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謝璃]碧海心[全書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4-30 07:12:21     標題: [謝璃]碧海心[全書完]

碧海心 作者:謝璃

一開始她便知道,她絕不會、也不能愛上這個男人。
他喜新厭舊,隨和任性,懷裡的面孔不斷遞嬗;
他容易愛上,也容易轉身走開,眼裡沒有一絲憐惜,
傷害也如影隨形。
但他遇上了她,無視她的警告和拒絕,誓言要得到她的心。
她能堅守住防線多久?
他們都不瞭解彼此,
這一次傾心的對象並非想像中的表裡如一;
因為,他們面對的不是單純的追逐遊戲,
而是不堪聞問的過往,像鬼魅一樣糾纏……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4-30 07:13:37

第一章

  真是稱得上乏味的一天。

  宋子赫將駕駛座後傾,又點了根煙。

  夏日已近尾聲,餘暉將盡,秋意悄悄流淌在微風漫繞的高樓群間,在冗長且煙硝味十足的部門會議結束後,一天內唯一的舒心時刻竟只是坐在車內駕駛座上,讓窗外的風一遍又一遍撫慰過他的面頰和頸項,感受那奢侈的空白時光;這當中響起了兩通不同的來電,他瞄了眼手機紫色螢幕上的來電顯示,決定暫時不接聽。

  兩通電話,第一通必是要求承諾,第二通是催促他赴宴;他立刻拋諸腦後,視線投射到遠處即將隱沒的天際線,直到沉抑的呼吸緩和了,第三根煙煙頭燙著了手指頭,他才挺直背脊,收起放逸的思緒,兩秒內做了選擇,回了第二通電話,簡短地回覆:「下班了,我這就過去。」

  至於第一通電話,他想,暫時先擱著,今晚他不做任何影響心情的思考,就像他近幾年養成的習慣,煩惱先擱著,運氣好的話,也許就自動消失了。

  這麼一想,心情又朗淨了些,開車就跟著順手了,沒有遇到任何交通壅塞;二十分鐘後,他熟門熟路地來到一幢頗有年代的社區名宅,和車道口的警衛揮個手,流暢地駛入地下停車場,停好車,步入電梯,直達頂樓。

  在走廊步行的那段短短時間裡,他漫想著可能會有的艷遇,一段替他排遣抑悶、最好沒有續篇的交集,那些充滿曖昧的試探、甜膩的眼神、青春彈性的腰肢,過了今晚,開關一摁,他就會渾忘一切,像熱天到了海灘必然會下水泅泳一樣,上岸後,除了棕亮的膚色,他可不會帶著一身濕漉漉進家門。

  懷著一如既往的初衷,按了電鈴,柔軟而輕躍的香頌從敞開的大門內一擁而上,包圍住他,他感染了立即的喜悅和自在,嗅聞到了雞尾酒的甜香,中英交雜的社交語聲,串串醺笑,多麼熟悉的空氣,那是屬於他的海洋。

  一個親膩的擁抱向前搭上他隨即又放開,他的手掌被慇勤塞進一隻玻璃杯,他大方嘗了一口順滑的酒液,敏感地皺鼻。「換了香水?不像你了。」

  那是他嬌俏的堂妹子俐,圓頰一笑便擠出兩個小梨渦,她豐唇一努,瞋道:「不是叫你早點到?奶奶在問了。」

  「奶奶?」他霎時楞住,探頭朝子俐背後偌大的客廳搜尋。人影幢幢沒錯,但定睛一瞧才看出端倪,裡頭大半是他的家族成員,堂兄弟表姊妹不約而同會聚一堂,自在地或坐或躺,少數幾個生面孔穿插其中,依精搭的裝束和相仿的年紀判斷,應該是子俐帶來的姐妹淘,他心情驟沉。「怎麼?過年還沒到就吃團圓飯啦?我以為有好玩的。」

  「你以為我喜歡?受人之托嘛。」子俐委屈辯駁。

  「說,你把老人家弄來做什麼?」他抑嗓問,好心情快速煙消雲散。老人移駕至此不會是返老還童,和晚輩湊興胡鬧。

  「緊張什麼?大伯那邊有事要宣佈,還有你爸、我爸、奶奶幾個老的聯合要我幫個忙,他們知道你不會買他們的帳,就讓我帶幾個條件不錯的好姐妹來吃頓便飯,希望你留意一下,順便先讓他們過過眼——」

  「你瘋了嗎?宋子俐。」他忍不住屈指敲一下她的額角。「他們要這麼急,我把鄧欣帶來交差一下不就行了?何必這麼費事?她剛剛還在CALL我,我這就叫她來——」原來派對是個幌子;他和子俐常玩在一塊,不會對她設防,依慣例今夜的邀約他必然出席。

