉肌膏,說要是抹完了,再跟她討,我、我很謝謝她。」飛快望了男人一眼,察覺他正一步步逼近,表情不可捉摸,她嚇了一跳,連忙起身退退退,隔著桌子繞出一個小弧退到門邊,仍不忘用巾子壓著右頰面。

   男人定住腳步,兩手插在腰上,直勾勾瞪她。

   「你在幹什麼?」躲他?!

   「我……我也很謝謝寒爺,肯讓拂曉姐姐來這兒跟我說說話,胡亂閒聊,我……啊!敏姨和柳兒、葉兒肯定在灶房忙呢,我身體沒事了,該去幫忙的。」退一步,再退一步,丟下話,望身跑掉。

   怎麼,別人可以看她的傷,就他不成嗎?躲什麼躲?

   寒春緒心裡很不是滋味。

   再有,她出事後,被他帶回四合院的那一晚,她都對他坦承情意了,怎麼這些天又故意疏離?而且對於那晚所說的話,都不肯再詳加解釋,真是……真是……有夠可惡!

   若非她如此嬌柔,他真想抓住她肩膀死命搖晃,以洩心頭之怨。

   她難道不知,拋出香餌誘魚上鉤,魚既然釣上了,卻不肯給個痛快,這樣的行徑有多……多缺德嗎?

   ***

   臉上的傷收口結痂,今兒個她拆下裹巾查看時,痂已脫落。傷好了,在右頰留下兩道淡紅色傷疤,摸起來微微突起,已不像以前那般光滑無瑕。

   原來她還是很在意容貌的,以為看得很開,心中仍是鬱悶。

   今夜,太湖邊上一輪明月,銀華邀人來,君霽華接受這份無言邀請,散著發,獨自一個踏出屋外。

   夜風掠過她發尾、袖底,輕輕波蕩著裙擺,她落足無聲,走向那片梅樹林。

   寒春緒帶著她和柳、葉兩丫頭重返太湖「鳳寶莊」已有七、八日,一是為了避風頭,江北大城內風聲緊,再待下去極為不妥,所以暫時換地方落腳;二是因為他的手下和船隻、馬匹等等大都於此聚合。

   再有,說是回太湖「鳳寶莊」也不太對,他在太湖邊上的這一袕,是一處頗簡樸的三合院,就座落在苗家「鳳寶莊」後頭,人家只會瞧見「鳳寶莊」大宅的風光氣派,沒誰會去留心他這種尋常小院。

   白梅度過了它的盛世,將謝未謝,花心暗淡了些,然而有月相伴,皎光點點,落在枝椏上彷彿枯瓣重生。夜風淒清,來回穿梭,梅樹林裡卻美得教人屏息,連月光都一篩一篩的,直想醉在這一刻。

   她踩著落地的月色,不自覺跳起舞。

   她閉眸,淡淡揚唇,身子隨足轉動……她內心平靜卻也波瀾隱隱,彷彿這一刻僅為自己而舞,她舞給自己欣賞,感謝自個兒仍活著,活得還挺不賴,因為遇上一個男人,學了些感情上的玩意兒,還在摸索中,也許一輩子都弄不懂,都得這麼摸索下去,可是她樂意。

   唉,她一千個、一萬個樂意……

   「啊!」驚喘逸出嬌唇,她迴旋再迴旋,不斷舞動的身子陡地撞上一面胸牆,不及發出更響亮的驚呼,一隻有著煙草味的大掌已覆住她的嘴,她的腰被牢牢圈住,她的背貼上那面堅硬的胸,被這麼一提抱,足尖都快離地。

   「別叫,是我。」熱熱氣息暖紅她的耳。

   用不著他開口,光憑氣味,她也知道來者是誰。

   拉下嘴上的掌。「寒爺,你、你回來了……」

   「是啊,我回來了。今日銷了一批貨,貨好價美,上家、下家皆大歡喜,我從中賺上一筆,那也歡喜無比。我發出一筆錢財犒賞手下,讓他們全散了,化整為零,該回什麼地方就回什麼地方,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我回來,進屋沒見到你,往這條長長的青石板道一望,追將過來,我追啊追,再追啊追,真怕有人趁我不在,收拾包袱逃得遠遠的。幸好,全是我自個兒疑心,胡思亂想,我再定心一看,巧了,真在林子裡找到你。」寒春緒語調輕鬆飛揚,不知情的人準以為他當真愉快得很,但聽進君霽華耳裡,纖細背脊不禁輕輕一顫。

   「我不會逃……」她細聲囁嚅,很納悶他為何總認為她要逃,是否經過「玉蛟幫」那件事之後,他以為她心中驚懼,所以非逃不可?唉,她難道就不能有其他選擇?例如……待在他身邊,捨命陪他這個「君子」?

   「我不會逃。」她再次強調。

   「你想逃就逃,我總會逮到你,無所謂。」

   他連撂狠話都輕聲細語,如情人的撫觸,君霽華身子不禁發熱,心跳急劇。

   忽地,她記起什麼,柔身一僵,垂首,右手不由自主地摀住右頰。

   寒春緒看穿她的心思,嘿嘿冷笑,頗有那種「看你往哪裡躲?」的意味。

   他硬是拉開她掩頰的手,將她雙臂連著腰身一同捆抱。

   她頭放得更低,藉著一幕烏絲掩住右頰,拚命隱藏。

   躲啊!再躲啊!

   內心持續惡狠狠發笑,寒春緒空出的一手沒撩開她的發,而是把頭顱蹭蹭蹭,從她髮絲中蹭過去,讓她的發也覆在他的頸上、肩上。

   哼,她還想隱入月光照不到的幽暗處!

   他絕對不允,硬是將她低垂的臉容扳過來,朝向皎皎清月,尤其是右頰,他絕不放過,端詳得無比仔細。

   君霽華心臟狂跳,又覺不能呼吸。

   自從臉被劃傷後,她一直閃避他的探看,能自己上藥絕不假手他人。

   她知道他很在意她的傷,想看個清楚,可是每每見她藥都裹好、藥巾也都敷上了,也就沒再為難。

   她也知道,總有一天得面對現實,但……心裡尚未準備好,他便突如其來地逼到面前,鼻息拂上她臉膚,逼得她無所遁形。

   「傷好了?」挺直的鼻湊近,鼻端有意無意地摩挲她的臉膚。

   「嗯……」剛脫痂的地方甚為敏感,被他這麼碰著,她忍不住哆嗦。

   「嗯,是好了。」確認完畢。

   「嗯……寒爺,你--」

   「你好香。」

   什、什麼?!

