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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蕭逸]血雨濺花紅[全書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10 23:45:45     標題: [蕭逸]血雨濺花紅[全書完]

血雨濺花紅 作者:蕭逸  

第01章 春臨大地暖       第02章 虎穴遇潛龍  
第03章 含笑遺妻兒       第04章 勇士護花來  
第05章 驟風雨滿樓       第06章 釜底抽薪難  
第07章 目盲心肝毒       第08章 龍潭施騙術
第09章 傾囊買假貨       第10章 驚聞血海仇  
第11章 前路坎坷多       第12章 愛恨悲命運  
第13章 狼窟又遭凌       第14章 孤身陷幻陣  
第15章 情困玉女心       第16章 人渺情絲斷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10 23:47:02

第01章 春臨大地暖  

  春天代表一年的開始!
  春天使大地解凍復甦!
  春天使枯木再發,使禿禿的楊柳枝椏吐出了嫩芽——一點點綠的新生。
  春天是一種新的希望———年之計在於春!
  春陽暖烘烘的,足可使你那顆「古井無波」的心再次地激起青春的漣漪,春陽解新雪,使龜裂的田陌為之滋潤。
  春情如火——
  春心蕩漾——
  春風廣被——
  春城無處不飛花——
  春來,春去,春遲,春暮,愛春,惜春,歎春,詠春,憐春,踏春,憶春,探春……
  春色惱人眠不得,春花秋月何時了?春雨濺花紅,春江花月夜,春風得意馬蹄疾,春回大地,春光明媚……
  唉唉……太多了,太親了,一時真是說個不完,這個世界對於「春」實在太厚愛了,相形之下,秋和冬也就太冷落了。在煎熬過長久的寒冬之後,人們渴望著春的來臨,有如大旱之望雲霓。春天還算不負眾望,它悄悄地降臨了——
  於是——「春江水暖鴨先知」,當扇動著雙翼的鴨群,飛撲向池塘,水花四濺的一剎那,你可以確定春天到了。你哪,大可以摘下頭上的那頂老皮帽,身上的老棉襖也該換掉啦!面對旨迎面的朝陽,伸上一個懶腰,高讚著:「好一個春!」
  小夥計「柱子」把窗扇子支起來,一片春陽照進來。
  簷邊上那一溜百十來根冰枝子,在艷陽下可都溶化了,滴滴嗒嗒地滴著水珠子——「滴水穿石」這個比喻還真不錯,沒瞧見麼,順著瓦簷一溜下去,地面上全是小土坑兒,算算時間這個店坊開張總有好些年頭了。不大,卻有個漂亮的名字——「迎春坊」,初初一聽,你這真摸不準它,是個酒館呢,還是個客棧?還是個豆坊?油坊?
  其實呀,你還都沒猜錯,它啥都是,也賣酒也賣吃的,也供客人打尖過夜,也搾油,也磨豆腐。
  春天到了,每年這個時候,「迎春坊」總得發上回利市,那些個做皮貨生意的人,都從關外回來了,總有百十來口子吧,都住在這裡。
  這些人把新從野獸身上剝下的獸皮,在這裡重新整理一下,支上架子曬的曬,吹的吹,然後捶、磨、刮、搓,使之柔軟;包的包,裹的裹,製成皮統子……
  別瞧著這些事簡單,做起來還得個把月。
  手上有貨,腰囊再有錢,苦忙了一個冬天,來到了迎春坊這麼一月,一暖和,這些個大爺,可就有點懶得動彈了,整天的吃喝玩樂,蘑菇夠了,才另尋碼頭。
  「迎春坊」有陳年的好酒,有上好的佳餚——風乾的雞、陳年的火腿,別處難得一回的野味,她這裡全有,鹿脯、凍兔子,您哪!熱上一熱,撕下一條來,就著老白干,那種滋味可就不用提了。
  迎春坊可也不是一般的小店所能比的,這塊招牌,在這裡豎了總有十七八年了。
  提起「迎春坊」,可就會想起坊主左大海。外號「火眼金剛」的左大海,早年聽說是關外的一個山大王,後來洗手散伙改邪歸正,就在這裡生了根,開了這麼一個買賣。
  也許是以往他的一點盛名,再加上他生財有道,反正從一開張到如今,他這裡生意可就沒歇過!
  在這窮地方,一年有半年被冰雪封凍,能夠保持住像樣的一個生意,說起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在過去,附近另外有兩家客棧,都因為無法與「迎春坊」競爭而停止了,現在「迎春坊」就成了這「冰河集」上的一枝獨秀,被譽為第一塊招牌,應該是不為過之。
  冰河集全集不過有千百戶住家,其中半數務農,半數是獵戶,兩邊穿過那遼闊的冰河,是大片的原始林子,裡面飛禽多的是,要是再想獵大熊或是值錢的穿山甲或是紫貂,那可得出長城,往關外,也近得很。
  北面是高高的太華山,大部分為冰雪所封,就算是盛暑的時光,山的頂部,仍然積著層厚厚的白雪。它處於天山的一個支脈,起伏的山脈,就像是一條舒開長鬚的大鯉魚,盤延在這裡,足有百里之遙!
  東邊是通向內地的驛道,驛道上有很深很深的車輪溝痕,只適於行走驛馬所拉的那種大車,外地來的小車子,常常在道上擱淺——那可就頭痛了,所以說冰河集永遠是保守的,人的性情,就像它的地形一樣,對於外來的一切,都存著排斥的意思。
  ——倒是南面,算是最富庶的一塊土地了。
  那裡長年的種植著莊稼,小麥、春麥、雜糧,什麼都產,每到春夏時候,這片廣大的土地永遠是碧綠的!
  這裡風和日麗,鳥語花香!
  在地形上,它和冰河集是連在一塊,可是卻並不屬於冰河集這個地方,包括那裡的居民和冰河集也有顯著的差別,好像不是生活在一個體繫上似的!
  這個地方叫「青松嶺」,有居民萬戶,比起冰河集來,青松嶺可就富庶多了。
  要說「青松嶺」和「冰河集」有所關連,捨棄了那條相通的松石道路,可就沒有了。
  松石道就像是一座長橋,連著這兩個先天就不平等的兄弟鄉鎮,使它們維持著僅有的一點關係,否則要是依照這兩個地方的人情來往,恐怕早就鬧翻了。
  冰河集是個窮哥哥,青松嶺就像是個闊弟弟,弟弟雖然有錢了,可是哥哥卻窮得有骨頭有志氣決不開口向弟弟借錢,弟弟要是眼裡還有這個窮哥哥,就該主動地攀結照顧哥哥,否則哥哥不便高攀,那可就不大好相處了。
  新春的朝陽,照射著青松嶺上的第一大戶「譚」家的琉璃碧瓦,卻也同時照顧到了冰河集上的那第一塊招牌——「迎春坊」!
  「譚」家是青松嶺上第一大戶,「迎春坊」也算是冰河集上唯一的一個富家買賣,這兩個地方偏偏相隔得那麼近,一個在這頭,一個就在那頭,當中連結的就是那條頗富人情味道的「松石道」了。
  「迎春坊」的坊主「火眼金剛」左大海,在冰河集是頭號人物,平素目高於頂,誰也不看在眼裡,可是他卻不敢得罪對面的那個大戶「譚」家,甚至於還得時常賠著小心。
  譚家老爺子的出身來歷不詳,平素不常出門,他家大業大,為人也還不差,只是也許是個性太孤僻了,也許是所有的富人都是這個樣子,總之,他既很少與一般人攀交論往,你就很難去瞭解他。
  「火眼金剛」左大海對姓譚的非但外表敬畏,簡直是心悅誠服!就算是這麼一點關係吧,姓譚的還算看得起他,每年這位闊老太爺總會照顧左大海幾千兩銀子的生意。
  左大海自己也兼著從事皮貨生意,他的皮貨可不像那些皮貨生意人,要千辛萬苦地運到內地才能脫手,他只銷售給一家人——譚家。
  只要譚家一家人——甚至於只譚老爺子一個人,嘴皮動一動,說聲:買啦!譚家的管事賬房胡先生就坐著車來了,有多少要多少,臨去的時候,白花花的銀子賞下來,有多沒少!
  左大海自己落了實惠不說,凡是跟左大海站得近一點的皮貨商人,也算是「禿子跟著月亮走」——沾光不少。
  左大海敬畏譚老爺子的原因,起碼表面上看起來是因為如此,至於實在是不是如此,可就沒有人知道、只有當事者自己心裡有數了!
  「迎春坊」內外整理煥然一新,為的是迎接著關外來的那一幫子皮貨生意人。
  樓下食堂裡,十來張桌子,擦洗得白淨淨的,五六個小夥計忙得團團轉,用雞毛擦洗爐台,最能去腥油膩,左坊主抽著長桿煙,子羔皮袍子一角折在腰帶子上,露出他內著絲綢子扎腿內褲,他不時地前後指點著。
  五十出頭的人了,看上去還是硬朗得很,臉上既沒皺紋,嗓門兒尤其是大得嚇人,他這裡拉著長腔咳嗽一聲,十來丈以外都能聽得清清楚楚的。
  城門上來了消息,第一輛馬車已經進關了,滿頭流著汗的小夥計——郭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進門沒瞧見門坎兒,上來就摔了個大馬趴。
  左大海皺皺眉,道:「這是幹什麼來的,年還沒過完是怎麼回事?」郭順爬起來,紅著臉道:「當家的,車來啦!一共是七輛大車,人比往年還要多!」不止是他一個人高興,櫃上的二管事徐立,賬記王麻子,還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闆娘「黑馬蜂」花四姑,連帶著六七個小夥計,一股腦地全都跑出了迎春坊。
  腳下踏著剛剛溶解的冰塊,少不了還有股子冷勁兒,尤其是貼著地面由冰河那邊吹來的風,就如同是小刀子刮,小剪子絞般地疼痛,可是大傢伙卻是笑嘻嘻的。
  車輪子軋軋有聲地壓過驛道,濺起春泥片片,車道上溝痕裡的冰花,變成了兩列大水溝,車輪壓過去,水花濺起老高。
  趕車的耍著大響鞭,「叭!叭!」比鞭炮還響。
  可不是嗎,前後是七輛大車,一路西進著像是條大長蟲似地游到了近前!碧空如洗,遠天只有幾朵白雲,太陽的光不熱,暖暖的,只能剛好把冰化開,人呀來回地跳著腳,總希望把殘留在身上最後的一點冷勁兒也清理乾淨!那些個黑老鷹,在天上盤旋不去,呱!呱!不停地叫喚著,像是舉行一個特別的歡迎儀式似的。
  冰河集家家大門都開了,無論是小伙子、大姑娘、小媳婦,還是老頭兒、老太太,都像迎接什麼似的,人人臉上帶著笑容,歡迎著一年一度,唯一來到這裡的這幫子客人!
  皮貨商人裡,有的是他們多年的老朋友。
  這些個闊朋友,也都捨得花錢,一缸子關外的「老二白」,或是一件小皮褂,一盒子粉,或是胭脂,在冰河集的人來說,就是難得的好禮物。
  當然,這其中有男女的情懷,苦守了整個寒冬的大閨女,又可以再次看見情郎了,那些個闊綽豪邁的皮貨商,看起來總是那麼神氣,本地郎相形之下,可就褪色了。
  大車蜿蜒而近——
  第一輛大車的車把式「老叫驢」,最拿手的是他那一手大響鞭,鞭梢兒抖開了,像是阿拉伯數字的一個「8」字,頭尾兩聲鞭響,能傳出一兩里去!
  車到了,「老叫驢」神氣得跟什麼似的,第一個跳下車,你瞧瞧他皮褂子袒著,鬍子嘴咧著,向著迎上來的左大掌櫃的拱著手——
  「大掌櫃的好啊……我給你帶生意來啦!」
  「謝謝!謝謝!」四隻手一觸,老叫驢掌心裡,可就多了十兩重的一大錠銀子。
  「哈哈……」
  老規矩了,彼此心照不宣,送的人不心痛,受的人更實惠!
  緊接著第二輛,第三輛……所有七輛車都來了。
  左大海每一輛車照例都有些彩頭,車把式喜得嘴都合不攏,自動幫著卸貨,七輛大車下來了六七十個大小伙子,每一個都興高采烈的。
  集上的人都圍攏過來,叫著嚷著,瞧瞧這份兒熟勁兒哪!冰河集整年沒這麼熱鬧了。
  左大海親自照顧著生意,認識的人一個個打著招呼,不認識的更得攀攀新交。
  客人個個進了坊,大車卸下來,驢子馬都拉到了號裡,天可過了晌午了。
  管坊裡新的忙碌才剛開始,老闆娘花四姑親自臨廚,殺雞宰羊,臨時請來的七八個大小伙子,忙得團團亂轉,四姑親自指點著,她對這幫子客人的口味,摸得清清楚楚,一盤子一盤子端出去,都挺像個樣,都準能撈上一個「好」字!
  食堂裡,左大海雙手端著一碗「老二白」,桌桌親自敬酒。
  反穿著貂皮褂子的蓋雪松,無疑是這伙子人裡的一個頭兒——
  此人三十二三的年紀,還是個光棍,沒有娶妻,人長得魁梧,據說一身功夫更是好樣的,大傢伙管他叫「賽呂布」,小伙子有股子豪邁勁兒,年紀不大,多年來已掙下了上萬的家當。
  左大海對於這個人破格地青眼招待。
  拍著他的肩,左大海大笑著道:「行,兄弟,真有你的,人是人,貨有貨,來,幹了這碗酒,老哥哥給你做個大媒,什麼樣的閨女,兄弟你只管挑吧!」
  說著,一仰脖子,把滿滿的一碗酒喝了個精光。
  「賽呂布」蓋雪松爽朗地一笑,一碗老二白,喝了個點滴不剩。
  「兄弟!」左大海搶回話題,還是那一句話:「年紀不小了——兒子不說,可把孫子給耽誤了!」
  「左老哥你笑話了!」——提起這碼子事,蓋雪松兩彎濃眉可就由不住攏在了一塊兒!
  苦笑了一下,他挺不自在地道:「月老不牽絲,媒婆不說親,東一次忙,西一次趕,可就擱下來了!」
  「難道冰河集、青松嶺,這麼些個大閨女,兄弟你一個都看不上?你到底要挑什麼樣的?」
  「我——」蓋雪松欲言又止地笑了笑——挺漂亮的小伙子,尤其是那一嘴牙,一顆顆就像玉米似的,又整齊又白!
  「不提這檔子事啦——」
  「好吧!」左大海轉過話題兒,道:「這一趟生意怎麼樣?不錯吧!」
  座上另一個朋友——「黑虎」陶宏哈哈大笑道:「敢情!總算沒有白忙活,光是熊皮,咱們就剝了三十來張,別的就更別說了!」
  「好!」左大海哈哈大笑了幾聲,道:「真該恭喜各位了!」
  「黑虎」陶宏指著蓋雪松,說道:「掌櫃的,你該恭喜咱們當家的,那只橫行雪山的白魔王,這一次可栽在我們的頭兒手裡了!」
  左大海怔了一下,繼而不勝驚喜地道:「真的?皮剝下來沒有?」
  「白魔王」是一隻出名的大白熊,多年以來橫行雪山,附近居民家畜、莊稼受害至深,這麼些年地方懸賞,官家征獵,獵人死了十幾個,就沒有聽說有一個獵人能夠偎近「白魔王」身旁的,這時乍聞「白魔王」死了,而且死在「賽呂布」蓋雪松的手裡,怎不令人既驚又喜?
  「賽呂布」蓋雪松很高興地點著頭笑道:「不過是湊巧罷了,活該那個畜生該死!」
  「這可是大喜事,兄弟,你知道不知道?」左大海瞪著一雙大眼道:「如果真是白魔王的話,涼州府的賞銀就有一千兩銀子,那張皮更不得了,有人願出價五千兩銀子呢!」
  「是麼?」蓋雪松側著眼睛一笑道:「那是我聽錯了,我還以為有人出一萬兩銀子呢!」
  左大海頓時愣了一下,道:「你是聽誰說的?」
  「是不是都無所謂!」蓋雪松喝下了碗裡的酒,慢吞吞地道:「反正我也不急著賣!」
  「火眼金剛」左大海哈哈一笑,說道:「是啊——拿著豬頭,還怕找不著廟門嗎?」
  笑得可是不大自然。他這裡剛一收氣的當兒,就聽到門外小夥計「柱子」喝道:「客來——」
  左大海怔了一下,道:「這會兒還有客?不可能呀!」在座各人心裡也都怔了一下,因為關外大車就只這麼一撥子,絕不會再有第二撥,這麼長遠的荒涼道上,放單那簡直不可能,要不就是本地的客!本地客還用得著投店住宿嗎?
  左大海情不自禁地同著二管事徐立,賬房王麻子,三個人快步迎了過去。
  暮色裡,可不是有個人來了麼,沒乘車,是騎的馬!
  那人孑然一身,披著單薄的一身紫色長衣,頭上戴著同樣顏色風帽,風吹衣揚,遠遠看過去,真是說不出的英姿颯爽,只是看起來別有一種單寒蕭索的感覺。
  來客騎著一匹長毛的瘦馬,馬色純黑,看上去似乎和馬上客同樣的單薄。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10 23:47:15

  落日餘暉,映照著這一人一騎,好快,不過是眨幾下眼皮的工夫,已到了店門前!
  馬蹄踐踏著雪泥,春風吹飄著長衣,那個人放慢了坐騎,用著輕快步,一徑地向迎春坊前行進。
  二管事徐立,早先追隨左大海,也是有鼻子有眼的道上好漢,看到這裡,卻禁不住讚了一聲:「好俊的人物!」
  左大海透著希罕地道:「這個人難道是關外來的?」
  徐立瞇著眼道:「錯不了——」
  說著他就首先迎上去,伸手就去拉那匹黑坐騎的口環,卻沒想到對方那匹大黑馬,看上去瘦瘦的,還是真厲害,看見有人要動它,兩雙前蹄霍地揚起來,唏聿聿長嘶著,張開嘴就向徐立手上咬。
  徐立當然不會被它咬上,可也嚇了一跳。
  「好傢伙!」他嘴裡叫著,一隻右手由黑坐騎的左面脖子繞過去。「叭!」拍了它一巴掌。
  那匹黑馬吃他這麼一拍,頓時收斂多了,雙蹄放下來,嘴裡一個勁兒地打著噗嚕。
  馬上客笑著說道:「不妨事,我看著它!」
  一面說,一面翻身下馬——這當兒徐立注意到對方足下是一雙青雲緞子的薄底快靴,上面竟是不沾一些泥土。
  其實何止是那雙鞋,包括對方全身上下,連那領曳地的紫色長衣,看上去都是那麼乾淨,一塵不染!
  小地方,這般講究乾淨的客人實在是不多見!
  紫衣客人一隻手拉著馬,走到了迎春坊門前,左大海雙手抱拳道:「兄弟左大海!歡迎歡迎!」
  三個人這才看清了來客三十左右的年紀,白淨的臉皮,眉長而秀,目深而清,很祥和的一種讀書人的氣質,雖是長途跋涉,可絕不像江湖人物,身上更沒有那種風塵之色。
  馬背上還馱著這客人的行李卷兒,是用綠色的油綢子包紮著。
  聽了左大海報名之後,紫衣客點頭含笑道:「左當家的大名久仰,不敢當,不敢當!」
  「客人您貴姓?」
  「啊!我姓桑——桑樹的桑!」
  「桑先生是從關外來的麼?幹什麼發財啊?」
  桑客人點點頭道:「不錯,是關外來的,做皮貨生意,談不到什麼發財!」
  一聽是做皮貨生意的,左大海和徐立少不得要多看上他兩眼了——毫無疑問,這是一張生臉,從來不曾見過的生臉兒。
  左大海心裡透著希罕,再看看他隨身的行李,不過是那麼一個行李卷兒,一個皮革褡褳,這能裝多少東西?
  馬牽到了槽裡。
  客人讓到了屋裡。
  姓桑的客人大概沒想到裡面會有這麼多人,詫異地看了一眼,就在角落裡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大傢伙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多看了他幾眼。
  一個單身的客人,又沒有帶什麼皮貨,左大海雖然心裡有點奇怪,可也不太注意他,再說,滿屋子的貴客,還等著他照顧呢!
  姓桑的客人卸下了披穿的那件紫色長衣,裡面是皂色的一件長衫,單單的,這個天穿這種衣服是太早些了。
  他摘下風帽,才看見他頭髮留得很長,結挽了一條挺粗的短髮辮像馬尾巴般的,下梢是散著,由左面肩上搭下來,說不出的有一股子俊俏味兒!
  大概是路上受了些風寒,由前上額到後面髮根,紮著一條三指寬的青綢帶子,襯著他略微消瘦的臉,真有三分的病容。
  行裡卷兒和皮褡褳,放在他面前桌子上,店夥計柱子上來問他要什麼吃的,他討了兩角酒,要了一個小火鍋,叫了兩個火燒。
  酒菜很快地來了。
  桑客人慢慢地喝著酒,眼睛卻由窗外望去。
  暮色裡,天空飛著幾隻大禿鷹,低空盤旋著,嘴裡「吱——吱——」地叫著。
  天邊是醉人的紅霞,映襯著遠處譚家的琉璃瓦,燦生出一片五彩斑斕。
  ——他的那雙眸子,像是盤算著什麼似的,看著、看著……似有無限的心事,苦澀的老二白,一杯杯地灌到了喉嚨裡。
  食堂裡的客人,已到了酒意闌姍時候,累了一天,也該休息了。
  二管事和兩個夥計,招呼著大傢伙上樓歇息,客人陸續地散開,倒只有中間桌上那個幫客頭子「賽呂布」蓋雪松和三五個同夥還沒上去。
  「火眼金剛」左大海和「黑馬蜂」花四姑,夫婦兩個在桌上陪著。
  那娘兒們兩隻勾魂眼吊梢著,似有意又似無意地不時向著姓桑的身上瞟著。
  「蓋爺是慣走關外的,可看見過這主兒沒有?」黑馬蜂眼角向著姓桑的那麼一撩。
  姓蓋的早就留意上這個人了。
  搖搖頭,他吶吶道:「沒見過,他是幹什麼的?趕考的學子?」
  「噗——」一笑,自己也認為這句話太滑稽,不可能。
  左大海一笑,說道:「兄弟,你這話就生了,這位桑朋友還是你們一個道上的呢!」
  「怎麼說?」
  「也是干皮貨的。」
  「哦——」蓋雪松又打量了桑先生幾眼,搖了搖頭,說道:「不像!當家的,你弄錯了!」
  「是他自己說的!」
  「他是唬你的!」蓋雪松自信得很,再次地搖搖頭,道:「不像,不像!」
  花四姑撇了一下嘴,道:「我看著也不像,瞧瞧那一身,哪像是干粗活兒的?哼——第一次見面,憑什麼拿瞎話搪塞人呀!」
  「你——」左大海歎息著:「一個坤客娘兒們,少品評人家,你準知道人家是幹什麼?他就不興是個買家?」
  女人瞇縫著那雙勾魂眼,緩緩地點著頭——
  「這話倒有八成像,就許他是個買家。嗯!我瞧著也像,行李卷裡,准都是銀子!」
  「哧——」左大海側視著自己的老婆。「銀子,你就認識銀子,又看出人家都是銀子啦!」
  花四姑把眉毛一挑,就要跟她漢子頂嘴,可是眼睛卻看見了一件新鮮事——
  「嘿!看看誰來啦——」
  用不著她招呼,在座的人都看見了。
  左大海比她先看見。
  蓋雪松又比左大海更先看見!
  全座兒的人都看直了眼,倒還只有角上那個姓桑的獨自個還埋頭喝酒。
  ——他豈能沒看見?只是他有心事,一心不能二用。
  ——也許他根本就不認識對方——可是這地方不認識對方的人,可就太少了。
  偏坐在白銀和花馬鞍上的大姑娘,十九、二十來歲,水汪汪的一雙大眼睛……長而黑的一頭秀髮,披散在後面肩上,那麼白嫩的一張臉盤兒,半遮在一襲火狐的披風裡——
  那襲皮披風,由馬鞍上長長地曳下來,也像剛才來的那個紫衣客一樣長長地垂下來,都快挨著了地面。
  姑娘鬢邊還插了一朵鮮紅的山茶花,花漂亮,人更漂亮,那匹坐馬原是胭脂色,如此一來,遠看有如一朵紅雲,剎那間已來到了眼前。
  看到這裡,「火眼金剛」左大海禁不住一下子站了起來:「譚大小姐——」
  他低低地叫了一聲,臉上現出了無比的欽慕表情。
  所有人的眼睛都被這位大小姐的風采吸引住了,在這裡方圓百里,誰要不知道譚大小姐這個人,他準是個聾子,說要看不出譚家大小姐的天姿國色,他準是個瞎子!
  儘管是住在同一個地方,要想常常瞻仰這位大小姐的芳容,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譚家是個大宅子,光花園就有十來畝大小,怎麼玩兒都夠了,就在裡面騎馬,地方也不會嫌小。除非是大小姐哪天動了雅興,想出來狩獵,本地人才算能有機會一睹她的芳容!
  左大海見過了她幾次,都是在那個時候。
  那時譚大小姐騎在胭脂馬上,手握雕弓,箭壺裡滿插著白羽雕翎箭,丫環僕從一大堆,架鷹的架鷹,喚狗的喚狗,只看見大小姐似笑不笑的美麗姿采,人人的心眼裡,都在卜通、卜通地跳著!
  這麼標緻、金枝玉葉的大姑娘,別說是邊城小鎮了,就是中原內陸,杏花江南也都少見。
  還很少見大小姐獨個兒出過門兒,這會子她是幹什麼來啦?
  胭脂馬在迎春坊門前停了下來,譚大小姐一隻手在鞍子上輕輕地這麼一按,就像是疾風裡的一片火雲,輕飄飄地已落在了階前。
  就只是這麼的一手輕功,已夠驚人的了。
  小夥計柱子,不待吩咐,已恭敬地拉開了門,兩隻像他們老闆一般紅的火眼,瞬也不瞬地盯著對方看個沒完,就差一點流哈喇子了!
  譚大小姐像是跟誰賭氣似的,寒著那張清水臉,把火狐披風撩起來向脖了後面一扔,大刺刺地走了進來。
  食堂裡所有人的眸子,硬是轉也不轉一下地盯著她看——
  就連那位新來的桑姓客人,也不例外,不過他只看了一眼,卻又把眸子轉開,琢磨他的心事去了。
  「火眼金剛」左大海和他老婆「黑馬峰」花四姑,不約而同地攏了過來。
  左大海嘻著臉,上來先哈了一下腰:「大小姐這是什麼風吹來著,怎麼今天想著光顧小店了?」
  譚大小姐沒精打采地瞧著他,嗔道:「怎麼,不歡迎是不是?」
  「哪裡……哪裡!」老左一個勁地搓著手,他這麼大歲數了,還是那麼一個老毛病,看見漂亮的女人就臉紅,連說話的聲音都變了腔。
  黑馬蜂伶牙利齒地一旁幫腔道:「大小姐,這是說哪裡話兒?只要您不嫌棄,我們請還請不到呢!」
  譚大小姐那雙水汪汪的眸子情不自禁地轉到了「黑馬蜂」花四姑的臉上。
  女人見了女人,總顯得親熱一點。
  「我知道你——」譚小姐微微笑著說:「你就是花四姑花大姐是吧!」
  黑馬蜂一笑道:「啊喲!大小姐眼睛裡還有我們這一號,可真難得,花四姑就花四姑得了,大姐可擔當不起哩!」
  「這是什麼話!人嘛,還不都是一樣的,兩個眼睛一個鼻子,誰也不比誰多些什麼。」
  她一面說著,拉開一張凳子道:「花姐姐請坐下說話嗎!」
  花四姑那份得意可就不用提了,卻不敢真坐,只是瞧著笑。左大海忙道:「大小姐要你陪著說話,你就坐下來吧!」
  黑馬蜂這才坐下來,一笑道:「大小姐是要吃些什麼吧?」
  「可不是嗎!我肚子正餓呢!」
  「噢——」譚小姐輕輕歎息了一聲,眼圈略略有點兒發紅地道:「我跟家裡慪氣,想出來吃!」
  「是是……」花四姑嘴裡說著,可不敢再往下問。
  「我給您點幾個菜,」四姑扳著手指頭說:「風乾雞、油燜筍、金鱔銀絲、水磨羊肉,再來個……」
  「夠了!羊肉不要了,我一個人哪吃得了這麼多!」長長的睫毛往上一撩,那雙翦水瞳子,可就不由自主地瞧見了對面座頭上的那位體面姓桑的客人了。
  像是有點出乎意外——和其他每個人的觀點一樣,這個地方,有這種文靜體面的人物,是不常看見的。
  她那雙大眼睛在姓桑的身上轉了轉,又轉到了其他桌子上。
  花四姑道:「再來個什麼湯?」
  譚大小姐道:「清淡一點的!」
  花四姑連忙道:「這麼吧,豌豆苗豆腐湯?」
  「好——就這樣!」
  譚小姐笑笑,露出雙頰上輕輕的一對梨渦,那雙眼睛可就情不自禁地又瞟向了姓桑的。
  黑馬蜂回過身來,順著她的眼睛看了一眼,笑著道:「是個外鄉生客,也是干皮貨生意的。」
  「誰呀?」譚大小姐裝著不知道似的。
  「這個人。」花四姑偷偷地向著姓桑的指了一下。
  「啊——」譚小姐的臉上紅了一下,「管他呢!」
  黑馬蜂不理她,還接下道:「這個人姓桑,看上去挺乾淨利落的不是嗎,不像咱們這個地方的男人,一個個都像煤炭行裡的掌櫃的似的!」
  「噗——」大小姐笑出了聲,趕忙又繃著小臉。
  「好啦,」花四姑站了起來,說道,「我到廚房給你張羅菜去了。大小姐你稍等吧!」
  譚大小姐微笑點著頭,她手裡一直把玩著一根花斑竹的小馬鞭,一隻潔白的素手,高高地提起來,看看小馬鞭打著轉兒,含著幾分稚氣,她天真地注視著那根馬鞭,頗能自得其樂。
  左大海已回到了中間的桌上,卻意外地發現到「賽呂布」蓋雪松一雙瞳子,眨也不眨地直看著譚家小姐,他身邊的夥伴「黑虎」陶宏,還有一個叫「常山蛇」季本立的,這兩個傢伙更是瞪目張嘴,看直了眼了。
  左大海是深知這位譚大小姐的脾氣,生怕鬧出事來,當時忙用胳膊肘子向著蓋雪松身上碰了一下。
  蓋雪松突地一驚,恍若夢中驚醒——
  左大海一笑,舉碗道:「喝酒!」
  蓋雪松昔日挺爽朗的性情,卻也現出了三分不自在,俊臉微微一紅,舉酒一飲而盡。
  左大海壓下嗓子來,道:「這一位怎麼樣?」
  窘笑了一下,蓋雪松用手指頭沾著碗裡的酒,在桌上寫下「天姿國色」四個字,順手擦掉,微微一笑,笑得那麼淒涼!
  左大海低聲道:「不單是這裡,只怕挑遍了甘涼道上,也找不出第二人。你猜是誰家的千金?」
  「是……」
  左大海沉笑了一聲,沾著酒寫了個「譚」字。
  蓋雪松一驚,道:「譚雁翎?」
  聲音大了一點。
  正在玩著小馬鞭的譚小姐,霍地側過臉來,凌人的眼神兒向著這邊望過來。
  蓋雪松趕忙低下了頭。
  左大海嘿嘿一笑,站起來道:「小姐,菜還沒來?」
  譚小姐眨著眼睛,上下打量著蓋雪松這個人,卻也發現到了「黑虎」陶宏和「常山蛇」季本立,發現到這兩個人的賊眉賊眼,臉上可就不大樂,總算她還不大願惹事,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就把臉也轉了過去。
  偏偏那「黑虎」陶宏,不知道對方的來路,看著看著兀自放聲大笑了起來。
  這番笑聲,真是笑得好沒來由,由於聲音太大,全座震驚。就連那邊冷座上的桑姓客人也禁不住回過頭來。
  本來就不高興的譚大小姐,更不禁臉上現出了一片惱色。
  左大海吃一驚道:「陶老弟,你怎麼啦?」
  陶宏笑聲一頓,大聲道:「這才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毫不費工夫,左大當家的,你剛才不是說過,要給咱們蓋兄弟作個大媒,現在可是有了——」
  左大海、蓋雪松聞言大吃一驚。
  蓋雪松急斥道:「不要胡說!」
  陶宏一怔,遂笑道:「怎麼,兄弟,這個你還——」
  話聲未完,就見那邊座頭上的大小姐霍地站起來,一聲斥道:「住口!」
  那雙持箸的手,倏地向外抬,「哧——哧——」兩股尖風,空中的筷影,就像是一隻出弦的箭,向著陶宏臉上飛來。
  「賽呂布」蓋雪松就在陶宏身邊,見狀大吃一驚,總算他眼明手快,右手急出,用掌緣自斜面把靠近自己這邊的一根筷子劈落在地。
  逃過了左面可逃不過右面,只聽得「噗」的一聲,剩下的那根筷子,就像一把刀子般地,深深地刺進了陶宏的右腮!
  陶宏「啊喲」一聲,一招手,用力拔下了筷子,一股子血順著臉直淌了下來。
  這般皮客,平日走到哪裡,都被人像祖宗一樣供著,再加以「黑虎」陶宏本人又是一個練家子,眾目之下,在一個女人面前,他豈吃這個虧?
  怪叫了一聲——「好個賤人!」陶宏一隻手在桌面上用力一按,身子「呼」的一下子飛竄了出去。
  左大海見狀,急得重重地跺了一下腳道:「糟糕!」
  看來已晚了!
  「黑虎」陶宏身子撲下的時候,也正是那位譚大小姐坐下的一剎那,後者若無其事的正由筷子籠裡,重新又抽出了一雙筷子——
  就在這彈指間的工夫,陶宏孔武有力的一隻拳頭,已向著譚大小姐頭頂上擂下來!
  「賽呂布」蓋雪松雖不識對方這位姑娘的身手如何,可是只憑對方之父「譚雁翎」三個字,他就可以絕對斷定這個姑娘一身功夫差不了!
  「黑虎」陶宏自己出言無狀,怨不得人家生氣,這時再不見風轉舵,只怕結局更討不了好,此刻見狀,大吃一驚,大聲道:「陶三哥,還不住手!」
  用不著他操心,譚家大小姐早已防到了有此一手,所以,就在陶宏的拳頭落下的一瞬之間,只見譚小姐的嬌軀倏地一個轉身。
  雙方的勢子,成了臉對臉。
  就在這個時候,她手裡的筷子,不偏不倚地向上一抬,正好夾住了陶宏落下的拳頭。
  陶宏膀大腰圓,雄赳赳的一條漢子,一隻胳膊像個柱子般的粗細。
  譚小姐嬌柔得如嫩柳扶風,那雙抬起的手,露出的半截手腕子春藕般的細白,更何況她只是以手裡的一雙筷子夾接住對方的拳頭。
  陶宏用了幾次力,都休想把拳頭壓下分毫,非但如此,他就是想收回來,甚至於動一下也是萬難。
  一時間,陶宏那張黑臉,漲成了豬肝顏色,臉上青筋暴跳,黃豆的汗珠,一顆顆滾圓滾圓的順臉直下,無論他施展多大的力量,也休想掙開譚小姐的那雙筷子!
  一旁的左大海嚇得怔了一下,他深深地向著譚大小姐打了一躬,道:「大小姐,不看僧面看佛面,原諒這位兄弟的孟浪,在下感激不盡!」
  譚小姐冷冷笑道:「左老闆,這不關你的事,這個人言出無狀,我要給他點顏色瞧瞧!」
  左大海急道:「這個……」
  偏偏陶宏不思自量,他的右手在對方筷子力夾之下動彈不得,左手卻是閒著沒事,霍地掄起,再一次向著譚小姐頭上擊下去。
  譚大小姐秀眉一剔道:「好!」只見她那只夾著筷子的手,霍地向上一翻一送,一聲斥道:「去!」
  陶宏倒是真聽話,整個身子騰雲駕霧般竄了起來,向著敞開的窗外摔了出去!
  「砰——叭——」在爛泥地裡打了個滾兒,站起來簡直就像是個泥人兒。這時「黑馬蜂」花四姑正端著菜出來,見狀嚇了一跳,趨前道:「譚大小姐,這是怎麼回事?」
  譚大小姐這一瞬,好似怒氣全都消了,望著窗外那個泥人,她微微地笑了一笑,看著花四姑說道:「沒事兒,他自己找的嘛。」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10 23:47:42

第02章 虎穴遇潛龍

  花四姑把菜擺上,譚小姐大大方方地吃飯,再也不多看任何人一眼。
  大門外。「黑虎」陶宏一跛一拐地走進來,全身上下彷彿全被稀泥糊住了。他雖然滿腔怒火,可也知道對方姑娘身手實在高過自己十倍有餘,再要不知自量,勢必還要更吃大虧。
  打是打不過,嘴裡可不能吃虧!
  望著譚家大小姐,他咬牙切齒道:「好,你個賤……」本想說「賤人」,一想到剛才這句話遭的禍,頓時把下個字吞在了肚子裡。
  「我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哼!」說了這幾句話,可就一跛一拐地上樓去了。
  譚大小姐根本就連正眼也沒看他一眼,繼續低頭吃她的飯。
  「賽呂布」蓋雪松卻有些坐不住,當時走下位來,一直走到了譚大小姐座前。
  譚小姐放下了筷子,歪過頭來看著他,冷冷地道:「我就知道打了他,你就坐不住了。好吧!」
  身子往起一站,把一領狐皮披風向著頭後一撩,那雙內蘊著無比精光的翦水雙瞳,直向著蓋雪松逼視過來,大有一言不合,隨時動手的模樣。
  蓋雪松抱拳含笑道:「譚小姐不要誤會,在下無意與小姐你動手,只是我那兄長並非惡人,是一時口無遮攔罷了!」
  「這個我知道!」譚小姐冷冷一笑道:「所以我對他已是破格地手下留情,你看不出來麼?」
  蓋雪松點頭道:「在下看出來了!」
  「那還找我做什麼?」
  蓋雪松臉上一紅,吶吶地道:「適才在下見小姐與我那位兄長動手之時,功力驚人,似像內功中的『點千斤』,手法,不知是與不是?」
  譚小姐微微點了一下頭,道:「難得,這個小地方還真有行家!是又怎樣呢?」
  蓋雪松一笑道:「小姐僅以手中筷,將我那兄長千斤之軀摔了出去,可見又曾練有『女兒貞』的上乘真功,是也不是?」
  譚小姐妙目在他臉上一轉,冷冷一笑。
  蓋雪松上前一步,一笑道:「在下蓋雪松自幼喜好拳腳,也曾下過些年功夫,見小姐神功,一時技癢,願與小姐對一掌之功,印證手法而已,萬無唐突之意,不知小姐可肯賜教?」
  左大海昔日只知道蓋雪松身上有真功夫,可是始終還不曾見他現過。
  這時見他貿然要與譚家小姐出手,不禁心裡一驚。
  雙方都與自己的買賣有大關係,真要抓破了臉,面子可不大好看——
  他急得上前拉著蓋雪松一隻胳膊道:「兄弟你怎麼當起真來了,譚小姐說開了也不是外人,來,來……」
  蓋雪松卻把他一隻手推開,朗笑一聲道:「大當家的,你放心,在下一介生意人,天大膽也不敢得罪譚老前輩的千金,況乎譚小姐的武功高出小弟十倍,大當家的你又何懼之有?」
  譚小姐插口冷笑道:「姓蓋的,這可是你自己說的,等一會兒你要是吃了虧,可怨不得我手下無情!」
  蓋雪松道:「小姐垂憐!」
  譚小姐一雙杏眼在食堂內一轉,這裡倒也沒多少人,連客人帶夥計,不過十來個人——北面角上靠窗戶坐著的那個長衣客人,兀自獨酌著他的苦酒,對於這邊發生的事並不注意。其他的這些人,每人都直著眼睛看著,顯然要看個結果!
  ……多年以前,譚小姐在家後門,為了打抱不平,曾經摔傷了兩個馬賊,後來馬賊勾來同夥,在一個月黑之夜,大舉出動,那一次如非譚老爺子親自出手,割下了賊首「費叫天」的一雙肉耳,驚退了眾人,其勢尚不知如何是了!
  自那次事件以後,譚老爺子狠狠教訓了這個女兒一次,整整關了她半年不許出大門,並且力戒她以後再不許輕炫武功,否則定將重責!
  那件事,直到如今,譚小姐還記在心裡,她當然忘不了……
  偷偷向家門口看一眼,倒不見一個人出來,她的膽子就壯了些。
  「我就給他點顏色瞧瞧,見好就收,諒他也不會鬧到家裡去!」
  想到這裡,眼睛向著蓋雪松瞟了一眼,點一點頭,說道:「好吧,你劃下道兒來吧!」
  蓋雪松一隻手往身上一貼一擰,已經把上身的海狸皮褂子脫了下來,向外一抖掄成一圈,霍地向著譚小姐頭上罩下來。
  譚小姐只一伸手,已抓住了皮褂一端,只見她玉手一擰,蓋雪松足下一蹌,手上皮褂險些脫手而出,可是他到底不是泛泛之流,第二次一提丹田之氣,雙足下扎,可就把身子穩住了。
  緊接著雙方可就是實力的一較了。
  就只見兩人手中的那領海狸皮褂頓時扯拉個直,在雙方內力貫注下,這件原本就堅韌的皮短褂,更是固若鋼杵。
  蓋雪松自信自己的「童子功」已有了相當的火候,他要藉著手中皮衣,力挫對方的「女兒貞」,找回一些「黑虎」陶宏丟失的臉面。
  他又哪裡知道,這位譚家的大小姐,在父親特別疼愛之下,把一身功力傾囊相授,「女兒貞」之外,另辟「素女玄功」,使得這個看上去嬌生慣養的大小姐,事實上已是武林一流的頂尖角色。
  「賽呂布」蓋雪松初尚無察,然而就在雙方相持了片刻後,已覺出了不妙——
  剎那間,就只見他那張紅臉起了一陣顫抖,一雙眸子怒凸著幾乎要滾了出來。
  再片刻,蓋雪松滿頭長髮微微顫動,瞬息之間,俱都宛若刺蝟般的,紛紛直立了起來。
  譚小姐臉上帶出了微微的一絲笑容。
  蓋雪鬆開始淌下了汗珠。
  在場旁觀者雖然不少,可是眼前二人這般個比試方法,確實令人高深莫測。
  坊主左大海雖然不知道雙方比試的細節,卻看出了厲害的內功相搏,而且由外表上觀察,很顯著地看出了蓋雪松已落了下風。他知道內功一道多是氣行五內,一個收勢不住,可就難免錯走玄關,就是暴屍當場也是稀鬆平常。
  看到這裡,他可情不自禁為蓋雪松捏上一把冷汗。
  譚小姐臉上帶著一絲冷笑,只見她那只持衣的手霍地一抖,蓋雪松身子起了一陣晃動,敗象益加的顯明!
  看上去這位任性恃強的大小姐,一心求勝之下,可就顧不得蓋雪松是否為此受傷了。
  在大家觸目驚心,眼看著二人勝負立分的當兒,誰也不會注意北角裡的那位桑姓客人——
  就見他的一隻腳,忽然由桌子撐上改踏下地面,他的那隻腳在接觸地面的一剎那,看上去搖搖欲墜的蓋雪松,忽然身子大震了一下,頓時穩了下來!
  蓋雪松原來刺蝟似張開的一頭散發,忽然恢復如常,籟籟如常地披垂而下。
  緊接著姓桑的客人另外的一隻腳再踏下來,譚小姐隨即神色一凝——
  她不愧是內功中一流高手,一覺出不妙,頓時鬆手,五指一鬆,擰身,撤身,「刷」地飄出了丈許以外。
  鼻子裡「哼」了一聲,那雙透著驚訝、鋒銳的眼睛卻向著左大海看過去。
  眼光再轉,又看向花四姑。
  再轉,再轉——
  最後盯在了北角長衣客人的身上,姓桑的客人正自仰頭干了手裡的酒。
  「喂——」譚小姐衝著他喊了一聲。
  她身軀微閃,有如紅雲一片,「刷」地一聲,已站在了長衣客人座前。
  姓桑的徐徐抬起那張三分病容的清秀臉盤,木訕地打量著她。
  譚小姐那張吹彈可破的嫩臉,莫名其妙地紅了一下,奇怪的是從第一眼開始,這個人就給她留下很奇怪深刻的印象——
  說不上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總之,這個人給予自己的不是像一般人那樣的感觸,剛才的一腔怒火,此刻在接觸到對方那對沉鬱深邃眸子一剎那,居然蕩然無存!
  對方的眼神,仍在直直看著她,等待著她的發作,可是譚小姐竟然先已軟了下來。
  她當然不能一句話不說,打量著這個衣著考究、儀表斯文的人,她淡淡地道:「我在叫你,你沒聽見麼?」
  「我現在聽見了!」那個人用著冰冷的聲音道:「莫非你對陌生人說話,一直是這麼不客氣?」
  「你是誰?……幹什麼的?」
  「我是我!」那人說著緩緩站起身子來,欠身道:「姑娘請坐!」
  譚小姐「哼」了一聲道:「剛才我與那人比功夫的時候,可是你搗的鬼?」
  長衣人道:「我不知道姑娘你在說些什麼?」
  他那雙沉鬱的眸子,略略掃過現場每個人,微微笑道:「我一直坐在這裡,從不曾離開,怎會搗鬼?」
  在場的人下意識地都點了一下頭,證明他的話沒有錯,本來嗎,凡是有眼睛的人都可證明這一點!
  「你貴姓?」
  「姓桑,桑樹的桑!」
  「幹什麼來了?」
  「買賣皮貨!」
  譚大小姐妙目一轉,說道:「你的貨呢?」
  他指了下桌上那個行李卷兒:「這不是麼!」
  譚大小姐向著行李卷兒瞟了一眼,覺得好笑,可是氣倒是消了。
  「你這是什麼貨?」
  「姑娘莫非是個買家?」
  「我只是問問罷了!」
  「那就請恕暫不奉告!」
  「哼——」譚小姐手裡的馬鞭,用力在空中抽了一下,回身就走,大家的眼睛全直直看著她。
  她一徑地走到了左大海面前站下來,後者面上不勝驚愕,訥訥道:「大小姐……有什麼關照?」
  「這個人叫什麼名字?」
  「這個……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他姓桑。我現在就去問他去——」
  說著他就要向姓桑的走過去。
  譚小姐嗔道:「不用了!」
  「是!大小姐!」左大海好像對於這位小姐,一向服帖的樣子。
  譚小姐微微嗔道:「後天晚上,我父親請客,左掌櫃的去不去?」
  「去!去!去!」左大海笑道:「府上每年請客,我從來都不曾缺席過,這一次當然也不例外!」
  「這一次稍微有一點不同!」
  「怎麼不同……?」
  「這一次我父親打算請貴坊所有的皮貨客人參加,帖子明天胡先生會送來。到時候也請這位桑先生過來。」
  在場幾個皮貨商,臉上頓時現出了一絲異采,他們巴望著能夠與譚老太爺搭上這條線,直接做生意,已經不是一天半天了,難得這一次姓譚的會主動下帖子邀請,這是何等值得炫耀的一份榮譽。
  只是左大海的臉上,卻微微現出了失望。
  過去左大海可以獨佔恩寵,玩一手遮天的把戲,譚老太爺只跟他一個人打交道,銀錢過手,好處當然不少,現在看來這一套是耍不通了。
  他心裡好不氣餒,可是表面上無論如何不會露出來,嘴裡答應著:「是——」
  一旁的長衣客人雙手抱了一下拳道:「姑娘太客氣了,在下此來,為的就是要與令尊作成一筆交易,自然不會錯過姑娘的邀請!」
  譚小姐回過身來——方纔的一腔怒氣似早已消失了,眉梢眼角帶出一絲和諧。
  「我是代家父邀請的!桑先生的大名是否可以見告?」
  「在下桑南圃!」
  「桑先生!你可精通武功?」
  「略通一二!」
  譚小姐那雙美麗的眼睛在他身上一轉,道:「這就更失敬了!後天再見!」
  說完轉身向外步出,在經過自己座前時,順手丟下了一塊銀子!紅影一閃,已飄出門外,緊接著胭脂馬長嘶一聲。
  僵持在場甚久的蓋雪松,直到譚家小姐離開之後,嘿了一聲,轉回坐位上。
  「兄弟!」左大海問道,「剛才是怎麼回事?」
  蓋雪松搖搖頭,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有人暗中助了我一臂之力!」
  說時眼睛情不自禁地向著那邊座上的姓桑的看了一眼。站起來舉杯大聲說道:「桑先生可肯移樽,共飲一杯如何?」
  那個叫桑南圃的站了起,含笑抱拳,道:「萍水相逢,不便打擾,在下長途跋涉,想休息了。告罪,告罪!」
  說完抱起行李革囊,步下座位,二管事徐立迎過去道:「桑爺,我給你留了個單間!你跟我來!」
  桑南圃點點頭道:「勞駕!」
  徐立要幫他拿行李,桑先生卻堅持不肯,二人爭了一會兒,徐立爭不過,只得領前帶路。
  「火眼金剛」左大海眼神向蓋雪松對了一眼,霍地站起來,他距離梯口最近,只一閃身,已攔在桑先生面前。
  「桑先生你忒謙了,哪裡有讓客人拿行李的道理?」
  左大海嘴裡這麼說著,兩隻手已搭向桑南圃左手所提的革囊之下,用力地向上一托。
  他存心是要體量一下姓桑的路數,所以雙手上力道十足,十指力托之下,其力可當千斤,小小一個皮革囊,還不是手到而起?
  可是事情顯然並非如此!
  左大海的雙手方一觸及革囊,桑南圃抬頭一笑道:「掌櫃的——不敢當!」
  只見他左手革囊向著左大海手上一落,表面上看起來,他很有意思把東西交給左掌櫃的,但是左大掌櫃的卻有些抵擋不起。
  以左大海如此武功,並自負神力的人,竟然是當受不了這小小的一個革囊,桑南圃的這具革囊方往左大海手上一落,左大海陡地覺出那看來不足三尺的皮革囊,竟然重若干鈞!
  這麼大的力道,猝然加在左大海雙手上,左大海禁不住身子打了個踉蹌,只聽得足下「喀喳」一聲巨響,所站立的一片梯板,突地裂開一洞,左大海右腳一腳踏空,直向梯板下陷落下去——
  桑先生一笑道:「小心!」
  那只照顧著行李的右肘,伸出來向著左大海上身一托一架,重新把左大掌櫃的身子扶直了。
  左大海頓時神色一變,就像是看見鬼魅一般地打量著桑南圃。
  桑先生哂然道:「貴處樓梯年久失修,該換換了!」
  說完向著左大海欠了一下身子,自行向樓上步去,二管事徐立見掌櫃的神態不對,停步打量他。
  左大海搖搖頭道:「沒事,你好好招呼這位桑先生,不可怠慢!」
  徐立領命跟上,左大海這才緩緩回過身來,他老婆「黑馬蜂」花四姑以及幾個皮貨商都在直眉豎眼地瞧著他。
  又低下頭來仔細看著踏破的樓梯,足有三指厚的梯板竟然從中踏了一個窟窿。
  左大海嘿嘿一笑道:「木頭朽了,不中用了!」
  彎下身來,用力把整塊樓板扳了下來,隔著窗戶扔了出去,彷彿不願被人家看見似的。
  花四姑心裡有數,礙著丈夫的面子自然不便多問。
  左大海又回到了中間座上,這桌上現在只剩下蓋雪松一個人,還在喝著酒。
  「掌櫃的,怎麼樣,碰見了邪事兒了吧?」
  左大海用手在臉上摸了一把,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話可是一點都不錯!」
  蓋雪松點點頭,冷冷笑道:「這人可真是深藏不露,掌櫃的,你伸量著他幹啥的?」
  「我要知道也不會丟這個臉了!」
  「你一點都沒摸清楚他?」
  「有這個必要嗎?」左大海喝了一大口酒,夾了一筷子肉放到嘴裡。「你幹你的皮貨,我做我的生意,外面什麼事與俺們沒關係,天塌了有個兒高的撐著,我們用不著操這個心!」
  「可是——」蓋雪松皺著眉道:「這個人,也是干皮貨生意的!」
  「他干他的,赫——我們管得著?」
  「話是不錯!只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冰河集這個小池子裡,可養不起大魚呀!」
  「你放心吧!」左大海左右瞧了一眼,見沒有什麼人,才壓低了嗓子道:「一山還比一山高,姓桑的厲害,對面的那位也不是孬種!」
  「你是說譚老太爺?」
  「哼!等著瞧吧!」
  「要真是衝著姓譚的來的,那可有得瞧了!」
  蓋雪松精神一振,好像把剛才與譚小姐比武時,險遭斷羽的事都忘了——
  「譚老太爺也真該露露啦!十來年,躲著都快發霉了,說真的——」蓋雪松聲音裡充滿了神秘:「憑他這麼一身本事的人,還有什麼顧慮?」
  「兄弟!」左大海冷冷地說:「干皮貨我幹不過你,要講究江湖上的閱歷,你還差一碼子——」
  「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左大海翻著他那雙紅眼,道:「你以為譚老頭真發了瘋,把中原那麼大份兒家當丟下,跑到這裡來養老,十年來不動彈一步?」
  「不是為這個又為什麼來著?」
  「是為——」
  沾了點酒,在桌上寫了個「仇」字,趕忙用手把那個字又擦了。
  「你明白了吧?」左大海低下頭說得那麼神秘,彷彿天底下知道這件事的只有他一個人似的。
  「是誰?」蓋雪松眼都直了:「誰有這個能耐,就連譚老爺子也躲著?」
  「這個我可就不太清楚了!」
  也不知道他是不願意說,還是真不知道,還是有所顧忌,他只是連連地搖著他的頭,樣子很洩氣,很有點感傷。
  蓋雪松怔了一下,苦笑道:「外面傳說,把譚老頭快說成了活神仙,我本來還不相信,誰知道剛才跟他閨女一對手,才知道譚老頭果然名不虛傳——」
  「名不虛傳——」左大海用他那雙浸滿了酒氣的紅眼瞄著他,道:「要不是那個姓桑的救你,兄弟,三個你也死了!」
  「……」蓋雪松怔住了。
  「我內功不如你,說的是外行話!不過,剛才兄弟你那副樣子,有眼睛的人誰都能看出來,譚大小姐既然如你所說練的是『女兒貞』,你難道就忘了,譚老爺子最拿手的是一手什麼功夫了?」
  「是什麼?」
  「你真不知道?」
  「我哪裡會知道?」蓋雪松真傻了。
  「那我告訴你!」左大海翻著他那雙火眼,道:「譚老頭有一手絕活兒叫『混元一氣霹靂神功』,我是沒見過嘛。不過聽人說,練有這種功夫的人,只要和你對掌,就能炸碎了你的心肝五臟。」
  「真有這種事?」蓋雪松臉色驀然一變。
  「剛才那位譚大小姐乃是他的獨生愛女,據說已得譚老真傳,譚老豈有不將絕技傳授女兒的道理?所以方纔我代老弟你好不緊張!」
  「只是你又怎麼知道是那個姓桑的救了我?」
  「我本是不知道,不過猜想而已!」左大海很合理地分析道:「你想這屋裡那時總共沒幾個人,而且又都認識,捨此一人,又會是哪一個?」
  「對了,這倒也是!」蓋雪松霍地站起道:「我這就問他去!」
  「不必!」左大海拉住他一隻手道:「這又何必。你如何問他,他當然是不會承認的,此事只待慢慢觀察也就是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10 23:48:10

  蓋雪松想了想,又坐了下來。
  暮色愈沉,小夥計已點上了燈,外面掛起了一串紙燈籠。
  「火眼金剛」左大海和皮貨幫的頭兒「賽呂布」蓋雪松兩個人都似有很多心事。
  蓋雪松是在想譚家的那個大小姐——那卻是他生平所見過的第一個美女,不禁有些兒意亂情迷。
  左大海卻在琢磨他的生意——
  「老弟!」他在蓋雪鬆肩上拍了一下,後者的美夢一下子被他驚醒了!
  左大海道:「那塊『白魔王』讓給老哥哥我吧——」
  蓋雪松怔了一下,才想到對方跟自己泡了半天的真實用心,冷冷一笑道:「行,掌櫃的你出多大的數兒吧!」
  伸了伸兩根手指頭,動了半天,道:「要是真的,我給這個數!」
  「兩萬?」
  「別開玩笑了,有這個錢,我也不會這麼窮啦!」
  蓋雪松一笑,道:「那是兩千?」
  左大海另外揚了一下巴掌:「再加上這個數,總共是兩千五,怎麼樣?數目不小了!」
  「好吧,」蓋雪松一面移動腳步,一面道:「過後天,咱們再談這件事!」
  說著他就轉身上樓去了。
  左大海「哼」了一聲,看著他的背影,氣得直咬著牙。「黑馬蜂」花四姑湊過來道:「當家的,怎麼回事啦?瞧瞧!像挨打了一樣!」
  左大海重重歎息了一聲,全食堂裡就他們夫婦兩個,他大可以放心說話——
  「姓譚的要砸我們這塊招牌,以後日子,不好混了!」
  花四姑一怔道:「你是指後天譚家請客的事?不會這麼嚴重吧!」
  「怎麼不會?」左大海道:「往年就只我一個人,今年居然全體都算上,姓譚的是想直接做買賣,用不著我們這個中間人了!」
  「要真是這樣,老譚也太絕情一點了,這麼些年咱們沒功勞,可也有苦勞,就算賺他兩個錢也是應該的,他居然過河拆橋?」
  「誰知道他葫蘆裡賣什麼藥?」
  「譚老頭真要不夠意思,咱們就洩他的底,叫他別想再過舒服日子。」
  「噓!」左大海噓了一聲,道:「你怎麼口沒遮攔呀?」
  花四姑氣憤憤地道:「這裡也沒外人,這些年咱們守口如瓶,還有哪點對不起他,他是怎麼看?」
  「可是姓譚的對我們也不錯呀!再說,譚老頭的厲害,你不是不知道,就憑我們哪配跟他作對?除非你活得不耐煩!」
  花四姑撇了一下嘴,道:「瞧瞧你嚇成這個樣,姓譚的他再厲害,也不過還是個人,他還真是三頭六臂?」
  「唉唉!你們女人就是這個樣,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得啦!我不跟你說!」
  花四姑伸手拉著他一隻手,道:「先別走,這些年我心裡一直悶著,你也從來沒詳細地告訴過我,現在你告訴我知道,姓譚的到底是在躲著誰?」
  「誰說他躲著了?」左大海用力摔開了她的手,氣呼呼地道:「越說你你還越帶勁!」
  他這裡氣呼呼的就上樓去了,花四姑氣得直翻著白眼!
  天黑了,冷風由窗戶刮進來,雖然說時當初春,也是夠冷的。
  黑馬蜂一肚子的不高興,站起來就去關窗戶,她的手剛剛一摸著窗戶的扇子,陡地吃了一驚——
  原來不知何時,窗外站著一個人。
  這個人也許是剛站在這裡,也許已經站了半天了,六十不到的年紀,瘦削的一張臉,白面無鬚,雙目蘊含著凌人的精光,身上穿著一件京綢子面的長袍子,顏色是黑的,所以他站在那裡,一時不易被人看出!
  「黑馬蜂」花四姑嚇了一大跳,當她看清了這個人之後,心裡更不禁吃一驚!
  「胡先生……是您呀……您來了多久了?」
  ——來人正是譚家的賬房胡先生,好像叫胡駿,是譚老爺子手下最得力的一個心腹人,譚家上上下下,什麼大事都得這位胡爺照顧著,譚老爺子對這位胡先生很信任,左大海也對他十分恭敬,花四姑當然不能怠慢。
  「來了有一會兒了!」胡先生冷冷地說著:「本來想進來,正好看見你們夫婦在說話,所以在外面等一會。」
  「啊——」花四姑神色一變,道:「你聽見……什麼了沒有?」
  胡先生鼻子裡「哼」了一聲,身子轉過來,由大門進來。
  花四姑趕忙拉出椅子道:「胡爺您坐!我這就去叫我們當家的下來!」
  「用不著!我是來送帖子來的。」
  胡先生一面說,一面由袖統子裡拿出一疊寫好的請帖,厚厚的足有好幾十張。
  花四姑作出一副笑容道:「真是太不敢當了,還勞胡爺大駕親自送來!」
  胡先生道:「到時候請這些客人務必賞光,這一點老闆娘你要多幫忙,時間是後天下午,敝東譚老爺子要親自接待!」
  花四姑臉上不自然地笑道:「胡爺知道是為什麼事吧?」
  「這個……老夫就不知道了!」微微一笑,這位胡先生道:「當然不會是什麼惡意,這一點老闆娘你大可放心!」
  花四姑道:「每年府上所需要的皮貨,都是由我們當家的採購,這一次……」
  「這一次,也不會有什麼例外。」胡先生說道,「只不過,方式上略有不同而已!」
  說到這裡,胡先生鼻子裡「哼」了一聲,一隻手攏到了長袍裡,拿出了一個四方的緞子包,往桌上一放,像是很沉重的樣子。
  「這裡是黃金一百兩!」胡先生訥訥地說「敝東體念左掌櫃的多年支持。這點小意思,不成敬意,請老闆娘你先收下!」
  花四姑頓時心花怒放,方纔的一腔兒怨憤不滿之意,頃刻間打消了一個乾淨——
  「這……這太不敢當了……怎麼好意思呢!」
  「收下吧!」胡先生說:「敝東家待人一向寬厚,左掌櫃的是深知敝東為人的,老闆娘你也許還不清楚!」
  花四姑靦腆著道:「哪裡……哪裡……譚老太爺是這地方的大善人,福大量大,才能做這麼大的生意……唉!既然這樣,我就代我們當家的謝謝收下啦!」
  說著,把四四方方的那一包金子拿了過來,就便掂了一下,份量,敢情不輕,足足的有一百兩!
  一百兩黃金,可不是一個小數目,每年他們做皮貨轉手生意,從中取利,也沒有這麼大的好處。
  花四姑的一顆心,算是完全篤定了,反倒對著剛才說的話感到有點內疚。
  胡先生由袖子裡拿出了一本羊皮賬本,翻開來,裡面是記載著密密麻麻的數目字。
  翻到了一頁,其上寫著:
  「奉命致酬左大海黃金一百兩。」
  「老闆娘請點收蓋章,老夫返後也好與敝東報銷!」
  「好……」花四姑笑道:「只是我們女人家沒有印章,我去叫當家的下來——」
  「不用,老闆娘打一個手印代收就行了!」
  說著打開了印章盒子,花四姑就蓋了個拇指印子,笑笑道:「胡爺先等一會兒,我點點數兒!」
  把緞子包打開,可不是裡面黃澄澄的金葉子,一共是二十片,每片五兩,總數一百兩,一個不差。樂得花四姑眉開眼笑,連聲地稱謝不已。
  胡先生一派斯文地靜坐一邊,等著她點清了數目,才問道:「數目對不對?」
  「對對……謝謝胡爺辛苦一趟!來,胡爺,這壺裡的酒還燙,胡爺來一盅吧!我這就去給您準備菜去!」
  「不必了——」
  胡先生一隻白瘦的右手,向上一托,托住了花四姑手裡的白錫壺!
  花四姑就像觸了電似地打了一個哆嗦,手裡的酒壺差一點脫手而墜,胡先生含著微笑,已把錫壺放在了她面前!花四姑由不住向錫壺多看了一眼,但只見那厚有兩分的錫壺上,竟然留下了五個極深的手指印子,每一個印子都深入壺心,只差著一層皮就要貫穿的樣子。
  花四姑的眼睛都直了。
  她一直把這位譚家的賬房胡先生看成一個典型的讀書人,卻未曾想到竟然是這等的一流武林高手,自己真正是看走了眼了。
  胡先生深深一笑道:「老闆娘,為人做事還是厚道一點的好,你說是不是?」
  花四姑怔了一下道:「是……胡爺說的對極了!」
  「古人有『一言興邦,一言喪邦』之說——」胡先生臉上罩起了一片寒霜道:「老闆娘你雖是一位婦道人家,但是這點道理總無不知之理。老闆娘,你是明白人,胡某人的話也就說到這裡為止。」
  「……」花四姑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地連連點著頭,有點張慌失措、不知所言的樣子。
  胡先生這才由位子上站起來,道:「夜深了,老夫告辭!」
  他的兩隻手往長袍下攏一插,轉身向外踱出。
  「黑馬蜂」花四姑呆了一下,忽然由後面趕上去,喚道:「胡爺——」
  胡先生回過身子,花四姑臉上說不出的尷尬,訥訥道:「胡爺……剛才我與我們當家的乃是酒後胡言,胡爺你……大人不見小人怪,尚請口頭上代為遮攔才好——」
  胡先生道:「老闆娘何必關照,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
  說到這裡眉尖一聳道:「哦——對了,聽我家小姐說起,你們這裡來了一位新客人,可是?」
  花四姑道:「不錯,姓桑的!」
  胡先生吟哦了一下道:「後日務必要請他光臨!費神,費神!」
  說完轉身自去。
  花四姑向著黑沉沉的夜色,暗暗吸了一口氣,心道好險呀,看來這胡先生分明武林中一流角色,剛才幸虧自己還沒有太過於放肆,否則以此人之武功,要向自己夫婦出手,焉能還有命在?所謂「病從口入,禍從口出」,真是一點也不假了!
  想到這裡,暗暗慶幸,自警,遂收好了那百兩黃金,卻見小夥計柱子正由樓上下來,花四姑就吩咐他把門板上好,逕自繞向後院歇息去了。
  胡先生離開了「迎春坊」,一徑地轉回譚家。
  正如前文所述譚家是個大宅院,巍峨的大門足有兩丈多高,其上蓋以碧瓦,在一溜十盞氣死風燈的映射下,看上去更是氣勢豪邁!
  門前有石階十數級,左右臥伏著一雙巨大的石獅子,正中是上馬石,沿著兩牆,種植著百株桃樹,此時桃花雖不會開放,卻可以想像到一旦桃花盛開時的瑰麗情景!
  這一切,足可見宅主譚某人的氣派,也可以想見其不同凡俗之一般。
  胡先生平日一向不輕易顯露其身上武功的,只見他拉扯著身上的長袍,小心翼翼地行過那片染有雪泥的爛泥巴路,最後踏上了直通大門的青石板大道。
  夜風吹過來。這邊的松樹發出悅耳的一片松濤,胡先生機伶伶地打了個寒顫。
  這當口,他可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了,卻看見了一條飛快的人影,正由西面那片遼闊的冰河上忽起忽落地向著這邊奔來。
  時值新春,河上的結冰已全溶解,昔日堅實得可以行走大車的河面,現在變成微泛蕩漾的一片碧波——
  冰面上行人不稀奇,可是水面上行人就太稀罕了。
  這個人顯然不曾乘船,而是施展著令人觸目驚心的輕功上乘身法,可能是傳聞中的「八步凌波」身法!這種身法的運用,在於一氣呵成,全憑一股自丹田提起的真氣,每八步換息一次,這類輕功多繫在陸地施展的多,敢於在水面上施展的卻是少之又少,因為必須八步一落,一腳踏不實在,可就有墜水覆身之危!
  胡先生一望之下,頓時心中吃了一驚,他身子趕忙向身旁的柏樹後面一倚,銳利的目光,緊緊逼向水面上的那位不速之客。
  來客這身輕功,端的是令人震驚不已,不過是眨眼的工夫,已竄越過遼闊的冰河上面,風掣電馳般來到了眼前!
  現在胡先生可以十拿九穩地斷定他是一個人了,雖然看不清楚來人那副模樣,卻可以略微看出對方是一個個頭不太高的瘦子,這人皮膚在月色下色作慘白,身上一件同自己一般的薄棉袍子,前後大襟卻接連在一塊,露出月白色的長褲,把一雙足踝地方,用緞帶子緊緊地紮住,這樣他身子騰縱起來,就顯得十分靈活。
  剎那間,這人已來到石板道上。
  只見他抖了一下身上的長衫,那雙瞳子,閃爍出一片凌人的奇光。
  樹後的胡先生一動也不動地靜靜觀察著對方,來人左右觀察了片刻之後,一雙眸子始向著譚家大門望過去,足下輕輕向前邁動。
  胡先生暗中冷笑了一下,心忖你好大的膽子,他開始挪動了一下身子,換了另一棵樹掩飾身子。
  前行的那人,頭上是蓄著短髮,剪得一般平齊,在他背過身子時,胡先生可以清楚地看見他背後緊緊紮著一口長劍,劍穗子是黑色的。
  這人靠著輕快的步法,來到了譚家大門,站住了腳步,抬頭打量了片刻,陡地足下一點,在一陣衣袂蕩風聲中,已經縱向院牆一角。
  胡先生心中一動,這人身法好快,身子一落,絕不稍緩須臾,只見他足下一踹牆頭,「哧」地倒穿了出去。
  這一次更快,更遠!
  月色下,就像是一隻凌霄的大雁,足足穿出有五六丈,在凌空的一個滾翻勢子裡,已落在了正院子的亭子前方!
  譚府的賬房胡先生,不能再保持鎮定了,他在一式「潛龍升天」的勢子裡,把身子拔了起來,足尖一找院牆的琉璃瓦,身子向前一倒,右手前探,「哧——哧」兩股尖風,已打出了一雙「棗核鏢」!
  那人本是背朝著這邊,卻像是背上生了眼珠一般,胡先生的暗器遠離著他有丈許左右,這人身子向前一跑,就勢使了一招旋風腿,在他猝然轉回的一個滾翻動作裡,「叭」的一聲,已把一雙棗核鏢踢飛無影。
  這個人在一番謹慎行動之下,兀自敗露了身形,顯得異常的氣惱——
  先聞他鼻子裡哼了一聲,身子第二次旋起,卻向著胡先生落身之處猛撲過來!
  胡先生一聲斥道:「大膽!」
  他右掌向前一探,用劈空掌力直向著這人身上擊去,掌力一出手,身形快閃,卻移動了一個位置!
  那人端的是好身手,在胡先生掌力一出的剎那,就空一個倒折,卻落向丈許以外。
  胡先生第二次迸身,用「龍形乙式進身掌」,人到掌到,向來人身上打來!
  這人身子向左側開半尺,抖手照著胡先生右肋上就插!
  胡先生掌式一沉,翻右足,用足尖飛踢這人的右太陽穴。
  來人身子向後一坐,雙掌同出,施展「雙撞掌」內力,吐氣開聲——「嘿!」
  掌力一撤,胡先生禁不住向後退了一步。
  這人當真是好大的膽子,在人家家裡,竟然沒有一點顧慮似的,他想不到自己這等運力的一掌,對方竟然仍能全軀而退,盛怒之下,右手向後一抬,但聽得「嗆」的一聲龍吟,一口三尺青鋒,已撤在了手中。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10 23:49:01

第03章 含笑遺妻兒

  胡先生一聲狂笑道:「朋友,你也太猖狂了,這是什麼地方,豈能容得爾鼠子猖狂!」
  那人陡然聞得對方出聲喝叫,似乎心中一驚,掌中劍一抖,分心就刺。
  胡先生順著對方的劍頭,滴溜溜一個快轉,陡駢二指,照著這人眉心就點。
  來客嘿嘿一笑,左手向上翻,猛撩胡先生的腕子,掌中劍向左一個倒轉,如同扇面也似的,割出了一片弧形光華,冷光如電,斜劈向胡先生!
  可能是胡某人太輕敵了,也可能是彼此距離太近了一點,劍芒吞吐之間,只聽得「嘶——」的一聲,鋒利的劍鋒,在胡先生的長祆上留下了半尺來長的一道大口子。
  胡先生打了個冷戰,錯身回步的剎那,來人已施展「燕子飛雲縱」的輕功絕技,撲上了圍牆,身子再閃,已撲出牆外。
  譚府已驚動了,七八條人影,自前後院分別撲到!
  胡先生道:「你們別動,看著家!」
  說時從一人手上接過了一口「魚鱗刀」,快閃一下,已經縱撲出牆外!
  他身子落外的一剎那,已看見對方夜行客身勢倏起倏落地直向西邊那片冰河上撲去。
  這人身子確實夠快的,瞬間已來到了河邊,他似乎仍然施展「八步凌波」的故技,由水面上回去,這時候胡先生已由身後風也似地撲到近前。
  來人向前一上步,剛要向河面上落去。
  就在這一瞬間,河面上人影一閃,一人如同鬼魅般地現身而出——
  一個面相清瘦,身披銀色長衣的老者,捷如拍翅水鳥般地踏身巖上,由於上來的勢子太猛,差一點和這人撞了個滿懷。這人大吃一驚,掌中劍不加思索,照著銀衣老者面門上就劈!
  劍光一閃,劈臉砍到!
  銀衣老者冷笑聲中,但只見他那隻鳥爪般的長手向前一遞,銀光爍目間,不知是一種什麼樣的手法,總之,那口光華奪目的長劍,已到了老者手中!
  夜行客大吃一驚,銀衣老者一聲斥道:「去!」
  左手長袖向外一拂一卷,夜行客身軀一個倒翻,已被捲出了丈許以外!
  所幸這人身手畢竟不弱,在老人一片袖風之中,僅僅受了一下虛驚,可是當他身子直立站起來,卻已經嚇得面無人色。
  面前這個銀衣老者,用著雙細長、含蓄著無限神光的眸子,直直地逼視著對方來人——
  「朋友——來到了青松嶺,就是我譚雁翎的客人,你又何必慌在一時?」
  銀衣老者不愧是大家之風,上來就自己報出了字號,敢情就是這所宅子的東家主人!
  來客臉色一陣子發白,由他那雙鋒芒畢露的三角眼裡,可以看出他內在的情虛,以及滿胸的仇怒!
  「譚雁翎?——嘿嘿!好一個譚雁翎!光棍一點就透,譚老頭,你晃的是什麼花槍呀!」
  一口道地的山西土腔調,聽在耳朵裡,說不出的一種刺耳感覺——
  這人說了幾句,後退一步,原本就不高的身子,向下微微一蹲,兩隻手拉開架式,閃爍的瞳子既要打量著正面的譚雁翎,卻也忘不了側面的譚家賬房胡先生。
  銀衣老者一聽對方口音,以及聞知語意之後,微微地愣了一下。
  這時胡先生已來到近前,先向著銀衣老者抱了一下拳道:「東翁來得正好,這廝深夜進府,不知意欲何為,卻不可放他逃走!」
  說到這裡,臉色一沉,回看著來人冷冷笑道:「相好的,有話說清楚一點,當著大爺的面,今夜你還想走麼?」
  來客雖然居於極為不利的形勢之下,可是那番狂傲的神態卻是絲毫不減。
  像是夜貓子般地怪笑了一聲,這個人打著哈哈道:「鬍子玉,你他媽的少給老子來這一套,你以為脫了那層血衣裳,老子就不認識你了?」
  胡先生與譚老爺陡然大吃了一驚,他們萬萬沒有想到在隱居青松嶺將近二十年之後,還會被人識穿了本來面目,胡先生目光一掃譚老太爺——
  兩個人內心是同樣的吃驚,目光裡同樣顯現著驚懼、疑惑和隱隱的殺機!
  「鬍子玉」這個名字,已經近二十年不曾聽人說過了,難怪胡先生的那張蒼白的面頰上,顯得那麼的不自在!
  他仔細地打量了一下來人的狀貌——
  在對方那層短髮下,是一張如同棗核般尖長的臉,一對閃爍的眼珠又小又圓,彷彿每一眨動間,都會滾出來一般模樣!
  ……這人約有五十歲,或許還不止這個年紀。
  鬍子玉陡地由記憶深處,想起了一個人,像是在一團亂絲裡找到了絲頭一般!
  「足下莫非是姜……」他還有點舉棋不定,不敢確定對方是不是這個人,所以只說了一個「姜」字,就臨時吞住!
  來人怪笑了一聲,那雙如同巴豆般的眸子,一陣子眨動,怪腔怪調地說道:「胡老七,這就對了,足見得咱們過去還有點交情……兄弟正是昔日的小九子薑維!」
  鬍子玉「啊——」一聲,後退一步,卻用眼睛去看一旁的譚老太爺!
  譚老爺子的一張臉,在此一霎時,似乎也有所曲扭了。可是,二十年心如止水的歲月,早已磨練成此老的「處憂不驚」,他陡然感覺到,最可怕的事情可能就要來到了……
  ——儘管如此,他仍然還有相當的自信!
  「姜維,二十年來,你也變了很多啊……」譚老太爺那雙凌人的雙瞳裡,不僅僅是悲憤、仇恨,更多的還是淒涼感傷。
  姓姜的後退一步,棗核臉上帶著說不出的尖酸刻薄,他向著譚老爺子看了一眼,兩隻手抱了一下,深深冷笑著道:「譚老二,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想不到咱們兄弟,還會在這裡見面吧!」
  鬍子玉在一旁沉聲道:「姜維,你敢對二哥這般無禮麼?」
  「哈哈……」姓姜的把尖臉一拉,不屑地道:「二哥——不錯,二十年前的二大哥,二太爺,二當家的……可是胡老七你要攪清楚,那是二十年前,二十年前憑我小九子敢對你這麼說話,論家法就該得上一個死字,可是二十年後,嘿嘿……」
  姓姜的那一嘴山西音調,聽得人實在難受,就只是末尾的幾聲笑,就令人毛骨悚然。
  笑聲一斂,他目射凶光地道:「……二十年後,咱們不是兄弟,是冤家了!」
  鬍子玉面色一沉,轉向譚老太爺抱拳道:「東翁豈容得這廝如此猖狂?不如下手剪了他!」
  譚老太爺伸出一隻手阻止鬍子玉再說下去,事實上他那雙閃爍著鋒芒的眸子,早已為淚水浸滿!
  往事使得他不勝感傷——
  喟然長歎了一聲,他訥訥道:「老九,人往高處走,不往低處流……二十年來我和胡七弟韜光隱晦,創下了這份家當,可謂之得來不易……這二十年,我二人對與昔日幾位死生與共的兄弟,十分地惦念……老九,大哥、三弟他們還好麼?」
  「托福,托福……」
  姜維說話的時候,身子骨那麼不自在地晃著,打著哈哈,頭上那層灰白的短髮,真像個活刺蝟似的——一個勁地分著他身上的那些個刺!
  「大哥已是近八十的人了,三哥也七十了,四哥、五哥的墳頭草都老高了——」
  「怎麼老四、老五已作古了?」譚老大爺伸出一隻留著長指甲的手,在眼睛下抹了抹,像是流出了淚。
  「哧——姓譚的,你這不是貓哭耗子假掉淚吧!」
  「住口!」鬍子玉身子一閃,已到了姜維面前,右手五指叉開,一掌向著姓姜的臉上打去!
  姓姜的也不含糊,左手斜著探出去,和鬍子玉的手乍一交接,兩個人的骨節,俱都「喀」地響了一聲,彼此的身子大大地晃了一下!
  「胡老七,你這身功夫,亦不過和姜某人相差不多,怎麼,來到了你們家門口了,欺侮人是不是?」
  鬍子玉怒聲道:「你胡說!」
  「先別冒氣,」姓姜的冷森森地道:「該冒的是我,還輪不著你……怎麼著,今天你姓胡的搖身一變,有了錢了,是十八家皮貨商行的二東家,大賬房,眼睛裡就看不起以前的窮兄弟了!」
  「老九——」這一次,發怒的是譚老太爺,他到底不同於鬍子玉,確是有些個威嚴。
  他心裡不服,滿腔的不服。
  冷笑了一聲,譚老太爺淒苦地一笑道:「這麼說,這些年你把我們摸得很清楚了。」
  「嘿嘿……」姜維冷冷說:「夠清楚了!」
  「打算什麼時候動手?」
  「這個——」姜維一雙小眼機警地看著面前的大敵,冷笑著道:「那要看大哥怎麼個指示!」
  說到「大哥」時,他的兩隻手抱了一下拳。
  譚老太爺很顯明地由這個昔日的拜弟「老九」身上,看出來失去了二十來年的江湖氣味,對方身上依然籠罩著那麼沉重的兇殺氣味,可以猜得出二十年來,他們依然沒有離開那種刀口沾血,風裡來,雨裡去,見不得人的黑道生活。
  他想說話,可是卻也明白如今自己已失去了說這些話的立場,再想到這些哥兒們那種殺人的手段,禁不住脊骨裡有些冷嗖嗖的感覺。
  「大哥他們現在哪裡?」
  「在……」姜維冷冷地道:「不在青松嶺,卻也不太遠!」
  「各位兄弟呢?」
  姜維道:「除了四哥五哥以外,都托福健在!」
  譚老爺冷冷一笑,道:「還是老行業?」
  「哈哈……問得好!」
  姓姜的重重啐了一口:「呸!別他娘的狗眼看人低了,怎麼就許你們發財,人家就得受一輩子窮,胡老七,我告訴你一聲,咱們兄弟今天很襯當子了,家當不比你們小!」
  譚老爺怔了一下,點點頭,歎道:「這就好……能早一天脫離開江湖,總是好的!」
  「老頭,那你可就錯了!咱們兄弟論家當不比你小,可是飲水思源,一輩子也忘不了本兒,一天喝江湖水,身子可就賣給江湖了……」
  「一句話不是,還是老行業。」鬍子玉悶了半天了,冷笑著道:「姜維,你聽清楚,我和譚二哥二十年前叛離舵子窯,乃是情非得已,刀傷老八和大娘子,也是勢非得已。我們出來的時候,腰裡可是一個毛錢兒沒帶,這些年能夠有此成就,全是二哥領導有方,我們是一土一石壘起來的,二十年來,我們安分守己,難道你們就真的放不過?非要干個你死我活?!」
  平常難得的說上一句話的胡先生,一下說了這些話,可真是一件希罕事兒,話裡可就暴現出鮮為外人所知的一件秘聞往事了。
  這番話對眼前這位姜老九來說,可就等於「東風驢耳」,「對牛彈琴」,一點用也沒有。
  「胡老七,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姜維齜著碎碗碴似的一嘴爛牙,嘖嘖怪笑著道:「實在告訴你吧,大嫂子死了,八哥現在是個活瞎子——」
  「怎麼說?」
  譚老太爺一驚,道:「大嫂……她……死了?」
  「反穿皮妖,你裝的是哪門子羊?譚老頭,這該謝謝你那一手『燕子翻雲手』,大嫂子當時確實還留著一口氣,可等到大哥回來的時候,才斷下了氣,一屍二命,譚老頭你知道吧,一屍二命呀!」
  「一屍二命……」譚老太爺臉上發青地道:「這話怎麼說?」
  姜老九獰笑道:「怎麼說?大嫂子當時已懷了五個月的身孕,不是一屍二命是怎麼著?」
  像是晴空裡響了一個焦雷般的,譚老爺子,胡先生,兩個人頓時都傻住了。
  姜維那一嘴碎碗碴的牙齒,一個勁兒地向裡面倒吸著氣,一種獰人的怪笑——喝風的怪笑!
  「譚老二,你可知道大哥那時六十的人了,眼巴巴地等著那個兒子,你……你這老小子可給他斷了後啦!」
  「住口!」胡先生氣忿地道:「那個不要臉的女人,當時我在場,是她糾纏著二哥要帶她走,帶著金珠細軟跟定了二哥,二哥怎麼能做這種事?當時死不答應,那個女人,就死著撒野,說要在老大面前洩底,還用『梭子鏢』,傷了我的胳膊,喏——」
  他拉開了袖子,又道:「傷還在這裡呢!」
  「你——你放狗屁!」姜維像瘋了似地撲了過來,兩隻手朝著胡先生雙肋上猛插下來。
  胡先生雙手一格他的兩腕,前進一步,用「童子拜觀音」,雙手一合,「拍」的一聲直向姜維的腦門上磕來!
  姜維使了一招「蜉蝣戲水」,身子一個旋轉,飄出丈許以外。
  胡先生正要縱上去,譚老太爺喝道:「住手——」
  胡先生頓時止住,姜維身子一晃,就想向水上縱落,可是譚老大爺身子就在河邊上站著,哪裡容得他就此脫逃?他手裡尚拿著姜維方纔的那一口室劍,這時向上一舉,嘴裡冷笑道:「你還不能走!」
  劍身一指,由劍尖上匹練般地射出了一道白光,即所謂劍道中最具有威力的「劍氣」。
  白光一閃,姜維想是知道厲害,嚇得凌空一個倒翻,又飄向原處。
  身子一站定,他那兩道疏密不一的眉毛,往上一挑,恨聲道:「怎麼著,譚老二,你……你還不叫我走?」
  譚老太爺哈哈一笑道:「姜維,你剛說的好,我們早已不是兄弟,而是冤家了,你要仔細地答話,否則莫怪愚兄劍下無情!」
  姜維嘿嘿連聲笑著,足下頻頻後退,由他的閃爍的目光裡,可以看出他內心的怯意。
  譚老大爺道:「說,今天晚上誰要你來的?」
  「是我自己來的!」
  「你來幹什麼?是來臥底?」
  「既知道何必多問!」姜維哈哈笑著,道:「皇天不負苦心人,總算我找著了你們,二十年前的一筆血賬,該好好算一算了!」
  「這麼說老大、老三他們還不知道我住在這裡?」譚老太爺試探著問。
  姜維怪笑道:「快了,等我回去,他們也就知道了,那時候我們『江南九鳥』又該聚一聚了!」
  「你還回得去麼?」譚老太爺這一剎那,臉上猝然現出凌厲的殺機。
  姜維猝然吃一驚,忽然想到自己話說的太直了,只怕眼前一言之失,大難降臨了。
  一念之間,姜維頓時失去了那番傲態,後退了幾步,他驚愕地道:「你想……殺人滅口?譚老二……你……你還敢這麼做?」
  「我怎麼不敢?」譚老太爺深邃的目光,一掃鬍子玉,說道:「子玉,你斷後路——」
  鬍子玉早已不耐,聞言縱身兩丈以外,落向石板道中,守住了姜維的退勢。
  姜維面色一變,怪笑一聲,道:「譚老二,你向我下毒手?莫非你不怕大哥、三哥他們放不過你——」
  「他們早已經放不過我了!」譚老爺子無限淒涼地道:「老九,這是你們逼我下手的,當年事是非不分,就算譚某人說破了嘴,只怕也難以取得老大、老三的信任,我不能看著你們這般不法之徒,把我眼前基業毀了,說不得只好放手一拼!」
  「譚雁翎,你是作夢——」
  由說話的聲音裡,已可以聽出他內在的怯意。
  人到了危機時候,總會有幾分機智,來設法保護自己,姜維當然也不例外。
  「大哥武功高過你十倍,譚老二,你還想拼?嘿嘿,你再想想,三哥的『追魂指』你敵得過麼?還有六哥的『天狼釘』,八……八哥雖然瞎了,這些年人稱『眇目閻羅』,武功更是一日千里,嘿嘿……這裡哪一個只怕也不會比你差……」
  譚雁翎森森一笑道:「這麼說就更放不得你了!」
  劍尖一指,指向姜維前心。
  姜維霍地一呆,道:「我此來青松嶺……大哥他們是知道的……萬一出了差錯,你更脫不了干係!」
  譚老爺子一聲斥道:「姓姜的,你納命來!」
  劍光一閃,快斬姜維咽喉。
  姓姜的人稱「過天星」,輕功上有極佳的造詣,這時隨著譚雁翎的劍勢,身子霍地向後一個平倒,就勢以掌擊地,「唰」一聲,擊起了一天的泥沙,直向譚雁翎身上飛去。
  譚老爺子二十年納福青松嶺,卻沒有一天把功夫擱下過,目下武功正是登峰造極地步,他原打算著「化干戈為玉帛」的一天,可是由姜維嘴裡得悉一切,他這種想法完全幻滅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10 23:49:14