  他取出手機,子俐急忙阻止。「就是不能是鄧欣。」

  兩人眼神交會,他立即領悟。這是宋家的禁忌。鄧欣什麼都好,人美又能幹,應對進退恰到好處,父親曾擔任地方政府要職,母親是一家私人醫院院長,人面之廣,並不遜於宋家,可惜獨立早熟的鄧欣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保守的宋家說什麼也不願接受她。

  「宋子俐你給我搞相親?最近閒得發慌?」他瞇眼乾笑兩聲。

  「喂!也不算相親好不好?大家吃個飯認識一下,你不喜歡也沒人能強迫你,就讓我交代一次,下次你有事我一定挺你。」子俐挽住他手臂,在他耳邊連聲央求:「是哥兒們對吧?你不能壞我的事,我爸答應投資我的店了。」

  「哥兒們會出賣我?」

  「放心啦,子揚他們今天不是為你的事來的,你不必感到拘束。」

  子俐心虛地笑。他不再多言,逕自跨進熱鬧的廳堂。

  當然,如果應個景可以換得一段耳根清淨的日子,配合一下也無妨,何況此刻裡面的人已陸續發現他了,一個個揚聲喚他。

  因為多半是自己的四親等手足,他省卻了周旋的力氣,一逕揚手微笑,有人以指尖撫過他的髮,不勝激賞道:「這髮型真適合你。瞧你,你該去拍電影,幹嘛搶我們的飯碗?」

  「開玩笑!那我們可能連見他一面都難了,這麼多粉絲要應付。」搭話的是子賢還是子謙?

  「對了,這次我們行銷部要搞個平面廣告,我看不必另外找人了,你貢獻一下自己,我們也省筆預算,怎麼樣?」這位應該是子鈞。

  「二伯那關可過不了,他老人家最恨男人只有一張臉。子赫,別聽他的。」

  二伯指的是他父親。

  他保持著同樣的行姿和笑容穿過客廳,暢飲了兩杯雞尾酒,藉著嘴裡的甜味和輕微的酒精轉換一路起伏的心情。

  認真說起來,宋子赫並非能準確無誤叫出所有搭話者的名字,他們的個頭、相貌、年紀、穿戴相仿,連婚姻對象都似複製品,符合宋家一致標準,兼又全是子字輩,子賢、子安、子聰、子揚、子鈞……他不擅長記男人的名字,何況他們自小各住各的,長輩彼此間有外人難解的盤算和過節,除了應時節日的家族聚會,交會並不多,能叫全所有子孫輩名字的恐怕只有老奶奶;父母親私下談論各房的事時,總以——「三房家那個老大……」一語代過,簡單明瞭。

  少有交會對他而言算不上遺憾,就像方纔,拿他的皮相作文章一直是他們樂此不疲的消遣,他早已習慣這般開場白,多半莞爾以對,以消弭玩笑中夾帶的尖銳。老實說他並不在乎,他十分懂得自身條件涵攝的芒刺感,所以越發包容這類充滿針對性的言語。

  子俐很有一套,不知用了什麼名義讓這群人肯拋下私務赴會,他卻毫無興致在下班後和這群人動腦接招,腳步遂轉個彎,憑直覺尋至白色迴旋樓梯旁的小偏廳,果不其然,他的母親、父親、大伯、大伯母皆在座,除了稍遠處端坐如磐石、一頭銀絲、滿臉細紋的老奶奶,正手捻一串琥珀念珠閉目養神外,其餘幾人交談得頗融洽快意,言談間喜形於色;他執家禮斂身向長輩們致意後,再走近老奶奶,親膩地叫喚一聲,老人無動於衷,週身透著和家人扞格的肅穆。

  大伯母見狀,岔開話題道:「子赫,該輪到你了吧?什麼時候有好消息也讓大家開開心?」

  「好消息就是奶奶少念點經,多欣賞她面前的帥哥。」他彎身朝老人面頰啄吻一下,老人乍然掀眼,虎瞪著眼。

  「我警告你,你可不能老沒個樣子,將來可有你想不到的苦頭吃。」

  他促狹地眨眨右眼。「除了奶奶,誰總想讓我吃苦頭?嗯?」

  「子赫別鬧奶奶,都幾歲的人了。」他父親宋思孝低叱。

  「本來嘛!小時候就奶奶賞我棍子最多,不知道是不是家裡就我和爺爺長得最像,奶奶看到我就一肚子新愁舊恨——」

  「越說越不像話了你!」他母親一臉尷尬地喝止。

  「得了,他就那張嘴——都你們給慣的。」老人手一揮,重新闔眼,不再搭理眾人。

  他暢笑幾聲,向老人行個九十度鞠躬禮,反身大踏步離開。

  出了偏廳,決定上樓打幾通私人電話,一步步拾級而上,面上始終晃漾的笑意消失殆盡,他私忖稍後如何在席中不著痕跡地退場,時間如果還行,他可以約個女伴喝杯酒,但誰是今晚適當的良選呢?他的腦袋配合地羅列出一串名單,快速地進行搜尋刪除,剛檢視到第三筆,一陣突兀的敲打聲中斷了他的作業;他揚起頭,此際,他人已置身樓上起居室中央,環顧四周,除了敞開的長窗前隨風飄飛的白窗紗,並無人跡。他等了一會,耳邊只有樓下傳來的樂聲人語,想是自己恍神聽錯了。