   君霽華一陣暈眩,她屏息以待,猜想他見到那兩條交又的傷痕後,會有什麼想法,結果他……他根本忙著吃她豆腐!

   「寒爺,我--唔……」她仰臉的角度很適合親吻,月光鑲著白頰,讓人心癢難耐。忍無可忍,無須再忍,男人伸舌恬著點點銀輝,又把舌探進她輕啟的唇內。

   君霽華軟軟往後靠,全隨他了。

   兩人氣息交融,好半晌,她微喘著,徐徐掀睫……男人凝望著她,目光幽深。

   「寒爺,我的臉……不好看了……」她想掩住他那雙眼,可惜兩手皆被圈抱。

   「然後呢?」

   然後?她明顯一怔,都不知自個兒表情呆呆的,好可愛。

   寒春緒輕啃她的白頰,低沉又問:「然後呢?」

   「然後就……就……」她被攪得頭很昏,在他臂彎裡扭動起來。

   寒春緒暗自歎了口氣,終於放鬆圈抱,讓她在他懷裡轉身。

   「寒爺當初買我,不正因為我長得好看嗎?」

   「然後呢?」

   還、還然後?!她瞪著他,欲言又止。

   抿了抿唇,她乾脆挑明道:「沒有什麼然後,就只是……我的臉上有疤,兩道長長的疤,不好看了。」

   「奇了,我正好喜歡臉上有疤的姑娘,而且還得在右頰,而且還得長長的兩道,對了,而且最好兩條要交叉在一塊兒,這才夠嗆。」

   君霽華懵住。

   她雙眸瞠得圓圓的,小嘴也圓圓張著。

   她一瞬也不瞬,直直看著男人那張臉。

   他的嗓音好好聽,似沉醇厚,聽久了會上癮。

   他的眉眼俱柔,沒有調侃嘲弄之色,眼神認真,像無言說著什麼。

   他浸瀅在月華中的面龐,銀髮似雪,黝膚暗紅……他……他、他……

   「臉紅了……」她下意識喃道。

   「誰臉紅?胡說!我才沒臉紅!我怎麼可能臉紅?你哪只眼瞧見我臉紅?」

   結果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他連聲否認,越否認,臉越熱,黑裡透紅。

   君霽華原是有些瞧癡了,被他這麼激切一嚷,陡地回過神,唇角克制不住地拚命往上翹。

   「看什麼看?看老子英俊啊?!」開始耍大爺。

   「寒爺長得是很英俊,銀髮黝膚,濃眉深目,直挺的鼻子,寬寬的嘴,多好看。」她將心裡所想的直白說出,語氣淡然平靜,她坦率得很,只是也掩不住臉紅,兩張紅紅的臉就這麼對望。

   寒大爺正要惱羞成怒的氣焰整個被壓下去,他才要開口,卻見她流出兩行淚。

   「你、你哭什麼哭?我又沒欺負你!」他很驚嚇地放開她。

   君霽華搖搖頭,微微笑著,一直搖頭,她用手背擦淚,有些孩子氣,又有些可憐兮兮。她也說不明白,只覺心中一鬆,可能皆因他的臉紅。

   她垂下玉頸,還在擦淚,寒春緒也跟著低下頭,想看個仔細。

   「我沒欺負你,你幹麼哭啊?」他還在懊惱。

   因為你對我好啊……

   她沒說出,就靜靜體會,眼淚能苦能甜,她此時的心是甜的。

   「好啦好啦!」寒春緒頭一甩,彷彿有事委實難以決定,現在牙一咬,豁出去了。「我……我那時說,我買你只是要你,沒有喜歡你,跟什麼情啊愛的無關……其實……不是這樣,那是謊話。」

   心臟咚地一震,君霽華緩緩放下手,垂眸對上一張彆扭的俊顏。男人此時蹲在她面前,照樣是大腳開開的蹲法,微仰頭,由下往上看她。

   「有什麼好震驚的?就許你說謊,我就不能說啊?那、那……你說了一次,我也說了一次,一人一次很公平,咱們扯平,這件事算、算兩清了!」

   他忽地起身,君霽華仍看著他,著魔般看著,張唇無語。

   這一次,他臉紅歸臉紅,沒再凶凶質問她看個啥勁兒,卻是伸出一手。

   「回屋裡去吧。」低聲道。

   看著那只掌心朝上的大手,如此厚實,指節分明,掌紋深刻且乾淨,像能保人一輩子安穩。她笑著,淚水輕湧一波,剛拭乾的頰又濕了。

   「嗯。」她交出柔荑,握住他,讓他牢牢握著。

   他牽著她走出梅樹林,往不遠處的三合小院走回。

   夜風拂過樹梢,沙沙輕響,男人好聽的聲音雜在其間,似乎說道--

   「……還哭?好好好,等會兒回屋裡,上了榻,有得你好哭,我讓你哭個夠……噢!你咬我手?好,隨便你,反正你又哭又叫,最後還得咬我肩膀,你愛咬就咬,我受得住,我讓你咬個夠!噢--」又叫疼。沒辦法,他欠揍。

   「老子不發威,還被你瞧成病貓啊?」

   這會子,換姑娘家尖叫,她被發威的男人扛上肩,帶回屋裡頭「正法」。

   ***

   以前常聽「天香院」裡的姑娘們說,她們這一門營生,最好的下場就是找到賞花人,能從良,跟個好男人過日子。她君霽華跟的這個男人離「好人」二字還差那麼一點天上、地下的距離,但跟他過日子,很有滋味。

   他的手下多是太湖一帶的漁樵農家,有生意上門,就接盤、銷盤,待忙過一陣,又化整為零,各歸其位。

   她見過他幾個手下,名叫「六喜」的少年率性可愛,一見她就臉紅,而綽號叫「鐵膽」的那名壯漢根本是座小山,手臂能拿來讓她架鞦韆……她從不過問寒春緒手底生意,不問他道上那些恩怨,他藏著她,卻也給她適度的自由。