  昔日的同盟兄弟,說開了,正是今日的要命冤家!
  他深深瞭解這幫子人的個性,多說無用,只有以實力相拼,才有生存之機,躲避再也不是好辦法。
  二十年了,這些人仍然操持著打家劫舍、無惡不為的舊行業,算算看,他們每人手上的血腥,身上背的命案,又將是一個何等的驚人數目——
  一剎那,他內心充滿了痛恨,他恨這批舊日的兄弟的墮落,不長迸。
  他不能再忍下去了。
  二十年……二十年的韜晦,心平氣和,都不能化解的怨恨,也只有以武力應付了。
  眼前這個人——「過天星」姜維,是個奸猾又邪惡的傢伙,絕不可能希冀著他的改過自新,或是為自己化解什麼,不如除去的好!
  譚雁翎轉念之間,心如怒潮澎湃,那顆「古井無波」的心,就像是陡然為人投入了一塊大石頭,激起了洶湧的浪花。
  他不再對眼前這個人心存姑息了!
  「過天星」姜維藉著地面砂土為掩護,骨子裡自然是存著逃走的意圖。
  掌勢一出,身似旋風而起。
  「譚老二,你真下毒手——」足下一頓,雙掌同出,施展出他這些年來練就的掌功「探雲手」。
  空中響起了一股子疾鳳,雙掌之上,各夾著一團白氣,直向著譚雁翎的身上擊去。
  譚老爺子身起如風,閃過了他的兜心雙掌,他騰在空中的身子,拖曳著迤邐的長衣,姿態之美,有如雲海仙翁,在落下一剎那,左手五指已弧形地落下來。
  血光一現——姜維身子打了一個踉蹌。右手臂上,已為譚雁翎五指劃傷,留下了深深的五道爪痕。
  「過天星」姜維怪叫了一聲,斜著身子穿出去。
  可是這一面有鬍子玉把守,哪能容他輕易逃走!
  「過天星」姜維身子方一縱出,鬍子玉迎面而來,當胸一掌,「砰」一聲擊中在姜維前胸上。
  這等內家高手人物,不出手則己,出手絕元便宜好占,姜維身子一個倒翻,高高地拋起,重重地落下來,「噗」地坐了個屁股蹲兒。
  鬍子玉一向練的是「綿掌」,姜維當然知道,中了這種掌,千萬不能開口說話,能夠耐過了那一股上翻的血流,即可保無傷,否則可就得落下終身的癆傷了!
  姜維死咬著牙不開口,鼻子裡卻發出了淒厲的一聲悶哼,擰腰縱起,向著道旁的松樹上落下去。
  藉著樹梢的一點彈力,姜維的身子二次騰起來,像是一道鬼影般的,直往冰河水面上墜去!
  譚雁翎雙肩一搖,風也似地跟上去。
  「過天星」姜維在空中施了一招「細胸巧翻雲」,折過身子來,用一雙足尖飛點譚雁翎的小腹。
  可是他回身的勢子太猛了,氣機一開,再也難以壓制著肺腹的一腔熱血,「噗——」一聲,血箭子噴出了老高。
  與此同時,譚雁翎的劍也遞了出去,不過是一卷一挑,姜維慘叫一聲,已為自己的那口劍劈為兩半。
  屍身「噗通」地落在了冰河裡,譚雁翎身子向下一沉,足尖在姜維的屍身上輕輕一點,雙手開合之間,已如大雁般,重又落在石板道上。
  鬍子玉趕前一步,面色駭然。
  「死了麼?」
  「死了!」
  低頭看著手上這一口染滿了鮮血的長劍,譚老爺振臂一擲,就像是一道閃電般的,這口三尺青鋒,足足飛出了二三十丈以外,「哧——」地扎落冰河之內。
  姜維的兩截屍身在河水裡漂浮著。
  譚雁翎注視良久,陡地提吸起一口氣,只見他身軀平著向水面上落去——
  就在他足尖一沾水面的剎那之間,雙手已撈住了姜維兩截身子。
  帶起了一片血水,冰河面上「嘩啦」的一聲響,譚老爺子已落在了地面。
  這等精湛的輕功,就連一向追隨他左右的鬍子玉,也看直了眼——
  他上前一步,由譚老爺子手裡接過姜維的身子,道:「交給我吧!」
  身子拔起來,在樹梢上,如同星丸跳擲一般的,連連幾個起落,已隱失於太華山麓。
  就像本來沒事一般的,譚老爺子那等安閒地坐在鋪有熊皮褥子的太師椅上。
  風門拉開,鬍子玉匆匆進來。
  大廳裡只亮著一盞燈,燈光閃爍著兩個人的臉。
  譚家賬房胡先生——鬍子玉,看上去似乎沒有譚老先生那般的遇事鎮定!
  他一直走到老先生座前,站定。
  「料理好了?」
  「好了——」胡先生慢慢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在平常有人的時候,他從來不敢這麼失禮的,也許是姜維點醒了他,使他想到了他曾經與這裡的主人,二十年前曾經是結盟的兄弟……儘管現在,他們之間的距離那麼遠!
  「譚二哥——」叫了這麼一聲,他發覺到譚老臉色不對,趕忙改口道:「東翁,這件事只怕不大妙——」
  「胡駿!」譚老一直這麼稱呼他,卻不願提起他已往的名字鬍子玉——
  歇了一下,他接下去道:「從今天起,你我要加緊防守,看樣了,等不了多久,他們總會找來的!」
  胡駿怔了一下,他腦子裡想到了昔日的大拜兄——「鬼太歲」司徒火。雖然時隔了遙遠的二十年,仍然由不住地打上一個冷戰!
  ……那時候人稱的「江湖九鳥」,事實上也就是聞名喪膽的九名巨寇。橫行的範圍其實不止江南,整個長江九省,全在哥兒九個手裡。
  哥兒九個,都有一身好功夫,各有來頭,依順序是——
  「鬼太歲」司徒火。
  「九現雲龍」譚霜飛。
  「怪鵝」孫波。
  「出山虎」方人豪。
  「十二連環」杜希平。
  「人面狼」葛嘯山。
  「神手箭」鬍子玉。
  「來如風」簡兵。
  「過天星」姜維。
  這其中的「九現雲龍」譚霜飛,也就是今天青松嶺的譚雁翎老善人,「神手箭」鬍子玉搖身一變,也就是譚家的賬房胡駿胡先生。
  至於這兩個人何以會洗手黑道,棄暗投明,由殺人放火的響馬大盜,搖身一變而為安分守己的良善商民,其中的血淚經過,套一句俗話,那已經「事過境遷」,不過由二人與「過天星」姜維方才一番對白,不難知悉一個大概。
  事情大概是這樣的。
  「九現雲龍」譚霜飛和「神手箭」鬍子玉,厭棄黑道生涯,限於幫規嚴厲,始終無法脫逃,此其中身為大嫂,即「鬼太歲」司徒火的年輕妻子,卻一直暗戀著這個比其夫英俊的譚霜飛,時時與之糾纏,使得譚霜飛精神不勝其苦,於是不得不加速暗圖脫逃。
  於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譚霜飛聯合鬍子玉意圖脫離,偏偏事為大嫂所悉,久已厭煩盜婦生涯的大嫂,硬磨著譚霜飛帶她一塊走。
  這件事當然是不可能的,譚霜飛不得不表露他光明的心跡,無論如何,他不能背上拐誘大嫂,一輩子洗刷不清的罪名。尖酸刻薄的大嫂,羞怒之下,乃以告發二人為脅迫,迫使譚霜飛不得不向她出手,打鬥中「來如風」簡兵突然返回,在大嫂一面之詞的蠱動之下,也向譚、胡二人出手,混戰中,簡兵和大嫂不是譚、胡二人對手,雙雙受傷,「來如風」簡兵為鬍子玉的「神手箭」射瞎了雙眼,大嫂卻為譚霜飛的「燕子翻雲手」傷了兩肋,大禍鑄成,更只有逃走之一途了!
  往後的二十年歲月,譚霜飛化名譚雁翎,鬍子玉化名胡駿,他二人為免於遭「鬼太歲」司徒火一干舊的兄弟的毒手,不辭關山萬里,由內陸逃到了極邊的甘肅地面,從事艱苦的新生事業!
  皇天不負苦心人,由於譚霜飛擅於經營,開始的時候,他們只是從事皮貨的轉手工作,漸漸的摸清了門路,而主動地從事販賣經營。
  辛苦工作的結果,幾年下來,終於有所成就。
  於是他們把多年集蓄的資金,在河西四郡開設皮貨商行,終於有了今日的大成,成了皮貨業中的巨商翹楚!
  這時候的譚霜飛早已娶妻成家,生了一個女兒。
  女兒冰雪聰明,貌美如花,譚霜飛自幼傳授了她一身武功,可是卻深深地約束著她。
  他知道,昔日的一夥兄弟,幾乎沒有一日放過他,勢必還會找尋他們,意圖報仇。
  江湖黑道裡,對於叛離組織的夥伴,處置之辣手,譚、胡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當然,他們更清楚昔日的大拜兄「鬼太歲」司徒火,以及眾家兄弟的殺人伎倆,所以這二十年來,處處掩飾著鋒芒——
  他們雖然從事大盤的皮貨買賣生意,可是對外卻決不出名,雖有一身傑出的武功,卻從不敢輕易施展!
  ——只是有一次。
  那是前年的事了,譚家小姐路抱不平,打傷了幾個馬賊,引起了馬賊的大舉復仇,逼得譚雪飛不得不出手,於是掩飾多年的心血白費了。
  從那一天開始,譚老太爺擅武的名聲張揚了出去,事後譚霜飛深深地懺悔著,他擔心這一次的疏忽,可能為自己帶來一場未來的大難。
  現在,他的這一番隱慮,似乎果然不幸而應驗了。
  譚霜飛臉頰上,帶出了一片深沉的顏色。
  「現在我們第一步,要打探出他們的動向。」譚霜飛視著鬍子玉道:「明天請完客以後,你也去一趟。」
  胡先生點著頭道:「是!」
  譚老長歎了一聲,道:「二十年啦——我算計著他們也應該來了!」
  胡先生吁口氣,說道:「東翁看看,我們該……」
  「逃不是個辦法,好在這些年,你我功夫還沒有拉下,司徒火想要我們的命,也不是這麼容易的事,他自己也得小心一點!」
  「可是嫂夫人那邊……」
  譚老爺子臉上變了一下顏色,道:「——我也正在為這個發愁,我自己的事,不能連累上她!」
  「我看這麼吧,青草湖那邊,我們不是還有片馬場麼,我看不如請小姐同著嫂夫人到那邊先去住些日子,等著風聲平定下來,再搬回來。」
  譚老爺子點點頭,道:「這個主意不錯,明天一早就要她們趕快動身……貴芝那孩子雖然好動,可是這些年,她那身功夫卻也很有長進,若有她陪著她娘,我倒也放心了。」
  說著,他步下位來,推開一扇窗戶,徐徐注視著窗外,心裡的事,老是擱放不下——
  譚霜飛道:「子玉,那一年的事,你還記得嗎?」
  鬍子玉點點頭:「怎麼會忘得了?」
  「杜三娘真的會死了?」
  「要是真中了二哥你的『燕子翻雲手』,那只怕是活不成了!」
  譚老爺子眸子裡現出了一些淚痕,冷然地歎息著道:「本不該用重手法傷她,可是……那種情形下又怎能……咳……咳……誰又知道她肚子裡會有老大的種?……作孽……我真是作了大孽……」
  老淚由眸子裡滾滾而出,一滴滴都掛在他銀色的鬍鬚上,他本來不是一個容易傷感的人,可是在回憶起昔年的那件痛心往事時,竟然情不自禁地激動至此!
  鬍子玉歎息了一聲,道:「東翁保重……過去的事何必再去想它……現在他們幾個聯手不要咱們活,咱們可得想個法子對付他們才行!」
  「命——造化!」譚老爺子嘴裡不停地叨叨著:「老大叫他來吧……我得跟他評評這個理去,二十年了,二十年……了,我不能一直背著這個黑鍋呀!」
  鬍子玉道:「東翁……東翁……你怎麼啦!」
  「來吧……都來吧!我誰也不怕了……」譚老爺子把身子歪倒在太師椅上,慢慢他的聲音愈來愈小,像是睡著的樣子。
  鬍子玉有滿腹的話想對他說,見他如此,也只好暫時不談。輕輕歎息了一聲,轉身而去。
  第二天清晨——是一個淒風苦雨的日子。
  譚家表面是和平常一樣,看上去靜靜的,沒有一些異狀,「午」時不久,譚家的賬房胡先生,把府裡兩個最得力的武術師傅「混元拳」喬泰、「金槍」徐昇平兩個人找來。
  喬、徐二人來譚家有三五年了,過去在涼州鏢局子裡是干保鏢的鏢師,在譚家是負責護院的工作。
  兩個人已經事先得到了指示,要護送譚夫人和小姐出一趟遠門。
  這是一趟新鮮事,可是卻也沒有什麼值得奇怪的地方。
  見面的時候,譚老太爺也在座上。
  喬、徐二人行了大禮,一邊站定。
  胡先生首先開口問道:「車套好了沒有?」
  喬泰道:「套好了!」
  胡先生說:「譚夫人和小姐要到青草湖馬場去住些日子,你們兩個跟著,請兩位多注意——」
  譚老太爺一雙手摸著鬍子,囑咐道:「二位多辛苦了,為免驚動外人,二人口頭上不宜張揚——」
  「金槍」徐昇平道:「是!」
  胡先生就由袖筒裡拿出了桑皮紙裝著的兩封銀子,遞過去,喬泰雙手接住,怔了怔——
  「先生——哪兒用得了這麼多?」
  譚老爺子道:「收下吧,也許還得住些日子!」
  喬泰收下了兩封銀子,胡先生在一旁道:「老爺子所以挑選二位師傅去,是想借重二位身上的本事,青草湖馬場一向沒什麼人照顧,二位去了以後,好好把那裡整頓一下,馬場裡外都該專人照顧!」
  喬、徐二人應了一聲。
  譚老太爺點點頭道:「你們先下去吧,記住,這件事千萬不可張揚出去!」
  「是!」二武師行禮告退。
  二人剛剛退出,一個穿著蔥色小襖的丫鬟跑出來,向著譚、胡請了個安道:「太太、小姐來了!」
  胡先生趕忙站起來,就見軟簾揭處,那位拾掇得異常標緻的譚家大小姐譚貴芝同著一位中年美婦人由室內步出。
  那婦人高高的身材,白白的皮膚,娥眉淡掃,櫻口瑤鼻,身上披著一襲銀狐披風,想系平素養尊處優,看上去比她實際年紀要顯得年輕得多,望之不過三十左右的人,其實她實際上已有四十五六了。
  譚霜飛五旬成家,對於這位比他年輕二十多歲的妻子,自然是格外的寵愛,從來不曾分離過。
  婦人娘家姓陶,小字錦壁,父親是著名的鏢頭「雲中客」陶松,自幼家學淵源,也曾練了一身武藝,只是拿來跟今天她自己的女兒貴芝比起來,可就差得遠了。
  胡先生抱拳喚了聲:「嫂夫人——」
  譚夫人含笑點首道:「胡兄弟也在。坐吧!」
  譚貴芝衝著胡先生叫了聲:「大叔!」就看著她父親,撒嬌地道:「我就知道爹明天請客,怕我搗亂,故意把我和娘支走。哼!」
  鬍子玉最疼這位大侄女,聞言一笑道:「姑娘,在家裡住久了,能換個地方散散心不是挺好嗎?」
  譚貴芝噘嘴道:「外面又下著雨,幹什麼不等天晴了以後再走,娘——」她用手推推母親吵著道:「你勸勸爹,叫晚兩天再走嘛!」
  陶氏笑了笑,道:「你這孩子早怎麼不說,現在車都套好了,走吧,你不是喜歡騎馬麼,到了馬場,可由著你的性子騎吧!」
  說這些話的時候,她偷偷看了丈夫一眼,由譚霜飛的神態上可就看出來,一定是有什麼事困擾著他了,身為賢妻,處處她都依順著他。
  譚霜飛這時沉下臉來,看著女兒道:「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一個姑娘家,性子這麼野怎麼好?到青草湖,好好聽你娘和喬、徐二師傅的話,平常在馬場裡散散心無所謂,可不許往遠處跑去,知道了嗎?」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10 23:49:39

第04章 勇士護花來

  譚貴芝還很少見父親這麼板著臉說話,一時臊紅了臉,挺不高興地低下了頭。
  胡先生忙在一旁打圓場道:「姑娘你的劍呢?」
  譚貴芝繃著臉道:「在房裡呢!」
  「唉——」胡先生笑道:「帶著,帶著。記著,走到哪裡功夫都不能拉下,這叫『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呀!」
  陶氏笑道:「是我不要她帶的,怕她又惹禍。」
  譚霜飛搖搖頭道:「不,還是帶著的好!」
  那個穿著蔥色小襖的丫鬟一跳就跑回去,片刻連劍帶鏢囊一大串全拿來了。
  貴芝接過來,臉上總算帶了些笑容!
  「孩子,你聽著!」譚老爺子聲音很柔和地道:「這一次出門要聽話,不許跟陌生人說話,好好陪著你娘,十天半月,爹這裡事情交待清楚了就去看你們去!」
  陶氏微微一怔道:「雁翎,有什麼不對麼?」
  「那倒沒有,只是各地方的皮號的人都來了,關外的皮貨商人雜得很,怕她又惹事!」
  陶氏鬆了口氣,笑笑道:「原來為這個呀,好吧,我也是悶得慌,出去散散心也好,貴芝,我們走吧!」
  那個丫鬟叫「彩蓮」,卻是高興得了不得,倒只有這位大小姐好像心裡老惦記著什麼似的,只是父命難違,也只好打起精神,同著母親出了大門。
  院子裡停著一輛雙馬二轅的油壁車,喬、徐二師傅早已跨坐在前座上,車門敞開著,東西雜物都裝載好了,彩蓮侍奉著小姐和陶氏上了車。
  車把式小心帶著馬,直出大門。
  譚老爺子站立在廳前目送著車子離開,紅潤的面頰上帶出了一種淒然,恍然如有所失的樣子。
  車輪滾壓在青石板道上,發出一陣鞭轆聲。
  雨倒是停了,只是大塊的黑雲兀自飄浮在天上,風也吹不開。
  車過「冰河集」的時候,貴芝輕輕地揭開了車簾子向外面瞧著,她看見了「迎春坊」那座石頭樓,樓前的招牌被雨水洗刷得異常乾淨,酒帘子迎風招展,遠在十里以外,都能清楚地看見。
  譚小姐那雙靈活的眸子,越過了簾子,跳過了那塊招牌,一直向樓下食堂裡面望,下意識地想著一個人……從她漠漠的目神裡看來,她顯然是沒有看見她要看的那個人,感到有些失望。
  黑黑的長睫毛失意地垂下來——她一聲不吭地盯著自己晶瑩透剔的尖尖十指。
  「小姐,你這是怎麼啦?」彩蓮忍不住問,奇怪地道:「以前你不是吵著要去馬場嗎,現在好容易老爺子叫去了,你又不高興為啥呀?」
  貴芝撩了一下眼皮,嗔道:「不高興嘛,要你多管!」
  彩蓮平常最愛跟她鬧,有時候還頂嘴,只是現在譚太太在車上,她可不敢大放肆,碰了個釘子不敢搭碴,看著陶氏伸了一下舌頭。
  過了一會兒,貴芝又推開了車後的窗戶,向著外面張望了一下——
  「迎春坊」已到了車後頭,依然是看不見那個她心裡想看見的人。
  「你在看誰?」陶氏含著微笑道,「迎春坊有你認識的人麼?」
  譚貴芝搖搖頭沒說話。
  陶氏看著彩蓮道:「車子裡悶氣得很,你把窗戶支開,也透透新鮮兒!」
  彩蓮答應著,就把兩旁的窗戶全支開。
  「嗨——」彩蓮長長地吸了口氣,「還是外頭好!」
  一棵棵的柏樹,在如飛的車輪裡向後倒退著,西面的冰河明如鏡子,正有一列野鴨由水草裡拍翅而起,水花滲合著一層霧氣,反映著野鴨灰白色的肚腹,盤旋著升空而起,河水泛起了漣漪,確實美極!
  馬車圍繞著冰河一角跑了一程,開始進入到那條黃土驛道,兩旁襯景由柏樹換為乾旱的莊稼——
  天上的雲被風吹開了,太陽由雲角邊露出了一半臉,大地剎那間,變得有了幾分生機。
  陶氏看著女兒不開朗的臉,輕歎一聲道:「你一直還不瞭解你爹的為人,他是頂要強好勝的人,也是個遇事夠小心仔細的人。我跟他這麼些年,最知道他的脾氣……現在,我判斷他可能遇見了什麼麻煩事了,要不然他不會把我們娘倆個支走!」
  譚貴芝微微一怔,這一點她倒是還沒有想到。
  「爹不是說皮貨商人雜,怕我惹禍的嗎?」
  「那只是他這麼說而已——」陶氏苦笑了一下道,「我看得出來,你爹遇見什麼為難的事了,只是我們也幫不上什麼忙,他怕我們受了連累,所以才叫我們走!」
  譚貴芝倏地一驚,說道:「爹有危險麼?」
  「那還不至於!」陶氏很肯定地道:「這二十年來,他安分守己地過日子,從來也不惹是生非,再說……他那一身功夫,只怕敵得過他的人還不多!」
  這一點,譚貴芝倒是與母親持同一看法,在她印象裡,父親的武功的確是高不可測,誰又敢輕捋虎鬚?
  身後傳來了一陣馬蹄聲——
  彩蓮忍不住由窗口探出頭來向後面看一眼,轉回頭笑道:「一匹大高馬,一個穿紫衣服的人。」
  說著又要探頭,卻被貴芝一把抓住,道:「你有點規矩好不好?」
  她嘴裡這麼說著,眼睛可就不由自主向著窗外瞟去,這一眼正好看見——
  那是一匹本地少見的烏黑長毛馬,瘦骨嶙峋,身上不帶什麼肉,可是腳程可快得很。不過是交睫的當兒,已和飛馳著的這輛馬車,跑了個並排。
  馬上人,穿著輕薄的一襲紫色長衣,戴著同樣顏色的風帽,帽沿下的兩根翎子,和他拖垂在馬身上的衣角,隨風飄拂著,說不出的一種「風流倜儻」味兒。
  那人長長的眉,朗朗神采的一雙眸子,只是這些揉合在淡淡輕愁裡,卻給人一種傷感的感覺,莫名其妙地會賜以無限的關懷。
  譚貴芝神色頓時一驚,無限喜悅飛上了她的面頰。
  她的驚喜,可由她緊緊抓住母親的一雙手表露無遺——陶氏頓時由女兒緊抓的手指而有所警覺,順著女兒的目光,她也發現到了車外那個馬上的紫衣人。
  「桑南圃——」譚貴芝禁不住脫口低喚了一聲。
  這一聲雖然很低,可是卻足以令馬上的那個紫衣人聽見,他的驚訝可以由他側臉表情上看出來。
  含著微笑,在馬上輕輕地欠了一下身子,那匹黑馬踐踏著春泥,一徑地越過了馬車,前馳如飛而遁!
  彩蓮探頭車窗,看了半天,才轉回身子,說道:「好快呀——小姐,這個人,是……」
  譚貴芝的情緒並沒有完全恢復過來,彩蓮看出來了,當然陶氏更看出來了。
  輕輕推她一下,彩蓮道:「小姐!」
  譚貴芝一驚道:「啊——幹什麼?」
  彩蓮瞟了陶氏一眼,低頭「噗」地笑了一聲,陶氏也微微地笑了一下。
  「什麼事?」譚貴芝臉色微微發紅。
  「小姐,那個人是誰呀?」
  「你管他是誰!」——她把身子靠回車座上,想到了自己的失態,怪不好意思的。
  陶氏看著女兒,微微點著頭道:「是個外鄉客吧?」
  譚貴芝道:「您說誰呀?」
  「剛才那個騎馬的,」陶氏笑了笑:「當然是說他了!你認識他?」
  譚貴芝不大好意思地點了點頭,臉更紅了。
  「怎麼會呢?」
  「噯呀——娘——沒什麼啦——人家昨兒個晚上到迎春坊去吃飯,就碰見他了嘛!」
  「你又一個人出門了?」
  「……人家悶死了嘛!」譚貴芝撩了一下眸子,察看母親的臉色,她的心早就跟著前面的馬跑了。
  陶氏還在看著她,「知女莫若母」,她的兩隻眼睛,像是尖銳的兩根針,深深地刺到女兒的心眼裡,小兒女的那一套,她也曾是過來人,她太瞭解了。
  彩蓮兩隻眼睛也在怪樣地瞧著她,的確是件新鮮事兒,小姐的性情她知道得很清楚,過去很少跟生人說上一句話,就是看上一眼,也多是那種不屑的眼神兒,今天這種情形那是太不平常了。
  譚貴芝裝著沒事似地閉了一下眼睛,睜開來,卻發覺到四隻眸子仍在神秘地注視著她。
  「噯呀——你們這是……不來了啦——娘——」
  「告訴娘!」陶氏握著她一雙手,淺淺地笑道:「這個人叫什麼來著?」
  譚貴芝低下眉毛,略似羞澀地笑道:「姓桑。」
  「桑?桑樹的桑?」
  「大概是吧——」貴芝抬起頭,臉上熱辣辣的,氣的是她越想裝成沒事兒,越是露出了馬腳。
  彩蓮低下頭「哼」地笑了一下,才笑了一聲,就被貴芝一把抓住了手腕子,嚇得「哎唷」叫了起來。
  「死丫頭子,你笑什麼?看我不撕你的嘴——」說著,她真的作勢要去擰彩蓮的臉,彩蓮嚇得連連作揖討饒,一個勁像貓似地尖叫著。
  陶氏微嗔說道:「別鬧,別鬧,沒個樣!」
  彩蓮躲到角落裡,手掩著臉還在笑,譚貴芝又羞又氣地瞪著她,卻轉向陶氏撒嬌道:「娘——你看她嘛——」
  「你不理她不得了嗎!貴芝,我跟你說正經的,這個姓桑的是幹什麼的?」
  「是買賣皮貨的。」譚貴芝索性老下臉來,不再害羞了。「我也是昨天才看見他。」
  陶氏點點頭,道:「樣子挺斯文的!他是哪兒人呢?」
  貴芝搖搖頭:「不知道,呃——你這是幹嘛呀!我不過才跟人家見了一面,哪知道這麼多呀!」
  「哼,見了兩面好不好?」彩蓮岔嘴說:「剛才不是又見了一面?」
  「你——」譚貴芝挑著眉毛,裝著生氣道,「再說你就給我滾下去!」
  「好好……我不說了!」彩蓮把臉埋在胳膊彎裡,這一次倒真地不再吭聲了。
  陶氏想著什麼似的,輕輕地點頭,說著:「倒是生得好模樣。你跟他說過話了沒有?」
  譚貴芝點了點頭,不大好意地道:「說了幾句。」
  「他會武不會?」
  「大概會……」譚貴芝想到了昨晚和蓋雪松比功夫的那一幕,眸子裡浮現出一片迷惑——如果真是他救了那姓蓋的,那這個人的功夫可太高了——腦子裡這麼想,臉上的神采陰晴不一,她眼睛微微地瞇著,真的,桑南圃這個人怎麼會給她這麼深的印象呢?這一點,真連她自己也想不透。
  她想探頭出去瞧瞧,可是母親和小丫環彩蓮就在面前,多不好意思,只有把心裡激動的情緒按住,抱著兩隻胳膊,她靠在車座上,一任車身顛簸,她再也懶得睜開眼睛了。
  陶氏有些話想問問她,一來當著丫環面前不好開口,再者也許時候還太早了一點。
  三個人誰也沒開口說話,車行的速度越來越快,足足飛馳了約有一個時辰,眼前好像來到了一個小集子。
  前座上的「金槍」徐昇平手勒著繩韁:「呼——」把牲口帶住,然後跳下座頭,來到車門前笑道:「主母,姑娘,下來歇歇吧!」
  「混元掌」喬泰也跳下來道:「下來吃點東西吧,這裡燉羊肉還有點吃頭!」
  車門打開,丫環彩蓮第一個跳下來,接著譚貴芝和陶氏相繼下車,車把式「老何」把馬車拉到了一邊。譚貴芝就見眼前是個小小露店,上面搭著篷頂子,兩邊是用蘆席圍著,熊熊的火由灶門裡冒出來,火上正在煮著什麼,香噴噴的很誘人!
  一邊有個高有一人的平頂火灶,上面烤著鍋餅,店裡散放著三五張榆木桌子、長板凳。
  這時候,正有兩個客人分坐在兩邊桌上吃著什麼。
  徐昇平、喬泰招呼著陶氏與貴芝等坐,自己二人另坐一桌,須臾上來了飯茶。
  譚貴芝向來對於陌生人不大理睬,她甚至連正眼也沒有看那兩個人一眼,可是小丫環彩蓮卻注意到了——她的臉上帶出了無比的驚喜興奮。
  彎下身子來,她緊張地道:「小姐……你看看誰來了?」
  說著伸出一根手指頭,往旁邊的座頭上指了一下,怪樣地縮了一下脖子。
  譚貴芝情不自禁地向著她手指處看過去,不看猶可,一望之下,那張秀俏的小臉蛋可就由不住緋紅了起來,陶氏當然也注意到了。
  真巧,那張座頭上坐的,可不就是剛才騎馬而過的那位紫衣人嗎?
  隔座的「金槍」徐昇平,似乎也注意到了,挪了個座,他來到了譚貴芝這個桌上——
  「主母可注意到了,這個傢伙跟了半天了!」
  陶氏笑道:「徐師傅你太多心了!不會吧,聽貴芝說他不過是個皮貨客人。」
  徐昇平一怔道:「是麼?我可怎麼瞧著他怪眼生的!」
  譚貴芝紅著臉道:「我敢擔保,他絕不是壞人!」
  徐昇平又一怔,說道:「姑娘可怎麼知道?」
  「我……」她微微嗔道:「反正我知道就是了——倒是這一個!」
  尖尖的一根手指頭,向著另一個座頭上指了一下——大家的眼睛隨著她的手指一齊轉了過去,頓時全都吃了一驚。
  這個人好一副德性——狼也似的一張長臉,雙耳高聳,尖嘴猴腮,臉上汗毛極重,看上去毛糊糊的,重眉,細目,年紀總有六十好幾了。
  乍然一看,眾人嚇了一跳。
  這傢伙身上穿著一件大翻領的灰鼠皮褂子,可真是「老太太的被窩」——頗有年矣。上面毛剩得沒幾根了。光禿禿的,只剩下塊皮板兒,披在身上,他的一雙手一雙腿,看上去好像都較別人要長出許多。
  尤其是那雙手,看上去又瘦又尖,每一根手指在靠指尖的地方,都如同鳥爪一般地彎了進去。
  這些雖然有異於常人,但是最奇怪的地方,應該是他的那截長脖子了,長度最少較常人要長出一半來,而且深深地彎下來,在後頸地方還長著癬,白白地脫了一層皮——
  是這麼樣的一副尊容,叫人一眼看過去,準能嚇上一跳,莫怪乎每個人都怔住了!
  這人正在大吃著一碗燉羊肉,每吃幾口,即喝上一大碗酒。彎彎的五根手指頭,有時候乾脆捨筷而替,他這裡風捲殘雲地吃著,那副樣子,簡直像隻狼。
  看到這裡,徐昇平壓低了聲音道:「這人是哪裡來的?好嚇人的一張臉!」
  譚貴芝道:「不知道,我也是剛才注意到。」
  陶氏微微笑道:「外面什麼樣的人都有,又何必大驚小怪,只要他們不侵犯我們,何必多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10 23:50:02

  徐昇平點點頭道:「主母說的極是。」說到這裡聲音可又壓下了道:「——剛才在府裡,胡先生關照我們兩個人說,沿途要特別注意形跡可疑的人,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譚貴芝皺了一下眉,道:「胡大叔還說些什麼?」
  徐昇平搖頭道:「沒說什麼了……只是提醒我們兩個說可能有人會不利主母或是姑娘!」
  「哦?」陶氏呆了一呆,「為什麼?」
  「那我不清楚了!」徐昇平好似深悔失言,笑笑道:「這也是我心裡這麼猜的,主母犯不著放在心上!」
  譚貴芝冷冷一笑道:「我不信,看看誰有這個膽子吧!」
  「姑娘聲音小點!我過去了。」說著徐昇平就移了座位,回到原來座位。
  譚貴芝的眼睛轉了轉,向著紫衣人桑南圃瞟了過去,正巧紫衣人的目光也望過來——
  譚小姐不自然地點點頭,笑了一下,桑南圃卻似沒有看見她一樣。臉上冷冷的絲毫不露表情,卻把目光移向了一邊。
  譚貴芝心裡怔了一下,怪不得勁兒似的!
  像狼的那個怪老人一口氣吃了六七塊鍋餅,吃了兩碗肉,喝了有八碗酒,這才停下碗來,把兩隻油膩膩的手在小皮褂上擦了又擦,抹了又抹,一雙黃澄澄的眼珠子在房間裡轉了轉,直直地瞪在了譚小姐她們的這張桌子。
  正巧這桌上的彩蓮正在看他,兩個人目光一對之下,狼面人忽地掀唇笑了起來,聲如夜梟嘖嘖驚人,嚇得彩蓮趕忙把目光轉向一旁。
  狼面人笑了幾聲,戛然而止,一個勁地自己點著頭,用手把筷子折斷過來,撕下一小條兒,權作牙籤地在嘴裡剔著。那雙眸子逐個兒地在這房子裡每個人身上轉著,他好像對於那邊座上的紫衣人特別留意,前額上的一層抬頭紋時時地疊皺起來。偶然又偏過頭來,作出一副想的樣子。
  想了一陣子,看了再想。那副樣子卻令人費解得很!
  紫衣人桑南圃這時已站了起來,露店的小夥計趕忙迎了過來。
  桑南圃付了一串錢,卻問那個夥計道:「這裡去青草湖還有多遠?」
  一句話,似乎使得全店裡所有的客人都大吃一驚——當然,店夥計並不會感到吃驚!
  歪著頭想了想,這個小夥計道:「客爺你出了門往南走,要是馬快的話,天黑以前大概可以到了!」
  桑南圃一笑道:「常聽人說,這條路上不太平,有鬍子什麼,有這回事麼?」
  小夥計一怔道:「這個……好像沒聽說過!」
  灶頭上正在烤餅的店老闆停下動作,笑嘻嘻地道:「客爺你放一百個心吧,這條路上太平得很,別說鬍子了,連小毛賊都沒有一個……」
  「那可不一定!」桑南圃笑笑說:「出遠門兒的人,總是當心一點的好!別太大意,叫人家綴上了還不知道,那可就糟了!」
  譚貴芝頓時一驚,和母親陶氏交換了一下目光——
  隔座的徐、喬二位,更是驚得臉上變色。
  桑南圃莞爾笑了笑,轉身待去的當兒,卻聽得那邊座頭上的狼面人發出了狼嚎般的長笑。
  笑聲一停,他直愣愣地看著桑南圃,道:「小伙子,這話說的有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天底下壞人還真多得是……時時小心點總是好的,只是有時候卻防不勝防,老弟台,你說我這話有沒有理?」
  紫衣人桑南圃鼻子裡哼了一聲,沒有搭理他,遂即步出,他轉身在客店後面棚角,解下了他的那匹黑馬,扳鞍上馬,一直向南面去了。
  譚貴芝眉尖聳了一下,衝著陶氏道:「娘,咱們也走吧!」
  這時徐、喬二位也湊了過來,「混元掌」喬泰一本正經地道:「主母,聽見沒有,那個人可是也去青草湖,這就怪!」
  陶氏點點頭道:「我聽見了!二位莫非認為那個人有什麼不軌麼?」
  喬泰道:「很難說,主母,咱們還是早點上路,天沒黑以前趕到馬場就好!」
  陶氏點點頭,喬泰就喚來夥計付賬。
  大家轉步出露店的一刻,譚貴芝回過頭來特別盯了那個狼面怪人一眼,後者正在喝他的第九碗酒。
  車把式也吃飽了,喬、徐二人仍跨前座,陶氏等三人登車之後,這輛馬車隨著紫衣人桑南圃所行的方向,一徑向南方馳去。
  這條道路可是越走越荒涼了。
  地面上衍生著一種近乎於沙漠地方上的蒺藜矮樹,放眼望去漫無邊際。輪下這條車道,就像是一條伸展無限的大龍,蜿蜒在地面上,伸展向無始無終的天邊。
  在快速行走了兩個時辰之後,套車的兩匹牲口,可就顯得有些吃不住勁兒了,鼻子裡一個勁兒噴吐著白氣,全身俱為汗水所濕透,遠遠地可就看見「草青湖」那塊綠地。
  這地方荒涼極了,幾乎看不見什麼人家,天上永遠盤旋著飢餓的大禿雕,發出「吱——吱——」刺耳的鳴叫聲音!除了遠方的那塊青草地,幾乎看不出一點點春天的氣息!
  坐在前座頭上的兩個鏢師「金槍」徐昇平和「混元掌」喬泰,自從剛才在小酒店遇見了姓桑的和那個滿臉長毛的漢子之後,心裡一直在犯著嘀咕——
  他們哥兒兩個可是保鏢出身的,江湖上三教九流的人頭可是看得大多了,憑哥兒兩個四隻眼睛,可就斷定出剛才那兩個人絕非是尋常的路人——
  換句話說,那兩個人絕非是平白無故出現的,必定是有所為而來!到底又是為了什麼?可就沒人知道了。
  牲口放慢了下來。
  前面是一片青蔥的水草地。所謂「水草」地,顧名思義當然是有水及草的一片地方。
  在乾旱的西北地方,水草就代表了一切生命的源泉,那裡飄浮著淡淡的一片輕煙,雖然距離還遠,看不見牧者的牛羊卻可似清晰地聽見牧羊人的胡笳聲,那些似蒸好的饅頭般的鄉捨帳篷,密密麻麻地集結著!
  看到這裡,「金槍」徐昇平長長歎息了一聲,大聲道:「好了,總算到了!」
  「混元掌」喬泰道:「還有一程子呢,牲口吃不住勁兒,得歇上一會子!」
  車把式帶著韁繩道:「吁——」
  兩匹牲口儘管是累得遍身大汗,可是鼻子裡早已聞到了青草的氣息,如何停得下來?仍然掙扎著往前走。
  喬泰問道:「還得多久才到?」
  車把式打量著眼前,道:「最快也得多半個時辰!」搖搖頭,一笑道:「只怕還不能停下來——天快黑了!」
  可不是,滿天都是沉沉的暮色,黑老烏鴉,在天上盤旋著,呱呱!叫得人心裡發毛!
  忽然,前道棗樹邊現出一個人來——紫色的長衣,朗朗的神采,正是前番酒店遇見的那個俊秀小伙子桑南圃。
  姓桑的正向著這邊招著手,而且不待車把式帶韁,乾脆他自己動手,兩隻手已經分別扣住了兩隻牲口的嚼環,硬把這輛車給停了下來。
  徐、喬二人頓時一驚。
  「金槍」徐昇平往起一站,瞪眼道:「怎麼回事?朋友你這是——」
  他的一隻手,已經敏感地摸著了槍把子——那是一對精鋼打製,尺碼短,份量極沉的鋼槍。
  紫衣人含著笑臉,十分禮貌地道:「對不起,我的馬傷了腿,暫時不能走,我想搭個便走,請行個方便吧!」
  「混元掌」喬泰嘿嘿一笑道:「對不起,剛才朋友你已經看見了,車裡是三個女客,你個大男人,我們怎麼安置你——」
  不愧是鏢行裡混過的,八面光,當下抱了一下拳道:「對不起,對不起,愛莫能助!」
  衝著車把式點了一下頭道:「走!」
  車把式連連帶著韁,奈何牲口的一雙嚼環子全在對方手上,怎麼使勁兒,牲口卻是一步也不往前邁。
  「這是怎麼回事?」——趕車的老何可是個老粗,認定了對方是存心找彆扭來的,手下可就不客氣了——
  「起開——」他嘴裡這麼吆喝著,卻把手上皮韁繩,照著紫衣人臉上抽過去。
  四根皮韁繩,要是一下抽上了,敢情不輕!可是他卻沒這個能耐——
  姓桑的只一招手,看上去不著一絲力道,皮韁繩已到了他的手上。
  「對不起!出門在外的人!彼此行個方便!」含著淺淺的笑,他繼續央求著。
  車把式先是一怔,真沒看清楚四根皮韁繩是怎麼就到了對方的手裡,一驚之後,他就用力向回拉皮韁繩。
  依然如故,一任他使出全身的力,那幾根皮韁繩就好像是繫在了山上一般,休想能拉動分毫!
  「瞎子吃餛飩」——肚子裡有數,老何可就不吭氣了。
  兩個有鼻子有臉的大鏢師,當然是難以忍下這口氣。
  「金槍」徐昇平一抬腿,「哦」了一聲已落了下來,冷冷一笑,雙拳一抱道:「朋友,你這是存心找碴來的,你報個萬兒吧!」
  那個叫桑南圃的紫衣客,退後一步,春風拂面地道:「徐兄你誤會了,桑某人只不過是搭個便車,怎敢攔車生事,在下蒙貴東家擲帖召見,至遲明午還要趕回冰河集,卻又負有要事到青草湖一行,何不行個方便,只不過是半個時辰的事情而已,務請將敝意代為轉達貴主母,也許尚不至於以唐突見責!」
  「金槍」徐昇平一聽對方將是明日東家的座上客,態度不禁緩和了一下。
  可是畢竟這件事有些難盡情理,況且自己身負的使命也太重大,擔當不起絲毫差錯!
  他的臉一沉,再次抱拳道:「桑朋友既是敝東家的座上貴客,當非泛泛者流,車內所坐正是敝舍主母與姑娘一行,男女有別,怎能冒失?桑朋友這件事請多多包涵吧!」
  「混元掌」喬泰也躍身下來,他早注意著姓桑的這個人了。
  這時他的臉色鐵青著,認定了對方是沒安著好心,所以一出口,也就特別的不是個味兒——
  「姓桑的,你快閃開,我們時間不多,天快黑啦!」嘴裡說著,伸手就向桑南圃手上去套那根馬韁。
  桑南圃一笑道:「朋友,你也太不通情理了!」
  手上的皮韁繩一下轉過來,不偏不倚,正好抽在了喬泰的手腕子上。
  「叭」一聲,抽了個正著。
  喬泰伸得快,收得更快,這一下子打得還真不輕,他哪裡忍得下這口氣,當時怒哼一聲,右掌一沉,用「小天星」掌力,向桑南圃前胸上疾擊過來。
  桑南圃一笑道:「喬兄何必認真?」
  他那一隻看來不著力道的手掌向前虛應似地一推一接,喬泰那般勁猛掌力竟然是化為子虛,絲毫也看不出什麼威力。
  看上去,有如故人握手一般,不過是虛晃了一下而已。
  這種情形當然是「瞎子吃餛飩」——肚子裡有數。
  「混元掌」喬泰內心的驚惶情形可想而知,他的「混元掌」雖然說不上有十分火候,可是足有七成的功力,以他方纔那一掌,就是一面尺許厚的石屏風,也能一掌打個透穿,可是妙在和對方觸手之間,不動聲色地就化為無形,簡直有點難以想像!
  喬泰這一驚,宛如石人般地愣在了當場。
  另一邊的「金槍」徐昇平,卻是明眼人,冷笑一聲,雙手一分,已把一對粗如鴨蛋,精鋼打製的鋒利鋼槍取到了手中。
  「姓桑的——你想幹什麼?」
  雙槍「噹」地在空中一分,正要向著桑南圃背上扎過去。
  「不許胡來!」——車門開處,跳下來的,正是那位譚家的大小姐譚貴芝。
  「金槍」徐昇平的鋼槍經她這麼一斥,倏地停在了半空,偏頭一看,大小姐那張白淨的清水臉上,可罩著一層秋霜,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徐昇平後退一步,說道:「姑娘,這廝——」
  「徐師傅,這個人我認識,別拿人家當鬍子刀客看!」
  說到這裡轉過臉來,瞧著面前的桑南圃,翻著一雙大眼睛道:「桑兄是要上青草湖去麼?」
  桑南圃欠身道:「正是!」
  譚貴芝點點頭道:「那好,剛才的話我們都聽見了,你是想搭個便車不是?」
  「是——」桑南圃略似不好意思地道,「姑娘如果方便的話!」
  「有什麼方便不方便的,你的馬傷了,這裡又沒有第二輛車,總不能讓你走著去呀!」
  她的直爽,與前一刻的嬌羞,簡直是判若二人。
  「金槍」徐昇平與「混元掌」喬泰兩個人想不到大小姐竟然這麼爽朗地一口答應了下來,看著她拋頭露臉,那麼不在乎的神態,兩個人都驚得怔住了。
  這時候,車廂上窗戶「吱」地一聲被推開了,由窗戶裡探出丫環彩蓮的頭來。
  「小姐,太太請這位桑相公上來!」
  彩蓮說完,趕忙又把頭收了回來。
  貴芝抿著嘴笑了一下,翻著眸子打量著桑南圃道:「我娘也在車上,怎麼著,你到底是上不上車,天可快黑了,我們沒工夫多耽擱哩!」
  桑南圃點點頭道:「這麼說在下失禮了!」
  譚貴芝伸手拉開了車門,作手勢道:「請!」
  桑南圃躍身上車!
  譚貴芝笑著向徐、喬二人打著招呼道:「二位師傅請吧,天可快黑了!」
  說完上車,車門「砰」一聲又關上了。
  徐、喬二位相視一笑,聳聳肩膀,各自躍上車座。
  車把式這才重新抖動韁繩,馬車繼續前行。
  車廂裡,桑南圃見禮已畢,正在跟譚太太陶氏搭話。
  陶氏對這位桑先生第一個印象極好,顯得很高興,他自從嫁與譚霜飛之後,這些年生活優裕,待人接物儼然大家風範。
  「桑先生在冰河集,打算停留多久時間?」
  「還沒定,多則半年,少則三月!」
  「桑先生是從事皮貨而來的?」
  「不錯!」桑南圃笑著欠身說道,「那只是近一年的事情,以前晚生在江南定居。」
  「江南?」陶氏臉上飛起了片霞彩,「那可真是好地方!桑先生住——」
  「晚生落戶在杭縣棲霞門。夫人也去過江南?」
  「我娘是在江南長大的,怎麼會沒去過?」——貴芝插嘴說。
  陶氏一笑道:「更巧的是我也住過杭縣,你說的棲霞門,我小時候常去玩,城門上那條大金龍現在還在不?」
  桑南圃道:「還在,而且重新漆過了!夫人你的記性真好!」
  一抹淺笑飄浮過陶氏的臉盤,她記起了昔日大姑娘時候的一瞬,卻也同大姑娘一般地笑了。
  「桑先生的寶眷也在江南?」——陶氏的一雙美目,注定在桑南圃的臉上。
  桑南圃忽然發現出她們母女極為相似的一面,同樣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有輪廓的嘴唇,編排得如珍珠美玉般的牙齒……如果時光能夠倒轉,退後二十年,留住花樣的年華,她們母女簡直就像是一對孿生姐妹。
  他到底並非好色之人,雖然「好好色,惡惡臭」人之常情,他也僅僅限於目光瀏過的一瞬!
  陶氏的話,問得他有點面上訕訕,「夫人,晚生還沒有成家!」
  陶氏的眸子裡,閃出一種喜悅,又有點驚訝的神采。
  這是難以想像的,像桑先生這般年紀,這般儀表,是沒有理由遲婚的!
  車廂裡只容得下四個人的座位,譚氏母女並坐一邊,桑南圃與丫環彩蓮並坐一邊——就因為這樣,害得彩蓮那個丫頭,半天都低著頭,連正眼也不敢看上桑先生一眼。
  「桑兄——你上青草湖去幹嘛?」
  「去——」桑南圃一笑道:「去找尋一個多年不見的朋友——」
  「你朋友住在青草湖?」
  「很久以前是的,現在可就不知道在不在了。」
  說話之間,可就聽見了車廂外馬蹄翻飛踐踏而過的聲音,譚貴芝忍不住用手指把窗簾掀開了一角,正看見那奔過的一騎人馬。
  灰色的一匹牧馬,馬上人高身材,大皮褂,滿臉長毛的漢子——
  「是他!」譚貴芝臉上一驚。
  陶氏湊過去看了一眼,也怔了一下,皺了一下眉,道:「把簾子放下!」
  車外的那個長毛老漢,是存心找碴來的。
  只見他張開著兩手,呼嘯叫囂著奔馬而過,套車的兩匹馬驚嚇得揚起四蹄,唏聿聿長嘯著,幾乎把徐、喬以及那個趕車的車把式給翻了下去。
  總算車把式老何是個中老手,兩隻靈巧的手,死命地扣住了馬韁,一連串的吆喝,才把兩匹受驚了的馬給鎮服了下來。
  那個跨坐在馬背上像是發瘋了的老者飛馬而過,只不過在馬車前打了個圈兒,又飛快地兜了回來,依舊是怪模怪樣地舞動著兩隻長手大聲地叫著。
  車把式老何生恐牲口再次受驚,當下一甩手中長鞭,「叭」的一聲,直照著對方老者頭上抽了下去。
  馬上那個怪老人,怪笑了一聲,長手伸處一接一扯,老何怪叫一聲,整個身子隨著手上的長鞭一下子就摔了出去,兩匹馬再次受驚人立前蹄,整個馬車幾乎向後倒翻了過來。
  車廂內陶氏與貴芝俱都大吃了一驚。
  貴芝兩隻手各按扶著一雙椅背,用力地向下一按,使出了大力千斤墜的功力,那輛將要翻起的車廂瞬息間重複定了下來,一任前轅的二馬如何地折騰怒嘶,這輛車卻始終固若磐石!
  坐在前座上「金槍」徐昇平與「混元掌」喬泰,驚魂甫定,猝加無限怒火——
  徐昇平前在桑南圃身上受的一腔怒火,一股腦地發洩在對方那個怪老人身上。
  他們也已看出來,來者這個老怪人,正是此前在酒店所遇見的那個狼面怪人,原本就對他存下了十分的戒心,此番狹道邂逅,再加上這般作為,越加地可以斷定出他不懷好意。
  事到如此,還有什麼好說的!
  「老小子,你是吃飽了撐的——」徐昇平嘴喝斥著,整個身子猝然騰起,一雙鋼槍一上一下,一奔咽喉,一掛小腹,急猛地直向著馬上的狼面老者身上猛襲了過去,當真是勢猛力足,銳不可當!
  眼看著連人帶槍一下子已經砸到那個狼面老人的身上,對方老人怪笑一聲,一隻右手五指猝開,霍地向外隔空虛按了一掌。
  徐昇平來得快退得更快。
  看起來就像是個大球般的,在狼面老人的掌勢之下,徐昇平身子連對方的身邊也沒有碰著一下,已倒捲如風退了回來。
  依然是原樣地就空一折,「砰」地一聲,又坐在了馬車前座上,只是力道不同,直震得徐昇平兩眼發花,金星直冒!
  此一剎那,「混元掌」喬泰也怒斥了一聲,由側面撲上來,掌中抖出了一條索子槍,嘩啦聲中,索子槍的槍尖像是冬夜中的一點寒星,尖風一縷,直向著長毛老者前額面門上點了過來。
  怪老人鼻子裡「哼」了一聲,一隻手倏地翻起。像是摘一片葉子般的,只是一拿一捏,已把「混元掌」喬泰的索子槍尖操在了手裡。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10 23:50:28

第05章 驟風雨滿樓

  狼面老者冷笑著斥了聲:「去!」
  索子槍「嘩啦!」地響了一聲,喬泰的身了忽悠悠翻起了五六丈高下,直向著地面上摔了下來。
  可以想見的,這麼高摔下來,當然不是好兆頭,不死也得當場重傷!
  眼睜睜地看著喬泰的身子忽悠悠直墜下來,就在此危機一瞬間,車窗內「噌」地縱出了一條人影。
  好快的身法,好美的人兒一一
  那麼矯滴滴輕飄飄地往地面上一落,雙手往空一舉,不偏不倚,正好接住了「混元掌」喬泰落下的身子。
  這個由車廂出來的人,正是譚家的大小姐譚貴芝。
  偌大的一個人,接在譚家大小姐的手上,宛若稻草人兒般的輕若無物。
  輕輕地把他放在了地上,譚貴芝沉著那張清水臉,指一下旁邊,向喬泰道:「喬師傅,請到那邊去,讓我來對付他!」
  「混元掌」喬泰對於這位小姐的武功簡直是欽佩得五體投地,保護人的反而被人保護,自然是面子上不大好看,紅著個臉走到了一邊——
  還好,另外還有兩個人——「金槍」徐昇平和趕車的老何,大傢伙都是一樣的灰頭土臉,三個人站在一塊,誰也不比誰臉上有光。
  譚貴芝那張秀俏臉盤兒,霍地轉向馬上那個狼面老人,她像是壓制著滿腔無比的怒火,用手一指他道:「你這個人到底是幹什麼的?」
  馬上人那對黃光熠熠的眸子,咕咕嚕嚕一個勁地在譚貴芝身上轉著——
  露出了七上八下的幾個牙齒,他仰天打了個哈哈道:「大姑娘,你的這一手『小天縮地』功夫不賴。不用說,一定是你爹教給你的是吧!」
  譚貴芝心裡著實地吃了一驚——「小天縮地」這手功夫,江湖上可以說是一向罕見,對方居然一眼就看了出來,當然不是泛泛者流!
  狼面老人說完了這句話,一個勁地往嘴裡喝風笑道,臉上的肉起了一陣顫動。
  「不用說我就知道……嘿嘿……嘿嘿……」狼面人上下打量著她,道:「姑娘,你十幾了……十九……唔!應該有二十幾了吧!」
  說著,他抬起了一隻手,用彎曲如同鳥爪般的指甲,在頭皮上一陣搔抓……
  「有二十多年了。有了!有了!」
  「你是誰?」
  「我……我……嘿嘿……」怪老人一隻手按在馬頭上,不過是輕輕地一按,他就像是雲般的輕飄,已由馬上飄了下來。
  當真是「輕若無物,落地無聲」,他落下的身子,弓著背、弓著腰,那樣子簡直像是個大馬猴,可是當他舒背直腰起來時,全身骨骼上發出了一片咯咯骨節響聲,卻回復到他高人一頭的奇高身材。
  「姑娘你問我是誰?嘿嘿……哈哈……」大概是笑得太急了,用力地咳出一口痰吐出來——
  「不是我老頭子托大,姑娘,你叫我一聲大叔,一點也小不了你,倒是……倒是……」
  「嘿嘿……哈哈……」下巴一個勁兒地掀動著,每當他這麼喝風般地笑時,譚貴芝身上不由自主地就會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每當他發出這種笑聲時,他那雙繭光灼灼的眸子裡,也會發出一種凌人的鋒芒,蘊含著一種難以向人傾訴的憂鬱沉怨。
  這種笑聲太可怕了!
  譚貴芝一擰手,「噌」的一聲,把一口白光熠熠的三尺長劍撤在了手裡。
  往前上一步,她倒交左手,道:「老人家你報個名兒吧!」
  「我……哼哼……哈哈……」老人家臉上起一陣難以刻畫的怒容。
  「你不會認識我的……」他冷冷地笑著,一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的樣子。
  臉上那層黃毛,像刺蝟般地豎了起來——
  「姑娘,你手裡拿著劍,好吧!今天你叔叔要考究一下你的功夫。你就放劍過來吧!」
  說罷雙手向兩側平伸一下,發出了「咯咯」的一陣骨節響聲,那雙凝視的瞳子,卻是始終不離開貴芝身上。
  譚貴芝早已存下了戒心,知道對方這個怪老頭絕非善於應付之人,當然不敢大意,由於對方那種洶洶氣勢,目高於頂神態,使她再也難以忍下心中這團怒火!
  當下,掌中劍向外一指,冷笑一聲,道:「得罪了!」
  劍把一擰——「嗖」舞起一片劍花,劍光如秋水一片,直向怪人喉下斬去!
  長毛狼面老人怪聲叫道:「好招!」
  嘴裡叫著,那顆頭顱霍地向後一縮,劍尖呼嘯著僅差毫釐地揮了過去。
  譚貴芝足下一上步,倏地一個疾滾,掌中劍再施絕招——
  「五劍撩七星」這一劍聲勢果然不同凡響,劍尖在沉沉的暮色裡,劃起了一道奇亮的銀虹,在這個孤形的劍光圈子裡,怪老人的上中下三盤,全在鋒利的劍勢圈內,看起來對方卻是險到了極點!
  武林中所謂的「高手」,其高也在於此。
  怪老人顯然可以當此類高手而無愧!
  「好——」隨著此老嘴裡的一聲怪叫,他那看來較常人高過一頭的長大身軀,整個地騰空而起,他的身子整個地彎曲過來,譚貴芝的劍尖再次地呼嘯而過,依然是砍撩了一個空。
  譚貴芝臉上一紅,兩次走了空招,足可證明對方這個怪狀的老人,是一個厲害的人物!
  她當然不甘心輸在對方手上。
  昔日學習劍術時,譚霜飛特別指點了女兒貴芝幾手敗中取勝的招法,其中有一手「黑心回手劍」,最是詭異莫測!
  大概是那一手劍招太過於毒辣,是以譚霜飛告誡女兒,非萬不得已,絕不可輕易使用,譚貴芝自從學成這一手劍招之後,還不曾有機會試過一次。
  這一次可能是機會剛剛湊巧——
  怪老人巨蝦似的身軀,在空中倏地一振,兩隻大手十指均凌空照著貴芝臉、肩上抓下來。
  十指之間,帶出了尖銳的十股風力。
  譚貴芝剛一與對方指力接觸,頓時全身一震,發覺到自身護體游潛,有被對方尖銳指風攻破的可能,她身形一擰,甩頭就逃。
  長毛怪人一聲斥道:「你想跑?」
  身子再進,如影附形地欺了過去。
  就在這一剎那,譚貴芝霍地向前一彎腰,整個身軀由自己胯下倒竄而出,掌中劍如出水銀龍,正是其父譚霜飛所傳授的那一招「黑心回手劍」,名家精心創始的絕招,果然不同凡響真正有一招生死之感!
  劍光如蛇、如龍、如狂風疾電!
  總之,在你眼睛發覺到它的一瞬之間,再想逃走脫身已經嫌晚了一點。
  長毛老人當然不是弱者,在當今武林中已是罕見的高手,若非他過於自負,他是不會吃這個虧的,然而錯就錯在他過於大意這一點上。
  譚貴芝長劍直穿,集功力於一臂之間,當真是「意引力,力傳神」,這一劍太快了,太妙了!
  「噗——」一聲,深深地扎進了老人的左面肩窩。
  也許是劍身太薄,劍鋒過於鋒利的緣故,一進一出如過腐肉,如刀抽水,真是利落極了!抽劍、騰身,如宿鳥驚飛般,她美好的身段,卻是美極了。
  她這裡抱劍守一,凝目貫神,怪老人那邊卻剔眉張目,劍傷處,血湧如泉,剎那間,把他身上那襲皮褂全都染紅了。
  長毛老人臉上是說不出的驚異,由驚異轉為忿怒,瞬息間全身起了一陣顫抖,咧開了張那大嘴,喝風般地又自怪笑了起來。
  只是這般笑聲,聽在耳朵裡較前番更不是一種滋味,「丫頭,好劍法!比你爹那兩手更毒,更狠!」
  說著,這老頭兒身子霍地向下一蹲,一掌舉頂,一掌下沉,如狼的面頰上,頓時現出了一片殺機,兩隻瞳子裡閃爍著狠怒的血光!
  譚貴芝一劍得手,心裡篤定多了,哪裡知道這一劍為自己帶來了危險殺機。
  狼面老人那只托天的大手在一陣劇烈的顫抖之後,剎那間鮮紅如血!
  突然間,他騰空而起,身子前伏的一瞬,也正是出掌的同時,一隻棋盤大手一連在空中拍了三掌。
  三掌看來是一氣呵成,「波,波,波」三聲脆響,空中浮起了三雙血般的手掌印於。
  看起來就像是在變戲法般奇怪,三隻紅色縹緲的掌影在初出之時,大小如老人手掌一般無二,只是彈指間見風即大,形成了磨盤大小般的三團掌影,緊緊隨著譚貴芝的身軀一閃而至。
  譚貴芝忽然想起父親似曾說過一種「血拍影」的功夫,心中一驚,可是那疾飛而來的三隻掌狀血影,其勢如風,其快如電!
  貴芝回身躲避的一刻,也正是第一隻掌影襲近的一瞬,——像是淡淡的一片輕煙,隨著清風一縷,緊襲著貴芝的倩影一晃即過。
  譚貴芝忽然身上打了個冷戰,足下由不住打了個踉蹌,緊接著第二、第三兩片掌影同時襲過來!
  急如雲翻飛,像海燕掠空……這條人影出來得太快,太妙了!
  人影一閃,那個翩翩風度,氣字軒昂的桑先生,已站定在貴芝的身前。
  由於時間的急促,他不得不先照顧著當空的那兩片掌影。
  只見他雙手猝提,向空中一揚,已接住了疾飛而來的兩片血色掌影,怪的是那血色掌印,經他的手掌一接觸,即為之消失。
  狼面老人卻有了極大的反應,原來那發出的紅色掌印,與他本身氣血有著微妙的聯繫,此刻猝然給桑南圃收去其二,自是精血大虧,只見他臉色大變,全身突然大動了一下,像是被人兜心擊了一記重拳,大口張處,噴出了一口鮮血。
  他大吼了一聲,身軀騰起如箭,起落之間已到了桑南圃面前,一雙怪手霍地向著桑南圃抓去。
  桑先生好像早已防到了他會有此一手,冷笑之下,雙手回揚——
  「噗」的一聲,四掌接實,聲如裂帛,桑先生身軀固若磐石,那狼面老人卻像是斷了線的風箏般地飄出了丈許以外!身子一落下,足下更顯蹣跚。
  桑先生這才伸手拉住了搖搖欲墜的譚貴芝,陶氏也驚嚇失措地撲了過來。
  「令嬡受傷不輕,請扶她平坐,萬不可令她倒下!」
  彩蓮哭叫著跑過來,陪同著陶氏,匆匆把貴芝攙了下去!
  此一瞬間,只聽得那狼面老人再次地發出了一聲怪嘯,循著陶氏的背影猛撲上來,桑先生鼻子裡哼了一聲雙肩微晃,幾乎不見他雙腳移動,卻似浮光掠影般地再次攔在了狼面老人身邊。
  他臉上已不像先前那般溫文,似乎籠罩著一片怒火,只見他手伸之處,一翻一帶,那狼面老人已被摔出三丈以外。
  狼面老人長嘯聲中,不待身形落地,就空一滾,已足尖先著地,再次地長嘯著向桑先生撲倒!
  雙方在快速的動作之中,「拍!拍!」一連擊了兩掌。
  在場數人幾乎看不清楚二人是怎麼動的手,總之,狼面老人兩次吃了大虧,身子通通通一連後退了十幾步,踉蹌著坐倒在地——
  這個怪老人生就倔強的個性,本是無論如何也不肯服人的脾氣,然而在他一連串吃虧受挫的過程裡,體會出對方這個年輕人竟然是身負有高不可測的武功,一時間不禁為之氣餒心寒!
  他這裡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息著,那雙狼般的瞳子,死盯在桑先生身上,腦子裡挖空心思地臆測著,卻是怎麼也想不起江湖武林中,會有這麼樣的一個人物。
  「如果在下眸子不花,閣下想必是橫行江南已久的『人面狼』葛嘯山了!」桑南圃冷冷一笑,接下去道:「這等攔道打劫,對一個後輩女子施以殺手,豈是丈夫行徑,真是可恥之至!」
  狼面老人嘿嘿一笑,雙手力按之下,長軀又復站起,他那雙滿面紅絲的眼睛,死死瞧著對方,真恨不能一口把桑南圃生吞下去——
  「小子,你報個名兒吧!」
  桑先生嘴角浮起一絲微笑,甚為不屑地道:「葛老兒,你慣日恃武行兇,今天卻是遇見了我這個對頭,先前在露店遇見你時本想懲治你的,卻又想到你既是常在江湖走動之人,不應該不認得我這個愛管閒事的人,哪裡想到你這老兒當真是有眼無珠,你既是目中無人,我也不得不給你點教訓!」
  狼面老人目眥欲裂道:「你是誰?」
  桑先生忽然一笑,道:「我且問你,三年前在雁蕩劫鏢時,可有你這老兒?」
  狼面老人神色一怔霍地退後一步,道:「你是——」
  一抬頭,正好看見對方那對豐朗神采的眸子,往事一湧而現,由不住使得他全身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
  剎那間,他想起了這個人——
  像是觸了電,又像是打擺子般地哆嗦了一下,他一連退後了三四步。
  「你是——」
  「夠了!」桑先生冷冷地比了個手勢,道:「你既然知道就不必再說出來!」
  狼面老人連連點頭,道:「是是……」接著長歎了一聲,垂下頭來。
  桑先生哼了一聲,道:「你等來意我已盡知,請回去帶話給司徒老鬼,就說冰河集有我這麼一個人在,叫他多少留點情分,見了面也好說話。」
  狼面老人勉強地點了點頭,狼臉上隱隱現出怒容,半於他才冷笑著道:「……這件事只怕不是你所管得了的。」
  桑先生道:「這話倒也是一句直話,冤有頭,債有主,你等過去和譚某人,到底有什麼梁子,我固然並非全知,可是巧的是不才恰為譚某人的座上客,多少總有點人情!」
  說到這裡,點點頭,冷笑道:「這麼吧!我們不妨說好,先來上一個交易。」
  「人面狼」葛嘯山儘管是內心一千個一萬個不甘心,可是面前這個主子的厲害,他卻是清楚得很,不止是他,就連他們「江南九鳥」中的龍頭大哥「鬼大歲」司徒火在內,今天見了他多少也得買三分賬!
  「閣下請直說,葛某能做到的一定答應,做不到了,也就無能為力。」
  桑先生冷冷地道:「我雖生平管了不少閒事,但是卻也不平白無故多事,尤其是涉及仇恨之事我更是一向不願多管。」
  「人面狼」葛嘯山臉上帶出一絲猙獰,儘管是怒火攻心,嘴裡卻不得不假作謙虛應了聲:「是!」
  桑先生道:「姓譚的這件事我可以不管,但是卻不容許你等向他妻女出手!否則的話,休怪我手下無情!」
  「人面狼」葛嘯山淒冷地怪笑一聲道:「桑先生你這是在為姓譚的老婆孩子請命吧?」
  桑先生面色一沉道:「說得客氣一點是請命。」
  「要是不客氣呢!」
  「就算是桑某人給你們兄弟的一頂帽子吧!」
  葛嘯山怪眼一翻,凌聲道:「這話怎麼說?」
  「你們兄弟幾個就是戴不下,也請頂著一點!」
  葛嘯山頓時一愣,發黑的牙齒裡浸著紅紅的血漬,「哼」了一聲,抱了一下拳,道:「葛某人聽清楚了!」
  說到此,身子一個倒折,像是一絲雲彩般地已經落在了他的那匹灰馬之上。
  那匹馬緊接著長嘶一聲,在他雙腿力磕之下,放開四蹄,循著來路如飛而去。
  桑先生回過身子,「金槍」徐昇平、「混元掌」喬泰,以及趕車的把式老何,就像看神仙般地盯著他看。
  徐昇平上前一步,深深打躬道,「在下等有眼不識泰山,不知先生一方高人請不見罪。」
  桑先生笑道:「三位不必客套,請上車吧,此路一去大概可保平安無事了!」
  說罷,步向車廂。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10 23:50:47