  他走進位在對角的洗手間,正要扭開水龍頭,敲打聲又響起,非常俐落的兩下,緊接著,誇張的電鑽啟動聲陡然拔高,隔著牆仍極為刺耳擾人;誰會在此刻殺風景進行室內整修工事?

  滿腔狐疑,他沿著聲源繞過宋子俐的寢室,在左側書房門口站定,往裡張望,一眼便看見了始作俑者——一名年輕女人,背對著他屈蹲在書桌旁,肩膀隨著電鑽啟動而上下顫動,顯然正在修繕傢俱,一旁地上散放著各種小型工具。

  她的動作相當嫻熟,沒有顯露絲毫笨拙,唯一不協調的是整個畫面。女人背影十分端莊,黑直如緞面的長髮拖曳在背後,在下端三分之一處以藍色發圈隨意扎束;她身著純白窄腰五分袖襯衫,下身一襲與發圈同色的藍布裙,藍色矮跟包鞋,他知道這種特別的藍叫矢車菊藍,但左看右看,式樣都不像是工作服。

  他稍趨近探視,從他的角度可以看見女人的側臉;她相當賣力,額角滲出了薄汗,大概為了順手,嘴角含著兩顆螺絲釘,幾秒鐘內便先後將其旋進書桌內角。女人放下電鑽,將抽屜裝置回原處,做了數次拉開關上的動作調整密合度,露出滿意的微笑,可能眼角餘光感應到了附近有人,猛然抬起頭望向他,訝異地眨眼,但很快展開有禮的笑容。

  「嗨!」她向他頷首,慢慢直起身,兩手互拍拍落手中沾上的木料粉屑,朝他遞出右手。

  「嗨!」他禮貌地伸手回握,女人手指溫暖,掌心堅實有力,平日必然常進行手作粗活。

  「打擾了,不好意思。請告訴子俐,我已經處理完了。」女人很快抽回手,旋即又蹲下收拾起工具,一一整齊地擺放回工具箱,不再發話。

  他心中暗訝,各種想像紛紛出籠,決定探問:「你是……」

  「我叫田碧海,子俐的朋友。」她頭也未抬地回應。

  他心底泛起一股莫名的奇趣,自我介紹道︰「我叫宋子赫,子俐的堂哥。」

  「我知道。」她接口。

  「唔——」

  「子俐常提到你。」她收拾完畢,提起工具箱,起身面對他;她身量中等,偏瘦,五官娟秀,皮膚相當白皙,眼眸出奇漆亮,和樓下子俐那群女孩相較,她缺乏一種豐艷,不算惹眼,但那一派從容和坦然神色在以往初見他的女人臉上是極為罕有的,微抬高的尖下巴帶點公事公辦的淡漠,笑紋很淺,說明她對社交缺乏熱中。

  「那恐怕不是什麼好話,否則你怎麼猜得中是我?」他習慣性綻開令人眩惑的招牌笑容,直盯女人雙目;眼睛很難藏得住話,他很少猜錯女人的心思。

  田碧海笑了,這一笑化開了一點距離感。「這有什麼難的?」

  他再次訝然,眉一挑道:「說說看,我很好奇。」

  她正欲開口,樓下忽然響起一陣鼓噪和歡呼,中斷了兩人的交談,他們同時走向樓梯口俯看,客廳所有的人皆聚攏成圈,將一名男子圍繞在中央;那名他仍然叫不出名字的堂兄弟牽起一名短髮女子的手,喜形於色地昂首宣佈:「我宋子賢,在此鄭重宣告,我就要和李安安小姐結婚了,一起共度未來,謝謝大家在此為我們祝福。」

  全體歡聲雷動,有人高喊來一記愛之吻,男女主角毫不忸怩,生動地表演出戀人間的深吻,獲得熱烈掌聲和安可起哄。

  原來如此。宋子赫一目瞭然。今晚的聚宴主要是為了歡慶宋子賢的婚訊,他的相親則是附加利益,可見那些堂親手足們對他多麼生分,事前一點訊息也不透露予他——不,他們是刻意的,讓他行色匆匆過來,缺少準備,工作一整天的疲倦多少會令他光采減失幾分,他不能老是成為焦點。