   他說她需要什麼,儘管開口,跟了他,就是他寒春緒的人,他一定罩她。

   她說,她想去爹娘墳前祭拜,但當年從江北被賣至江南「天香院」時,年紀很小,不記得爹娘葬在何處,連回鄉的路也模模糊糊……她怕他為難,笑著說她僅是隨口一提,不用當真,但兩個月後,他帶她到離江北大城約一日腳程的郊外,在亂葬崗上找到一座破敗墳頭,已龜裂的墓婢上簡單刻有她爹娘姓名,刻字已淺,怕是再晚幾年也都不能辨認了。

   她哭得淚漣漣,淚中包含太多感情,還有太多、太多對他的感謝。他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在她需要時抱緊她,他是羽翼大張的鷹,罩著她。

   後來,她選了塊臨江寶地,將爹娘的墳遷走,修整得結實漂亮,寒春緒跟她鬧了一頓脾氣,因為她不肯用他給的銀兩,而是拿自個兒這些年在「天香院」攢下的錢,買地、遷墳、修建墳墓,把手邊的錢花個精光。值得慶幸的是,她還有個男人養她,即便他為了「不用他的錢」這種雞毛蒜皮的事,惱了她三天。

   她拜訪過他幾個巢袕,一江南北,一江左右,共有十來處,都是小小的院子,適合過小日子。

   跟了他,她不再用僕婢,許多事全自己動手,不過其實也沒差,所有粗重活兒,他一肩全扛了。

   他若閒來無事與她窩著,她還能下廚煮幾樣簡單家常菜,剛開始摸索時,當然顧不到色香味,幸得她學什麼都快,只要有心,定有大進。和他在一起一年之後,她的廚藝已然不錯,雖辦置不出酒樓飯館裡的菜色,也頗為可口。

   只要是大節日,他們會回江北大城的四合院,與敏姨和胡叔一塊兒過。

   每次回去,她和朱拂曉總相見歡喜,有聊不完的話。

   有幾次,她還當真溜進「綺羅園」內,窩在朱拂曉的「來清苑」裡彈琴、放歌、共舞……結果啊結果,還是東窗事發了。

   和他在一塊兒的第二年中秋,他們回到江北城中,佳節剛過不久,她趁他出外辦事時溜去朱拂曉那兒。誰知她家的寒大爺法力無邊,不知如何察覺到,當晚一舉殺進「綺羅園」裡拎她出來,直接拎回四合院北屋,然後就見他青著臉,機括一扳,暗道出現眼前,她來不及跑,無法呼救,最後就是相當淒慘地被扛進去裡面。那一晚,他沒讓她睡……

   至於今年……扳指算了算,是她跟了他之後的第三個年頭。

   夏季。

   四合院內那裸老槐樹上不知停著多少只蟬,蟬聲熱鬧,吵得人無法午睡,但她其實還挺愛聽的,只是……她家的這位爺此時一臉詭笑,在聽完她傳話後,便搓著下巴,濃眉輪流挑動,直瞅著她笑,只差沒發出嘿嘿笑聲,讓她背脊一陣涼,外頭夏陽驕盛,她寒毛卻一根根立起。

   ……他在動什麼歪腦筋?

   「你說,你那位拂曉姐姐、咱那位拂曉妹子要你帶話給我,問我能不能撥個空,和一位北方牧場來的朋友鄂奇峰見個面、說說話?」寒大爺問,突然五官一扭,挺不滿似的。「我跟你說話,你坐那麼遠幹什麼?縫一件衣服比跟我說話重要嗎?這樣我說不下去!」

   他很愛鬧,常常為了一些芝麻綠豆大的事跟她鬧,鬧起來當真沒完沒了。有時她惱了,動手揍他,他竟然還一副挺受用的嘴臉。

   暗暗歎了口氣,君霽華放下正在縫補的男人衣物,與他一起坐在榻上。

   她瞪他一眼。這樣可以了吧?

   他笑咪咪,拉她的手,不滿都消失了。可以。

   「就只是請你和對方見個面,那位姓鄂的大爺不知怎麼弄到拂曉姐姐那條路子,所以請她當個中間人。你會答應吧?」君霽華眸中浮出請求。

   她的表情太好懂,一直沒學會掩飾,但,他就愛她這一點。

   欺壓她、逗惹她時,她總是逆來順受,如果被他惹火,也只會怒瞪他,除非他嘴太賤,離她又近,才能「拐到」她幾下巴掌。

   拐?

   對。沒錯。就是拐。

   他想他當真有病,被打著、打著,竟打出快意,見她臉蛋紅撲撲,眸子冒火氣,小手拍在他臉上,引起微痛,他便丹田氣熱,血液沸騰,總很下流地生出一股恨不得將她撕吞入腹的慾望。

   抓著她軟綿綿的小手把玩,他慢吞吞道:「咱這位拂曉妹子跟那位鄂大爺啊……嘿嘿,嘿嘿嘿,不好說,不好說啊!真要說,準能說出一朵花來,這麼熱心熱腸牽這條線,事若能成,鄂大爺可別對不起人家姑娘家。」

   聞言,君霽華秀眉略揚。「那位鄂大爺……寒爺已知道些什麼了嗎?」

   她亦覺朱拂曉有些不一樣,尤其提到那個北方牧場來的鄂大爺時,唉,怕的是春池生波,又喜波生春池。動情很好,就怕最終要領受辜負。

   寒春緒道:「這位北方牧場來的鄂大爺懂得摸我底細,在江南、江北打了不少暗樁,我當然要回敬、回敬。他摸我一把,我就倒摸他一把,他摸我一雙,我也跟他成雙成對。」一頓,他抓來她的手替自己柔柔胸口,很賴皮、很無恥地歎氣。「你也想摸摸我嗎?想吧?很想吧?唔,隨便你要摸幾把都成,我任你摸個盡興,絕對不反抗。」

   「寒春緒!」

   君霽華滿臉通紅,半是著惱、半是害羞。

   現值夏天,屋外蟬聲一陣接連一陣,天氣雖非熱到難以忍受,但能保持清爽那是最好,因此為求透汗舒爽,他上半身僅套著一件無袖背心。

   君霽華硬被抓去撫摸他的身體,摩挲過來又磨蹭過去,她發現那男性侞首已突出、繃緊,隔著衣布都能明顯感觸。

   她聽到他的沙嘎聲吟,要不臉紅實在太困難啊!