  車廂內——
  三個女人,俱都用驚訝、神秘的目光注視著他。
  貴芝倚在母親懷裡,那雙翦水瞳子裡含蓄著傷感、自慚、欽敬與神秘——
  她的臉色泛著一層暈紅,全身怠滯無力,看上去如不是陶氏和彩蓮倚偎著她,她真要倒下去了,美人再加上三分病態,看上去更顯得嫵媚動人!
  桑先生坐下以後,馬車繼續向前馳。
  「謝謝你桑先生——」陶氏打破了眼前的靜寂,「如果不是先生仗義援手,只怕我們母女已喪生在那個惡賊手裡,桑先生真是我們譚家的大恩人!」
  桑南圃微微歎息了一聲,道:「夫人不必過謙,這件事原是在晚生意料之中,只可惜我一時疏忽,想不到對方竟然會以血影手法向令嬡猝下毒手,致使令嬡受傷不輕。」
  話聲一頓,轉望貴芝道:「姑娘你刻下感覺如何?」
  她神秘地笑了一下,淒涼地看著桑南圃道:「桑兄你原來有這一身好功夫……差一點我都被你瞞住了!」
  桑南圃一笑道:「你眼前傷勢不輕,表面不顯那是因為姑娘你內功深湛,尚能提著氣的緣故,還是不宜多說話為是!」
  說完一隻手探出來扣在了貴芝腕脈之上。
  貴芝臉一紅,本想抽出手回來,卻又中止住,那張原本暈紅的臉,看上去更加的紅了。
  桑南圃把脈少頃,放開道:「想不到姑娘竟然習過少陰玄功,這就無妨了!」
  貴芝眸子一瞟道:「怎麼?」
  「少陰玄功功在五內玄機,也就是所謂的五行真氣,有此功力,足可保護姑娘五臟不損,只是那廝血影掌也非比等閒,僅僅傷了姑娘護身游潛,今夜姑娘安歇時,只須凝神運氣一周天,功行四肢,也就足可無慮了!」
  貴芝臉上一喜,瞧著他說道:「不礙事?」
  桑南圃鬆下一口氣,道:「不礙事——只是目前姑娘還是不宜多說話的好!」
  貴芝一笑道:「好吧。我就暫時當啞吧,不說話就是了!」
  說完把嘴閉上,倚身車座一角,只把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注視著對方。
  陶氏面色十分沉重地看著桑南圃道:「剛才先生與那人對話,我都聽見了,那人是誰?和外子究竟又有什麼仇恨?為什麼要對我母女下這種毒手?」
  桑南圃冷冷笑道:「昔日江南地方,有九名巨寇,人人武功精湛,號稱江南九鳥,剛才那人乃是九人中行六的『人面狼』葛嘯山!」
  陶氏點頭道:「這人我好像聽說過,只是他與外子有什麼仇?先生可知道?」
  「這個晚生就不太清楚了!」桑先生輕輕歎息一聲接道:「武林中結仇是一件極可怕的事情,以晚生忖測,必是譚老先生當年交友不慎,而種下的禍端,至於詳情如何,晚生也就不便置喙!」
  陶氏歎息一聲,道:「外子乃一向謹慎之人,二十年來深居簡出,為善地方,怎麼會與這類匪人結下仇恨?實在是令人不解!」
  桑南圃微微一笑,道:「大風始頻末,事出必有因,莫非老先生不曾與夫人提及當年之事麼?」
  「先生的意思是……?」
  「晚生猜想,這段仇恨,必系老先生早年所結,這二十年來,老先生避居青松嶺,不直接參與世事,必也與這件仇事有關!」
  「哦……」陶氏恍然而有所悟地呆了一下,徐徐點著頭,說道:「先生說的不錯,這麼一說,倒有幾分相似,這麼說起來……當然,有些話是不便對外人說的!」
  陶氏忽然明白過來,為什麼丈夫匆匆忙忙地要把自己和女兒送來馬場,原來關鍵在此,可見得丈夫已經察覺到仇人的來到……
  這麼一想,她內心禁不住升起了一片驚懼,臉上也就帶出了焦慮之色!
  呆了一下,她訥訥道:「這麼說起來,這些人必已到了青松嶺……」
  桑南圃搖頭道:「大概如此……只是我卻是放心不下!」
  一旁的譚貴芝聽到了這裡,忍不住開口道:「娘!我們還是回去吧!」
  陶氏搖搖頭道:「不!那樣反而更拖累你爹!」
  貴芝道:「我總還可以幫幫爹爹的忙呀!」
  陶氏冷笑道:「你的功夫我已經見識了,如不是桑先生插手援助,只怕方纔已遭不測,泥菩薩過河自身不保,你還能幫誰的忙?」
  貴芝羞得臉色通紅,大概是當著桑南圃的面,覺得不大好看,當時賭氣把臉扭過一邊。
  桑南圃一笑道:「姑娘女中翹楚,能有這身功夫,著實是不容易的了,我想令尊所以要姑娘陪伴令堂前來青草湖,自然是要姑娘負責保護令堂安危,姑娘如果擅離青草湖,反倒不妙了!」
  譚貴芝翻過眼來,白著他,嗔道:「算啦,你也別給我戴高帽子了,不過我輸得不服氣,以後有機會能見著剛才那個姓葛的醜八怪,我非要好好地跟他比劃比劃不可!」
  桑南圃笑了笑,道:「姑娘覺得身子好一些了沒有?」
  貴芝道:「除了頭有點昏……別的沒有什麼!」欠起腰來,向窗外看了一眼道:「坐了一天的車,真把我悶死了!」
  話聲才住,卻覺得馬車忽然停了下來,又過了會,「金槍」徐昇平拉起了車門,道:「到了!快下來歇歇吧!」
  每個人才注意外面天早已黑了,若非徐昇平手裡那盞馬燈,簡直是什麼也看不清楚。
  當時由彩蓮攙著譚貴芝,各人陸續下車,才見兩個夥計,各自打著一盞紙燈籠,老遠地跑過來,後面還跟著三四個人。
  大家見了面,那後來的幾個人,皆是在馬場負責馴馬的師傅,當時上前紛紛見禮,一面開了柵門。招呼著大家進了場子,一面吩咐下去備酒為主母接風。
  這時候桑南圃才含笑向陶氏抱拳道:「夫人與姑娘請多珍重,我告辭了!」
  陶氏一怔道:「剛來就走?」
  「金槍」徐昇平恍然道:「原來桑先生您是專程保護我們的……」言下面色靦腆,頗不是滋味!
  陶氏點點頭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再多留你了,只是也應該吃了飯再走不遲!」
  桑南圃道:「那倒不必,我馬上備有現成的吃食。」
  陶氏說道:「先生的馬,不是已經傷了嗎?」
  話聲才住,已聞得遠遠一聲馬嘶,夜色裡但聞得蹄聲得得,一匹油光水亮的黑色龍駒,已到了眼前。
  「混元掌」喬泰用手裡的燈照了一下——可不就是桑先生騎的那匹馬麼!原來這匹馬一直在暗中尾隨著馬車,並未遠離。
  桑南圃欠身向每個人施了一禮,扳鞍上馬,卻向著仁立道旁的譚貴芝點頭微笑,道:「姑娘保重——」
  黑龍駒嘶叫著掉過身來,揚蹄前奔。
  譚貴芝忽然縱身而前,一追一馳,直跑出十數丈外,桑南圃才帶住了馬韁。
  「姑娘有什麼吩咐?」桑南圃在馬上注視著她。
  貴芝一隻手扣著馬韁,天黑,不十分清楚看得見她的臉,可是卻很清楚地看見她那雙明亮的眸子。
  「桑兄的大名是——?」
  「桑南圃——」
  「不!那是桑兄的化名,我是在問桑兄你的真名字!」
  「這……」桑先生臉上無比驚異地道:「姑娘何以認定桑南圃是在下化名?」
  譚貴芝黯然地笑了一下,道:「我也不知,反正我是這麼認為……還有——」
  她微微地偏過頭來,那雙眸子裡除了某些情意以外,更多是無窮的猜疑——
  「我與桑兄不過是迎春坊一面之緣,桑兄你為什麼要救我?」
  「這——」桑先生慨然地道:「姑娘這話就錯了!武林中拔刀相助,抱打不平之事屢見不鮮,愚兄之舉何異有之?」
  這番話,顯然並不能使得這位大小姐釋疑!
  她低頭思忖了下,微微笑道:「抱打不平,仗義援手只適用於狹道途中,可是桑兄你卻能事先得知。而且……唉……我真有點想不通……」
  「姑娘太多疑了!」
  譚貴芝微微一笑道:「自從第一次在迎春坊看見你,我就猜出你是一個奇怪的人……你的武功看來高不可測,就拿方才對付那個葛老怪物來說,你盡可以在出手之間制他於死地,但是並沒有……」
  桑南圃道:「那是因為在下與他並無深仇大恨!」
  譚貴芝一笑,說道:「可是你卻重傷了他——」
  「那是他咎由自取!」
  「你可曾考慮到,姓葛的自此將不會與你甘休?」
  「對在下來說,並非可憂之事!」
  「唉!」譚貴芝輕歎一聲道:「我爹爹過去常說我是一個冰雪聰明,智力過人的女孩子,但願我真有那份智慧來瞭解你這個人!」
  桑南圃鼻子裡輕輕地「哼」了一聲,淡淡地道:「姑娘果然是一個聰明絕頂之人!」
  「可是我仍然不明白桑兄與這其中的道理!」
  桑南圃朗笑了一聲,月光映照著他半邊俊秀的翩翩神采,確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
  「姑娘,你身體不適,不宜多言,還是早一點安歇好!切莫忘記睡前行功!」
  譚貴芝笑道:「我的傷已好了。」
  桑先生一怔,說道:「不會有這麼快的!」
  貴芝回過身來,發覺到母親一行,遠遠地還在向這邊注視著,遂即揮手大聲道:「娘!你們先進去吧!」
  笑了笑,她才又回過身來道:「桑兄!剛才你在馬車上為我把脈時,已暗以內氣打通了我的三處穴道,卻美言我自身功力高強,你當我真不知道麼?」
  桑南圃聞言一笑,道:「姑娘果然心細如髮,察人之不能察!」
  譚貴芝秀眉微微皺了一下,又道:「可是你又以『一氣行功』暗中封了我百里一穴,使我微感不適……這又為什麼?」
  桑先生沉下臉道:「這全是烏有子虛之言,姑娘也太多疑了!」
  譚貴芝甜甜地笑道:「我一點也不多疑,如果我沒有學會『氣開』之術,看來三四天不易行動是難免的了……這到底為什麼呢?」
  她似乎也為之困惑不解,自言自語地接著又道:「你為我解開了足以致命的三處死穴,卻又暗中封閉我一處不關重要的輕穴,目的是使我不便行動,這又是為什麼……?」
  桑先生冷冷地道:「那是要姑娘稍安勿躁!」
  「你真是一個莫測深淺的人物……」
  「姑娘你也是一樣!」
  「但是……」譚貴芝微微笑道:「你究竟是我救命的恩人!」
  美麗的眸子翻起來,多情而感激地看著他——
  她爽朗地笑了笑道:「我們還會再見面吧!還是就此而終?」
  「我們會見面的!」
  ——說了這句話,他輕抖了一下韁繩,胯下黑龍駒狂嘶著如飛而去。
  不過是驚鴻一瞥。人馬俱已無蹤。
  譚貴芝定了定神,對於他臨別的一瞬,她留下深刻的印象,她似乎看見了對方那張英俊的面頰上,在臨去瞬息之間牽扯出一種使人無法理解、難以臆測的笑容——就只是這一點,已經是夠她徹夜深思的了!
  譚老大爺今天顯得精神很抖擻的樣子。
  他和賬房先生今天都穿戴整齊,站立在天棚下面,迎接著與會的賓朋,客人中十之八九,俱都是經營買賣皮貨的客商,僅有極少數是外來的朋友,但是卻與皮貨的買賣有關。
  「迎春坊」可以說全空了,所有的住客,幾乎每一個都接到了一份譚家的請貼,成了此一刻譚府的貴賓。
  對於這般整天與山林野獸為伍的獵者來說,能夠成為有「皮大王」之稱的譚老太爺的座客,實在已是夢寐難求的一種珠榮,所以,大家的興致都顯得極高,每個人都穿上他們平日最漂亮的一件衣裳,歡歡喜喜地來到譚家赴宴。
  譚家的大廳,今天佈置得煥然一新,每一張太師靠椅上,都加覆著一襲鮮艷的獸皮靠墊,有熊皮、虎皮、豹皮、金絲猴皮……營營總總不下百數十張,流目其間,簡直就像是在參觀一項別開生面的皮貨展覽,當然以此來接待與會者,更顯得別有一種貼身的親切,賓至如歸的特殊感覺!
  四個穿著青紅緞子小襖的俏麗的丫環,每個人手捧著香茗和精緻的點心盤子,敬獻在每一位客人座前,另有四個穿著青布大褂的聽差,垂手侍立在大廳四個出入的門側,聽候著主客的任意差遣。
  客人裡最顯眼的該是「迎春坊」的老闆娘「黑馬蜂」花四姑了——
  她今天披著一襲翻毛的苣狐大斗篷,脫下了斗篷,現出了裡面紅色錦緞小襖,細腰豐臀,風姿綽約,儘管是三十好幾的人了,看上去還是頂惹人注意的!
  相對之下,她那個漢子左大海卻顯得太窩囊,太老氣了,有點配不上的樣子。
  左大海穿著灰鼠皮褂子,新刮的臉,只是他那張臉,卻顯得太寬了一些,而且其上橫肉叢生,皺紋重重,兩隻眼睛即使很友善地看人,也會讓人家覺得出有些凶狠的凌厲殺機!
  要講究氣派,那得推「賽呂布」蓋雪鬆了,他手下有七八十個人,數千件大小皮貨全控制在他手裡,他點點頭就能代表大家全數成交,搖搖頭,可就一點法也沒有!所以他篤定得很,帶著他的人把譚家半邊客廳坐得滿滿的!他可以說是這裡的一個頭兒。
  只有一個人例外——
  桑南圃!
  其實這所有的來客當中,最早來的是他。他一個人靜悄悄地落座在大廳一個最不顯眼的角落裡,丫環為他送上一碗茶,他接過來還說了聲謝謝,然後獨自在那裡慢慢品喝著。
  客人陸續又來了很多。
  最後進來的是八個穿著體面的商人,對於這般專營皮貨買賣生意的人來說,很少有不認識這八個人的!
  大家的一番私語之下,桑南圃也就很快地悉知了這八個人的身份,原來是「皮大王」譚老太爺手底下,在各處的八個皮號掌櫃的。
  譚老太爺生意做得的確厲害,幾乎是獨佔性的,北邊幾個省的大皮號幾乎是由他一手包辦,即使是紫禁城裡的人物,每年添制的新皮貨,也多半是由他負責籌辦,別人很難能插得進手!
  譚雁翎——這個「皮大王」的稱號,其實一向也只有很少數的人這麼稱呼他,這些年來,他可以說真正地做到韜光養晦,藏盡了鋒芒!
  但是紙包不住火,日子久了,慢慢還是洩露了風聲,直到今天為止,知道他老人家是「皮大王」的,已經很不在少數了,起碼在座的百十個人,都很清楚地知道了他的底細!
  譚雁翎好像也不打算再隱瞞大家了,今天的盛會就是一個最好的證明!
  今天一共來了兩撥客人,一撥是以「賽呂布」蓋雪松為首的迎春坊的皮貨客人,除了蓋雪松的一幫子以外,另外還有二十人的小幫子黑龍江來的皮貨客人。這二十來個人一向是譚家最忠實的支持者,每年春秋兩季所得皮貨,毫無條件地全數供給譚家,為首的頭兒複姓「歐陽」單名一個虹字!人稱「雪中客」,因為他慣於在雪天出沒捕獲巨獸,所以得了這麼一個外號。
  這一幫皮貨客不是住在迎春坊的,而是下榻在「青松嶺」的「客來軒」。
  來的人實在太雜了,大家亂哄哄地在譚家大客廳裡高談闊論著,直到譚家的主人——有「皮大王」之稱的譚雁翎與其心腹賬房胡先生進來以後,才算靜了下來。
  譚老太爺由胡先生陪同著站在大廳之中,向四下裡抱了一抱拳道:「各位貴客!譚某人招待不周,尚請海涵!」
  四下裡掌聲如雷,這上來的一個彩頭就給了主人一個十足的臉,的確夠體面的了。
  譚雁翎接著咳嗽了一聲,道:「各位大概也都知道了,譚某人是干皮貨起家的,說直了一句話,那是全靠各位的大力支持!」
  大廳裡又掀起了一陣子掌聲。
  七十開外的譚老爺子,看上去依然是那麼精神抖擻,目光炯炯,神氣內蘊,如果不是有些人事先知道他出身的底細的話,僅僅由他的外表,你是很難觀察出來他是一個身懷絕技的江湖人物。
  掌聲稍歇,譚老太爺抱著拳繼續道:「大家已辛苦了好幾個月,來到了這個小地方,譚某忝為地方,理當有一番敬意,我這裡敬備水酒數席,為各位接風!」
  皮客中不識得大字的居多,聆聽之下,竟自吆喝了起來,一時掌聲、叫囂聲混成了一片。
  譚老爺子還有很多話一時卻說不下去,只得含著微笑,暫時坐了下來。
  這個局面暫時就由胡先生來主持,胡先生用力地拍了幾下手,把混亂的場面壓下來——
  「各位先生不要吵,在下還有更好的消息奉告——」頓了一下,他接下去道:「敝東這一次請各位來,是有意與各位直接地成交一筆生意!」
  全場頓時靜了下來,每個人體會到事關自己的切身利益時,俱都仔細地靜聽下去。
  「敝東的意思,各位辛苦了幾月,很想一次與各位作成這筆生意,這件事的細節問題,在下會與各位仔細地討教!現在先吃飯——」
  兩個聽差的把客廳與飯廳之間的幔簾子拉開來。
  飯廳裡早已擺好了酒席,各人喧嘩著陸續入座!
  桑南圃也隨著眾人起身,他仍然是落座在毫不起眼的一個座頭上。
  在他來說,這裡每一個人對他都是陌生的,除了「迎春坊」的老闆左大海、花四姑夫婦,以及「賽呂布」蓋雪松等有限幾個人對他略曾相識以外,他簡直一個人也不認識!
  現在他屈坐在最側的一張席位上,這張桌子本來可以坐十二個人,可是因為人頭過於低下的關係,大家都不恥為伍,所以只有八個人,桑南圃居然側身其間,為八人之一。
  但是,這樣並不表示主人就冷落他。
  事實上,自從他一進來以後,譚老太爺就注意到他了。
  他在廳角悠閒地品茶時,譚老太爺也不止一次地用眼睛觀察著他。
  現在他側身末座,譚老太爺更注意到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10 23:51:19

第06章 釜底抽薪難

  憑著譚雁翎這雙精於斷人的眸子,從第一眼開始,他就感覺出這個人有異於一般——他顯然不同於在座所有的皮客,似乎有一種特殊的氣質,他不曾與任何一個人,說過任何一句話,在亂嘈嘈的群眾場面裡,他只是默默地保持著一份屬於自己的冷漠與客觀——
  就憑這一點,就使得閱歷驚人的譚老大爺對他保持警覺,刮目相看一一
  能坐在主人這一桌的,當然都是些有鼻子有眼,或是自命清高的人物。
  這一桌除了主人譚雁翎和賬房胡先生以外,其他各人計有迎春坊的左大海夫婦,「賽呂布」蓋雪松,「黑虎」陶宏,青松嶺方面的計有「客來軒」的「雪中客」歐陽虹。
  另外,還有三家皮貨行的杜、劉、錢三位老闆,這些人各以身份的特殊,而受到譚、胡二人的一番禮遇,被寵邀為首席上的客人。
  譚雁翎目光向著胡先生一瞟,微微一笑道:「我想我們這一桌上,還可以容下一個人!」
  「東翁的意思——」
  「如果我沒猜錯,」譚老太爺的目光,遠遠地掠過當中的幾張桌子,注視向最裡頭的一張桌於上,接道:「——這位朋友該就是姓桑的吧!」
  胡先生頓然一驚,如果不是譚老爺子一言提醒,他幾乎都忘了,忘了還有這麼一位客人。
  他的眼睛順著譚老太爺的目光看過去,頓時發現到了那邊最末座頭上的桑南圃——
  桑先生穿著一襲黃色的長衣,儘管是質料普通平常,可是襯托在他修長軀體上,一點不顯得寒傖,卻別有一種傑出的氣質!
  他背後背著一副輕簡的革囊,自從他第一次來到冰河集之後,這個皮革囊就始終不曾離開他身邊。
  胡先生已經走到了他身邊——
  「這位想必就是桑先生了!」胡先生很客氣地抱拳道:「在下怠慢了貴客,尚請海涵!」
  桑先生一笑站起道:「不才桑南圃,這位想必就是譚府的大管家兼賬房胡先生了?失敬!失敬!」
  「不敢!不敢!」胡先生欠身引手道:「敝東有請,請先生移玉主席一談!」
  桑南圃想了想,道:「不才自慚形穢,何敢與貴上同席?這裡也是一樣!」
  胡先生一手挽扶道:「桑先生不必客氣,請吧!」
  桑南圃並不十分樂意,卻也不顯著太見拒,二人遂轉到了廳內的首席座上!
  譚老太爺起身抱拳道:「先生世之高人,前聞小女談及,一直心存結納,請坐!」
  桑南圃抱拳笑道:「老先生太客氣了,晚生一介凡夫,何勞老先生上待,慚愧之至!」
  說完也不再客氣,遂即坐下來。
  一旁的「迎春坊」主人左大海卻嘿嘿地笑道:「譚老是慧眼識英雄,這位桑爺是真人不露相……桑先生,譚老爺子可是一番真心交結,老弟你也不必自負太高——」
  話裡大有語病,還未說完,桑先生面色一沉,左大海見機識趣,敢忙地把未出口的話吞在了肚子裡,桑先生凌利的目光在左大海面上一轉,剎那之間,化怒氣為祥和,只微微一笑,並未出聲。
  鬍子玉察言觀色道:「左老闆你出言冒失,應該罰酒一杯,乾!」
  左大海哈哈一笑,道:「桑兄弟,你別見怪,我這個人一向口無遮攔,我罰酒,罰酒!」
  說罷仰首,把面前一盅酒乾了個點滴不剩。
  舉座皆為他喝了聲彩,也就因為這點小插曲,洋溢起每個人的豪興,一時間顯得賓主皆歡!
  譚老太爺舉杯向桑先生道:「桑先生請!」
  桑南圃一哂道:「晚生今日胃不舒服,恕不奉陪,請原諒!」
  譚雁翎點頭一笑,停杯道:「桑先生是第一次來這裡吧?」
  桑南圃點點頭,說道:「不錯,是第一次!」
  「府上哪裡?」
  「江南!」
  「好地方——」
  「老先生也去過麼?」
  「去過,去過——」譚雁翎連連地點著頭,江南他太熟了,也曾是他稱雄一時,躍馬橫戈的燦爛一頁,當然那個地方也給與他更多的辛酸,很多慘痛的回憶。
  桑南圃深遽的一對眸子,緊緊逼視著譚老爺子,徐徐地道:「老先生既是皮號業中的翹楚,當然知道有一位江南的皮業先進粱仲舉梁先生吧?」
  譚雁翎頓時面上一驚,遂即點點頭,道:「知道——」
  一旁的徐先生徐徐地為自己斟上了一杯酒,說道:「怎麼,桑朋友認識那位梁先生?」
  座上的皮行老闆之一——錢老闆,呵呵一笑,點頭說道:「梁先生與我們東家譚老爺子,乃是多年老友,焉能有不認識之理!」
  「原來是這樣……」桑南圃淡淡地笑道:「不才自幼即在梁先生所經營的皮行內工作……」
  說到這裡,迎春坊老闆左大海忽然插口道:「梁先生不是死了嗎?」
  桑南圃苦笑了一下道:「是死了!」
  左大海直著眼道:「怕死了有十來年了吧!」
  譚雁翎舉杯一笑道:「大家喝酒!」
  每個人雙手舉杯,幹了一口!
  聽差的上來了大盆的紅燒海參,在那個地方,海參之珍貴,不次於燕窩,每個人臉上都帶了饞涎之色。
  胡先生舉箸邀客道:「各位請!」
  似乎只有兩個人沒有拿起筷子來,譚雁翎與那位小兄弟桑南圃。
  兩個人,似乎都有意無意地注視著對方——
  桑南圃還沒有忘了前面說的話題,接下去道:「是死了很久,左掌櫃的可知那位梁先生是怎麼死的?」
  左大海嚥下了一整條海參,翻著白眼道:「是病死的吧?——還能怎麼死?」
  劉老闆插口道:「不!不……這件事我知道——東翁也知道——」
  說時他看了譚雁翎一眼道:「東翁還記得吧,梁老先生不是死在馬車上麼?」
  譚老太爺對於這一件事好像不大感興趣,只是含糊地點了一下頭,道:「嗯——好像是!」
  劉老闆道:「聽說是得了急驚風,唉!大好的一個人,說死也就死了!」
  胡先生一笑道:「各位請用菜,我說——」
  眼睛一瞟「賽呂布」蓋雪松道:「蓋老弟這一次收穫不少吧!」
  蓋雪松笑道:「托福——托福——」
  正想接下去再說什麼,桑南圃插口道:「那位梁先生並非死於急驚風——」
  大傢伙都楞了一下。一來是奇怪這位桑先生何以老提這碼子事,再者梁老先生昔日的聲名一如今日的譚雁翎,人們對於故人的追懷是難免之事,乍聽他的離奇事跡,總會令人開懷神往。
  「啊——」這一次卻是譚老先生接的碴,他很詫異地道:「桑先生你知道他是怎麼死的麼?」
  桑南圃面上浮過一層傷感,但是他仍然能保持著一份局外人的悠閒,僅僅不過是一份第三者的同情而已!
  「——梁老先生的屍身運回之時,晚會奉命在靈樞一旁徹夜守靈,那一夜卻是啟發疑竇與最忙的一夜了!」
  「唉——」胡先生一笑道:「老弟台,今天大好的日子,老談這些幹啥呀!」
  大家都笑了一下,只有兩個人沒有笑,桑南圃與譚雁翎!
  譚老太爺沉著聲音道:「不——這是一件不易聽到的秘聞,梁老哥與老夫當年誼屬知己,難得桑先生這麼清楚他的身後事情,老夫倒是願意一聞其詳!」說到這裡頓了一下,微微一笑道:「……桑先生,那死去的梁老哥,莫非與足下有什麼親姻之關麼?」
  桑南圃淡然一笑,搖搖頭。
  「那……」譚老太爺笑了一下,道:「既無親屬之分,何要足下徹夜守靈?」
  桑南圃道:「那是奉了東昇皮號的掌櫃的,也是當年晚生的東家梁修身梁老闆所吩咐!」
  「嗯,不錯!是有這麼一個人!」答話的是劉老闆,「我知道,梁修身不是梁仲舉老哥的親兄弟麼?」
  桑南圃道:「不錯,他二老是兄弟!」
  譚老太爺一雙敏銳深沉的眸子,向著賬房胡先生看了一眼,胡先生也早已體會到了,兩個人的目光交接一下,遂即又避了開來。
  胡先生咳了一聲,道:「梁修身梁掌櫃的曾在杭市懸壺,是位出色的名醫——後來棄醫從商,幫著他老哥經營皮號!」
  桑南圃點點頭道:「不錯,梁大爺的屍身運回之後,就是由這位梁二爺親自檢驗過,據他老人家事後說,梁大爺並非是死於疾病急驚風!」
  本來是一件褪了色,無關眼前宏旨的舊事,可是經過桑先生這麼一個人,那麼煞有介事地娓娓道來,卻能使在座每一個人傾耳細聽,而且深深地提起了興趣。
  最感興趣的是譚老太爺了,他注視著桑南圃道:「桑先生,梁大爺既非死於疾病,莫非還會有什麼意外不成?」
  「是有意外——」
  「啊——」這一次,驚訝的是胡先生了,他直著眼睛道:「這麼說,梁大爺莫非是……」
  「是被人謀害的!」
  「……」胡先生的眼睛很技巧地又瞟了主座上的譚老太爺一眼。
  大傢伙深深地吸吐了一口氣,急於要一聽下文。
  侍者又陸續地上了兩道菜——扒羊肉條,黃梅栗子雞,卻沒有人舉箸。
  桑南圃夾了一枚栗子放到嘴裡細細咀嚼了一會兒,保持著一副局外人冷靜模樣。
  他慢慢地道:「梁二爺難判結果,梁大爺是被人用重手法因傷致死,傷中頂門,使腦髓全爛……梁大爺一生剋己待人,與同業和平相處,想不到竟然會落得如此下場,真正是堪人同情!」
  言下他作出了一副笑臉,如果你是一個洞悉入微而又冷靜如同譚老太爺或是胡先生者流的旁觀者,你就可以明顯地看出來,桑先生的這番笑臉是如何的虛假,用以掩飾其內在的悲傷而已!
  譚老太爺敬了每個人一杯酒,微微歎了一聲,道:「原來還有這麼一番內幕消息……到底是誰下的毒手呢?」
  桑南圃冷冷地搖了一下頭道:「不知道,不過據梁二爺事後形容說,下手殺害梁大爺的人,乃是一個身負奇技,最少身具二十年以上深湛內功的高手所為!」
  胡先生一怔道:「怎麼見得?」
  桑南圃冷冷一笑道:「梁大爺頭骨完整,但是內腦盡碎,下手者如沒有精湛的透打手法,焉能有此驚人功力?這當然是再明顯不過的了!」
  舉座默然!
  一直未曾說過話的「黑馬蜂」花四姑,打破沉寂道:「那又為什麼呢?殺人總得有個理由呀!」
  「圖財害命!」桑南圃直截了當地說:「事後梁二爺清點大爺的家當,發現一批到手的皮貨貨單遺失了,最奇怪的是遺失了一份皮貨供應者的名單!」
  說到這裡胡先生忽然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大概他是喝酒嗆著了,咳得很厲害,很久。
  女人家就有尋根問底的耐性!
  花四姑在胡先生的咳嗽稍停之後,立刻追問下去道:「這些東西有什麼用?」
  「用處大啦!」左大海搭碴道:「有了這些皮貸供應名單,你就可以平地一聲雷,就地起家,也就可以像譚老太爺一樣地當皮大王——」
  「話怎麼說的!」他老婆用力擰了他一把,左大海趕忙住口——
  他嘿嘿一笑道:「我不過是這麼比方罷了,又不是說譚老下的手。」
  花四姑氣得瞪著他道:「真是個混球,誰比不了,幹嘛拿譚老太爺比呀!」
  譚老太爺聆聽之下,也禁不住地笑了起來。
  舉座看他們夫妻那麼開口,也禁不住都哈哈大笑了起來。
  譚太爺笑聲一頓道:「左掌櫃的這個比方還真對,想必那個殺害梁大爺的人也正是這番居心,桑老弟,你的故事該說完了吧?」
  桑南圃冷冷地搖頭道:「還沒有!」
  接著他冷笑一聲,道:「梁二爺自從有了這番結論之後,不出三天,竟然也死在了自己寓所——」
  「啊——」
  大家全都愣住了,這倒是他們沒有想到的一件事,而且也從來不曾聽人說過!
  譚老太爺臉上帶出一種說不出的不自在,胡先生眸子裡卻隱隱現出一片凌厲!
  桑南圃道:「梁二爺一如其兄,死得好慘,照樣是頸骨無損,內腦盡碎……」
  「會有這種事?」說話的是一直保持著冷靜的「雪中客」歐陽虹——
  此人五十不到的年紀,白淨的臉皮,長眉細目,眸子每開合間,即閃燦著內在蘊蓄的鋒芒,是一個精明幹練的人物。
  這件事與他好似直接有關聯,他很奇怪地轉望向譚太爺,道:「老爺子……真有這回事麼?」
  譚雁翎冷笑著搖搖頭道:「這倒不曾聽說過……」
  桑南圃道:「梁氏二老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梁二爺死了以後,梁家再也沒有人出面說話,梁家的獨門皮貨生意從此也就沒落下去了。」
  胡先生嘿嘿笑道:「真是太不幸了,太不幸了!
  「要照晚生來說,倒是何幸如哉!何其幸也!」
  胡先生一怔,道:「為什麼?」
  桑南圃微微一笑道:「胡先生請想,果真要是梁氏二老如今健在,焉能還會有譚老先生今日之局面,所以在譚老先生來說,此事不是何幸如哉!」
  胡先生臉上一紅,鼻了裡「哼」了一聲,沒有說什麼。
  「雪中客」歐陽虹聞言點點頭道:「這話倒也不假,在下當年是梁氏昆仲屬下的供應皮貨者之一,唉——自從二老先後仙逝之後,我們這幫子人,才又投在譚老手下——」
  譚老太爺臉上越加地不自在,歐陽虹笑了笑,才又接道:「——只是談起做生意來,譚老的手法卻又較諸昔日的二梁有過之而無不及了!」
  左大海在一旁幫腔道:「那還用說嗎!要不然豈能有今日的這番成就?是不是?哈哈……」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10 23:51:40

  大家少不了接著又說一番歌功頌德的話,但是無論如何消除不了譚雁翎心中的塊壘,也去不了桑南圃的落落寡歡。
  一盤盤佳餚繼續往桌上端,大家結束了這場沉悶的對白,開始大吃起來,輪番地向著譚、胡二人敬酒。
  一席飯足足吃了個把時辰才到尾聲。
  飯後,每個人回到了客廳,主人開門見山地與各位談到了正題,收購皮貨事情。
  「賽呂布」蓋雪松這方面人多,大小皮貨列出一張清單來,有大小獸皮三千一百多張。
  「雪中客」歐陽虹這方面人少,但是也有皮貨一千七百多張。
  兩者合計起來,將近有五千張獸皮,當然是個驚人的數目。經過一番討價還價,賣方堅持不能少於十二萬兩白銀,但是買方也就是譚老爺這方最多的只肯出價十萬兩,當中相差了兩萬兩白銀,當然不是個小數目。
  蓋雪松與歐陽虹兩伙子人談了半天,覺得這個數目相差太大,要考慮一下。
  譚老大爺肯定得很。雖然他內心很迫切地需要買進這批東西,可是卻把數目扣得緊緊的,絕不讓步,答應讓對方考慮三天。
  譚老太爺今天情緒不太好,這筆大生意暫時到此結束,大傢伙懷著滿腔的希望而來,卻意興闌珊地離開。
  客人陸續地全都走了,大廳裡只剩下譚、胡二老以及八處分號的掌櫃的。
  這八位皮號掌櫃的,都是譚雁翎手下的老人,這次紛紛返回來,乃是急於採辦皮貨來的,想不到眼看要到手的生意,居然只為兩萬兩銀子的差距,而告擱淺,難免都有點興致索然!
  譚老爺子看出了八人的內憂,微微一笑,端起茶杯說道:「你們不必擔心,十萬兩銀子不是個小數目,他們會賣給我們的!」
  錢老闆展眉道:「東翁說的是……不過,十二萬兩銀子能收下這批貨也不算多,況且今年生意出奇的好……萬一要是因為兩萬銀子之差,失了這筆生意,豈不是可惜!」
  譚老太爺嘿嘿笑道:「你放心,錯不了的,不出明天這筆生意就能成交,你們只管預備下車,到時候裝貨就行了!」
  錢老闆是負責譚老手下第一家大皮號一一「翠華皮軒」的負責人,這家皮號在天子腳下的北京城是首屈一指的第一家大店,生意最好,平素顧主多系皇族中人,就是天子、娘娘的應時皮裘,也是由翠華軒負責辦。
  敢和紫禁城皇家打交道的生勇,當然必須信譽卓著。只要貨真價實,生意篤定得很,可是一出差錯,咫尺天威,後果之嚴重也就不難想像。
  譚雁翎為了要維持「皮大王」的信譽,也就格外地重視這家「翠華軒」的生意!平素皮貨的供應也必以「翠華軒」為第一優先!
  想不到今年生意出奇的好,竟然使得翠華軒的各類存貨,於短短數日之間,被搶購一空,就在這個時候,負責皇差的內務大臣送來了一張訂單——
  「翠華軒」的錢老闆接到了這張訂單之後,和往常一樣,照例地先收下了巨額定銀,交了保,這時候才發覺到庫裡已沒有存貨。
  錢老闆趕忙地向譚老爺子告急催貨,咳!妙的是北幾省的八大皮號,居然都有同樣的現象,每一家皮號的生意皆是出奇的好,皮貨供不應求。
  於是八家皮行的老闆會商的結果,這才聯袂共下,來到青松嶺向譚大老闆催貨來了。
  這是個好消息,譚老太爺不勝驚喜之下,才想到了要大做一下,於是設筵十席,預備直接地與各皮貨供應者打上交道。譚雁翎看準了這批皮貨的客人,認定了他們這批皮貨非賣給他不可,他心裡一點也不急。
  坐在狼皮靠墊的大師椅上,譚老爺子手裡拿過錢老闆遞來的皇家訂單,仔細地看著——
  紫貂上皮團龍褂襖各兩件,上用。
  紫貂上皮團鳳凰女祆兩件,後用。
  海龍斗篷一襲,上用。
  銀狐斗篷十件,肅、依、順、和……等十宮分用。
  好大的一筆生意,譚老爺子眼角帶著笑紋,頻頻點著頭。
  他的眼睛不及一一細看,訂單上蓋著內務府的硃砂大官璽,以及北京城十家皮號的聯保印模子。多少年以來,這份皇家的訂單,帶給他一種自滿與榮譽,一直維持著他在此一行業中,高執牛耳的隆望聲譽,他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天會失去這種榮譽,直到現在為止,他還是有此自信。
  他的眼睛向著「翠華軒」的錢老闆看了一眼道:「限期還有多久!」
  「還有五個月!」
  「那還早!」
  「東翁——」錢老闆說著身子靠近了一些,說道:「內務府的張採辦告訴我說,皇上已經聽說了長白山出現白魔王的事情……」
  「啊——」譚雁翎微微一愣。
  錢老闆說,「聖上很有意思要那張白魔王的皮,做成一個斗篷,張採辦說這筆生意作成了,銀子隨便我們報價,皇上一高興一定還有特別的封賞!」
  「嗯——」譚雁翎一隻手摸著下巴,頻頻地點著頭。
  「這個畜生我知道——」胡先生在一旁搭腔道:「我看總有兩百年的道行,誰有這個本事——」
  說著目光直直視向譚雁翎:「除非老爺子親自出手——」
  譚雁翎搖頭一笑,道:「我也不行——慢慢來吧,前年我看過它一回,總有一丈多高,說它是白魔王一點都不誇張,精得很,都快成氣候了!我看等定下來以後,叫歐陽虹去辛苦一趟,獵熊他還比我在行得多!」
  這時另外一家皮號的李老闆趨前道:「東翁,我那號裡貨缺得緊,因為沒有新貨供應,這兩天怕已被迫歇業了!」
  譚雁翎一怔道:「有這麼緊,去年存貨不是很多嗎?」
  李老闆說:「多是多,可是今年初,都教一人給買光了!」
  「一個人?」
  「一個姓孫的!」
  「怪事——姓孫的?」翠華軒的錢老闆一怔道:「是江西人,六十來歲的一個老頭?」
  李老闆一怔,道:「不錯,是這麼一個人!貨全讓他一個人給買光了!」
  「有這種事?」——這一次驚訝的卻是保定府分號的蘇老闆,他瞪著一雙大眼睛道:「穿著猞獅皮褂的孫老頭?」
  「不錯!」李老闆怔往了。
  這時另外三四家分號的老闆一個個面有異色,大家都湊在了一塊,彼此嘀咕了一陣子。
  其中姓張的大聲道:「這裡面一定有個什麼名堂!」
  鬍子玉已然覺出了不妙,看著各人道:「怎麼樣?你們行裡的貨也是……?」
  張老闆直著眼睛道:「也是一樣,都是由一個姓孫的老頭把貨給買光了!」
  鬍子玉臉色一變,轉望向發愣的譚雁翎道:「東翁,你看這件事——」
  譚雁翎冷著眼道:「姓孫的是什麼長相?」
  李老闆道:「瘦高的個子,六十五六的年紀……」
  譚雁翎冷笑一聲,道:「右面上可有一塊青記?」
  李老闆一驚,道:「有,東翁認識這個人?」
  鬍子玉走過來,望著譚雁翎道:「……是他?」
  譚雁翎哼了一聲,道:「錯不了!」
  他重重地在椅子把上拍了一下,道:「——這是有計劃的陰謀,我們得趕快準備!子玉,你快差人上江南幾省去通知所有的分號,叫他們存著貨,不許大宗地交易!」
  胡先生答應了一聲,剛要步出,就見家裡的老蒼頭譚福興奮地跑進來,道:「老爺,江南皮號的王掌櫃和蘇掌櫃的都來了!這下子可真熱鬧了!」
  胡先生一怔道:「糟了!」回頭看著譚雁翎苦笑了一下道:「晚了!」
  譚雁翎憤聲道:「快請!」
  王、蘇二位就站在門口了,聞聲匆匆走進來,王老闆是金陵「鳳翔皮號」的當家主事,蘇老闆是應天府「和興皮號」的當家主事。
  當然,這些個皮號名目上各有老闆主其事,而真正的大老闆,卻是遠在天邊的譚雁翎,說白了,這十多家皮號的老闆,不過是受雇於人,坐拿薪水的夥計罷了。
  王老闆是四十來歲的一個胖子。
  蘇老闆是五十歲左右的一個瘦子!
  這一胖一瘦兩個人湊在一起,看起來可真有個意思,二人衝著譚老太爺抱拳為禮,又與其他幾家行號的老闆握手寒暄客套了一番!
  胖胖的王老闆,衝著譚老爺子一笑道:「生意好極了,貨都光了,是向老爺請貨來了!」
  蘇老闆也接著笑道:「是啊,老爺子今年要大發了!」
  譚雁翎神色一陣黯然,冷冷地道:「不用說,又是姓孫的幹的好事了!」
  王老闆笑道:「不錯,是姓孫的……咦——東翁怎麼知道的?」
  譚雁翎皺了一下眉道:「這件事我要好好想一想……」
  胡先生憤然作色道:「這件事再明白不過了,姓孫的是想砸我們的招牌,叫我們只有招牌沒有貨,好狠!」
  譚老爺子頓了一下腳,忽然道:「糟了——」
  他看著胡先生道:「子玉,你快去請蓋雪松和歐陽虹來,快!」
  胡先生也想到了事態的嚴重,當時轉身步出,三腳並兩步地向著門外奔出。譚雁翎看著客廳裡驚慌失措的一群,強作微笑道:「你們都別急,事情還不至於有什麼大問題,大家請坐!」
  十家行號的負責人聽大老闆這麼說,心裡也都暫時安下心來,紛紛落座!
  錢老闆問道:「東翁,這個姓孫的你老認識?」
  譚雁翎冷冷一笑,不便說出當年結仇之事,只含糊地道:「我知道這個人!」
  蘇老闆道:「他這麼做又是為了什麼呢?」
  譚雁翎道:「我剛才不是說過了麼!無非是要砸我這個皮大王的招牌!」
  眾人原來是抱著一團采興邀功來的,卻沒有想到淋頭澆了一盆冷水,一個個面現沮喪,垂頭不語。
  北京城天子腳下的那位錢老闆,可就顯得有點沉不住氣了,這一瞬間他已急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一個勁地冒著白毛虛汗——
  「東翁……我這號裡情況特別,東翁你老得設法周全才是……否則誤了生意,我的身家性命只怕不保——」
  譚雁翎頓時一呆。
  錢老闆的話並不誇張,這種添制龍袍的差事,一個到時交不下來,聖上一怪罪,可就有「欺君」之嫌,那時候身家性命不保不說,連帶著十家鋪保也都遭殃,說得輕一點也得查封他們的買賣!
  錢老闆想到了這一點,哪還能安下心來?
  譚大老闆比他更急,這件事關係著他二十年在皮業界中的聲望和信譽,假使把近日來仇家上門興仇,和這件事連帶著一想,他內心就更加不安寧,忐忑難平。
  站起來踱向窗口,他一言不發。
  錢老闆焦急地跟進去,哆嗦地道:「東翁……你老得想個法子呀。」
  「我不是正在設法麼?」譚老爺子狠狠地咬著牙齒,道:「我就不信他們能置我譚某人於死地!」
  錢老闆大名子明,是直隸省人氏,本來就是經營皮貨業的,因為當時生意不好做,絕了皮貨的來路,後來把店盤給了譚雁翎,譚雁翎接手之後,擴張門面,重新鋪張,仍聘錢子明主其事,這種羈拉寵絡的結果,使得錢子明肝腦圖報,生意就此大了,不數年成為北京城首屈一指的大行號,成為譚雁翎手下最賺錢,最能代表他信譽的一家皮貨行!
  也因為如此,譚雁翎對於這位錢子明也就格外地欣賞、看重!
  「你先沉住氣!」譚雁翎道:「等子玉回來再說,剛出門的買賣還能變了卦?姓孫的真能有這個本事,我還真服了他!」
  「我想也是的!」錢子明臉上回憂為喜地道:「有了那批五千件皮貨,我們什麼問題都解決了!」
  「要是失了這筆生意,我們也就完了——」譚雁翎落寞地說著,言下頗有不祥之感!
  大傢伙坐在客廳裡,大眼瞪小眼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眼巴巴地等著賬房胡先生能把蓋雪松和歐陽虹兩個人給請來!
  灰頭土臉地進來了!
  他慢慢地走進來,在眾目睽睽之下,搖搖頭,苦笑地坐了下來—一大家的眼睛都在瞪著他,他大概覺得自己必須要作一個交待,尤其是對譚雁翎更要有所交待。
  譚雁翎的眼神,代表了他的詢問,緊緊地逼視過來,像是在問:「怎麼樣?」
  「唉—一」鬍子玉歎了一聲道:「晚了一步,人都走了!」
  「走了?」譚雁翎一怔道:「上哪裡去了?」
  苦笑著搖搖頭,胡先生道:「聽說是一個體面人物,備好了十輛車,車早就等在外面,這伙子皮客前腳出了我們的大門,後腳就上了人家的車,給載走了。」
  包括譚雁翎在內,每個人的臉上都罩下了一片陰影。
  譚雁翎道:「這話是誰告訴你的?」
  「是那個姓桑的單客!」
  「他怎麼沒去?」
  「他沒有說!」鬍子玉看著發呆的譚老太爺,苦笑了一下道:「東翁……我看這件事……對方是經過一番嚴密的計劃,是存心跟我們過不去,我們不能吃這個虧!」
  譚雁翎咬牙道:「客來軒的那幫子皮貨客呢?」
  「也被載走了!」鬍子玉冷冷地道:「現在只有一個辦法!」
  大家眼睛望著他,急於聽下文。
  「東翁!」鬍子玉忽然作色道:「看樣子這一次對方來勢不小,是安心要我們活不下去,東翁,我倒有個辦法,乘著這幫子人還沒有回來的當兒,我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先到迎春坊把那批皮貨給凍住,或者乾脆先給搬過來,給他們一個霸王硬上弓,賣也得賣,不賣也得賣!」
  「這個……」譚雁翎猶豫著道:「這樣做怕不太好!有失……忠厚!」
  「東翁——」鬍子玉道:「事情到了這個時候,哪還能顧到這些,他們不仁,我們就不義!」
  「可是事情只能怨和我們過不去的對方,卻不能怪罪到這幫子皮客的頭上!」譚雁翎訥訥地道:「這麼做的結果,勢必會開罪這幫子皮客,那麼以後再要跟他們打交道可就難了!」
  鬍子玉呆了下,毅然作色地道:「東翁的話固然不錯,可是不這麼做,眼前十幾家皮貨行即將倒閉,後果太嚴重了!」
  「翠華軒號」的錢子明哆嗦著道:「老爺子……也只有這麼做了,不能再考慮了!」
  蘇老闆也急道:「老爺子,我們這麼做也是不得已,何況咱們也不是搶,他們回來的時候,咱們還是照價給錢,這沒有什麼不對!」
  「對!」錢子明附和著道:「東翁,你就不要再耽擱了……」
  譚雁翎歎了口氣,眼看著胡先生道:「好吧——子玉,這件事你出面去辦吧!最好不要傷了和氣!」
  鬍子玉點點頭道:「好!」
  站起身來,匆匆步出!
  鬍子玉帶了兩個人——李豹、徐棠,匆匆地來到了迎春坊,李、徐二人是譚老爺門下的食客,武把子都還有一手,鬍子玉把他們兩個帶出來,當然有點助陣的意思。
  這時候「迎春坊」大門半閉著,春陽一片射進來,照著兩三個懶散的夥計。
  夥計們坐在椅子上打著盹兒,老闆左大海卻正在與他那個花不溜青的妻子說著閒話——
  一角,座頭上正有一個人臉朝著牆角在喝著問酒,這個人從背影上看上去,大骨頭大架子,頭髮很長,上面縮著一條黃色的帶子,衣著亦很講究,只是看不見臉——
  他本人也像是在逃避著什麼似的,要不然不會那麼個坐法,把前面身子朝著壁角。
  鬍子玉同著李豹、徐棠匆匆走進來,左大海慌張地站起來迎接過去道:「胡爺你老又來了?請坐,請坐——」
  他一面拉開了座位,又回頭招呼著他老婆花四站給三個人泡茶。
  鬍子玉擺了擺手,說道:「用不著客氣,我是來看看蓋雪松一夥子回來沒有?」
  左大海道:「還沒有,胡爺,有事沒有?」
  鬍子玉坐下來,身後的李豹、徐棠也跟著坐了下來。
  「左當家的,我們打開窗子說亮話,我們東家譚老爺子平素待人怎麼樣?」
  「那還用得著說呀?胡爺——」左大海看了李、徐二人一眼,心裡可由不住有些兒犯著滴咕。
  鬍子玉冷冷一笑,說道:「左當家的不愧是個爽快人,好,那麼胡某再問一句,咱們東家與胡某人平素對左當家的你怎麼樣?」
  左大海怔了一下,賠笑道:「沒話說——尤其是胡爺你,對於我左大海太照顧了!」
  「說得好!」鬍子玉的臉可就一下拉了下來:「那麼現在我們東家有件事要請你當家的幫個忙,不知道當家的你肯賞個臉不賞?」
  左大海「啪」地在自己胸脯上拍了巴掌道:「行,胡爺你關照吧,風裡來,雨裡去,赴湯蹈火,我萬死不辭!」
  鬍子玉一笑道:「好,當家的你言重了!」
  「黑馬蜂」花四姑趕忙白了她丈夫一眼,搶上前衝著左大海道:「你這個人也不問問人家胡爺是檔子什麼事!出了差,你當得了麼?」
  鬍子玉冷哼了一聲道:「花大娘,你用不著急,事情只要你們點頭,沒有擔不下來的!」
  花四姑衝著鬍子玉福了一下道:「胡爺可別多心,你老也是知道的,我們開的是酒店,有些—一」
  左大海已經注意到胡先生臉上的神色不對了,連忙插口搶道:「胡爺,有什麼事你老只管說吧,姓左的能夠效力之處萬死不辭!」
  「是這麼回事!」鬍子玉開門見山地說道:「現在有人存心跟我們東家作對,詳細的情形,也就不必多告訴你了,反正是今天我們所談的那批皮貨,我們是要定了!」
  「這個……」
  「就依著大家的意思!」鬍子玉道:「十二萬就是十二萬,反正,貨我們是要定了!」
  左大海笑道:「好!等他們一回來,我就通知蓋雪松,叫他們趕緊把貨給送上府去!」
  鬍子玉冷冷一笑道:「那就晚了!」
  「晚了?」左大海顯然不明白眼前的這番情勢。
  鬍子玉一笑:「我只問,這批貨,現在在什麼地方?」
  「在……在樓上庫房裡!」
  「好!」鬍子玉點點頭道:「那麼現在就請當家的你幫忙,我們先提貨!」
  「這——」左大海紅著臉道:「胡爺,這個我可不敢做主,貨是人家的,我可不能隨便動!」
  「你可以不動,我們自己來!」
  鬍子玉身子猛地站起來,回身招呼李、徐二位道:「李豹、徐棠上樓提貨!」
  左大海倏地橫身攔在樓梯口,李、徐二人不得不停下腳步,回頭看著鬍子玉。
  鬍子玉面色一沉道:「左大海,你這是幹什麼?這點交情你都不買麼?」
  左大海苦著臉道:「胡爺……別的事都好說……這件事我可做不了主,那些個主兒哪一個也不好說話……胡爺你老多體諒,還是等他們回來再搬好不好?」
  鬍子玉長眉一挑,厲斥一聲道:「左大海!」
  姓左的別瞧平素很厲害似的,可是遇見了事情,尤其是碰著了鬍子玉這般厲害的角色,他可就顯得硬不起來了!
  「胡爺你……」左大海苦笑道:「你再等上半個時辰,說不定他們也都要回來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10 23:52:08

第07章 目盲心肝毒

  鬍子玉冷笑了一聲,道:「半個時辰以後你招呼著蓋雪松他們來拿錢,十二萬兩銀子,一個蹦子也少不了。現在你讓開,沒你的事!」
  左大海知道一點鬍子玉的出身來歷,深深明白憑自己這身能耐,簡直是難以和對方相比。再說,他無論如何也不敢開罪譚雁翎這等樣的一個人物。
  當下,他低頭歎息了一聲,讓開了身子。
  李豹、徐棠乃得大步登樓——
  兩個人才往樓上走了幾步,忽然食堂裡傳過來一聲冷笑道:「你們最好不要上去——」
  說話的人正是那個坐在壁角不吭氣的長髮人。
  這時他緩緩地由位子上站起來,回過身子,李豹、徐棠,連帶著鬍子玉、左氏夫婦,大傢伙都聞聲而驚,每個人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全都向著壁角那個人望了過去。
  這個人有六十六七年紀,白眉、細目、面色紅潤,一頭長髮黑白相間,形成一種蒼白之色——
  看上去,這個人個頭很高,尤其是雙肩,顯得較常人要寬出許多,兩隻手也要較常人最少大出一半來,其色血紅,一如鵝掌!
  他慢條斯理回過身來,抬腿跨過一張板凳,接著前面的話題道:「……樓上是閻王殿,上去就沒命,鬍子玉,你說是不是?」
  鬍子玉在此人一轉過身子的當兒,也就是第一眼看見此人的一剎那,已情不自禁地嚇得打了個哆嗦。
  「是你——孫……」
  「哈——」這人笑得那麼的淒涼,說:「不錯,是我,孫波——鬍子玉,你還認得我,總算咱們當年還有點交情,你說是不是?」
  鬍子玉面色變了一下,沉聲道:「三哥,這裡不是談話的地方,我們到外面談談怎麼樣?」
  「用不著費這個事!」
  姓孫的大刺刺地又坐了下來,一雙細目閃爍著內蘊的奇光。
  「大丈夫仰不愧於天,俯不作於地,有什麼話都可以當面談,胡老七,你說對不對?」
  說到這裡,姓孫的兩隻手抱著翹起的膝頭,忍不住赫赫有聲地笑了起來。
  食堂雖然夠大的了,卻似包容不了他這陣笑聲,震得每個人耳鼓嗡嗡作響,陣陣發毛!
  鬍子玉臉上可有些掛不住的樣子。
  他冷冷一笑,道:「事隔多年,你還容不下我和二哥?不用說這件事是你一手做的?」
  「哼哼……」這個人笑的聲音,真比哭還難聽。
  「容不下你們?……虧你還說得出口——」
  他臉上在說這些話時,本是一番急怒之色,可是,轉眼之間卻又換為一種和顏悅色。
  「在商言商,老七!」姓孫的微笑著又道:「譚老二和你胡老七今天搖身一變是殷實的富翁,我們老哥兒幾個也不含糊,今天也是老老實實的商人,想不到吧!」
  鬍子玉冷冷地道:「你現在是——」
  「巧得很!」姓孫的說道:「和你們一樣,也是干皮貨買賣的!」
  「所以,你就把我們店裡貨全買光了!」
  「老哥兒們了嘛,照顧照顧你們的生意當然是好事!」
  「現在你又來斷我們的根!叫我們有店沒貨,哼哼!是不是這個意思?」
  胡先生說到這裡,臉上也禁不住現出一片怒容,可是對方那個姓孫的,卻是滿臉不在乎的表情。
  「胡老七,話得說清楚,誰是誰非,誰心裡有數。是誰下絕情施毒手?摸摸自己的心口——」
  鬍子玉儘管怒到極點,可是當他意識到對方這個人——「怪鵝」孫波,那一身傑出的功夫,自己心裡頭也有個份量,他確實不敢貿然出手!
  「無論如何……」鬍子玉道:「這批皮貨我們要定了!」
  「恐怕沒這麼簡單!」
  「這些個皮客,已經跟我們談好了價錢!」
  「還沒談好,相差兩萬兩銀子!」
  鬍子玉怔了一下,冷笑道:「我們照出十二萬,應該沒問題了!」
  「晚了一步!」
  「晚了一步?」鬍子玉怒聲道:「什麼意思?」
  孫波深深地笑道:「如果我沒猜錯,蓋雪松、歐陽虹大概會同意以十五萬兩銀子的代價,把他們那批皮貨賣給我們!」
  鬍子玉頓時涼了半截,對方處心積慮來的這個打擊實在太厲害了。
  如果吞下了這口氣,無異將宣告天下,自己這方面的皮貨買賣關門大吉,如不忍這口氣,眼前只有與對方一拼之一途!
  一拼的結果,更是後果堪慮!
  如果不拼,也並不就能代表此後會相安無事——
  素有「智囊」之稱的鬍子玉,這一剎那竟然也陷於愁思之中……
  他很快把這些念頭,揉進到自己腦子裡——
  目前的情勢,已是昭然若揭—一對方的先遣兵「過天星」姜維首先出現,現在緊接著「怪鵝」孫波又來到,可以想像其他昔日的一干夥伴兄弟,也都來到了。情勢自然對於這邊極為不利———
  所萬幸者,直到目前為止,對方並還不曾兵刃相加,只是他們所運用的商業打殺方法,更加別具威力,較諸一上來怒戈相拚,似乎更令人為之膽戰心驚!
  鬍子玉把這些問題,在腦子裡略一盤旋,其時間不過是彈指之間——
  他是不甘心眼睜睜受人凌辱處死的!
  「孫三哥!殺人不過頭點地!請高抬貴手,這件事後,兄弟與敝東家,當會上門與各兄弟有一番交待,那時候再論是非曲直,也還不遲。」
  這幾句話能由鬍子玉嘴裡說出來,已是十分委屈不容易了。
  可是聽者卻絲毫無動於衷!
  「怪鵝」孫波臉上帶出了一種近乎於戲侮的淺笑——「鬍子玉,你少跟我來這一套,孫老三可不會上你這個當。千言萬語,這趟子到手的買賣,絕不能就讓給你了——」
  鬍子玉冷笑了一聲,道:「那麼三哥的意思是——」
  「我們是個什麼意思,你日後自知!反正不管怎麼樣,有我孫波在此,這批貨,你就別想提走!」
  「這麼說,你是硬要摘我們這塊招牌了?」
  「就算是這麼說吧!」孫波笑了一聲,說道:「你去把譚老二叫來吧,我等著他!」
  鬍子玉鼻裡哼了一聲,身子向前進了兩步,控制著孫波當頭的攻勢,正所謂「羞刀難入鞘」,眼前情勢,只有放手一拼了——
  他忖思著以自己一身武功,就算不是孫波的對手,也能支持一段時候,那麼這段時間裡,以李豹、徐棠之功力,起碼應該可以從從容容地把那批皮貨先行起出,解決了眼前的問題再說!
  這當然是一個很好的盤算!
  一念之興,鬍子玉再不猶豫,當下一隻中指悄悄把袖口挽開了一些,他外號人稱「神手箭」,當然可以想像出乃是暗器能手。
  同時他的一雙眼睛,悄悄地向著一邊的李豹、徐棠掃了一眼,二人已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怪鵝」孫地冷冷地一笑,也許他已經看破了對方的意圖行藏,只是卻並不說破!
  情形在轉瞬間已有了變化——
  「神手箭」鬍子玉哈哈一笑道:「孫三哥,你未免欺人太甚了!」
  肥大的袖袍向外一揮,只聽得「卡」的一聲,兩點銀星已由袖內飛出,疾若電閃星馳般地直向著「怪鵝」孫波一雙眼睛射去。
  由於彼此相隔太近,鬍子玉的袖箭是出了名的准,箭筒內設有雙股鋼簧,其勢絕快,一閃而至,可是「怪鵝」孫波又豈是輕易吃虧的人,他既名「怪鵝」,除了他特有怪招之外,最主要的還是形容他身法的快捷!
  兩點銀星彈指之間,已到了孫波眼前,孫波發出了一聲刺耳的長笑,只見他手勢起處,那雙超乎常人許多的出奇大手,起伏之間,一雙分出的手指,已雙雙點中在那一雙袖箭的箭尾之上。
  「篤!篤!」袖箭深深地穿射在木桌之上!
  鬍子玉一招不曾得手,身勢已如旋風而起,兩隻手掌一奔頂門,一奔前胸,手掌不到,先有兩股其勢絕猛的勁風,呼嘯著排山倒海而來!
  「怪鵝」孫波一聲斥道:「碴!」
  隨著他下矮的身體,兩隻盤般大手已然猛力推出。雙方的手掌,俱都帶著猛銳的風力。在彼此即將相擊的一剎那,尚還相差著約有半尺的距離,霍地發出了爆聲。
  這種內力相撞的迎擊,最能看出彼此的功力火候!
  四隻手掌在相隔半尺的距離一迎之下,雙雙如同海燕般地飛了開來——
  在「卡嚓」一聲爆響之下,一扇窗戶隨著鬍子玉彈出的身子粉碎了。
  「怪鵝」孫波卻有如固立的磐石,一動也不動,可見他的功力已超出鬍子玉許多。
  長笑聲中,他追隨著鬍子玉的身子,一閃而出!
  這當口,李豹、徐棠把握著難得的機會,已雙雙撲奔登樓!
  樓上有一間特為皮貨客人存放皮貨的庫房,李、徐二人不假思索地撲到了門前,卻見兩個小夥計坐守門前。
  李豹情急之下大喝道:「閃開!」
  一伸手已把左面夥計連人帶椅子給摔了出去,同時徐棠也把右面那個夥計給摔了出去。
  李豹用力朝門上端了兩腳,由於木板過厚,一連兩腳絲毫無損。
  門上還加著一條沉重的鎖鏈子,徐棠外號人稱「大力神」,在譚府是出了名的,這時情急之下,兩隻手用力地帶著門上鎖鏈子,向後一拉。嘩啦!大響聲中,連鎖鏈子全都給扯了下來。
  上面一扯,再接著下面一腳,「通」的一聲,已把房門給端了開來,當時李、徐二人幾乎是同時閃進去,可是立刻他們就呆住了。
  在一捆捆堆積得如同小山一般的皮貨堆上,這時正有個人,盤膝趺坐其上。
  這人一身黑衣,看上去又乾又瘦,滿頭長髮亂草般滋生著,在青皮少肉的一張長臉上,卻深深地嵌著一對白果般的眸子。
  徐棠在前,李豹在後!
  兩人突然發現到這人時,真禁不住嚇出了一身冷汗。這個黑衣瞎子正自翻著一雙白果般的瞎眼睛,瞪著二人,咧開漆黑如墨的嘴,發出了低沉的一陣子怪笑。
  徐、李二人發現到對方竟是一個瞎子時,似乎膽子又壯了一些。
  李豹閃身向前,大聲道:「是哪兒來這麼個瞎子?你坐在這裡幹什麼?」
  瞎子笑聲一停,用著一種極難懂的口音訥訥道:「我是看貨來的!」
  「看貨?」徐棠冷笑著道:「貨已經賣了,這裡用不著你,還不快滾!」
  瞎子那雙白果眼睛聞聲判人的時候,總是往一旁偏歪著頭,在他偏過臉的時候,徐、李二人才又注意到,瞎子臉上有一道清晰的刀劍傷疤——
  他的一雙鳥爪般的瘦手,十指上卻留著過長的指甲,叉插地按在一雙膝頭之上,頭上散發有幾縷子掛披在前額上,那樣子真像是個鬼!
  也許他是個算命的,反正瞎子都離不開竹竿,在他身上也橫放著這麼一根,約莫有四尺左右長短的一根紅色竹竿—一
  在他聽到徐棠那番話後,鼻翼一陣子扇動,一個勁兒地往裡頭吸著氣,那種笑的聲音,可是太難聽了!
  「你叫我滾?」瞎子那雙瞎眼裡傳出令人望之生畏的凶光,冷冷地接下去道:「……樓下的人,有沒有告訴你們,樓上是閻羅殿,我看你們大概是活膩味了!」
  李豹怒吼了一聲,身子猝然騰空而起,直向著瞎子盤身處撲過去。那個黑衣瞎子在李豹騰身初起之時,一副茫然無知的樣子,也就在李豹的一雙手即將接觸瞎子的兩肩前之一剎那,像是一條怪蛇般的——瞎子手裡的竹竿,也就在這個時候倏地騰空而起,一吐一吞,回復原狀,他依然保持著原來的坐姿,卻聽得空中的李豹慘叫一聲,身子霍地一個倒翻,猛地倒摔了下去。
  等到他身子摔倒在地上時,徐棠赫然發覺到在李豹的前額正中,竟然留下了一個鮮明的血窟窿。
  很顯然的是為瞎子手中竹竿所傷。
  一個雙目失明的瞎子,所持兵刃不過是一根竹名,居然在舉手之間中人要害,穿人腦骨。這等手法自然使得旁觀的「大力神」徐棠大吃了一驚。
  地上的李豹自從摔躺在地之後,就動也不曾再動過一下,這時前額傷處「咕嘟嘟」一個勁兒地向外冒著紅白色的物體,紅的是血,白的是腦漿,看在眼睛裡真令人毛骨悚然!
  徐棠用驚惶的神色打量一眼貨堆上的瞎子,後者那雙白果眸子,正在眨也不眨地注視著他。
  徐棠往左跨出一步,瞎子的眼睛跟著往左移出一下;徐棠又往右跨出一下,瞎子的一對瞎眼,也跟著往右移出一下。
  徐棠不動,瞎子的那雙白果瞎眼也不動。
  這一切顯示著瞎子儘管是瞎子,可是他卻有常人萬萬不及的聽察感覺。
  「大力神」徐棠心裡盤算了下,尖聲大笑道:「瞎朋友,看不出閣下竟是武林一等的高手,在下有眼無珠,真正是失敬了!」
  瞎子深沉的臉上,現出了兩道深刻的笑紋,笑紋一收,面現殺機地道:「你是誰?」
  「在下徐棠。」
  「沒有聽說過!」
  徐棠臉上一紅,訥訥地說道:「在下不過是譚府的一介無名小卒,朋友你如何知道。」
  說著話,徐棠偷偷向後退了兩步。
  「站住!」瞎子冷笑著把手裡的那根紅竹竿緩緩地拾了起來,直直地指著徐棠!
  「我只要舉手之間,就可置你於死地,你相信不相信?」
  「我——」徐棠當真就不敢動了。
  「你大概知道我吧!」瞎子翻著那雙白果眼道:「沒有吃過豬肉,你老弟也應該看見過豬走路吧!」
  「這個……我看見過!」徐棠嚥了一下唾沫,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居然應了這毫無意義的話。
  瞎子嘿嘿一笑道:「那麼我告訴你,江湖有這麼一號,人稱『瞽目閻羅』的人,你可聽說過?」
  徐棠臉上一白道:「這麼說足下你姓簡?」
  瞎子點了點頭道:「還算你有點見識,簡兵就是我——」
  「啊——」徐棠幾乎連腿都嚇軟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10 23:52:30

  江湖上對於這個人,近二十年的傳說可是太多了,據說他原本有個外號叫「來如風」,後來眼瞎了,因而憤世嫉俗。在湘西地方遇見了一位異人「瞎無常」,傳授了他兩年的絕技,自此以後人家就改稱他為「瞽目閻羅」,聲名更甚昔日!
  徐棠只是聽說過這個人,那還是五年以前未投入譚家門下以前的事,這時回想起傳說種種,再印證眼前這個人,哪能不使得他膽戰心驚!
  「瞽目閻羅」簡兵冷著臉說:「不知者不怪,我有幾句話,你據實以告,我可以饒你不死,否則……嘿嘿……地上你那位同伴,可就是你的榜樣!」
  徐棠強作鎮定道:「簡前輩有話請直說,在下……知無不言!」
  「我問你,譚霜飛目前家裡,有幾個人?」
  徐棠一怔道:「足下說的是……」
  瞎子冷笑一聲,道:「譚霜飛就是譚雁翎!」
  「這……」徐棠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譚霜飛是昔日名噪一時的大盜,譚雁翎卻是富甲一方,而素有善跡的殷實巨商。這樣的兩個人,怎麼會牽扯到一塊?實在是匪夷所思,令人難以想像。
  「說,他家裡一共有幾個人?」
  徐棠呆了一下道:「沒有什麼人,一妻一女……」
  瞎子獰笑了一下,道:「這個我知道,我是問他門下還住著什麼別的武林人物沒有?」
  徐棠呆了一下,說道:「這個倒……沒有!」
  他一面說時,一面緩緩地探出了一雙腳,那雙腳在空中停留了一下又收了回來,瞎子似乎沒有什麼反應。
  徐棠咳了一聲,道:「簡前輩,我可以走了麼?」
  「瞽目閻羅」簡兵冷冷地道:「我要你為我作一件事,然後才能放你活命!」
  徐棠嘴裡應道:「前輩但請關照!」眼睛卻瞟向側前方擱置的一具石鎖。
  那是練功夫時舉重用的玩藝兒,青色石頭打磨成的,看上去總有五六十斤重。
  瞎子這時緩緩地站起來,臉上帶著一片獰笑道:「我要你領我去見一個人,你可願意?」
  「這——」說時他的一隻腳尖已然探出,並且極為輕巧地勾在了石鎖的把手上面。
  瞎子簡兵嘴裡喃喃地道:「……我要先見見他……看看他還認得我不?孫老三也該回來了……」
  「前輩要見哪一個?」
  徐棠一隻腳踩著石鎖,打量著一腳踢出,務必收效,面對大敵,他不敢心存大意。
  「鬍子玉……」這三個字由瞎子嘴裡念出來,別具一種陰森、刻毒的意味。
  說時,簡兵向前走了幾步——
  雙方的距離更近了些,徐棠人稱「大力神」,身上的武功因是談不上什麼高明,一身力量卻足以驚人,尤其是腿腳上曾經練過幾年「鐵犁耕地」的純功,一腳出去少說也有五百斤的濁力。
  瞎子走了幾步,忽然站住腳步,鼻子裡「哼」了一聲,一雙白果瞎眼左右移動了一下。
  徐棠緊張得一顆心幾乎都提在嗓子眼,眼前情形已經不容許他再稍緩須臾。
  瞎子面色一寒道:「你想死麼?」
  「麼」字方出,徐棠大吼一聲,足下施出全身之力,「呼」的一腳,把一具近百斤的大石鎖踢得平飛而起,只聽「砰」的一聲,正好撞在了瞎子簡兵的面頰之上,頓時間石鎖粉碎四濺,瞎子在一聲凌厲長嘯聲中筆直地倒了下去。
  「大力神」徐棠不禁大喜,足下一點躍身而前,一腳踏在簡兵倒在地上的身子上。
  他要看看對方是怎麼死的。
  簡兵顯然還沒有死,更有甚者,甚至於他臉上根本看不出一些傷痕來。
  在滿佈著石屑粉碎的面頰上,但見那雙白果般眸子一陣眨動。
  徐棠心裡一驚,暗忖著不好,倏地一腳向著他臉上踏下來,地上的瞎子簡兵霍地一聲怪笑,左手向外一探,已抓住了徐棠踏下的腳——
  瞎子臉上這時現出了極為凌惡的表情,只見他五指力抓之下,徐棠慘叫一聲,那只探出的腳,已然腳骨片碎,隨著瞎子外送的手勢,徐棠全身一個倒折,向後翻了出去,在這麼疾快的勢子裡,簡兵另一隻手上的那根竹竿更如同怪蛇般地抖出去,只聽得「篤」的一聲,血光乍現,這一竹竿,正好點在了徐棠前額正中,當場腦骨洞穿,血腦進溢,其狀一如李豹身子倒下去,發出了沉重一聲劇響,在地下不過打了個滾兒,頓時就不動了。
  殺了徐棠之後,這位武林中素有「活閻王」之稱的簡兵,發出了一陣低沉的笑聲。
  「天上有路你不去,地下無門自來投——」嘴裡說著,手裡的那根竹竿第二次遞出,卻搭在了徐棠的前胸之上,藉著這根竹竿子傳遞過來的心脈感應,他確定徐棠已經死了。
  一絲凌人的笑,由他臉上泛出來——
  不可否認,瞎子簡兵剛才那兩手殺人的手法,的確是高明之至,憑著他那一身怪異招法,他已橫行江湖十數年之久,在「江南九鳥」尚存的若干同儕之中,他是出類拔萃的一個。僅次於「鬼太歲」司徒火,而與「怪鵝」孫波相伯仲。
  然而武林中的詭滿莫測,正同於流行的一句俗語——「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那確是頗有道理的一句箴言!
  就拿眼前這個人——桑南圃來說吧,他的武功真不知要超出「瞽國閻羅」簡兵多少!
  現在他已站立在簡兵的身後,兩者距離不及文。然而簡兵卻渾然無覺。
  他早已進來了——
  就在簡兵殺害徐棠的那一剎那,他已經進來了!
  以桑南圃之神出鬼沒,凡事洞悉於先,他應該有能力救助李、徐二人不死,最起碼他可以救徐棠不死,但是他沒有這麼做,這點確是和他昔日的行為大相逕庭。
  但是這麼說,並不就代表他對於簡兵這個人心存友善,這一點只須由他那雙含有若干敵意的眸子就可以探測出來。
  瞎子有個不足為外人道的怪癖,也是一個一向不為外人知的怪癖。
  桑南圃之所以靜立一隅,正是意在揭開他心裡對於此人的謎團,靜窺著簡兵自暴其短。
  簡兵翻著那雙白果的眸子,頻頻地「端詳」著地上的兩具屍體,他眼睛固然是看不見什麼,可是他鼻子卻一個勁兒在嗅著。
  貨房裡充滿了腥膻的血味。
  簡兵那張原本如黃蠟般的臉頰上,在接觸到這陣腥膻的血氣之後,剎那間起了一陣紅潮,以至於那對純白的眼珠子上,也泛出了一睛血紅。
  他忽然回過身子,用力關上了房門。再回過身子,幾乎變了一個人似的。
  像是一陣風似的,他撲到了第一具屍體——也就是李豹的屍體前,只見他手中那個湘妃紅竹的馬竿向下一落,「波」的一聲脆響,李豹那顆原本就染滿了鮮血的頭顱,在他馬竿一擊之下,頓時就像墜地的西瓜似的,一下了破裂了開來。
  「瞽目閻羅」簡兵,這時不像是一個人,像是一隻狼,一頭惡虎!
  只見他丟下了手裡的馬竿,兩隻手運轉如飛,只是一剎那,已把李豹頭顱內的腦髓吃了一個精光,他喉頭裡發出了一陣蕩人心魂的「嗚嗚」低嗚之聲,偌大的一顆腦髓剎那間吃得點滴不剩。
  這番形象,使得一旁靜觀的桑南圃也不禁為之霍然變色!
  簡兵生吃李豹的一顆人腦之後,好似意猶未盡,身形側轉間,疾若旋風般地又來到了徐棠的屍身前,只見他手中馬竿再次舉起。
  就在他將下未下之間,忽然覺出了不對——
  他身子倏地一個轉身面向桑南圃立身之處,呆了一下道:「誰?」
  桑南圃恍然覺察到,因為自己一時出息不慎,使得對方有了警覺。
  簡兵臉上帶出羞忿難當的表情,忽地怪笑了一聲,道:「什麼人竟敢看破你瞎爺爺的好事?」
  足下一挑,那根太湖竹的紅馬竿又到了手中。
  他用手裡的馬竿,一邊連指了三四個地方怪腔地叫著:「你——你——你!」
  因為桑南圃輕輕地又換了地方,這一次凝神屏息,使得他一時又不敢斷定。
  終於他選擇了一個錯誤的方向,右手一振,把掌中的馬竿飛擲出手。
  「篤」一聲,馬竿有如一把鋒利的寶劍,深深貫人磚壁之內,足足沒人尺許有餘。
  簡兵身子緊隨著馬竿的出手,狂風般撲過去,一雙手掌「叭!叭!」兩掌,一上一下,撲按在石壁之上。
  一陣子灰土石屑散落下來,整個貨房都為之大大地震動了一下。
  牆壁上留下了兩個鮮明的掌印,足足有三四寸深淺,只不過相差滿寸之間,整個的牆壁即將貫穿。
  簡兵似乎深感意外!
  他迅速地收回了一雙手掌,連帶著抽回深入牆內的那根馬竿,一進一退,勢若旋風。
  他又落身在原來的地方,那雙瞎眼睛東張西望著,鼻翼頻頻張動不已,他似乎已失去了下手的目標。
  在一陣「東張西望」之後,他快速地一連擊出了三四掌,掌風並不在純粹擊敵,而是在探測敵蹤。
  一連數掌之後,簡兵的信心動搖了,認為自己是判斷錯了。
  他嘿嘿地笑了兩聲,喃喃自語道:「怪事,怪事……」
  一隅的桑南圃忽然冷笑了一聲,道:「什麼事?瞎子!你太殘忍了!」
  「誰?」——簡兵顯然在極度驚嚇之中,那雙白果的瞎眼睛珠子幾乎脫眶滾出,他已經確定了桑南圃站身的地方。「你是誰?」快說!」
  桑南圃冷笑著道:「我是誰,用不著告訴你,簡兵,你那兩手武功,在我跟前是耍不開的,你差得太遠了,不信你就試試看!」
  簡兵剛剛吃過人腦子的那張嘴,看過去血糊糊的,在他凌厲的一聲怪嘯之下,極快地向著桑南圃站立的地方撲過去。
  這一次,桑南圃卻不再逃避!迎著簡兵猛烈的來勢,只見他左右兩隻手交叉著向外倏地遞出,分向著簡兵上下兩處地方按去。
  這一手看似無奇,事實上卻是出奇的高妙!
  「瞽目閻羅」簡兵那麼猛烈的攻勢,竟然未能得逞,人若非退得快,咽喉地方險為桑南圃那種奇怪的雙插手法所中,這時雖能全身而退,卻也亂了步法,身勢一陣子踉蹌,險些坐倒在地。
  簡兵惱羞成怒之下,身子第二次撲上去,掌中的馬竿倏地向外一抖,施了一招「金雞亂點頭」,竿梢上一連點出了七點幻影,分向桑南圃兩肩、兩肋、雙氣海以及丹田等七處要害穴上點去。
  這一手不能不說他夠厲害的。
  只聽得桑南圃冷哼了一聲道:「好招法!」
  就在他說話的同時,已然反手把披在身上的一件紫色長衣抖了開來。像一片雲,又像是一片光燦的紫霞,隨著他的手,那麼一包一卷,「呼」的一聲,帶出一股凌人的罡風。
  這一次較之上一次更具威力。
  簡兵連人帶馬竿,就像是被人兜頭一網子結網了個正著,然後一下子又撒了出來,「撲通」一下摔倒在地。
  就見他落倒在地的身子,一陣子急翻快轉,再次地躍身而起,他一連在對方手上丟人現眼,內心之驚怒.自可想知。只見他啞聲怒斥道:「小輩!」
  身子霍地向前襲近,右手竹仗,左手肉掌,同時揮施而出,一剛一柔,卻是暗含虛實相濟之功。馬竿子飛點向桑南圃前上額,那雙向掌卻是蘊含著內家氣功「混元霹靂掌」的功力,明為柔實則剛,明為虛卻隨時可轉為實。
  瞎子顯然是火了,這種打法完全像是在與人拚命的樣子,這一竿一掌果然是厲害到了極點。
  以逸待勞的桑南圃,看到這裡神色一凜。
  他本來旨在探測瞎子的身手如何,相機予對方一些教訓而已,可是想不到對方竟然上來就施展如此殺手,環境逼迫著他,使他不得不施展出凌厲的招法以圖自保。
  一念之間,桑南圃身子霍地向下一蹲,卻把一手武林失傳已久的「按臍功」力施展出來,左掌一沉一推,已迎住簡兵的左手,同時右手那襲紫色長衣族飛而出,像是一條怪龍般的,已纏住了簡兵手中的馬竿。
  雙掌剛一交接之下,先是呈膠著狀態,可是緊接著桑南圃的手掌內外一抖之下,簡兵霍地臉上一紅,身子猛地彈了出去。
  他身子一落下來,用手裡的馬竿向地上一拄,卻禁不住臉上一陣發紅,「哧」地噴出了一口鮮血。
  桑南圃身子向前一欺,手中長衣向外一抖,飛揚而起的一截衣角,「撲」的一聲點在了簡兵的肩窩之上。
  雖然是一塊軟軟的衣角,在一個具有內功根底的人來說,無異也操之殺人。
  這截衣角在桑南圃的內功貫注之下,無異於利劍般的鋒利,簡兵肩窩上頓時現出了一片血漬,衣角還有繼續深入的趨勢。
  「瞽目閻羅」一向是要人命的閻羅王,想不到今天竟然輪著人家來要他的命了,一時間也現出了驚慌失措的神態。
  他那雙白果眼,咕咕嚕嚕轉著——
  「且慢下手——」他咬著一嘴染滿了血漬的牙齒,憤憤地道:「相好的,你的功夫確實高明,請報個名兒吧!叫我簡兵!臨死也做個明白鬼!」
  「你會知道我的,再說,我並無意殺你。」
  「這——」簡兵臉色顯然鬆了下來:「這麼說朋友你是譚霜飛一夥的了?譚霜飛呢?他來了沒有?讓我跟他說話!」
  桑南圃冷冷一笑道:「譚霜飛是善霸,你卻是惡霸,同樣是危害人群的傢伙,我不是不想殺你,卻是留著你這條命,叫你們同惡相拚。」
  簡兵哼了一聲道:「你到底是誰?」
  桑南圃一笑道;「只可惜你是個瞎子!看不見我又怪得誰來,你慣於食人腦消遣,我就敲碎了你這一嘴牙,看你日後還吃人不?」
  說著長衣一收一吐,只聽得簡兵怪嘯了一聲,一嘴牙齒己被敲砸得一個不剩。
  他身子離開之後,「瞽目閻羅」簡兵才淒厲地長叫著自後面猛撲面出,然而迎接他的已不是桑南圃,卻換了另外的一個人。
  這個人一伸手已抓住了簡兵揮下的馬竿子,簡兵怪嘯著再用左掌向這人身上拍按過去,嘴裡噴濺著血星子,大聲地嚷道:「我打死你——」
  一掌出手,那人大叫道:「老八,你怎麼了?」
  嘴裡說著一反手已經叼住了簡兵的手腕子——
  簡兵呆了一下,口裡不住地道:「是孫三哥?」
  來人正是「怪鵝」孫波,這時乍見簡兵變得這番形象,著實吃了一驚。
  「你在跟誰動手?」孫波驚異地道:「可曾受了傷?」
  簡兵獰笑了一聲,一時啞然無語。
  「怪鵝」孫波很快地進入貨房一看,放心地道:「貨總算保住了!」
  簡兵拄著他的馬竿,這一瞬間幾乎變得傻了!
  孫波一怔道:「老人你怎麼了?」
  簡兵張開染滿鮮血的嘴,舌頭鼓動了半天,啐出兩粒牙齒。
  他身子向著牆壁上一靠,頹然地道:「栽了……我們這一回栽了!」
  孫波冷冷地哼了一聲,說道:「什麼事栽了?」
  簡兵抬起衣袖拭著嘴上的血,前胸劇烈地起伏著,那對白眼珠子注定著孫波。
  「一個人——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功夫高極了!」
  說了這幾句,他又變得木訥了。
  孫波呆了一下,冷笑道:「又會是誰呢?」
  「不知道——」簡兵一剎那氣焰低落了下來。
  「莫非是譚老二?」
  「不是——」簡兵嘴裡直跑風地說道:「譚老二沒有這麼高的功夫……像是個年紀不大的人!」
  孫波冷笑道:「這件事先壓下去,見了司徒老大我們再說!」
  這時候樓下傳來了一陣歡笑喧嘩聲,顯然是那幫子皮貨客商回來了。
  無論如何,這件買賣是做成了。
  那是一座古老的四合院房——正中是一座大廳,兩排是四間草房。
  大廳裡點著一盞紗燈,燈光有如水銀般的白亮白亮,映襯得在場每個人的臉上都是青乎乎的顏色。
  廳裡一共是四個人——
  「怪鵝」孫波,「人面狠」葛嘯山,「瞽目閻羅」簡兵,還有一個不認識的威嚴面相的黑髮老人。
  這個人顯然在四人中身份最尊隆,只見他穿著一件火紅色的袍子,五官凸凹分明,微亮的燈光映影下,顯示出他臉上蘊含著的無比怒容,頭上的黑髮挽著一個發髦,用一根烏黑色的發籤子由當中貫穿過去。
  臉上不見鬍子,卻見出刀刮的青慘痕跡。
  這個人看上去,似乎較諸其他三個人都要莫測高深,主要的是他臉上沒有其他三人那麼多的皺紋,只是那僅有的三四橫紋,卻深深嵌入,有如刀劍砍下去那般的深入明顯——
  只憑著這一點來推斷他的歲數,就可斷定此老很有一把子年紀了。
  他雙腿盤坐在鋪有棉墊的炕頭上,目光注視著前面的三個人,只聽他冷冷地道:「葛老七,你斷定這個人就是雁蕩山壞我們好事的那個小子?」
  「錯不了!」人面狼葛嘯山恨恨道:「他不提我也想不起來會是他,可是他一提,我就記起來了,就算他再不承認也是不行!」
  「你這麼一說,倒是有幾分相像。」——說話的是瞎子簡兵,他說話時口齒顯然是不大利落,整個的牙床連著腮幫子全都腫了。
  「怪鵝」孫波冷笑一聲,道:「看起來這小子是跟我過不去,大哥,你看這件事該怎麼辦?」
  被稱為『大哥』的是穿著火紅袍子的那個人,也就是武林中赫赫有名、人人談虎色變的「鬼太歲」司徒火。
  聆聽之下,他臉上十分沉著地道:「要真是這個人,自然對我們很不利……可是我盤算他也不見得就幫著譚老二。真要是他向著譚老二,葛老六和商老八,只怕也活不到現在了!」
  葛嘯山和簡兵都怔著不動了——司徒火的話是沒有說錯,如果對方有意要殺害自己,憑那人神出鬼沒的一身功夫來說,自己二人焉能還會再有命在?
  良久,簡兵才獰笑著說道:「這小子和我們的梁子是結上了,我跟他誓不兩立!」
  說到這裡霍地站起來,手裡的馬竿子用力地嵌進了地面,全身籟籟地氣得直發抖。
  「老八,你稍安毋躁,坐下來,坐下來!」
  簡兵憤憤地道:「我還是站一會兒的好!」
  「人面狼」葛嘯山自從被桑南圃破了他的「血拍影」內功之後,這兩天全身不自在,已經是元氣大傷,那張猙獰的瘦臉,看上去更加的瘦削,黃蠟般的不著一些血色,對於桑南圃他的感覺和簡兵一樣,自然是銜恨入骨。
  「大哥!」葛嘯山憤憤地道,「這小子的事怎麼辦?難道咱們吃了這麼大的虧就算了?」
  司徒火嘿嘿一笑道:「哪能算了?不過你們應該深知這個人的厲害,現在我們正在全力對付譚老二,實在不能再分心來對付外人,這件事,不得不先忍一時之痛,等著譚老二這件事了卻以後,我們才能放開手來對付他,他只要不死,總是跑不了的!」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10 23:52:54