  他不以為然地哂笑,立即轉移焦點,看向身邊的田碧海,提醒她道:「田小姐,你話還沒說完。」

  田碧海看熱鬧看得相當入神,注意力慢慢移回他身上,不假思索開口:「喔,有兩點。第一,這裡的男人沒有人比你更好看了。第二點,你的樣子很清楚在昭告——這世界是為我而轉動的。」

  她的聲線爽亮但稍低,不像一些年輕女性具有的清甜和嬌憨,所以說起話來特別有種確定力,沒有曖昧模糊的空間,反倒令他一時未能對她的評論及時回應。他大概是發了怔,那張瓜子臉靠近他叫喚:

  「宋先生,叫開飯了,下去吧。」

  他趕緊回過神,心裡微惱,鎮定笑指她腳邊的工具箱。「你是來——」

  「來吃飯的啊。」她坦言,接著聳聳肩解釋:「這房子的裝潢主要是我設計的。子俐昨天說書桌抽屜有點問題,我想既然要來一趟就順道替她看看,不是什麼大問題就不必差工人來處理了,子俐不太喜歡讓陌生人進出她的地方。」

  話說得清楚明朗,但怎麼看她都不會是子俐的閨中密友。他又多瞧了她幾眼;這個女人臉妝淡得若有似無,他甚至注意到她任由濃黑的眉在圓額上原始地舒展著,並未把眉身一些不馴服的細毛修齊,和他生活圈裡慣常見到、沒事就拿出小圓鏡把一張臉精雕細琢的女人大相逕庭。他調開視線,展現紳士風範地提起她的隨身工具箱。「我來。這東西挺沉的。」

  她倒沒拒絕,隨著他下樓進入已規畫好動線的飯廳。

  被安排在他的對角線入座後,田碧海似是立即忘記了他,非常投入這場飯局,與身旁的人有問有答,禮貌周到,偶爾也隨同舉杯敬酒祝福新人,眼神清明犀利,不時審視席間每一個人,每一眼都似在評打分數,卻不動聲色,抬眼碰巧與他相對時,她亦不羞怯閃避,直眼凝視他兩秒,再技巧性地滑開,明顯無意與他建立任何特殊關係。

  得不到青睞,他心情不受影響。他隨時皆能轉移目標取悅自己,時間漫長,純粹進食很無聊,左右的女客相繼與他搭訕,他積極回應,以詼諧機敏的言語切入話題,以無與倫比的笑容作為陪襯,每一道探試有如按對了開關,得到的反應與暗示同往昔一樣熱烈;沒多久,他手心被巧妙塞進一張寫著電話號碼的便條紙,可惜號碼的主人姓名是熟悉的英文拼字,和他某個前女友相同,他立即興味索然,終止了遊戲。

  飯局過了一半,他有意無意望向田碧海,竟感到了一點失望。他連一個偶然的注目都得不到了——她已不在座位上,但外套還掛在椅背,大概去了洗手間。

  不知為何,這個女人乍看循規蹈矩,他卻體受到一股近似挑釁的張力潛伏在她那身低調的外衣裡;比如那一襲未加特殊剪裁的淡素衣裙簡直像是為上墳而穿的,她竟不避諱地參加今晚充滿歡慶調性的聚會,使她在那群極力令自己艷光四射的女人間成了反差;比如她挑這種時辰進行私人工作修繕,看似敬業,實則不很認真看待這起邀約,所以大剌剌弄出惱人聲響而面無愧色;比如他和她素昧平生,卻敢對他出言不遜,完全缺乏社交矜持——

  「喂,哥兒們,」宋子俐突然擠身到他右側,打斷他的思緒,紅通通的面頰透出幾分酒意,她噘嘴道:「別怪我不夠意思,我人情還是得做到底,這裡頭有沒有你稍微中意的?指點一下,我好去向那邊的大人稟報。」

  他環顧一遍飯廳裡的爭妍鬥艷,再斜瞅著宋子俐,一股惡戲念頭悄然萌芽,他煞有介事湊近她。「有。」

  「真的?」宋子俐喜出望外。「哪個?」

  「田碧海。」

  「什麼?」她一臉莫名。

  「就田碧海,那個來裝修的女人哪。」

  宋子俐失笑。「老兄,你搞錯了,名單裡沒有她——」

  「就是她。她也是你請來吃便飯的不是嗎?」

  「別鬧了你,我還不瞭解你啊——」

  他一本正經地看住她,聲量只有她聽得到。「田——碧——海。聽清楚了嗎?要不要我大聲宣佈,像宋子賢那樣?」他輕輕嗤笑兩聲,起身道:「去稟告吧!我去一趟洗手間。」

  他當然沒有進洗手間,他悄悄繞至田碧海座位後方,趁熱鬧提起她座椅下的工具箱,泰然自若地走出飯廳,向正在客廳收拾酒杯的幫傭招呼示意後,繼續走出大門,駐足在電梯前,他擎起工具箱掂了掂重量——這女人的兩手很有力道,對付男人不知會不會全數使上?