   「你、你到底答不答應?」

   「答應什麼?」

   「跟那位鄂大爺見面啊!」真氣人。

   「你希望我答應嗎?」問聲無比的和藹可親。

   君霽華頸後一涼。

   沒辦法,跟他打過太多次交道,吃過太多次虧,她也越活越精,知道這個男不會簡簡單單、清清白白、乾乾脆脆就給出答覆。

   一定有陷阱!

   一定有!

   因為……他又露出適才那抹詭異笑容,充滿算計地盯著她猛瞧。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8 00:47:03

第十章

   「寒爺若能答應,那是再好不過。」她謹慎答道。

   「這樣啊……那你是希望我答應了。」抓著她的手挲臉,看到她幾天前切菜時不小心弄傷的一個小口子,傷已癒合,他還是心疼地親過又親。

   然後,他朝她眨眨眼,神情彷彿很無辜。「你知道的,我做事若沒甜頭可嘗,那可真不帶勁兒,你不給我嘗點甜頭,我沒辦法答應,如此一來,只能對不起咱拂曉妹子了。唉,正所謂有奶便是娘,有奶的人才使喚得了我。」

   君霽華一怔,吶吶道:「可是,我沒什麼能給你……」

   「怎會沒有?」他俊臉蹭過來,瞄她胸脯,笑得無辜又邪惡。「你有奶啊!」

   啪!

   果不其然,他又踩到她底線,讓她小冒火了。

   君霽華怒瞪那張英俊卻欠揍的面龐,臉蛋也紅通通了。「你、你你……」

   「我什麼我?我說的是實話啊!你不僅有奶,奶子還美得很,摸起來滑手極了,我有說錯嗎?」

   啪!挨了第二個不重不輕的巴掌。

   「反了!老子把你寵上天,你蹬著鼻子上臉,越打越狠了嗎?」擒抱她,壓倒在榻上,他惡狠狠地欺上去,纏住她的唇舌不放。

   「唔唔唔……」她好像還再罵他,但罵音模糊,吐進男人口中已聽不真切。

   又被吻得迷迷糊糊,君霽華也不想這樣,可是屢敗屢戰、又屢戰屢敗。許久、許久後,她神魂緩緩往下降,降回軀體內,右頰微癢,發現男人正微噘嘴,一下下啄吻她頰上的淺色傷疤。

   自那年毀顏,他像似著魔般迷於她右頰難看的劍傷,剛開始她仍舊放不開,即便傷已痊癒,她還是忍不住閃躲他的注視。可是,他這人就是這麼壞,見她躲,他便寸寸進逼,逼得她無處可逃。

   「你……現在是大白天,胡叔和敏姨他們……他們會聽見的,你別這樣……」衣襟內探進一隻魔爪,她努力拉住最後一絲意志,努力不被擊潰,雙頰殷紅如血。

   下一瞬,她被打橫抱起,等她稍微定神了,人已被帶進藏在牆後的暗道。

   寒春緒將她放落在華屋的大榻上,吻她唇瓣。

   「敏姨……敏姨等會兒要去布行,我跟她說好……我要陪她去的……」

   「她發現我們倆不在北屋,就會知道咱們窩在這裡。」

   君霽華臉熱心熱,渾身泌出細汗,濕濕潤潤。

   男人將嘴湊近她耳畔,徐徐吹息。「朱拂曉要你傳話,你希望我答應她,我可以答應,但是啊,我有條件的。你只要允了我,要我做什麼,我都樂意。」

   她掀睫,柔荑抵著他的胸膛,微微推開一些距離。

   四目交接,她被他瞳底的小火惹得心悸難平。「……寒爺要我允些什麼?」

   他突然咧開嘴,笑得相當孩子氣。「你在上面。」

   她好似沒聽懂他的話。事實上,她是聽到了,但確實沒聽懂,睜著迷濛水眸,眸心透出迷惑。

   寒春緒再次湊近她耳邊,很「好心」地詳加說明。

   待融會貫通他的意思之後,君霽華驚得瞠眸再瞠眸,拚命搖頭,搖得滿頭烏絲散成扇狀,鋪散在榻上。

   「我……我沒辦法……我辦不到……」

   「胡說。你一定可以。」親親親,加注信心。「我教你騎過馬,就像騎馬那樣,你騎得很好,不是嗎?」

   「那又不一樣……」

   「你不試試怎知道不一樣?」再親親親,不斷輕哄,還很不要臉地扮可憐樣。「我就這個要求而已,我也沒求過你什麼,連這個你都不答應嗎?」憂鬱地撇開頭。

   她內心掙扎,強大內疚感頓時翻騰而出。雖出身青樓,但對於男女交歡這一方面,她真的弱了些,臉皮太薄,總被動等待,不習慣掌控。

   他要。

   唉,那就給吧,只要別嫌她笨拙。

   「我、我……好啦。」實在抵擋不住他的耍賴皮。

   一聽到應允,寒春緒嘴咧得更開,白牙都在閃。他立即躺正,身體成大字形,毫無防備、全然奉獻般地躺在大榻上。

   「來吧!」他邀請著,一副等待蹂躪的模樣。

   君霽華磨磨蹭蹭了好半晌,最後才爬上他的身體,她跨坐在他腰上,似頭親吻他的薄唇。

   「我如果……如果騎得不好,你不要怪我……」她羞得身子輕輕發顫,捧著他臉龐的雙手亦跟著輕顫不已。

   「你會騎好的。」他笑,眼神也迷濛了,身體變得更堅硬。「我會讓你騎好的。」

   她不再說話,投進他燃起的熱火海中,主動摸索。

   她努力學,儘管羞澀難當,還是努力學,見身下的男人神情漸漸狂亂,被她逼出滿身熱汗,他嘎聲高叫,如野獸似吼,她撫摸他、親吻他,在那當下,她只想到給他快活,暗暗希望自己能帶給他世間最美好的快活,而這一些,已與朱拂曉那個請求扯不上半點干係了……