第08章 龍潭施騙術

  「怪鵝」孫波點點頭道:「大哥的話不錯,我們眼前目的是譚老二!」
  提起了譚老二,每個人臉上不禁俱都現出一種仇恨之色,那是每個人積壓已久的宿仇,是心對心、血對血,任何人也難以化開的仇!
  司徒火忽然想起來道:「老九這傢伙到底上哪去了?要是出遠門,也該有個信兒呀!」
  「怪鵝」孫波道:「我也在納悶兒,會不會出了什麼漏子?」
  「人面狼」葛嘯山道:「別是遇見了那個小子踀……竟遭了意外吧?」
  這句話說得四個人一陣子汗毛聳然。
  「不至於——」司徒火思索了一刻,徐徐地道:「姓桑的和我們沒有什麼梁子。他還不至於下這個毒手,要是他真殺死了姜維,這一次也萬萬不會放過葛老六和簡老八,除非是……」
  說到這裡,鼻子裡冷哼了一聲:「……除非是他見著了譚老二,那可就難說了!」
  「人面狼」葛嘯山猛地站起來道:「大哥,咱們貨已全部到手了,還等什麼?不如今天晚上就下手,殺了姓譚的和鬍子玉,給大嫂以及簡老八報仇!」
  「鬼太歲」司徒火聞言後冷森森地發出了一串笑聲,道:「嘯山……你我相處了這麼久,想不到你居然還摸不透我的脾氣?我真要是想殺死這兩個人,眼前又何必費這麼大的事?」
  葛嘯山一怔道:「大哥是想……」
  「我先要譚老二破產……」
  司徒火在說這句話時,臉上瀰漫著笑容,是那麼溫和、心平氣和地笑著,接著卻冷冷地道:「……我要眼看著他手底下的十幾家皮貨店,一家家地倒閉……眼看著他這個皮大王由天上掉在地下……眼看著他由富甲一方的大富豪,最終變成窮光蛋……」
  心裡的仇恨,到了頂點,外表的矜持是掩飾不住的,司徒火臉上在說這些話時,閃泛出一片血光,尤其是閃爍的一對瞳子,陣陣地冒著凶光!
  「眼看著他失去嬌妻愛女……到那個時候,我再賞他一刀也還不遲!」
  這番話重新使得每個人臉上神采一振,就連低著頭的瞎子也抬起頭來。
  「我們已經等了二十年了,不在乎這幾天,等著瞧吧,叫他們兩個嘗嘗我們復仇的手段!」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道:「姓譚的現在恐怕已經嘗到味道了……」轉臉看著「怪鵝」孫波道:「三弟,鬍子玉的傷重不重?」
  「說重不重,可是也不輕!」孫波獰笑了一聲,道:「夠他受的就是了,我本來想下重手殺了他,可是想到了大哥的關照,才留住他一條命。」
  「對!」司徒火冷冷地道,「這條路還長得很,叫他們兩個零碎地受吧!」
  他站起身來,在房子裡走了幾轉,燈光照著他陰晴不定的臉,每當他運用腦力思索的時候,他總是這樣顯得氣躁和不安了。
  忽然他停住了腳步。
  「青草湖離這裡有多遠?」
  「快馬有一天的行程!」
  「好!今天先好好地睡上一覺,明天咱們上馬場去!」
  葛、簡、孫俱都神色一振,突然地想到了司徒火即將採取的手段和意圖。
  「大哥……那個姓桑的……」
  司徒火冷冷一笑,道:「他當然不肯甘休,而且一定會找上門來!」
  「人面狼」葛嘯山道:「……那小子看上去好像跟譚老二的閨女有一手。」
  「那就最好了!」孫波道:「……我們就拿那個丫頭做幌子,引他上門!」
  「引他上門?」葛嘯山已成了驚弓之鳥,在他以為躲還來不及,哪能再引他上門?
  「鬼太歲」司徒火冷笑著頻頻點頭道:「老三倒是跟我一個主意,姓桑的不來便罷,要是真敢來我們就用『四象陣』聯手對付他,他武功雖高,也萬難以一當四,殺了這小子也好為你們兩個報仇!」
  這番話自然是使得葛嘯山、簡兵精神一振,同聲讚好,接下去,他們就計劃往馬場下手的步驟了。
  譚家偌大的家宅,由於主人的失意,一連串的打擊之下。看上去蕭條多了。
  客廳裡,大傢伙坐擁愁城,沒有人再能想出什麼好主意來應付眼前這一步大劫難,挽回難局。
  坐在太師椅上的譚雁翎譚老太爺,深深地擰著一雙眉毛,生平大風大浪見過多了,他從來就不會為著什麼事情而發愁,可是這件事深深地困擾著他,居然使他一籌不展,甚至於有種窒息的感覺。
  鬍子玉坐在他的左首,前天他帶領著李豹、徐棠去迎春坊,意圖搶先一步取得皮貨,想不到結果竟是如此的慘,李豹、徐棠兩人死了,他自己雖幸逃殘生,卻被「怪鵝」孫波的「寒風透骨手」傷了左肩的經脈,若非經過譚老爺子即時為他運脈和血,一條膀子可就廢了。
  看上去他的臉色青慘慘的,不著一絲血色。
  偌大的一屋子人,沒有一個出聲的!
  由京裡來的皮貨分號「翠花軒」的東家李子明,眼巴巴地看著譚雁翎,忍不住道:「東翁……東翁……這可怎麼辦呀?」
  譚雁翎苦笑了一下,先不回答他的話,卻把眼睛看向鬍子玉道:「派去的人有消息沒有?」
  慘笑著,胡於玉搖搖頭道:「去了兩個人,一個人中途被識破,慘遭殺害,另一人也就不敢再跟下去了。聽說對方那幾輛運貨的車,中途倒了好幾次,換了三次車,就不知道拉到哪去了!」
  譚雁翎「哼」了一聲,目光中含有無限忿怒,道:「他們這一手還是真厲害,我認栽了。」
  鬍子玉道:「看看是不是往關外親自去一趟?」
  「有什麼用?」譚雁翎冷笑了一聲,道:「總共不過就是這麼幾個人,去還是白去,要早幾個月,我們還可以拉住肅州那一撮子皮貨商人,現在太晚了!」
  鬍子玉皺著眉頭說道:「沒有別的法子了?」
  譚雁翎苦笑著頻頻搖頭。
  李子明急得兩隻手一個勁兒地往屁股上搓著,一面哭喪著臉道:「這可怎麼辦?這可怎麼辦?」
  鬍子玉長歎一聲,轉望向譚雁翎道:「翠華軒問題最嚴重,子明的身家性命都在上面,這可怎麼好?」
  李子明道:「是啊,我簡直急死了!」
  譚雁翎眼光一掃其他各號掌櫃的,道:「你們大家是不是可以想辦法去湊湊,先把翠華軒的問題解決了?」
  蘇掌櫃的道:「我號裡勉強還能湊出兩件貂皮祆,可算不上特別好的貂皮。」
  劉掌櫃的道:「我那裡還有幾塊灰鼠皮子,還沒有掉好。」
  其他幾家行號的負責人聚集在一塊,嘀咕了一陣子,勉強可以湊出后妃所用皮貨的半數,至於最重要的皇帝所用的幾件袍褂,卻是仍無著落。
  譚雁翎向每個人道:「你們幾位先退下去歇著,我再好好跟子玉商量商量,回頭再告訴你們!」
  幾家行號的負責人哭喪著臉,一句話也不說地先退了下去。
  大廳裡現在只剩下譚雁翎和鬍子玉兩個人。
  「東翁,這個臉我們可丟不起,我看別的買賣可以先歇一陣子,翠華軒這個問題最嚴重,李子明身家性命,和我們這些年的信譽全都在上面,東翁,有一個消息,不知道可靠不可靠……」
  「什麼消息?」
  「聽左大海說,那塊白魔王的皮子,落在了蓋雪松的手裡,這傢伙以為奇貨可居,非要一萬兩銀子不賣!」
  「一萬兩?」譚雁翎嚇了一跳,翻著兩隻眼睛道,「簡直是開玩笑!」
  「不過東翁,要是真的白魔王,五萬兩也能值得!」
  譚雁翎怔了一下,面有喜色地道:「真有這個行市?」
  鬍子玉點頭道:「這是不錯的,李子明單上不是說明了嗎,聖上不惜任何金錢,另外還有封賞,這倒是個機會!」
  譚雁翎神情一振,道:「這件事你怎麼早不說?」
  「人多口雜,萬一傳了出去,對方知道可就麻煩了!」
  「對,我看先找那個蓋雪松來談談。」譚雁翎說道:「總要看看東西才能談價呀!」
  鬍子玉點點頭道:「這件事我已經交待下去了,我要左大海轉約蓋雪松,中午以前來這裡回話。」
  「好極了——」
  一剎那,譚老爺子身子鬆快多了。
  鬍子玉臉上也現出了一片笑容道:「司徒火那幫子人,以為這麼做就可置我們於死地,卻漏了這一手,所以東翁,這個臉我們一定得掙回來!」
  提起了「鬼大歲」司徒火,譚老爺子面色猛然一驚,對於舊日的這幫子弟兄,在他潛意識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忌諱,他恨他們的心狠手辣,恨不能立時與他們見面分個你死我活——
  他更怕他們——怕他們的復仇手段,怕司徒火的陰狠惡毒,再加上「怪鵝」孫波等幾個昔日的兄弟,這些人簡直沒有一個是好對付的,一旦與他們發生了生死的爭執,可以想像出必將會產生極為可怕的後果!
  他原本以為,雙方在猝然一接觸之後,必將會發生你死我活極為白熱化的直接衝突,然而事情卻並非如此,對方上來的攻勢,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居然會採取了這種斯文的方法!
  這一招實在太毒、太狠了,毒在節骨眼裡,狠在內心的深處!
  想想看吧,有「皮大王」之稱的譚老爺子,這陣敗下來,有多少人將株連受害吧,姑不論他的信譽與名望,就以他手下十數家皮貨號買賣來說,少說一點也將有數百人面臨困境。
  對方報復的手段,顯然還不止如此,譚雁翎必須要在深思熟慮之後,才能沉著應戰。
  他不惜一切代價,要打贏這一仗!
  「好!」——譚老爺子重重地在椅子把柄上拍了一掌,道:「你去把蓋雪松給請來,只要他手裡那塊皮貨是真的,一萬就一萬吧!」
  鬍子玉剛站起來,就見房門開處,一個聽差的進來報告道:「迎春坊的左掌櫃的來訪!」
  譚雁翎道:「快請進來!」
  差人出去不久,含著微笑的左大海,手裡托著個挺大畫眉籠子,就進來了。
  深深地哈了個腰,左大海嘻著臉道:「二位老爺了好!」
  「掌櫃的別客氣,請坐!」譚老爺子這麼客氣地待人還是真少見。
  鬍子玉含著笑迎上去,握了一下他的手一道:「辛苦!辛苦!怎麼樣,托你的事可辦成了?」
  「這個——」左大海未言先笑幾聲。
  他把手裡的畫眉籠子輕輕地擱在矮几上,右手把後面的皮襖下襟一撩,坐下來,又搓搓手。
  「嘻嘻……」這陣子笑,笑得兩位老爺子心裡怪不自在的。
  鬍子玉怔了一下道:「有……什麼不對麼?」
  「倒也沒什麼!」左大海摸了一下下巴,道:「貨嗎,總算叫我好說歹說地結穩住了!」
  譚雁翎、鬍子玉神色一鬆——
  「那就好了!」鬍子玉微微一笑道,「這件事我剛才也跟東翁談過了,一萬兩銀子,實在是太多了一點,我想請蓋老弟親自……」
  話還沒說完,左大海已含著笑,由位子上站了起來,雙手端起鳥籠子來。
  見他如此,鬍子玉頓時話聲中斷。
  兩個老人,都驚異地打量著他。
  左大海一隻手托著鳥籠子,臉上含著一種說不出是什麼意思的笑,道:「既然如此……在下也就不必再多說了!」
  深深地欠了一下腰,他轉過身子來,正要啟步離開。
  譚雁翎道:「站住!」
  左大海頓時就不再移步,緩緩回過身來。
  譚老爺子臉色可不像先前那麼好看了,赤紅的臉上現出了一種說不出的怒容。
  鬍子玉怕他發作,趕忙搶先含笑道:「左兄弟,你先別走呀,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坐下來慢慢說呀!」
  譚雁翎冷冷一笑道:「一萬兩銀子嚇不住我譚某人,左掌櫃的,麻煩你轉告蓋老弟一聲,叫他馬上把貨拿來,我們是看貨付錢!」
  「謝謝老爺子的恩典!」左大海深深地又打了一躬,站起來卻是猶豫著不走。
  「到底是怎麼回事?」鬍子玉心裡也有點生氣了。
  「不瞞二位老爺子說,蓋兄弟請我轉告譚爺說,這個價碼已經不同了,現在要高一些了!」
  「什麼?」鬍子玉怒聲道:「又漲了?」
  「不錯!」左大海微微一笑道:「不知道是他手下哪個人走了消息,讓一位孫爺知道了,結果……」
  鬍子玉臉色一變,回頭看了譚雁翎一眼。
  譚雁翎鼻子裡「哼」了一聲道:「結果怎麼樣?」
  左大海乾咳嗽一聲,道:「結果……那位孫先生願意買下來。」
  「賣給他了?」
  「還沒有。」左大海本來是一副很正直的臉,這時竟然變成一種油滑的神態。他尷尬地笑道:「要是賣了,在下也就不敢來回話了!」
  鬍子玉嘿嘿冷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說吧,要多少?漲了多少?」
  左大海又咳嗽了一聲,道:「胡爺,你老可別誤會,這不是在下的意思,在下只不過是負責傳話而已——」
  「我知道,你說吧!」
  鬍子玉聲音很大,顯示出他心裡的怒火,可是眼前這種事,卻又發作不得。
  左大海微微一笑,訥訥道:「蓋兄弟的意思說,那位孫爺出價五萬——」
  「五萬?」
  「五——萬?」
  譚雁翎怪笑了一聲,道:「左大海……你別是財迷了心竅吧!」
  「老爺子——在下天膽也不敢!」左大海畏縮地道:「這完全是蓋雪松他自己的意思。」
  鬍子玉咬著牙插口道:「蓋雪松為什麼自己不來?」
  「蓋兄弟的意思,是怕二位老爺子不諒解,所以……所以……」
  「你不要說了!」鬍子玉揮揮手道:「譚老爺子別說拿不出這筆錢,就是拿得出來,也不會上他這個當,你回去吧!」
  左大海又深深鞠了一個躬,道:「那麼在下就這麼回復他就是了!」
  鬍子玉冷冷一笑,道:「左大海,這十年來,我們東家可待你不薄——」
  「在下知道!」左大海一本正經地道,「譚大爺和胡爺對在下恩重如山!」
  「你知道就好!」鬍子玉冷冷地笑道:「姓蓋的和我們是初見,談不上什麼交情,可是你左大海就不同了,老弟!怎麼啦,這件事裡,你不想插上一腳是怎麼樣?」
  「哈哈……」左大海打了個哈哈說道,「胡爺這麼說,可就太見外了,既然胡爺懷疑到我,那麼這件事在下也只好抽身不管了!」
  深深地打了個躬,他老哥子可又要走了。
  譚雁翎忽然上前一步,道:「左大海,你先別走!」
  「是,老爺子!」說著話,左大海又回過身來:「老爺子還有什麼差遣?」
  「回去告訴姓蓋的,叫他馬上把貨帶來,我是看貨給錢——」
  「老爺子,是五萬啊——」
  「我知道,只要貨真,就是五十萬,我也是一個蹦子兒也少不了他的!」
  「是——」
  左大海喜形於色地道:「老爺子你大安吧,在下告退了!」
  說時托著籠子,退了下去。
  他走了以後,鬍子玉不勝驚訝地向著譚雁翎道:「東翁莫非真要以五萬兩銀子,買那塊皮子?」
  譚雁翎冷笑了一聲,道:「大勢所迫,又能如何?總不能眼看著落到了司徒火一幫人的手裡。」
  鬍子玉皺眉道:「只是,只是,五萬兩銀子……」
  「這個我自有辦法!我這裡有三萬兩莊票,你那裡再湊二萬兩,應該沒有大問題!」
  「可是這樣一來,我們手裡卻連一個現錢都沒有了!」
  「再說吧!」譚雁翎眸子裡射出一片怒火。
  鬍子玉忽然心裡一動,他和譚雁翎幾十年的交情了,對方的個性素行,他焉能有不知之理?心裡有所見,嘴裡卻不出聲。
  譚雁翎坐下來道:「你這就去準備莊票吧!」
  說到這裡,忽然心裡一動,道:「差一點忘了件大事,你我都不識貨,如何是好?」
  鬍子玉怔了一下,道:「霍先生偏偏回鄉去了!」
  「霍先生」是皮大王譚府手下的一個老貢舉,舉凡天地間之飛禽走獸,無所不知,最能察驗各類獸皮之真偽貴賤,只可惜眼前告假還鄉,須待半月以後才能轉回,他偏偏於此時不在府內,誠可憾之至!
  鬍子玉忽然一笑道:「東翁可放心,霍先生雖不在家,可是昔日與其閒談時,卻由他嘴裡知道白魔王諸般異態,最奇之處,乃是這畜生頭頂上生有獨角一支,其色血紅,名為『朝天一炷香』以此相試蓋雪松,看他知是不知?」
  「不錯!」譚雁翎點頭道:「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那白魔王頭上果有獨角一支,這一點是我親眼看見,錯不了!」
  鬍子玉歎了一聲,道:「東翁當時如果下手殺了那個畜生,何至於今日受人以此要脅、破大財!」
  譚雁翎歎了一聲,道:「你哪裡知道那畜生的厲害,不怕你見笑,以我之武功造詣,卻連那畜生身邊都近不了,能逃得活命已是千難萬難了!」
  說到這裡,差人入報道:「左掌櫃的同著兩個客人來了!」
  鬍子玉道:「有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10 23:53:10

  遂見門外步入三人,左大海、蓋雪松,還有一個人——「黑虎」陶宏。
  蓋雪松背後背著一個豹皮革囊,「黑虎」陶宏後面背著一個小木箱子。
  三個人分別向譚、胡見了大禮,落座之後,鬍子玉離座少頃,匆匆又走了進來已取得銀票在身。
  蓋雪松等三人因見譚老太爺臉色不佳,禮見之後誰也不敢先開口說話,直到鬍子玉返回之後,左大海才咳了一聲,道:「二位老爺子要看貨,我就特別把蓋兄弟給拉了進來!」
  蓋雪松不自在地欠身道:「是……」
  譚雁翎哧哧笑道:「蓋老弟身上有這麼一件寶,怎麼不早說,也早叫我們長長見識!」
  蓋雪松道:「不敢驚動老太爺……」
  左大海插口道:「蓋兄弟是不敢嚷出去,這年頭人心不古啊!」
  鬍子玉哼了一聲道:「蓋朋友,你的意思,剛才左掌櫃的跟我們也談過了,價錢的問題無可厚非,但是我們東翁想先看看貨。」
  「是是是……」蓋雪松一面說,一面卸下了前後的豹皮革囊,左右打量著,一副遲遲不欲開視的樣子。
  鬍子玉道:「你放心,這裡也沒有外人!」
  蓋雪松笑了笑,這才把革囊打開來——那塊價值連城的白魔王皮子,配了一塊紅緞子的裡子,好白好長的毛,果然有異一般。
  幾個人當時偎過來,把這塊皮子拉開來,差不多有一丈見方。
  對於皮貨方面譚、胡當然不是外行。
  譚老爺子用手前後摸著毛,又弓下身子來,就口吹了吹,皮面上立時起了一個小螺絲漩渦,深不見底,可以想知當是上好之皮!
  「皮子是不壞!」譚老爺子點點頭,坐下來。
  蓋雪松連忙把皮子收疊起來。
  「價錢方面……」鬍子玉吟哦著。
  蓋雪松咳了一聲,道:「五萬兩,不能再少!」
  譚老爺子鼻中「哼」了一聲,道:「譚某的家財,也不過百萬之數,五萬兩是否多了一點?」
  一旁的「黑虎」陶宏卻哈哈大笑道:「老太爺太客氣了,這種東西一入中原,到了北京,可就不止這個行市了……」
  左大海亦幫腔道:「是啊,蓋兄弟是因為怕路上生事,又沒有這個門路,所以才急於脫手求現的。」
  兩個外客比正主話還多,深智如譚、胡者,焉能會有看不出來其中之故的道理,只是眼前卻也無可奈何!
  二老深邃的目光相互對視了一眼,彼此心裡有數。
  微微一笑,譚雁翎道:「左掌櫃的話說得也有道理,這年頭,人心不古,身懷著如此希世珍寶的人,是要處處留心以防不測!」
  半真半假地笑著道:「就拿眼前來說吧,假如譚某心存不軌,硬要留下蓋朋友你這塊皮子,諒你們也是無計可施——」
  此言一出,蓋雪松大笑了一聲,道:「老太爺這麼說也太自貶身價了……這一點我等何嘗不曾料及?」
  說到這裡,鼻子裡哼了兩聲,含著笑道:「……在下等三人離開之時,迎春坊上下百人皆知在下三人拿著這件東西來到府上求售……現在還在迎春坊等我返回,在下也曾答應他們,如果成交,當取出萬兩白銀以為彩頭……」
  哈哈一笑,蓋雪松有恃無恐地又道:「……老太爺你莫說沒有這番異心,即使是有此心意,卻也未必敢在上百人目睹之下,幹此令人不齒的殺人勾當吧,老太爺……以你老人家今日的聲望。家當,這麼做,太划不來了!太可笑了!」
  話聲一落,又自嘻嘻哈哈地笑起來。
  這話果然起了作用,老謀如譚、胡者,儘管表面上聲色不動,可是內心卻也都為之一寒。
  蓋雪松的話一點也沒說錯,譚雁翎這個在地方上有「老善人」之稱的名人,他是絕不會在眾目暖暖之下幹這種勾當的。
  嘴角牽動了一下,譚雁翎微微傳出了一陣低沉的笑聲,「高!高!實在高明之至!」
  說了這句話,他臉色遂即現出一種長者的慈祥情誼,頻頻點頭道:「就衝著蓋兄弟你這番話,咱們這個生意八成是做成了!」
  蓋雪松抱拳道:「那就先謝謝老太爺,只是老太爺說是八成,還有兩成——」
  「啊!」鬍子玉在一旁插口道:「還有點小問題,要請教蓋朋友!」
  「不敢,請當面說!」
  鬍子玉道:「這個白魔王胡某也是只聽傳說,卻不曾親眼見過,可是敞東卻親眼見過,而且——」
  「這就太好了!」蓋雪松笑道:「有人見過,就更可斷定真偽了!」
  譚雁翎點點頭道:「那麼就請老弟你口述一下這畜生是個什麼長相吧!」
  蓋雪松點點頭道:「好——這個白魔王身高丈二,腰可三人合圍,一雙金光眼,能穿雲霧,察人於十里內外,來去如風,行動敏捷,常人不能近身!」
  譚雁翎道:「就只如此而已?」
  「不——」蓋雪松道,「這只是一般形象,這畜生最特殊之處,卻在於它頭頂上三寸四分處,生有一隻獨角,其色鮮紅,狀如瑪瑙,可謂乘天地之靈而生!世所罕見!」
  譚、胡二人對看一眼,無異,蓋雪松所說的毫無破綻,全系實言了。
  譚雁翎點點頭道:「蓋兄弟所說不錯,老夫所見正與兄弟你所說一般無二!只是,據老夫所知,那畜生行動如風,即使是一流輕功身手之人,亦難近其身,再者這畜生出手奇重,雖無內功卻可抵得我等二十年純功之人……」
  頓了一下,他打量著蓋雪松的臉,微微一笑道:「……不是老夫輕看了兄弟你這身武功,老夫不才,說得托大一點吧,這身功夫較之兄弟你總要高出許多!」
  「那是當然,老太爺的武功,在下豈能望其項背?」
  「這就是了!」譚雁翎冷冷地道:「那麼,以老夫之武功尚且不得近那言生身側咫尺,何況兄弟你?」
  蓋雪松面上一紅,卻接著微微一笑道:「老太爺您問得極是……老太爺你是力敵,在下卻是智取!」
  他微笑了一下,又道:「——至於如何擒得那白魔王,那是先父所遺傳下來的獨特秘技,請恕在下不便洩露!」
  譚、胡二人又時看了一眼——
  譚雁翎說道:「這番話倒也可信,只是——」
  他冷冷地又道:「既然如此,我等又如何相信這塊獸皮就是真貨?」
  「這個不難!」
  蓋雪松似乎早已想到了這一點,他伸手把背在「黑虎」陶宏肩上的那個小木箱取下來,一笑道:「有物為證!」
  說時已啟開了箱蓋。
  每個人頓時一驚,觸目驚心的非為別物,乃是一根紅晶透剔,連有半截血根的紅色獨角。
  「老爺子請過目——」
  蓋雪松高高把箱子呈過去,道:「請看看,當日所見白魔王頭頂上那只獨角,可是這一根?」
  譚雁翎接過來細細看了一下,只覺得那根獨角入手有如堅冰一般寒冷,其色狀正與當日自己所見一般無二,他在鼻下聞了聞,斷定其上所沾乃是熊血。
  有此一物,他自然懷疑冰釋!
  蓋雪松道:「此角乃天地間靈物,價值雖較這塊熊皮略次,卻也相差不多,如果老爺子喜愛,再加三萬兩銀子,在下亦可同時割愛!」
  「不不……」譚雁翎迅速地把手中熊角遞了過去,他謙遜地笑道:「你還是自己留下吧!」
  蓋雪松含笑接過,遂即收入箱內,由「黑虎」陶宏仍然背在肩上。
  譚雁翎嘴皮略動了動,在座每個人卻沒有聽見他在說些什麼,遂見胡先生也動著嘴皮,同樣地也聽不見什麼聲音,左大海等三人頓時知道二人正在用「傳音入密」絕妙秘功在互通消息。
  少頃——
  譚雁翎道:「好吧,這件買賣我們成交了!」
  左、蓋、陶臉上洋溢出無可比擬的笑容,遂見鬍子玉由身上取出一個桑皮紙信封,打開來,拿出了六張北京「泰豐銀莊」的莊票。
  當下就由蓋雪松親署,左、陶證署,寫下了一張賣貨的收據,蓋下了手模印子,這件買賣就算成交了。
  拿到銀票之後,蓋雪松等不想久留,譚、胡也沒有留客的意思。
  送走了三人之後,譚雁翎立刻把那塊用五萬兩銀子買下的皮貨重新與鬍子玉展視了一番,當然也看不出什麼破綻。
  五萬兩銀子不能說就使得有「皮大王」之稱的譚老太爺頓時變窮了,可是拿出這筆錢已使他感覺到相當地吃力,手上的現金已蕩然無存!
  本來可望一萬兩銀子成交的一筆生意,忽然一下子價錢抬高了好幾倍,為了信譽、面子、打擊敵人、本身的利益,他不得不這麼做,可是他是心有不甘。
  他絕不會甘心要蓋雪松這樣的一個人,由他手裡拿走這麼多錢的。
  「賽呂布」蓋雪松把一張一萬兩銀子的莊票,親自交到了左大海的手裡,後者早已笑得眼睛成了兩道縫,連口不迭地道著謝。
  蓋雪松又把另一張一萬兩的銀票,交給手下的同伴「黑虎」陶宏,陶宏嘻著一張大嘴,老實不客氣地收下了。
  左大海重重地在蓋雪鬆肩上拍一掌,道:「兄弟,真有你一手,往後,你也用不著幹這一行了,你打算怎麼用這筆錢?」
  蓋雪松道:「這個不勞費心,我已想好了主意,在應天府開上一家大皮貨莊子……也過過皮大王的癮!」
  說著他大聲笑了起來。
  「黑虎」陶宏笑道:「我陶宏也就是今天的鬍子玉,人人見了我,也得稱上一聲先生!」
  左大海嘿嘿笑道:「你們要的車,我已準備好了,快走吧,萬一要是那個老小子後悔了又是麻煩!」
  蓋雪松站起來哈哈一笑,道:「一切多勞,後會有期!後會有期!」
  抱抱拳,他就同著「黑虎」陶宏各自拿起了一個行李卷兒,左大海偷偷地把門開一條縫,向外面看了幾眼,道:「行,沒有什麼人啦,你們請吧,往後再發財,可別忘了老哥我一份兒!」
  蓋雪松哧哧一笑,把裝著熊頭上那根獨角的小木頭箱子往肩膀上一背,正要步出,忽然又站住,沉重地歎息了一聲。
  「黑虎」陶宏一怔道:「走啊!」
  蓋雪松笑道:「一說到走,我還真捨不得譚家那個大小姐!」
  陶宏噗噗一笑道:「得了!騙了人家老子的錢,還想著人家的閨女,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兒!走吧!」
  他一時不小心說漏了嘴,卻使得左大海當場一怔,蓋雪松卻機警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道:「能值幾十萬的東西,只賣他五萬能說是騙嗎!」
  陶宏頓時一怔,眼睛望著左大海,後者莫名其妙地說:「是怎麼回事?」
  「沒怎麼回事!」蓋雪松拍拍他的肩膀道,「譚家大小姐大媒的事全仗著老哥哥你了!」
  左大海逗得哧哧有聲地笑了起來,道:「行!你現在是有錢的人啦,這碼子事一提準成!」
  蓋雪松道:「事情成了,我預備五千兩銀子的謝媒錢!」
  說著就同「黑虎」陶宏步出了門外,外面有一個小夥計在等著,見了二人立時上前道:「二位爺,車已經套好了!在後門門口。」
  陶宏摸出了一把碎銀子往他手裡一塞,就同著蓋雪松悄悄地下了樓。
  這時已經是夜「子」時左右了,迎春坊裡的客人也都歇下了,只有樓上一兩間客房裡,微微現著燈光。
  後門半開著,兩個人悄悄步出,迎面吹過來一陣夜風,陶宏縮了一下脖子道:「喝,好冷!」
  他把小皮褂上的幾個鈕子扣結實了,就見前面大樹底下停著一輛車,車把式披著大棉襖,正在前座上打著盹兒,兩個人上了車,他才警覺,慌不迭地打起精神。
  陶宏關照他說:「往玉勾子走,抄小路!」
  車把式應了一聲,還沒帶動韁繩,就聽得前邊一陣馬嘶的聲音,遂即趨於寂靜!
  蓋雪松一驚,道:「這麼晚了,會是誰?」
  陶宏踩著車轅向前矚目張望了一會,不見有什麼動靜,才關照車把式道:「快走!」
  車子咕嗜壓在石板道上,繞了半個圈子,一徑地順著冰河往下奔馳開去!
  車座裡,兩個人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
  「黑虎」陶宏道:「兄弟!可真有你的,那一套話兒,真能把老行家也給唬住,你是聽誰說的?」
  蓋雪松道;「你管呢,反正有這麼回事就是了,要不然憑他譚霜飛、鬍子玉那麼精明的人,能會上這個當?」
  陶宏齜著牙道:「可是這根獨角你又是從哪裡弄來的?」
  蓋雪松方要說出,卻聽得身後有馬蹄跟進之聲,他登時機警地伸手握住了方天戟的鼓把子。
  「黑虎」陶宏就把後窗揭開,向外面看——他的臉色一變,道:「不好,有人綴上了咱們!」
  說著,回頭用腳踢著車前板道:「快!快!」
  趕車的用力揮著長鞭子,車馳如飛!
  他的車子固然快,可是後面的馬,更快!
  彷彿馬頸上還繫著有個鈴鐺的玩意兒,不消一刻的工夫,已經追近了。
  「黑虎」陶宏慣於夜間出獵,練有一雙夜眼,這時他瞪著眼看了一陣子,立時吃驚地道:「不好,怕是譚老頭綴上咱們了!」
  蓋雪松一怔道:「真的?」
  陶宏趴在後座上仔細地看著,果然依稀地看見一個身著紅色大氅的老人策馬如飛地奔馳過來,兩者距離原本是極遠,可是轉眼間,已追到了近前。
  現在就連「賽呂布」蓋雪松也能清晰地看見後面追上來的那個人了。
  不是譚老爺子又是誰?
  一陣驚懼,侵襲著二人,先時的歡欣鼓舞,剎那間飄到了九天雲外!
  「這可怎麼是好?」——陶宏嚇得臉都白了:「莫非他識破了?」
  蓋雪松搖搖頭道:「不可能,只怕這個老傢伙沒安著好心!」
  說著,他就脫了外面的大皮褂子,在貼胸的衣裳裡摘下了一面雙股竹胎的小彎弓,由箭囊裡抽出了白羽箭搭在箭弦上,「嗖!嗖!嗖!」一連發出了三箭。
  三支箭由車後窗射空直出,浸在如墨的夜色裡毫不上眼,可是馬上的譚老爺子是何等身手人物?就見他迎著三支箭的來勢,雙掌向外用力的一封,凌厲的掌風由他掌心裡逼出去!
  射來的三支白羽箭,卻連邊兒也沒挨著,遂即趨於寂靜。這時,兩者間的距離已在兩三丈左右。
  馬背上的譚雁翎,一雙湛湛有神的眸子注定著前車,一聲沉笑,道:「蓋雪松,怎麼拿了老夫的錢就想走麼?想走可沒那麼容易!」
  說時右臂猝然向前推出,掌勢一揚,即有極大一股風力,由其掌心裡發出。
  龐大的馬車廂,與他這股掌力一接觸,頓時轟然大響了一聲,整個地跳了起來,接連著連續的一陣劇烈跳動,幾乎翻了過來。
  車內的蓋雪松一連又射了兩箭,第一箭被譚雁翎舉掌劈落,第二箭卻射中了他胯下坐馬的前蹄之上。這一箭顯然發生了作用,但只見那匹馬前蹄一屈,馬上的譚雁翎身子向前一栽,眼看著即將向馬下墜落。這老頭兒果然身上具有非常的功夫。
  就在馬身一傾一覆之間,馬上的譚雁翎發出了一聲沙啞的怒吼,兩隻手在皮鞍上用力一按,整個身子卻如同一隻大鷹般地猝然騰空而起。
  隨著他推出的兩隻手掌,凌厲的掌力再次地襲向前面車廂,使得前奔的車廂,再次劇烈地跳動起來——譚雁翎在空中束腰弓身,眼看著即將落下——
  電光石火的一剎那間,旁側陡地竄出了一條人影,這條人影好快,好疾!
  簡直是快到不及交睫!
  這個人顯然是衝著空中譚雁翎來的,他那如同箭矢也似的身子,只是一閃已和空中的譚老爺子迎在了一塊。雙方的勢子都是那麼快!
  那個人好似無意與譚雁翎正面交手,而且連頭帶臉蒙著一個罩頭,僅僅只露出一雙眼睛,在這般黑夜裡,自難看出他的一鱗半爪!
  譚老爺子那般凌厲快速的身子,在蒙面人猝然加手的一剎那,似乎已經亂了手法。
  當然,他不是弱者!
  可是蒙面人一出手就是武林極為罕見的「閃電插手」,譚老爺子儘管是武林中一等的高手,可是猝然間,對於這般凌厲的招法,也難迎架,他啞聲驚斥著,用「細胸巧翻雲」的身法,在空中一個倒折,儘管如此,蒙面人的一雙插手,已雙雙穿破了他身上的大氅,幾乎傷著他的兩肋。
  譚老爺子又驚又恐,身子在對方凌厲的攻勢下,如同斷了線的風箏般的,向著道邊飄了下去。
  那個蒙面人無意惡戰,一招出手,身軀再次騰起來,飄飄乎如白雲一片,卻由譚老爺子的頭頂上掠了過去——「唰」地一聲。好快的身法!
  譚雁翎驚魂乍定之下,再看對方身子,已飄出七八丈以外。
  老爺子二十年韜光養晦,原本是心如古井,這一剎那,卻為眼前這個怪客,激起了無邊怒火——
  他厲斥了聲:「鼠子敢爾!」
  足上用力一點,用「風趕浪」的傑出輕功身法,三起三落,已竄抵前行蒙面人身後——
  他這裡提勁運功,正待將無邊掌力用禪門「大手印」的功力,向前行蒙面客背上拍去。
  對方蒙面人好像與他心靈相通似的,在他手掌剛剛拉起尚未拍出的一瞬之間,足下飛點著,再次如同狂風飄絮般地蕩了出去。
  譚雁翎——這個身負奇技的武林高手,一向是自負過人,武林中的朋友,很少能有幾個是他瞧得上的。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10 23:53:34

第09章 傾囊買假貨

  可是眼前蒙面人這身功夫,尤其是眼前他所施展的這手輕功,無疑使得這位狂傲的老人,打從心眼裡由衷地起了一種敬佩之意!
  他幾乎以為自己看花了眼。
  可是那是千真萬確的,以譚老爺子那等快的身法,對方這個人居然超出他兩丈以外,不能不使他生出了一陣寒意。
  一追一遁,轉眼間已自無蹤。
  伏身在車廂後座上的蓋雪松和陶宏,簡直是看花了眼。
  馬車繼續向前馳著。
  他二人驚魂甫定,簡直有置身在夢中之感!
  「黑虎」陶宏感慨著道:「謝天謝地,我們總算躲過了這步劫難!」
  蓋雪松發著怔道:「那個蒙面人是誰?他為什麼要救我們?」
  陶宏搖著頭道:「不知道!」
  蓋雪松半天才歎了口氣道:「過去咱們一直自命蠻不錯的,誰知道……你看看人家這種身手,俺們給人家當徒子徒孫,人家都不要咱們!」
  陶宏吐了一口氣道:「無論如何,咱們這兩條命是保住了,不過——」
  他忽然想到了可怕之處,遂即又道:「……要是譚老頭再追來可怎麼好?」
  蓋雪松向後面打量了一眼,搖搖頭道:「不至於,你沒有看見麼?那個蒙面人的功夫,還要高過於譚老頭,譚老頭在他手裡還能討得了什麼好來?再說,他的馬也受傷了,想追上我們只怕不易!」
  「可是這個人又是誰?」
  蓋雪松想著這個人,喃喃自語道:「……奇怪的是,這蒙面人身手明明要高出譚老頭許多,何以卻不願與他正面交手?」
  「對——這又是為什麼?」
  經他這麼一提,陶宏也覺出不對了。
  「賽呂布」蓋雪松不僅僅是因為他施展的兵器「方天戟」與呂布相似,其實他的思維智力也不讓呂布,較之「黑虎」陶宏來說,他聰明多了。
  「我判斷這個蒙面人用心只是在把譚老頭誘開而已——」他喃喃道,「他為什麼這麼做……」
  挖空了他的腦子,他也想不起來曾經認識過這樣的一個人,這樣的一個奇人!
  他忽然用手敲著車前板,吩咐前面的車把式道:「快走,快走……」
  車把式早已是驚弓之鳥,拚命地抽著鞭子,兩匹馬可以說是發揮到了能力的極限,馬車簡直就像飛似地前馳著。
  好一陣子緊趕。
  足足奔馳了有半個時辰,牲口有點吃不住勁。自動地放慢了下來。
  蓋雪松心亂如麻,坐在車座上一聲不哼地閉著眼睛,「黑虎」陶宏的一顆心卻是完全鬆開了。
  他樂得哼起了小曲子——是盛行關洛的「秦腔」,聽在耳朵裡怪不是個滋味!
  前面是個岔口!
  車把式把馬車放慢了,小心地拐了個彎,他緊緊地帶著馬韁,車子方一轉過來卻覺出頭上黑忽忽地墜下來個什麼物件。
  他根本還沒有看清楚,那團黑影已落了車前座上。車把式一抬頭,面前敢情是一個人,這個人顯然就是剛才引開譚老爺子的那個蒙面人。
  眼前他對付這個車把式,簡直是太不費勁兒了,不過是伸了伸手,那個趕車的把式——「鐵彈子」身上麻了一下子,可是昏過去不動了。
  蒙面人彎下腰來,兩隻手緊緊控著馬韁,車子緩緩地停了下來。
  車廂裡的陶宏小調也不唱了,用力砸著車板道。「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他不嚷嚷還好,這麼一嚷嚷馬車乾脆就停下不動了。
  陶宏大罵道:「媽的,你睡著了!」
  嘴裡罵著,一腳踹開了門,身子還來不及出去,就嚇得一下子愣住了。
  就在車門前站著一個人——那個蒙面人。
  蓋雪松、陶宏一時嚇傻了。
  蒙面人那雙光采灼灼的眸子,緊緊盯著他們兩個,冷笑了一聲,道:「蓋朋友、陶朋友請出來說話!」
  蓋、陶對看了一眼,還有什麼話好說的?人家指著名叫,還能再裝糊塗?
  兩個人慢吞吞地下了車。
  「賽呂布」蓋雪松抱了一下拳道:「方纔承蒙義士相救,感激不盡!」
  陶宏跟著話題,笑道:「這個義士,真是我們兄弟的救命大恩人,請受我陶宏一拜!」
  說著深深地打了個躬,卻見面前蒙面人閃開一旁,無意當受他的大禮恭敬!
  「賽呂布」蓋雪松回過頭向車座上看了一眼,可就看見了車把式鐵彈子那種倚身橫睡的怪模樣,心裡自然有數是怎麼回事。
  他這裡乾咳了一聲道:「還沒有請教恩兄的大名是……」
  蒙面人哈哈笑道:「你用不著問我是誰!我只問你們,姓譚的追你們幹什麼?」
  蓋雪松一笑道:「原來是這樣……事情是這樣的……在下是經營皮貨商……」
  蒙面人冷笑道:「長話短說!」
  「是是!」蓋雪松道:「姓譚的不滿我們把皮貨賣給了別人,大概是想半路下毒手!」
  「滿口胡言!」
  蒙面人輕斥了一聲,道:「你們所作所為,還當我不知道麼!要按你等的所作所為,早就該一掌結果了你二人性命,只是我卻別有用心!」
  蓋雪松心裡一驚,暗忖道:「不好,莫非這個人也同譚老頭一個心思,想謀財害命不成?」
  這人的武功,他們兩個早已清楚地見識過了,以譚雁翎那身本事,尚還免不了遭受此人戲耍,自己二人那就更不用談!
  想到這裡,蓋雪松心都涼了!
  「恩兄的意思是……」
  「我們打開窗子說亮話!」蒙面人冷聲道:「你們弄了一塊假皮子,冒充是白魔王,騙了姓譚的五萬兩,心也未免太狠了一點吧!」
  「這——」蓋雪松沉著臉道。「恩兄,你怎麼可以血口噴人?明明是真皮,怎麼說……」
  蒙面人一聲朗笑道:「死在目前,尚敢胡言,就憑你這點能耐,休說殺死不了白魔王,只怕連它的影子你也見不著。」
  「黑虎」陶宏大聲道:「是真的!」
  蒙面人隔空揮手,陶宏臉上「叭」的一聲大響,挨了一個大耳括子,打得他身子像旋風似的轉了個圈兒,噗通一聲摔倒在地。
  蓋雪松掌勢一沉,剛要出掌,蒙面人冷笑道:「想死的就動手!」
  蓋雪松當真就嚇得不敢動了。
  蒙面人冷冷一笑道:「老實告訴你說吧,白魔王可是我殺的——」
  此言一出,蓋、陶二人,頓時吃了一驚!
  蒙面人道:「我為了要殺這個畜生,在長白山整整守候了二十一日,險些喪生在這畜生的利爪之下,最後幾經犯險才用『五行掌』力,震碎了那畜生的五腑六髒,使它發狂而死——」
  冷笑了一聲,他冷峻的目光,直直地逼向蓋雪松道:「——那畜生中掌之後,是我在其後跟蹤了一日一夜,最後眼看著它倒斃在骷髏峰下,是我又費了一日夜的時間,才取得它身上那方熊皮,此皮一不畏刀劍,二不畏水火,若非我那兵刃有截金斷玉之利,休想能剝下來,此類人間至寶,又豈是你等尋常獸皮所能比擬?可笑譚老兒既名皮大王,卻連真偽都不能辨,為你二人花言巧語欺騙,平白上此大當,他既為富不仁,早年所行不義,今日吃了大虧,也是他應得的報應!」
  他一口氣說到這裡,目光中更彌起無邊怒火,旁側的蓋、陶二人不禁被這番話說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揣測著這番話絕非虛語,一時噤若寒蟬。
  蒙面人冷森森地發出了一陣笑聲——
  他臉上戴著頭罩,看不清他是怎麼一副長相,可是這幾聲冷笑,卻使蓋、陶二人打心眼裡生出了無比的寒意,生恐對方猝然向自己出手。
  蒙面人這時收斂住笑聲,繼續接下去道:「——那畜生頭頂一隻獨角,鮮紅欲滴,名曰『通天神角』,其價值理在那方獸皮之上,功能生死人、肉白骨,功效較之千年人參更有過之!」
  話聲一頓,目光射向蓋雪松。
  蒙面人冷冰冰地接道:「那只通天獨角,由於本身具有靈氣,與那只白魔王精血相吸,我因知這等巨獸,死而不僵,如果能待三日之後,其本身精氣,才可完全歸入頭上獨角上,所以才暫時任其暴屍荒野——」
  「……誰知道第四日再去之時,才發覺到那只通天神角,競然為人竊去!」
  蓋雪松臉上頓時現出了一番不自在。
  蒙面人目光盯向蓋雪松道:「那人,也就是你!」
  「你……你怎麼知道是我?」
  「因為只有你對這畜生的生性知道一些,你父蓋龍江乃是關外有名的獵熊人,深知各獸習性,大概生前會對你說過!」
  蓋雪松嘿嘿笑道:「看來恩兄你是無所不知!不錯先父正是蓋龍江,在下承繼父業,熟知百獸,否則焉知這只通天神角乃是寶物一件?」
  蒙面人冷哼了一聲,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這話怎麼說?」
  「你只知通天神角乃是寶物一件,卻不知其角下根與其腦內一枚通天神珠,互通靈氣——」
  說到這裡,探手入懷,取出一枚大小如同鴨卵的紅色透明珠子。
  頓時間,傳出了一片光彩奪目的紅光來,映襯得三人全身皆赤!
  蒙面人朗笑一聲,說道:「就是這顆珠子,那只通天神角乃是極陰之性,此珠卻是純陽之罡,兩者相聚,才能滋生和煦之氣!」
  蓋、陶二人眼都花了,至於這番話更是聽所未聽,聞所未聞的神話。
  蒙面人娓娓道來,說到這裡,冷冷一笑道:「你二人武功平平,竟敢身懷此寶,不是我小看你二人,只怕你們多多少少已為這支通天神角極冰之氣所傷了!」
  蓋雪松冷冷笑道:「哪個相信你這番鬼話,就想讓我平白還你不成?」
  蒙面人朗笑一聲,說道:「你不還我麼?」
  身子一閃,已到了蓋雪松身旁,蓋雪松雙掌用力,用「童子拜觀音」的打法,雙掌一合,用力地向著蒙面人頂門之上砸來。
  蒙面人起手一擋,蓋雪松只覺得一雙手腕子正好似擊在一根鋼柱子上一般,剎那間痛徹心肺,彷彿連一雙手掌骨節都擊碎了。
  同時間,他肩上一緊,原背在身上的那個箱子已到了對方手上,蓋雪松怒吼一聲,再次上來,蒙面人右掌平出向前推了一下。
  這種無形的潛力,最是厲害!
  「賽呂布」蓋雪松頓時就覺得面前有一面無形牆隔離著一般,他雖是用盡了力氣,卻休想能撞過去。
  「無恥的東西!」蒙面人聲如寒冰地道,「我不過是取回我自己的東西,你辛苦糾纏什麼?再不識趣離開,休怪我掌下無情,滾!」
  「滾」字出口,右掌向外微微一送,蓋雪松一溜斤斗地翻跌了出去。
  「黑虎」陶宏在側面見蒙面人如此神威,再加上一上來先已吃了大虧,哪裡還敢再貿然出手!
  他跑了過去,由地上把蓋雪松攙了起來。
  兩個人一副灰頭土臉地打量著蒙面人,滿懷懊惱、卻是無可奈何!
  蓋雪松身上已有多處被砂石擦傷,兩番小試之後,已證實對方蒙面人果然武技超群,自己簡直無法望其項背,不認裁服輸的結果,勢必更將自取其辱。
  他恨恨地用手在嘴角上擦了一些流出來的血,冷冷笑道:「足下既然有這麼一身功夫,何必又遮遮濛濛,不能以真面目示人,未免有失武林本色!」
  蒙面客一笑道:「你真要看我本來面目麼?」
  說著抬手一揭,已把罩在頭上的黑布罩摘了下來。
  「賽呂布」蓋雪松和「黑虎」陶宏,乍見到這人的本來面目時,俱都大吃了一驚——
  「原來是你,桑……南團——」蓋雪松倒退了一步,一剎那驚嚇得臉色蒼白。
  他怎麼也不會想到,那個在迎春坊文質彬彬的皮貨單身客人,竟然具有如此一身不可思議的武功。
  桑南團揭下了頭罩之後,向前走了幾步,面上洋溢著溫文的笑容,道:「你既然看見了我的真面目,當知我已是第二次救你,何以恩將仇報,帶著譚老頭的幾個作孽錢走呢!」
  「黑虎」陶宏原以為對方心存覬覦二人身懷之巨款,此刻聞言一時寬心大放,當下忙自拉了蓋雪松一把,示意他見好就收。
  蓋雪松平白失去了一支通天神角,當然是心有不甘,可是衡量眼前形勢,實在也是無可奈何——
  他冷冷一笑,舉手抱拳,說道:「桑朋友這番恩典,在下沒齒不忘,你我後會有期!」
  言罷轉身就走,陶宏也忙由後面跟上去。
  桑南圃目注著二人背影,喃喃道:「我雖有心放你二人,只怕別人卻是饒你們不得!這也就看你們的造化了!」
  他雖是自言自語,可是每一個字,卻都清晰地傳入到蓋、陶二人耳中。
  二人身子定了一下,遂即繼續前行。
  桑南圃遂即為車輛把式「鐵彈子」解開了穴道,命其駕車自去——
  他獨自佇立在荒野的無邊夜色裡,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愉快,他已到感覺到「皮大王」譚雁翎這個人的焦頭爛額,感覺到這個人的即將為之崩潰,一時間他彷彿全身的汗毛孔都舒暢地張開了。
  客廳裡還亮著燈。
  「神手箭」鬍子玉在燈下等候著譚雁翎的返回,忽然窗扇大開,一條人影閃電也似地飄進來。當真是翩若驚鴻,快到令人目不交睫!
  來人正是本宅主人譚雁翎,他眼睛向著鬍子玉看了一眼,冷笑一聲,道:「栽了!」
  身子一蹌,遂即坐了下來。
  鬍子玉忙上前緊張地道:「怎麼回事!東翁你這是……」
  譚雁翎拾手解開緊在脖頸之間的一條絲帶,遂即把身上的一襲大氅脫了下來。
  鬍子玉霍然才發覺到他的一條右腿上已染滿了血漬,不由大吃一驚,道:「這是誰下的手?」
  「不知道——」
  譚雁翎一面搖著頭,卻把一隻褲管高高地捲起來,鬍子玉才發覺到,在他大腿關節上下五寸左右處,有一道深有三指左右的血槽,看上去像是兵刃傷的!
  「是劍傷?」鬍子玉吃驚地問。
  「不!指傷。」譚雁翎一面說著,一面並二指,在腳上「三生」、「湧泉」兩處穴道上各點了一指,頓時流血就止住了許多!
  「指傷?」鬍子玉驚訝地道,「什麼人的指力能夠劃破你的護體內潛?是司徒火!」
  「不是!」譚雁翎冷冷道,「這人頭上戴著罩頭,看不見他的臉,可是有一點卻可斷定,他絕不是司徒老大!」
  「那會是誰?」
  「是個年紀不大的人!」譚雁翎自己也不能斷定地搖搖頭,「我只是這麼猜想而已!」
  鬍子玉忙由立櫃裡拿出了治傷的藥,親手為他上好,然後用布帶緊緊為他紮住。
  「奇怪……」譚雁翎回想起方纔那人動手的情形,猶自不勝驚心,「想不到,冰河集彈丸之地,竟然會隱藏著如此的高人!」
  歎了口氣,他抬了一下眼皮道:「……這人功夫太高了,如安心與我為敵,今日我性命休矣!!」
  鬍子玉道:「這麼說,他對東翁尚且手下留情了?」
  長歎一聲,譚雁翎緩緩地點了一下頭,苦笑道:「子玉,俺們栽了,栽到家了,以方才情形而論,這個蒙面人如果存心要我的命,我也回不來了,總算他手下留情,不過僅僅傷了我一指而已!」
  「這人是敵是友,東翁可看得出來麼?」
  「很難說……不過,絕非朋友!要是朋友,他大可以真面目見人,也用不著傷我一指了!」
  「可是,如果是故人,又何必手下留情?」
  譚雁翎捋著臉道:「不錯,所以這件事令我百思不解!」
  鬍子玉問道:「東翁可曾將銀票取回來?」
  譚雁翎冷笑著搖搖頭,道:「這件事正是因此而起,如果不是這個蒙面人插手管閒事,銀票以及那只熊角已到了手中,這麼看起來,這個人顯然是司徒老大他們一邊的了!」
  鬍子玉恨聲道:「司徒火這幫子人,未免太狠了,有本事一刀一槍幹到底,犯不著用這麼陰險的手段,東翁,我看我們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找上門與他們決一個死活勝負!」
  譚雁翎冷冷一笑道:「我何嘗沒這個意思?只是司徒火一行這一次來,完全是有計劃的,他們是存心要把我弄到山窮水盡,死而後已,眼前就算我們有心與他們一拚死活,也只怕求之不能!」
  鬍子玉恨恨地歎了一聲,點著頭道:「所幸,我們手裡還有那塊白魔王的皮子,否則真是一蹶不振了!」
  話方到此,遂見他家的老聽差進來道:「客來軒的歐陽大爺來了!」
  譚雁翎忙放下了腿,冷冷一笑道:「他來幹什麼?」
  聽差的道:「歐陽大爺說有好消息奉告,老奴已經讓他進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10 23:53:55

  所說的「歐陽大爺」,指的也就是「雪中客」歐陽虹,他原來是譚家皮貨供應最可靠的一股實力,可以說是譚老爺子的心腹人,想不到這一次居然也在重利之下,做出了違背譚雁翎的事來,把手裡大批的皮貨,全都賣給了「鬼太歲」司徒火那一邊。
  這件事使得譚、胡二人非常震怒,由於這兩天一連遇見許多道心事,尚還沒有想到他這一邊,此刻經那名家人一提,二老頓時平添了許多怒火。
  鬍子玉轉向譚雁翎道:「東翁何不見他一下,看看他能有什麼說頭?」
  譚雁翎點點頭,聽差的遂即退下。
  須臾,歐陽虹揭簾步入。
  譚雁翎看也不看他一眼,把頭轉向一邊,歐陽虹滿臉愧疚地抱拳行了大禮,尷尬地道:「二位老爺子請原諒在下的情非得已……關於那批皮貨的事,在下實在有難言的苦衷!」
  鬍子玉冷笑道:「歐陽虹,要是你今天特別為解釋這件事而來,我勸你大可不必!」
  歐陽虹恨聲歎道:「胡先生也這麼說,歐陽虹更是無地自容了!」
  譚雁翎聽到這裡,忍不住發出一陣低沉的冷笑之聲,道:「歐陽虹,這件事你不必再說了,我們二十年的交往,從今天起一刀兩斷,你就請吧!」
  歐陽虹臉上一紅,苦笑道:「老爺子,歐陽虹二十年承蒙你老一力培植,豈是忘思負義之人,只是對方出價太高,在下雖然心存道義,卻難犯眾怒……」
  鬍子玉哼了一聲,道:「既然如此,你還來幹什麼?」
  歐陽虹臉上帶出一片尷尬愧疚表情,道:「老爺子,在下有好消息奉告,昨夜有兩個新客住進了客來軒,因怕又為別人捷足先登,所以特來奉告!」
  譚、胡二人神情頓時為之一驚——
  鬍子玉說道:「新客?也是販賣皮貨的?」
  歐陽虹道:「不錯,而且聽說數量很多!因為知道譚老爺是大買賣,所以有毛遂自薦的意思!」
  「怎麼只會是兩個人呢?」鬍子玉有點懷疑的樣子。
  「這兩個人原來也是買家,在長白山、蒙新一帶專門干零碎生意,聽說兩年下來,集了大批的皮貨,他們賤買貴賣,無非想從中套取一些利潤而已!」
  「原來是這樣!」鬍子玉道:「這兩個人叫什麼?」
  歐陽虹道:「一個叫劉永波,一個叫張威。生臉,過去從來沒見過的!」
  譚雁翎冷笑道:「那你憑什麼認為他們說的是真話?」
  「老爺子說的是!」歐陽虹道,「這一點在下也想過,可是看了他們帶來的樣品,不像是瞎話!」
  鬍子玉道:「人呢!」
  「在客棧裡。」歐陽虹道,「那兩個人是要我來跟老爺子說價的,要是明天不能談妥,他們就預備走了!」
  「這麼急?」鬍子玉道,「兩個人是什麼路數?你摸清楚沒有?」
  「純粹的生意人,惟利是圖,不過價錢倒還公道!」
  「這話怎麼說?」
  「這兩個人聲稱有皮貨八千六百多件,索價不過三十萬兩銀子,比照一般行情,雖不能說便宜,卻也談不上貴,所以我認為這是個好機會!」
  這番話果然把譚、胡兩個老江湖說動了!
  譚雁翎怔了一下,道:「只是……好吧,那么子玉你就快去一趟,如是真的,就先穩住他們,銀子的事我們再安排。」
  鬍子玉道:「好吧!」
  當下就同著歐陽虹去了。
  「客來軒」一間乾淨的敞房裡,譚家的大管事賬房鬍子玉胡先生正在與兩個生客劉永波、張威對坐談話,歐陽虹側坐相陪。
  劉永波望之五旬中人,矮小的個頭兒,頭上戴著一頂瓜皮小帽,一身講究的緞子袍褂,說話是道地的東北口音,看去機智老練。
  張威是南方口音,四十來歲,生得濃眉大眼,談吐之間,亦透著處處精明。
  當然鬍子玉非輕率之人。
  這時,就見他向著對方二人微微笑道:「敝東家對於二位兄台的雅愛十分感激,只是那批貨必須要兄弟親自過目之後,方能決定!」
  矮小機智的劉永波頓時笑道:「胡爺說哪裡話,這還用得著說嗎!那批皮貨就存放在離此不遠的曹家口,因為數量太多,搬動不易,暫寄存在曹村長的貨侖裡,胡先生可以隨時看貨!」
  南方口音的張威接道:「貨的品質,我們可以保證好,按量是照單不誤!價錢也實在,三十萬兩銀子,一個也不能再少!」
  鬍子玉冷冷地道:「敝東剛剛與人家完成了一家五萬兩銀子的買賣,手頭缺乏現金,如果這宗買賣談定了,可否用敝東江南的地契折代現銀成交?」
  「這個……」張威吟哦了一會,退向一邊,劉永波就跟過去。
  兩個人商量了一陣,遂又轉回。
  劉永波道:「如果地契手續完整,是可以變通的,胡先生可否賞觀一下?」
  鬍子玉點點頭道:「有何不可。」
  說完,遂即由身上取出一個平肩的玉盒,他身為譚家的賬房兼大管事,也就操縱著譚府的整個經濟命脈,加上他與譚雁翎私人的情誼,以及若干微妙的聯帶關係,事實上無疑地可以稱得上是半個主人。所以譚家的房地契、來往金銀,一直由他全權支配。
  當然,他在支付這麼龐大的一筆費用時,內心當然是極為慎重,除非他認為是有重利可圖,否則他斷斷不會以地契來折充現金!
  現在,他毫不考慮地由玉盒內取出了三張地契,然後由三張地契內拿出了其中之一,遞過去,劉永波接過來與張威展開共閱。
  當然地契不會是假的!
  地契上蓋有江南蘇常道度支司的大關防,幾番幾目,寫得很清楚,共寫良田五百畝,如以時價折合現金足可值四十萬兩銀子。
  劉、張二人共看了一會,劉永波含著微笑雙手奉上,道:「謝謝,謝謝,足足有餘,有餘!」
  鬍子玉哈哈一笑道:「那麼我們現在就看貨去吧!」
  劉、張二人同時站起,歐陽虹是中間人照理不避,一行四人出得門外。
  那裡早已備了一輛車,劉永波吩咐了一聲:「曹家集!」馬車就順著驛道奔馳直去!
  「曹家集」是「青松嶺」的鄰鎮,用不了半個時辰,已來到了集子——
  曹村長是本地一個大戶,很有點子江湖混混、土財主的味道,家裡用著三四十個長工,有土房三十餘間,還養著不少狗。
  「青松嶺」譚家誰人不知?那個人不曉?包括鬍子玉這個大管事在內,也是響叮噹的人物。
  所以,當胡先生來到曹家以後,曹村長親自接待,執禮甚恭,一行人略事待茶之後,就由曹村長帶頭,同著劉、張、歐陽以及胡先生這麼幾個人,一同向後院倉庫裡去看貨。
  兩名長工在前導引著,手裡高挑著兩盞燈籠,離著身後四人足有丈許以外。偌大的院落裡靜悄悄地沒有一個外人,只有夜風吹過樹梢發出的輕微低嘯聲。
  鬍子玉昔日在江湖素有謹慎之稱,所以他在退隱江湖之後,屈就譚家賬房以後的歲月裡,以其智力運籌帷幄,才使得譚雁翎這個人,不出數年,即鵲起商界,得到了「皮大王」這樣的一個稱號!
  雖然,鬍子玉這個人有著過人之處,他最大的長處是冷靜和心細,用錢更稱得當,恰到好處,一擲千金毫無吝色,出手之大,令人咋舌,但是在擲出那等巨大的資金之後,不出數月,甚至於更短的時間裡,必將有更多數倍的本息回籠!
  他早已獲得譚雁翎的推心置腹,可以不需要經詢譚雁翎的同意,直接運用譚雁翎名下的任何產業,包括動產與不動產在內。
  就如同現在,他即將又要代替譚雁翎做主,從事一筆大規模的交易了。
  這筆交易如果成功,不但可以解開譚雁翎眼前之危,而且更可以大大的振奮譚家的聲譽,可是如果不幸出了差錯,譚家在事業面臨破產之際,再難承受如此重大的打擊,前途可就不堪設想了!
  鬍子玉當然不是容易上當的人。
  首先他已觀察了歐陽虹這個人,對方是與譚家來往做生意有二十年以上信譽的人,雖然這一次他的貨賣給了別人,但是商人重利,嚴格地說,只能怪自己這方面算盤打得過於精細,卻不能責怪對方背信。
  所以,歐陽虹的誠意,他絕不懷疑!
  那麼曹村長這個人呢——他可就不清楚了。
  他耳朵裡曾經聽到過有關這位流氓村長種種傳說,包括他放高利貸、運私鹽,也常有勾結匪人,坐地分贓的傳說,這樣的一個人當然他什麼事都可能做出來的!
  鬍子玉自從一聽說有他這麼一個人,心裡可就提了三分的小心。
  再看看另外的兩個人——張威和劉永波——這兩個人可以說純粹是陌生人!
  對於陌生人,鬍子玉一向是不太信任的。
  把他眼前這麼幾個人在心裡盤算了一下,認為即使是他們聯合起來,也絕不是自己的對手!
  一行人來到了貨房前,兩個挑燈的長工左右一站,將燈光回照著來人。
  曹村長由身上掏出了一大把鑰匙,也不知他一共開了幾把鎖,才把貨倉的門弄開了。
  打開了兩扇門,貨房裡堆著滿滿的皮貨,燈光之下,當真是洋洋大觀,營營總總,令人目不交睫!
  劉永波嘻嘻一笑,引手說道:「總管請!」
  鬍子玉點點頭,邁步入內。劉、張二人,緊隨他左右,歐陽虹和曹村長走在最後。
  鬍子玉顯然是吃了一驚。
  擱置在他眼前的是那麼完整,那麼多,那麼好的一批東西,包括各獸類的珍皮,即如海龍、紫貂,也無不具備。
  這些皮貨,無異是他眼前最需要的東西!
  他打量著滿倉的皮貨,心裡真有說不出的驚詫,在他想像裡真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他也實在想不出除了「賽呂布」蓋雪松和「雪中客」歐陽虹這兩幫子皮貨客以外,什麼人還能有如此大宗完美的皮貨供應出來。這個人是誰?是張威?劉永波?——不像!
  這兩個人,如果真是大幫子的皮貨頭子,自己不可能沒有個耳聞,那麼,他們又會是誰?但是儘管你不相信,眼前擺在面前的這些子皮貨卻是真的,又不由得你不相信。
  胡於玉幾乎以為眼前這些皮子是假的了!
  他走過去,細細地檢查其中一塊貂皮,鑒定果然是上好的質料,在每一塊皮子的角上,都繫著一塊紅布。
  鬍子玉心裡一動,因為這種標誌他是熟悉的,在他印象裡應該是屬於歐陽虹那一夥人的標誌。
  這念頭在他的心裡一動,頓時由不住回過頭來看向歐陽虹,歐陽虹顯然也看見了——
  他嘴裡「咦」了一聲,大步走過去,打量著面前的一捆貂皮,回過身來,向著面前的張威道:「咦——這些皮貨是我賣給司徒先生的,怎麼會……」
  鬍子玉頓時一驚,說時遲那時快,就在他目光剛剛接觸劉永波、張威的一剎那,劉、張二人已迅速向歐陽虹同時出手發難。
  這是誰也沒有料想到的!
  由於劉永波、張威二人,站在他身側左右,固可以說近在咫尺,是以猝然出手,歐陽虹簡直無從防起。
  在劉、張二人快速的一式雙插手裡,他們兩人兩隻手已深深陷入歐陽虹的左右雙肋之間。
  歐陽虹對於這種莫名其妙的加害,如墜五里霧中,等到他感覺出不妙時,已經失去了回手的能力!
  劉永波、張威這兩個人,雖然不見得有什麼了不起的身手,可是由他二人出手的動作上看來,顯然他們不是生手,尤其是二人手掌上,具有相當厲害的「穿牆神功」。這種功夫是不常見的!
  二人一招得手,各自向後面退出一手,兩隻手猝然地拔出來,即見由其兩肋內穿出了兩股鮮血,歐陽虹大吼一聲,身子踉蹌步出。
  「胡先生……」他那一雙怒凸的眸子,張徨地看向鬍子玉道:「……我……們上當……了!」
  大口的血,由他嘴裡噴出來,足下一跌,遂即倒下來。
  鬍子玉身子一閃,快若疾風地疾迎上去,一把扶住了他,不過是瞬息間的事,劉永波、張威兩個人,已自不同的方向,猝然向著鬍子玉身前襲到,同樣施展出「雙插手」的絕技,向著鬍子玉兩肋插來!
  曹村長似乎早已料到會有此一手,所以在劉、張二人一出手的當兒,他已飛快地退出了倉庫。
  同時間倉庫的兩扇大門「砰」一下關上了。
  鬍子玉前此對付「怪鵝」孫波時,已經負了傷,後來雖經譚雁翎細心醫治,那一隻胳膊總算保全住沒有廢了,可是較之昔日自然差了很多,話雖如此,以劉永波、張威者流,還不是他的對手。
  危機一瞬之間,就見他雙手倏地一分,已雙雙抓住了劉、張二人遞出的手,一邊冷斥道:「大膽!」
  雙手一振,劉永波、張威兩個人的身子被摔得騰了起來,「砰砰」分摔在左右地上。
  鬍子玉陡地旋身,用「鴛鴦跺子腳」,噗!噗!一連兩腿,把迎面的劉永波踢得地上打了個滾,背後的張威卻悶哼了一聲,向著鬍子玉襲到——
  他施展的是內家掌力中的撞掌功夫,雙掌一遞出,帶出了一股極大的掌力,兩隻手直向著鬍子玉背後打來。
  鬍子玉向前一伏身,前胸幾乎與地面貼平,張威的雙掌,頓時落了空,整個身子,向前一動,幾乎由鬍子玉身上翻了過去。
  鬍子玉內心恨極了這兩個人,所以手下絕不留情,他身子在張威向前一動的剎那之間,霍地一個飛轉,同時足尖飛挑,不偏不倚,正好點中在張威咽頭喉結之上,張威頓時發出了一聲悶叫,整個身子倒栽了過去,當場一命嗚呼!
  這一招既快又狠,當真是狠惡到了極點!
  鬍子玉一腳踢死張威之後,迅速地回身,待向劉永波撲去時,卻聽得背後一股極尖之風襲到,容不得鬍子玉身子轉過來,只覺得左側肩下一陣疼痛,已為一枚銳利的暗器刺了個正中。
  那是一枚細若牛毛的短刺,其尖如針,其細如芒,一經中人,頓時深入肌膚之內,鬍子玉只覺得整個上半身一陣發麻,當場就動彈不得——
  這種暗器他是熟悉的,他的腦子也夠清楚,只可惜現在半個身子已動彈不得。
  眼前人影一閃,一個人以比燕子更輕靈的身法飄臨眼前,在此同時,這個人手中的一支湘妃紅竹的馬竿子「噗」的一聲,已點中在他的心窩上。
  鬍子玉雖然半身發麻,可是五官的感覺依然很靈敏,當他注意到眼前這個人,竟是自己昔日結拜的兄弟,後來為自己暗器神手箭射瞎雙目的「來如風」簡兵時,他整個的血脈都彷彿被冰鎮住了一般!
  簡兵這時臉上現出一種難以克制的怒容,一雙怒凸的瞎眼珠子,死死地注定在鬍子玉身上。
  他全身,在此一剎那,也起了一陣急劇的顫抖。
  「鬍子玉,你還認得我麼?」
  「你——鬍子玉面色慘變著道,『你是老八?』」
  「老八?」簡兵仰天發出一陣狂笑,聲如夜梟,聽在耳中,別有淒厲之感!
  「虧你還認得我這個老八!」
  簡兵把一嘴發黑的牙床肉,用力地磨咬著,整個口腔裡,泛出一種血的感覺。
  「二十年了!」簡兵猙獰地說道,「每一天每一夜我都想著能有跟你見面的一天,皇天不負苦心人,今天總算叫我們這兩個冤家見著了!」
  鬍子玉不勝淒楚地感歎了一聲,下意識地覺出了不妙。
  他苦笑了一下,說道:「老八,二十年前愚兄失手……」輕輕歎了一聲,接下去,「……傷了你的眸子!事非得已……老八,你難道不知道麼?」
  「哈——」簡兵狂聲笑著,「我太清楚了!鬍子玉你如果認為今天能以兄弟之情來打動我,可就大錯特錯了!」
  鬍子玉神色一陣黯然。
  他忽然歎了口氣,道:「既落你手,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你看著辦吧!」
  「不過!」他頓了一下才又接道,「請給個痛快吧!」
  「痛快?」
  簡兵又是一陣子怪笑。
  「二十年喪明之痛,還談得上什麼痛快!鬍子玉,你想要我一刀殺死你,那可就未免想得太天真了!」
  「你要怎麼樣呢?」
  鬍子玉感覺到原先身上的麻痺,這時似乎已經消逝了很多,只是對方手上那根馬竿子卻是又準又狠地點在自己穴道之上,簡兵顯然施展的是定穴手法,使得他一籌莫展!
  聽了他的話,簡兵鼻子裡哼了一聲,發出一陣子怪笑——
  「我要你慢慢地死——你放心,現在我是不會殺你的!」
  他那張猙獰的臉,轉過一邊道:「誰還沒有死?」
  劉永波忙趨前道:「四當家的,是我!劉永波!」
  原來江南九鳥自從譚、胡二人離開,加以老四「出山虎」方人豪,老五「十二連環」杜希平相繼死了之後,九鳥之中,僅剩下五人。
  這餘下的五人,從此重續蘭譜,改「江南九鳥」為「五剎星」。
  所謂「五剎星」者,即為「鬼太歲」司徒火、「怪鵝」孫波、「人面狼」葛嘯山、「瞽目閻羅」簡兵,「過天星」姜維五人。
  簡兵原來是排行第八,現在舊譜重續之下改為第四,所以那劉永波才有「四爺」之稱呼。
  「瞽目閻羅」簡兵這時聽知是劉永波之後,冷冷一笑道:「張威呢?」
  劉永波道:「死了!」
  他接著恨聲道:「四爺請為張舵主報仇,把這廝碎屍萬段!」
  簡兵墓地狂笑一聲,道:「劉舵主,你知道什麼?這人昔日乃是我的拜兄,豈是泛泛之輩,總把子為了愛惜他,卻要他多活些時候!」
  劉永波怔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簡兵嘻嘻一笑,伸出左手,探入鬍子玉衣內,摸索著取出了那個裝有譚雁翎所有地契的玉盒,收入懷內。
  鬍子玉看到這裡,禁不住閉目一歎。
  他知道玉盤之內的三張江南地契,無疑已是譚雁翎眼前僅有可以變賣的全部財產了。
  簡兵雖然看不見鬍子玉頹然的表情,可是卻聽見了他的歎息之聲,當時發出了得意的一陣笑聲。
  「劉舵主,」簡兵大聲地吩咐道:「把庫門打開來!」
  劉永波惟命是從地應了一聲,走至門前叩了幾聲。
  門外的曹村長在外面遂即把門打開。
  鬍子玉雖然身上的麻痺感覺已失,可是為對方杖頭定住了穴道,除非對方鬆開竹杖,否則自己休想能動分毫。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10 23:54:23