  他像完成一項秘密的惡作劇般忍不住痛快地笑了。這個夜晚沒有原先想像中的無趣呢。

  *****

  田碧海將滿滿兩手從超市採購回來的雜貨袋放在茶几上,再走到落地窗前,用力拉開閉合了一整天的厚重布簾,讓涼風竄進悶滯的室內;陽台外已是濃濃夕色,街邊路燈相繼點亮。

  她靜靜佇立一會兒,揉揉酸麻的腕臂,吸一口氣,重新抱起那兩袋雜貨,走進客廳另一頭的廚房,把生鮮食材和日用品一一歸位,開始準備晚飯。

  「今天就煮……咖哩飯吧。」她輕快地決定。「還有羅宋湯。」

  她俐落地盛了鍋水先煮開,再拿出紅籮卜、馬鈴薯、蕃茄、洋蔥洗切,動作迅速但巧妙,轉身又從冰箱取出雞胸肉、牛腩準備切塊,嘴裡輕輕哼著歌,但只聽得清楚一句——「bestthatyoucando……」

  她喜歡作菜,不為了滿足食慾,她其實吃得極少,純粹是為了過程的自由寫意,每一個步驟都可以像輕歌漫舞,毫不費力,結果常充滿驚喜,多麼美妙!加上如果能取悅別人的味蕾,那真是一樁難以言喻的幸福;但取悅這回事,總是無法盡如人意,尤其當你無法確知對方的心念時,取悅有時就成了煎熬。

  當她將冒著熱氣的飯、湯端上桌時,背後的冰箱門猛然被用力打開,往下瞧,一雙雪白的赤腳出現在黑色地磚上,田碧海嘴角慢慢漾開微笑,對門後拿了瓶礦泉水猛向嘴裡灌的年輕女人道:「別喝太多,開飯了。」

  年輕女人和田碧海一樣一頭長髮,半邊臉被黑髮遮蔽,另一半敞露的面頰蒼白暗澹,但五官極為鮮明,大眼濃睫高鼻,顯然具有部分西洋血統,上下兩件式睡衣仍掩不住美好的身段。

  女人默不作聲地走到桌邊坐下,表情漠然盯著香氣四溢的晚膳。

  田碧海將淋上咖哩湯汁的白飯端到女人面前,附上湯匙,輕聲說:「你最愛吃的。餓了吧?對不起,我今天來得比較晚。」

  女人沒有反應,但順從地舀了一匙咖哩送進嘴裡,緩慢吞下;田碧海見狀相當高興,也為自己盛了一盤,陪著女人進膳。

  「今天畫了些什麼?」她小心翼翼地問。

  女人不說話,樣子是聽若未聞。

  「都在休息嗎?」

  女人保持沉默。

  「休息也好。不過白天盡量讓太陽光進來,對健康有幫助。」

  女人睞她一眼,像是在責備她失言。

  「喔。」她立即恍悟道:「這裡是舊樓,彼此靠得太近,如果你在意鄰居的話,我們可以再搬,唔,最好是市郊些,空氣好,租大一點的房子,也許你可以嘗試散散步、曬曬太陽——」

  「……」女人把湯匙用力擱下,發出簡潔有力的答案。

  田碧海頓住,不再接續這個話題,平靜地為女人盛碗熱湯。

  兩人保持無言好半晌,女人不很熱中地吃了幾口飯,突然正眼凝視她。「你替我打聽到了嗎?」許是久未開口,聲帶有些沙啞。「有沒有看見他?」

  「……」

  「看見了嗎?碧海?」女人追問,原本冰冷的大眼燃起一簇焰苗。

  「看見了。」她直言,她從不瞞她。「大部分在他公司附近那家餐廳。」

  「他好嗎?」

  「沒什麼不好。」

  「和誰在一起?」

  「我沒看到。」

  「聽說了嗎?」

  「我不清楚……好像是原來那個。」

  女人神色加倍憂傷,頹唐地垂下雙肩,低頭停止進食。

  田碧海放下湯匙,推開椅子,站在女人身前,兩手包覆住女人的面頰,像哄慰孩子般甜笑輕語:「不要擔心。你是我在世上最重要的人,只要能讓你開心的事,我一定去做。但答應我,對自己好一點,平靜下來,身體才好得快。」