   她只是想疼惜他而已。

   如此而已……

   寒春緒與北方牧場來的鄂大爺見上了一面。

   這一面自然要見,畢竟在朱拂曉當這個中間人之前,他已知姓鄂的這一號人物,只是對方底子藏得太深,一時間沒辦法摸清,如今對方來搭線,他順水推舟,何樂而不為?唔……好啦,反正他沒心肝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他的女人傻乎乎跳進來,機會在眼前,不乘機在她身上多蹭幾下,那可對不住自己了。能吃就吃,能啃就啃,有多少搶多少,嘿嘿,他絕對會把自個兒餵得飽飽的,不教機會白白溜走。

   兩個男人見面後談些什麼,君霽華這次倒上心了,該是因事情牽扯到朱拂曉,讓她不得不問。後來經寒春緒道出,才知此事關係著人家北方牧場的恩怨情仇,鄂大爺找上他,是為確認他「千歲憂」寒春緒地位中立,不會攪和進來,而且還提出極好的蒙古馬貨源,以實惠價格供他銷盤。

   「寒爺怎麼想?你答應那位鄂大爺了嗎?」她緊聲問。那位鄂大爺她也瞧見了,長相很正派,眼神端正,直覺是個能交往的朋友,何況……拂曉姐姐對他像似頗在意啊!

   「答應他什麼?」他懶洋洋地問。

   「別攪和進去,保持中立。」

   「你希望我答應嗎?」

   「我當然希--」一頓,君霽華警覺地瞇起水眸,背脊陡升一陣涼,這男人……這男人又想幹麼?她臉微紅,連忙改口。「這麼好的買賣,寒爺自個兒心裡頭明白,我就不多說了。」說完,她連忙跳離他三大步。「我找敏姨去。」

   她一腳還來不及踏出北屋,人就被逮回去了。

   「寒爺?」她坐在他大腿上。

   「你還沒回答我呢。你想不想我答應?」他其實早與鄂奇峰談好交易,那確實是筆穩賺不賠的買賣,卻心眼太壞,也不對君霽華說個清楚。

   她腦中亂轉,不知他要使什麼招,但無論哪一招,肯定讓她很「驚嚇」。

   「我不要在上面!」她突然嚷嚷出來,一喊出,才意會到自個兒說了什麼,登時滿臉通紅,又羞又惱。

   寒春緒一愣,隨即哈哈大笑。「好啊,那換我在上面!」

   「寒春緒!

   男人依舊嬉皮笑臉兼之死皮賴臉,反正他臉皮夠厚,耐磨經打,不怕。

   他就不該一時心軟,答允她去加入什麼……什麼狗屁丹青社的!雖說聚在一塊兒的全是女子,偏偏教畫先生是個男的!她竟然去惹了一朵桃花回來,更可惡的是,她自個兒還全然不知!

   寒春緒眼睛瞇得跟蛇眼似的,陰狠地盯著來到面前的年輕男子。

   那男子被他盯得腳步遲鈍,他發誓,他聽到他發出驚喘,但沒想到啊,這小白臉還是鼓起勇氣靠近再靠近,近到都快碰到因風吹拂而飛飄的裙擺,當然,裙擺不會是他的,而是他的女人的!

   「先生還有什麼事嗎?」君霽華旋過身,對著教畫先生笑。

   「這個送你,希望君姑娘偶爾回江北大城,能來丹青畫社聚聚。」

   接過人家遞來的東西,君霽華笑顏更綻。「一定。謝謝先生。」

   笑?衝著其他男人笑?她、她她當他死了嗎?!

   「這是什麼鬼東西?」小白臉被他狠狠瞪走後,寒春緒老大不爽地盯著君霽華手裡的玩意兒。

   「它不是鬼東西,它是一把折扇。」君霽華垂眸斂眉,仔細賞著扇面。

   這一次因與鄂奇峰之間的買賣,他們在江北大城住下好些時候,某日君霽華在街上瞧見一家專賣文房四寶與丹青顏料的新店舖,掌櫃的竟是位中年美婦,她和對方相談甚歡,後來得知鋪裡亦在教畫,而且只收女子,她興一起,回去跟寒大爺提了聲,便決定加入丹青畫社。

   其實該學的她早學了,只是喜歡與興趣相同者一起切磋。再者,丹青社請來的教畫先生年歲雖輕,但手法頗巧妙,畫技創新,也讓她別有一番體悟。

   今兒個,十多名社生帶上畫具,分別搭上三輛大馬車,跟著教畫先生出城。

   先生在野地裡擺上幾張方桌,鼓勵她們自個兒取個景,臨場寫生。

   君霽華最後把畫送給教畫先生,畫中便是社生們取景寫生之景,以墨色淡濃繪出所有景物,勾勒一切線條,只在人的衣衫上著顏色,整幅圖率性中帶細膩,十分別出心裁。

   她把圖送出,並且跟所有社生們和教畫先生道別,因為她明兒個要跟著寒春緒離開江北了,再回來該是好幾個月之後的事。

   她跟寒春緒提過今日出城習畫,一回眸,便見他策馬而來,專程來接她回去。

   此時,他拉著她走向繫馬的樹下,冷哼。「還好是把扇子,『扇』就是『散』,你現下確實跟他們散伙了。」不放心,回頭再看……娘的!小白臉竟在目送他們!混帳!跟他搶女人,滾天邊去吧!

   「誰說的?」君霽華沒察覺身邊男人醋海翻騰的內心,只是摸著扇面,越看越喜歡,柔聲道:「我送先生一張畫,先生回送此禮,挺有意思的。瞧,這扇面是綢布所制,這是一把布扇,『布扇』念起來就是『不散』,不分散之意。」一頓。「還有啊,先生剛才直接在扇面上作畫,他畫的是岸邊垂柳圖,柳樹的『柳』與留戀的『留』音相似,是挽留我的意思。所以他--」她說得眉飛色舞,揚睫瞧他,話音陡止。

   「寒爺,你、你怎麼了?」

   男人兩眼細瞇再細瞇,透出犀利光芒,滿面怒紅,紅得都快滲血似的。

   「我要咬死他!」露出森然白牙,磨了磨。「不!我要先廢了他四肢,再把他剁碎了餵魚……不!這樣不夠狠,我要把他吊起來,再用魚網緊緊裹住他,再用刀子一片片剮他的肉,而且刀子不能太鋒利,要鈍一點,鈍刀剮起來才有樂趣,用鋒利刀子太便宜他了……」