第10章 驚聞血海仇

  鬍子玉已由簡兵這種動作中,看出了事態的不妙,可是卻猜不出對方將要以一種什麼樣的手法來對付自己。
  簡兵張著沒有牙齒的嘴,發出了令人汗毛聳然的一陣笑聲——
  「胡老七,念在當年你我兄弟一場的情意,我決計放你離開,你意如何?」
  鬍子玉冷冷一笑,道:「只怕你未必心口如一。」
  「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那,我就謝了。」
  鬍子玉冷漠地說了這句話,心裡仍然存著狐疑。
  「你是要謝謝我,」簡兵緩緩地道,「但卻不是在這個時候!」
  「什麼時候?」
  鬍子玉在說話的時候,卻已經發現由簡兵眸子裡傳出的凌厲殺機,想到了此人素來心狠手辣,由不住有些膽戰心驚,未卜生死。
  「胡老七,你放心,現在我有幾句話要交待你,你卻要聽清楚,否則你可就回不去了。」
  鬍子玉只把湛湛的雙目注定著對方,要聽他到底說些什麼。
  「瞽目閻羅」簡兵道:「這裡是曹家集,你出得門後只消直走,左邊是冰河,右面是百里荊藜,對於一個失去雙目的人,是很危險的!」
  鬍子玉陡地升起了一陣寒意。
  「你要幹什麼?」
  「幹什麼?」簡兵冷冷地道,「到了這時候,你還不知道我要幹什麼?」
  他緩緩地抬起了左手,分開了中食二指,顫抖的手指,表露了他內心惡毒的殺機——
  「我要你跟我一樣,先嘗嘗瞎眼的滋味!」話聲一落,他的兩根手指已飛點直出,正中鬍子玉雙瞳。
  可憐鬍子玉空負一身武功,只是此刻「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除了睜眼待死以外,別無良策。
  鮮血怒濺中,簡兵一雙手指快速地拔出來,隨著他的手勢,鬍子玉的一雙眼珠已滾落在地。
  在此同時,簡兵的身子,卻如同旋風般地向後面撤開,手中的竹杖,也同時離開了鬍子玉的「心坎穴」道。
  鬍子玉痛失雙目時,情不自禁地發出了淒厲的一聲吼叫。
  他恨透了面前的簡兵——
  是以,在簡兵猝然收撤竹杖的同時,鬍子玉卻於徹骨的創痛之時,排山運掌,巨大的掌力,直向著簡兵後退的身勢,猛攻出去。
  簡兵昔日外號「來如風」,當可知他行動之敏捷。
  只是鬍子玉這種排山掌暗藏「天罡」功力,其威力卻是非同凡響。
  簡兵那麼快的退身勢子,依然為他掌風所襲中——
  像是一把銳利的鋼刀掃過一般,連衣帶肉,被斬下了一片來。
  簡兵就地一滾,騰身而起,已落在了堆集如山的皮貨堆上。
  他忍著一時皮肉之痛,憤怒的面頰上暗含著幾許快意,領受著他加之於鬍子玉身上的傑作。
  鬍子玉像是失去了人性般地咆哮著,面頰上滿是鮮血,特別醒目的是他那雙失去瞳子的眼睛,隨著他踉蹌奔馳的身形,頻頻揮動著雙掌。
  掌力過處,四壁齊響,彷彿整個庫房都要倒塌下來。
  「簡老八,你好狠的心!」
  「有種的過來,我們就在這裡拼了命吧!」
  任他叫啞了喉嚨,伏身在貨堆上的簡兵卻是一動也不動。
  雖然他眼睛看不見,可是他靈敏的雙耳卻能兼同眸子的作用,聽得出對方淒厲狼狽的景象——
  這一剎那,他無異感到滿足了。
  多少年壓制在內心的仇恨,在這一瞬間,獲得了充分的發洩。
  他本可以此刻出手,順利結果了鬍子玉的性命。
  但是他偏偏不要。
  終於,鬍子玉在一番瘋狂般的拚命叫囂之後,盲目地衝了出去。
  守候在庫房外的是曹村長,以為有機可乘,他手裡掣著一口鋼刀,迎著鬍子玉撲出的身子陡的一刀揮下來。
  鬍子玉雖說是身處於盲目瘋狂狀態,可是能具有他們這類身手的人,即使是失去雙目,也能有特殊而異於常人的感觸能力。
  是以曹村長的這一刀,誠為不智之極。刀身儘管是遞出得疾快無比,可是尚還沒有接觸到鬍子玉的頭頂,已為鬍子玉抬手抓住了他那只持刀的手。
  曹村長大吃一驚,用力地想往後奪刀,卻已是無能力。
  鬍子玉啞叫一聲道:「無恥的東西!」另手乍揮,如同一口鋼刀般,砍在曹村長的脖頸之上。
  只聽得「卡喳」一聲,這一掌雖不曾把曹村長的人頭砍落,可是充沛的內力,卻把曹村長頸項骨,生生地折斷。
  曹村長「吭」了一聲,一頭紮下去,頓時一命嗚呼。
  鬍子玉這時已拾得了曹村長手上的鋼刀,此刻被撲面的夜風一吹,頓時頭腦清醒了許多。
  俗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鬍子玉在喪失雙目之後,忽然珍惜到生命的可貴。
  這一剎那,他決計要死中求活,逃得活命了。
  像是凶神厲鬼般,他舞動著手上的那口鋼刀,連蹦帶跳的,瞎亂胡闖地離開了曹家集。
  一切都好像是敵人設置好的圈套,在這個回合裡,譚雁翎這一方面,無疑吃了大虧。
  鬍子玉狀若血人地奔出曹家集——
  這條路他不需要簡兵的關照,事實上已是相當熟悉。
  只是,對於一個猝失雙目,由光明驟然變為黑暗的人來說,仍是感覺到極大的不便。
  他在一陣疾奔之後,不得不停下腳步來。
  這是一片曠野,這一點他是可以確定的,只是再前進,可就如簡兵所說,左有冰河,右是毒荊,僅僅當中有一條可容兩輛馬車並進的驛道。
  對於一個瞎子來說,的確是太危險了,尤其是對一個猝然失去眼睛的瞎子來說,那就更殘忍了。
  鬍子玉足足在這裡站立了有半盞茶之久,還不敢下腳——
  失去瞳子的一雙眼眶裡,不僅僅染滿了鮮血,更多的是汩汩的淚水。
  悵恨!悵恨!
  懊惱!懊惱!
  說不出的淒冷、怒忿、仇恨、自憐……如此多的感觸,一時間沖襲著他,幾乎使得他為之麻木了。
  抬起了袍袖,擦了一下臉上的淚和血,他開始繼續前行。
  不意才走了兩步,卻被地面的一塊凸出的石塊絆了一跤,手裡的刀幾乎插進了自己的胸膛。
  他不勝狼狽地爬起來,一時變得呆癡,猝然間,使他體會出這種失去眸子的生活,簡直比死更可怕!
  無限的淒愴,轉瞬間化為滿腔的悲憤,長嘯一聲,他決計不顧生死,展開了身法,倏起倏落向前直衝過去!
  他這時的心清,真恨不能一頭撞死!
  偏偏面前一無攔阻,一任他橫衝直撞,竟然碰不到一點阻礙。
  他喘息著定下了身子,內心之悲忿感傷,真是無法形容,這一陣子急奔意圖求死的勇氣過去之後,他又不再想死了。
  事實上,他眼前又來到了冰河的邊緣,當他再前進幾步時,只覺得足下踏空,一時收足不及,噗通一聲,墜身於展望無及的冰水之內。
  鬍子玉原來是輕功極佳之人,只恨此刻壞了眸子,失卻先機,一腳踏空,再想拔身,已是萬難,眼看著全身下沉,即遭滅頂。
  值此一髮千鈞之間,陡地自河岸上拋下來一根絲絛。
  這根絛條可說是他眼前惟一救命的東西了,鬍子玉當然不肯錯過,他一把抓住了絛條一端。手方抓牢,即時岸上人手腕一振,並聽得嘩啦一聲水響,鬍子玉偌大的一個人,就像是一條上鉤的大魚,隨著他翻起的手腕,高高拋擲而起,遂即四平八穩地落在了地上。
  鬍子玉此刻真是狼狽極了,全身水淋淋的,由於事發倉促,竟連閉氣也是不及,急切間,一連灌了兩口冷水,這時再吃夜風一陣吹襲,由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顫,一連打了幾個噴嚏。
  他手裡兀自緊緊抓著那根繩索,而繩索的另一端,卻顯然抓在另一個人的手中。
  那人目光炯炯地注視著他,神采自若,雖然略現同情,卻並不顯著。
  這時他冷冷一笑,道:「春來春去有空時,花開花落無盡期,閣下一方之尊,如今竟然落得如此下場,著實令人可憐!」
  鬍子玉陡地一呆,睜著一雙淌著血的眼窟窿,道:「足下是誰?救命之恩本應拜謝,只是胡某一生骨硬,從不受人憐惜,足下如果只為憐恤在下,那就大可不必了!」
  那人原本心存輕視的意念,一時間轉為嚴肅。
  士可殺不可辱!
  此人能在窮途末路,身負重傷之際,兀自不肯示弱於人,只此氣魄,卻也令人欽佩。
  那人如非事先對於譚、胡二人抱定極深之成見而來,幾乎對於眼前這個人心存諒解了——
  他當然不是一個隨便放棄原則的人,正因為如此,他才不願意落井下石,打落水狗。
  對於他所深痛惡絕的大仇人,亦復如此。
  他直直注視著鬍子玉——良久之後,他鼻中「哼」了一聲,道:「閣下有這番氣度,倒不愧是條漢子,只可惜——」
  說到這裡,臨時把話吞住。
  鬍子玉儘管是冷得全身發抖,可是卻清楚地聽見了對方所說的每一句話。
  這時,他怔了一下,道:「只可惜什麼?」
  「唉——」那人歎息了一聲道:「只可惜足下與貴上早年所行非是,以至於種下了今日的禍因,遲早難免一死!」
  鬍子玉冷冷笑道:「莫非是司徒火老賊一夥的麼?」
  那人寒聲道:「雖不是司徒火一夥,卻也不是你們一路的。」
  鬍子玉道:「請問大名?」
  那人「哼」了一聲,目光中帶著憐惜,他打量著眼前的鬍子玉——長久以來,這個人一直是譚雁翎的左右手,運籌帷幄,素有智囊之稱,譚雁翎所行的每一件事,如非是出諸他的主謀,也多少參與此人的意見在內。
  說他是主凶之謀,應該不為過之。
  那人在一開始說話之時,即變換了嗓子,用中氣發音,使得聲音與他一貫的口音完全不同,是以鬍子玉用盡了智力辨別,卻也分辨不出。
  那人注視著鬍子玉良久之後,遂道:「有一句話,要當面向胡兄請教。」
  鬍子玉此刻已運用內功,自丹田內提吸起一股元陽之氣,繼續貫注全身,收到了卻寒作用。
  這時聆聽之下,他徐徐道:「請發問,在下知無不言!」
  那人冷冷地道:「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地點是金陵舊地,被害人,乃是當時富甲一方,而又樂善好施的梁仲舉,梁先生。」
  鬍子玉忽然打了一個寒噤。
  「梁先生?」說著,他後退了一步,倒吸了一口冷氣,點點頭道:「有關梁先生的事情,只怕我知道得很少。」
  那人毫不客氣地戳穿了鬍子玉的假面具,進一步道:「請你直話直說,不要掩遮!」
  鬍子玉真恨不能把這個人瞧個清楚,這一願望即使在一個時辰之前,尚還可以達到,而現在卻似乎是一種奢望了。
  「你到底是誰?」
  「這些不關宏旨,眼前我只希望你能具實告訴我!」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因為我救了你的命。」
  那人又似變得很斯文地笑了一下,接著道:「一條命,換幾句話,應該很划得來吧!」
  鬍子玉低頭盤算了一下——
  對方說得不錯,這個要求不算是苛刻,如果不是那個事件裡的仇家,他又何必救自己?既然救了自己,似乎沒有再殺自己的必要。
  略一盤算,他即點點頭道:「好吧,你要問些什麼?」
  那人冷冷地說道:「你我近一步再談話。」
  說完拉動手上的絛條,把鬍子玉引到了附近,道:「坐下再談。」
  那人頓了一下,道:「據我所知,當年皮大王梁仲舉先生是遭人暗算而死,胡先生看法如何?」
  鬍子玉怔了一下,瞪著一雙血窟窿,道:「哦!我知道了,你莫非是那位桑先生?」
  那人冷笑道:「不認識!」
  鬍子玉自己也搖了搖頭,因為那個叫桑南圃的皮貨客人,與眼前這個人,聲音差得太遠了。
  他在飽受殘害之後,意念已灰,對於昔日事,看得淡多了,但求片刻心安,決計不再隱瞞一切。
  頓了一下,他慨然地道:「不錯,梁先生據說確是受人暗算的!」
  那人神色一振,道:「據說?莫非連你也不能斷言麼?」
  鬍子玉一怔,訥訥道:「我……怎麼可以斷言?」
  那人走近一步,用截鐵斷釘般的口氣,道:「暗害梁先生的人,一共有兩個人是不是?」
  鬍子玉冷冷一笑,說道:「怎會是兩個人?」
  「怎麼不會?」那人冷聲逼問道:「一個人策劃,一個人下手,不就是兩個人麼?」
  鬍子玉神色變了一下。
  雖然天黑,那人湛湛有神的目光,依然能洞悉一切。鬍子玉的一點微妙的表情也難逃過他細心的觀察之下。
  「是誰?」鬍子玉反問了一句。
  那人冷笑了一聲,道:「那兩個人,你不認識麼?」
  「我——」鬍子玉木訥地笑了一下,訥訥道:「足下在開玩笑了!」
  「那兩個人一個姓譚,一個姓胡,姓譚的就是今天的皮大王譚雁翎,姓胡的自然就是閣下不會錯了!」
  鬍子玉一聲怪笑道:「一派胡言!」
  他在說這句話之前,早已盤知對方站方的地位,話聲一出口,雙掌同出,施展排山運掌的凌厲掌功,陡地向著面前這人全身擊出。
  這人顯然是具有莫測的身手,在鬍子玉尚未出手之前,已先洞悉了對方的意圖和心機。
  這時他身子驀地升空而起,迎著對方推出的凌厲掌風,就像是濁流中的一匹緞子般的輕巧迤邐——
  「呼——」一聲,已然飄落向鬍子玉身後,其勢絕快,簡直不容鬍子玉稍緩須臾,以鬍子玉那種身法之人,竟然連回身的時間都沒有!
  接著那人的雙掌「噗」一聲,已經分按在鬍子玉雙肩之上。
  「坐下!」那人輕叱一聲,鬍子玉倒是真聽話,頓時坐了下來。
  那人冷笑一聲,說道:「憑閣下身手,要想向我出招,只怕還得苦練幾年才成。」
  鬍子玉歎了一聲,如喪考妣地道:「足下身手驚人,武林罕見,胡某決計求死,請給我一個痛快吧!」
  「你現在還不能死,再說,我此刻也沒有殺你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你和譚老頭當年如何殺害梁氏昆仲的經過!」
  鬍子玉呆了半晌,苦笑著搖搖頭道:「事過境遷,這件事還談他幹什麼?」
  「當然要談清楚——」
  那人在說這句話時,聲音是異常的冷,不容你違抗他的意思。
  鬍子玉長歎了一聲,搖搖頭道:「世事變遷,太離奇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好吧……我就告訴你吧!」
  那人問道:「梁仲舉老先生是誰殺的?」
  「是譚先生……和我。」
  「誰下的手?」
  「譚先生。」
  「你呢?」
  「我不曾直接下手,但是……唉!我也脫不了干係。」
  「你是說,是你的計劃?」
  「也可以這麼說吧!」
  「你們為什麼要這麼做?」那人聲音顯得很激動地說道:「梁先生與你們有深仇?」
  「沒有——沒有——」鬍子王頻頻地搖著頭:「純粹是商場上的手段。」
  「什麼叫商場上的手段?」
  「那梁仲舉家大業大,做生意太獨佔了,不容許外人插入——」
  說到這裡,鬍子玉微微頓了一下,道:「那時我與譚先生方自打入皮貨業,梁仲舉不但不予扶植,反而百般刁難,處處以大吃小……」
  「原來如此!」那人冷冷地一哼,說道:「這麼一來,你們的生意就不好做了,可是?」
  鬍子玉苦笑了一下,道:「非但是不好做,簡直無法維持!」
  「後來呢?」
  「唉!」鬍子玉咬了一下牙齒,道:「那時,我與譚先生新入皮業界,開始只是做皮貨供應商,漸漸摸清了行路,想轉營皮貨店。想不到,梁仲舉以其壓倒性的大勢力,聯合各界,一致杯葛,致使我們那家皮貨行開張不及半年,就匆匆倒閉了!」
  「這話可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
  「好!」那人冷冷地道:「你再說下去!」
  鬍子玉二十年從來不曾啟口的話,一旦說開了,想要停止也是不能,一時滔滔不住,有問必答。
  鬍子玉道:「我與譚大哥迫於生存,因銜恨梁仲舉做生意的獨霸,才不得不下此毒手。」
  「怎麼下的手?」
  又是一聲輕輕地歎息,稍稍停了一會兒——
  「是這樣的。」鬍子玉說道:「那梁仲舉新買了一輛油壁車,又新納了一房寵妾……」
  「是荷姑吧?」
  「咦——」鬍子玉一驚,道:「你怎麼知道?」
  「不必多問,你說下去就是了!」
  鬍子玉道:「不錯,是荷姑……梁仲舉對那個荷姑,百般的寵愛……那時候,時逢盛夏,梁仲舉每晚必偕荷姑,乘彩車至郊外乘涼遊玩。」
  頓了一下,鬍子玉仰天想了一陣。時間太久了,也許他有點模糊了,但是,到底這不是一件普通的事情,他是不會忘記的。
  「……那一夜,譚先生和我事先喬裝為他家的車伕與跟班的……在他出門以前,先下手殺了車伕和那個叫『周福』的跟班的,我二人就冒充是他們兩個。」
  「那位梁老先生莫非是瞎子不成?」
  「姓梁的出門就往車子裡鑽,根本不注意坐在車前座上的車伕和跟班。」
  「荷姑可曾同去?」
  「同去了!」鬍子玉道,「俟他二人上了車,姓梁的吩咐去燕子磯。」
  他臉上帶出了一片獰笑,並無絲毫仟悔的表情。
  「——譚先生做事最稱利落,事前事後,一向是不露出一些痕跡。就這樣,在車行燕子磯的途中,下手殺了梁仲舉和那個女人。」
  「就只這麼容易?」
  「就是這樣容易!」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10 23:54:42

  鬍子玉與那人已十分接近了,可是他卻無從看見他的臉。
  他已經是個瞎子——這一個嶄新的印象,不時地刺激著他,使他每當冀圖著要看人的時候,就會有一種新的刺痛。
  現在他感覺到那個人又在冷笑了。
  那人的武功,剛剛他已經領教過了,除非萬不得已,在那人要取自己的性命時,他不會再蠢到向對方出手。
  「一派胡言!」那人用比冰還冷的聲音道:「說了半天,你始終隱瞞著兩件最大的事實!」
  「我什麼也……沒有隱瞞!」鬍子玉聲音已經顯出了他的內怯。
  那人冷笑了一聲,道:「梁老先生沒有武功麼?」
  「這……」
  「據我所知,」那人道,「梁氏昆仲,雖是馳名商界的聞人,事實上卻是得自青城派嫡傳的高手,以你和譚雁翎那時的武功,就是兩個人聯手,只怕也絕非梁仲舉的敵手!」
  鬍子玉用力擠了一下兩個血窟窿的眼睛,好似在驚異對方的無所不知。
  「是……的!他確是有武功!」
  「以他之武功,是不可能死於譚雁翎之手的,否則,你和譚雁翎何須費這麼大的事還要喬裝車伕跟班?這件事不是很明顯麼!」
  鬍子玉默默地點點頭,沒有吭氣,不吭氣就等於默認了。
  那人又道:「還有,那個荷姑也沒有死,對不對?」
  鬍子玉怔了一下,也沒有吭聲。
  當然也等於承認了。
  「那位梁老先生死於譚雁翎的乾元掌下是不錯的,但是,是在意識迷失之後才遭的毒手,對也不對?」
  鬍子玉幾乎緊張得要站了起來。
  「你怎麼知道?」
  「那不關緊要,我只問是也不是?」
  「確是如此!」到了這個時候,鬍子玉真是有一句說一句了——
  「那是因為他事先飲下了『蛇骨散』,一旦發作,遍體酥軟,就只有等死之一途了!」
  「梁老先生何至於如此糊塗?以他素日之精明,怎會犯下這等疏忽大錯?」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說!」那人一隻手用力搭在了鬍子玉的肩上,由他掌心之內,傳出了令人不可抗拒的一股熱氣流。
  這股氣流在剛一和鬍子玉全身接觸的當兒,鬍子玉全身一震,只痛得鼻子裡「哼」了一聲。
  「不必如此——」鬍子玉痛得臉色發白地道:「我一切照說,只求你答允一件事!」
  「說吧!」
  鬍子玉道:「這件事我如道出,請閣下聽完之後,賜我一死!」
  「哼!」那人冷冷哼了一聲,未置可否,但在鬍子玉聽來,卻認為他是答應了。
  鬍子玉黯然說道:「那梁仲舉雖然是武技精湛,但是,他防得了外,卻防不了內。」
  「這話怎麼說?」
  「蛇骨散是串通了他家裡的人放下去的。」
  那人呆了一下,盡量不現出吃驚的口吻道:「串通了誰?」
  「串……串通的是……是——」鬍子玉感傷地搖搖頭道:「每人口下三分德,朋友你何必非要問得那麼清楚不可?」
  那人道:「是非黑白是要分清楚的,你說吧!」
  鬍子玉目眶裡又淌出了淚水,他緩緩搖著頭,說道:「我……我不能說……不能說!」
  「你一定要說。」
  「為什麼一定要說?」鬍子玉冷笑道:「我既有求死之心,又何必要接受你的恐嚇?」
  那人道:「因為這是件喪盡天良的事情,你不說出來,恐怕永遠不會被人道出,永遠不為外人所知,那是不公平的!」
  鬍子玉擠了一下兩個血窟窿,道:「誰不公平?」
  「對死去的梁仲舉,以及活著的梁氏家屬。」
  說到後來,那人的聲音,都有點發抖了。
  「梁氏家屬?」鬍子玉打了一個寒噤道:「梁氏還有家屬?」
  「每個人都有家屬,你鬍子玉也不例外!」
  鬍子玉怔了一下,偏著頭想了一刻,終於感傷著道:「好吧……你只要發誓不把我的話告訴梁氏家屬,我就告訴你一切真情!」
  那人點點頭道:「我可以答應你,絕不把這些話,透露給任何人,你總可放心了吧!」
  鬍子玉道:「你發誓!」
  「如違此言,萬箭穿心!」
  須知武林中人對誓言極為重視,一經出口,絕無反悔!
  鬍子玉道:「你是要問梁家串通的內線是誰麼?」
  「正是!」
  「是荷姑!」
  「荷姑?」那人顯然大吃了一驚,「你是說梁老先生的愛妾?」
  「不錯!」鬍子玉道,「婚後她是梁仲舉的愛妾,婚前卻不是的。」
  「婚前她是……」
  「荷姑姓陶……乃是江南著名鏢頭陶松的獨生愛女——」
  這一點,顯然那人不知道,是以他在聽到此語之後,無從答起。
  鬍子玉繼續道:「那時荷姑僅是她的小名,她的名字是陶錦璧。」
  「原來是這樣……」那人咬了一下牙齒。
  「也許是梁仲舉年事已高,也許是荷姑對譚先生早有曖昧,這個我可就不清楚了,反正是他們暗中卻已有了來往,只是瞞著梁老頭不知道罷了。」
  那人怔了一下,臉色極為可怕地道:「這麼說起來,荷姑有謀害親夫之嫌!」
  鬍子玉道:「也可以這麼說,反正那包蛇骨散,是荷姑偷放進梁老頭每日必食的燕窩囊中,梁老頭不知食下去,這一點毫無疑問!」
  那人點點頭道:「這麼說,我明白一切了,唉!可憐那位梁老頭竟然不知床頭愛妾,居然會勾結外人,成了謀害他本人的元兇大惡!」
  鬍子玉歎了一聲,道:「說到這裡,你應該一切全都瞭解了。」
  「我還有不明之處!」那人聲音顯得較前更為寒冷地道,「梁先生遇害之後,荷姑的下落怎麼樣了?」
  「噯呀!」鬍子玉心裡暗叫一聲,道:「這人莫非還不知道麼?」
  那人用力地拍著他的肩,冷冷道:「說!」
  鬍子玉搖搖頭,沮喪地道:「荷姑……不!現在我應該稱呼她為陶夫人了,她自從離開梁老頭之後,搖身一變即為譚先生的愛妾,自此而後,情深意重,二十年來與譚先生晨昏與共,形影不離……」
  他不勝感慨地接下去道:「……她端莊、美麗、賢淑、大方……二十年與譚先生親愛共守,才使得譚先生勇於創業,而無後顧之憂。」
  那人冷冷一笑道:「謀害親夫的賤人,也配你如此看重麼?」
  「唉……兄弟!」鬍子玉感傷地道,「聽你口音,大概歲數不大……你不曾瞭解一個人的始末,切莫猝下斷語。二十年來,我親眼旁觀,足足證明這位陶夫人卻是如此……再說……再說……」
  「再說什麼?」
  「再說陶夫人只是放置了蛇骨散,並未曾料及到我們會下手殺害梁老頭,事後確曾後侮傷心不已。」
  「那也無補於事!」那人冷森森地道:「她仍然逃脫不了幫兇從犯的罪名!」
  「你……你這些話是什麼意思?」鬍子玉猛然一驚道:「你到底是誰?」
  那人一笑——笑得是那麼淒涼!
  「我已經發過誓了,你何必還要再顧忌我?」
  鬍子玉點點頭,他本來是智力過人、極其冷靜的一個人,可是今夜的事紛至沓來,加上殘酷的打擊,實在使得他亂了方寸,幾至於達到崩潰的地步。
  那人還有未盡然處,必須要—一問個清楚——
  他繼續問道:「你們既然殺死了梁大爺,很可以就此罷手了,何必還要再殺死梁二爺?」
  「那是怕他走口。」
  「走口什麼?」
  「梁二爺武功不遜於梁老大,梁老大的死瞞得過別人,卻是無論如何瞞他不過,一來怕他走口,再者怕他復仇,三來又怕荷姑為此遇害……」
  「這件事又與荷姑有什麼關係?」
  鬍子玉道:「當然有關係。荷姑出嫁梁大爺為妾,是梁二爺拉的皮條,做的大媒,梁二爺如識破其中機密,焉能放得過荷姑……所以非下手不可!」
  「你們的心也太狠了,這件事荷姑知道不知道?」
  「她不知道!」鬍子玉用力地搖著頭道,「只怕直到現在,她還是不知道!」
  那人默默地低下了頭,兩行淚水,順腮而下。
  他心裡由不住自語道:「父親,叔叔,你們死得太慘了,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查明了你們的死因!」
  鬍子玉哈哈一笑道:「足下可曾問完了?還有什麼話要問麼?」
  「差不多了。」那人緩緩站起身來,道:「你們百密卻有一疏,是以事後仍然被人識出了謀害梁氏二老的是你們!」
  鬍子玉一呆,道:「這——這不可能吧!」
  那人道:「拋開了譚霜飛的獨門手法乾元掌以外,那位梁二爺擅施『閉氣』之法,你們竟是不知!」
  「這……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那人道:「當時你們以為梁二爺死了,其實他只不過在施展閉氣法,當場就瞞過了你們!」
  「啊——」這一次該輪到他吃驚了。
  那人冷笑道:「等到你們離開之後,那位梁二爺重又醒轉,將你二人名姓模樣,繪影繪形地訴說與他妻子,說完之後又停了半日,才真的死了。」
  鬍子玉冷冷一笑道:「這話我難以相信。如果那梁二爺的妻子真的知道了這件事,就該召告江湖,請當時一干武林中人主持正義,又如何容得我二人逍遙法外二十年之久?」
  「說得好!」那人哈哈笑道:「只是那位梁二爺夫人卻以為是他們家中一件私事,不欲為外人所知,從此以後,這位梁夫人閉門謝客,真心一意調教後人,發誓要為死者復仇!」
  鬍子玉嘿嘿一笑,道:「你這話可就說錯了,據我們所知,梁氏二老都不曾有後啊!」
  那人冷聲道:「真的沒有麼?」
  鬍子玉沉思少頃,道:「事後據荷姑說起,梁大爺曾有一子,但是並非親生……那時年歲既幼,更不在身邊……」
  「就是這個孩子!」那人冷笑一聲道:「你二人既然狠心殺人,卻連斬草除根這句俗話也不知道,豈非是犯了殺者的大忌?」
  鬍子玉長歎一聲,道:「如依著我二人,是斷斷放不過那個梁家養子的!」
  「可是又為了什麼?」
  「是因為那荷姑苦苦哀求,聲言要為梁家留下一條後根。她哭得淒涼,把譚先生和我的心都哭軟了……我二人當時研討了一下,因為那小子既非梁老大的親生兒子,此事又天衣無縫,一時動了慈念,也就算了。」
  「所以你就錯了!」
  「為什麼?」
  那人沉笑了一聲,道:「那人雖非梁大爺親生兒子,卻是梁二爺的親生兒子,雖是梁二爺的親生兒子,卻要稱呼梁大爺一聲爸爸!」
  鬍子玉訥訥道:「這……是什麼玩意兒?你說清楚一點好不好?」
  那人一笑道:「道理極為簡單,因為那小子是梁二爺惟一子嗣,但是因為梁大爺無子,依照族規,梁二爺就把這個兒子送到了兄長門下領養,直稱其兄為父,反倒稱其父梁二爺為叔父了!」
  鬍子玉怔了半天,才訥訥道:「原來是這樣……」
  那人一笑道:「那時,此子不過六歲稚齡,可是二十年後的今天,這個小子應該是一條漢子了。」
  「這孩子還在麼?」
  「應該健在!」那人淒涼又灑脫地一笑道:「一定在!」
  「有武功麼?」
  「家學淵源,又得青城鼻祖樊先生親自傳授,焉有不擅武功的道理?」
  「這就更不好了……」
  「更不好的是——」那人緩緩接下去道:「那小子據說已經登程,開始尋仇,揚言天涯海角也要找到這兩個仇人,使他們受盡折磨而死,以為死去的父親和叔叔復仇!」
  鬍子玉先是一呆,禁不住冷冷大笑起來。
  那人一怔,冷笑一聲,道:「有什麼好笑的!」
  鬍子玉道:「那小子來得太晚了!」
  「此話怎講?」
  「足下請想,」鬍子玉道,「眼前我就將要死在你的手中,譚先生也將要死在司徒火一般舊日夥伴之手,那小子這番心血豈非白用了!」
  那人淒涼一笑,道:「等著瞧吧,也許事情的發展,並非如此……」
  「一定如此!」
  鬍子玉用手指著自己的雙目,道:「你可曾看見了,我這雙眸子,就是那伙子人的傑作!」
  那人冷冷一笑,道:「可是,你並沒有死!」
  鬍子玉一怔,道:「——可是你答應成全我一死的。」
  「我沒有答應你!」那人冷冷道:「非但如此,我還要救你回去,我們這就走吧!」
  說完一雙手掌突地向著鬍子玉背上一拍,拍時手指微挺,已點中在鬍子玉背後「志堂穴」上。
  鬍子玉只覺得全身一震,身子一栽,頓時人事不省。
  那人冷冷一笑,伸出一隻手,毫不費力地把鬍子玉提了起來。
  月光一片,正照著那人的瞼——
  這個人非是他人,就是那個單身的皮貨客人——桑南圃。
  一盞孤燈,明滅搖晃在淒離的客房裡,桑南圃來回地在房中踱著。
  今夜,他顯得那麼的不平靜!
  太多的事情困擾著他,二十年前的血海深仇,其中甚多不為自己所知的秘事,一旦揭開了,結果卻使得他更煩躁,坐寢不安!
  譚雁翎、鬍子玉是殺害自己父叔的大仇人不容置疑了。
  「荷姑」就是今天的譚夫人——
  一想到她,桑南圃內心就情不自禁地浮現出那日馬車內的一段邂逅。
  那是何等端莊、美麗、賢淑的一個婦人,她竟然會是早年串通情夫,謀害親夫的惡毒女人!
  如果不是鬍子玉親口道出,桑南圃死也不會相信。
  但是現在他畢竟承認這是一件事實,從而推想出那個美麗、活潑、聰明伶俐的譚家大小姐——譚貴芝,也正是荷姑從配譚雁翎之後,所生的掌上明珠了。
  想到這裡,他不禁對於造物者的捉弄,感到有些啼笑皆非。
  他很慶幸,這些秘聞在他一開始復仇的時候就知道了,而非復仇的中途,更不是結束的時候,這樣他心理上就可有一個萬全而不突然的準備。
  復仇的對象,應該一視同仁,不分男女,他要很冷靜且理智地深思一切,要一干作奸犯科殘害自己家人的劊子手、幫兇從犯每一個人都得到應有的懲罰!
  他相信這一點他一定可以做到,而且他已經開始做了。
  甚至於眼前,他已達到了心目中預期的復仇效果——
  他也有寞寞的傷感!
  一個原本是完整幸福的家,將要在他的蓄意之下,開始一步步瓦解崩潰……
  巧合的是,他的這種復仇意念,竟然與「江南五剎星」復仇的手段異曲同工,不謀而合,只是他內心的籌劃,卻要較五剎星更完美,手段更毒辣!
  當他發覺到以司徒火為首的「五剎星」所聯合的復仇陣營,正自不擇手段地向譚胡二人進攻時,他樂得暫作壁上觀——
  每一件使譚老頭失意、挫折的事,都使得他不勝快意。
  但他卻不容許五剎星下手殺死譚、胡二人,他堅持仇人必須要死在自己手下,甚至於要他們跪在自己的膝前叩頭泣求,在他們喪失了一切生機之後,自己才制死他們——
  面對著几上的燈盞,往事把他拉入到回憶裡……
  猶記得自己八歲的那一年,嬸母——也是自己生母,千里迢迢找到了自己,把自己送到了娘舅「鐵蕭」桑五湖門下,拜舅父為父,改稱桑南圃,此後的歲月,自己隨同舅父苦練武功。母親惟恐走了消息,狠下心來,不來探望自己。
  十二歲那年,自己武功已紮下了很好的底子,舅父似乎已沒有什麼再可以傳授他的了。
  那一年,自己單身探母,母子見面後不及一年,母親就死了。
  母親臨死的時候,猶念念不忘囑咐「復仇」二字!千囑萬囑,要自己立志習武,要吃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母親死了,桑南圃再回到舅舅的家,卻見惡於舅媽那個狠毒的婦人,生生的,把這個孤伶伶的外甥,看成眼中釘、肉中刺……
  往後的四年……他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挨下去的……
  也許是舅舅真的老了,一切都由著那個凶舅媽……桑南圃想到了那漫長的四年,真比狗還不如!
  ……所幸自己自幼即養成了堅忍卓絕的性情,一切逆來順受,絲毫不發怨言,更可幸的是,舅舅膝下那個漂亮多情的表妹,時時對自己噓寒問暖,使得自己在冰雪加身的殘酷世界裡,仍能體會出一些差堪慰留的溫情。
  想到這裡,桑南圃的眼睛由不住濕了,面前不禁浮起了表妹娟秀的笑臉,誰又會想到,那個好心美麗的女孩子,竟然那般的命苦!
  舅父死了第二年,表妹出嫁了,嫁給了一家珠寶行的少東,親事是由小就定下的,由不得她不從——
  雖然她心目中的愛人是桑南圃,可是卻無力反抗。
  桑南圃猶記得表妹離家時的悲傷情景,哭得淚人似的……
  表妹出嫁以後,自己因不見容舅媽,被逐出走,身上揣著父親的一件信物,歷經千辛萬苦來到了青城山,所幸見著了父親當年的恩師青城鼻祖樊先生。
  樊先生那年總有九十歲了,本已不再收徒,終因同情自己的身世,在他垂暮之年,又用了八年的時間,把一身武功傾本相授——
  據樊先生讚許說,自己一身武功已遠遠駕凌父叔之上,為今日江湖武林中罕見僅有的人物!
  春花秋月,光陰荏苒,轉眼間又是三年過去了。
  三年來,桑南圃找遍了大江南北,總算皇大不負苦心人,想不到在心灰意懶之境,在這偏僻的遠荒小鎮裡,探到了仇人的蹤跡。
  他將要眼看著譚雁翎窒息而亡,眼看著此一元兇大惡即將在自己膝下痛苦呻吟而亡……
  羈旅之中,回憶起這件往事,真有無邊感傷。
  遠處有人在敲著梆子,數一數,已是四更時候。
  他略微把身上規置了一下,悄悄推開了窗戶,陡地飄身而出,像是一片桐葉般的輕巧,順著迎春坊前面的那條石板道,他放開了身法,一路輕登巧縱直向著譚宅撲奔過去。
  譚家大廳裡亮著燈。
  在遭遇到如此重大變故之後,譚雁翎看上去似乎有些把持不住了。
  鬍子玉雙目已經上藥,纏著厚厚的一層布帶,呆坐一隅。
  自從桑南圃把他救回之後,譚雁翎為他解開了穴道。鬍子玉悲訴經過,一字一淚,直到現在,才告一段落。
  譚雁翎呆坐了半晌,冷哼一聲,道:「子玉,你太糊塗了,這種事只能你知我知,焉能向外人提及,太荒唐了!」
  鬍子玉吶吶道:「我當時但求一死,誰知那人偏要苟全我!」
  譚雁翎瑟聲道:「生死事小……這些話不僅僅關係著你一個人……你知道我與荷姑……多少人都要受害——」
  長歎一聲,他恨恨地道:「二十年英名,只怕付與流水……」
  鬍子玉想想也不是個滋味,兩隻手抱著纏著白布的頭,一聲不吭。
  譚雁翎道:「這人是什麼樣子?」
  鬍子玉搖搖頭,冷笑道:「但願我能看見就好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10 23:55:04

第11章 前路坎坷多

  譚雁翎忽然發覺到自己這句話問得多餘、幼稚,因為鬍子玉那時已是個瞎子,當然看不見對方。
  「這人年歲不大,」這是鬍子玉僅僅能夠由聲音裡分辨出來的,「是南方人口音!」
  譚雁翎頓時一怔道:「這就對了!」
  「怎麼回事?」鬍子玉訥訥道:「東翁你認識這個人?」
  譚雁翎緩緩坐下來道:「我是想這兩個人可能是同一個人——」
  「哪兩個人?」
  「你莫非忘了……那天我遇見的那個蒙面人?」
  譚雁翎愈想愈對,愈想也愈害怕,一雙長眉緊緊蹩著,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個人實在太可怕了……」
  鬍子玉道:「我也是不明白,如果他是仇人一夥的,又何必救我……如果不是仇人……說話之間,卻是語語帶針!」
  譚雁翎道:「這一點也是我一直想不通的。他為什麼這麼關心梁家的那件舊事?為什麼?」
  忽然,鬍子玉愣了一下,道:「別……是他本人就是姓梁的兒子吧!」
  譚雁翎呆了一下。
  鬍子玉卻又搖搖頭道:「不對……如果他是梁仲舉後人,又為什麼要救我?」
  譚雁翎道:「這人既然來了,早晚我們會見面,倒是眼前的司徒火恐怕……」
  說到這裡長歎一聲,苦笑道:「他也未免太手狠心辣了,我真恨不能他能馬上來,一刀一槍見個高下,這麼悶著頭干算什麼玩意兒?」
  鬍子玉想到了失去的一雙眸子,一時黯然無聲,仇恨、悲憤、遺憾、傷心……這麼多的感觸,一股腦地岔集在心裡,只覺得那雙新創的瞎眼睛陣陣地抽縮著,眼淚又汩汩地淌了出來。
  「東翁……」鬍子玉第一次感到了害怕,他訥訥地道:「……眼前的情勢,對我們太不利了……我們在明處,他們卻在暗中,他們人多,我們……」
  譚雁翎苦笑了一下,把全身倒坐有椅子上——他想到了面臨倒閉的十幾家皮貨行,想到了產業的喪失,想到了眼前的安危,以後更多更多不堪設想,尚未來到的可怕威脅,一時神色為之黯然。
  「如今我們什麼也沒有了……」他語辭枯澀地道:「錢光了,地也沒有了,買賣不能做……最糟糕的是子玉你又落成了殘廢……」
  鬍子玉痛聲道:「東翁多年的心血,只因我一時大意……唉!我負你太深了,我已無意再眷戀人世,就讓我去吧!」
  說罷,倏地舉手一掌自向著頂門天靈蓋骨上擊去。他的動作快,譚雁翎更快!
  只見他身子微閃,快若飄風地已到了鬍子玉身前,只一伸手已抓住了鬍子玉揚起的胳膊。
  「你這是幹什麼?」譚雁翎瞪著眼睛道:「死能解決事麼?」
  鬍子玉一時垂下了頭,忍不住痛泣出聲:「二哥……你叫我活,我怎麼活?我怎麼……活得下去?」
  「天底下,真會有報應嗎……」鬍子玉慚愧地又道:「這是報應……這是報應呀……」
  邊說,邊自痛哭了起來。
  譚雁翎怒聲叱道:「住口,不許你這麼說!」
  鬍子玉張著大嘴忽然止住哭聲,過了半晌,他慢慢地又站了起來——
  「報應?報應——」說著仰天又大笑了起來!
  譚雁翎怒聲道:「子玉!你瘋了?」
  鬍子玉確像是瘋了,聆聽之下,非但不收斂,卻反倒更大聲地狂笑起來,一時間聲震四座,整個大廳裡迴旋著他宏亮的笑聲。
  譚雁翎一連串地喝叱著,仍然不能制止他的這番衝動,不得已,他長歎一聲,一伸手點中鬍子玉背後「氣海穴」上,鬍子玉正縱聲狂笑之際,一口氣接不上來,當場昏倒在地。
  大廳內頓時又恢復了安靜。
  譚雁翎目光裡含蓄著無比的憂鬱,又似乎隱藏著某種凌厲的顏色。
  人類的弱點,最甚者莫過於自私。
  譚、胡之結合,純係現實與利用,胡賴譚以安全庇護,譚倚胡以供籌劃奔走,而這一切,已因鬍子玉的雙目失明而喪失無存。
  如果鬍子玉僅僅只瞎了雙眼,還可以貢獻出他的智慧,可是如果他是個瘋子,可就一無可取了。
  譚雁翎豈容許這樣的一個人在自己身側?他可能是個不定時的炸彈,說不定什麼時候因為言語不慎,就會為自己種下禍因。
  二十年相聚,彼此間不能說沒有感情,也曾是生死與共的戰鬥夥伴,也曾共過患難,共過富貴……
  可是,其中一人一旦成為某一方面的累贅,或構成其生命的威脅時,則彼此相偎倚的情形可就大大改變,甚至於會促成一方面的凌厲殺機,必欲置一方於死地而後心安。
  譚雁翎這一時間的思維正是如此。
  目睹這位曾經生死與共的夥伴、兄弟、屬下,他內心浮現出了可怕的意念。
  「子玉呀,子玉!」他輕輕喚著對方的名字,目光裡泛著凌惡的殺機——
  「非是為兄我手狠心辣,實在是不得不成全你——」
  話聲一落,倏地手掌揚起,正待向鬍子玉前心穿去。
  驀地窗扇外一人冷笑道:「兔死狗烹,姓譚的你原來也算不上什麼人物!」
  譚雁翎陡地一驚,足下用力一點,已施展海燕穿雲的輕功,「砰」一聲,譚雁翎藉著窗扇一開之勢,兩隻沉實而有力的手掌,夾著「小天星」的內家掌力猛地撲出去。
  院子裡那個人,似是有意要接他的這一掌似的,兩隻手掌乍然交接之下,譚雁翎頓時感覺出對方手掌之間內力極其充沛,逼使得他不得不藉著對方的掌上衝力,整個身子向上拔起來。
  他根本就沒機會看清對方是個什麼長相,雙方掌力一經交接之下,那個人卻施展出鐵板橋的功夫,身子向後一倒,像風車似的一個快轉,「嗖」一聲,穿出了三丈五六。
  月色之下,譚雁翎惟一看清楚的只是那人穿著一襲長衣,迤邐的衣角,在空氣裡發出「噗嚕」一聲,這人的身軀,像是鬼影子一般落在了一角的紫籐花架之上。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
  只憑著他這一手傑出的輕功,足足可使得譚雁翎刮目相看,而且他甚至於看出了對方這個人,正是那日攔道相戲,掌傷自己的那個蒙面客——
  那麼,譚雁翎就決心要與他再分個勝負了——
  他平生最拿手的暗器——「鐵指飛環」,武林中至今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一種厲害暗器,知者極少,就拿與他最親近的鬍子玉來說,二十年來也只不過看他施展過一次——
  那一次是譚老頭對付那個叫「黑風客」的馬賊頭子,雙方距離是在十數丈以外,「黑風客」人是在馬鞍子上,譚雁翎的暗器是先出聲後出手,而且是正面出手,距離那樣的遠,可是那個強悍的馬賊頭子,卻仍然逃不開這一步霉運,為譚的暗器打了個正著。
  小小的一枚純鋼圈子,在十數丈以外發出,竟然深深陷入「黑風客」的腦髓之內。
  那一仗取勝的關鍵,其實正在於此。鬍子玉事後對譚老爺子這一手「鐵指飛環」佩服得五體投地。
  那是多年以前的一件舊事了,譚老爺子這一手看家本領堪稱為他的生平一絕,絕不輕用,這一次他是安心要對方嘗嘗自己的厲害,加以他知道對方武功高強,所以暗器出手亦不發聲警告。
  他看見那個人正自施展出「一鶴沖天」的輕功絕技,自花架上陡然拔起來,黑夜裡真像是一隻衝霄大雁!
  譚雁翎把握著此一刻良機,他上半身向前微微一俯,右手向外一拂,用聯環打法,已發出三枚鋼圈。
  這種用以作為暗器的鋼圈,每一枚大小僅如指環,沿留處打磨得鋒利無比,一經出手,空中頓現三點流星,一閃而至。
  夜行客果然疏忽了這種暗器的厲害。這該歸罪於他生平從未也不曾有過對付這類特殊暗器的經驗。
  三枚鋼圈一閃而至,這人身子半側,右掌向外一吐,「呼」的一聲發出了一股掌力。
  照常情而論,掌力無堅不摧,三枚小小的鋼圈勢必迎勢而墜,可是事實上卻大非如此。
  夜行客的掌力儘管是其勢如牆,可是鋼圈中空,透空而過,其勢亦急。在那人身子尚未完全拔脫之前,三圈在一片極細的尖嘯聲中一湧而到。
  那人陡然發覺到其勢不妙,已是晚了一步!
  總算這個人一身內外武功,均已臻至極高之境,在此千鈞一髮之際,他騰在空中的身子,施展了一式「雲中卷」。
  所謂「雲中卷」者,乃是一種內功輕功兼具的絕妙招式——
  但只見他美妙的身材,在空中一個倒捲,有如空中舒捲那般的輕巧!
  身子方一捲過來,兩腳猝分,一雙足尖用「點金燈」的絕招,已把最下方的一對鋼圈子踢落在地,可是當中的那一枚鋼圈,卻是來得太神速了——
  其實譚雁翎的手法之微妙,也在於當中這一枚鋼圈。
  就在這人一雙足下方自分開尚未收攏的一剎那間,當中那枚鋼圈霍地彈跳而起,只聽得「哧」的一聲,已透過了這人身上的衣服!
  表面上看好像僅僅是穿過他的衣服而已,事實上只有受者本人心裡有數,無論如何,眼前這個人已難以掩飾他的狼狽,保持他意態翩翩的從容身法了。
  在空中一個倒折之後,這人身子像是一片飄空的枯葉,落在了丈許以外——
  譚雁翎一招得勢,焉能就此住手?只聽他嘴裡厲叱一聲,雙掌一搓,用「龍形二式進身掌」,身子有如一道破空匹練,「嗖」的一股疾風而襲到了對方身前,雙掌一上一下用「雙撞手」手法,向著這個人腹肋之間猛撞下去!
  這個人似乎未曾料想到竟會受傷,一時間卻也有點驚慌失措——
  再者,他似乎又有點不打算以真面目示人,雖是負傷緊迫之間,仍然是深深地垂著頭。
  譚雁翎的雙掌推到,他兩隻手不得已向前遞出,緊緊抓住了譚雁翎的一雙手腕子。
  譚雁翎頓時全身一震,發覺到對方驚人的內力,正自透向自己一雙手腕的「曲尺穴」。
  眼前已是勢成騎虎,欲罷不能,譚雁翎要想掙脫對方的雙手,就非得要先掙開對方透入自己雙腕的那股子內力不可!
  這般情形之下,兩個人可就一時糾纏不開了。
  在如此過程裡,譚雁翎也曾想到要看清一下對方的臉,看看他究系何人,可是對方這人頭垂得很低,像是有意躲避著自己,再者他雙手之間所連施而出的力道,確實驚人已極,不容得他不全力以拒。
  霍地雙方身子同時大震了一下,譚雁翎足下通通一連後退了好幾步——
  他只覺得胸前一陣發熱,頓知不妙,總算多年內功,尚能制止住這口鮮血不噴出來。
  這當口,對方那個人早已如沖天大雁般地拔空而起,飄飄乎墜落於院牆之外。
  只由其騰身而起的一剎那,譚雁翎彷彿看了一下他的側面,那也只是驚鴻一瞥罷了。
  譚雁翎忙氣貫丹田,強制著胸內翻騰欲出的一口鮮血,怒叱一聲,騰身而起,當他飛撲上院牆的一瞬,對方早已逃之夭夭了!
  桑南圃像是燕子般輕靈快捷來到了「迎春坊」自己的房前——
  他的臉色略嫌蒼白,有一點出息沉濁——是因為他受傷的緣故。
  彷彿記得來時燈是點著的,何以這時看上去裡面一片漆黑?
  大概是自己記錯了吧?
  略一思索,他遂即推門縱入。在暗中摸出了千里火,迎空一晃,頓時火光大盛!
  他點上了燈,熄了千里火,一雙光華內蘊的眸子由入門處以至自己的睡榻,細細打量過去。
  ——他確信這房子裡曾經有人來過。
  並且這個人還曾翻察過自己的東西,當然他可以斷定對方翻察的結果,定必是一無所獲。
  「這個人已經走了」——他心裡這麼想著,就走過去關上了窗戶。
  在關窗戶的時候,他特別注意到窗榻上有一點小小的灰土痕跡,看上去不過像指尖那麼一點點大小。
  可是桑南圃審視再三,心中有了見地,斷定來人是由這窗戶進來的,這一點小小痕跡,正是來人足尖點踏之處,那麼以此推想,來人輕功相當可觀了。
  桑南圃臉上微微帶出了一絲冷笑。
  這人輕功不錯,可是還未能達到與自己頡頏的地步。
  這一點他大可不慮。
  只是這個人為什麼要來?他是來找些什麼?
  「莫非自己行藏敗露,引起了什麼人的猜測?」
  想到了這些,可就不能不使得桑南圃內心生出了一些警惕之心!
  仁立在燈案前他神馳了一刻,只覺得衣層間一片冰涼,低頭一看,敢情側肋間那襲長衣,已為鮮血染紅了。
  他心中微微一驚,臉上帶出了一絲苦笑——
  自從青城技成,涉足江湖以來,他還不曾打過敗仗,更不曾想過自己還會在別人手上負傷——雖然對方是施展卑劣的暗器,而且並不曾依照武林的規矩事先示警,然而無論如何自己是敗在他這種暗器手法之下了,而且還負了傷!那是一種什麼暗器桑南圃到現在還想不通,在他來說,不能不算是一件慚愧之事——
  衣服脫開來才發覺到整個的一件中衣全部讓血染紅了,成了名符其實的一件血衣!
  傷處不過是一道小小的血槽,約莫有兩分深淺,只是破口之處,裡面的肉全部自翻出來,鮮紅的血,兀自汩汩地外流不已!
  桑南圃一連在傷處附近點了幾下,流血頓止。
  他手頭上有上好的刀傷藥,當下就找出些來,正待向傷處灑下去———
  驀地一人冷笑道:「別胡來——」
  說話聲儼然女子口音!
  桑南圃大吃一驚,以他聽視之覺,竟然未能事先發覺到室內藏有一人,只這一點可就過於失之大意了。
  話聲一出,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已翩然由室角步出——那裡原來放立著衣櫃與一些箱籠,她就匿身那裡,竟然不曾為桑南圃發覺。
  一襲雪白的披風,大紅緞子的騎馬緊身褲,足下是一雙薄底的鹿皮快靴,這些烘托著她修長婀娜的身材,確是令人擊節讚賞。
  這些固然很美了,可是她的臉更美。
  桑南圃只看了一眼,禁不住微微一怔道:「你——你怎麼來了?」
  「我怎麼不能來?」
  含著淺淺的一層笑意,輕輕邁著腳步,她姍姍來到了近前。
  桑南圃由於衣衫不整,袒胸露懷的有點不好意思,他匆匆後退了一步,趕快把衣服拉攏上。
  來人——譚貴芝,微微一笑道:「你不要在乎這些,我先瞧瞧你的傷再說!」
  說時不容桑南圃解說,逕自伸手拉開了對方的長衣。
  桑南圃又是一怔,一時真不知何以見拒,恰好身後是一張木靠椅,他就坐了下來。
  「不過是一點小傷,不礙事——姑娘借後一步,才好說話!」
  他冷著臉說了這幾句話,滿打算對方女孩子家臉上定然掛不住,可是事實上卻不是這麼回事。
  那位譚家的大小姐,像是沒聽見似的,只把一雙剪水瞳子翻起來,似嗔又笑地看了他那麼一眼,又已把目光回到對方身上傷處。
  伸出兩根春蔥般白皙細長的手指,在他傷處附近輕輕按了一下——
  「疼不疼?」她翻著眼睛道:「可得說實話。」
  桑南圃身子一抽,眉頭皺了一下。
  「有一點。」
  譚貴芝瞧著他,哼了一聲,道:「有一點點?哼!我看還疼得很呢!」
  「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
  說到這裡,頓了一下,她的手指又按在了距離傷處頗遠的另一個地方——也就是桑南圃右乳下三四分處——
  「這裡呢?」
  說這句話時,她的臉可就有點不自在地紅了——
  手指頭只輕輕按了一下,趕快就收了回來。
  被她手指按處,頓時引起了抽筋似的一陣奇痛感覺。
  桑南圃忍不住身子縮了一下,卻沒有出聲音。
  「很疼是不是?」
  桑南圃拉上衣服,道:「男女授受不親,姑娘請先迴避一下,容在下略事包紮才好說話!」
  譚貴芝一雙妙目,含蓄著神秘的感觸情意,在他面上一轉,鼻子裡嬌哼了一聲,冷冷地道:「這是什麼節骨眼了,你還談這些?」
  妙目一轉,輕輕一歎,忍不住又笑了一下,道:「上一次你在半路救我的時候,可曾想到了男女授受不親?」
  桑南圃道:「性命相關,自不能拘於細節。」
  「這就對了,」譚貴芝瞟目看他,似嗔又笑地道:「還不是一樣的!」
  桑南圃不禁大吃一驚,說道:「姑娘之意是?」
  「桑兄,你真不知道?」譚貴芝一本正經地說道:「你中的是什麼暗器,你不知道?」
  桑南圃搖搖頭,微哂道:「不過是皮肉之傷罷了!」
  譚貴芝道:「皮肉之傷倒是不錯,可是因為暗器之上有劇毒,桑兄你不可不防!」
  桑南同頓時一驚道:「真的?」
  也就在一剎那,他忽然感覺到傷處四周有一種麻麻的疼痛感覺,心裡也就相信了三分。
  譚貴芝一笑,說道:「你自己可覺得了?」
  桑南圃冷冷一笑道:「姑娘,如此說,一定知道在下中的是什麼毒藥暗器了,尚請賜告,不勝感激之至!」
  「我當然知道!」
  一面說,一面坐下來,一雙眸子觀察著對方的臉,緩緩地道:「我不但知道,而且尚能解救,不是我誇大口,武林中除了擅打此暗器者之外,能夠解除這種毒藥的人,大概只有我一個人而已!」
  桑南圃道:「那麼擅於施展這種暗器的人又有多少?」
  「也只有一人!」
  「是誰?」
  「我爹!」——說到這裡,她那張原本含有甜蜜笑容的臉上,頓時現出了一片寒冷。
  冷冷一笑,她接下去道:「桑兄,這正是我要請教你的,請你告訴我這是為什麼?」
  桑南圃微微一怔,冷笑道:「姑娘好精明的眸子!但請放心,在下眼前並無意要取令尊性命!」
  譚貴芝頓時神色一變,冷冷地道:「果然不錯,自從你一來,我就看出了你這個人有些不對——你跟我爹爹有仇?」
  桑南圃冷冷一笑,目射精光道:「姑娘問得太直了,恕在下不知所答!」
  譚貴芝睇視他,微微搖了一下頭,喃喃道:「不像……如果你跟我爹真有仇的話,你又何必救我?」
  桑南圃苦笑了一下,暫不作答。
  譚貴芝妙目一轉,道:「那天我見識過你的武功,我爹絕不是你的對手,你要真想殺他,也不是一件難事,為什麼你遲遲不肯出手?」
  桑南圃又笑了一下,仍然不發一言!
  譚貴芝費解地又說道:「你怎麼不說話?」
  「無可奉告!」
  譚貴芝忽然道:「你真的姓桑?」
  桑南圃冷冷一笑道:「姑娘有什麼可疑之處麼?」
  「是有一點。」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10 23:55:24

  說到這裡,她身子微微向著案頭一倚,一隻白酥酥的粉腕支向腮旁——
  她微微瞇著雙眼,疑惑地道:「你——可認識一家姓梁的人?」
  此言一出,對面的桑南圃陡地吃了一驚——只是外表上卻不露絲毫痕跡。
  「姑娘怎會有此一問?」
  他在問這句話時,眸子裡閃爍著深沉的光芒,緊緊逼視著對方。
  譚貴芝微微一笑,道:「這些話咱們等會兒再談,現在先為你治傷要緊!」
  說著側身由豹皮革囊內取出了一個青綢子緞包兒。
  打開了那個緞子小包,裡面是一個青瓷的小長瓶,另外,有一根細長的青竹筒兒。
  她信手捏開了竹筒一端,即由竹筒內倒出了一束長有七寸許的鋼針。
  桑南圃自從得悉暗器上猝有劇毒之後,即以「鎖陽神功」提鎖著全身的精氣內神,不使分散外溢。
  譚貴芝這時手拈著一根長長鋼針,目注向桑南圃,道:「我雖然不知道你與我爹爹當場動手的情形,但是我確知我爹爹這種『鐵指飛環』的絕技二十年來只不過用過一次——」
  她目光蘊含著智慧,一片茫然地又道:「我真不瞭解,他為什麼會對你下此毒手?」
  「很簡單!」桑南圃冷冷道;「因為他技不如我!」
  「你跟我爹爹到底有什麼仇?」
  「我沒有說有仇!」
  「那你們為什麼動手?」
  「說來也許姑娘不信!」桑南圃諱莫如深地道:「我只是追躡著一個夜行人而誤入尊府!」
  「後來呢?」
  「後來就與令尊闖見,他把我當成了仇家或是歹人,才動的手。」
  「他可曾看見你?」
  「我想大概還沒有。」桑南圃微微一頓,又道:「如果姑娘不說出是我,我想他一直不會知道!」
  「那麼你是不希望我說出是你嘍?」
  「為了不增加令尊眼前的困擾,我想你還是不要說出來的好!」
  「不過,」桑南圃猶豫了一下,又說道:「你們到底是父女,你還是會告訴他的!」
  「唉——」譚貴芝輕輕歎息了一聲。
  她一向善解人意,智力過人,可是對於眼前桑南圃來說,卻每每失靈——
  也許是她一上來對於桑的印象太好了,形成主觀上「先入為主」的約束,是以後來的猜測難以打入!
  直到現在,她還是深深地相信桑南同是一個足可托付信賴的人——雖然有很多地方使她疑惑,可是她卻不曾向分析別人那般專心貫注地去分析他,這當然是因為太主觀的緣故!
  「好吧!」她看看他訥訥地道:「我不告訴他老人家就是了!」
  桑南圃並不曾現出一些感激形態,只微微點了一下頭,冷冷道:「這樣我們下一次見面不至於太窘!」
  「你不恨我爹?」
  「不會的!」桑南圃莞爾一笑,露出了編排如貝的一口牙齒——
  他眼睛含有某種神秘意識地注視著譚貴芝,緩緩地接下去道:「如果有人殺了我的父親,毀了我的全家,或是使我飽嘗顛沛流離之苦,這些才能成為我懷恨的原因,除此以外,我是不輕易對某人懷恨在心的!」
  他不過是隨便舉個例子譬如而已,譚貴芝不知怎麼,卻心裡起了一陣寒意,尤其是對方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裡含蓄的隱隱殺機,令人不寒而慄!
  「還好——我爹爹總不會是他的殺父仇人吧,要不然該有多怕人?」
  她心裡暗暗這麼想著,一雙妙目瞟向對方。
  正巧桑南圃的眼睛也在看她。
  桑南圃冷冷一笑道:「我一直以為令尊是不欺騙暗室的君子,想不到他卻慣以暗器傷人。」
  譚貴芝一笑反問道:「莫非你一輩子不曾施用過暗器?」
  「可是我從來不曾背後下手。」
  「那是因為你武功太高的緣故。」譚貴芝笑了笑說道:「誰叫你自己亂往我家裡跑呢,我爹一定是把你當成上門的仇人啦!」
  「可能是這樣吧!」桑南圃苦澀地笑了笑。
  譚貴芝站起來道:「好了,你也別生氣,我爹不小心傷了你,我是他女兒代他老人家向你賠個不是也就好了!」
  說完遂以手上長長的鋼針刺入桑南圃胸側「三星穴」上。
  「疼不疼?」她仔細地運捻著手指,道:「要是不舒服,就快說話!」
  桑南圃內心已有準備——
  面對著自己平生不共戴天大仇人的女兒,他不能不有所戒備。
  雖然也確信譚貴芝對自己並無惡意,而且多少還有若干的情意,可是這種感情他卻是不敢接受的!
  對方又是個聰明絕頂的女孩子,面對著這樣的一個人,他不可不防!
  心裡有了這番見解,暗中可就越加的小心戒備。
  他緩緩地由丹田內提吸起一股內走元陽之力,貫注在右掌之內。
  如果說譚貴芝膽敢心存不軌,在她方露跡象的一剎那間,桑南圃確信在舉手之間就能致對方於死地!
  他一聲不哼注視著譚貴芝。
  貴芝似乎毫無心機,她巧笑倩兮地續把兩根鋼針在桑南圃「足三里」「沒志堂」兩處穴道上下了針。
  當第三支鋼針貫注穴道之後,桑南圃只覺得身上一麻,頓時動彈不得。
  他心裡一陣大急,一時間,只覺得體內燃燒起一股暖流,像是澎湃的海水在他體魄裡翻攪著,先時提貫在右腕的內勁,休想再能提起絲毫。
  譚貴芝秀眉微展,一片和顏悅色地道:「你不必對我提防,我如果有殺害你的意思,現在你焉能還有活命之機?」
  說完微微一笑,道:「你所中的暗器鐵指飛環上,淬有我父親自己提煉的『金線蟲毒』,一經沾上,任何人都難逃過兩個時辰之內。你內功雖高,至多也不過多延個把時辰而已!」
  說到這裡話聲頓住,卻把三根鋼針再次轉動了一下。
  桑南圃頓時就感覺出體內奇熱如焚,彷彿整個五腹內臟都為之燃燒起來。
  「你別怕——」她聲音裡充滿了溫柔與關注,輕輕安慰著他道:「這樣才能使毒氣不能攻心——」
  她輕輕揭開桑南圃的衣服,目注其傷處努了一下嘴道:「噓!你看!」
  桑南圃垂目下視,果見傷口之內汩汩淌出了一些深紫色的濃血!
  如非親自目睹,他真有點難以置信,想不到小小一枚暗器之上,竟然會淬有如此厲害之劇毒!
  他心裡先是一驚,接著不禁對於面前的譚貴芝滋生出一片感激之情!
  譚貴芝這時全神貫注在桑南圃受傷之處,二人距離本近,貴芝再一貼近,一張臉幾乎都快挨到了對方胸上。
  桑南圃儘管是在傷痛之中,卻也感覺到大不自然。他赤裸著的前胸被對方散開的幾縷髮絲接觸得癢癢的……
  她那張白中透紅的臉,含蓄著少女獨具的天真明媚;那眉兒濃淡適宜,點綴在寬敞的額前,配合那雙海一樣深的眸子,益加的顯現出一派秀致舒展……
  頸項如玉,在她垂下頭的時候,可以清楚地看見髮根間的一層毫毛,那裡潤合著處子的芳香,使你忽然感覺到她的俏皮任性……
  ——這些都不是桑南圃存心想看,而偏偏他卻看到了。
  她不過是個孩子罷了——
  一個初涉人事的大姑娘,忽然發覺到她所喜歡的人,嘗試到一點點異性間感情的滋味,她不禁努力地去追尋著,毫無忌憚地去追求著……
  那是一種多麼美好的情操,一種自慰而從來未曾想到傷害他人的純潔情操!
  桑南圃微微閉上眸子,臉上浮現出一種難耐的痛苦!
  與其說他傷處疼痛,毋寧說他是感情使然。
  也許他心如鐵石,感情不至於脆弱至此,可是這個天真任性、毫不設防的大姑娘,卻在無意間傷了他,使他此一刻心神交戰,而困陷於矛盾之中。
  「作孽!作孽!」——他心裡反覆念著這兩個字。那張英俊的臉上,顯現出一片激動。
  譚貴芝渾然不覺。
  她用一塊潔白的絲絹,小心地拭著桑南圃傷口下的血。
  黑紫的血,把她那方白絲巾整個都染透了。
  慢慢流出的血越來越紅,漸漸的,桑南圃也感覺到傷處那種麻木的感覺消失了,代之是陣陣疼痛感覺。
  譚貴芝看到這裡,忽然笑道:「好了,沒事了!」
  說著她扭開了那個青色的小瓷瓶,由裡面倒出了兩粒綠色的藥丸,一粒捏碎成粉,輕輕灑在桑南圃傷處,桑南圃頓時就感覺出一陣清涼舒適的感覺!
  譚貴芝遂即把三根鋼針拔起,桑南圃身上一輕,方待站起。
  譚貴芝輕輕按著他道:「慢——你暫時還是不動的好!」
  說完起身在桌子上倒了一杯水,然後把手中另一粒藥丸塞入桑南圃嘴裡,桑南圃就口吞下去。
  「想不到你內功這麼高!」她坐下來說:「聽我爹說,一般人如果中了他這種暗器,即使是他親手解救,最起碼也得三天後才能行動自如,身上餘毒也不是一下子可以除得了的。想不到你竟復原得這麼快!」
  桑南圃冷冷地道:「這還要拜謝令尊手下留情,更要拜謝姑娘你妙手回春!」
  譚貴芝微微一愣,翻著一雙大眼睛道:「我知道,你還在生我爹的氣,如果剛才你說的是實話,那只能怪你自己,誰叫你半夜三更私入人宅!我爹既然不知道是誰,當然難免誤傷了你。」
  桑南圃這時用一條布帶,把傷處緊緊紮住,然後穿好衣服。
  譚貴芝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桑南圃穿好了衣服,深深地向著譚貴芝一拜,道:「多謝姑娘救命大恩!」
  譚貴芝上前忙伸雙手,托住了他的身子,她面色微紅地笑道:「是我父親誤傷了你,應該由我來向你道歉,怎麼反勞你大禮拜謝,這可太不敢當!」
  桑南圃說道:「你是你,令尊是令尊,兩者不可混為一談!」
  可笑譚貴芝聰明一世,此刻竟然未能明白此語之明顯含意,否則她必將大吃一驚。
  她看著他笑了笑,道:「你真是個奇怪的人!」
  桑南圃道:「姑娘不是隨令堂在青草湖馬場麼?怎麼……」
  譚貴芝退後一步,坐下來道:「老實說,我是專誠來拜訪你的!」
  「為什麼?」
  「是——」譚貴芝微笑著道:「也許是我娘猜錯了。」
  「姑娘請明說無妨!」
  「好吧!」譚貴芝面現笑容地道:「雖然我娘叫我不要告訴你,可是我倒認為說出來也沒什麼!」
  她頓了一下,目光中含蓄神秘注視著桑南圃道:「老實告訴你吧,我娘認為你不姓桑而是姓梁。」
  桑南圃微微一笑,默默無語。
  譚貴芝道:「我母親說很像是姓梁的後人……」
  「梁什麼?」
  「我娘沒說。」
  桑南圃幾乎冷笑出聲,他緊緊地咬了一下牙齒,不禁把荷姑與今日的譚夫人兩個身份不同而實在卻是一人的女人揉在一起,想了想可就禁不住激起了一腔怒火!
  「我娘說看見了你,就使得她想起了那個姓梁的。」
  「那個姓梁的是令堂什麼人?」
  譚貴芝微微搖了一下頭,道:「也許是她娘家的一個親人吧……」
  「令堂對於那個姓梁的親人說了些什麼?」
  「她什麼都沒說——」譚貴芝微微發出了一聲歎息,道:「我問她她只是搖頭,到後來她竟然哭了。」
  桑南圃怔了一下,微微苦笑一下,道:「這也許是令堂當年一件傷心事吧!只是她把我與那位姓梁的扯在一塊兒,卻是令人不解。」
  「也許你們長得很像——」
  說到這裡,譚貴芝似乎很迷惑的樣子,她苦笑了一下,道:「你不瞭解我娘這個人,她生平很少會落淚的,可是當她想到了過去的那件事,她傷心得不得了,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她哭……」
  「是你母親要你來的?」
  「不錯!」譚貴芝道:「她要我暗中察一察,看看你是不是姓梁。」
  「所以你就偷偷潛入我房子裡,翻我的東西?」
  「可是我仍是一無所獲。」譚貴芝面上訕訕地笑了笑。
  桑南圃一笑,道:「令堂不愧是仔細之人,只可惜她找錯了對象!」
  譚貴芝道:「我想她是認錯人了!」
  桑南圃道:「令堂可曾關照你,要你暗中下手殺我?」
  譚貴芝一驚,道:「沒有——你怎麼會這麼想?」
  桑南圃不自然地笑了一下,他實在不能再裝成一片坦然的樣子,當時站起來踱向窗口。
  推開了窗子,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譚貴芝姍姍跟過去,道:「怎麼了?」
  桑南圃流目於恆河沙數的一天繁星,興起了一聲長歎。
  「你母親僅僅告訴你這些麼?」
  「不!」譚貴芝想了一下,才道:「她還告訴了我一些話。」
  「她可曾要你不要把這些話告訴你父親?」
  譚貴芝頓時一呆。
  桑南圃回過臉來,一雙灼灼的眸子,像一對利刃般逼視著她。
  譚貴芝在他這般目光的監視之下,自信不能撒謊。
  猶豫了一下,她終於點了點頭。
  「我母親確實這樣關照我了!」
  「為什麼?」
  「我娘沒有說——」說到這裡,她忽然抓住了桑南圃一隻膀子。桑南圃長眉一挑道:「幹什麼?」
  他輕輕一擺,略加力道,已把譚貴芝的雙手分開。
  「你一定知道是為什麼?你告訴我吧!」譚貴芝像是忽然看穿了一切似的,她大聲地道:「你告訴我……這些是為什麼?」
  桑南圃冷著臉,十分激動地道:「你為什麼不去問你母親?」
  「她不告訴我——」
  淚水奪眶而出,她臉上蕩漾著一片真情——絕非是做作出來的表情。
  桑南圃冷冷一笑,道:「那麼你又期望我能告訴你什麼?」
  「你一定知道這些隱情!」
  「我什麼都不知道。」
  「你騙人——」譚貴芝忍不住又撲過來,用力抓住了他一隻手,可是後者重施故技,仍然是輕輕地一推,譚貴芝的兩隻手又輕輕地滑落。
  譚貴芝當然知道對方精深的武技,如果自己真的傻到要在這一方面與他一爭長短,那可就太蠢了。
  她茫然地後退了幾步,嘴裡喃喃地道:「我娘沒有騙我,你一定是那個姓梁的後人—一你一定不姓桑,姓梁!」
  桑南圃冷冷道:「我無可奉告!」
  「你……為什麼要騙我?」
  譚貴芝睜大了眼睛,喃喃地道:「你來到冰河鎮集,到底存著什麼心……你想幹什麼?」
  桑南圃深深垂下了頭,黑漆雙瞳裡,竟自彌滿了淚水!
  他用著冷酷的聲音,顫抖地道:「我實在是無可奉告!」
  「你為什麼不說?莫非還有什麼難言之隱?」
  「你為什麼不去問你母親?」桑南圃不禁帶出了一片冷笑:「我想她是不會告訴你的。」
  「好吧!」譚貴芝歎息了一聲,站起來道:「既然你們都三緘其口,我就去問我父親去。」
  「你不會這麼做的!」
  「為什麼?」譚貴芝冷冷地道:「你以為我父親不會告訴我?」
  「那倒不是。」
  桑南圃歎息了一聲,那副英俊的臉上,含蓄著可怕的笑容,道:「你父親會告訴你的,但是你卻會對你母親失信!」
  譚貴芝垂下了頭,心裡忖道:「這個人果然心細如髮,什麼都知道。」
  看來想詐出他的實話,是千難萬難了。
  她試著問道:「如果我甘願失信母親,去問我父親,又會如何?」
  那個桑南圃冷冷一笑,道:「那麼你父親就會問你,甚至於他會猜到是你母親告訴你的。」
  「那又有什麼關係?」
  「關係大了!」桑南圃冷冷地道:「這是你父親生平一件奇恥大辱的事情,他絕不願意要你知道,如果你一定要問,可能受害的是你母親。」
  「你是說我爹會殺我娘?」
  「以你父親昔日為人,這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譚貴芝冷冷一笑,道:「好吧,那我就說你透露的。」
  「你不會這麼說!」
  「為什麼?」
  桑南圃冷冷一笑,道:「那麼一來,受害的可能是你自己了!」
  譚貴芝神色一變,道:「你胡說,我爹怎麼會是這種人?」
  桑南圃冷笑一聲,道:「就算令尊不是這種人,但是這麼做的結果,也只有逼使我與令尊一拼生死了!」
  譚貴芝輕歎一聲,打量著他道:「算你厲害,我不問也就是了。」
  她慢慢垂下頭,神態間一片黯然。
  「這個疑團,早晚我一定要解開——」抬起頭,她癡癡地看著桑南圃道:「求求你告訴我吧!」
  「我無可奉告!」
  語音和先前一般地冷,一般地無情!
  譚貴芝苦笑了一下,道:「那麼你這次來……是來復仇的吧?」
  桑南圃淒慘地笑了幾聲,踱向窗前,仍是不發一言。
  譚貴芝蒼白的臉上,起了一片痙攣,忽地跟了過去,說道:「是我父親母親得罪了你?」
  「得罪?」桑南圃眺著遠天的夜色,淒涼地笑道:「你說得太重了,我可不敢承認!」
  這一時間,他的臉色異常的冷酷、凌惡,彷彿變了個人似的……
  「那麼……到底是怎麼回事?」譚貴芝滿臉迷惘惆悵的表情。
  「譚小姐,」桑南圃回過頭來冷冷道,「我惟一可以告訴你的是我不姓桑,姓梁,除此以外就請當面問令堂去吧!」
  譚貴芝愣了一下,漠漠地點了一下頭,道:「總算你承認了你姓梁!」
  她緩緩地後退了幾步,一時也垂下臉來——
  「梁大哥,雖然你們都瞞著我,可是我卻猜出來這其中滿含著仇恨險惡。我愛我的母親,也愛我父親,如果你要是存心不良,我絕不與你甘休!」
  「我聽見了——」
  桑南圃說出了這幾個比冰更冷的字,遂即遊目於當空的繁星,再也不回過頭來。
  房門忽然被大力推開——
  譚貴芝面色通紅,微帶著汗漬走進來,這番形象,使得靜坐一隅的陶氏陡吃了一驚!
  她站起身子來,異常喜悅地道:「你回來了?」
  譚貴芝丟下了手上的馬鞭,脫下了身上的披風,一言不發地在床上坐下來。
  一日夜的快馬飛馳,譚貴芝看上去顯得很疲憊,又有點像是跟誰賭氣似的。
  母親緊緊握著她的一隻手,眼睛裡散發出慈愛與關懷——
  「你餓了吧?我叫人去給你準備吃的去!」
  「不——」譚貴芝抓住母親道:「我不餓。娘,我見著他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10 23:55:41