  「會好嗎?」女人闔上眼,眼角一顆淚珠順著高挺的鼻樑滑下。「我怕好不了。」

  「會。你忘了?你比誰都堅強;而且,我會一直在這裡。」

  她展開堅定鼓勵的笑,女人將臉偎在她胸口,兩手扣住她的腰,緊緊的,彷彿能藉此得到源源不絕的力量。她輕撫女人的黑髮,一遍又一遍,夜風吹來,拂過她的臉龐,將一抹稍縱即逝的哀傷和疲憊增添在她蹙起的眉頭。

  *****

  田碧海揩去額上不斷滲出的汗液,不斷將小型椅櫃和屏風從左邊移至右邊,小倉庫內堆疊的傢俱差不多已清點完,依舊找不到她需求的窗花樣本。

  她停下來喘口氣,頭頂上的旋轉風扇並沒有太大實質作用;通風差,她得盡快完成工作。下巴一揚,正想喚外頭顧店的助理進來援一臂之力,助理拔尖的嗓音已先她而起——

  「田小姐!有客人找!」

  她深深歎了口氣,新來的助理已工作了三個多月,仍然未能上手,遇到棘手的案子很少想方設法先一步處理,若她正好在店內,總一古腦兒推給她接手。

  她拍去衣褲上沾抹到的塵埃,重新束好松亂的長髮,推開半掩的倉庫門,走進燈照明亮的店面展示廳,一名身材頎長的年輕男人正彎腰俯視家飾櫃上的銅製小擺設,助理小苗一旁呆杵著,一句介紹詞也迸不出。

  她走近小苗,投射出責備的眼神;小苗視而未見,緊盯著男人的一舉一動不放。田碧海微惱,清清喉嚨叫喚:「小苗。」

  小苗嚇了一跳,趕緊道:「田小姐來啦!客人找你。」

  男人直起身,偏頭望向她,對她粲然一笑。「嗨!碧海。」

  她楞了楞,幾秒內快速正色以對,掩飾內心的疑惑和訝異。「嗨!你好。宋先生,怎麼有興趣光臨小店了?」

  宋子赫一逕帶笑,那笑容一牽動,出色的五官更加亮眼;他似乎明白這一點優勢,總不吝惜隨時隨地送出笑容。

  他高舉手上的工具箱。「你忘了這個。」

  「喔。」她順手接過,心中並未釋疑。「謝謝。我記得子俐說在家裡遍尋不著,怎麼就找到了?還麻煩你過來一趟。」

  「不麻煩。剛下班,順道經過這裡,替她跑一趟無妨。」這一點他倒沒扯謊,他的確是順道經過,不巧在車裡接到在公司被攔截一整天的鄧欣的電話,他將車停在路邊,極有耐性地聽完她的埋怨、委屈和失控的哀泣,萬分無奈地安撫她後,戀情走味的索然襲上心頭,結束關係的念頭悄然萌生;他隨意抬起頭,正好迎視一塊咖啡色底白色字體的木作傢俱坊招牌,想起子俐告訴過他有關田碧海的訊息,也想起被遺忘在後車廂好一段時日的工具箱,幾乎沒有多加猶豫,便登門拜訪了。直覺告訴他,這女人很不一樣,可以帶給他不同於以往的情趣。

  「其實找不到也不要緊,店裡還有另一副備用。」田碧海一句話就消解了他的人情債。

  「沒想到我做了件多餘的事。」他攤攤手,再走近她一點,好整以暇地端詳她。

  「哪裡。還是很謝謝你。」她回身對持續發呆的助理吩咐:「小苗,泡杯茶來。」

  她今天同樣簡素,上衣是類似的白色窄版襯衫,下身是深棕卡其七分褲,著同色包鞋,褲裝使她顯得更清瘦,腰身更薄,面頰渲紅帶點晶亮,那應該是汗水的作用,而非腮紅,就算有薄施脂粉也被她的汗液消融了;她身上散發出工作後的熱度和甘洌的體味,近似橙橘香,抬高的下巴有一塊拇指大小的烏漬;他只考慮了一秒,便伸手替她抹擦。「沾到髒東西了。」

  她陡然後退一小步,掩住下巴,神色戒備,但很快意識到失禮,勉強笑應:「喔,我剛才在搬東西。」

  他得意地暗笑,抬眼打量店內裝設。

  店坪並不大,樓上樓下大概只有三十多坪,非常利用空間地擺設了各式傢俱,特點是全是手工木作單品,綴飾以復古陶片或雕花,充滿了樸拙的古趣和溫暖的鄉村風味;家飾品多半是陶制或銅製,中西皆有,磨製成仿古舊風,可愛而富巧思,有些可能真是古玩店蒐羅來的。綜觀產品調性,和田碧海整體予人的印象算是契合。