   君霽華終於明白他在鬧什麼了。

   她跺腳。「你胡思亂想些什麼啊?」好氣又好笑。

   「我不多想一些,你早被其他亂七八糟的野漢子搶走!」

   「我、我的臉已不好看了,外頭又有一大堆姑娘家比我年輕貌美,會搶我的只有你這個野漢子,還會有誰?」

   「誰說你不好看?叫他來跟老子說!你要真不好看,我何必這樣提心吊膽?老子頭髮都白到發亮,不就想讓你乖乖待在身邊,你要被搶走,那我還要不要混啊?!」

   「你、你你……」簡直又氣又心軟,這麼亂七八糟的,唉,她竟然站在野地就跟他吵,都不知道有沒有被其他人聽去。

   她突然把背在肩上的一小組畫具遞給他。

   寒春緒愣了愣,接過來塞進馬鞍側的袋內。他重新站直,沉著臉面對她,大有想繼續吵下去的意味。

   她沒說話,就只靠過去,一手拉下他的頭,蹄起腳,主動吻了他。

   她的吻雖僅是輕輕貼住就放開,已讓寒春緒頭頂上的大火「逤」地一聲變成小火,小火還要燃不燃的,根本發不起來。

   「你、你你……」換他結巴。沒辦法,她主動親他呢,而且還在光天化日之下!嘿嘿,呵呵,他很確定那個送「布扇」又要「留」她的小白臉,肯定瞧見了!

   「回去吧,天陰陰的,像要下雨了。」君霽華若無其事般撫著駿馬一身光亮毛皮,雙頰發暖,嘴角一直往上提。

   寒春緒把她抓來又追加重重的一記啄吻,這才甘心。

   他俐落上馬,再拉她上來,在她紅嫩耳朵邊惡狠狠地追加一句--

   「回去再好好算帳!」

   他聽到她歎氣,身子溫馴地偎進他懷裡。

   回程路上果真落雨了。

   快馬趕回城裡的話,約需要兩刻鐘,寒春緒自己成了落湯雞不打緊,但懷裡的人兒太過纖細,捨不得她淋濕。

   他們在半道一處已荒廢許久的土地公廟躲雨。

   將馬匹繫在簷下,進到廟裡之後,才發現裡邊也有躲雨的人,不止一個,而是一小隊送親隊伍。

   系滿喜彩的大紅花轎就擱在破敗的神壇前,八名轎夫和幾名樂手們隨地而坐,然而,新娘子沒坐在轎內等雨停就算了,竟把鳳冠都摘下來,縮在牆角哭得淚漣漣,婆子在旁邊好言相勸,就是勸不住。

   「我的好小姐啊,康家的迎親隊伍就等在城門口,咱們今兒個入城休息,明兒個一早吉時一到,就要拜堂成親了,您這麼哭,一路從老家哭過來,兩眼都哭腫了,當新娘子可就不好看了呀!」

   「我不要嫁!我要我爹和我娘……嗚……」

   「哎呀,小姐啊,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天經地義的事,怎能不嫁呢?」

   「我才十七,嗚嗚嗚,我不要嫁人……」

   「十七不算小了,人家康家是富裕人家,康家六少爺今年二十一,跟你很登對的。我的好小姐,求您別哭了呀!」

   「嗚嗚嗚……」

   最後鬧得婆子也勸乏了,只得由著新娘子哭。

   各自避雨,不交一詞,寒春緒反正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僅忙著幫自己的女人拭淨發上、肩上的雨珠,確定她身子夠暖和。

   君霽華挨著他坐,螓首靜靜靠著他結實的臂膀,她像似睡去。

   終於,雨停了。

   八名轎夫和樂手們全都爬起來活絡筋骨,婆子此時趕緊攤開隨身帶出的一隻妝盒,妝盒內蓋嵌有一面發亮的銅鏡,她擱在新娘子面前,拿著梳子理著新娘子亂掉的髮型。

   新娘子適才自摘鳳冠時太過粗魯,交錯編在頭上的小麻花辮全亂了,婆子一急,手指更不靈活。

   寒春緒濃眉微挑,看著他的女人緩緩起身,走近她們,淡淡道:「我來吧。」

   他由著她去,但兩眼緊盯不放,看到那婆子把木梳交到她手裡,看到她跪坐在新娘子身後,輕且靈巧地整理那頭髮絲,將好幾根散出的發重新塞回辮子裡,然後解開其中一條太鬆的髮辮,重新打過,再把發尾梳得又直又亮。

   「出嫁是好事,怎把妝都哭花了?」君霽華對上鏡裡偷覷她的那雙漂亮眸子,微微一笑,輕嗓帶安慰,彷彿拂照心底的月光。

   「我想我娘,還有我爹……」吸吸鼻子。「我不想嫁……」

   君霽華仍是勾著唇,來到新娘子面前,她取出自個兒的素帕擦淨那張俏麗臉容,很細心擦拭著,然後從妝盒內挑了已和過水的粉膏,替她理妝。

   「你不想嫁,是因為想你爹娘,可不是不喜歡那位康家六爺。」她閒聊般說話,手指未停,輕輕勻粉。

   「我見也沒見過那個康六爺……」委委屈屈。

   「康家六爺……我倒是見過呢。」君霽華故意壓低音量,眨眨眸。「生得可俊了,而且聽說書讀得很好,在咱們城裡還開辦義學,讓清苦家裡的孩子也能讀書。」

   「……是、是這樣嗎?」新娘子淚止,又吸吸鼻子。

   霽華笑了笑,輕應一聲,幫她的雙腮撲上胭脂粉。

   新娘子好奇地問:「姐姐也住城內,是嗎?」

   「嗯……算是吧。」邊答,邊幫新娘子畫眉。

   新娘子也壓低聲音偷問:「姐姐,那個一直往這兒瞧的白髮男人……他和你是一塊兒的,是嗎?」

   聞言,君霽華側眸瞅去,果然對上那兩道虎視耽耽、不知覬覦何物的目光。

   她秀眉微擰,略搖搖頭。又想嚇唬誰?

   寒春緒瞇眼,撇撇嘴。老子就長這模樣,別人膽小,難道還是我錯?