第12章 愛恨悲命運  

  陶氏怔了一下,慢慢坐下來道:「桑南圃?」
  譚貴芝道:「不姓桑,他姓梁。」
  陶氏頓時臉色大變,道:「你怎麼知道?」
  「是他親口告訴我的!」
  「他親……親口……」陶氏顫巍巍地由位子上站起來。
  「娘你坐下——」譚貴芝把陶氏站起來的身子又按下去。
  「他還跟你說些什麼了?」
  「說了很多。」
  「他都告訴你了?」
  譚貴芝看母親一眼,慢慢地點點頭。
  陶氏頓時神色一片黯然,垂下頭來。
  女兒的瞳子,像兩道冷電般地注視著母親,觀察並洞悉她的任何一點點微妙的反應。
  「他……真是梁仲舉的兒子?」
  「梁仲舉。」譚貴芝在心裡重複念著這三個字,深深記在了腦中。
  「快說……是不是?」
  陶氏尖尖的十指,幾乎抓進到女兒的肉裡,譚貴芝打了個寒顫。
  「不錯,他就是梁仲舉的兒子!」
  「天……哪……」陶氏心裡吶喊了一聲,頓時面無人色,狀若癡呆地愣住了。
  「娘!娘!」譚貴芝用力搖著母親,焦急地說道:「你怎麼啦?怎麼啦?」
  陶氏恍然一驚,涓涓的兩行淚水,情不自禁地由瞳子奪眶而出,順著腮幫子一點點滑了下來。
  「娘心裡難受……」陶氏分出一隻手摟著女兒的身子,喃喃地道:「娘……對不起你……娘……真沒臉再活下去了……孩子……你……」
  「娘——我還不大明白……」她開始有點後悔,她不該騙母親,一時間真有點亂了方寸。
  「他叫梁什麼來著?」
  「他……沒有說」
  「我自從第一眼看見他,就猜想他是梁仲舉的兒子……他們爺倆兒兩個長得太像了,太像了!」
  「娘!梁仲舉到底是誰?」
  「你不知道——」陶氏恍若由夢中醒過來,頻頻苦笑著,道:「是江南第一富戶……是……皮大王……」
  譚貴芝驚道:「爹不是皮大王麼?」
  「你爹……他……」陶氏抹著臉上的淚,不勝淒楚地道:「你爹也是皮大王,那……是後來的……梁仲舉他才是真的,他……我……太對不起他了!」
  譚貴芝目睹著母親如此痛苦模樣,真有點不忍心再問下去,可是偏偏好奇心促使她一定要揭開這個謎底!
  她眼睛裡淌著熱淚,一面抽搐著道:「娘!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快告訴我吧……我都快急瘋了!」
  陶氏忽然怔了一下,用染滿了淚水的眼睛,望著貴芝,癡癡地道:「你還不知道?」
  譚貴芝頻頻點著頭,淚珠點點滴落。
  陶氏頓時神色一呆,面現驚奇,又有點生氣責備的樣子。
  譚貴芝緊緊抱著母親,痛哭道:「娘,你原諒我……梁大哥他什麼都沒說,我是詐你的……我實在忍不住……我快瘋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娘你告訴我吧!」
  陶氏臉上綻出了一片淒慘的笑容,她慢慢地點頭道:「這麼說……他也許不是梁仲舉的兒子了……」
  「不!他姓梁!他只告訴我姓梁,別的什麼都沒說!」
  陶氏輕歎一聲,道:「這就對了……他還是梁仲舉的兒子。」
  譚貴芝費解地道:「梁仲舉跟娘到底有什麼關係?……他是誰?」
  「他……」陶氏輕輕歎了一聲,垂下頭來,要說出實在情形,需要極大的勇氣,陶氏心裡盤算著一旦道出的後果,不能不猶豫!
  「娘!你為什麼不說?娘!」譚貴芝用手推著陶氏:「梁仲舉他到底是誰?」
  陶氏緩緩抬起頭來,眼淚可就淌了出來——
  「孩子,你真的要知道?」
  「我要知道!」
  「好吧!我就告訴你!」
  陶氏輕輕歎息了一聲,擦了一下臉上的淚:「他是我的前夫——」
  「前……夫?啊——」譚貴芝聽得睜大了眼睛,道:「娘是說……那個梁仲舉是……」
  「他是娘以前的丈夫。」
  譚貴芝怔了一下,頓時坐了下來!一時之間臉色蒼白。
  陶氏鎮定了一下,看著女兒如此,禁不住苦笑了一下——
  「孩子,你還要往下聽麼?」
  譚貴芝看著母親,默默地點點頭。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我還沒跟你爹結婚。」
  譚貴芝用目光代替了詢問,向母親看了一眼,像是繼續要聽下去的樣子。
  陶氏用絲巾擦了一下鼻涕,面有愧色地道;「我本來以為這件事一輩子不會被你知道……這也是娘的一點私心……倒不是娘瞞著你,而是娘怕失去了你!」
  譚貴芝苦笑了笑,道:「這位梁老先生現在還在麼?」
  陶氏臉色一下發白,歎息了一聲,搖搖頭:「他死了!」她眼睛裡又湧出了淚水:「孩子,你不要打岔,娘現在決定把一切都告訴你——」
  「雖然你聽了會生娘的氣,可是,娘決定還是要告訴你……二十多年了!這件事在娘心裡已經忍了二十多年,這二十多年來娘儘管表面上有說有笑,可是暗地裡內心懺悔痛苦,卻是什麼人也不知道的!」
  含著淚的眼,無限迷惘地打量著女兒,她懷著一顆痛懺的心,繼續追悔地訴說下去。
  「梁大爺大我很多,那是梁二先生提的親,說的媒——」
  陶氏說到這裡,立刻悟出女兒的迷惘,頓了一下,她加以解說道:「梁大爺就是梁仲舉,梁二先生是他兄弟,也是做皮貨生意的人,因為我家跟梁二先生是街坊,我爹跟梁二是朋友,梁氏昆仲雖然是生意人,可是兄弟二人都有一身驚人的武功,只是外面知道的人不多罷了!」
  「我爹爹卻是知道的,所以他常常就近去向梁一二爺請教武功,因此得知梁大爺的元配夫人久年臥病,梁大爺年近半百膝下猶虛,很想納一房妾……」
  譚貴芝表情一驚,臉上微微帶出了冷笑,她已經猜出往下該發生些什麼事了。
  陶氏輕歎一聲,道:「這事情應該怪我爹爹,他一心醉述著梁門中的武功,竟然不曾注意到女兒的幸福,居然把我自薦給了梁大爺!」
  「娘……你答應了?」
  陶氏點點頭,眼淚滑到了鼻尖上,又滴落下來。
  「娘心裡是不願意的,可是父命如天,為了怕傷他老人家的心,我一切委屈求全,可是——」
  譚貴芝緊張的神色,可以由她眼睛裡看出來。
  陶氏在這個大女兒面前,對於往事赤裸裸地不再保留——
  她臉色青一陣,白一陣,頻頻苦笑地道:「……娘心中早已有了人了……你外公他哪裡知道!那個人,就是你爹!」
  譚貴芝怔了一下,想問卻又有點難以啟齒。
  陶氏徐徐接下去道:「……我跟你爹是在城隍老爺子壽辰那一天,逛廟會時認識的……」
  說到這裡,她的臉紅了一下,道:「我們見過幾次面,彼此留下了很好的印象,那時候我不知道你爹竟然也是干皮貨業的,直到我跟梁大爺拜天地以後……」
  「……我已經記不起是哪一天了,有一天你爹跟你胡大叔上門談生意,我出來招呼著開飯,忽然碰見了……」
  她的臉紅了,那件事直到今天仍然使得她一想起來就發窘。
  「孽緣……」陶氏訥訥地自責了一聲:「從那天起,你爹就纏上了我……他常常藉故來到我家,又買通我的睡房丫鬟文香,給我傳信……」
  她頻頻地搖著頭,淚如雨下。
  譚貴芝緊緊地咬著牙齒,一聲不哼,只是由她眼神裡,可以看出來積壓在她內心的憤恨!
  陶氏胡亂地擦著臉上的淚,她迷惘地看眼窗外,少頃才又接下去道:「我錯了……我對不起梁大爺……都是我害死了他……我不該下那包藥的!」
  譚貴芝聽到這裡,全身一陣打抖,再也忍不住,一下子趴在桌子上,痛哭出聲,哭了幾聲,她忽然翻過身來,瞪著陶氏道:「娘……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是你殺了梁大爺?」
  陶氏木然地搖搖頭,淚流滿臉,只是向著窗外發呆。
  「那——梁大爺是怎麼死的?」
  「是……是你爹他……」
  譚貴芝登時睜大了眸子,有如當頭響了一聲霹靂作聲不得!
  「事情是這樣的:那一日丫鬟文香偷偷遞給我一封信,是你爹寫給我的,信裡附有一包藥——」
  「是毒藥?」
  「不是……是蛇骨散,是一種服下去令人昏沉欲睡,最能壞人元氣的藥。」
  陶氏追憶前情,訥訥接下去道:「你爹信上說……只為了便於我們私……」
  「私會!」譚貴芝冷鄙地譏諷著母親,一副冷若冰霜的樣子。
  陶氏噙著眼淚點點頭。
  她長歎一聲,道:「誰知道你爹爹竟會合了你胡大叔早有深心,他二人事先喬裝為梁大爺的跟班與車伕……」
  「……就在……就在我與梁大爺乘車遊玩燕子磯的中途下的手。」
  譚貴芝囁礝地道:「……他們殺了梁大爺?」
  陶氏默默地點點頭,一字一淚地道:「梁大爺因為事先服下了蛇骨散,一時發作,遍體無力,你爹爹乘機施展『乾元問心掌』震碎了他的五臟……梁大爺就這麼死……死了!」
  「不——」譚貴芝忽然大聲叫道:「爹不是這種人,爹不是這種人——我絕不信!」
  說著嚷著,她可就趴在桌子上哭了起來。
  陶氏輕歎了一聲,道:「娘說的句句實言。」
  「你騙人!」譚貴芝大聲哭叫著,道:「我不信,娘說的都不是真的……」
  陶氏緩緩走到了她身邊,伸出一隻手撫摸著她的秀髮。
  譚貴芝忽然像瘋了似地轉過身子來,用力地把她的手摔下去,痛聲道:「你不要碰我……我不是你們的女兒,我不是……我不是!」
  忽然跳起來就往外跑。
  陶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吃驚地道:「你上哪裡去?」
  「不要你管我——」譚貴芝用力地掙著,可是陶氏兩隻手用力地拉著她,使得她一時掙脫不開。
  陶氏臉色鐵青著道:「孩子,你不要糊塗……娘和爹只有你這麼一個女兒,我們都是愛你的!」
  「愛……愛有什麼用?你們做出這種事……叫我怎麼做人?叫我怎麼做人!」
  說著她用手捂著臉,一時嗚嗚地哭了起來。
  陶氏一陣子發呆,她訥訥道:「這件事沒有人知道,孩子……你應該相信娘的話,娘實在是疼你的!」
  「那……」譚貴芝哭成淚人兒似的,一面抽搐著道:「我親生的爹是誰?」
  「當然是譚雁翎!」陶氏面色蒼白道:「你可不能瞎疑心!」
  譚貴芝冷冷笑道:「那麼這個姓梁的呢!他是你親生的兒子?」
  陶氏苦笑著搖搖頭,道:「娘當年嫁到梁家不及半年,怎會生有兒子……」
  「那麼,他是梁大爺元配妻子生的兒子了?」
  「梁家大娘也沒有兒子……」
  陶氏邊說邊自神馳,忽然像是記起了什麼,慢慢地點點頭,道:「對了……我忘了……梁大爺由梁二爺那邊過繼了一個孩子,那孩子遠在外面讀書,我沒見過……這個人必定就是他了!」
  譚貴芝怔了一下,緊緊地咬著牙,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陶氏長歎了一聲,道:「這幾個月我常常神不守舍,也常常想到過去的事,預感著必有不幸,果然應驗了!」
  話聲微微一頓,她冷笑道:「這件事雖是你爹下的手,可是說起來,完全是因為我惹起來的……唉……人生百年,誰又能不死?」
  她臉上帶出了一片慨然,苦笑了一下,道:「現在梁大爺的兒子來了最好不過,我就去找他去!」
  「娘……你要幹什麼?」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我願意一死,成全了他的孝道!」
  譚貴芝苦笑了一下,道:「我看他並沒有這個意思,他本事大極了,要是真要報仇,我們早就死了……」
  陶氏輕歎一聲,道:「這也是我想不透的……無論如何,我和你爹都負他太深了,他就是殺死我們,我也不覺得冤枉,只是他為什麼一直不動手,又在等些什麼呢?」
  譚貴芝這一會兒神不守舍,想到了桑南圃這個人,心裡真有說不出的感受,想到了自己父母,更是傷心欲泣,再加以一天一夜的快馬奔馳,她真有一點神情恍惚支持不住的樣子。
  掛著臉上的淚水,她淡漠無神地走到了自己房子裡。
  陶氏看著女兒的背影,心裡更有說不出感傷和憐愛。
  譚貴芝隔著門看了母親一眼,沒精打采地關上了門轉過身來撲向床上。
  她把臉死死地埋在被窩裡,想到了眼前的一切,預感著一個原本美好的家,很可能即將毀於一旦——
  她恨她父親,恨母親,卻又愛他們,越恨越愛,越愛越恨,心裡也就更加難以平靜下來!
  最使她難以打消的,卻是桑南圃(雖然現在她已經知道他是姓梁,卻不知她叫什麼名字)這個人了。
  不可否認的,對於這個身懷血海深仇的年輕人,自從第一面在迎春坊見到他那個時候開始,她就對他種下了情因好感,以後的日子,只要一想起他來,也就與日俱增。
  直到現在,她非但不恨他、怪他、怨他,卻更深深地關懷著他!
  矛盾的成因正在於此!
  「如果有一天他真向父母明火執杖的動起手來,自己將何以自處?」
  「目前何以自處?」
  「今後何以自處?」
  「父母面前又將何以自處?」
  太多太多的問題,一時紛至沓來,深深地困擾著她,使她此刻有一種近乎死的「窒息」感覺!
  不知不覺,她又哭了起來。
  耳朵裡彷彿聽見母親感傷的歎息聲,敲門聲,似乎她還在喚著自己的名字。
  她拚命地蹬著兩條腿,用力抱著枕頭,哭嚷著道:「別理我——別理我——你們誰都別理我!」
  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可就睡著了。
  陶氏悄悄地來到了她的床前面。
  燈光映照著這個婦人,細細的腰,豐腴的身材,儘管是四十出頭的人了,看上去卻還是那麼年輕,已往的歲月,甚至於沒有在她的眼角留下一點點皺紋。
  她的皮膚仍然是那麼白,頭髮仍然是黑亮而有光澤。
  四十歲在她來說,並不代表女人黃金年華的結束,甚至於用「方興未艾」這四個字來形容她都不恰當——
  而她卻像是一朵初沾雨露盛開正濃的玫瑰花——
  然而畢竟她已是四十二三的人,而且是身為人母的人了!
  她女兒就睡在她眼前——
  已經熟睡了,像是春睡的海棠,蜷曲著,又像是尚未開放的一顆花朵,她緊緊抱著枕頭睡著了,臉上還沾著未干的淚痕。
  陶氏輕輕歎息了一聲——她學會歎息還是這幾天的事情,每當她輕吁著歎息之時,心裡總會浮上一層不祥的陰影。
  她輕輕拭去了譚貴芝臉上的淚,又為她脫下了腳上的靴子,輕輕為她蓋上被子。
  也許是她太累,竟然沒有驚醒。
  陶氏做完了這些瑣事,瞧了一下壁角的漏斗,算計著不過還是初夜時候。
  她的心也同女兒一樣亂,甚至於較女兒心情猶有過之。
  小女兒心裡的事,想些什麼,她都清楚,尤其是自己女兒——她心眼兒裡的善惡,自己怎會不知?
  她早看出來女兒喜歡誰了,那個叫桑南圃的小伙子,人是那般出色的俊俏,哪能不令女孩子為之傾心!
  陶氏坐定了下來,心裡盤算著——果真要是他們兩個人能夠結成一雙,豈不是很好的一對?
  可是……這件事可就太難了,雙方必須要有打破傳統的勇氣!更何況這其中還牽扯到上一代的仇恨問題。
  想到了這些,女兒的心情自然就昭然若揭,也就不怪她會如此的傷心了。
  陶氏想在心裡,看在眼裡,悔在腦裡,使她感覺到有一見桑南圃的必要,興起了捨身贖罪的念頭。
  她慢慢地由椅子上站起來,轉身步出,回到了自己房中。
  有句話「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有計劃地去赴死,從從容容地去赴死,那可就非大智大勇者所能達到的了。
  陶氏此刻心情不難想知,在享受過長久舒適歲月之後,忽然面臨到生死存亡的抉擇關頭,當然太過於突然,突然得令人亂了方寸!
  她要靜靜地想一下,對於眼前的一切,心裡要事先做個準備——
  聲音好像是來自馬場,陶氏心裡一驚,方自起來,即聞得房門被人用力地叩著。
  「太太,太太!不得了啦——」
  陶氏陡地一驚,霍地拉開了門,只見小丫鬟彩蓮一踉蹌進來,臉色發青地指著外面道:「馬場失…失火了!」
  「失火了!」
  陶氏陡地一驚,慌忙推開了窗子。可不是,兩邊那一溜馬房,全都著火了。
  火勢像是剛發起來,可是非同小可,看上去像是一條大火龍,把整個半邊天都染紅了。
  「徐師傅他們呢!」
  「徐師傅和李師傅他們都張羅著救火去了,徐師傅好像遇見了外人,說是外面人放的火。」
  陶氏咬了一下牙,說:「好,你快去招呼小姐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10 23:55:58

  彩蓮嚇得兩條腿直發抖,連聲答應著方自一轉身,卻見譚貴芝手拿著一口明晃晃的寶劍衝進來。
  兩人撞了個滿懷,彩蓮唉唷叫了一聲,一交摔倒,摔了個四腳朝天,貴芝連忙把她拉起來。
  彩蓮痛得咧著嘴,還一面叫:「小姐……失火了!」
  「我就是為了這個事才來的!」
  陶氏二十年未曾現過身手,可是這個時候也用不著藏鋒了,一轉身,由被褥下掣出了長劍,她抬頭關照女兒道:「你照顧著彩蓮,我們往外闖!」言罷縱窗而出!
  她身子方一縱出,只聽見「嗖」一聲,一點火光射空而至,「篤」一聲射釘在窗框之下——
  敢情是一支火箭!
  「火箭」顯系特製而成的,一經著物,只聽見「波」的一聲,由箭頭一端陡地炸開了萬點銀星分濺向全屋內外各處地方,「轟」地一聲,火勢頓起!
  緊接著「嗖!嗖!」兩聲。
  一連又射來了兩支,分射向屋角與室內地板,頃刻間全室火勢大起!
  丫鬢彩蓮嚇得叫了起來!
  譚貴芝嬌叱了一聲,正想騰身而出,卻被彩蓮抱住了一條腿。
  「好小姐……帶著我,我害怕!」
  譚貴芝恨恨地罵著:「窩囊廢!」
  她本來已看見射發火箭的那個人,這一耽誤,那個人卻倏起倏落地向馬場另一處縱去。
  陶氏也發現這個射箭之人,緊跟著追了下去。
  貴芝看著地下的彩蓮,簡直像是一頭豬,其勢又不能不顧。
  當時忿忿地歎了口氣道:「你真是個廢物點心!」
  說時全屋已熊熊火起,火光裡沸騰著嗆人的砒硝松香味。兩個人被這股子怪味道嗆得直咳嗽。
  彩蓮一面咳一面喘息著道:「我要死嘍——要死啦——」
  貴芝胡亂撕了一床單子,扭成一根麻花狀的繩子,把彩蓮由地上提起來,往背上一背,然後用繩子綁了好幾道——
  不過是片刻的耽誤,房間裡早已火光大盛,門板、牆、天花板全都燃燒起來,剝剝劈劈,看上去有即將傾倒之勢。
  彩蓮嚇得眼睛都不敢睜開,只是一個勁兒地咳嗽,貴芝把她捆結實了,也來不及再搶救屋子裡的什物,慌張地騰身而出——
  她身子方一縱出,迎面一溜子火光,一支火箭迎身而近!
  譚貴芝一伸手抓住了箭桿子!只見箭身上火光流離,吱吱亂響。
  她忿怒中一抬頭,即見一條人影,方自躍向馬場正中的瞭望塔頂,身法之快,確屬箇中高手。
  譚貴芝一聲清叱道:「著!」
  玉手一翻,已把手裡的那支火箭擲了出去。
  原來這種火箭,系對方獨門秘製,威力大異一般,箭頭塗有砒硝松香,一經熱到某一限度,即會自行炸開,威力驚人至極。
  譚貴芝恨極了對方這類縱火行兇之徒,一時偏又沒有趁手的暗器,是以將手中火箭權作暗器發出。
  她這種一時急智,竟然發生了奇異的效果。
  火箭射出,是用「甩手箭」的手法擲出去的,對方那人身子方自縱落瞭望塔中段,眼見如此,大吃一驚。
  按說他是發箭之人,理應知曉這類火箭的特性,偏偏他竟是一時糊塗,未曾料及。
  眼看著那支火箭迎面射到,那人情急之下,竟然以手上的雕弓向著箭上撩去。
  不撩還好,這一撩上,可就惹上了大禍,只聽見「波」的一聲脆響,箭頭火光亂冒中頓時炸了開來,形成了無數火星,四下裡亂崩亂竄。
  那人想是根本未曾料及會有此一手,頓時身上著了數顆火星,一時間燃了起來,極為狼狽地怪聲叫著,遂由瞭望塔墜了下去。
  譚貴芝身子正竄過來,再次清叱一聲,掌中劍向著這人分心就扎。
  這個人一手持弓,一時不及換手拔取兵刃,遂以手上雕弓向著貴芝劍上迎去,只聽見「噗崩」的一聲,那弓碰著了劍刃,還有什麼好說的,當時砍為兩截。
  雙方照面的當兒,貴芝略微看了一下對方的長相——瘦長的個子,鷹鼻子鷂眼,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不是個好東西,可以斷定是個生臉,沒見過的人。
  這人穿著一襲黑色夜行衣,背後背著一口鋸齒刀,此刻一照面吃貴芝斬斷手中弓,當然大吃一驚。
  他身子急速地向一旁躍出去,就勢倒地疾滾,想把身上的火壓熄,譚貴芝哪裡容得他如此施展?緊跟著騰身過去,一連三劍。
  第一劍砍在地上,砍得泥土翻飛。
  第二劍擦衣而過,第三劍才是真正的殺招,由於那漢子生恐傷及要害,性急之下舉手以擋,貴芝這一劍正好砍在他胳膊上,當時就把他一隻胳膊給砍了下來。
  那漢子慘叫了一聲,斜刺裡穿身而起,傷痛中還忘不了招呼同伴,「吱」的吹了一聲胡哨。
  譚貴芝已飛快地把身子湊近過去,右腿飛擰著用譚家嫡傳的「弓腿」踢法,只聽得「叭」一聲,把那人球也似地踢得滾了出去。
  這時四下火光漫天!
  整個馬場都著火了,凡是有房子,可以燃燒的地方都燃燒了起來。
  火光裡,正有不少人影穿馳著,看過去好像皆與這人同樣的裝束打扮。
  這漢子被譚貴芝一腳踢倒,尚還不及爬起的當兒,只見兩條人影,一左一右同時竄到了近前。
  其中之一怒叱著道:「好小子!」
  這人正是負責馬場維護任務之一的「金槍」徐昇平。
  他手裡提著一對閃閃有光短槍,一照面之下,二話不說,穿心一槍,「噗」一聲,已深入那人前胸。
  拔槍,抬腿,「砰」一聲,直把那人屍體端了出去。
  和他不約而同,自另一個方向奔馳而來的是「混元掌」喬泰,兩上人看上去都是狼狽之至!
  尤其是「混元掌」喬泰,像似已經掛了彩了,滿臉是血,身上衣服也有多處被火燒破。
  一見面之下,喬泰啞著嗓子道:「大小姐,可找著你啦,太太呢?」
  貴芝道:「我娘先出來了。這些人是誰?為什麼放火?」
  徐昇平大聲歎著氣,道:「會是誰?就是上次在半路上劫車的那個怪老頭子一夥的!」
  譚貴芝一聽指的是「人面狼」葛嘯山,頓時嚇了一跳!
  喬泰喘息著左顧右盼,道:「不只他一個人,來的人多啦,對方指著名要見小姐和太太,我看這事情不妙,我已吩咐大柱子,叫他套了一輛車,小姐你先走吧,我這就去找太太去!」
  譚貴芝咬著牙說:「我不走,跟這些人拚了!」
  徐昇平嚇得一愕,用力跺著腳道:「小姐,你非走不可,還沒看見麼?馬場完了……」
  「對方人太多了,」喬泰抹著臉上的血,著急地道:「快走吧,再不走可來不及了,快走,快走!」
  譚貴芝嗔道:「不許哭!」
  彩蓮哭得更厲害地道:「我害怕……小姐……我們快跑吧!」
  譚貴芝雖有滿腔戰志,一時也無奈何,歎了口氣,道:「你再哭我就丟下你不管了!」
  彩蓮一聽不敢再哭了。
  四人站立處是瞭望臺下一角,一時倒不易為人發覺。
  這地方也是最好觀火的地方,但見四下房舍火勢沖天。
  尤其是繞著馬場四周搭建的馬房,裡面養著兩三千匹牲口,大火中,馬群衝刺而出,馬嘶人叫,勢若雷鳴,看上去真叫人驚心動魄!
  空中火箭,還在繼續射著。
  黑夜裡也看不清楚到底來了多少人,反正是人不少。
  看著父親半生辛勞,大好的一片基業頃刻間毀於一旦,譚貴芝內心之痛苦真非言語所能形容。
  她癡癡地喃喃說道:「馬場裡的師傅們呢?」
  徐昇平苦笑著說道:「李、周兩位死了,其他的我看都……唉!小姐,我這就去找太太去了。」
  他又吩咐「混元掌」喬泰道:「你就護送著小姐快出去吧,別管我了!」
  伸出手在喬泰肩上拍了一下,轉身力縱而出——
  火光把整個馬場上空渲染得一片昏紅,火光裡清清楚楚看見徐昇平縱出的人影——卻也清楚地看見了迎空而來的另一條人影。
  這條人影驟然和徐昇平的人影合在一塊,雙方勢子都是一雙鋼槍,卻也在這時向對方出手。
  對方那個人,顯然是武林罕見的高手之流!
  但只見他分出的雙手,曲伸之間,已經抓住了徐昇平原先執在手中的一對鋼槍,兩個人在空中折了個斤斗,同時向著地面跌落下來。
  二人足方落地,其中之一——徐昇平已踉蹌而退,一交跌倒在地。
  仁立在瞭望塔下的譚貴芝與「混元掌」喬泰才發覺到徐昇平原先執在手中的一對鋼槍,赫然插立在他自己的肚子上。
  兩隻槍插進去極深,火光照耀裡甚至於可以清楚地看見「咕嘟嘟」冒出的鮮血,徐昇平連想坐起來的力量都沒有,他身子才欠起了一半,可就又躺了下來。
  譚貴芝和喬泰驚心之下,才看見迎面來人一身雪白的長衣衫,披散著一頭蒼發,這人挺高挺高的個頭,一隻肩頭微微上聳著,火光之下,映照著這人重棗似的一張紅臉,有如血染的一般。
  大火流竄,萬馬奔騰,任何當事人,都會顯得有幾分狼狽,可是這個人偏偏一派從容。
  看上去,甚至於他身上那襲雪白的長衣連一點污泥都不曾沾染。
  此人的身手,不用多敘,只憑著他在一出手的當兒,就能制徐昇平於死地,當可知道絕非泛泛!
  這個人不用說,又是一個生臉。
  譚貴芝一驚之下,方自尖叱一聲,正要奮身撲上,喬泰卻搶了先——
  他手中的一口折鐵刀,在猛地撲出之時,直向著白衣人當頭砍下去。
  來人陰森森地發出一串笑聲,道:「來得好!」
  他出招的方式很怪。
  兩隻手是交插著穿出,不知怎麼樣的在空中一轉。
  「混元掌」喬泰身勢起得快,落得更快。
  更妙的是,情形似乎和「金槍」幾乎沒有二致。
  反正當他落下來的時候,手中的刀已經沒有了—一而是巧妙地到了對方手上。
  白衣人拿搶對方這把刀的手法堪稱得上是「一絕」!
  看上去,刀尖朝外搭在右腕子上,擺成一個「十」字形。
  目光、刀光、火光,融合成一種凌厲的殺機。
  譚貴芝陡然發覺到白衣人手中刀光有異,已來不及搶救!
  但只見白衣人高昂的身材向前微微一欺,右手刀向前疾推而出,刀光有如匹練般地閃出了一道奇光。
  「混元掌」喬泰慘叫一聲,腹上喉下——也就是在心窩那個地方,正正地著了一刀,這一刀可以比美那雙鋼槍,同樣的深入內部。
  喬泰在如此重創之下,自難再苟脫活命,身子如一扇門板般的,平平地倒了下去,連大氣也沒有來得及一出,遂即一命歸天!
  白衣人這般殺人的手法,真正嚇人。妙的是,他殺人之後,卻仍然能保持著他從容的風度。
  紅臉上那雙奇光閃爍的眸子,瞬也不瞬地注視著貴芝,忽地綻開了一絲笑紋。
  「你大概就是譚老二的女兒——譚貴芝——是吧。」
  仰天一聲狂笑,大聲道:「嗯,好,名不虛傳!」
  譚貴芝驚魂乍定之下,陡然勾起了眼前的血債,嬌叱一聲道:「好狂徒!」
  隨著她縱出的身子,掌中劍「白蛇出穴」陡地穿出,直射白衣人前心。
  白衣人冷笑聲中,身子在其劍下滴溜溜一個快轉。
  譚貴芝這一劍可就走了空招。
  她身子向前一伏,用「金雀剪尾」的身法倏地轉過身子來。
  雖然她背著一個人,可是看上去仍是利落得很,身子一轉過來,掌中劍用「白虹貫日」的劍招,第二次出手,「唰」一劍,直向白衣人面門上擦去。
  白衣人鼻子裡「哼」了一聲,右手平伸,不偏不倚,正好迎著了刺來的劍身。
  只見他微曲中指,向外一彈——「噹」的一聲,正好彈在劍身之上。
  僅僅不過這麼輕輕一彈的力道,譚貴芝手上的這口劍險些地把持不住,倏然彈空而起。
  譚貴芝力持之下,仍免不了一連後退了兩步,才得拿樁站穩。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譚貴芝陡然體會到來人的武功之後,禁不住嚇得呆了一呆。
  白衣人發出了一陣嘻嘻笑聲,頻頻點頭道:「丫頭,你能接得住我這一指神功,可見得是有些能耐,比起那一群酒囊飯袋是要強多了!」
  譚貴芝青著瞼道:「你是誰?憑什麼放火殺人?」
  白衣人一笑道:「放火殺人只是個開頭,厲害的還在後頭呢!」
  譚貴芝儘管是練了一身武功,可是二十年來養尊處優,哪裡見過這等五步濺血,大火燒殺的場面?
  尤其是徐、喬二人,在她心目裡,一向是親如長上,事之為叔的長輩人物,想不到,和對方一照面的當兒,竟然雙雙喪命。
  這個刺激來得太突然,太可怕了……她內心跳得那麼厲害,有種恍惚的感覺!身後的彩蓮更是面無人色,兩隻手緊緊勒抱著她的脖頸,有一聲沒一聲的抽搐著,看樣子簡直像嚇呆了一樣。
  譚貴芝定了定神,對方白衣人哈哈一笑道:「丫頭,常言道得好,父債子還,譚老二當年太不夠意思,欠了我們一筆債,在沒有正式問他討回之前,說不得先委屈他的老婆孩子一下,先跟我們走一趟,你意思怎麼樣?」
  貴芝暗中咬了咬牙,冷冷地道:「你是誰?可是我並不認識你!」
  白衣人冷森森地一笑道:「你一定要問我是誰,我可以告訴你,叫我一聲三叔應該不吃虧!」
  說到這裡冷冷一笑道:「……丫頭,你當然不明白過去的事情,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咱們哥兒幾個當年跟你爹以及鬍子玉,咱們是歃血為盟,磕頭的把兄弟……是你爹太不夠意思……」
  他那張有如重棗的大紅臉上,在說到這裡時,顯現出一種猙獰之色,怪笑了一聲,他接著說:「血債血還,現在該是他還債的時候了,丫頭,沒別的,你跟我走一趟吧!」
  譚貴芝當然知道對方這個白衣人武功非比等閒,可是如果說讓自己束手待擒,她卻是不甘心的。
  她察情觀勢,臉上帶出做作的微笑,向前走了兩步,抱劍道:「這麼說,你不是外人了,請問貴姓大名?」
  白衣人那雙閃爍著異光的眸子,微微一轉,冷冷笑道:「丫頭,你要是想著向我出手,可是自己吃虧!」
  「後輩豈敢——」
  說到這裡,她指向頸後丫鬟彩蓮,道:「這丫頭沒見過世面,是局外人,可否放她逃生!」
  白衣人點點頭,道:「這個當然可以,只是眼前你放她下來,卻是死路一條,你隨我來!」
  說罷轉身縱起,雙臂張合之間,有如大鶴凌宵,起落的當兒,已飛縱出六七丈處,譚貴芝這時也自展開「燕子飛雲縱」的輕功絕技,足尖點處,如影附形,緊緊迫在白衣人身後。
  白衣人身子方一落下,譚貴芝卻由其身後襲近——
  在她來說,正是下手的最好時機。
  譚貴芝因知對方白衣人武功極高,是以打心眼兒裡,壓根兒不敢輕視,這一次以為有機可乘,利用前進的姿勢,把全身功力,貫注於劍身內,手腕一振,劍身上頓時泛出一片白光,是為「劍兵」。
  大凡一個練劍而兼習內功者,其最高意境必在「劍悉」。
  劍術上最高的造詣,亦在「劍氣」。
  只是這種功力視每個人功力深淺其造詣自然不同,十年築基,即可成「劍氣」之功,數十年,甚至於百年的苦功,亦可成「劍氣」之功,只是這兩者之間成就當然有很大差異。
  譚貴芝如非知道對方是非比等閒的人物,萬萬不會施展這等絕招殺手!
  功力一現,果然不同凡響。
  但只見一道匹練般的白光,由其劍身上霍地暴濺而出,其勢有如飛虹倒捲,劃出半月形的一流白光,直向著前行的白衣人頸項上捲去。
  白衣人似乎有一種特別的感觸能力,就在這道劍氣尚離著他後頸尺許以外,他已經識破了先機。
  他身子倏地一個快轉,火光映襯著他那張赤紅的臉——他好像大吃一驚的樣子。
  刻不容緩的一剎那間,白衣人竟然自恃著他數十年苦練的「內氣」功力,施展「空手入白刃」中「拿」字一訣,兩隻手巧妙地向著對方劍身上拍了下去。
  「叭」的一聲,肉掌和冰冷的劍鋒接觸到了一塊。
  休小看這麼一拍之力,事實上卻是雙方內力的頡頏。
  就在白衣人雙掌一拍之下,譚貴芝頓時就覺得全身大震了一下。
  這一震的力道是大得驚人,譚貴芝如再敢持劍不放,准保她五臟六腑被震得粉碎!
  她不得不鬆手脫劍——
  儘管如此,就在她鬆脫寶劍的一剎那間,仍然其勢可觀,一時間彷彿胸上著了重重的一拳般的疼痛,使得她身子一個後退踉蹌跌倒在地。
  白衣人冷森森地道:「丫頭孩子,你那一手還差得遠!」
  雙手向外一翻,白光一閃,直向著譚貴芝身上飛去……
  伏哭貴芝身後的彩蓮嚇得尖叫一聲,譚貴芝只覺得身後一動,才發覺到那口劍敢情已經歸入劍鞘之內,自此,她內心不得不欽服對方之武功高超。
  在她的印象裡,這人武功絕不在自己父親之下,可能較父親猶有過之!
  有了這次教訓之後,白衣長髮客,對於她不得不心存防範,乃引手前指,令其先行。
  貴芝經此一試,對於白衣人武功大生戒心,自不敢再生造次,當下冷冷一笑,遂即騰身前導。
  她身子方撲縱出數尺,忽見兩個黑衣人左右掠到,二黑衣人乍然現身,正待向貴芝出手,只聽白衣人一聲叱道:「住手!這裡沒你們的事!」
  二黑衣人本已出手,乍見白衣人現身,各自住手,垂手而立。
  白衣人停身道:「姓譚的老婆找到沒有?」
  黑衣人之一道:「老當家的已擒住了,正關照我們找尋姓譚的女兒——」
  說時兩個人眼睛一齊向貴芝看去。
  白衣人點點頭道:「這就是,吩咐下去,人已到手,不必再多殺無辜,速速撤離,去吧!」
  二黑衣人似乎對眼前白衣人十分敬服,聽聞之下頻頻稱是。
  其中另一個抱拳道:「啟稟二太爺,這些牲口為數甚多,聽令逃竄,未免過於可惜……」
  白衣人嘿嘿一笑,目光注向貴芝,冷冷地道:「譚老兒為富不仁,這是他當年造孽錢,大家分分沒啥不可以的——」
  黑衣人嘻嘻笑道:「二太爺的意思是——」
  白衣人道:「我已經關照過胡頭兒,自有辦法,你們找著胡頭兒聽命辦理,去吧!」
  二黑衣人各自抱拳稱是,雙雙起步如飛而去。
  譚貴芝耳聞目濡,心知對方必是一甚有組織的匪盜團體,並且得悉母親也落在了他們手中,其實這些人所以如此,主要還是在對付父親,他們雙方到底有什麼仇恨,貴芝卻是絲毫不知。
  她心裡原來就為著一個桑南圃,已經六神無主,想不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平白地又來了這麼一大幫人,更不禁使得她亂了方寸——
  由此可見江湖或武林中之仇殺可怖,更不禁深深為著父親的安危而擔心!
  白衣人吩咐二手下去後,目注譚貴芝,道:「這是你父親當年所作所為的一個報應,可怨不得我們心狠手辣!」
  譚貴芝冷笑道:「我爹絕不是你說的那種人,倒是你們這種燒殺綁掠,才是罪大惡極,比最毒狠的強盜更有過之!」
  白衣人細目一睜,狂笑道:「好一張利口,丫頭今天你落在我們手裡,也就認了命吧,我已對你再三寬容,等一會你見了各位長輩,要是膽敢再這麼說話,可就夠你受的!快走!」
  說話時,只見各處房舍俱為大火蔓延,劈啪聲中湧起沖天火焰,大好的一處馬場,頃刻之間成為廢墟。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10 23:56:23

第13章 狼窟又遭凌

  譚貴芝內心一陣傷心,淚如泉湧。
  她自問難以逃開這步劫難,歎息一聲,遂即一路縱出。
  一口氣撲出了數十丈外,身方落地,遂聽得身後白衣人冷笑道:「停下來!」
  譚貴芝猝然一驚,回頭才見對方白衣人就立在面前數尺以外,她自忖著逃走無望,也就安下心來。
  劈剝聲中,就只見眼前一堵木捨,火起數丈,火光灼得人肌膚生痛,要想翻越過去,誠為不易。
  原來馬場房舍,皆取圓周建築式樣,一經著火,形成一條盤繞的大火龍,除去兩處門檻地方可以出入以外,到處皆受困於火海,如無傑出之輕功絕技,休想擅越雷池一步!
  偏偏兩處出口,皆為怒闖狂奔的數千牲口所佔用,人思脫困,除跨越火房,別無良策。
  白衣人打量著這片火勢,目光望向譚貴芝,冷笑說道:「丫頭,你有這個能耐麼?」
  貴芝搖搖頭,冷笑不語。
  白衣人道:「那就把背後的那個累贅放下來!」
  譚貴芝回頭看了一眼,發覺彩蓮連驚帶嚇,這時早已昏了過去,可憐這個丫頭哪裡經過這等場面?想到多年主婢之情,貴芝不禁浮起了一片傷感。
  「辦不到!」她搖了搖頭,冷笑道:「我情願與她同葬火場,也不願捨她而獨生!」
  白衣老者嘿嘿一笑,點點頭道:「難得你這丫頭有此心情,既然如此,我就助你一臂之力!」
  說到這裡前進一步,一伸手抓住了譚貴芝一隻胳膊,叱了聲:「起!」
  二人同時頓足,直向著高有數丈的火捨一角落下去!
  迎面撲襲而至的一股濃煙,幾乎使貴芝為之窒息,緊接著一道火舌,怪蟒也似地直向二人落身處捲來。
  白衣老人猝然一驚,大聲吼道:「不好!」
  他右掌霍地向外一翻,用力把譚貴芝身子拋了出去,譚貴芝借力使力,足尖猛點,同時施展出「一鶴沖天」的輕功絕技向上拔起,兩種力道配合施展之下,整個身子,連同著背後的彩蓮,足足翻出十數丈外,落於院牆之外。
  她身子落地一蹌,單足跪倒。
  這時卻見白衣人身上帶起了一絲火焰,由空而降,他落下的身子,急速地在地面上滾翻著,藉以壓熄身上的火。
  譚貴芝先是一怔,緊跟著卻興起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的念頭,倏地轉身,倏起倏落地向著一條荒道奔去。
  這附近地勢,她清楚得很,只要抄越過這條荒道,就可通向寬敞的驛道,如果能即時搭上一輛便車,這條命或可保住。
  能夠逃開,然後再圖設法搭救母親,總比和母親同時陷身敵手,坐以待斃好得多!
  她想得似乎是太如意了。
  事實上她也確實這麼做到了,當她足下力點,施展出全副功力,猛然脫身,撲入荒道之霎那時,身後的白衣老人已經驚覺了。
  白衣老人發出沙啞的一陣笑聲,道:「小輩,你往哪裡跑?」
  這老頭兒居然再也顧不得身上的余火,身形起落,有加飛鷹攫兔般地循著貴芝身後猛襲了過去。
  譚貴芝在這一方面,的確夠狡猾機智,她身子方一撲入荒道,頓時如長空一煙,陡地拔身而起,緊接著單手輕揚,已經攀住了一截樹枝——這一招名喚「老猿墜枝」。
  她身子方自掛住的一瞬間,足下白影電閃,那白衣老者顯然已由她足下風掣電閃而過。
  譚貴芝等到他身子消失之後,這才鬆手由樹上輕飄飄地落了下來。
  她臉上帶出了一絲苦澀的笑容,暗忖著可能已經逃脫了這一關。
  這時背後彩蓮才發出了漫長的一聲呻吟——
  她像是剛由睡夢中醒過來一般,嘴裡模模糊糊地道:「小……姐……現在在哪裡了?」
  「噓!」譚貴芝輕噓了一聲。
  然後她回過頭來道:「說話小聲一點,現在我們已經跑出來了,但是那些人就在附近——」
  「在哪裡……」
  「我也不知道!」
  一面說譚貴芝的眼睛就向四下裡溜著,她小心地分拂著眼前的樹枝,悄悄向前面走。
  「小姐……太太呢?」
  「我也不知道!」
  她眼睛裡盈著淚,牙齒緊咬著,幾乎把下嘴唇都咬出血來。
  「聽說,好像已經落在了他們的手裡了……」
  彩蓮全身發抖,道:「我……怕,小姐!」
  「膽子大一點!」
  「我怕……小姐我怕!」
  說著她哭的聲音就更大了。
  「唉!」譚貴芝輕歎了一聲,道:「說良心話,我也害怕……可是我們一定要逃出去!」
  「這裡這麼黑……什麼也看不見!」
  她哭得更傷心了。
  ——黑暗裡,一個人正直直地注視著她,這個人正是那個白衣老人。
  他身上的火已經熄滅了。
  臉上帶著一種勝利的微笑,多少又有些氣忿的神采。
  他直直地注視著她。
  譚貴芝顯然還沒有留意到他。
  彩蓮頻頻地哭,使得她心裡也跟著亂了起來。
  「不要哭好不好?」貴芝氣餒地道:「哭得我心裡也怪彆扭的!」
  彩蓮道:「我……怕死!」
  譚貴芝氣得哼了一聲,道:「你怕死?誰不怕死!告訴你……你再哭人家聽見了,那時候你想活也活不成了!」
  這句話倒真有嚇阻作用,彩蓮頓時不敢再哭了。
  譚貴芝側耳聽了半晌。
  彩蓮立刻緊張道:「有人來啦?」
  貴芝搖搖頭,道:「沒有人,我們現在就走吧!」
  說著由身上掏出了千里火,迎風一晃,「唰」的一下,亮出了一片火光。
  就著火光,她就快速地前行,走了一程,約莫看見了遠處的驛道,她趕緊熄了千里火。
  又走了一程,可就到了驛道的旁邊。
  她在驛道邊一塊大石頭上慢慢地伏下了身子。
  直到這時她才輕輕地舒下一口氣!
  「小姐……停下幹嘛呀?」
  「停下等車子——」
  「唉!」她驚魂甫定之後,心裡可就又惦念著母親。
  先由於母親自剖昔日的罪狀,一時間她禁不住內心的感情沖激,乃至於對母親,產生了極度的惡感。
  可是母女間的天性,是不容許她說擺脫就能擺脫得了的。
  夜風輕輕地吹過來,兩個人都覺得冷颼颼的,譚貴芝深深的垂著頭,心裡的感覺真比冰還冷!
  彩蓮不時地向驛道上張望著,果見一輛大車由正前方山窪子裡匡哩匡當的馳了過來。
  那是一輛雙轅四馬的大篷車,車輪在不平坦的黃土道上顛簸著,聲音很大,足可以傳出里許以外。
  這輛車的前轅兩側,各懸著一盞孔明燈,搖曳的燈光,就像是巨獸的一雙眼睛,這個龐然大物,遠遠的晃晃悠悠的可就來了。
  譚貴芝不禁一喜,她緊緊搖著彩蓮一隻手,道:「我們就搭這輛車!」
  說著一跳而出,雙手連搖,彩蓮也在她背後搖手,那輛車還真大,看上去載十個八個人那是毫無問題。
  就在兩個人的招呼之下,大車停了下來,四匹牲口一個勁兒地打著噗嚕。
  車把式共有兩個人,天黑也看不清是什麼長相。
  其中一個大聲道:「幹什麼攔車?」
  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像是關外的口音,一面說一面把車座旁的燈搬歪過來,照射著兩個人的臉。
  「對不起,我們想搭個便車,可不可以?」
  趕車的嘻嘻笑道:「上哪兒去呀?」
  譚貴芝道:「隨便哪裡都行!」
  趕車的道:「我們是往冰河集去的,順不順路?」
  譚貴芝喜道:「那太好了,到冰河集最好,到地方我們多給錢!」
  「給不給都無所謂啦!」
  這個車把式一副油腔滑調的樣子,笑了幾聲,回過頭來向車廂裡喝著道:「面前有兩個女人,想要搭個便車,叫不叫他們上來?」
  車廂裡有一陣奇怪的哼哼聲音,就好像有個人被摀住了嘴巴一樣,想說話卻又說不出來。
  卻另有一蒼老的聲音道:「天晚了,不想再搭客!」
  外面車把式「吃吃」地笑著道:「是個小美人咧,只怕打著燈籠也找不著這麼合適的!」
  譚貴芝雖然聽不見車廂裡那陣子奇怪的哼哼聲音,可是彼此間的問答卻聽得十分清楚,一時間臊得臉色通紅。
  要不是因為她眼前不願意再多事,真恨不得馬上出手給那個車把式一個厲害,只是眼前她卻是一聲都沒有吭。
  遂見前座上的車把式招手道:「好吧,請上車吧!錯了這個村,可就再難找那個店了!」
  譚貴芝忍著氣走過來。車上的燈光跟照著她,照得她怪不好意思的。
  車把式之一還特地跳下來,像是很慇勤地為她把車門打開來。
  車廂裡點著燈,但是兩窗都繫掛著黑色的幔子。
  譚貴芝道了聲:「多謝!」
  她腳尖方自一踏上車板,陡地心裡一驚,還來不及收足當兒,就被背後的車把式用力在背後一推,突地一頭栽了進去。
  譚貴芝方自叱了一聲,卻已被車廂內一個瘦削的老者一把抓了進來。
  譚貴芝怒叱一聲,揚掌待向對方老者臉上劈去。
  老者瘦削的臉上,閃出一種冷峻的笑容,一隻枯瘦的手輕輕揚起阻住來勢。無奈今日她所遇見,甚至於最近所遇見的每一個人,幾乎都是罕見的人物!
  如此情形下,她的武功確實難以施展開來。
  就拿眼前這個老人來說,他的武功可就太高了,較之先前那個白衣老人來說,似乎更要高上許多。
  譚貴芝根本連對方什麼樣一個長相都沒看清楚,就被對方一上來就擒到手上。
  也不知道是一種什麼樣的掌力,反正譚貴芝身上一軟,頓時就動彈不得!
  老頭兒叫了聲:「坐下!」
  手向下面一指,譚貴芝可是真聽話,頓時就坐了下來。
  這時坐在她對面的一個瞎子,怪笑一聲,手裡的一根青竿兒向前面一杵,不偏不倚地就點在了貴芝的肩窩上!
  另一個人哈哈笑道:「姑娘,咱們小別重聚,可喜可賀!」
  聲音是再熟不過!
  譚貴芝不用看也能猜出來是誰——
  事實證明她沒猜錯,正是先前追殺她們的白衣老人!
  她頓時只覺得頭上「轟」的一下子,就怔住了。
  更沒想到,車廂裡人很多,認識的尚不止那個白衣人一個。
  最令她感覺到驚慌失措的是母親也在這個車上——
  陶氏顯然是經過一番掙扎苦戰,而不幸失手被擒——這一點由她衣衫之狼狽,以及肩部地方的掛綵情形即可斷定。
  母女目光對看之下,彼此誰都沒有出聲,她們的目光緊緊對視。
  遂即垂頭痛泣了起來。
  陶氏鼻翅扇動著,顯示出她內心的激動痛楚,眼淚汩汩地流了滿腮。
  小丫鬟彩蓮本已是二度昏厥,恰於這時醒轉過來。
  她乍見陶氏,幾疑身在夢中,忍不住痛泣出聲道:「太太你——」
  三個女人的哭泣聲,使得小小車廂裡平添了無限悲慘氣氛。
  陶氏大概是早已嘗試過脫逃,而吃過苦頭,是以絕不再做傻事。
  當然,對於女兒的自投羅網,她深深感到痛心。
  坐在車廂裡的幾個人,必須先做一個概述——
  一共是七個人,陶氏、譚貴芝、彩蓮、白衣人、瞎子、一個隆背、膚有長毛的怪老人,還有一個神情卓然、目光炯炯的藍衣老人。
  除了三個女人以外,四個男人全是老人,從年歲上看上去,就是最年輕的瞎子也在六十開外,其他各人皆在七旬以上,很難猜!
  藍衫老人除了一上來,出手把譚貴芝拉上來制服,直到現在,他始終不曾說一句話,神態間尤其顯得狂傲。
  他的眼睛微微閉著,僅露一線,似乎在思索著什麼,心裡感覺很得意,臉上就情不自禁帶出了笑容。
  這個人從神態上觀察,很像是四老之首!
  瞎子、長毛漢子與陶氏坐在一邊,藍衣老者、白衣老人以及譚貴芝主婢二人坐在另一邊。
  馬車前進的速度極快。
  大家都沒有什麼話好說。
  車子裡只剩下小丫鬟彩蓮還一個勁兒地抽搐著。
  陶氏、貴芝,在一番傷痛之後,都能保持一份屬於自己的寧靜。
  母女二人都有千言萬語想要向對方傾訴,可是眼前不是說話的時候,更不是說話的地方,彼此誰都很明白,乾脆一言不發。
  四人之中,譚貴芝特別留意到那個長毛老人——這個人她們是熟悉的,正是當日沿途跟綴,後來敗在桑南圃手下的那個「人面狼」葛嘯山。
  瞎子臉色很白,面目之間尤其顯得冷酷無情,這時他確定譚貴芝無法脫逃之後,那只探出的馬竿緩緩收了回來,只是那雙凸出的瞎眼睛珠子,咕咕嚕嚕地在譚貴芝坐處亂轉著,不時冷笑一聲。
  四個老人沒有一個是好惹的,當然要想在這樣的情形下脫困,無異是「癡人說夢」。
  車廂裡沒有一人說話,只有彩蓮不停抽搐的聲音。
  藍衣老人偏過頭來注視著她,彩蓮嚇得頓時不敢出聲。
  「你叫什麼名字?」
  「叫……彩蓮。」
  「是幹什麼的?」
  「是……」
  白衣老人一笑,插口說道:「是個丫鬟。」
  譚貴芝目注向藍衫老人道:「她是個不重要的人,你……」
  藍衫老人點頭道:「把她鬆下來吧,沒她什麼事。」
  譚貴芝遂即把彩蓮解開,讓她坐在一旁,彩蓮東瞧瞧西看看,嚇得不知道怎麼樣才好。
  藍衫老人像是很和藹地看著她道:「我們要的是譚霜飛的妻子女兒,不會為難你一個丫鬟的。」
  彩蓮忽然由車座上縮下來,跪在了藍衫老人跟前。
  藍衫老人怔了一下道:「幹什麼?」
  彩蓮哭叫道:「老太爺……請饒了我們太太小姐吧……求求你……」
  才哭了幾聲,就給那個「人面狼」葛嘯山一伸胳膊給提了起來。
  彩蓮嚇得尖聲怪叫了起來。
  譚貴芝陡地一挑秀眉,正要向葛嘯山出手。
  藍衣老人又叱道:「放下她!」
  葛嘯山似乎對於藍衣老人很聽服的樣子,聆聽之下,趕忙把彩蓮放了下來。
  可是,卻把其他的幾個人逗得笑了起來。
  藍衣老人目注向彩蓮,仍然是一副和顏悅色的樣子道:「我們決定不難為你,等到車子經過冰河集的時候,一定放你下車,現在你就不要再哭了,知不知道?」
  彩蓮頻頻點著頭。
  藍衣老人冷森森一笑道:「你見了譚霜飛以後,告訴他——」
  彩蓮道:「我們老爺叫譚雁翎。」
  藍衣老人哼了一聲,道:「譚霜飛就是譚雁翎!」
  彩蓮身上還在打著哆嗦,嘴裡連聲答應著。
  「你見著譚霜飛之後——」藍衣老人慢吞吞地接下去道:「你就告訴他說,他的老婆女兒都在我們手上……」
  說到這裡,瘦臉上現出了幾道深刻的怒紋——
  「我叫司徒火,你只提我的名字,他就會知道一切!」
  這時一旁的白衣老人冷冷一笑道:「你讓他不用著急,也不要找,找也找不著,急也是白急!」
  彩蓮打著哆嗦道:「我們太太小姐都是好人……各位老爺就……」
  譚貴芝嗔道:「沒出息的丫頭,就會哭!你用不著求他們——」
  她目光一掃車廂內的各人,冷笑道:「這些人都是些缺心少肺的傢伙,求他們有什麼用?」
  除了藍衣老人以外,其他三個人都情不自禁地發出了一陣狂笑聲,笑聲刺耳之極。
  譚貴芝目光直直地瞪著藍衣老人,道:「你們到底是什麼人?把我們母女要帶到什麼地方去?」
  藍衣老人冷森森一笑道:「女娃娃,你要問原因麼?」
  說到這裡,臉上帶出了一片淒慘的笑容,冷冷地接下去道:「佛家所謂『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都是因為你父親做事太心狠手辣,所以今日才會有此報應!」
  坐在譚貴芝對面的那個瞎子,這時候也發出了陰森森的一陣子笑聲。
  「丫頭,這叫一報還一報,今生今世,你們母女就別想出世了!」
  譚貴芝還要與他們爭辯,對面的陶氏忽然歎息一聲,道:「孩子,你就不要再多說了,生死有命,既來之,則安之,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譚貴芝見母親說話時,臉上浮現出一種說不出的淒慘寧靜的神態。
  她眸子滿噙著熱淚,卻又有一種視死如歸的從容鎮定,尤其在狼虎環伺的局面下,愈加地顯現出了一種神聖的操守。
  全車的人,立刻為她的這種氣勢所感染,就連一向老謀深算、心狠手辣的司徒火也不禁為之一怔!
  陶氏含著微笑,無限慈祥地在女兒身上看著——
  「人都有死的一天,高臥錦窩是死,棄屍荒野、馬革裹身同樣也是死,總之,死了以後,什麼也都不知道了,又有什麼值得好怕的?」
  這番話不像是閨中少婦所說,倒像是出自一個昂藏七尺的大丈夫之口了。
  車廂裡沒有一人吭聲。
  忽然,那個藍衫老人長長歎息了一聲,顧盼著左右的三位拜弟,道:「譚老二果然比我們兄弟有辦法,以一介陰險狡猾之徒,居然能蒙得如此佳人之垂青,今生五馬分屍也值得了!」
  瞎子嘿嘿一笑,道:「五馬分屍也太便宜他了!」
  白衣老人也冷笑道:「如果譚老二能像他老婆這麼有骨氣,把生死看得這麼開,我們也就罷了——」
  緊跟著他「哼」了一聲,又道:「只可惜,他是個貪生怕死之輩?」
  陶氏忽然目光看向他:「這麼說,你對於外子像是知道得很清楚了?」
  白衣老人兩隻手把拂散在前胸的長髮向後理了一下,重疊著無數皺紋的紅臉,忽然開展開來,卻現出了他那雙充滿了暴戾凶光的一雙眼睛,他發出了一陣子令人心悸的笑聲。
  「他就是燒成了灰,我們也能認出來是他!」
  「外子與諸位有什麼深仇大怨,值得你們如此作為?」
  藍衣老人嘿嘿一笑,道:「問得好,這件事說起來可就話長了!」
  說著,他的那張鬆弛的眼皮含著某種刻骨的毒恨表情,微微地瞇了起來,只剩下了兩條線——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10 23:56:40

  透過如線的眼睛,泛出來是令人戰慄的眼神,任何人在如此狠毒的目光之下,也會由不住打上一個寒顫!
  陶氏真後悔有此一問。
  藍衫老人只向她深深一瞥,遂不再多言,卻把目光瞟向窗外。
  「血債血還!」他低低地念著:「譚老兒活該報應!」
  說完這句話,他遂又閉上了眸子,不再多看任何人一眼!
  馬車疾馳如風,四匹壯馬踐踏在官道上的聲音,在靜夜裡聽起來尤其驚人!
  車廂裡繫掛著一盞氣死風燈,燈光搖晃著,照著每個人的臉。
  短時的沉靜之後——
  「人面狼」葛嘯山注視陶氏,臉上現出一種怪樣的表情。
  他忽然伸出一隻毛手,向著陶氏臉上摸去。
  陶氏陡地一驚,反手一掌,直向著葛嘯山臉上劈過去。
  葛嘯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子,禁不住嘿嘿有聲地笑了起來!
  藍衣老人眼睛只睜了一下,卻熟視無睹地又閉上。
  這番情景,無疑是給葛嘯山一種鼓勵,他由是色心大動,更加地放浪形骸,另一隻手仍然向著陶氏面上摸抓過去!
  陶氏倏然一翻左手,再向葛嘯山臉上劈去,卻又被葛嘯山抓在了手中。
  葛嘯山一不做二不休,竟然把一張滿生長毛的鬼臉湊過去,意圖向陶氏臉上親吻。
  譚貴芝早已血液怒張,尖叱一聲:「無恥的東西!」
  玉手一沉,尖尖的五指直向葛嘯山前心上扎過去。
  她的動作雖快,卻快不過對面的那個瞎子——
  就在譚貴芝手掌尚未遞出的一剎那,瞎子簡兵手裡的那根馬竿兒,已如同一條怪蛇般地翻起來,不偏不倚點在了貴芝前心窩裡。
  譚貴芝舉起的手,頓時就鬆了下來,已為瞎子定住了穴道。
  她身子不能動,心裡卻明智得很,眼睛也看得夠清楚——
  她以無比戰慄的眼神,目睹著「人面狼」葛嘯山,恣意向母親輕薄著——他那張衍生著黃毛,奇醜無比的長臉,在陶氏嫩頸項間狂親亂嗅著,一任陶氏劇烈地抗拒,卻是掙脫不開。
  彩蓮嚇得大聲哭起來。
  可是她才哭出一聲,即為那個白衣老人用力摀住了嘴巴。
  現場惟一安靜的人,應該算是那個藍衫老人了。偏偏他心如止水,對於眼前這種齷齪的情形,似同無睹。
  「人面狼」葛嘯山不知是有意輕薄,抑或是真的獸慾發洩,總之,他這種毫無理性的衝動,令人觸目驚心。
  陶氏施展全力抗拒著,她的兩隻手在葛嘯山力按之下,雖不能掙脫開來,可是她卻用嘴去咬,用腳去踢。
  整個車廂激起了軒然大波。
  只聽得陶氏發出了一聲尖叫,遂即昏了過去。
  葛嘯山怪笑了一聲,正要動手去剝開對方的衣服——
  貴芝目睹得全身顫抖不已,雙目似乎要從眼眶子裡滾出來。
  彩蓮連急帶悶,也昏了過去。
  眼看著葛嘯山的一隻大毛手,探入到陶氏的前胸,正要進一步的猥褻——
  藍衫老人忽然睜開了眸子,道:「老三,夠了!」
  葛嘯山怔了一下,嘻嘻笑道:「老大,這件事不是說好了麼?」
  「不錯,是說好了,她是你的了。」
  「那——」葛嘯山臉上顯示著猙獰的慾火,怪笑了一聲,道:「那還有什麼好說的?我現在就想……」
  「現在不行!」
  葛嘯山一怔道:「那……」
  藍衫老人冷冷一笑道:「你到底還是一個人,並不是一個真正的狼,是不是?不要再惹我生氣了!」
  葛嘯山滿腔慾火,被藍衫老人幾句話打消得乾乾淨淨。
  他默然無語地垂下了頭,一臉的失望表情。
  陶氏忽然醒過來,掙開了他的雙手,就勢猛力地在他臉上摑了一掌。
  這一掌勁猛力足,頓時使得葛嘯山順嘴淌血。
  葛嘯山大吼一聲,霍地一拳向陶氏臉上擂去。
  這只拳頭,卻又被藍衫老人一抬手接住,葛嘯山忿忿地收回拳頭,把身子背過去,獨自個兒地生悶氣。
  這時瞎子的馬竿兒也鬆了下來。
  譚貴芝猝然可以行動,長長吸了一口氣——
  她無限委屈地撲過去,抱住了母親身子,母女二人哭成一團。
  「娘——」譚貴芝哭叫著道:「爹到底做了什麼事,我們要受這種報應?我們為什麼要受他們欺侮?」
  座上的瞎子嘻嘻一笑,道:「丫頭,這個問題不難解答,有一天假使你還能活著離開這裡的話,你去問問你爹,你那爹爹一定會對你有個滿意的答覆!」
  嘿嘿一笑,他接下去道:「只怕你是不會活著離開這裡的了!」
  陶氏噙著滿眼的眼淚,重新整理了一下凌亂的衣衫——
  她淒慘地搖搖頭,什麼話也不再多說,只是默默地忍受著這一番極不平常的打擊,她預料著自己很可能逃不過這番劫難,勢將身殉了。
  改嫁譚雁翎那是勢非得已,「梅開二度」對一個並非淫蕩的女人來說,一定有她說不出的苦衷……
  她早已自承錯了!
  多少個清晨,黃昏,每當她平靜下來的時候,她就會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死去的前夫——
  那時候涓涓的淚水,就會淌流個不停,內心早已是一千個、一萬個仟悔了。
  她絕不容許自己第三度地再錯下去了,如果這些人真要逼迫自己的話,自己只能選擇死。
  「死」——談何容易?
  放不下的事情太多了!
  陶氏噙著熱淚的眼睛,含糊地注視著面前的女兒。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人值得她留戀的話,那麼眼前的貴芝,就是惟一值得她所留戀的人了。
  她輕輕撫摸著女兒的秀髮,輕歎一聲,道:「娘沒有事,你坐好去吧!」
  破曉前後。
  馬車來到了冰河集——車把式慢慢收住韁,讓馬車完全停下來。
  車門開處,彩蓮由車上跳下來,她含著滿眼的淚,哭泣著,說道:「太太……小姐……」
  車門「砰」一聲又關上,車輪子轉動,這輛車可就繼續地又向前奔馳而去!
  彩蓮哭著追上去,大聲叫道:「小姐……小姐……」
  車裡的人哪裡還能聽得見?
  彩蓮實在忍不住,就趴在路旁邊的柳樹上大哭了起來。
  身後又來了一輛車,在她身旁停了下來,趕車的是個跛子,伸著長脖子道:「咦!那不是彩蓮姑娘麼?這是怎麼啦?」
  彩蓮回過身看了一眼,認出對方是家裡廚房打下手的劉班。
  劉班一見果然是彩蓮,頓時發著怔道:「真是蓮姑娘……你不是跟著太太小姐到馬場去了麼?怎麼一大早,一個人在這裡哭泣?」
  彩蓮抽搐著說道:「你知道……個屁呀!」
  劉班點著頭道:「我是不知道,來吧,快上來吧!是要回去不是呀?」
  彩蓮哭得直喘氣,一跨上車轅,和劉班並排坐在前座上。
  劉班一面策著拉車的騾子,一面打量著彩蓮,想問又不敢問。
  遠遠看見家門在望,彩蓮的眼淚更像是落了串兒的珍珠,紛紛滾落下來。
  劉班心裡面直犯嘀咕,只是他知道彩蓮這個丫頭在府裡是出了名的嘴狠,別是馬屁沒拍上找一頓罵挨可是划不來。
  彩蓮哭了一陣子,又找出大花手絹擦著鼻子。
  騾車來到了側門口,劉班甩了一聲大響鞭,裡面的小廝就把門開了。
  彩蓮不待騾車馳進去,就先由座兒上跳下來,快步往家裡面就跑。
  她一口氣跑到了上房,遇見了護院師傅之一的汪大海。
  汪大海正在花架子上面練功夫,看見她就停住手,挺新鮮地道:「那不是彩蓮麼?什麼時候回來啦?」
  彩蓮道:「老爺呢?」
  汪大海道:「在席棚裡——」
  凡是譚家的人,都知道譚老太爺每天早晚都要去一次席棚,在裡面練功夫,他練功夫的時候從沒有人敢去攪他,連看也不敢去看一下。
  好像幾年前,有一次老爺子在練功的時候,有個叫了培順的聽差的,在門外偷偷地看,被譚老爺子忽然發現了,隔空賞了他一掌。
  傳說那個叫丁培順的聽差的,當場就吐血差一點死了,後來在床上躺了半年,可就辭職不幹了。
  自從發生了這件事以後,家裡的人都引以為大戒,再也不敢偷看老爺子練功夫了。
  彩蓮一口氣跑到了後院。
  她一面跑,一面淌著淚。
  席棚的兩扇門掩著,門框上插著一盞燈,譚雁翎練功夫,是練三五更,門上插著燈籠表示他人在裡面。
  彩蓮人還沒跑到,席棚的門忽然敞開來,譚老爺子穿著一套短衣褲,當門站立著,乍見彩蓮,似乎一驚。
  彩蓮嘴裡叫著:「老爺,老爺!」
  腳下一蹌,差一點摔倒在地。
  譚雁翎陡地向前一邁腿,「嗖」一聲已落到了她面前。
  彩蓮身子一蹌,差一點撞在了老爺子身上。
  譚雁翎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子道:「你怎麼回來了?」
  彩蓮眼淚漣漣地道:「老爺……大事不好了……」
  說著捂著臉大哭了起來。
  譚雁翎陡地一呆,重重地抓住她的手,道:「別哭,快說!太太呢!」
  彩蓮泣不成聲地道:「太太小姐都被人抓走了!」
  譚雁翎霍地一怔,大驚失色道:「什麼時候?」
  「昨天……晚上……」彩蓮抽搐著道:「馬場被火燒了……牲口全跑光了……」
  譚雁翎鐵青著臉道:「徐師傅,喬師傅……他們呢?」
  「都死了……」
  「呀……」
  「全都死了……一個活的都沒……剩下,只有太太小姐……還有我!」
  譚雁翎身子晃了一下,差一點倒了下來——
  他倒抽著氣,訥訥地道:「是什麼人下的手?」
  彩蓮道:「好些個人……我也不認識,為首的是四個老頭。」
  一聽到這裡,譚雁翎頓時就呆住了!
  他那張臉青中透紫,全身也起了一陣子哆嗦。
  默默地點點頭,他冷笑道:「我知道了!」
  彩蓮揉著那雙發腫的眼睛道:「那個強盜頭子好像叫司徒火——」
  「果然是他——」譚雁翎緊緊咬著牙道:「說下去!」
  「那個司徒火要我轉告老爺,說是他把太太小姐帶走了。」
  譚雁翎兩隻眼睛微微合上,他一向是禁得住打擊的,可是這一次卻顯得有些亂了章法!
  過了一會兒——
  譚雁翎又睜開了眸子,彩蓮霍然發覺到他眼睛其紅如血。
  「你怎麼會回來的?」
  「是他們放我回來的。」
  「這伙子人,上哪裡去了,你知不知道?」
  彩蓮搖搖頭,泣道:「老爺,你老人家可要快想個辦法救太太小姐回來呀,這些強盜可不是好人哪!」
  譚雁翎冷冷地道:「你可是看見了什麼?快說!」
  彩蓮一面泣,一面遂把馬車上見聞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譚雁翎聽得髯髮皆張,大吼了一聲,遂即倒地昏死了過去。
  彩蓮嚇了一跳,呼天搶地地叫起來。
  哭聲驚動了府裡眾人,須臾之間,聚了一大群。
  那裡本來設有一張板床。
  他們把譚雁翎放在了板床上,有人嚷著快去請胡總管,卻見譚老爺子牙關緊咬,面如金錠,全身僵直地挺著,那副樣子可真比死了還怕人。
  有人嚷著老爺子是中了風了,也有人嚷著快去請大夫!
  小丫鬟哭得更成了淚人兒似的,偏偏那位瞎總管,賬房先生鬍子玉卻遲遲還不來。
  眼看著譚老爺子僵直的身子抖動得更厲害,眼珠子一個勁兒地往上翻,嗓子裡咯咯地直向外倒著氣。
  這副樣子,就算是不懂得道理的人也看得出來——老爺子怕是要死了。
  大傢伙急得團團打轉,簡直不知道怎麼是好——
  忽然,人群裡步出了一個長衣秀士——
  這個人彩蓮可是認識的,還是那日在中途打傷了葛嘯山,救了小姐的那個俠士桑南圃。
  這時候,乍然看見了這個人,不啻是天上掉下來的大救星。
  彩蓮往前一撲,跪在了桑南圃身前,叩頭痛哭道:「大相公,你行行好,快救救我們老爺吧!」
  桑南圃皺著眉,冷冷哼了一聲,道:「你放心,他死不了!」
  頓了下又道:「起碼他現在死不了——」一面說著他一面把譚雁翎的身子翻了過來,使他臉朝下躺著。
  大傢伙見過桑南圃這個人的,知道他就是住在對面迎春坊的那個皮貨客,也不知道他是怎麼來的。
  反正現在是救人要緊。
  桑南圃是個大行家,只見他運掌如飛,一連在譚老爺子背後拍了三掌。
  下掌的力量極重,每一掌下去,桑南圃的身子都起了一陣急顫。
  三掌之後,譚老爺子身子就不動了。
  看到這裡,一位護院的錢師傅伸出手探了一下老爺子的鼻息。
  他大驚道:「老太……太爺死了!」
  大傢伙全都一驚,俱都怒目向桑南圃看去。
  桑南圃冷笑道:「你知道什麼!譚老頭驚嚇過度,內引五行上衝,如果不讓他先閉住了氣,就是華佗再世,也保不住他的活命!」
  話聲一落,只聽到一人出聲,道:「高明,這位先生誠然是我家主人的大恩人了,佩服,佩服!」
  不知什麼時候,鬍子玉現身一角。
  自從瞎了眼以後,由一名聽差的扶著他行動!
  這時,他分開人群,一直走到了桑南圃身邊,兩隻手抱了一下拳,黃蠟般的臉上,現出了幾絲苦澀的笑容。
  「是桑相公吧?」
  「不才正是!」
  鬍子玉頻頻點著頭,道:「自從那日一見,老朽即看出先生大異常人,方才聆聽先生高見,才知先生果然是一真知明見的隱士高人!」
  桑南圃淡然一笑道:「胡總管你太客氣了,不才正有事路過,聞知府上出了大事,是以冒昧闖入一看究竟,唐突之處,胡管家海涵!」
  鬍子玉連說哪裡哪裡!他的兩隻手摸索著木床上的譚雁翎,在譚的全身各處按了一下,又探了一下他的口息……
  最後,他退後坐下,歎息了一聲,道:「先生沒說錯,看起來敝東果然像是心氣上攻,一時未能脫竅,乃以致此!」
  桑南圃道:「正是如此,胡管家既如此說,當可知道救治之法,既然如此,不才告辭了!」
  鬍子玉一把拉住他,道:「先生不必急於一時!」
  說到這裡,擠著一雙黑窟窿的瞎眼睛道:「老朽眼睛瞎了,認穴不准,一個失手,可就誤了敝東的性命,先生好事做到底,勉為其難吧!」
  桑南圃點點頭道:「好吧!既然如此,不才現醜!」
  說完,單手向譚雁翎背上一拍——
  這一掌他力透指梢,看似無奇,其實力道貫注,形成一團氣機。
  就在他下掌的一剎那,譚雁翎「哇」地大叫了一聲,張嘴嗆出了一口濁痰。
  四周各人,俱都鬆了一口氣。
  錢師傅高興地道:「大善人醒了!」
  桑南圃就勢把譚雁翎的身子翻過來,只見譚雁翎黃焦焦的那張臉上,這時泛起了一片血色。
  他雙眸一陣子眨動,方自張開來。
  桑南圃陡地探手按著他的嘴,道:「不要說話!」
  譚雁翎怔了一下,挺身坐起。
  面前站著這麼多人,嚇了他一跳。
  他忍不住道:「這……」
  鬍子玉道:「東翁先不要說話,這位桑相公仁心俠術,要不是他,東翁只怕幾遭不測!」
  譚雁翎忽然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再一想到剛才彩蓮所告知一切,由不住咬牙切齒,瞪目欲裂!
  桑南圃這時把手收回來,點點頭道:「莊主可以說話了!」
  鬍子玉向四周各人道:「老善人已經不礙事,各位請退下去吧!」
  大家應了一聲,紛紛退離。
  譚雁翎看著彩蓮道:「小蓮留下!」
  彩蓮道:「是——」
  各人全數退離,現場只剩下桑南圃、譚雁翎、鬍子玉、彩蓮。
  鬍子玉關切地道:「東翁……到底是什麼事?」
  譚雁翎這時由木榻上坐起來,兩手向著桑南圃抱拳道:「如非桑先生搭救,老夫險遭不測……請受一禮!」
  言罷深深一躬。
  可是桑南圃卻迅速地閃開一旁。
  「不敢當!」他臉上絲毫不著喜色,冷冷地說了這麼一句。
  譚雁翎並不曾發覺出他臉色有何異狀,只當他是謙虛而已。
  歎息了一聲,他又道:「現在英雄出少年,自從第一次見桑先生,我就知道先生你是個少年奇人——果然我沒有猜錯!」他苦笑了一下,又道:「桑朋友你見笑了!」
  桑南圃臉上現出一種很不自然的笑容,點點頭道:「在下告辭了!」
  譚雁翎道:「且慢!」
  桑南圃止步,未曾作聲。
  譚雁翎道:「反正紙包不住火,我家事情,鎮集裡的人大概也都知道了!」
  桑南圃微微一怔,冷冷地道:「我不明白老先生的意思——」
  瞎了眼的鬍子玉,感傷著,伸出一隻手在桑南圃肩上拍了一下,道:「桑兄弟你先坐下來吧!」
  桑南圃微微抬手,把鬍子玉搭在肩上的那隻手托了下來。
  鬍子玉有意在肩上加了幾成力道,可是對方依然不費絲毫力氣的樣子。
  鬍子玉當然吃了一驚——
  他一個勁兒地擠著雙瞎窟窿,憑直覺來觀察對方這個人。
  譚雁翎並沒有注意到他二人的一切,他只是痛心在自己切身的事情上!
  「不瞞桑先生說,我家裡現在面臨著一步大劫難……」長歎一聲,他訥訥道:「眼看著家業不保,說不定……」
  桑南圃道:「老先生指的是皮貨業相繼倒閉之事?」
  譚雁翎苦笑搖搖頭道:「那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
  「還有什麼事?」
  桑南圃雖然盡量地做成自然表情,可是仍然不夠親切。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10 23:57:07