  他接過小苗端來的熱茶,稍啜一口道:「店裡有哪些營業項目?」

  「除了店裡現成的傢俱,我們還接受訂製,但僅限於我們有的實木料,比方說松木、柚木、櫸木這類。另外,我們也接室內裝潢,用材以我們的風格為主,客人自行設計或全交給我們處理都可以。」她公式化說完,也公式化靜候一旁,表情沒有多餘的情分。

  他聽罷,注視著她,也學她一本正經:「那麼,六十多坪的個人空間,只需要一間臥室、一間書房兼視廳室,一間衛浴,如何用這些木料打造出和鄉村風不一樣的格調呢?」

  她轉動眼眸,客氣地問:「是宋先生使用的麼?」

  他舉杯,但笑不語。

  「讓我來猜猜。」她手支著額角,認真思索的模樣。「你現在住的地方,裝潢用料應該多半是大理石、洞石、板岩、烤漆玻璃、不銹鋼、鐵刀木、少數地毯、造型皮沙發、數位控制系統這一類吧?」

  「聰明的碧海,你有雙透視眼。」他眨了眨眼,滿臉激賞。

  「那很抱歉,我們這家店恐怕沒辦法提供宋先生的需求。」

  「你這是……拒絕的意思?」他可真開了眼界。

  她語帶歉意,眼裡卻全是戒慎。這女人在和他之間張起了一層某種無法言喻的隔膜;這真讓他想不通,他一向是普遍性友善的、不拘小節的,且從不擺譜,即使和辦公室的清潔大嬸也能毫無困難地閒話家常,怎麼就只有她令他原地踏步呢?如果不是天性使然,那就是刻意。但兩人素昧平生,又為何刻意?

  「倒不是。但裝潢這件事,最好不要心血來潮,否則天天張眼就看見不符合自己需求的景象,很難開心得起來。」

  「需求是可以改變的,你不願幫個忙嗎?看在子俐的份上?」他看看表。「這樣吧,我們可以約個時間好好談談——」

  「宋先生只是想請我吃頓飯嗎?」她乾脆提問。

  他詫異地吞嚥下一大口熱茶,咽喉險些燙著。這句話在他的獵艷史中不是沒聽過,只不過伴隨的是柔媚的語氣、暗示的眼神,而非有如戲院售票小姐的硬邦邦口吻——「幾張?看哪一場?」

  「嗯?」他示意她再說一遍。

  「如果只是吃頓飯,宋先生可以明說,不必大費周章照顧我們的生意,我想這樣對我們雙方面都好。」她雙手交握在前方,微微欠身,儀態可比應付奧客的好脾氣空中小姐。

  他以爆笑接替了回答。明知有失分寸,仍忍不住打從肚裡直冒笑氣。田碧海比想像中的有趣,雖然此刻她的表情實在不算有趣,他看得出來她正在努力抑制被惹毛的慍火。

  「你是在鼓勵我不必太含蓄麼?」他終於止住了笑,笑過後直感到通體舒暢,工作一天的倦怠全給驅散了。

  「我是在建議您,錢應該花在刀口上。」她的語調有些失准。

  「那好吧。請問田小姐是否願意賞臉和在下吃頓晚飯?」

  「……這不太妥當,宋先生找錯對象了。」她表情已失穩。

  她的答案一如他所料,他卻一點也不覺得踢到鐵板。他兩手抱胸,趨前瞧著她足足有十秒之久,毫不掩藏他的興味盎然。她直立不動,那雙眸子漸趨冷淡,連客套也消失了,而他非但不以為忤,還意猶未盡說道:「是不是找錯對象,應該我自己最清楚,後會有期。」

  直到宋子赫走出店門,她才松頹僵直的背脊,張開握緊的拳頭,低頭一看,手心裡全是汗。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4-30 07:13:53

第二章

  最後一口香草咖啡喝完,田碧海還是坐在高腳椅上不動。

  她看見男人了。

  落地玻璃窗外,隔著一條不算寬的馬路,在斑馬線另一端,等待綠燈的一群行人中,一名外型特別出色的男人擎著手機舉在耳畔,不停地在說話,手臂遮住了他的側臉,但是她辨識得出對方,男人雖然說著話,仍注意著號志變化,跟隨著眾人腳步穿越斑馬線,高大的身影在人群中若隱若現。她緊盯著男人那襲不時閃現的風衣,直到靠近這一端,行人各自散開,她就要看見他完整的表情,一名衣著時尚的女子卻迎上前去,與他相擁,他們熟絡地吻了吻對方面頰,交談了兩句,相偕走向她所在的咖啡館。她低下頭,拿起雜誌作勢翻開。