   歎了口氣,君霽華不理他,繼續替新娘子補妝。

   「姐姐,那麼……他是你男人嘍?」

   「嗯……」

   「姐姐,那你出嫁時候,都不哭,不想爹娘嗎?」

   君霽華微乎其微一怔,還是露笑了。「我沒嫁過人。」

   「啊?!」新娘子似乎發覺自己問得太多,些兒不知所措,尤其那個白髮男一直利瞪著,此時瞪得更狠,真能把人瞪穿似的,害她嚇得……嚇得都不敢哭了。

   「來,把唇抿抿。」君霽華將胭脂紅紙湊近新娘子的嘴。

   新娘子乖乖照做,終於,髮梳妥,妝補齊,婆子拿來鳳冠替新娘子戴上,並向君霽華連聲道謝。

   「姐姐,這個給你。」進轎子前,新娘子摘下轎前一朵小小喜彩,遞來。

   君霽華下意識接了過來,聽新娘子誠摯道--

   「姐姐沾上喜氣,會有喜事發生。」

   「好。」君霽華笑顏淡淡,眸子微彎。「謝謝。」

   大紅喜轎再次起轎,送親隊伍漸漸走遠了,寒春緒雙臂盤在胸前,目光依舊鎖著自己的女人。

   她垂頸,靜靜看著手裡的小喜彩,眸光柔和,嘴角有絲耐人尋味的笑。

   「想什麼?」他忍不住問了,走近她。

   她像似此時才察覺到他在身邊,陡地從冥想中回過神。

   「呃……我……沒有啊。」她朝他笑,獻寶般把喜彩捧高。「瞧,像朵盛開的牡丹花呢,真漂亮。」

   寒春緒瞪著她,才要再問,她已快他一步跑出廟門。

   「寒爺,快些啊,我肚子好餓。敏姨說了,今晚要包餛飩、弄些炸醬麵,我餓到都能聞到香味了。」

   聽到她故作輕快的聲音,寒春緒面色微沉,心口一堵。

   他抿唇不語,大步走出小廟,帶她上馬。

   回四合院這一路上,他一直想、不斷猜測--

   她看著那朵喜彩,看到出了神,究竟想些什麼呢?

   十日後

   暗夜,湖面上漁火點點,寒春緒一幫人剛在湖央與下家作過交易,下家是熟面孔,正事辦完後,還請寒大爺和他手底下人大啖河鮮。

   寒大爺啃著螃蟹,越啃心裡越悶,人家敬他酒,他來者不拒,連喝好幾罈子。沒辦法,心裡還是悶,更糟的是他酒量太好,很難喝醉。

   回太湖邊上的巢袕時,他蹲在烏篷船前頭怞旱煙,這款煙草還是他從南蠻一帶弄到手的,既嗆又純,每吸一口都在燒喉頭似的,但是夠痛快。

   他一張峻臉半隱在煙霧裡,沉默不語,雙目朦朧,偶爾還歎個一、兩聲,手下見他這麼「病著」,跟害相思差不多,沒人不打哆嗦。

   即便不言語,寒大爺腦子裡仍不停飛轉,重現躲雨那日她說的話--

   出嫁是好事,怎把妝都哭花了?

   她替新娘子理妝,神情溫柔。

   你不想嫁,是因為想你爹娘,可不是不喜歡那位康家六爺。

   她語氣柔軟,還帶點俏皮,很能安慰人心。

   康家六爺……我倒是見過呢……生得可俊了……

   康老六,老子告訴你,你完蛋了!竟敢讓老子的女人誇你俊?呃……等等,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是……

   我沒嫁過人。

   他咬住煙嘴,兩眼一瞠,眼珠子胡轉。

   喜彩……喜事……出神的凝注……耐人尋味的笑……原來全為這事嗎?

   真是如此,她、她大可跟他說清楚、講明白啊!只要她開口,天上的月亮他都給她弄來,如今只不過想當一回新娘子,跟他說嘛,他難道還會為難她嗎?

   心口發熱,氣貫丹田,他酒氣早退光,兩頰突然又大紅。

   可惡!她什麼都不說,回到太湖後,繼續若無其事過日子,單放他一個轉不出去,有夠氣人,氣到他頭痛、眼痛、牙齒痛,連……連肚子都痛……啊!搞、搞什麼?痛痛痛!

   「老大老大,怎麼啦?」

   「老大別想不開啊!」

   「該不會中了暗器?!大夥兒留神啊!老大,撐著點!」

   在旁已偷覷一段時候的漢子們,見寒春緒突然倒下,手抱肚腹,臉色發白,驚得全部一擁而上。

   「全給老子……閉嘴!」寒春緒揪著五官,磨牙吼道:「老子……肚疼!」娘的!肯定是那些螃蟹惹的禍!

   寒春緒腹疼,原因不明,他吃的東西,旁人皆有吃,但就他一個出事,別人都好好。若真要講起,差只差在別人沒怞他那管子旱煙,興許事就出在煙草上頭,也興許河鮮和那味南蠻來的煙草不合調,混在一塊兒能成禍害。

   在奔了三次茅房後,絞腸般的疼痛終於緩下,他爬回榻上躺平,此時天邊都見魚肚白了,他閉上眼,聽到那淺淺的腳步聲進了屋,來到榻旁。

   「這是『鳳寶莊』的駐莊大夫開的藥,藥熬好了,先喝吧,喝完再睡。」

   他懶懶地眨眼,扯了扯嘴。「我若不起來吃藥,你是不是又要左右開弓扇我巴掌,再強灌我藥汁?」邊說,他邊撐起上身坐好。

   君霽華抿唇一笑,記起以往之事,心裡微甜。「沒錯。」

   「我擾得你一夜沒睡。」他張嘴,乖乖讓她餵藥,其實也沒多虛弱,只是這樣賴著她,有人讓他賴著,他……他很是喜歡。

   「寒爺嚇著我了。」見他有精神說話,她一顆心也才落地,忍不住橫他一眼。「我見六喜和鐵膽扶你進屋,以為出什麼意外,哪知……」

   他面龐赭紅,靦腆嚷道:「鬧肚疼也是意外啊!」

   「誰說不是呢?」難得有調侃他的機會。

   按理,寒春緒該要小小的惱羞成怒,他羞是羞了,惱也惱了,然而一覷見女人白裡透紅的臉兒,眉眸間盈著柔情,嘴角淡淡的,嗜著一抹憐惜,登時就什麼也不惱了。

   他記起在烏篷船上想通之事,左胸突然跳得甚急。

   「你怎麼?又絞疼了?」君霽華見他表情一滯,古古怪怪,以為又要發作。「你躺好,我幫你柔柔,柔柔會舒服些,能睡的話最好。」她把空的藥碗往榻邊矮桌上一擱,忙轉過來要幫他,一手卻被握住。