第14章 孤身陷幻陣

  譚雁翎歎了一聲道:「在事業上來說,老夫目前看似吃了大虧,可是對方並不見得就真的勝了我,還要看最後一步,看看到底鹿死誰手!」
  桑南圃微微一哂,他顯然是胸有成竹,對於譚家的一切,知道得很清楚。
  「老先生所指,敢情是關於那張白魔王的皮子?」
  「這個——」
  譚老頭怔了一下,鬍子玉也怔了一下,想不到事情傳得這麼快!
  「原來桑兄你已經知道了?」
  「府上是這裡第一大戶,有些風驚草動,自然無人不知。」
  鬍子玉恨恨地道:「一定是左大海走的口!這個老小子!」
  桑南圃一笑道:「多年來有關這塊白魔王的皮子傳說,誠謂之多矣,想不到竟為老先生所得,可喜可賀!」
  譚雁翎歎了聲道:「老夫是傾盡所有以重金購得,誠然是來之不易!」
  桑南圃一笑道:「據傳白魔王那畜生週身刀槍不入,來去如風,並非是一般身手之人所能接近……是以多年來,有關這塊白魔王皮子的真真假假,也就纍纍貽笑江湖!」
  譚雁翎用鼻音發出笑聲,道:「老夫自信所得的這塊皮子,乃是真品,桑先生不必多慮!」
  桑南圃一笑道:「據說天子懸重金以徵購此皮,進者非但可享重祿,而且尚有封賜,名利雙收,一舉天下揚名,可喜可賀之至!」
  譚雁翎訥訥道:「老夫計不在此——只不過志在出一口氣罷了!」
  桑南圃道:「向孫波那夥人出氣?」
  譚雁翎又是一怔——半天他歎了一聲道:「先生誠是無所不知了!」
  桑南圃一笑道:「閣下如真的有那塊白魔王的皮子,這口氣自然是出定了……」
  言下之意是——「如果那塊皮子是假的,可就畫虎不成,反類其犬了!」
  譚雁翎輕輕歎了口氣,慢慢道:「只是眼前有件事,使我亂了方寸。」
  鬍子玉插口道:「剛才事情一陣忙,我也忘記問了,東翁莫非又有什麼差錯了不成?」
  譚雁翎眼睛看向彩蓮,一陣子黯然,苦笑道:「小蓮這個丫頭剛由馬場轉回……那邊……」
  「那邊怎麼樣了?」
  「——出了事了……」
  鬍子玉嚇得臉色一陣發青。
  桑南圃也怔了一下。
  譚家的任何事情,他都可置之一笑,惟獨這件事!
  他腦子裡立刻浮現出譚貴芝的影子——那個最最令他舉棋不定的少女。
  他把一雙聚斂著精光的眸子,轉視向一邊的彩蓮,後者由於譚老爺子的一句話,又重新勾起傷心,忍不住一時悲從中來,黯然而泣。
  鬍子玉焦急地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小蓮你說!」
  「馬場完了……」
  彩蓮痛泣著道:「馬場被一把火燒了個精光……人全都死完了!」
  桑南圃陡地一驚道:「譚姑娘呢?」
  ——說了這句話,他禁不住臉上紅了一下,馬上克制住自己的衝動。
  彩蓮道:「小姐和太太都被那伙子人抓走了!」
  「抓到哪去了?」——鬍子玉緊張地問:「是誰下的手?」
  「我不知道!」
  譚雁翎冷冷一笑,道:「那還用得著問,司徒老兒這一手,也是太狠了!」
  說了這一句,譚雁翎沉沉地坐了下來,嬌妻女兒的倩影,遂即浮上眼簾,他心裡真是萬分的難以割捨,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淒愴。
  桑南圃的心情亦很沉重,可是當他目睹著譚雁翎這等痛苦模樣時,他忽然感到一陣鬆快的感覺。
  稍微猶豫了一下,他緩緩地道:「在下有件事急需辦理,就此告辭!」
  說罷抱了一下拳,轉身步出譚府。
  譚雁翎怔了一下,招呼不及,只得望其背影,直髮著呆!
  鬍子玉頻頻點頭道:「這位桑老弟,武功不弱,他到底是怎麼一個來路,卻令人費解!」
  譚雁翎道:「我也是想不通——」
  彩蓮卻在一邊道:「這位桑相公可是個大好人……他真是好本事!」
  譚雁翎一怔道:「你怎知道?」
  彩蓮道:「前些時候我同太太小姐上青草湖馬場的時候,半路上讓一個姓葛的壞蛋追上……那個姓葛的很厲害,徐師父和喬師父都打不過他……小姐也受了點傷……」
  譚雁翎一驚道:「還有這種事……後來呢?」
  彩蓮道:「……眼看危險的時候,就是這位桑相公伸手幫的忙,姓葛的怪老頭子,當時就受了傷,要不是桑相公網開一面放他逃命,當時他就活不成了!」
  鬍子玉在一旁長歎了一口氣,道:「有這種事……我們當時真是太糊塗了!看來這姓桑的真是真人不露相了!」
  譚雁翎冷下臉,目注著彩蓮道:「這件事為什麼早不告訴我?」
  彩蓮訥訥道:「我也不知道太太為什麼沒告訴你老人家……」
  「太糊塗了!太糊塗了!」
  想起這件事來,他禁不住一連罵了兩句,彩蓮卻以為是罵她,嚇得深深垂下頭來不敢吭聲。
  譚雁翎道:「這伙子人上哪裡去了,你知不知道?」
  彩蓮搖搖頭,道:「他們沒說。」
  譚雁翎點點頭:「你下去吧!」
  彩蓮道:「是。」
  她正要轉身步出,譚雁翎又道:「這件事不許告訴任何人,知道吧!」
  「是!」答應了一聲,她就轉身匆匆步出。
  鬍子玉本來已折騰得不像個人樣,身上的傷也未痊癒,眼前發生的這件事,又引起他無限的關懷、懊惱!
  他長歎一聲,道:「東翁,你看這件事如何是好?」
  譚雁翎冷笑道:「你以為如何?」
  鬍子玉道:「以我的看法,司徒火這一步棋子,是安心要引東翁上門,他們是守株待兔!」
  譚雁翎點點頭道:「我也是這個看法,所以我決心按兵不動!」
  「可是大嫂和貴芝這孩子——」
  「也只有聽天由命了!」
  譚雁翎說時眸子裡蓄滿了熱淚,站起來踱了幾步。
  鬍子玉搖搖頭道:「可是這樣也畢竟不是個辦法,萬一要是他們找上門來,只憑我與東翁兩個人,只怕……」
  「你說得不錯,只憑你我二人之力,簡直是沒辦法與他們一拼——」
  說到這裡,冷冷一笑,道:「有件事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我已經修書差人專程上青海去了!」
  「上青海?」
  譚雁翎緩緩地點了一下頭,道:「你應該記得一個人!」
  鬍子玉仰著臉直發怔,顯然是想不起這個人了。
  譚雁翎道:「你莫非忘了我們初來甘肅時,在臥馬坡遇見的那個奇人了?」
  「哦——」鬍子玉一驚道:「東翁說的是鐵斗笠余矮子?」
  譚雁翎點點頭道:「就是他!」
  鬍子王頻頻點頭道:「對了,對了,我怎麼會把這個人忘了?東翁……這個人如果肯出山助我們一臂之力,那可就不怕他們了!」
  譚雁翎道:「余矮子一定會來的,這個人愛財如命,我已經許以事成後,將青海那個礦贈送給他,料必他不會不來!」
  鬍子玉又是一怔,半晌才道:「東翁……青海那個礦,是我們最後的一點產業了,捨此之外,我們將一無所有了!」
  譚雁翎歎道:「我何嘗不知道?只是眼前又有什麼法子?人總比錢要緊呀!」
  鬍子玉慢慢垂下頭來。
  譚雁翎道;「司徒火此番前來,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我怕的是余矮子還不是他的敵手!」
  鬍子玉搖搖頭:「矮子武功別成一格,大脫中原武功之常規,加以他那三個弟子武功也都不弱,如果他師徒真心幫忙,再加上我二人,足可與司徒老鬼那邊拉直了!」
  「我也是這麼想!」
  「那麼東翁的意思……」
  「我是想余矮子能早一點來,讓他們師徒先去會一會司徒火,搭救貴芝母女!」
  才說到這裡,前面護院的錢師父,忽然現身院內道:「啟稟老太爺,胡師父同著幾個青海的來客求見!」
  譚雁翎頓時一喜道:「在哪裡?」
  錢師父道:「胡師父正陪著他們在花廳裡。」
  譚雁翎道:「我就來!」
  遂向鬍子玉道:「子玉,你同我來一趟,矮子是有名的險詐,不要上他當!」
  鬍子玉遂即扶著一根手杖,同著譚雁翎一併離開席棚,向著花廳行去。
  花廳裡正有幾個人在坐候著。
  鬍子玉陪著譚雁翎尚未來到廳前,即聽得廳內一個怪聲在笑著,說話的聲音有如雞啼,聽在耳朵裡刺耳已極。
  這人大聲嚷道:「譚老頭兒不來,鬍子玉呢?架子可是不小!」
  另一人道:「敝東家和胡總管馬上就來了。」
  說話的時候,譚雁翎已推門步入,鬍子玉也跟進來。
  室內一共是五個人。
  其中之一,是譚雁翎的心腹護院「野馬」胡山。
  另外四個人,可全是沒見過的怪人。
  四個人那身穿裝打扮看上去就透著奇怪,大異於一般常人。
  三個高的太高了,一個矮的卻又太矮了。
  先說那三個高的吧——
  第一個披著長披風的,身高沒有一丈也有九尺,滿頭亂髮,結了一條長的髮辮,一臉都是紅疙瘩。
  第二個個頭不比第一個矮多少,相貌卻還比第一個更嚇人,尖嘴猴腮不說,後腦勺上還長著一個肉瘤子。
  這個人腰上紮著一根銀光閃閃的鏈子,鏈子上卻插著一對骷髏錘。
  第三個比第二個差不多高,足有八尺開外。
  紅眉毛,紅頭髮,高顴,凹目,活像西域來的野番子。
  這個人背上斜挎著一把弧形的大砍刀,刀身上泛出一片耀目的青紫光華,一望即知是一把好刀。
  這口刀是裝卡在一個奇形的刀鞘子裡,刀鞘只可容納刀口一邊,不過是兩尺有餘的一截彎尺狀的東西。
  三個人都是站著的——
  站立的前方一張舒適的太師椅上,盤膝坐著一個鳩首鵠面的小老頭。
  這個老頭兒,如果你不是特別注意地去看他,很可能就會遺漏這個人,因為他實在太矮小了。
  矮小得幾乎像個猴子。
  這麼矮小的一個人,偏偏在背後背著一個特別大的斗笠,看上去斗笠比他坐著的身子還要高一些。
  這個矮小的身軀上,穿著一件狐皮短衣。
  衣袖短得不足以護腕,以至於一雙瘦若狼腿的細瘦胳膊卻露在衣袖外面,兩隻手掌,看上去同雞爪子一樣的瘦,只是遠比雞爪子要大得多。
  這人滿頭白髮,盤結著一個髻子,頂在頭頂上,當中橫插著一根奇長的竹籤子,滿臉的皺紋,重重相疊,乍然一看,真像是個老嫗模樣。
  這樣的四個人,乍然現身在花廳裡,真正是十足的驚人了。
  譚雁翎一進門,目注向座上的矮小老人抱拳道:「多年不見,難得余老兄風采依舊,可喜可賀!」
  座上的余矮子嘻嘻一笑,一隻瘦手回禮全抱著道:「譚老善人,譚老善人……多禮,多禮!」
  一抬頭看見了鬍子玉,這老頭兒顯然吃了一驚道:「咦——這位是胡……」
  鬍子玉淒慘地一笑,自報姓名道:「鬍子玉!」
  「呀——」余矮子上前了幾步,兩隻瘦手,緊緊抓住鬍子玉的胳膊,大驚失色地道:「這……這是什麼時候的事?誰下的手?」
  「余兄呀……」
  鬍子玉語音顫抖地道:「一言難盡呀!慢慢再談吧!」
  說時兩行淚水,已自兩個血窟窿汩汩流出。
  這個外號人稱「鐵斗笠」的余矮子,本名余烈,原是中原名門的高徒,出身「行易門」,十八歲已成絕技,後因一件瑣事開罪了本門長老。
  這個余烈,生就逆上的火爆脾氣,竟然因細故,掌斃了師叔,由是引起了中原武林的公憤。
  余烈也就因此而被逼得在中原不能安身,倉皇逃到了青海柴達木盆地。
  在柴達木余烈遇見了青海派的武林鼻祖「威靈子」,威靈子時年已百齡以外,早已不收弟子。
  但是威靈子發覺到余烈這等質稟之後,驚為武林奇材,卻由不住在垂暮之年,又收了這個弟子。
  威靈子以三年的時間,把一向為武林所諱莫如深的「青海派」武功,傾囊傳授給了余烈。
  這個余烈果然不負師恩,即刻成為青海派下最出類拔萃的一名弟子。
  威靈子坐塔之後,余烈就自然而然,順理成章地成為了「青海派」的教主。
  只是這個中原來的人,缺乏孚眾的威嚴——
  青海派本是一個不甚團結的組織,自從余烈就教主位後,更是四分五裂,余教主一怒之下,親自統一。
  他一連殺了為首肇事的三堂元老,卻把下余安份的四堂長老嚇壞了,於是趁機全逃離總教,各隱靈山。
  至此「青海派」原來的一點殘餘勢力也告瓦解而蕩然無存了。
  余烈坐上了青海派的教主寶座,除了他手下的三個弟子以外,竟是再也沒有聽他指揮之人。
  這個傢伙生就的火爆脾氣,一怒之下一把火把總寺院燒了個精光,遂即帶領著三個弟子遷至青海「朱靈山」。
  在朱靈山上,余烈就生下了根。
  這個人除了脾氣暴躁,一般常識稍差之外,大體上說來不算是個什麼大惡之人。
  他功兼兩派之長,再加以朱靈山上多年潛修之後,武功尤其驚人。
  過了相當年的平淡日子之後,想不到,他靜極思動,對武林中事,常常意圖染指。
  想到了昔年在中原被各派迫害的舊賬,他就忍不住興起了復仇的念頭。
  是以這幾年以來,他在青海殺了很多人,這些人多系當年與迫害他有關的人土,漸漸中原武林中對他這個人有了耳聞,紛紛約束其門下弟子進入青海地面,以免遭到不測。
  余烈開始嘗到了甜頭,雄心頓起,大有獨樹一幟,在青海稱王的意思,他遂即招兵買馬,網羅黨羽,但是這一切都非要錢不可!
  於是他才開始對金錢有了進一步的認識,感覺到錢這玩意兒的重要性。
  對於譚雁翎在青海的那個石炭礦,他是親視已久,可是他也知道譚老頭是有名的難纏,不是好惹的人物,心裡早有奪吞的意思,卻始終沒有付諸行動,難得這次譚老頭主動提起來,當然是正合他心意。
  余烈這時目睹著鬍子玉落成如此淒慘模樣,自然是心裡一驚!
  雙方略事禮讓,坐了下來。
  余烈翻動著他那一雙小眼睛道:「老哥!這是怎麼回事?誰有這個膽子,敢在老哥子你太歲頭上動土?」
  譚雁翎道:「道兄——你有所不知……我這裡眼前生了很多事端……」
  說到這裡,發出了一連串的歎息之聲,又道:「子玉被人取了眸子,內子與小女也遭人綁了去……我實在是感覺到力不從心,不得不請道兄你幫個忙。」
  余矮子伸著雞也似長的脖子,道:「好說,好說,老哥子你的事還有什麼話說,只要我幫得上忙的,一定從命!」
  一面說,他一面把背後的黑漆大斗笠摘下來,往桌面上一放,等到斗笠與桌面一接觸,才令人感覺出來,他這個斗笠敢情是金屬所製,多半是鋼鐵所鑄,他這「鐵斗笠」的外號,也定是由此而起。
  譚雁翎冷冷一笑道:「道兄想必對於這幾個人很清楚,我說出來,道見你不妨自己伸量一下,如果能夠幫得上這個忙,我固然是感激之至,要是自認不是對方對手,我也萬無責怪之理——」
  這番話果然說中了余矮子的要害,蓋此人是出了名的狂傲,哪裡吃得住譚雁翎如此一激。
  譚雁翎的話聲一落,余烈頓時面色一變,霍地站起來——
  只見他頭上爆出了小指粗細的一條青筋,一雙小眼睛瞪得滾圓,冷笑了一聲,道:「姓余的活這麼大,還不知道怕過誰來,譚老頭,你說吧,到底是什麼樣的三頭六臂人物,他就是鐵羅漢活閻王,我姓余的也不含糊他!」
  這番話譚雁翎自是聽得十分入耳,正中下懷!
  他長歎一聲道:「道兄可曾聽過鬼太歲這個人麼?」
  余烈頓時怔了一下,原本站立的身子霍地坐了下來——
  「你是說司徒火?」
  譚雁翎冷冷一笑,道:「道兄認識這個人?」
  「鐵斗笠」余烈緩緩點了點頭,道:「知道這個人——怎麼老哥你與他有什麼梁子不成?」譚雁翎冷冷地點點頭道:「不錯,過去是有點梁子,可是現在可就不止是梁子,而是仇恨了!」
  「鐵斗笠」余烈冷森森地一笑,道:「老哥哥,不是我說你,你結的這個梁子,可是夠硬的——也許你還不大清楚,他們是哥兒五個——」
  譚雁翎微微一笑,道:「你倒說說看是哪五個?」
  余烈道:「你真不知道?」
  譚雁翎笑而不答。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10 23:57:28

  余烈卻鼻子裡怪聲哼道:「這哥兒五個我早聽說過了,在江湖上人稱『五剎星』,老哥哥,五個人可沒一個是好惹的咧!我數給你聽聽吧——」
  於是把司徒火、孫波以次五個人數了一遍。
  譚雁翎只是靜靜地聽著。
  余烈冷笑道:「前幾個月,這哥兒五個路過青海,當中那個姓孫的,曾經到朱靈山跟我遞過一張拜帖,當時我不在場,事後才看見,想跟他們哥兒五個見見面卻來不及了!」
  說到這裡咳了一聲,笑道:「要是當時真見了面,現在反而麻煩了——」
  他一口氣說了這麼多,頓了一會兒,霍地把一隻瘦手,在椅把上拍道:「好吧,衝著老哥哥你千里相邀的面子,這個架我打定了。」
  譚雁翎一笑,道:「道兄古道熱腸,佩服之至!」
  余烈怪笑一聲,道:「話可是說在前頭,咱們交情歸交情,利益歸利益,當然,我們師徒這個架可不白打——」
  譚雁翎冷冷一笑道:「譚某人生平言出不二,道兄果真能助我一臂之力,除了這哥兒四個——」
  余烈咳了聲,插口道:「五個……」
  「四個!」譚雁翎冷峻地道:「有一個已經折了!」
  「是哪一個?」
  「過天星姜維!」
  「啊——那是老五!」
  說了這麼一句,余烈眼巴巴地瞧著譚雁翎,急於一聽下文。
  譚雁翎明白他的意思,就直截了當地告訴他道:「這道兄請放心,此間事情一了,青海那個礦窯子就是道兄你的了,我是絕不食言!」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兩隻巴掌「叭」地握在一塊,余矮子抬頭一陣子怪笑,道:「老哥,不瞞你說,這幾年兄弟很練了幾手絕活兒,我這三個弟子,都是我一手調教出來的,正好讓他們長長見識,咱們今天先休息一天,明天咱們就會會司徒火,倒要看誰強誰弱?」
  說到這裡,只聽見一聲嘹亮的鷹啼發自余烈身後,遂見余矮子怪聲笑道:「我幾乎忘了這個小畜生,大概是餓了!」
  兩隻手向後一掠,已由長衣下擺裡抖出了一個金絲鳥籠子。
  那籠子裡嘰呱亂叫,上下蹦跳著一隻金色羽毛的小角鷹!
  那是產自青海的一種特別飛禽,屬於鷹之一種,但是如果嚴格推敲,卻是絕不同於任何一種飛鷹,它的體質較鷹至少要小上一半多,而且生活習性也不類同。
  最大的差別是鷹類是獵食其他禽獸,但是這種小角鷹主要獵食對像卻是同類的鷹——無論何種類的鷹,都是它喜歡的美食。
  由於這種天性使然,是以養成它超卓任何禽類的秉性,疾猛凶厲,在禽類中可謂之狠矣!
  「鐵斗笠」余烈自從獲得了這隻小角鷹之後,視為瑰寶,加以馴服後,親自調養,日久竟成為他用以制敵的一支尖兵,當真是厲猛絕倫!
  這時眾人看時,發覺出這只鷹大小如雀,比金絲雀稍微大點,嘴彎爪利,全身羽毛閃閃如金。
  譚雁翎哪裡知道這頭小角鷹對於余烈之重要,尤其是對敵時相輔之重要性,更是外人難以想像!
  當時余烈持著鷹籠子頻頻呼食,譚雁翎乃率同著對方一行師徒四人離開花廳,來到了事先早已備好的待客賓舍!
  那是一座十分潔淨的閣樓,樓下有寬闊明亮的廳堂,樓上是五間設備精緻的起居室。
  這一夥子賓客,暫時就被安置在這個迎賓館內,成為譚宅的貴賓。
  夜——
  風聲疾叩著窗榻,桑皮紙窗發出一串噗噗聲,幾隻蝙蝠由窗前剪翅穿梭飛過去,空中飄著絲絲的小雨星子。
  房間裡的燈光很亮,透過紙窗,可以看見憧憧的人影,好像屋子裡的人為數不少似的。
  這是一片大宅子,四周砌著很高很高的院牆,房子建築的式樣很怪,東西南北中,每一個方向都聳立著一座閣樓,呈為一個「星」的形象!
  東西南北四座樓房的燈光全熄,惟獨正中的這座閣樓,卻是亮著燈。
  這所宅子目前就是司徒火等一夥子人的棲身之處了。
  是在什麼地方?
  一共住有多少人?
  不知道!因為當事人一開始起,就不打算讓人知道。
  這所房子的一切設計,從繪圖開始,一直到建築完成為止,參與者僅僅限於「五剎星」司徒火以次的這五個人!
  房子建築不是在熱鬧的市井,而是在荒僻的曠野。
  可以斷定一點的是,這座房子剛剛建築完畢不久!
  這裡顯然是司徒火等一夥人預備長時期用以盤踞的地方,用來立舵生根的一個地方,套一句黑道話來說,這地方是他們的「舵子窯」。
  「五剎星」這五個身懷絕技的黑道人物,在中原橫行了數十年,手下當然不乏徒子徒孫。
  這些人物,似乎是由「怪鵝」孫波新近才由某處遷移過來的。上一次打劫場,火焚捨房的那一眾黑衣人,就是這些傢伙。
  這個地方距離冰河集不太遠,它的建立,顯然是對於譚家構成了威脅,在地形上,它距離關外較近,如果就皮貨競爭上來說,譚家卻又顯然落後了。
  房舍建築很是考究,紅牆綠瓦,廣寬的庭院裡,栽滿了各色的花樹,院子裡每隔上十數丈的距離,皆插立著一竿簡裝的長紙燈籠!
  這時候三更已過,院子裡靜悄悄的,卻有兩名身上穿著油綢子衣裳的黑衣人,在前院裡巡轉著。
  春雨如絮,斜著飄進來,琉璃瓦被洗刷得油淋淋的,看上去就像是油似的光滑。
  忽然,一條影子拔起來。
  這條影子,可真是名符其實的影子,那是因為他真的同影子一般地輕,一般地不著聲息、痕跡。
  等到他落身在一座星樓的琉璃殿瓦之上,長身而立,才霍然地發覺出來他是一個人。
  這人高高的身材,猿臂蜂腰,身上穿著一件薄薄的油綢子雨衣,是白色的,是以在夜色裡,依然看得十分清晰,醒目。
  也許他並無意對於自己的身形加以掩飾,否則他不會穿著一件刺眼的白衣,也不可能如此明目張膽地現身闖入。
  果然他的出現,已引起了院子裡幾名黑衣巡更人的注意。
  首先就有一人尖叱了一聲,道:「什麼人?打!」
  這人嘴上叱著,左手隨著探出的身形猛一抬手,「嘶」的一聲,發出了一支甩手白羽箭。
  緊跟著這個人,施展「海燕空」的輕功身法拔起來,霍地向下一落,直向著樓角上那個白衣夜行客身上撲落下來。
  身手不能不謂之「快」,暗器也不能不說是「准」,可就是面前這個主子太強了,太狠了點兒。
  只見白衣人向上那麼樣兒地翻了一下手,暗器已接在了手裡。
  兩根手指頭比著剪子樣的鉸了一下子,白羽箭齊中一折為二,落在了地上,緊跟著這個人向外這麼一翻手,已托住了來人的肩!
  叱了聲:「去!」
  這個人來得快去得更快,「呼」地一下子,足足翻起了兩三丈高,直向著角樓下面摔了出去。
  饒是他有一身高來高去的輕功,卻也架不住這麼硬摔硬砸!只聽見「撲通」的一下子大響。
  這個人顯然是太不自量力了,身子才冒起來,就給摔了下去,而且一傢伙摔得他再也爬不起來了。
  白衣人鼻子裡冷冷地哼了一聲,只看見他立在樓角的身子,那麼輕輕的一飄,就如同四兩棉花般似的,由樓角上飄了下來
  這當兒,可就聽見了院子裡響起了一陣子梆子聲音。
  白衣人眨了一下眸子。
  瞬間的功夫,可就看出了迥異。
  原來剛才他來的時候,這裡還是一片子漆黑,這一剎那,院子裡四下都亮起了燈籠。
  奇怪的是燈籠不是燃點在房子裡,而是燃在院子裡!數不清一共是多少盞燈?看樣子大概總在百十盞以上。
  這麼多盞燈,每一盞燈都是拴在一根長竹竿上。
  像一條大蟒蛇似的,這麼些子紙燈,一列地蜿蜒著排下去,直通向正當中的那座星樓跟前。
  白衣人神色倏地一驚,人猛地掉過身子來。
  身後也是一樣的。
  一長串子燈列,卻並非通向門口,而是像麻花卷兒般地打著卷兒,就像蝸牛的殼子那樣的越到後面越捲越小,每一盞燈下面,立著一名手提弓箭的黑衣漢子,張弓搭箭,只候著那麼一聲令下,准保是箭矢如雨——
  如果這些箭是預備射向一個人的話,這個人八成是難逃活命!
  白衣人冷森森地一笑,自忖著道:「這些子人原來早就候著我啦!也好!」
  心裡想著,那雙眸子更爆出了一片閃閃精光。
  對方這列子燈,當然是大有來頭!
  白衣人只一眼就已看破,知道是對方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擺設出來的一種誆敵的陣勢。
  糊塗的是,自己來時竟然絲毫未能查知,怪只怪自己是施展輕功越窗而來,否則的話,一進門就能有個知曉。
  此刻,他身子一點地,地方燈陣既亮,看樣了陣勢已然發動,再想抽身,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他恍惚憶起,這種陣像是流傳中的「百燈飛魂」——應該是屬於天台派密宗的陣法。
  並非是沒有破法,只是多年不曾思考過,一時難免想它不起!
  他站定了腳步,身上一攬,已把那領白色長衣搶到了手上「唰唰」地一陣子快繞,已裹紮在右手之上。
  「嗖——」一股子尖風,穿空直射了過來,射箭的人,端的是好射手。
  這一箭射得急,認得准!
  箭是對準了白衣人嗓子眼發出來的,白衣人沒有料錯,用纏裹著衣服的那只胳膊,向上這麼樣揮了一下子,箭可就射歪了!
  緊跟著「嗖嗖」一連著好幾股子尖風,無數的箭矢,直向著白衣人全身各處發射過來!
  這些可原就在他想像中,但只見他右手微振,纏在胳膊上的長衣可就像條白龍般地舒展開來。
  迎著滿空的箭矢,這件長衣伸縮舒捲,上下左右一陣子疾舞。
  來犯的無數箭矢,竟然全數都落了空,迎著這人的白衣,紛紛落下地面。
  白衣人在沒弄清楚對方陣法之前,是不會亂動的!
  可是現在竟然有人非逼著他出手不可了。
  當中的那座星樓裡,風門忽然拉開來。
  一條人影閃身而出,這人身上穿著一件皂色的長衣,黑黑的長髮飄蕩著甩起來,顯得說不出的一種野性感覺。
  身手端的是快極了。
  在一列長燈陣的烘襯下,這個皂衣漢子施展著傑出的輕功絕技,起落之間,已然站立在燈陣一端。
  兩個人照了臉。
  後來的皂衣漢子,老遠抱了一下拳,恭聲道:「是桑先生吧!在下久候多時了!」
  白衣人一上來就被對方摸清了字號,心中老大地不是個滋味。
  他依然是滿懷著自信!
  自從他功成出道江湖以來,只要是他插手管的事,可就從來也不會砸過什麼鍋子。
  這一次,他也不相信會出什麼差錯!
  冷冷地抱著拳,他陰沉地道:「不錯,在下正是姓桑,桑南圃,孫朋友你好亮的招子!」
  「哈哈——」一股子豪勁,使得當今「五剎星」中的這位二當家——「怪鵝」孫波顯得那麼的狂囂。
  可是,這並不是說,他就該小瞧了眼前這個人了。
  事實上,自從五年前,他們這個幫幾乎全砸在對方這個小伙子手上以後,哥兒五個從那天開始,簡直無時無地心裡面不在嘀咕著。
  這個人——也就是面前站的這個白衣人——桑南圃。
  他在孫波的印象裡,可以說是一個幾乎完全陌生,輕輕飄飄的影子。
  五年前是如此,五年後更是如此!
  現在藉著這百十盞明燈襯托之下,孫波才得以好好地打量著他。
  三十不到的年歲,長眉毛,直鼻樑,高高的個頭——
  看上去像是個讀書先生,哪有一丁點像是風餐露宿、在江湖武林中討生活的人,可是他明顯將是自己哥兒五個惟一要命的剋星!
  今天這個「百燈飛魂陣」,可就是專門為了對付他才布下來的。
  「朋友——有道是河水不犯井水,朋友你有你的雲駕,在下哥兒幾個是不得已跑風塵餬口,桑朋友,有道是光棍不擋財路——」
  「嘿嘿!」「怪鵝」孫波這陣子笑聲,可就聽起來令人心驚肉跳。
  笑聲一斂,那對深深凹下的鵝子眼,可就現出了一種灼灼的光采。
  「桑朋友,五年前你幾乎砸了俺們哥兒五個招牌,這筆恨,俺們兄弟可沒有算過!現在,你又踩上俺們哥兒五個,老三先叫你傷了肺,老四原就瞎了眼,又勞你大駕,親手給他拔了牙,老五自從初來一現,到現在下落不明,不用說,是折在朋友你手上了!朋友,這麼做你也未免欺人太甚了。」
  「嘿嘿!」又是一陣子怪笑。
  孫波拱了拱手,又道:「今夜俺們這筆子賬,要好好地算算,桑朋友,你要是大方的話,就給俺們一個連本帶利,就是再小氣,這個本錢,總得給俺們,你說是不是?」
  話說得好聽,可是包含著無數尖酸鋒利的尖針,每一根都深深扎進對方的心窩子裡。
  白衣人桑南圃臉色一冷,徐徐道:「孫波,你少耍嘴皮子,有什麼本事只管施展出來就是了,桑某人既然敢來,就沒有把你們這點鬼吹燈看在眼裡!」
  孫波鼻子裡重重哼了一聲,說道:「好說——」
  他回過身來,向著那列子燈陣舉了一下手。
  燈光忽然一暗,四周原本明晃的百盞明燈,突地只剩下了一盞紅色的小燈,頓時之間,現出了一片沉沉的鬼氣。
  孫波肩部一晃,斜開數尺以外了,看過去他足底輕飄,彷彿是飄浮在半空中間一般。
  桑南圃心中一驚。
  他原本就有點疑心這個陣法頗似青海秘術「百燈飛魂陣」法,此刻乍然看見了這盞紅燈內心就斷定果然不錯。
  卻聽得孫波怪聲笑道:「姓桑的,你休要自認高明,眼前這個陣法,你認得不認得?」
  桑南圃心中雖是吃驚,但嘴裡卻是不服輸。
  他冷笑道:「小小百燈陣勢,桑某何懼?」
  孫波冷森森地一笑,道:「小小百燈陣,你卻是不識破法,今夜你是不請自來,我們兄弟等你多時了!」
  說完身形一晃,已隱身暗中。
  桑南圃事先未察,貿然入陣,已是大錯,此刻自不敢再盲目移動。
  眼前情勢,他只得以逸待勞,勉強鎮定,以便待機出手,否則一個亂了陣法,就算自己武功再高,在沒有認清陣門之前,也是無能為力!
  是以,他雙足紮實地站立在原地,動也不動一下。
  眼前光度,伸手不辨五指,除了當前正面星樓內可見燈光,再就是身後那盞紅燈,可辨方向!
  可是桑南圃卻斷定這兩處燈光都不是實在的。
  他心念方動之間,只覺得左側方尖風一縷,劈面直砍來!
  桑南圃向左一偏,就勢將纏在臂腕間的一襲長衣抖了開來。
  那件白衣在他內力貫使之下,無異是一隻鐵桿般沉實有力。
  無奈眼前情景,敵暗我明!
  桑南圃誤踏陣門,已然把自身現於眾敵之前,凡是識得這「百燈飛魂陣」奧妙者,皆可待機進前,向他施以凌厲殺手!
  他長衣方自揮出的當兒,卻聽身後一聲冷笑道:「姓桑的,你也會有今天!打!」
  「打!」字出口,一物摟頭蓋頂地直揮下來!
  桑南圃身子向下一矮,施展了一手「臥看巧雲」之勢,急切間已將背後長劍掣出向外一揮,只聽得「噌」的一聲脆響。
  暗影裡就只見一人鬼影般地到了面前,這人手中持著一根細長的竹竿,就在他身子向下一矮的當兒,「哧」的一股子尖風,竹竿尖端有如出水之蛇,直認著桑南圃咽喉要穴上點刺過來。
  來人正是「五剎星」中那個瞎子,人稱「瞽目閻羅」的簡兵。
  桑南圃一驚之間,身後的「怪鵝」孫波卻由另一個方向沿身而近。
  哥兒幾個顯然早已熟悉了陣內一切,正是設網張燈,等待著桑南圃這只飛蛾自投羅網。
  孫波的兵器是一對判官雙筆,雙筆一抖直向桑南圃身後兩處「志堂穴」上猛力紮了下來。
  正常的情形之下,桑南圃對於這類交手可以無懼。
  只是此刻情形當然不同。
  在對方前後夾攻之下,桑南圃不得不暫時顧全眼前的安危——
  他長嘯一聲,左手長衣迎著簡兵的紅竹竿子一卷,同時施展出一招「跨虎登山」的式子,掌中劍在他一個快速的轉身裡,迎著了孫波來犯的雙筆。
  只聽得「叮噹」一響。
  這一劍非比尋常,暗含著桑南圃提運而出的劍氣力道。
  「怪鵝」孫波雖然內功精湛,只可惜較之桑南圃來說,卻是還差一截。
  筆劍交磋之中,火星四射。
  孫波陡自覺得對方劍身之上發射出一股極大的吸力,心知是為「劍氣」,方自驚心之間,對方那口長劍,已然緊附著自己右手鐵筆,猛附了上來。
  總算孫波不是凡俗之輩,抽身得快,饒是如此,在他騰起的當兒,對方那口明晃的寶劍,卻像是生了眼睛一般,在捲起白如銀劍波光裡,孫波打了個顫兒,歪斜地落向一邊。
  這一劍雖然未能傷了他的要害,卻在他右手腕子上留下了半尺來長,三四分深淺的一道劍痕。
  血珠子滴滴答答灑了一地!
  「怪鵝」孫波疼得鼻子裡哼了一聲,就地一滾,隱身於暗處。
  黑暗裡顯然伏藏著更厲害的殺手。
  桑南圃明知道一劍得手,乘勝出招,必可制對方於死命。
  只是眼前情形殊異,自己在能看出這陣勢破綻之前,是不能移動寸步,一個誤踏機關,勢將不了。
  是以只得眼睜睜看著孫波滾地逃生。可是,卻也有人容他不得。
  黑暗裡,忽然現出了一個人的面首。
  這人赤面,火眼金睛,正是「殺手」中的魁首,人稱「鬼太歲」司徒火的那個頑強老人!
  此刻,他乍然現身,駢二指陡地向外一指。
  桑南圃腹背受敵之下,再加以陣勢不熟,已是不堪應付,哪裡再當得司徒火側面之一擊?
  指尖一探,但聽得「哧」的一縷尖風,桑南圃霍然一驚,心知有人暗算,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之下,他雙臂向後一個斜仰,使了一招「懶龍伸腰」,整個軀體蜷曲著就空一個倒折。
  顯然他仍然不打算離開現場,可是卻有人逼使著他非離開不可了。
  這人當然也就是司徒火。
  空中傳出了一聲刺耳的怪笑之聲——司徒火陡然由右側方現身而出,這個老鬼頭武功顯然的又較諸孫波等一干人要高出了許多。
  只見他笑聲一頓,整個身子鬼魅也似地由側方襲過來。
  「姓桑的!看掌!」
  話聲出口,兩隻手掌並排著平推而出,施展的是一式雙撞掌。
  桑南圃在他驀然加諸的掌力之下,勢難再保持住平穩的身子。
  儘管他功力過人,卻也不得不抽身迴避,在司徒火凌厲的掌風之下,他身子被迫退開了三尺以外。
  卻聽得「鬼太歲」司徒火一聲斷喝道:「轉!」
  黑暗裡但見那盞紅燈在空中兜轉了一個疾快的圈子,剎那間百燈齊亮,使得原本漆黑的夜空裡剎那間燈光大盛,渲染得如同白晝一般。
  怪的是那些原本排成行列的燈隊,這時又改了花樣。
  百十盞長燈全數散開,像是滿天星斗散置在黑沉沉的夜空裡,更怪的是方纔所見的角道、樓舍以及若干的實在景物,隨著百燈的變異,也似乎全數都改了位置,看起來彷彿變了個地方似的。
  桑南圃心裡有數,知道陣法已經發動展開——
  如果假以時間,這類陣法,只須經過他一番細心推敲,當必能從容識破,只是此時卻連這個時間也抽不出來。
  陣法一經展開,但只見百燈明,一切所見更具庭園之美。假山聳峙,朱橋碧波,花樹行列井然有序,這其間點綴著些許明燈,更似雲海世界所見的「海市蜃樓」一般模樣。
  這一切儘管井然有序,桑南圃卻知道那都是不實在的。
  既已亂了步法,也只好放手與對方一拼了。
  黑暗裡,一條人影快速向他身前移過來。
  這人陡一現身,雙手齊出,施展「夜叉探海」的招法,兩隻手同時探出,分左右兩方直向桑南圃兩處後肋上插下來,掌風疾勁,駢指如刀。
  桑南圃運功一提,正待用「雙牛分地」的力道分開對方的雙手,卻在此時覺出足下一軟。
  他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下一沉,恍惚間但見面前一聳假山兜頭蓋頂向著自己身上壓了下來!雖然明知所見乃系幻景,卻也由不得你不膽戰心驚!
  猛見一人由側面攻上來,掌中紅竹杖拔風盤打直下。
  桑南圃掌中劍向外一拔對方手中竹杖,待機飛左足猛踢向對方面門。
  可是待他足勢踢出之後,才發覺到對方人形陡然消逝!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10 23:59:15

第15章 情困玉女心

  在動手過招上來說,桑南圃這一式凌空飛腿,可就顯得用老了。
  敵人根本就沒有離開他的環身左右,隨時隨地待機發招。
  桑南圃一腿落空之下,眼前景象又是一變,他身子猝然失卻平穩,搖晃著卻向一旁墜落下去!
  卻有兩條人影左右同出,一左一右向著他尚未落地的背後襲迎。
  二人也正是他剛才數度交手的老搭檔———「瞽目閻羅」簡兵與「怪鵝」孫波。
  二人都恨極了桑南圃,所以出手惟恐不重,下手惟恐不毒。
  一隻紅竹杖,一雙判官筆,其上貫足了力道,各向桑南圃兩側逼近。
  桑南圃在空中乍然收勢,不待雙足落地,身子快速一個滾翻,掌中劍叮噹一聲,先震開了孫波的一雙鐵筆,復由斜刺裡捲出,連人帶劍反向「瞽目閻羅」簡兵全身捲去。
  因為桑南圃有見於地面陣勢厲害,只有在空中時身子才能無憂於陣勢的困擾,所以他不待身子落下來,即迅速地向二人出手。
  劍光中包含著凌厲的劍氣。「瞽目閻羅」簡兵剛一交接,已覺出森然的劍氣,非比尋常。
  當下他急嘯一聲,就空一個倒折,向後翻落而下。
  可是在桑南圃的劍氣的圈子裡,簡兵的退勢卻顯得慢了一點。
  劍光閃處,簡兵那支愛逾性命的紅竹杖,首先捲入在劍圈之內,一陣「卡嚓」聲響,整支竹杖化為一片飛灰。
  簡兵若非退得快,也勢必受傷不可,桑南圃捲出去如同浪花般的大片光華,把他一襲肥大的長衣下擺卷為粉碎,使得他於驚慌失魂中飛身下墜!
  桑南圃冷笑一聲,連人帶劍緊躡著簡兵落下去的身子猛綴下去。
  卻聽得背後一人冷喝道:「小輩,你死定了!」
  說話的口音像是「鬼太歲」司徒火,事實上就是這個人。
  簡兵佔地利之便,身子甫一落下,左手捏著陣訣,身子一個急滾,大片雲霧中遂即隱於無形。
  桑南圃心中一驚,他明知身子下落必將又會引起另一種厲害的陣法,可是卻是無法使得自己身子不向下落。
  他吸提著下沉的丹田之氣,使得落下的軀體,輕若鴻毛,足尖方及地面,就聽得背後司徒火一聲叱道:「射!」
  在揚溢起的一片火光裡,四下裡一陣弓弦急響之聲,無數箭矢,由四面八方眾蜂入巢般的,向著桑南圃落身之處猛射過來。
  同時間,他感覺到眼前紅燈閃爍,所見百燈幻化為一片光影,襯托著一陣心底升起的隆隆之聲,排山倒海向著眼前壓逼過來。
  桑南圃陡然心中一驚,方自憶起這種陣勢的五行生剋易理,時間已是迫不及待,掌中劍霍地用力揮出,將正面全身的一排箭矢揮落在地,可是斜刺裡「鬼太歲」司徒火卻似鬼魅般地竄身躍進,桑南圃由風聲裡知道有人襲近,奈何眼前幻景錯綜複雜,令人眼花繚亂,使他防不勝防。
  透過桑南圃眸子所見大小百燈,此刻充斥前後左右,佈滿了整個空間,每盞明燈之後,皆有一張形容勇猛的臉,各人持著一口刀,向桑南圃身前攻到。
  就在他略一猶疑間,百燈叢中已躍出了那個「五剎星」中的魁首「鬼太歲」司徒火。
  司徒火的人影,配合著百十盞燈,百多張人面,同時攻到。
  桑南圃原已悟出這陣勢的五行生剋之理,只是時間是這等急迫,竟然連定神思索的時間都沒有!
  他明明知道所見多系幻景,但是幻景裡也有真實的殺招。
  換句話也就是說,在你未嘗瞭解到此陣的五行生剋易理之前,你是沒有辦法分辨出來的。
  頃刻之間,刀風四起!
  桑南圃陡然一驚,得知陣法的非同小可,他強自提收起一股丹田之氣,也就是用以護體的「游潛」功力。
  這種功力一經運起,尋常刀劍鐵器皆難傷身。
  果然就有五六口刀劍,落在他身上。
  桑南圃飛衣一振,已把來犯的這幾個人全數給抖落了出去。
  可是——
  可是他忙中有錯,卻把其中最厲害的那個人給疏忽了。
  那個人就是司徒火。
  司徒火施展的是一口短劍。
  這口劍也同其他的劍混雜在一起,可是它的威力卻大大超乎其他各樣兵刃之上。
  一陣超乎任何種感覺的劇痛,發自桑南圃的右面助下——
  緊接著是一陣子說不出的陰冷感覺。
  桑南圃大吃一驚。
  司徒火已由他身側鬼魅般地騰身而起,隨著他拔出的劍尖,一股子鮮血由桑南圃右肋之間竄了出來。
  饒是司徒火騰起得快,卻也為桑南圃捲起的長衣裹住了身子。
  桑南圃儘管是負傷之下,這一招施展得也極為可觀。
  「鬼太歲」司徒火的身子在他抖開的長衣裡,就像旋風柱兒般地打著轉兒,足足摔出了六七丈外。
  以司徒火那身功夫,當然是摔他不著,只見他身子螺絲般打了個旋兒,飄落在地。
  他身子一站起來,厲叱了一聲,喝道:「上!」
  「瞽目閻羅」簡兵、「怪鵝」孫波兩個人即由兩側撲上去。
  桑南圃這時顯然是傷勢不輕,右肋傷處溢出的血,把半個身子都染紅了。
  大股的血,由他喉嚨裡湧上來。
  燈影,各樣的人面,如風如潮地湧撲向他,再加上簡兵、孫波之類的大敵,桑南圃危在彈指間了。
  桑南圃用極快的手法,自行封鎖了「氣海」、「心坎」兩處大穴——
  他想把湧上來的一口鮮血嚥下去,偏偏力不從心。
  只聽得「噗」的一聲,嘴張處,噴了個滿天都是。
  人不該死,五行有救!
  這「百燈飛魂陣」在五行生剋上,原是「火」經,配「六、二」之數,忌水「三、四」,「血」生「水」,正合二、四之數,這一口血,算是救了桑南圃的命。
  血光現處,百燈一時間失去光輝,那滿天幻景,頃刻間化為無形。
  但只見桑南圃跌坐在正中星樓右側。
  「鬼太歲」司徒火立在南面一塊假山石上——手裡拿著一面三角紅色小旗,顯系發號施令的人物。「怪鵝」孫波、「瞽目閻羅」簡兵各自帶著五名持刀的青衣漢子,一左一右,正預備撲上來——
  簡兵雖是個瞎子,但因他熟悉陣法之故,一入陣門,從容進退,可來去自如,紅竹杖雖然失去了,他卻改持了一截「九股鋼鞭」。
  那列長燈陣,仍如初見時一般,一字長蛇地排列在甬道邊側。
  這一切都由於陣法的突然破毀而有所改變,以至於原本凌厲的殺招無從施展。
  每個人都大吃一驚。
  桑南圃這一口鬱積的血一經噴出,頓時心鏡空明。
  像是觸電般的,他忽然明白了這陣勢的奧妙。
  眼前時機緊迫,自己又受了重傷,而且最重要的任務還沒有完成,他當然不甘心就此離開!
  他很清楚身上的劍傷不輕,可是他無論如何也要把譚貴芝救出來!
  本來他並不想傷目前四殺手中任何一人,可是自為「鬼太歲」司徒火劍傷之後,情不自禁激起了他無邊怒火。
  他先已施展出「五行真氣」,用自封穴道的手法把受傷部位局部封閉,他也知道這種內氣鎮傷的時間不宜過久——至多不得超過一個時辰。
  換句話說,在一個時辰之內他仍可運功對敵,行動自如,但是超過一個時辰之後,傷勢一經發作,其勢更將驚人。
  受傷部位在右下肺部,如非經他即時封閉了內裡穴脈,只怕眼前早已發作不能行動。
  然而此一刻,他仍然如同生龍活虎一般勇猛。
  首先攻進他身邊的是「瞽目閻羅」簡兵,簡兵之所以來去自如,完全因為他對於陣勢熟悉的緣故——
  此刻陣勢一破,對他來說當然大為不利。
  簡兵在陣內行走的是一種「五花步」法。
  陣法破後簡兵顯然不知,他仍然用這種步法行走,非但看上去樣子可笑,事實上卻也為他自己帶來極大的不便。
  他只闖進了三兩步,遂即摔倒在地。
  簡兵忽然覺出不妙。
  可是在他身子還來不及躍起的當兒,桑南圃已如驚濤駭浪般撲了上來。
  簡兵雙目雖然看不見,可是應感卻是異常的靈敏。
  桑南圃身子乍然一到,簡兵已騰身躍起,同時間他手裡的一支「九股鋼鞭」,由下面捲上來,反向著桑南圃臉上用力打了過去。
  桑南圃當然不會為他打中。
  他用手裡抖開的一件長衫,捲裹著簡兵的鋼鞭,兩相較力之下,桑南圃悶哼了一聲:「起!」
  長衣抖處,簡兵身子霍地騰空而起,在空中折了個斤斗,直向地面上墜落。
  桑南圃情知自己身上負傷,眼前這些個人,簡直沒有一個是好對付的,要在平時以他那身武功,對付這干人,自信游刃有餘,可是眼前情形不同,他不得不改變戰略。
  就在簡兵身子方自下墜的一剎那,桑南圃已猛虎撲羊似地撲了過去。
  簡兵回身怒吼一聲,猝然以九股鋼鞭一端,向桑南圃前胸上搗去。
  可是桑南圃早已料定了有此一招,他手裡長衣再次捲出,仍然向著簡兵手裡的鋼鞭之上捲去。
  簡兵向後收鞭,改用右足尖去飛踢桑南圃的手腕子——
  他的腳方自抬起一半,卻只見劍光一閃,對方桑南圃掌中的那口劍已然而至,簡兵感覺出不妙,已是慢了一步。
  劍鋒過處,已在簡兵的大腿上穿了個透明窟窿。
  簡兵負痛之下,鼻子裡哼了一聲。
  這時「鬼太歲」司徒火,以及「怪鵝」孫波、「人面狼」葛嘯山卻由三個不同的方向,向著桑南圃包抄上來!
  三人乍見簡兵受傷,俱都吃了一驚,是以紛紛撲上來意圖營救。
  他三人儘管身法都夠快,可是在對付桑南圃來說,卻都嫌慢了一點。
  隨著桑南圃飛掃的一隻腳,簡兵整個身子一下子倒了下來。
  他還來不及騰身躍起,桑南圃的一口劍,已指在了他咽喉上!
  這一突然的動作,非但使得當事人簡兵大吃一驚,不敢亂動,對於想撲上來的其他三個人同樣生出了嚇阻作用!
  桑南圃的劍尖直直地抵在了簡兵咽喉之上,鋒利的劍尖,甚至於已經在他頭項間留下了一道淺淺的血痕。
  簡兵嚇得僵直地躺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
  桑南圃冷笑道:「姓簡的,你站起來說話!」
  簡兵翻著一雙死魚眼,不停聲地嘿嘿冷笑著,慢慢地由地上坐起來。
  桑南圃把劍向後收回了一些。
  不料簡兵倏地施展出一式「鯉魚打挺」,驀地由地上一躍而起,左手五指有如一把鋼鉤似地直向著桑南圃面門上抓來。
  桑南圃料定了他會有此一手,就在他的手才伸出一半,桑南圃搶先一步,反手一捲,左手的長衫有如一條大蛇般地捲了起來,正好纏在了他那隻手腕之上!
  緊接著桑南圃向下用力一帶,簡兵整個身子向前一栽——
  等到他的身子站起之時,卻已為桑南圃手上那件長衣纏捆了個結實!
  桑南圃的左手緊扣在簡兵肩頭大筋之上,手頭上略一用力,簡兵頓時覺出全身麻軟不堪,手裡那根九股鋼鞭由不住「當嘟」一聲,落在地上。
  這種情形對於現場眾人,自然發出了阻嚇作用。
  「鬼太歲」司徒火怔了一下,把一嘴牙齒咬得「咯咯」直響。
  他大聲嚷道:「姓桑的,你這算是什麼名堂?」
  桑南圃恨聲道:「不算什麼名堂,不過是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
  簡兵雖說是不能再施身手,可是依然能開口說話。
  他知道了眼前這種情形,真恨不能一頭撞死,可恨的是身不由己,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一旦「太阿倒持」,卻只有聽人家的了。
  他冷冷地道:「姓桑的,簡某落在了你的手裡,就請給個痛快吧,皺一下眉頭算是婊子養的!」
  桑南圃強自做作地一笑道:「現在還不到你死的時候!」
  他乾脆把寶劍插回鞘內,空下的一隻手緊緊貼在簡兵背後,然後回過臉來看著司徒火,凌笑道:「老兒,你要他死還是要他活?」
  「鬼太歲」司徒火猝然一驚,訥訥道:「好小子——你打算怎麼辦?」
  「怪鵝」孫波道:「桑南圃,咱們到目前為止,還談不上什麼深仇大恨,你要是敢對我兄弟施展毒手,這個梁子,咱們可就結實了!」
  桑南圃發出了一陣子懾人心魄的冷笑聲。
  燈光下,他那些原本潔白的牙齒,染滿了鮮血,看上去極為可怖。
  他顯然是被「怪鵝」孫波的話激怒了,一雙瞳子裡閃爍著灼灼光彩。
  「姓孫的,咱們這個梁子早已結上了,你以為我可以善罷甘休?」桑南圃凌聲笑著道:「太晚了,太晚了!」
  「鬼太歲」司徒火恨聲道:「姓桑的,我們兩方面,原本是井水不犯河水,你不該幫姓譚的,老跟我們兄弟過不去,劍傷你的是我司徒火,卻與我兄弟無關,你快放了他,我們才好說話!」
  桑南圃心裡恨極了這個司徒火,只是此刻自己重傷之下,卻是無可奈何與他,這筆仇恨只有埋藏在心裡留待異日再圖報復了。
  他冷笑道:「要放你兄弟容易,我卻有個交換條件!」
  「什麼條件?」
  「把譚氏母女給我交出來!」
  司徒火怔了一下,和孫、葛二人交換了一下眼色,嘿嘿冷笑幾聲。
  桑南圃道:「怎麼樣,給你們半盞茶的時間,到時不把人交出來,可就休怪我掌下無情!」
  「人面狼」葛嘯山怒吼了一聲,正要撲上去,卻被孫波一把抓住!
  「不可造次!」孫波眼睛一掃司徒火,道:「老大,這件事怎麼辦?」
  司徒火眼睛裡閃爍著無比的怒火,向孫波點點頭道:「去把譚家的母女帶出來!快去!」
  孫波欲言又止,匆匆離開。
  桑南圃一隻手掌仍然扣在簡兵身上,簡兵由他掌心感覺出一股極強的熱力,因知道桑南圃這隻手掌內,已貫注了全身真力,只要隨時向外一推,自己這條命可就別想再要了,所以他內心儘管一千一萬個不服氣,卻也不敢以性命來作賭注。
  不一會功夫,孫波帶譚氏母女遠遠地走過來。
  譚氏母女看來臉色極為憔悴。
  母女二人每人身上都緊纏著一根絲條,散發披肩,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遠遠站定之後,孫波用手裡的一口刀,比著譚氏母女,大聲向著桑南圃道:「怎麼樣,你先把人放過來吧!」
  桑南圃打量著譚氏母女,見二人雖然神情憔悴,但是看上去都還好,不像有什麼受傷的樣子。
  母女二人表情迥異——
  陶錦壁狀若呆癡,面色蒼白,只是呆呆地看著桑南圃不發一語。
  譚貴芝這時卻似恢復了知覺,忽然低下頭泣出聲來。
  二人像是由水牢裡放出來的樣子,全身水濕,不勝狼狽,較之昔日之絕世風華,的確是不可同日而語!
  桑南圃輕喚一聲,道:「譚姑娘,你還好麼?」
  譚貴芝聞言之後,哭得更大聲了。
  她強止住悲傷,抬起頭看著桑南圃道:「謝謝你桑……大哥……想不到你還想到來救我……可憐我娘,她……她……」說著說著她又自低下頭泣出聲來。
  桑南圃看了一旁的陶氏一眼,只見她面上仍是毫無表情,顯系受過了極大的刺激模樣。
  原來是一張極易惹人同情的臉,只是對於桑南圃來說卻是無動於衷!
  他原本該上前一劍劈死她的,只是他並沒有這麼做,反而拯救她脫離惡人之手,這到底是為什麼?
  他自己也想不通。
  面對著眼前的兩個女人,桑南圃呆了一會兒——
  他目光轉向「鬼太歲」司徒火道:「今天的事,我們就到此為止吧——我放了簡兵,你也把她母女交給我。可以麼?」
  司徒火嘿嘿冷笑道:「老實對你說吧,這兩個女人對我沒有用,姓譚的當年幹的好事,今天也叫他嘗嘗味道!」
  桑南圃陡然一驚,意識到司徒火話中之因,禁不住向著譚氏母女望去,卻見陶錦壁面色呆癡,而譚貴芝卻已泣不成聲。
  她一邊哭,一邊目注著「鬼太歲」司徒火,痛聲罵道:「你們這群畜生不如的東西……」
  桑南圃一怔,怒聲道:「姑娘莫非被他們……」
  譚貴芝搖著頭道:「我沒有,只是我娘……」
  一面說著她淚如雨下,早已泣不成聲。
  司徒火卻聲如洪鐘般地縱聲狂笑了起來,笑聲一頓,他目射凶光,注視著譚貴芝道:「丫頭,這一切都是你那爹爹當年做事太過絕情辣手的報應,你回去對你那老頭子說,他當年所作所為,我卻要他百倍的償還給我!」
  說到這裡轉臉向桑南圃道:「這兩個人交給你了,把我兄弟放過來吧!」
  桑南圃冷冷道:「可以,請你先為她們母女鬆了綁!」
  司徒火鼻子裡哼了一聲,轉看向孫波道:「給她們鬆綁!」
  孫波手中刀一連揮出兩下,「唰唰」兩聲,譚氏母女身上的絲條已被斬開,譚貴芝痛呼一聲,撲上去緊緊抱著了母親,一時泣不成聲。
  陶氏表情呆癡地泛起了一片苦笑,緩緩抬起一隻手來撫摸著女兒的亂髮。
  桑南圃寒下臉來:「譚姑娘,這裡不是哭泣的地方,還不快出去,想死麼?」
  他語音冷澀,看上去絲毫無情。
  譚貴芝哭了幾聲,頓時止住。
  卻聽得她母親陶錦壁歎息一聲道:「桑相公說得不錯,這不是說話的地方,回去再說吧!」
  說罷輕輕地在貴芝身上拍了幾下,苦笑道:「走……吧!」
  譚貴芝忽然想到了父母與桑南圃之間的一份宿仇,頓時心底一驚,有如一盤冷水兜頭澆下來,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原以為桑南圃再見自己面時,必將兵刃相加,想不到對方非但不曾加害,反倒是捨身相救,只是這番情誼,簡直就不知道如何報答。
  有了這番感觸,她真連多看桑南圃一眼的勇氣都沒有,當下低著頭,同母親姍姍地向門外踱出。
  「人面狼」葛嘯山忽然閃身過去,意圖攔阻。
  卻見桑南圃一口寶劍再次出鞘,比向簡兵後面,葛嘯山嚇得一呆,頓時止步。
  「怪鵝」孫波道:「怎麼?姓桑的你想臨場變卦不成麼?」
  桑南圃冷笑一聲道:「那可就是全看你們的了——」
  說到這裡,用劍身向著「瞽目閻羅」簡兵肩上一拍道:「你可以走了!」
  簡兵聳了一下肩膀,舉步離開,可是桑南圃的劍尖又自指在他後背。
  奇怪的是,他劍尖上的光華隨著簡兵前進離開的身影漸次的遞增,閃爍的光舌,足足吐出了尺把長短。
  在場各人,俱可說是武林中獨當一面的高手,然而當他們目睹著桑南圃如此功力時,俱不禁驚嚇得噤若寒蟬!
  原來桑南圃這種功夫是劍術中最為高奧的境界,功力表現全系依據本身內功、氣功與劍術三者揉合為一的至高功能,一旦功成施展,可以在十步外出劍,僅以劍上光華,制人於死。
  是以桑南圃一經施展出這種功力時,在場中人無不大吃一驚!
  其實以目前桑南圃受傷情形,極不宜施展這種耗費精力的功夫。
  桑南圃之所以如此,顯然是有其作用在內。
  果然他的用心沒有白費。
  ——陶錦壁與譚貴芝相繼步出大門之後,桑南圃才緩緩地收回了寶劍。
  他的一手「劍氣」功力,使得在場各人無不觸目驚心。
  就連「鬼太歲」司徒火也自認無此能力,相形見絀。
  每一個人眼睛裡都含著怒火。
  每一個人也都呆著木雞。
  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他離開了現場。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10 23:59:44

  夜色沉沉。
  陶錦壁與譚貴芝仁立在樹下,對於這次的死裡逃生,奇怪的是兩個人都不曾感覺到絲毫的快慰。
  譚貴芝一直伏在母親身上哭。
  陶錦壁呆若木雞。
  母女二人仁立在風中,情景異常的淒慘。
  陶氏輕輕拍著女兒道:「快別哭了,孩子,這全是桑相公的恩典……你應該今生一世感念著他的大恩大義……不容易,太不容易了……」
  眼淚汩汩地由她早已哭腫了的眼睛裡淌出來——
  「……我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居然還會來救我……」深深地垂下頭,她真正仟悔了。
  「我當初太辜負他們梁家了,他爹……唉唉……他爹死得太可憐了!這全是我的罪……是我的罪……」
  「娘——你不要再說了!」
  「我要說——」陶錦壁癡癡地道:「娘太對不起他們梁家了!」
  譚貴芝抽搐著道:「不——那不是娘的錯,只怪爹……他老人家心太狠!」
  「你爹……」
  陶錦壁臉上掛著一絲慘笑:「你爹是有罪的……只是他也是為了我……報應!報應……」
  眼淚又湧了出來。
  「娘!」譚貴芝嗚咽著道:「我們該怎麼辦?」
  陶錦壁喃喃道:「貴芝,你記著娘的話……無論桑南圃對你爹和我怎樣,不許你報仇,不許你懷恨他……是我們欠人家太多了!」
  「不……不……」譚貴芝用力搖著頭道:「他不會這樣,他不會……」
  「他會的!」陶錦壁斬釘截鐵地說道:「也許對於我……他還多少留點情,因為我是女人……可是,對於你爹,他是絕不會……」
  譚貴芝打了一個冷戰。
  陶錦壁道:「你可曾留意到他的那雙眼睛?不會的,他絕不會饒過你爹!」
  「那……可怎麼辦?」
  陶錦壁臉上帶了一絲苦笑——
  「沒有什麼可怕的!」她淒涼地道:「我倒希望能死在他手裡的好,反正我……我……」
  說到這裡,她忽然吞住了正欲說出口的話。
  譚貴芝一驚道:「反正怎麼樣?娘!你說什麼?」
  陶氏搖搖頭苦笑道:「沒什麼……」
  她回過頭來向著來路上看了一眼,皺了一下眉道:「他怎麼還沒來?」
  譚貴芝忽然一驚道:「啊——對了,桑大哥,他好像受傷了!」
  陶氏一怔道:「不錯……我幾乎忘了……你快看看去吧!」
  她跑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看著母親。
  陶氏頻頻向她揮著手道:「去吧……我會回去的。」
  譚貴芝猶豫了一下,才又回過身來,循著來路急奔而去。
  她氣息喘喘地跑了一程,忽然定住了身子,霍然吃了一驚——
  就在她面前不足三丈的距離,桑南圃仆伏在地上——
  他顯然是由於傷勢過重,挺受不住,跌倒在地上的。
  儘管是夜色之下,可是藉著天上的月光,也可以清晰地看見他身上染滿鮮血。
  譚貴芝大吃了一驚,猛撲過去,道:「桑大哥,你這是怎麼了?」
  桑南圃用力挺起身子來,目光炯炯地注視著貴芝道:「你怎麼還沒有走?」
  譚貴芝撲過去,雙手用力攙住了他,熱淚漣漣地道:「大哥……都是我害了你……大哥……你傷在哪裡了?」
  桑南圃冷笑道:「不要你多管,你還是跟你母親走吧。」
  「不!」譚貴芝搖著頭道:「我不能撇下你不管!」
  桑南圃慘笑了一聲,道:「你知道我是誰麼?」
  「我知道了——」譚貴芝點了一下頭,道:「我娘都告訴我了!」
  「她告訴你了?」
  「都告訴我了……」
  「桑大哥——不!梁大哥……」譚貴芝微微泣道:「我爹……和娘……他們太對不起你了!」
  「對不起?」一絲冷峻的笑,浮現在他臉上:「你以為一聲對不起,就能夠完事了?」
  「我沒有這麼想!」
  譚貴芝倒抽了一口冷氣,滿腔的熱情激動,頓時涼了下來。
  她冷靜了一下,用力攙起桑南圃,道:「不管怎麼樣,你的傷要緊!」
  桑南圃悶咳了一聲,咳出了一些血沫子。
  他冷冷地道:「是你要救我的,我並沒有要求你!」
  「是我——是我要救你的!」譚貴芝哭泣著道。
  「你不後悔?」
  「我……」譚貴芝咬著牙,用力點點頭道:「我不後悔!來,我背著你,這樣走是不行的!」
  說著她蹲下身子來。
  桑南圃遲疑了一下,終於把身子俯上去,譚貴芝背起來就走。
  她足下如飛,一路奔騰翻越,翻下了眼前這片山嶺。
  「大哥……你千萬要挺一挺!你看看是這條路不是?」
  桑南圃說道:「不錯……姑娘,你盡力吧,天亮以前如趕不到,只怕就來不及了!」
  譚貴芝道:「大哥放心,我一定能趕到!」
  這完這句話她遂即展開身法,循著這條荒涼的驛道,一徑疾馳下去!
  半個時辰,譚貴芝渾身汗下如雨,她實在需要歇下來喘喘氣,尤其是兩隻手早已麻軟不堪。
  道邊是一片荒草地。
  貴芝試著把桑南圃放下來。
  「大哥……讓我……喘一口氣……馬上就走!」
  月光下,桑南圃面如金錠。
  他緊緊地咬著牙齒,似乎強自支持著,坐在草地上勉強點了點頭。
  譚貴芝喘得像一頭牛。
  有生以來,她從來沒有這麼累過,她早先在水牢裡浸泡了半夜,本已是疲倦不堪,此刻一心救人,更不曾顧慮到自己身子支持不支持得住。
  先頭是一鼓作氣,這時一停下來,只覺得兩眼金星直冒。
  她實在支持不住,雙腿一軟跌倒在草地裡。
  大聲地喘了幾口氣,她又爬起來,道:「大哥……我們走!」
  桑南圃雖不曾開口說話,可是他眼睛裡卻表露出感恩知情的意思,並且微微搖了一下頭。
  譚貴芝看看天,急道:「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大哥,我要借你大衣用用!」
  說著遂即把桑南圃身上長衣脫下,雙手掄著扭了幾扭,即成為一根布索,當下匆匆把對方身子捆在自己身上。
  想不到平素那麼輕巧的身子,這時竟然變得這麼重。
  譚貴芝腦子裡只記著桑南圃方纔的關照——天明以前如趕不到他居住之處,命即不保!
  這句話的壓力太大了。
  她來不及多喘一口氣,遂即又繼續奔馳下去。
  這一次又足足地跑了半個時辰,遠遠地可就看見了冰河集的那片冰河。
  「這下子……可好了……」
  她興奮得眼睛裡淌出了淚,全身上下簡直就像個汗人兒似的……
  她蹣跚地站住了腳步,頻頻喘息著道:「大哥……到了……到了!」
  腳下一軟身子向前一蹌,跪倒在地。
  「大哥……大哥……」
  她嘴裡一陣陣地發甜,眼前更是一片的黝黑。
  眼看著「迎春坊」已將在望,她卻心力耗盡,再也走不動了。
  勉強爬著站起來,她伏在一棵大樹上狗也似地喘著。
  「大哥……快到了!」
  回頭一看,頓時吃了一大驚!
  卻只見桑南圃垂著頭,口鼻之間一片模糊的鮮血,映著即將破曉前的天光,他那張臉,已現出淤黑之色——分明是死前的徵兆!
  譚貴芝這一驚,只嚇得她機伶伶打了個寒戰。
  痛呼了一聲:「大哥!」汪汪淚水傾眶而出。
  ——這份感情不知是什麼時候建立起來的,從來也不曾感覺過有這麼深。
  直到此刻這一剎那,她忽然覺出來,忽然覺出來身上背的這個人,竟然對於自己這麼重要……
  覺出自己對於他的感情這般深,這般切——
  腦子裡是一片空白,沒時間再多想,她恍惚地向前走著,腦子裡所能想到的,只是「救人」!
  她不能讓他死!無論如何不能讓他死!她幾乎要跪倒地上向蒼天祈禱了。
  就在這個時候,身後一聲清晰的馬嘶之聲。
  譚貴芝頓時精神一振,倏地轉過了身來——
  一個全身黑衣的生客。
  那個人穿著一襲藍色的緞質的長衣,長衣上是一溜黃色的大銅扣子,年歲在三十左右,頭上戴著一頂高冠。
  這種服飾很怪,似乎只有青康一帶邊地人士才如此穿著。
  那漢子一徑策馬來到眼前,突地勒住馬韁,探身下望道:「噢——這位大姑娘,你們是……怎麼回事?」
  譚貴芝確定這個人不認識,心裡可就有了一番見地。
  就在那漢子方欲翻身下馬的當兒,譚貴芝輕輕駢指如刀,猛力地一下插中在這人背後「志堂穴」上。
  「志堂穴」為人身大穴之一,就在後中樞,有匯通百穴,閉氣、閉血的功效。
  這個穴道屬於三十六死穴之一,自是不比等閒,一般而論只可輕點,若用力過猛即有喪命之險。
  加以譚貴芝之功力,如此一插之力,焉能還有這人的命在?只是她此刻精力耗盡,論力道不足平日之三分之一,是以雖出全身之力,亦不能制這人於死地,可是卻足以使這人昏厥。
  那高冠漢子,嘴裡「吭」了一聲,雙目一翻,頓時「咕嚕」一聲自馬背上翻了下來。
  譚貴芝雙手扶住馬鞍子,吃勁兒地翻上了馬鞍,一徑地抖開韁繩,直往冰河集飛馳去。
  這番有了得力的腳程自是不同。
  那匹馬顯然不是一般常馬,還是一匹地道的青海「海毛青」,一經跑開了其快如矢。
  不消半盞茶的時間,已來到了「迎春坊」前。
  東方已微微露出了魚肚色。
  時間實在是太急迫了。
  譚貴芝下了馬,騰身直起落向迎春坊樓閣之上——
  桑南圃居住的那間房子她以前來過,當下推窗而入。
  等到她把背上的桑南圃放下之後,人才算鬆下了一口氣。
  由桑南圃身上摸出了火捻子,劃著了火,點上了燈。
  第一件關心的事是桑南圃死了沒有。
  探了探他的口息,已經沒氣了,脈搏還跳。
  桌上瓦罐裡還有水,她倒了一杯,扶著他坐起來,慢慢地為他灌了些,自己張皇的喝了幾口!
  然後她即開始為他全身推拿——
  「心經」為生死大穴,譚貴芝由父親處學得了急救的「閉穴」手法,明知此一穴道用之不慎可制人於死,可是此刻目睹桑南圃生死垂危之際,說不得也只有「死馬當活馬醫」來試上一試了。
  她含著滿眼的淚,一雙手不停地在他心經穴脈上頻頻摩擦,漸漸生出一股熱力,默憶著九九八十一數,突地駢指一扎。
  這一扎之力,果然有起死回生之效。
  手掌落處,桑南圃倏地全身一震,陡然坐了起來。
  他雙目猝然睜開,深深地喘出了一口氣,譚貴芝由不住用力地抱住了他的身子,一時悲喜交加,痛聲哭泣起來。
  哭了幾聲,她忙又忍住。
  「大哥……」她抽泣著,眼淚像串珠似地往下落著。
  「你總算活過來了……謝天謝地!大哥!你……」
  桑南圃微微點了一下頭,灰白色的面頰上,這時才微微現出了一絲血色,他迷茫的目光注視在貴芝臉上,目光裡是說不出的感傷、惆悵、痛苦……
  「謝謝你!」他訥訥道:「姑娘你可習過『錯骨閉穴』手法麼?」
  「我……學過。」一抹喜悅浮現在她的嬌臉上:「告訴我,大哥,我該怎麼樣做?」
  桑南圃目光視向床頭的一個皮革包,道:「革囊內有一個木匣……」
  譚貴芝立刻打開革囊,找出了一個大小如同硯台的木盒子。
  「請……打開!慢慢的!」
  「好!」譚貴芝小心地把木盒打開。
  只見方形木盒之內,盛著半盒紅色的粉末。
  「是硃砂——」
  「不是——」桑南圃在重傷之中,仍能保持著從容的神態,實在是不容易。
  他臉上帶著苦笑,訥訥道:「……這是家師所精心煉製『繼命金丹散』……」
  「啊!那太好了……」
  桑南圃道:「我方才在『百燈飛魂陣』內為司徒火傷了右肺,此刻淤血積腹,必須使肺內淤血由傷處流出……」
  譚貴芝咬了一下牙道:「那個老賊好狠的心……大哥,我該怎麼辦?」
  桑南圃道:「把金丹散一半溶於水內……半杯水——」
  說著,他閉目喘息不已。
  譚貴芝匆匆如法炮製,端過杯子來,卻見這一剎那,桑南圃面色又現出灰黑之色,他牙關緊咬,像是忍受著極度的痛苦,坐著的身體有徐徐下傾的趨勢。
  他忽然張開了嘴——
  譚貴芝就勢把杯內經過溶解之後的藥汁全數倒在了桑南圃嘴裡。
  桑南圃用力吞下,肚子裡頃刻「咕」地響了一聲。
  他身子緩緩地前傾了下去——
  譚貴芝輕輕地把他雙足放平了。
  「謝謝姑娘……」他微弱地道:「現在不死……這條命就算保住了!」
  譚貴芝破涕一笑,眼淚還掛在腮幫子上呢。
  「在一盞茶時間之內……我傷處必然會淌出很多淤血……」他氣息喘喘地道:「你不必害怕……」
  譚貴芝頻頻點著頭道:「我知道!」
  桑南圃道:「……那時請姑娘施展錯骨手法,為我把兩側胸肋……用重手法震開。」
  「這……」譚貴芝嚇了一跳,道:「這豈不是太危險了?再說……大哥……你挺得住麼?」
  「不要緊——姑娘可以先點了我的穴道,使我失去知覺。」
  譚貴芝點點頭,眼淚可就漣漣地淌了下來——
  「大哥……都是我害了你……都是為了我……才使你受這個罪!」
  說著她情不自禁泣了起來。
  桑南圃看著,卻也興出了無限感慨,他喃喃地道:「你爹爹……當年所作所為太過分了……還有你娘……」
  「我知道……我們全家,都對不起你……大哥,請你原諒我們吧……」
  她緊緊握著他的手,眼淚成串地落下。
  「不——我辦不到!」
  緊緊咬著牙,他用力搖頭。
  譚貴芝陡地一驚,退後一步,道:「可是你救了我娘……為什麼?」
  桑南圃呼吸頻急地道:「那……那是她已經得到了報應……」
  譚貴芝傷心地道:「是的……我娘已經……已經……她的遭遇太可憐了……」
  「是她串通你父親害死我父親的!」
  「不!我娘事先一點也不知情……完全是我爹……」
  她哭得好傷心。這麼責備自己的父親是不應該的,可是她不說出那件隱情,心裡更不安,因為那樣將對不起母親——
  如果只允許她由父母雙親間選擇一人的話,她會選擇母親。
  她不願意母親受一點委屈。
  現在她要把母親告訴她的全盤托出。
  「都是我爹下的手……我娘一點也不知道,我爹瞞著她……」
  「原來是這樣……」,桑南圃苦澀地道:「那麼,她還是有罪的……不過她已經……我預料著她會自己懲罰自己!」說到這裡,他苦笑了一下,沒有再把話接下去。
  譚貴芝背過身子,用力抹了一下鼻涕,又擦了一下眼淚,才緩緩回過身子來。
  「姑娘!」桑南圃緩緩說道,「你……為什麼還要救我?」
  「我?」譚貴芝紅著臉垂下了頭,道:「那是因為你救了我!」
  「如果我沒有救你呢?」
  「那……」譚貴芝一時間臉更紅了,「我還是會救你……」
  桑南圃發出了一聲輕歎,遂即閉上了眼睛。
  譚貴芝再注視他的傷口,一驚道:「啊——好多血——」
  只見桑南圃右肋間傷處地方,汩汩流出了許多暗紅色的血,大概就是桑南圃先前所說的淤血了。
  桑南圃向她點頭示意。
  譚貴芝只得狠下心來,駢中食二指在其左肋「昏穴」上點了一下,桑南圃頓時昏了過去!
  譚貴芝記著桑南圃的關照,遂即施展「錯骨開肋」手法,雙手輪番地把桑南圃兩肋胸骨一根根的分開來。在她施展這種手法時,但只見桑南圃全身上下起了一陣陣地輕微顫抖,傷處流血更急。
  漸漸所流出的血由暗紅色轉為鮮紅,譚貴芝才又施展合骨手法,使得他胸間肋骨一根根復原如初,大功告成了。
  譚貴芝累得頻頻嬌喘著,由於太緊張的緣故,額面上沁出了一層虛汗。
  此刻天光已然大亮。
  為避免驚人耳目,她必須盡快打點。
  當下,她就撕了一床單子,小心地為他包紮了一下,又為他解開了穴道。
  桑南圃長長喘了一口氣,遂即沉沉地睡著了。
  譚貴芝倚著床邊坐下來,本想打上個盹兒,哪裡知道她連夜奔馳,心力交疲,才一閉上眸子,遂即睡著了。
  當她醒轉的時候,窗外炫耀著一片殘陽,紅色的陽光,把窗戶紙都染紅了。
  她安詳地睡在床上,身上還蓋著被子——這一個突然的發現,使得她大吃一驚,陡地翻身坐起來。
  客房內異常的寧靜——
  桑南圃不知道上哪裡去了。
  她趕忙翻身下床,就在這時房門「吱」的一聲敞開。
  桑南圃手持竹枝步入,遂即反身把房門關上。
  譚貴芝大驚道:「你怎麼下床了?」
  桑南圃微微一笑,儘管臉上顯現著大病新愈的憔悴,可是畢竟這般神速地恢復功力,令人不可思議。
  他在一張木椅上坐了下來,道:「姑娘是太疲累了……我已經運了一次內功,姑娘可知內功中的『三伏真氣』麼?」
  譚貴芝怔了一下道:「聽說過……」
  桑南圃道:「擅施這種內功的人,是不容易死的……」
  譚貴芝不由大喜,當時一揭被子下了床,才覺得週身骨節都是酸的。
  她彎下身子來,似嬌又羞地揉著兩條腿道:「哎……哎……好酸哪!」
  桑南圃一雙湛湛的目光,好似含情地注視著她——眨也不眨一下地注視著她。
  突然,譚貴芝的臉紅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11 00:00:08