   「寒爺?」

   「你要什麼,只要開口,我一定給你。我說過的,不是嗎?」

   「……嗯。」他語氣驀地轉為鄭重,君霽華有些墮雲霧中的,尚不懂發生何事。她探探他的額,發現沒那麼冰涼了,又用帕子揩淨他嘴角殘留的藥汁。「寒爺說過,我記得。」安心了,她微微一笑。「我說我想找爹娘的墳,那可是件千難、萬難的事,結果寒爺還是辦到,我心裡很感激、很感激……」

   寒春緒看著她許久,久到她都想伸手掩住右頰,她才動,另一手也給握住。

   她迷惑地望著他。

   「那麼,你可以開口跟我要。」他突兀地說道。

   「要……要什麼東西?」

   「那天躲雨,你得到一個喜彩,那新娘子說,得喜彩,沾喜氣,就能遇上喜事,你看著那朵喜彩,心裡想著事……有什麼事,你都可以問我,你開口跟我要,我一定答應。」他兩眼發亮,幾是一瞬也不瞬,像也提著心,等著她的話。

   君霽華被他這麼一說,雙腮忽地染紅,彷彿心裡事被窺看著,紅潮漸漸漫開,沒一會兒工夫,整張嫩臉都紅透了。

   想捧住臉,雙手又被握住,她深吸了口氣,直直望進他眼中。

   「我……寒爺我……」

   寒春緒不敢打斷她,不過真覺自個兒快斷氣了。

   他不敢眨眼,屏住呼吸,耐性啊耐性,他得耐著性子,等她。

   君霽華牙一咬,衝口而出--

   「我想要一個孩子!」

   ……

   眼前男人無絲毫動靜,眼神古怪,面無表情。

   忍著羞澀,君霽華好快又說:「我想,是該懷個孩子了。我……我喜歡小孩,很喜歡的。我想懷胎生個孩子,也許以後還可以生第二個、第三個,但這三年多,我們……我們都己經這麼要好,可是一直未能懷胎,『鳳寶莊』的大夫替我把過脈,他說我體質偏虛寒,可能較不易受孕,但只要好好調養,半年內狀況一定會轉好的。只是生不生孩子這件事……是得跟寒爺商量。」一頓,她咬咬唇,眸底閃爍著期望。「寒爺可以給我孩子嗎?」

   這一記「狠招」,讓寒春緒暈很久。

   他腦中先是一片空白,猛地,大地響起一聲雷,轟隆!震得他頭暈目眩。

   他抓住她,瞪著她,張嘴又閉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擠出聲音--

   「你想要孩子?」

   「嗯。

   「你只要孩子?」

   「……嗯。」心臟咚咚跳,君霽華被問得有些發毛。

   「免談!」他目光凶狠,氣到黑臉都變紅臉了。「我寒春緒的種,絕對不會是私生子!你想撇了我,只要孩子,一句話,沒門兒!」

   ……這是什麼情況?君霽華被凶得一愣一愣的,卻瞥見他未及掩飾的委屈神態,忽而若有所知,心發軟,有些明白了。

   「我沒有……我不是只要孩子,我--」

   寒春緒氣到不想聽,很粗魯地打斷她的解釋。「你還有一個選擇,就是趕緊跟我求親!」

   嘎?!她又愣住。

   「你快求親啊!」他怒目催促。

   有、有人這樣子嗎?君霽華沒能多想,只得乖乖掀唇。「我……你……」

   「好!我答應你的求親了!」還在生氣的峻臉無比認真。「我娶你。讓你當新娘子!」

   「什麼?」她頭重腳輕,還好是坐在榻上,要不然真要跌跤。

   「你要開始調養身體,該吃什麼、該喝什麼,全按著大夫指示,花多少銀兩我不在乎。再有,我會跟苗家家主討柳兒和葉兒過來,有她們幫你,我在外也會定心些。」拇指挲著她的手背。「你要孩子,我就給你孩子。」

   「寒爺……」熱氣瀰漫她的眸,方寸悸動,她想哭也想笑。

   「現在,上榻睡覺。」丟出話,他放開那雙柔荑,折騰了一宿,他重新躺下,轉身面對榻內的牆面。

   君霽華望著男人驕傲的身背好半晌,內心情感難以言喻,她是跟定他了。

   吹熄燈火,她放下兩邊床帷,脫鞋上榻。

   她平躺了會兒,身子在棉被窩裡緩緩挪動,也轉向榻內。

   她伸手環上男人腰際,緊緊將自己貼靠過去,臉兒貼著他的背心,依舊能聽到他強而有力的心音。他的身軀發燙,那熱透出衣物,又透進她衣裡,烘得她暖暖的,她很滿足、很滿足地笑。

   驀地,男人轉過身來,緊緊抱住她。

   「寒爺?」她不禁輕呼了聲,臉埋在他懷裡。

   「反了!竟敢只要孩子,不要老子!我就這麼不得人疼嗎?我、我我壓死你!」他低聲吼,抱她的手勁似要將她嵌進血肉,整個人在她身上胡蹭。

   君霽華反手回抱他,能多緊抱多緊,和淚輕嚷--

   「寒爺把我壓死,就沒人心疼你了。寒爺……君霽華要跟你求親,請你娶我當娘子,好不好?我想疼你一輩子,想被你疼一輩子,好不好?」

   「你、你不嫁我,還能嫁誰?!」

   「只有你……只有你……」她仰起臉,睫上沾淚,笑得很美。

   「可惡,我會被你氣出滿頭白髮……」他歎氣,渾身熱呼呼,額頭抵著她的。

  ***

   天大亮了,一夜未眠的人兒相擁睡去,在彼此懷裡歇息。

   君霽華作了一個夢,夢中的事彷彿在不久後即將發生,而她提前瞧見了--

   夢中,她也成新娘子,一身燦紅,喜氣洋洋,手裡捧著一朵大紅喜彩,而握住喜彩紅緞另一端的高大男人雪發黝膚,一直對著她笑,是她所熟悉的那種笑,吊兒郎當,好不正經,但眼中的感情很真,一直很真……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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