  昨晚竟夜相處,她都沒這麼感覺過,以前相晤時更沒有這種感覺,而這一剎那,她竟然會感覺到害羞了,在她來說確是怪彆扭的,怪不好意思的。
  心裡想著索性放得大方一點,不意眼睛方與對方眼光一接觸,臉上更紅,更臊了,一時連脖子都串紅了。
  「你幹嘛老瞧著我?」
  她低低地說,聲音好像只有自己聽得見——當然桑南圃也聽見了。
  桑南圃發出了長長的一聲吁歎——
  也許只有他自己才能瞭解到這聲歎息的意義。
  這樣艷色的美人!
  這樣高華的氣質!
  這麼美的情操!
  幾乎綜合了一切的理想,一切的美於一身——
  這樣的一個人,自己竟然不能去愛她,這該是何等的遺憾!何等的懊喪!
  桑南圃站起來,扶著那枝青竹杖步向窗前——
  推開了窗戶——黃花留住斜陽一剎那,人道:「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他忽然體會出這種黃昏的悲哀。
  一種莫可奈何的悲哀!
  「姑娘……你可以回去了。」
  出乎意料的無情!
  令人寒心的冷漠!
  這樣的一句話,會在此時,此刻,由面前這個人的嘴裡說出來,確實有點出乎意料之外。
  譚貴芝驀地一呆,那張原本因為羞澀而現絆紅的臉,剎那間變為蒼白。
  「梁大哥……」她口中訥訥地道:「你的傷?」
  「已經不礙事了……姑娘!我很感激你!」他面向著窗外,慢慢地說:「今天上午我想了很久,我們不宜來往?」
  臉色一白,她上前一步,道:「為什麼?」
  「因為我忘不了家仇!」
  「……」譚貴芝黯然地垂下了頭。
  「所以……我們終久會變成仇人。」
  「不——不會——永遠不會的!」貴芝嗚咽著哭泣起來。
  桑南圃冷冷地道:「會的!」他轉過身子來,「所以,與其那時白刃相加,不如現在生疏一些的好。」
  譚貴芝打了一個寒噤,說道:「梁大哥——」
  「你還是叫我桑南圃好——」他冷笑著說:「這裡還沒有人知道我姓梁,一想到我姓梁,我就忍不住……」
  他的身子似乎由於過於激動而抖動了一下。
  譚貴芝一陣子難受,由不住又垂下了頭。
  她知道他是對她有情的,要不然他不會三番兩次地救自己,不顧性命地去救自己。
  想一想,這該是何等的感受?又是如何的一腔悲哀!
  她不相信他真的如同他所說的是那麼狠心的一個人。
  可是,也難說,只需要看看他憤怒時的那雙眼睛就知道了。
  「話」已經說得太明白了。
  彼此可說得上「心有靈犀一點通」。
  輕輕歎了一聲,她悄悄地步出。
  桑南圃道:「姑娘還是由窗戶走較為方便。」
  譚貴芝頓了頓,道:「也好!」
  說完,就掉過身子改向窗前走過來。
  桑南圃道:「姑娘也許餓了,我帶了一點吃的……」
  他手裡一直拿著一個紙包,這時緩緩地遞過去。
  譚貴芝伸手接住窘笑了一下,道:「是什麼?」
  「八寶飯。」
  「好!我愛吃!」
  細細的眉毛挑了挑,含著淺淺的笑臉,她陡地穿窗而出,輕若桐葉般地飄身直下。
  桑南圃惆悵地看著她,臉上情不自禁露出了笑容。
  殘陽下他看見她天真地回過身來,向自己招手。
  風飄著她的長髮,原野已有了綠意,一種迤邐的意態美,就這麼,她一徑地去了。
  院子裡籠罩著惆悵,說不出的蕭索之意,想不到離家這段日子,竟然會生疏至此,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的陌生,彷彿不再是自己的家了。
  幾個護院師傅遠遠站在廊子下,聚在一塊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譚貴芝一徑走過來。
  那幾個人乍一看見了她,俱都現出驚喜之色,老遠的就有人嚷著:「大小姐回來了!」
  「小姐回來了——」
  大廳門開,彩蓮穿著一身大紅,快步跑過來道:「哎呀……我的小姐——」
  她喜得像只小鳥似地跑過來,拉住了譚貴芝的手。
  「我的小姐——你可是回來了……老爺想你都快瘋了!」
  譚貴芝苦笑了一下,掙開了她的手道:「你這個丫頭命真長。」
  彩蓮涎臉道:「是嗎——老死不了,小姐,你可是瘦多了!」
  譚貴芝蕭索地道:「哪能不瘦呢!沒死已經是好的了。」
  「快別說這些話了,阿彌陀佛!」她合著手說:「現在你回來了,一切可都好了。」
  「娘還好吧?」
  「太太?」
  「嗯——」譚貴芝聽了一聲,可就發現到彩蓮的臉色不大自然,「怎麼不說話?我問你太太還好?」
  「太太……」彩蓮點著頭,道:「還好!只是不大愛理人,昨天一個人兒關著門哭了一夜。」
  譚貴芝輕輕歎了一聲,沒說話。
  彩蓮跳了一下,道:「八成是惦記著小姐你,現在你回來了,她老人家可就好了,走——我們去看她去!」
  說著拉著譚貴芝的手就跑。
  譚貴芝停住沒有動:「老爺呢?」
  「老爺正在跟好些人談話呢。」
  「都是些什麼人?」
  「是青海來的一個姓余的,還有胡大爺他們。」
  「姓余的?」
  「矮矮的個子,聽說本事很大。」彩蓮說,「還帶著三個徒弟,架子大得很,就住在咱們這裡呢。」
  貴芝想了想,實在也不認識這麼一個人,正想跟著彩蓮去母親那邊,就見一個小廝由廳門內跑出,老遠地叫道:「小姐,老爺有請!」
  譚貴芝皺了皺眉,悻悻地走過去。
  那小廝道:「老爺在客廳,請小姐去見幾個客人!」
  貴芝道:「知道啦!」
  客廳裡亂哄哄地坐著好些個人。
  譚雁翎坐在上首,他旁邊是鬍子玉,還有一個矮老頭,背後背了個大斗笠,穿著怪樣的人。
  另外座頭上還有三個高冠長服的年輕漢子——
  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譚貴芝忽然驚覺到父親老多了,兩腮深陷下去,也顯得瘦多了。
  鬍子玉也是一樣,老瘦多了,睜著一對黑黝黝的窟窿眼——敢情已經瞎了。
  房子裡每一個人都在注視著她。
  譚貴芝本來對於父親很不諒解的,可是此刻乍一看見他老邁的形骸,由不住心裡一陣子發酸,差一點哭了出來。
  「爹——」她叫了一聲,兩行淚珠奪眶而出,順著臉直淌了下來。
  譚雁翎大步走過來,拍著她的背道:「好孩子,回來就好了,回來就好……」
  譚貴芝一眼看見了鬍子玉,撲過去道:「胡大叔,你的眼睛……」
  「瞎啦——」鬍子玉苦笑著說,「姑娘,你……也受委屈了。」
  譚貴芝呆了呆,怔在了當場。
  「都是司徒火那伙子人下的手!」鬍子玉說,「這筆仇,我們一定要報!」
  這時座頭上那個矮老頭,發出了火雞似的一陣子笑聲。
  「這就是老譚你那位千金?嘿嘿……好!漂亮極了!」
  一面說著,譚雁翎乃向女兒介紹道:「這是青海來的余烈,余伯伯,上前見過!」
  「余伯伯!」譚貴芝不大甘心地福了一下。
  「好——好——」
  余老頭又像火雞般咯咯有聲地笑了起來。
  「這是余伯伯三位高足你也見過!」
  譚貴芝又福了一下。
  只見三個長衣漢子其中之一,彷彿很眼熟,那漢子正自睜著一雙大眼怒瞧著自己——
  忽然那漢子大吼一聲,猛撲過來,一掌直向著貴芝頭上擊下來。
  舉座皆大吃了一驚——
  譚貴芝倏地揚起右腕,實實架住了他落下的手掌。
  姓余的矮老頭見狀即聲道:「魯赤班!你這是幹什麼?」
  那漢子也擅漢語,「魯赤班」是他青海上稱的名字。
  這時只見他怒聲道:「這個女人就是早晨點我穴道的人,我非跟她拚命不可!」
  譚貴芝忽然想起來早上劫馬傷人之事,原來被自己定穴手法所傷的那個人,竟會是他,一時間臉上覺得怪不自在的。
  余烈怒聲叱斥道:「胡說,這是譚家千金,你不要胡說八道!」
  那個叫「魯赤班」的又看了一旁的譚雁翎一眼,自己大概也有些拿不準,將信又疑地憤憤退開身子。
  譚貴芝心裡內愧,可是當著父親以及各人面前,卻也不便承認。
  譚雁翎奇怪地說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余烈嘻嘻一笑道:「老哥是這麼回事,小徒今晨騎馬回來,途經冰河附近,為一女寇奪了馬匹,還用重手法點了他的穴道,如非後來是我路過冰河,只怕一條性命早就完了。」
  「有這種事?」
  譚雁翎眼睛轉向女兒,譚貴芝只得裝糊塗到底,悶不吭聲。
  余烈哈哈笑道:「當然不會是令千金做的事,坐!坐……我們還是談正經事要緊!」
  說著目注譚貴芝,道:「老夫本來預備動身去救姑娘和嫂夫人,現在你們相繼回來了,那就太好了!」
  譚雁翎點點頭道:「想不到那位桑先生竟然是一位埋名隱姓的奇人……這一次若非他搭救,你和你娘只怕……」
  一旁的鬍子玉道:「那位桑先生可回來了?」
  譚貴芝搖搖頭:「不知道……」
  鬍子玉冷冷地道:「東翁,受人點水之恩,當報人以湧泉,這位桑先生的大恩不可不報!」
  他在說這幾句話時,臉上閃爍著陰晴不定的神色,頗有弦外之音的意味。
  譚雁翎微一點頭,說道:「我知道!我知道!」
  說到這裡,他轉看余烈道:「余兄,司徒火等栽了這個觔斗,我看他一定不會善罷甘休,說不定日內就會大舉來犯,老兄卻要多留點意呢!」
  余烈一聲怪笑,道:「那是再好也不過,我的方天戟也該發發利市了。」
  譚雁翎皺了一下眉道:「話雖如此,司徒火這個人我很清楚,這個人不可輕視,老兄也不可過於輕敵。」
  余烈咯咯笑道:「譚老哥你放心,司徒火哥兒幾個我知道沒一個好惹的,可是這一次他碰見了我余烈,我要他嘗嘗我青海朱靈山的『攝魂砂』!」
  譚雁翎知道余烈有一種自煉的獨門暗器「攝魂砂」十分狠毒,曾經施展過一次,把前往青海教訪問的客人「天南七友」一舉成殲——
  那一次戰況很慘,七友死了六友,剩下一個雙目失明重傷而遁。
  因為這一次的關係,余烈的「攝魂砂」出了名。
  也因為這一次余烈的陰狠為人為武林中人所深知,大家認為他心狠手辣,不夠道義,敬鬼神而遠之。
  「人」是壞到不可交,可是「攝魂砂」的厲害,卻也被舉世公認為最厲害的暗器之一。
  譚雁翎這時乍一憶及到這種暗器的厲害不禁內心大喜,表面上卻是不動聲色。
  那余烈遂即自吹自擂起來,把自己吹得真正是舉世無雙。
  譚貴芝勉強坐在那裡乏味已極,抬頭一看,看見小丫鬟彩蓮正在隔著窗子向自己打手勢,她就藉故站起來向外步出。
  譚雁翎站起來,走過去道:「你哪裡去?」
  貴芝道:「去看看娘。」
  二人說話時已走到了門前,避開了廳中各人。
  譚雁翎十分沉重地道:「也好,你娘這次回來好像變了個人似的,到底是怎麼回事?」
  貴芝眼圈一紅,低下頭道:「娘沒有告訴您?」
  「沒有呀!」譚雁翎一怔道:「發生了什麼事?」
  貴芝搖搖頭,眼淚在眸子裡打轉。
  譚雁翎重重歎息一聲,他仍然還是沒有想到其他方面——
  「回來了就好了……」他說,「你先上你娘那邊去一趟,晚上我想讓你娘陪我上桑先生那裡去一趟。」
  「去桑……大哥那裡?」貴芝顯然吃了一驚。
  譚雁翎道:「聽說他受了很重的傷,我想去謝謝他,一直都小看了他!」
  「我看不必了!」譚貴芝冷冷地說了一句。
  「為什麼?」
  「因為他不願意人家知道他會本事!」
  「那又為什麼?」
  譚貴芝心裡由不住笑了笑,心說:「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但是,她實在沒有勇氣把桑南圃真實的身份說出來。
  她甚至於怕和父親的眼光相接觸。
  緩緩地低下頭,她什麼也沒有說。
  譚雁翎忽然笑了一下,拍著她肩膀道:「好吧,好好勸勸你娘去吧!」
  房間裡燃點著檀香。
  縷縷的輕煙裡,陶氏異常寧靜地注視著女兒——
  她好像心情很好,身上的一件衣服新換過的——是淡紅色滾著繡花小邊的那一種,這件衣服她一向很少穿,在貴芝的印象裡,好像母親只穿過一次。
  她的頭髮也像是剛剛梳過一樣,奇怪的是在發邊還戴了一朵小小的蘭花。
  這種打扮,使得貴芝頗為吃驚。
  陶氏的臉也重新擦了些胭脂,細細的眉毛描得濃淡適宜,看上去簡直像個新嫁娘一般的嬌麗。
  貴芝心裡奇怪得很,可是看見母親高興,她也高興。
  她原本擔心母親經過這番凌辱之後,可能會滋生短見,現在總算放心了。
  「娘!是你叫我?」
  「不錯。」陶氏說:「我聽說你回來了,桑南圃的傷要不要緊?」
  「已經脫險了!」
  「那就好!」陶氏臉上帶出了一種發自內心的喜悅,「我一直在擔心他……如果他有個三長兩短,我更無面目去見他九泉之下的爹了!」
  「不要再提這件事了!」
  譚貴芝紅著臉垂下了頭,一想起這件事她就恨,恨爹、恨娘、恨自己。
  「孩子!世上沒有一個人是十全十美的。」陶氏含著淺淺的笑容道:「除非你甘心平凡一輩子。」她侃侃地道:「如果你想在這個世界上,抓到些什麼,掙到些什麼,你一定相對地也會失去些什麼。」
  「我知道,娘!」
  「你知道?」陶氏搖搖頭道:「我看你是不知道,不過慢慢你就會知道了。」
  說到這裡,她頓了一下,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問道:「桑南圃跟你談了些什麼?」
  「他要報仇——」
  「他是應該的!」
  貴芝一愕,道:「您是說……願意他……」頓了一下,接道:「桑南圃是一個很冷酷的人,他說得到做得到!」
  「他是應該的……」陶氏慢慢垂下頭,眼淚在眸子裡打轉,「他怎麼說?」
  貴芝說:「他說可以原諒您……卻不能放過爹。」
  陶氏臉上帶出了一絲苦笑。
  「他真的會原諒我?」陶氏搖著頭道:「不——他不會的!」
  譚貴芝道:「他說,娘會自己懲罰自己!」
  陶氏呆了一下,喃喃道:「今天我找你來,是要告訴你一件重要的事!」
  「什麼重要的事?」
  「你爹現在已經瘋了——他自己在做些什麼他自己都不知道。」
  說到這裡,她輕輕歎息了一聲,道:「話雖如此,我與他總算是夫妻一場,不忍心看著他自掘墳墓!」
  「爹爹請了一個姓余的,聽說是專門為了對付司徒火那一夥人……」
  「有什麼用?」陶氏冷笑了一聲,道:「即使是贏了司徒火那個人,也贏不了桑南圃,桑南圃不會讓他趁心如意!」
  譚貴芝呆了一下,道:「桑南圃……真的會向爹下手?」
  「會的!」陶氏道:「只有你才能救他!」
  「我?」
  「不錯。」陶氏冷笑道:「因為你對他有恩!」
  譚貴芝呆了一下沒說話。
  「記住孩子。」陶氏囑咐她道:「你爹是愛你的,也只有你能救他……可憐他!他怎麼受得了這種打擊?但是他必須要得到這種報應……」
  譚貴芝忽然打了個哆嗦——
  「我死了以後……把我被凌辱的事告訴他!」
  「什麼?」譚貴芝眼睛睜得極大。
  「桑南圃算得不錯,我會自己懲罰自己……的!」
  說著,她的手從衣袖裡忽然抽出了一口刀——
  「啊——不——」譚貴芝大叫了一聲,猛地撲過去,卻已經來不及了。
  在她剛剛撲過去的一剎那,陶氏手中的刀已經迅速刺進了自己的心窩。
  譚貴芝嚇得全身顫抖了一下,大叫了一聲,用力把刀拔出來,紅的血立刻把粉紅色的衣裳染滿了。
  「天……」譚貴芝用力抱住了母親身子,「娘——娘……為什麼?您這是為什麼?」
  陶氏身子已經倒下去了——
  「記住……只有你能救你爹……」陶氏緊緊握住女兒一雙手,「你雖然愛桑南圃……他也愛你,但是……那……那……」
  她似乎還想要說些什麼,可是一口氣接不上,頓時一命嗚呼。
  譚雁翎失魂落魄地趕到了現場,眼見得一副淒涼景象——愛妻已死,女兒昏倒一旁。
  丫鬟彩蓮正自一聲聲哭叫著。
  恁他鐵打的漢子,也挺受不住。
  他只覺得膝頭一軟,痛呼了一聲:「錦壁——」踉蹌著摔倒在地。
  像是夢一般的,譚雁翎呆呆地坐在窗前,滴滴老淚掛在花白的鬍子上。
  女兒已經告訴他了——
  陶氏因生前被司徒火等人輪流凌辱,因而無顏苟活而自盡。
  譚雁翎聆聽之後,兩度昏厥,醒來之後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他獨自在窗前坐了差不多兩個時辰,才緩緩地起身,步出。鬍子玉呆癡地跟在他身後。
  門口前站滿了人。
  家裡的幾個護院,所有的男女傭人,人人面有戚色,如喪考妣。
  譚雁翎吩咐一個親信的護院,道:「把門釘死!不許任何人走近這間屋!」
  那個護院答應了一聲,譚雁翎就同胡先生一道來到了大廳。
  ——大廳內燈火輝煌,人聲混亂,顯然又有一件什麼樣的大事。
  譚雁翎那張原本赤紅的臉,現在已經變成一片青白,「怒」、「恨」、「悲」、「仇」,已經使他完全變了一個人!
  廳內坐的是錢、劉、林、李、許、王……十幾家皮號的老闆。
  譚雁翎一進來,大家都站了起來。
  「你們坐下!」
  大家已坐下來,人人互望了一眼,他們是來告急求助的,可是臨時聽見了譚雁翎喪偶的消息,一個個都嚇呆了。
  大樹將倒,棲身其上的猢猻將也不能自保。
  人人思危,滿座無歡。
  大家的眼睛全部都盯視著譚大老闆——
  這時鬍子玉才小聲向東翁報告道:「那批皮貨失手以後,生意已經做不下去了,我看暫時把應天、江南的七家皮號先關了吧!」
  譚雁翎黯然地點著頭,道:「也只有如此了——」
  他說話的聲音很低……但是每一個人都聽見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11 00:00:24

  空氣頓時沉寂了下來。
  七家皮號的老闆,也都像宣判死刑一樣都垂下了頭,人人噤若寒蟬。
  譚雁翎緊緊咬著牙,道:「我們現在面臨可怕的敵人,對方是要把我們弄垮,這幾個月,我本人損失慘重——」
  苦笑了笑,他訥訥接下去道:「我可以向大家宣佈,我破產了,如今已經一無所有了!」
  大廳裡頓時起了一陣騷動。
  北京的錢老闆青著臉站起來,往前趕了幾步,撲通!一下子跪了下來道:「東翁……救救我一家老小……我……」
  譚雁翎冷冷地道:「錢掌櫃的你起來,我的話還沒說完!」
  錢老闆哆嗦著道:「是是!」
  他顫抖著站起身子來,譚雁翎把頭埋在手心裡——
  閉著眼睛,他低低地喚著:「錦壁……」眼淚濺落了下來。
  愛妻的淒然而逝,這個打擊太大了,那一剎那在他心靈深處投下的陰影,使得他失去了原有的明智與果斷。
  緊緊咬著牙齒,睜開眼睛,他暫進又面臨到此一刻的現實。
  「我說到哪裡?」他轉臉問鬍子玉。
  鬍子玉道:「錢掌櫃的那號買賣。」
  譚雁翎點頭道:「錢掌櫃的你放心,那塊『白魔王』的皮子,我總算弄到了!有了這塊皮子,我們還大有可為!」
  大家一聽,頓時精神一振!
  錢老闆蒼白的臉一時間也有了血色。
  「謝天謝地……有了這塊皮子,我們總算得救了!」錢老闆眼巴巴地道:「就請東翁快快賞下來,我好馬上進京裡交差,阿彌陀佛,謝天謝地……」
  譚雁翎道:「現在還不能給你!」
  「為……為什麼?」
  「因為一交到你手裡,你就沒命!」
  他說的當然是司徒火那一夥子人,錢老闆當然心裡也有數,一時噤若寒蟬就不吭聲了。大家眼睛都亮得很。
  連日來所發生的每一件事都不是偶然的。譚家生意的連鎖倒閉,鬍子玉的失去雙眼……譚雁翎妻子的死,青草湖馬場失火,幾十條人命的死亡……
  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偶然的。
  很顯明的必定是有一個厲害的實力集團,有意地在執行著一項任務。
  那任務就是要致譚某人於死地。
  任何人——只要是譚雁翎這一方面的人,都有被對方致死的可能。
  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是人?一想到這裡,在座的每一個人忽然又感覺到生命比生意更寶貴了,人人面有悸色!
  譚雁翎站起來道:「大家暫時住在這裡不要離開,今天、明天,最多後天,一切都會有一個大轉變,不是我們完,就是敵人完,我們雙方總有一方面在這兩天完蛋——你們先下去吧!」
  大家呆了一下,正要起身告辭,忽然跑進來一個聽差的,向譚雁翎道:「啟稟大善人,霍先生回來了!」
  「哪個霍先生?」
  「啊——」鬍子玉道:「快請!」
  遂即與譚雁翎道:「東翁連霍先生都忘了?是『老皮通』霍九呀!」
  譚雁翎搖搖頭,窘笑了一下,似乎還是沒有想起來,他訥訥道:「我忘了!」
  鬍子玉長歎了一聲,想不到譚雁翎的神智突然混亂到如此地步。
  他提醒道:「東翁不是要鑒定那塊白魔王的皮子麼,怎麼連霍九都不認識?」
  譚雁翎這才恍然記起來——
  他連遭大故之後,神智屢現不清,時而清醒,時而糊塗。
  這時顯然他又憶起霍九是什麼人了。
  「快請!」
  霍九已經進來了。
  ——四十七八歲的年紀,小個頭,瞇瞇眼,白白的皮膚,很重的書卷氣息,他腋下夾著一個綢子小包兒。
  進門之後,先向譚、胡二人行禮請個安,口稱:「大善人——胡先生——」
  在座的這些皮號負責人,他都熟得很,分別地打了個招呼。
  ——這位霍先生是譚府當年僱用的總文案先生,因為他精於鑒定各類皮貨的貴賤真偽,腹內又熟記百獸的異態典故,是以在皮業界中,被推為惟一具有權威性的鑒定人物。
  「老皮通」霍九坐定之後,臉上神情很是緊張的樣子。
  譚雁翎看著他,恍惚地道:「霍九你回來得正好……這幾個月生了很多事,你可知道?」
  霍九沮喪地道:「都聽說了!」他咬了一下手,接下去道:「對方的心也太狠了……東翁你老人家千萬要自己保重……唉……這真是太不幸了!」
  「現在我手下的皮貨行,因缺貨供應,已經十九都關了門,只剩下京裡的『翠華軒』一家,還勉強支撐!」
  霍九拱拱手道:「東翁所見極是,『翠華軒』是做紫禁城的買賣,關係東翁的信譽最大,應該維持!」
  譚雁翎長歎了一聲,轉向鬍子玉說道:「子玉,去把那塊皮子拿來!」
  鬍子玉答應了一聲,退下去。
  霍九心存好奇地問:「東翁莫非得到了什麼珍異的皮子麼?」
  譚雁翎歎息了聲,緩緩也點著頭,道:「現在我們上下的命脈,全都在這塊皮子上了!」
  霍九一怔,問道:「什麼皮子,這麼珍異?」
  一旁的錢老闆道:「霍先生,是那傳說已久的『白魔王』呀!」
  霍九頓時一驚,面有喜色地道:「東翁是說已經取到了這塊皮貨?」
  「不錯!」譚雁翎歎息了一聲道:「為了這塊皮子,幾乎傾家蕩產才購到手中,為了慎重起見,還在等候著你的最後鑒定,你鑒定過以後,就交給錢老闆拿到京裡去供給皇上。」
  「是是……」霍先生喃喃地道:「這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聽說聖上對這塊皮子盼望已久,呈上去必蒙重賞——」
  說話時,鬍子玉已返回,手裡提著一個紫籐箱子,大家都緊張地站了起來。
  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這只箱子上,因為箱子裡的這塊皮子,都直接的與每個人有關係。
  最緊張的是錢老闆,因為他的身家性命都有賴這塊皮子的庇護,哪能不緊張得要命?
  箱子擱在了大理石方桌上。
  霍九也打開了他的小布包。
  布包裡是一套鑒定皮貨的工具,包括小刀,小剪子,幾種藥水,還有一隻特製的水晶放大鏡。
  箱子打開了——
  雪白的一大塊熊皮。
  每個人都睜大了眼睛。
  霍九為怕髒了皮子,特別戴上了一副手套。
  然後他小心翼翼地把皮子拿了出來,「呼啦」一下子抖開來。
  每個人臉上俱都現出了一種希罕的表情,微微發出了一片讚賞聲音。
  霍九未鑒定之前,先皺了一下眉頭,他兩隻手用力地搓著這塊皮子,又在鼻子下嗅了一下。
  頓時,他的樣子顯得很緊張——譚雁翎慌忙問:「怎麼?」
  霍九搖搖頭,拿起一根針,小心在皮子上打了幾針——
  然後他又分開了毛面,仔細地拿起水晶鏡,透視著皮毛的裡層。
  每個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霍九看著看著,臉上原有的一番異采忽然消失了。
  他頹喪地坐了下來。
  「怎麼樣了?」
  「怎麼了?」
  「怎麼了?」
  每一個人都忍不住問了一句。
  霍九頭垂得很低,緊緊地咬著牙,大家都清楚地看見他兩腮上的肌肉在劇烈地跳動著。
  良久——
  他抬起臉看著譚雁翎,苦笑地說:「東翁這塊皮子是向誰洽購的?」
  譚雁翎心裡的激動,更甚於霍九,他臉都白了。
  「——『賽呂布』蓋……蓋雪松,怎麼!莫非這塊皮子是……」
  霍九冷笑道:「快找他來!」
  一旁的鬍子玉傻著臉道:「他早就……」
  譚雁翎忽然閃身來到了霍九跟前,當胸一把,把他抓了起來。
  「說——怎麼回事?」
  霍九抖著聲音說:「東翁受騙了……是假的!」
  譚雁翎一反手,把霍九摔出了丈許以外,撲通摔在了地上。
  如非是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只這一下怕不立刻就要了他的命!
  霍九由地上爬起來,一連串地叫著唉唷,疼得連腰都直不起來。
  譚雁翎卻有如洩了氣的皮球似地,一下子坐了下來——
  他忽然又站起來,怒聲道:「絕不能是假的,霍九你再仔細看看!」
  霍九瘸著腿走過來道:「東翁……一點不錯,這是假的!」
  「胡說!」譚雁翎道:「我親眼看見了那個獨角才付的錢,還有你不是說過這白魔王頸上有一圈紅毛麼?」
  「不錯,可是這塊皮是偽造的!」
  說著,霍九遂即取了一塊棉花,由一個小瓷瓶裡倒了一點藥水,然後用力的在那塊紅顏色地方擦了幾下。
  他臉上的冷笑表情,更加顯著。
  拿起棉花來看了一下——大家也都看見了,棉花變成了紅色。
  這顏色,顯然是經過人工染上去的。
  譚雁翎全身酥酥地起了一陣子戰慄。
  「完……了……一切都完了!」
  說時他用力地在桌子上拍了一掌,掌力貫穿大理石面,一個掌形的石塊掉落在地上。
  霍九進一步說道:「真的白魔王皮毛之內有逆鱗,刀劍不入,這畜生生平因僅食百花之蜜,故而身有異香,這些卻不是可以偽造得來的!」
  說著連連搖頭歎息,道:「要是我在就好了……我在就好了!」
  譚雁翎忽然發出了一聲怒吼——那是一種凝結著悶而嘶啞的吼聲。
  隨著這聲吼叫之後,突然張嘴湧噴出一口鮮血。
  他身子向前一栽,頓時就昏了過去。
  錢老闆緊隨在他後面也發出了一聲叫聲,瘦長的身體,筆直地倒了下去,一時之間,舉座嘩然!
  一切的希望,似乎都為著那塊假的白魔王皮子蕩然無存。
  譚家上下,每一個人看上去都了無生色,人人面現憂愁。
  天空凝結著黑沉沉的雲塊,不時地有閃電亮上一亮,響雷在緊緊包裹著的厚厚雲層裡響著。
  不久,豆大的雨點劈劈剝剝地由天上散落下來。
  「皮大王」譚雁翎獨個兒的在院子裡走著,他那張早已失去人色的臉,不時地泛出自我嘲弄的笑容。
  有時候他停下來,抬頭對著天,喃喃有聲地不知是在說些什麼。
  有時候他又低下頭飲泣著,涓涓的老淚,如同於天上的雨點,一顆顆散落在地面上。
  雨水把他全身都打濕了。
  天約莫在四更左右時分。
  東方隱隱地有一點點白色,並不意味著天亮了,也許天本來就是那個顏色,只有間歇連續的閃電,時明時暗,才使得眼前的一切看上去更清晰。
  一條人影拔空而起——
  也許是正當閃電的時候,所以看上去才會那麼清楚。
  那人顯然是身負有極高的輕功絕技,否則的話他萬萬不能向著沾有雨水的琉璃瓦面上落足。
  這人穿著一身黑色的長衣,好像頭髮很長。
  身子甫一落下來,遂即迅速向著瓦面上伏下來。
  閃電再亮,這人的一雙湛湛眸子,正在注視著一個人——譚雁翎。
  眸子裡的光輝,常能顯示出一個人內在的意圖。
  眼前這個人,如果說有什麼意圖,那就該是仇恨、仇恨、無比的仇恨!
  這個人也並非是什麼陌生的人,他就是「怪鵝」孫波。
  他那雙眼睛注視譚雁翎——
  卻又有另一個人注視著他——
  這個人立在樓身之下,藉著彎延出的一角飛簷,遮擋住他的身子。
  換句話說,他可以看見孫波,而孫波卻看不見他。
  這個人——桑南圃,本來全部的注意力也是在注意譚雁翎,後來孫波來了,使得他不得不把注意力改向孫波。
  雨漸漸下大了。
  可是院子裡的譚雁翎仍然沒有返回去的意思,一任雨水浸濕了他全身,浸濕了他的頭髮。
  這個時候,當然誰也不會無故出來,因此也就沒有人注意到他。
  閃電很久沒有再亮,院子裡也就越加顯得黝黑。
  當閃電再亮的時候,伏在屋脊上的孫波顯然已經失蹤了。
  譚雁翎躊躇地走到了廊下,那裡懸著一盞油紙的氣死風燈。
  燈籠在風裡打著轉兒。
  譚雁翎由走廊的這一頭慢慢地向那一頭走過去,他的背影移過不久,「怪鵝」孫波已神秘地現身在他身後。
  立在簷下的桑南圃不覺冷笑了笑,也許只有他自己明白他笑裡的涵意。
  孫波滿頭長髮皆為雨水打濕了,油光水亮地披在肩上,背後的一對判官筆,不知何時已分持在手中。
  自從他方一現身的當兒,桑南圃已經明白了他的意圖,很明顯他是想猝然向譚雁翎行刺。
  譚雁翎是否真的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確很費解,不過桑南圃並不認為如此。
  總之,他認為眼前即將有好戲可以看了,自己的確可以作一個完全中立的旁觀者。
  經過這一次重傷之後,他看上去憔悴多了,可是那並不意味著他的功力有所減退,只要由他那雙光華閃爍的眸子來推測,當知他內斂的功力是驚人的。
  孫波以輕快的步伐踏進走廊,身法之輕快,即令桑南圃眼中看來,也是夠驚人的,可是面對著譚雁翎如此大敵,孫波卻不敢絲毫大意。
  因此他的身子甫一現身,遂即立刻掩飾在一根廊柱後面。
  他身材瘦高,立在柱子後面竟然絲毫不顯。
  遂見譚雁翎緩緩地轉過身子來,由廊道的那一頭又慢慢地走過來——
  老人經過連番大難之後,簡直已經變了一個人似的。
  只見他散發蓬鬆,被雨水淋得透濕,一雙惺忪的眼睛腫泡泡的,眼珠子上佈滿了紅紅的血絲——
  像是神智錯亂的樣子,每走一步,他就會停下來思索一陣子。
  他嘴裡一直像吟經似地喃喃訴說著什麼,誰也不知道他是在說些什麼。
  柱子後面的「怪鵝」孫波,比擬著手裡的一對判官雙筆,像是神情十分緊張的樣子——
  他眼睛全神貫注著譚雁翎,不時收著小腹。
  明眼人如桑南圃一看即知,孫波正在儲積著內力,以待時機來到時突然出手一擊!
  桑南圃站立的角度正好可以清楚地看見他們兩個人。
  譚雁翎喃喃地訴說著什麼,一雙腫脹朦朧的眼睛,在附近凝視著,忽然他呆了一下。
  他本來是向孫波掩藏的那個方向走過去的,可是忽然頓了一下轉過了身子。
  孫波緊張地向前又撲進了兩根柱子,他的一雙手仍然高高舉著那對判官雙筆,保持著原來不變的勢子。
  判官筆的雙頭,在燈光下閃閃發光,足可以想像出何等的鋒利。
  前面的譚雁翎似乎渾然不覺,他的兩隻手交互地插在肥大的袖統子裡,深深地低著頭,不知是在思索著什麼。
  在完全旁觀者如桑南圃的眼睛裡看來,他意識到眼前的局面,已至一觸即發地步。
  孫波的表情,表示他雙筆上已貫足了內力,即將出手襲擊。
  譚雁翎雖然表情呆癡,但是桑南圃卻認為他也有足夠的防範能力。
  閃電再亮——就在此一剎那,孫波身子已如同箭矢一般地射了出去。
  他手掌內的一對判官筆,一上一下,一點後心一扎左肋,隨著孫波的身子奇快如電地扎過去。
  也就在此一剎那,譚雁翎忽然振動右腕,把一襲為雨水所浸濕的外衣抖了出來。
  原來他早有防備!是以在孫波蓄勢以待的時刻,他也同時把內力貫注在那件長衣之內。
  只聽得「叮噹」兩聲脆響。
  長衣捲住雙筆的一剎那,雙方都運足了力量向兩下一扯。
  「波」地一聲,有如弓弦一般地響了一聲,雙筆和長衣扯得筆直。
  兩張猙獰的臉,相距不足一丈,彼此怒視著——
  對於孫波來說,確實是不勝驚愕,他簡直想不通對方怎麼會看穿自己身法的。
  二十年前金蘭換帖的拜把兄弟,也是今日你死我活的死對頭!
  尤其是近來數月,雙方累壓在內心的憤恨太多了,屈指難數。
  現在,當他們彼此臉對臉時,竟然不知說什麼才好了。
  「譚老兒……」孫波一嘴牙齒咬得吱吱地響——「今天晚上,你死期到了……你還有什麼好說?」
  譚雁翎只是睜著那一雙佈滿了紅絲的眼睛,千般恨、萬般恨,只瞧瞧他這雙眼睛就知道了。
  「憑你!嘿嘿……哈哈……」
  說著說著,這個老頭嘻哈哈地笑了起來,他的神智果然有了問題。
  神智有問題,可並不代表武功也有問題,面對著孫波,譚雁翎眸子裡顯露出無比殺機。
  「孫老三,」他訥訥地說,「這些日子你們幹的好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11 00:00:43

第16章 人渺情絲斷

  孫波道:「我以為你這老兒早抹脖子自殺了,是個人也活不下去了,想不到你居然還苟延賴著不死,說不得逼著我們兄弟自己下手了!」
  說話的時候,雙方手上都貫足了內力,衣襟纏在判官筆上,有如鋼澆鐵鑄,怎麼也分不開。
  兩人相持著繞了半個圈了。
  四隻眼睛互盯著。
  雙方是數十年的老搭檔,彼此太瞭解對方了。
  正因為如此,所以他們出手也就更為慎重,以免暴露弱點予對方以可趁之機。
  孫波暗中在想:我是雙手持筆,他卻是一隻手拉衣,我的兩隻手都佔著沒有空,他卻尚有一隻手可以應用——
  這一點顯然對於孫波是不利的。
  可是眼前,孫波勢必非被佔著兩隻手不可,如果鬆開一隻手,力道頓時就會失卻平衡。
  須知高手對招,一點點的小疏忽,常常會帶來無比凌厲的殺招。
  是以孫波雖然發覺出兩隻手都被佔著,對自己不利,可是卻也沒有機會鬆開其中之一。
  旁觀的桑南圃微微冷笑了一下——
  他的眼睛在注視現場二人的同時,卻也兼而注意到其他方面。
  有幾條起落飄忽的影子在暗中移動著。
  「是了。」他心裡立刻有了結論——
  孫波的現身並不突然,他來了,也就證明司徒火等一干人全都來到了。
  譚雁翎這方面,表面上的疏忽,也不是就證明真的疏忽,如「鐵斗笠」余烈師徒四人,絕非是酒囊飯袋一流。
  雙方的實力即將交接,這一場熱鬧實在有得好看了。
  雙方無論哪方落敗,都是他所樂意看到的,但是他決計不容許任何一方面對另一方面作壓倒性的勝利。
  最理想的結局當然是兩敗俱傷!
  這時離著天亮還有一段很長的時間,因為下雨,更顯得夜色深深有如墨染。
  桑南圃正想移動身子,對四面的情形瞭解一下,卻忽然臨時中止住動作——
  因為他發覺對面樹下有人影一閃。
  他看見兩個長身漢子,每人腰上插著一口長刀,立在五丈以外,正對著對面廊內的譚、孫注視。
  兩個漢子每人身上還配帶著一具豹皮革囊,鼓蓬蓬的不知裡面裝的是些啥。
  桑南圃微微一笑,雖然他不知道這兩個人是誰,卻知道必是譚雁翎這一方面的,因為這兩個人的神態那麼從容,外來人必然不會有這份鎮定。
  他站立之處是個偏角,上有飛簷,側有假山,是以不虞為任何人發覺。
  使他奇怪的是孫波一個人何以會有這份膽量?
  司徒火、葛嘯山、簡兵,這些人上哪去了?
  ——長廊內譚、孫已經有了進一步的動作,只見譚雁翎奮臂一振,孫波卻借力使力有意把手裡雙筆鬆開。
  藉著他微微前傾的身子,兩支判官筆同時向外投出。
  譚雁翎萬萬沒有想到對方竟然如此自願地就放棄了手裡的兵刃。
  一對判官筆有如出穴的毒蛇,分向著譚雁翎上身兩處肩窩扎來。
  這一手的確是絕!
  就近旁觀的桑南圃也暗吃了一驚。
  譚雁翎驚慌地叱了一聲,長衣振處,已把左面的一支判官筆捲得騰空飛起,可是卻無論如何難以躲開右面的這支筆鋒!
  只聽得「撲」的一聲,這支判官筆深深插入到譚雁翎右面肩下。
  以孫波的腕力,自然是十分可觀。
  譚雁翎痛呼了一聲,足下一踉蹌。
  孫波身子向前一欺,一翻右掌,兜心向著譚雁翎前心上擊來。
  譚老頭一時大意,吃了大虧,並非他功力不濟,而是計不及此,此刻孫波進一步想毒手傷他性命,卻不會有那麼容易。
  只見他身軀猛然一挺,施展了一手按臍力,一雙手霍然向下一扣,已和孫波的手掌迎在了一塊。
  憑著譚雁翎四十年的功力火候,這一手按臍力確是要較孫波高上一籌。
  雙手一接的當兒,只聽得「卡」的一聲骨響。
  接著雙方的身體,有如麻花卷兒般地一陣子打扭,在地面上一連翻了幾個轉兒,其中之一——孫波,忽然發出了一聲怪叫,騰身而起,飄出了三四丈以外。
  雙方在實力的硬拚之下,孫波顯然是吃了虧。
  他身子還沒有站定,嘴裡已經發出了一陣子咳嗽之聲,噴出了一口血。
  說時遲,那時快——
  就在這一剎那,樹下的兩個長身漢子,忽然現身而出。
  桑南圃看見那兩漢子猝然竄出,一左一右,每人手中的一口刀,刀尖相向,猝然向當中一擠——
  這是中原罕見的一種刀功。
  「怪鵝」孫波萬萬不會料到此時此刻,竟然有人設伏。
  他大吃一驚,就在兩口刀尖相繼插中他兩肋的一剎那,他的兩隻手已分別抓住了左右來犯的兩口刀。
  孫波鼻子裡怪哼了一聲,雙臂一振,硬生生地把兩口刀奪了過來,可是他的兩肋之上卻為刀尖刺中,儘管是刺得不深,卻也夠瞧的。
  剎那間,孫波月白色的長衣下擺,變成了紅色。
  他身子一搖,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下,手裡的兩口刀直向那雙漢子身上擲去。
  現身的一雙漢子,乃是跟隨余烈自青海而來的兩個弟子,二人一名巴爾,一名朱桐,連同前次介紹過的魯赤班一共三人,也是余烈最得意的三個弟子。
  巴爾、朱桐想不到一上來就奏了功,未免輕敵,這時險為孫波擲還的雙刀所傷,當他們驚魂甫定的當兒,卻看見譚雁翎由廊子裡穿身而出。
  對於譚雁翎來說,這正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孫波身子方一跪倒,譚雁翎已由他身後疾風般撲到。
  譚雁翎以十分的把握,抖開一雙手掌,這種排山運掌的掌力一經施展出來,果然非同小可。
  「怪鵝」孫波方一接觸到譚雁翎的掌力,已經覺出了不妙,可是他再也沒有力量逃開這一步劫難。
  在譚雁翎的雙掌之下,他的身子就像是個大球似地,「砰」一聲直飛出去。
  在地上打了一陣子滾,頓時就一命嗚呼。
  巴爾、朱桐雙雙湊過來,只見譚雁翎舉手把中在肩窩上的一支判官筆拔了出來,他身子痛得向後一踉蹌。
  巴、朱二人左右攙住了他。
  譚雁翎大聲向巴爾道:「你師父……」
  話聲未完,卻見正面閣樓內揚起了一片火光。
  火是由裡面向外面燒出來,絲毫也不受雨天的影響——緊接著人聲即起。
  三四條快速的影子,分別由燃著了火的樓室內縱身而出。
  譚雁翎大吼一聲道:「不好!」
  他用力把巴、朱二人一推道:「快去瞧瞧!」
  巴、朱二人相繼縱出,直向火起之處倏起倏落地撲過去——
  這裡譚雁翎足下瞞跚著奔上長廊,他肩處傷得不輕,鮮紅的血嘀哩嗒啦地滴得滿地都是。
  他手按傷處,正想向房子奔進去——
  一條人影海燕般地落在了他面前。
  另一條人影,卻落在了他身後。
  兩條人影來得都夠快的!
  落地之後,分別現出兩個面目猙獰、消瘦的老人。
  立在譚雁翎的身子前面的那個人,正是「鬼太歲」司徒火,落身在譚雁翎後面那個人卻是瞎子簡兵。
  這兩個人,似乎在各處都動了手腳,只見附近幾處房舍裡,相繼地都冒出了大股的火光。
  火光吸引了譚府所有人的注意,這兩個罪魁禍首,卻待機聲東擊西來到這裡。
  更巧的是上天有意安排他們的這一幕「仇人見面」!
  譚雁翎猛一抬頭,恰恰正與「鬼太歲」司徒火照了個對面。
  剎那間,他臉色猝變,彷彿一雙腳埋在了地裡,動彈不得——
  司徒火面色霍然一沉,一雙稜角畢現的眉毛乍然向兩下一分,滿臉深刻皺紋,在那一剎那間,全都展開了。
  那不是一種喜悅的表情,可是看上去也絕非是憤怒。
  說不出的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
  可是,在有心如譚雁翎的眼睛看起來,卻是恐怖極了。
  任何畫家也畫不出他此刻表情的驚懼,任何筆也寫不出他此刻的感觸之萬一!
  雙方足足對視了一段相當長久的時間——
  譚雁翎終於敵不過對方那雙鋒芒畢現的眸子。
  面對著這位昔日的拜兄,譚雁翎瞼上掙現出難以形容的一絲苦笑。
  他雙手抱著拳,極顯尷尬地道:「大哥……」
  「嘿嘿……」——像是發自地獄深處的聲音,聽在人耳朵裡說不出的讓你戰慄,毛骨悚然。
  司徒火頻頻點著頭道:「難得,難得……霜飛,以你今天的身份,你眼睛裡還會有我這個大哥?」
  說著他又自陰森森地笑了起來。
  這時,站在譚雁翎身後的那個瞎子簡兵,聲如梟鳥般地怪叫道:「譚霜飛,俺們哥兒們二十年不見了,今天晚上也該好好地敘敘了!」
  譚雁翎陡然回過身子來——他雙手一護前心,一備應敵。
  那只應敵的手掌,雖不過才推出一半,可是簡兵已能感覺出他掌心裡退出來的力道,大有「咄咄逼人」之勢,從而也就可以想像出譚雁翎今日的功力沉實,不可輕視!
  「老八,」譚雁翎哈哈地笑道:「當年的事,你們實在是誤會我與子玉了!我們不得不走!」
  簡兵翻動著他那一對黑窟窿的瞎眼睛,張開沒有一顆牙齒的嘴。
  「譚霜飛——現在還解釋個屁,退一萬步來說,當年事可以不說,今日之恨,你能忘得了不?」
  譚雁翎被他這句話觸及了妻死家破的一腔新仇,全身籟籟地顫抖了一下。
  「不錯——是忘不了——」
  他身子向側後面廊柱上一貼,如此可以不顧慮身後受敵,兩隻手平胸而舉,狂聲道:「你們上吧!」
  「瞽目閻羅」怒嘯了一聲,手裡的九節鋼鞭向上一舉,就要撲過去。
  「鬼太歲」司徒火一聲喝叱道:「且慢!」
  簡兵止住身子,凌笑道:「大哥,還要聽這個老狗說什麼?血債血了,還有什麼好說的?」
  司徒火哈哈一笑道:「老八,你先退下去,我要親自領教這位老兄弟二十年來到底練了些什麼了不起的武功,我要看看他的心肝是黑的還是紅的!」
  簡兵鼻子裡「哼」了一聲,退後數尺以外。
  他雖然雙眼失明,但日久習以為常,看上去絲毫不礙於走動。
  「鬼太歲」司徒火目注著譚雁翎,冷森森地道:「我知道這些年來,你這一身功夫也沒有拉下,譚霜飛你把傷口先包紮一下,俺們老哥們兩個好好比劃比劃!」
  一世惡雄口吻畢竟不同!
  譚雁翎後退了一步,冷冷一笑道:「好!」
  他匆匆在傷處抹了一把刀傷藥,用撕開的布帶緊緊包紮了一下。
  忽聽得一旁的簡兵道:「大哥,你來一趟,看看這是不是……」
  他蹲在孫波的屍體旁邊,正用一隻顫抖的手撫摸著孫波的臉,忽然身子一震,猛地站起來道:「孫三哥……孫三哥死了!」
  司徒火乍然一驚,足點處,如同飛燕般竄了過去。
  孫波的屍身暴陳在地上。
  「鬼大歲」司徒火身子猝然抽動了一下,啞聲呼道:「老……三……」
  就在這個時候,譚雁翎已由他背後猝然飛撲過來。
  譚雁翎權衡眼前局勢,情知對方以二敵一,自已勢難取勝。
  對於昔日事,他雖然覺得萬分的委屈,但是卻也知道無論如何解說終難取信對方,與其多費唇舌不如乾脆一戰——
  是以他把握著這一刻良機,猝然以毒手相加。
  司徒火目睹著孫波屍身,正自痛穿心肺的當兒,猛可裡覺出背後勁風擊頂,不禁陡地轉過身來。
  譚雁翎施展的是一式虎撲式,雙掌之上聚集著內家真力,他想是知道司徒火功力深厚,是以一出手即施展出苦練經年的「內氣真力」。
  這種掌力譚雁翎一向極少施展,是以在他掌力一撤出的當兒,空氣裡頓時形成了兩道疾轉的氣柱。
  氣柱裡發出極大的吸力,一經施展,對方立刻被吸住,功力稍弱之輩,休想能移動分毫!
  司徒火怪叱一聲,道:「好!」
  他雙足一端,施展了一手「金鋰倒穿波」,身子「哧」地倒穿了出去。
  只見他穿起在空中的身子霍地一個倒滾,一片羽毛般地輕飄,輕輕徐徐地落在了地上。
  這時一旁的「瞽目閻羅」簡兵大吼一聲,疾風駭浪般地向著譚雁翎身前撲到,譚雁翎長劍不曾在身,可是卻有一對隨身攜帶的小攮子,「匕首」。
  這種小兵刃譚雁翎練之有年,既可當做防身的兵刃,復可以必要時權作暗器。刀身各長尺半,為上好精鋼打製,刀尖部位作鉤狀微微彎出,看上去十分鋒利,極具殺傷力。
  簡兵的九股鋼鞭摟頭直下,譚雁翎一雙匕首交叉直架。
  「噹!」一聲脆響——
  就在這聲脆響的尾音尚未完全消失之前,譚雁翎右手匕首已旋風般地捲了出去,「哧」的一聲尖嘯,匕首的寒光,像是銀蛇般亮了一下。
  「瞽目閻羅」簡兵點足而退,饒是退勢如風,譚雁翎的短劍仍然在他前衣上留下了一道長口子。
  鋒利冰寒的刀刃,輕輕擦著簡兵的肚子劃過去,雖是一點點擦傷,卻也禁不住使得簡兵出了一身冷汗。
  司徒火立在廊子下,一聲狂笑道:「好招法,譚霜飛,今天我們是死聚會,不死不散!」
  說話時只見他探手由長衣內取出一對純鋼質的銀色手套。
  那是一種武林罕見的特殊兵刃,每一隻手套都約有一尺長短,是用一種極為細韌的鋼絲所編織成的,遍體如鱗,而在五指的尖端,卻配著靈活尖銳的鋼指甲。
  只見他雙手上下揮動時,十指上的如意鋼指甲時上時下,發出一片鏗鏘悅耳的交鳴聲!
  然而,那卻是一件設想周全、殺人厲害的兵刃。
  譚雁翎腹背受敵,心情大亂,每當他聽到司徒火稱呼他為「譚霜飛」時,內心就會滋生一種戰慄。一種宿仇!
  東方已現出了曙色。
  兩人在一陣咆哮之後,已有轉微的趨勢。
  四面八方,人聲浮動著。
  火光閃爍裡,人影來回地奔馳著,大家都在忙於救火,誰也不會想到火場一隅,竟然有人正在作殊死戰。
  司徒人雙手上下來回移動不已,十根鋼甲鏗鏘作聲,隨著他的手勢上下不已。
  忽然他發出了一聲怪嘯。
  隨著他的嘯聲,他身子海燕般地拔空而起。
  火光把破曉前的天空襯成了殷紅的顏色,但只見「鬼太歲」司徒火騰起空中的身子忽然一個倒折,變成了頭下腳上之勢。
  像是一支箭,一根飛矛,只見他手腳直伸著,兩隻戴有鋼套的手,直向著譚雁翎身上穿了下去。
  譚雁翎兩口匕首向下一收,卻在一個倒仰的勢子裡,兩口短刃反過來去扎司徒火的小腹。
  兩個死冤家、活對頭乍然一交上手,其勢真個有如雷霆萬鈞,在星丸跳擲、兩相翻撲的身影裡,但只見匕首的寒光上下翻飛。
  司徒火手上的那雙銀色手套,更是其光奪目!
  那麼緊而密地糾纏著,看上去雙方都滑溜得很,彼此任何一方面,都絕不可能把招式用老了,有時招式才遞出一半,發覺到對方有了化解的招式,乾脆就不施出來,立刻改施別招。
  如此猛烈的交手場面,實在是不易多見——
  桑南圃與簡兵,在不同的方向向著場子裡注視著。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11 00:01:00

  簡兵雖然瞎了雙目,可是他的聽覺官能卻異常敏銳,那雙招風耳不時地聳動,藉著兵刃交碰與腳步的聲音,他就可知道雙方是在如何交手,哪一面佔了上風。
  眼前的局面看起來似乎雙方是不分上下,可是後果如何桑南圃卻已有了先見。
  由彼此間動手的過程裡,他判斷出司徒火已經佔了上風。
  雖然譚雁翎體力頗佳,這一點似較司徒火猶有過之,但是卻嫌靈活之不足。
  談到招式的運用,司徒火更較譚雁翎要快上一籌。
  忽然——
  譚雁翎的雙刀猛地向司徒火胸腹間刺到,司徒火環抱雙臂,張開的兩隻手,硬生生地抓向對方鋒利的刀鋒。
  一陣子紋鋼脆響之聲,火星子噌噌地迸出來。
  勝負就在這一剎那間分了出來。
  兩條緊緊纏在一起的身影,忽然間分了開來——
  看上去那實在是太快了。
  一剪一翻的當兒,司徒火的一隻戴有鋼手套的手,霍地插進譚雁翎的左大腿。
  「唰」的一聲!
  銀光一吐即收,譚雁翎發出了一聲悶啞的吼聲,一連著退後了四五步。
  司徒火怪笑一聲,道:「老兒,你認栽了吧!」
  緊接著上前一步,雙手一舉,形若鶴爪,正待向對方心口上挖過去——
  這正是性命相關的一刻。
  桑南圃還不願譚雁翎就這麼一死了之,他掌內早已扣好了一掌鐵蓮子,正要反手打出,卻有人比他搶先了一步。
  但聽得三數丈外一個蒼啞的喉嚨叱道:「鬼老大手下留情!」
  話聲一落,一件大小如同車輪般的物件,忽悠悠地破空而至。
  夾雜著一股尖銳的刺耳旋風,那團物件其快如電地來到了面前——
  「噌」的一聲,那物件與司徒火的一雙鬼爪子碰在了一塊。
  也休要小看了這一觸之力,司徒火身子一晃,那雙原本意欲殺害對方的手因之有了偏差。
  譚雁翎死中求活,就地一滾翻出了丈許以外,卻也不禁嚇出了一身冷汗。
  奇怪的是那團物件,在一擊司徒火雙手之後,繼續繞了半個圈子,正好落在了一個矮小人影的手上。
  那個矮小的人影不是別人,正是「鐵斗笠」余烈。
  那團飛旋的物件,也不是什麼特別的物件,正是他的成名招牌——「鐵斗笠」。
  余烈身子一落下來,用著怪異的聲音道:「鬼老大、簡瞎子,咱們在這裡又碰上了,幸會幸會!」
  「鬼太歲」司徒火仔細打量了一下來人,由不住臉上神色猝然一驚。
  「是你?」
  「是我!余烈!」
  「余矮子,俗道是井水不犯河水,我與譚老二之間的事,莫非你也要插上一腳不成?」
  「哈——」余烈搖晃著大頭道,「不敢,不敢……」
  說著雙手抱拳深深向著司徒火一揖道:「司徒兄,話可不是這麼說的,再怎麼大家也還都是一條道兒上的,所謂『瓦罐不離井上破』,余某人和你們雙方都是朋友,可不願看見你們彼此同室操戈,所以不得不強自出頭,管上這一件閒事!」
  話說之間,一連又來了七八個人,俱是府內護院師父。
  幾處失火多已救熄,只是正面主房閣樓尚還在冒著熊熊火光,繼續有人在施救。
  譚雁翎在兩位武師的攙扶之下,匆匆向側面繞出。
  桑南圃一連越過兩道屋脊,正好守在了譚雁翎正前方。
  此刻天光已明。
  拂曉的微夕照映著譚雁翎那張蒼白失血的臉,顯得極為老邁。
  ——面對著這位昔日殺父殺叔的大仇人,桑南圃實在難以保持鎮定,他咬了一下牙,正要騰身縱落下去,卻聽得遠處一人高聲喊道:「爹……爹……」
  一條人影撲了過來,現出譚貴芝婀娜的倩影。
  緊接著父女二人對擁在一起,遂即向一間邊房內奔去。
  桑南圃本有十分的把握可以在一舉手之間制對方於死命,可是在目睹著譚貴芝忽然出現,以及這一幕父女之會後,而忽然中止住他撲下的身子。
  這只是一時的感觸。
  當他決計不顧一切再次萌發殺機時,對方二人已走進了房內。
  他認為譚雁翎已經再也沒有能力逃脫這步劫難了。
  就算他能留片刻之安,他終究逃不開自己的手去!
  倒是眼前余烈與司徒火之間的戰況是他所關心的。
  當他迅速轉向方才戰場上時,「鐵斗笠」余烈與司徒火之間正自打了個難分難解!
  余烈施展的是一對「方天戟」,與司徒火的一對鬼爪交接在一起。
  「人面狼」葛嘯山的一口鬼頭刀正在與余烈弟子巴爾、朱桐激戰在一起,雙方打殺得天昏地暗。戰況是空前的激烈,倒是原先的「瞽目閻羅」簡兵,反倒不見了蹤影。
  是時天已大亮。
  譚家護院十數人,正與司徒火等率來的數名小盜追殺著。
  整個宅院裡都響起了兵刀的交磕之聲,到處是閃耀著的刀光劍影。
  桑南圃心裡還想到了鬍子玉雖不能算是正凶,卻也算得上是個幫兇,當然不容許他涉身事外。
  他翻越過幾片房舍。
  處處都有人在吶喊交手,情形是出奇的混亂。
  譚家的地勢他早已摸得一清二楚,除了正門之外,還有兩處側門。
  在兩處側門之中,又數左後方的那個門最隱蔽了。
  桑南圃靈機一動,一徑向著後院左側撲奔過去。
  這個門設計得的確很妙,看上去只是一個鎮宅的小神廟,任何人也不會想到那個廟的半邊牆壁是活動的,只要用力推動神像,即可現出圓形的洞門。
  當初桑南圃是偶然跟蹤鬍子玉進出而發覺的,遂即牢記在心。
  這時他斷定,譚雁翎或是鬍子玉必將在最後關頭自此逃遁。
  他的猜測自是有其道理。
  於是他身子跳起,落在神案上盤膝而坐,和一列佛像並排而坐。
  果然,他的神機妙算應驗了。
  就在他的身子方自坐好的一剎那,耳朵裡即聽到了一陣凌亂的腳步之聲。
  足步聲顯示出並非多人,僅僅是兩個人——
  憑著他的經驗判斷,他可以斷定是兩個人!
  果然不錯,正是兩個人。
  上天的安排也是太妙了。
  來的兩個人,竟是兩上不折不扣的瞎子——鬍子玉和簡兵。
  鬍子玉一手持劍,一手持著一根木杖,由於他身為瞎子還不夠久,所以足下不穩,每跑幾步,都得停下來,用手裡的木杖前後左右打點一陣,才敢繼續跑動。
  他所以膽敢放步前奔,是因為這裡的一切他都熟的緣故。
  至於身後那個簡兵,相形之下,可就差一點了。
  簡兵必然是在追蹤著鬍子玉,可是因為地勢不熟的關係,所以不敢放開腳步快奔,只敢一點點地向前面踽行。
  他惟一敢邁步前追的理由是憑藉著他敏銳的聽覺。
  靠著前面鬍子玉奔跑時的足步聲,他才敢追下去。
  二人在追逐之前,可能已經交過手,而且可能鬍子玉吃了一點虧。
  總之看上去,兩個人都是相當的狼狽,身上都掛了彩,淌著血。
  鬍子玉雖是熟悉地形,可是就「瞎」的經驗上來說,卻較簡兵差得太遠了。
  反過來簡兵雖是老瞎子,足下穩當,可是礙於地形的陌生,就後者而論,卻又較之鬍子玉差了一截。
  兩個勉強說可以扯平。
  這兩個人之間的仇恨,似乎較諸司徒火與譚雁翎要更深,更不可化解。
  你只要瞭解到一件事——
  簡兵的眼睛是鬍子玉弄瞎的,而鬍子玉眼睛不久前又是簡兵弄瞎的,雙方都懷著喪明之恨,只此一點就非死不足以扯平化開。
  鬍子玉踉蹌地在前面跑,簡兵亦步亦趨地在後面追。
  他追的速度雖然不快,可是卻不會把人追丟了。為此,鬍子玉顯得非常懊惱。
  可是鬍子玉是一個久工心機的人,不久他盤算起來,心想制勝對方並報喪明之痛,非得智取不可。
  於是他立刻定下了腳步。
  後面的簡兵聽不見他的足步聲,頓時也止住了腳步。
  兩個人都劇烈地喘息著。
  四隻黑窟窿的眼睛都睜得極大!
  簡兵忽然狂笑一聲道:「胡老七,別跑了,你他娘的就是跑到天邊,姓簡的也放不過你,你跑得了麼?」
  鬍子玉一張恐懼的臉東張西望著,雖然他明知那個鎮宅子的家廟就在眼前,可是卻不敢奔入。
  因為那麼做,簡兵仍是放不過他。
  簡兵仍在破口罵著——
  「姓胡的,我們是半斤八兩,都他娘的是兩個瞎子,二十年的老哥兒們了,還他娘的跑個鳥呀!」
  他一面叫嚷著,兩隻招風耳不時地扇前聳後,注意力特別的集中,絕不鬆弛。
  「還藏個鳥呀!」他嚷道,「老子盯著你呢!」
  這裡的「盯」,當然不是指的眼睛,而是「聽」的意思。
  鬍子玉臉上帶著凌惡的表情,他喘息稍定,卻不出聲。
  簡兵因而喪失了追蹤的目標,可是他很能沉得住氣,嘴裡卻是不閒著——
  「胡老七,你他娘的不吭聲就瞞得過老子了?你真是他娘的做夢,告訴你老子是泡定了你了,你不動我也不動,咱們是一根線上拴兩隻蚱蜢,跳不了你也跳不了我……認命吧老小子!」
  叫著、嚷著!
  臉上是雨水、泥濘、血……
  他一面叫嚷著,一面把身子盤坐了下來,卻把一根九股鋼鞭擱在膝蓋上,證明他你不動我也不動的決心。
  鬍子玉臉上閃爍著奸險。
  他慢慢蹲下身子來。
  坐在神案上,桑南圃把兩個人都看得十分清楚。
  他看見鬍子玉手裡拿了一塊石頭,忽地向著一邊擲出。
  那塊被擲出的石頭,落在一排竹子裡發出了「叭」的一聲。
  簡兵頓時一驚,身子霍地站了起來。
  可是他立刻想到了是怎麼回事,怪笑了一聲——
  他的笑聲才出口一半,但見鬍子玉反手一甩,一支白羽「拋手箭」脫手而出。
  「瞽目閻羅」簡兵如果想到了對方「神手箭」的這個昔日外號,無論如何他都不應該這麼大意。
  鬍子玉這個「神手箭」的外號當然也絕非是浪得虛名。
  暗器最高明的手法乃是在於「打聲」,這種「打聲」的手法也就是俗稱的「聽風」手法。
  只需要憑藉著聲音來源發出暗器,雖說是黑夜晨霧裡亦不會失手。
  鬍子玉既有「神手箭」的稱呼,足可證明他是這一道上的高手。
  這一支「神手箭」就是最好的證明!
  簡兵才笑了一半,陡地尖風一縷,破空而至!
  他原來也是「聽風」道上的高手,只因一時失之大意。
  再者,他卻也萬萬沒有料想到鬍子玉會有此一手,等到他驚愕之間,其勢已是不及。
  也許因為他偏了一下頭,那支白羽甩手箭,本當是貫口直入的,卻因為他的一偏,而扎入了他的面頰之上。
  「撲」的一聲,打了個透穿!
  白羽箭由這一邊進去,卻由那一邊出來,箭過之處,就像是炸開了一朵紅花般地鮮血竄起了老高,老遠!
  偏偏是簡兵吃了這等大虧,卻是不敢出聲音,只痛得他全身一陣子亂顫,整個臉面扭成了一團,不住地向著肚子裡抽著冷氣。
  鬍子玉冷笑了一聲,他知道他的甩手箭已經打中了。
  為了保險起見,他遂即用「刪指」的功力,撮著一角箭羽,「嗖」一聲,發出了第二箭。
  第二箭循著同樣方向擲出,只是較第一支箭的部位略高,目標是瞄準簡兵的上額發出。
  這一支箭如果命中,簡兵萬無活理,簡兵當然不再甘心受害。
  只見他手中鋼鞭向上一舉,「噹」的一聲,已把來箭揮開。
  只聽得簡兵怪叫了一聲,全身整個騰空躍起,循著羽箭發射的來處,猛地撲了過去。
  鬍子玉大吃一驚,手中劍反射就撩,一聲金鐵交鳴,雙方兵刃交磕在一起。
  簡兵怒到了極點!
  他嘴裡怪嘯著,手裡的九股鋼鞭,一連三鞭,鞭鞭猛勁,鬍子玉也一連迎出了三劍。
  第三劍方一收勢,鬍子玉又攻出一劍,直刺對方前心。
  簡兵滿臉鮮血,狀若鬼魅。
  他怪嘯著舞動手裡的九股鋼鞭,鞭鞭紮實,真恨不能一鞭即斃對方於手下!
  鬍子玉那雙持劍的手似乎是受了傷,因此不大敢硬接對方的鋼鞭,如此,行動上就有了拘束。
  雙方雖然交手數招,可是明眼人一看即知簡兵是佔了絕對的上風。
  在一連串地疾攻快打裡,鬍子玉先後中了兩鞭——
  第一鞭打中他後胯上,使得他身子向前一栽,第二鞭較重,擊中他後背,鬍子玉當場噴出了一口鮮血。
  鬍子玉足下一頓,縱出兩丈以外。
  他身子還未曾落下來,倏地回過身來,反手一劍——
  這一劍誠所謂有見於先,堪稱高明。
  果然劍方遞出,簡兵已撲壓而至,這一劍正好迎了個正著,只聽得「撲」的一聲,當胸刺入。
  「瞽目閻羅」簡兵身子在空中打了個寒顫,怪叫一聲,身子一滾,連著對方手上的那口劍,一併摔了下去。
  這一招的得手,全系洞悉先機,事先令人防不勝防!
  簡兵沉重地摔倒在地上,只見他兩隻手痛苦地在地上攀抓著,喉嚨裡發出豹也似的吼聲,直把地面都染紅了。
  「胡老七……你好……老子在陰……曹地府等著你……你是要來的,你……」
  忽然他全身大大掙扎了一下,頓時就不再動了。
  這一番廝殺,不需要身臨其境,只要在旁看著就夠你膽顫心驚的了。
  鬍子玉之所以取勝對方,全憑足智多謀,一劍奏功,去了心中大仇,好不興奮快意!
  他落地之後,拄杖木立,一動也不動,直到對方簡兵的聲音完全消失之後,又等了一刻,確定簡兵已經死亡,他才緩緩地移動身子。
  他一直走到了簡兵屍體面前,探身用手裡的木杖找到了他屍身,用力搬動一下。
  屍身僵硬地翻了一個滾兒!
  鬍子玉由不住發出了一聲淒涼的狂笑,他緊緊地咬著嘴裡的牙齒,道:「簡兵,你這叫上天有路你不去,入地無門自投來,你這老小子真當我胡爺爺是好欺侮的麼?」
  說完又自搖頭狂笑了起來。
  笑了一陣,他那張蒼白失血的瘦臉上,重新又顯現出一種可怖的猙獰神態。
  忽然他舉起了手中木杖,用力向著簡兵屍身頭部擊下去。
  「砰」一聲,頓時腦漿迸裂,血腦飛濺出丈許以外。
  古人有鞭屍之恨,較之鬍子玉這種濺腦之仇似乎尚要遜上一籌,人與人之間的仇恨,竟然會有如此之深,誠然令人不可思議。
  鬍子玉搗碎了簡兵的腦蓋之後,似乎仍然不能洩恨,一陣亂杖之下,簡兵屍身被打得一片稀爛。
  他這時似乎才發洩了一腔怨恨。
  當下,又由簡兵屍身上拔出寶劍,「東顧西盼」了一陣之後,才向著廟中邁進。
  桑南圃仍然盤坐在神案之上,方纔的一切,他看得一清二楚,以他之鎮定,亦不禁由內心深處,滋生出一種寒意。
  鬍子玉進得廟之後,一副鬼祟神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3-11 00:01:30

  他匆匆把兩扇廟門先關上,然後把劍和杖放下。
  桑南圃就見他兩隻手摸索到神案,臉上神態尤其是緊張至極。
  順著神案供石的邊緣一直摸下去,摸到了正中的地方,他停下了手。
  「對子……就是這裡……」他喃喃自言自語道,「翻開來——」
  說到「翻開」二字時,他雙手用力向上一掀,神案上的一塊木板,頓時應勢打了開來。
  桑南圃居高臨下,正好看得很清楚,才發覺到神案下藏有一個密櫃。
  隨著鬍子玉揭開的木板,就只見密櫃內珠光寶氣,白的是珍珠、銀子,黃的是金子,紅的是瑪瑙寶石……為數相當可觀。
  看到這裡,桑南圃頓時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
  他一直以為鬍子玉對譚雁翎忠心耿耿,是譚雁翎的心腹人,想不到他居然早就存下了私心。
  眼前這大批的金珠細軟正是他處心積慮,早為利己打算的明證。
  鬍子玉雖然是眼睛看不見,可是他臉上的貪婪表情卻昭然若揭。
  只見他雙手把玩了一下那些珠寶玉器,遂即慌張地兩隻手把木屜一合,變為一個設計甚為靈巧,而外表又極其美觀的木箱子。
  木箱外早已配好了兩根皮帶,只須往兩肩上一套,就背在了背後。
  看到這裡,桑南圃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冷笑。
  雖然是一點點的小聲音,卻使得鬍子玉大吃一驚!
  他身子就像觸了電似地向後猛然一收,驚喝道:「誰?」
  正當他欲轉過身子,去拿放在案桌上的寶劍和木杖時,面前清風拂面,桑南圃翩若驚鴻地已落在了他面前。
  鬍子玉一怔,怒聲道:「誰?」
  說著就想去搶神案上的寶劍,可是桑南圃舉掌一封,沉厚的掌力,把鬍子玉身子逼退了三四步以外。
  「行家伸手,剃刀過首」,鬍子玉立刻就感覺到面前這個主兒不是好來頭、好兆頭!
  「你是誰?是……幹什麼的?」
  「鬍子玉,你還想走麼?」
  「我……你是……」
  「真的聽不出我的聲音?」
  「你是……」他忽然想起來了:「啊!你是桑……先生?」
  「你猜對了!」
  「你到底是誰?」
  藉著說話的便,足下踏進了一步——
  對面的那個人站著身子連動也沒動一下,鬍子玉甚至於可以感覺到對方呼吸的聲音。
  「想想看吧!」那個人說,「那天若非是我加以援手,足下只怕一頭栽在水裡淹死了!」
  「啊——」
  鬍子玉忽然想到了那夜被簡兵猝刺雙目,中途投水遇救的一幕。
  「那麼你……是……」他可真有點搞糊塗了,「你到底是……誰呢?」
  「我姓梁——」
  這個「梁」字一入鬍子玉耳內,頓時由不住使他全身打了個冷戰。
  「梁……梁什麼?」他訥訥道,「請教梁兄大號怎麼個稱呼?」
  桑南圃冷冷地一笑,道:「那夜承蒙你告訴了我許多事……其實你知道得比我更要清楚,何必還要問我?」
  鬍子玉這裡真是急急不得,恨恨不過,走走不脫!
  背上背著滿箱了的金珠細軟,他急於脫身,哪裡有工夫在時候多作盤桓?可是面前這個主子使他甚為頭痛。
  「兄弟……你真是在說笑話了!」
  「我沒有這個心思!」
  「唉!」鬍子玉訥訥道,「譚家是完了……可憐我一個殘廢,我——」
  「你是殘而不廢!」桑南圃插嘴道,「譚霜飛待你不薄,在這時候,你豈能一走了之?」
  一聽「譚霜飛」鬍子玉不禁頓時就傻了,因為這個名字只有昔日一夥結拜的弟兄才知道,局外人是不會知道的!
  「梁兄弟……」
  「不要稱呼我兄弟!」桑南圃青著臉道,「老實對你說吧,鬍子玉,我此刻是來取你性命的!」
  鬍子玉霍地退回一步,倒抽著氣道:「為什麼?」他臉上立時加以掩飾,現出一抹笑意,說道:「……你我過去並無仇恨……再說,當日承你救助,才得落水不死,你何以……」
  「那天與今天情況不同,不可同日而語!」
  「這就怪了!」鬍子玉訥訥道,「足下可以說清楚一點?」
  桑南圃銳利的目光,湛湛有神地注視著他,冷笑道:「當然可以,因為我對於當年慘遭殺害的情形不甚瞭解,非要你親自道出不可!」
  鬍子玉又是一怔,道:「慘遭……殺害?足下指的是——」
  「先父與先叔!」
  「令尊是——」
  「梁……仲舉!」鬍子玉臉上猝然炸開了一層驚嚇:「那麼令叔……是?」
  「梁叔舉!」
  「啊!」鬍子玉足下一晃,像是要倒了下去。
  可是他緊接著沉肩現掌,箕開的五指像是五把鋼鉤,突地一掌直向著桑南圃臉上抓了過去。
  鬍子玉值此生死相關的當兒,出手自是不同,一招失手,緊接著第二招同時出手。
  只見他左手豎著掌猛劈而出,掌風疾勁,劈空如刀,這一掌直向桑南圃前胸之上猛劈了下來。
  桑南圃鼻子裡「哼」了一聲——
  他一隻手在桌面上用力一按,整個身子驀地騰空豎起,鬍子玉的第二招可又走了個空。
  一連兩招走空,鬍子玉可就知道糟了,耳聞得當頭之上呼嚕嚕,一陣衣袂蕩空之聲,不容他回過身來,桑南圃電也似地已經落在了他身後,起落之間,有如電光石火。
  鬍子玉正要轉過身子時,桑南圃的一雙手已結實地搭在他的雙肩之上。
  「坐下!」
  桑南圃雙手一抖,施展的是「彌陀金剛掌力」,力量乍一吐出,鬍子玉雙膝一屈,撲通一聲坐倒在地。
  他嘴裡怪嘯了一聲,乘勢猛然抬腿,一腳直向著桑南圃臉上倒踢過來。
  這一招鬍子玉原是死中求活的救命招勢。
  這一腿也有個名堂,名叫「倒踢金燈」,又叫「倒點天心」。
  厲害處在於功力全集中在足尖部位,下足處是對方眉心「視竅」,一經踢中,就算你有「金鐘罩、鐵布衫」的功夫,也得腦漿進裂,當場死於非命。
  桑南圃已知此人是出了名的詭詐,是以處處留了小心。
  大凡一個練功夫的人,在一起步時,師父如果高明必先傳授他先練肩,蓋「肩」之一部是人身平衡的關鍵。
  高手過招,有所謂「看肩」之一說。意思也就是說:只須觀看對方敵人這肩部,也就可以猜測出對方意欲下手的部位。
  是以愈是武林高手,愈更看重此一「肩」部。
  鬍子玉這一招「倒點天心」,按說是施展得天衣無縫,本不應為桑南圃事先所揣測出來,錯就錯在他自己的一雙肩部為他洩了底兒。
  桑南圃誠所謂是當世極流的高手,這一點不容置疑。
  因為在鬍子玉倒飛足尖的一剎那間,桑南圃已由他下潛的肩頭得到了反應。
  他怒嘯一聲,雙手功力乍然向外一吐,只聽得「嗖」的一聲脆響,在他神力之下,鬍子玉的兩根肩骨,其中一折為二,與此同時他本人的身子,卻像燕子般地倒翻了過來。
  鬍子玉一腳沒有踢中對方,卻因用力過猛,使得自己身子整個倒翻了過來。
  當他顫抖著待將爬起身子時,桑南圃卻已去而復返,一去一回,翩若飛燕。
  鬍子玉的身子還未爬起一半,已給桑南圃一隻沉實有力的腳,踏中前胸之上,倒於塵埃。
  桑南圃足下略一加力,鬍子玉滿面赤紅,一張臉變成了紫茄子顏色。
  「梁……少俠留情……」他掙扎著道,「那件事是姓譚的干的……」
  「與你沒有關係麼?」
  「我……沒有……沒……有!」
  桑南圃冷冷一笑道:「你是該死的!不要再多說了!」
  說完足下用力一踏,數股血箭,由他口鼻之間噴了出來,頓時命喪黃泉。
  他身子毫不遲疑回到了先前雙方交手的長廊——
  這時兩方正自殺了個難分難解。
  「鐵斗笠」余烈身上已有多處掛了彩,「鬼太歲」司徒火也到了筋疲力盡時候,雙方仍自拚死戀戰著。
  另一面「人面狼」葛嘯山正自舉刀勇戰譚家各護院。
  地面上棄屍纍纍。
  余烈的兩個徒弟巴爾、朱桐俱都棄屍在地,另外一個叫魯赤班的,正在與司徒火帶來的幾個人打在一團。
  譚家經過祝融之災後,又慘逢殺難,看上去一派淒涼。
  雙方一共有多少人也分不清楚,四下裡不時傳出叫聲與兵刀的交磕聲響。
  桑南圃仍然立在屋簷角下,很冷靜地注視著現場。
  「人面狼」葛嘯山一口紫金刀對付譚家的一干護院,自然是游刃有餘,一時間已自殺出了一條血路。
  他猛可裡撲向正廳門前,一抬腿把廳門踢開——
  就在大門破開的一剎那,一口飛刀疾苦電閃般地向他胸前射到。
  葛嘯山一撩手中刀,只聽得「嗆啷」一聲大響,飛刀撩上了半天,葛嘯山心中一驚,房中人已猛撲過來,手中一口長劍分心就扎。
  葛嘯山持刀一蕩,這才認出來人竟是譚雁翎——
  他那雙受傷的腿,好似剛剛經過包紮,蓬髮血面,狀若鬼態,隨著他猛出的身勢,第二劍用「左臂分光」式倒拉向外一挺腕子。
  劍光一閃,已在葛嘯山右臂上留下了半尺來長的一道劍口子。
  葛嘯山「哇呀」怪叫一聲,一個踉蹌差一點栽倒在地。
  譚雁翎怒吼一聲,再次撲過去,他身上多處受傷,行動已不若昔日之靈活,但是他決計不走,要與敵人拚個死活,一劍得手,他越加不放過葛嘯山。
  當時人未近前,左手先已平胸推出,施展出「小天星」掌力。
  指尖一揚,他嘴裡「吐氣開聲」,一聲叱道:「嘿!」
  掌力一現,葛嘯山負傷之下,來不及運功防範,吃掌力擊中後背,身子跳出三四尺外,一交栽倒在地。
  譚雁翎長笑聲中掌中劍脫手而出——
  奇光一閃,有如經天長虹。
  葛嘯山全身打了個冷戰,兩道濃眉猝然一揚,「喔」地叫了一聲,即吃譚雁翎飛來的長劍前胸後背貫穿了個透心涼。
  譚雁翎怪笑了一聲,踉蹌的身體撲上前用力踏住了葛嘯山的身體,狂笑著把插在他背後的劍身拔了出來。
  就在這一剎那,當空人影一閃——
  「鬼太歲」司徒火飛輪般地旋身而至,一雙閃爍著銀光的手套兜心投穿過來。
  譚雁翎猝然一驚——
  猛可裡聽得女兒譚貴芝嬌喝一聲道:「爹小心——」
  人影一閃,譚貴芝已由廳內縱身而出,她的身子還沒有落地,已由掌內發出了一掌金錢鏢。
  出手的金錢,在空中彙集成一天金光,用「滿天花雨」的打法迎合著司徒火的正面一擁而至。
  司徒火雙手本已向譚雁翎背後刺穿而出,乍遇猝襲,恨惡得鼻中「哼」了一聲,他身軀向後一坐,雙手「排山運掌」迎空推出去。
  巨大沉實的掌風,迎合著空中的一天金線,但聽得叮噹一陣子亂響,有如風捲殘雲般的全數例捲了過去。
  譚貴芝如非及早騰身,只怕反要被這金錢所誤傷。
  她身子方自騰起,只聽得一陣子劈剝聲響,一掌金錢全數倒嵌入木門之上,木屑飛濺中,只見門板上全是坑洞,卻看不見一枚金錢,足見此老功力驚人一斑。
  這一掌金錢,雖然未能傷著了司徒火,卻也達到了譚貴芝救人的效果。
  譚雁翎似從夢中醒轉恍然一驚,猛地持劍反向司徒火當胸刺去。
  雙方此刻動手,任何一方也不會手下留情!
  譚雁翎真力貫注劍身之上,在劍出的同時,即先有一道濛濛的劍氣由劍尖上逼運而出。
  司徒火識得厲害,倏地點足倒退。
  先者,司徒火、余烈交手,司徒火以一技之勝,戰勝了余烈,一式「雙插手」傷及余烈兩肋,使他口噴鮮血,當場昏死了過去——
  但余烈畢竟不是平凡身手之人——
  此人在青海習得異術「倒翻河車」,是一種運轉生息的氣功,功能起死回生。
  此刻刀劍喧嘩聲,一入耳中,很快使得他幽幽醒轉過來。
  他睜開眸子略微定神,已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咬了咬牙,翻身坐起,忽覺得背後一物上下跳躍不已——
  余烈呆了呆,自責道:「我竟然忘了這個扁毛畜生。」
  原來他上陣之前,先已把那頭愛若性命的「金頭鷹」背在背後,為了掩人耳目,外面罩了一件外衣,此刻他身子倒地,把竹籠壓折,那頭豢養的金頭鷹在他衣內撲騰翻打不已,倒使他忽然觸及了靈感,當下余烈伸過手來,自裡衣內抓住了那隻金頭鷹。
  有了這隻鳥,他似乎又恢復了信心。
  這時司徒火的一雙鬼爪子上下翻飛不已,正與譚氏父女兩口長劍戰在一塊。
  譚雁翎因腿部受傷過重,身軀轉側欠靈活,如非譚貴芝插手相助,只怕早已有所失閃。
  司徒火本是滿懷雄心壯志來的,認為自己兄弟四人再加上得力手下六人,以十人之力勢將把譚家滿門上下一舉殲滅,哪裡想到事情竟是如此地大出意料,落得如此下場。
  他心懷著滿腔怒火,恨不能立時把對方父女劈之掌下,一雙如意鋼爪運施得霍霍生風,上飛下翻時有如銀龍鬧空。
  就在一式「夜叉探海」的招式裡,眼看著即將刺入譚雁翎的背後的剎那——
  忽然他身後的余烈大喝一聲,道:「鬼老大——」司徒火猝一回頭。
  余烈立時出手——只聽得「辟啪」一聲響,一物件射空平穿而至,「啾」然一聲,緊擦著司徒火頭頂飛了過去。
  司徒火嘴裡怪嘯一聲,打了個踉蹌,各人才看清飛過之物,竟是一隻金色羽毛的小小飛鷹,再看司徒火,才發覺到他一目已少,剩下一個血洞。
  那隻小小金鷹像是久經慣戰,一經主人出手,克敵至勇。
  但見它金色羽毛在空中急兜了一個半圓的圈子,啾然尖鳴一聲,第二次向著司徒火頭上掠去。
  司徒火大吼聲中,揚手向著金鷹一撩,就在此一刻空當裡,身側的譚雁翎抽冷一劍——「噗哧」一聲,直向司徒火身上貫穿了過去!
  空中金鷹折翅一轉,脆鳴一聲,卻已把司徒火另一隻眸子啄了出來,可憐司徒火臨死猶做失目之鬼!
  譚雁翎舉足一踢,已把他屍身踢了出去,他自己卻因為用力過猛,身子一晃,跌倒在地,譚貴芝張皇撲前攙扶。空中金羽翩然收翅,已落在余烈雙肩之上——
  余烈怪嘯一聲,目眥著譚雁翎道:「譚老兒……你把我害苦了……你們還想走麼?」
  說著肩頭一晃,手指向譚雁翎背後怒叱一聲:「追!」
  肩頭上金鷹一聲脆鳴翅如箭般地直向著譚雁翎面門上飛啄而來,勢如電光石火,快到不及交睫。
  猛可裡一人急喝:「打!」「打」字出口,當空「哧」地響起了一道銀光——
  是一枚小小的銀色彈丸,夾著極為尖銳刺耳的一縷破空之聲,「波」的一聲,不偏不倚,正好擊中空中那頭金色小鷹。
  金色小鷹發出了「呱」的一聲短鳴,天空裡爆出了一天的金色羽毛,眼看著它束翅而墜,橫屍就地。面前人影一閃,桑南圃當面而立——
  譚氏父女怔了一下,余烈大吼一聲,直向著桑南圃身子猛撲過來。
  可是他傷勢過重,身子還不及撲到,卻因用力過猛倒栽在地,大口吐了兩口血,頓時一命嗚呼了!
  至此,戰況忽趨於寂靜。譚貴芝神色不勝驚喜地叫了一聲:「桑……大哥!」
  全身是血的譚雁翎也由地上蹣跚著爬起來,打量著眼前的桑南圃,感激地道:「桑……先生……謝謝……桑……」忽然一口冷森森的劍鋒,比在他咽喉上——持劍的人赫然是當前的桑南圃。
  譚雁翎兩眼一陣翻白,道:「這……桑……」「我姓梁!」桑南圃冷森森道:「譚霜飛,二十年前我父親梁仲舉與叔叔梁叔舉,相繼死你這老兒的手裡,我是來找你報仇來的!」
  譚雁翎陡然身上起一陣子顫抖,道:「梁……仲舉……梁叔舉……」
  他一面訴說著雙膝一軟遂即「撲通」一聲坐了下來。
  一旁的譚貴芝大哭著撲過道:「梁大哥——梁大哥你千萬別下毒手……」
  卻見譚雁翎雙目一陣翻白,怪聲大叫著道:「鬼——鬼——梁仲舉——你是梁仲舉……啊——鬼——鬼——」他兩隻手輪流指著桑南圃,叫得聲淚俱下,直到聲嘶力竭尚不自止——
  遂見他兩隻手用力扯抓著自己的頭髮、鬍子——
  一時間,他又哭又笑,鬼也似地叫著,敢情這一次是真的瘋了!
  另一面譚貴芝熱淚婆裟地跪在了桑南圃面前,頻頻叩頭不已。
  目睹著此一番悲慘情景,桑南圃忽然垂下了頭——
  他那把舉出的劍,終於緩緩垂了下來,長歎一聲,他把劍深深地插進泥土裡,遂即轉身自去。
  譚貴芝見狀一怔,驀地由地上跳起來,她涕淚滿面地高聲叫著:「梁大哥——梁大哥……」猛然追下去。前行的桑南圃加快了身法,閃躍間,已掠出院牆之外。
  譚貴芝顯然落後了許多……她氣吁喘喘地追到了冰河邊,卻看見桑南圃正自施展極上輕功,一徑踏波遠去,剎那間已消失在晨光水霧裡……
  恍恍惚惚的,彷彿失落了些什麼……她垂下了頭,天上響著郁雷,不知何時又自飄下了雨來……
  小魚兒探著頭,穿著水花——楊柳岸風似錦——映風如絹,春雨似舞……
  但是她心眼裡,就沒有一絲春的意態。癡望著那一天的春雨,她忽然落下淚來,感覺到無邊的悵惘……這時多情的燕子卻雙雙呢喃著,比翼雙飛地由她頭頂上掠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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