  男人和女人果然走進咖啡館,在她背後不遠的櫃檯點了咖啡,兩人繼續交談。

  「你就答應出差一趟吧,順便散散心,別老是和我鬧彆扭。」

  「你能陪我去麼?」

  「公司不會放人的。」

  「什麼時候給我答案?」

  男人沒有回答。

  一陣沉默。取了咖啡,兩人竟無意另覓座位,直接選擇了最近的空位——面臨落地窗的長條桌,田碧海身旁的連續位子就坐。

  她背對著他們,快速收拾桌面私人物件,起身就要離開,有人輕拍她的肩叫住她。「小姐,你忘了筆。」是女人的聲音。

  她木楞不言,匆匆想了兩秒,決定不顧女人的善意,失禮地拋下那支筆,只管筆直跨步走出店門,未和男人打上照面。

  轉了個巷口,咖啡館遠離了她的視線,她長吁了口氣,那襲風衣的顏色卻還殘留在映像裡。

  *****

  她躡手躡腳走進闃黑的房間,將密攏的窗簾拉開半扇,讓晨光透進嶄新的氣息,再把手上的小盆紅色巖桐花細心置放在靠窗沿的小桌上。她靜默注視了床上半罩在薄被裡的背影半晌,才移步離開;但即便是如此小心,床上的人還是被驚動了,撐起上身喚住她。

  「碧海?」

  「欸。」她亮起微笑,走近床邊,替對方拂開左頰上黏附的幾綹髮絲。「對不起,吵醒你了。」

  「沒什麼。」

  「我今晚和客戶約了,可能會晚點過來,如果餓了,冰箱裡有蔬菜湯,熱熱就可以喝了,不可以偷懶。」

  「謝謝。」

  「還早,可以再多睡一會。」

  「不了,我精神還好。」

  「那我走嘍?」她愛憐地拍拍女人的頭。

  「你……沒什麼要告訴我的?」女人欲言又止,眼神卻充滿期待。

  「……」她想了想,判斷對方今天狀況良好,決定實話實說。「他離開你不是件壞事,他不是你的良伴。」

  「……」女人垂下眼眸,緊抿著唇好一會,吸口氣問:「你打聽到了?他又有對象了?」

  「那不是很難想像的事。」

  「我無法重新再來了。」女人仰起頭,遮面長髮慢慢滑落耳際,露出右頰一小片白紗布覆蓋的部分,眉心痛苦地皺起。「我的心,還有我的——」

  「會好的。」她果決地斷定。「下星期不是要再動手術了?只是要點時間,凡事都得付出代價,不是麼?」

  「那麼他的代價呢?」

  「他不會再擁有像你一樣的真心,我保證。」

  「碧海,你學會安慰人了。你根本不懂男人。」女人冷笑。

  「男人也是人啊。」她不以為然。「一樣都想擁有,所以一樣都會失望,只是時間還沒到。」

  「時間?」

  「對,時間的問題。」

  她這麼確定地對女人說著,同樣也對心裡那個從未痊癒的自己說著;她抬起女人的下顎,堅定有力地再次強調:「而且,你還有我啊,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

  像女人多年前為她做的一樣。

  *****

  亮潔的玻璃門霍然被推開,宋子赫與背後的暖陽一起進入這間高級女性時裝店;他動作毫不含蓄,店內各個角落或站或坐,正在挑揀新衣、翻閱目錄或預備試穿的女顧客們,不約而同朝門口望去,相繼面露訝然。他釋出禮貌的笑容,抬頭專心打量店內的陳設,除了架上的衣裳,每個局部都仔細審視,臉上始終噙著若有所思的笑意,偶爾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女客選衣的視線,還會輕輕道聲抱歉,讓周圍的女人們開始心不在焉,目光不時跟隨著他的一舉一動,忘了來意。

  大致瀏覽完了,他移步到櫃檯,看著俯首打理衣物的宋子俐道:「還真是做得有模有樣啊!擺設很有特色。」

  「跟你說了我可是認真的,不是玩票,」宋子俐抬起頭,瞄了他一眼。「你是專程來捧場?還是另有貴幹?」

  「這店面也是田碧海設計的吧?」

  「是啊!我是看見她設計的另一家咖啡店才找上她的。不過,她很有主見,我們溝通了很多次才定案。這家店根本就像她開的,沒有一個地方是照我當初的發想做的。」她努努嘴,「還好評價不錯,很多客人是衝著感覺進來逛的。」

  「嗯,我領教過她那個性。」

  「你當真去招惹她?」宋子俐挑起細眉。「老哥,鄧欣昨天才來過這裡,還捧場買了三套衣服,開開心心的,你又哪根筋不對了?老實說,田碧海可不是你那杯茶。」

  宋子赫聽罷,仍是一臉愜意,伸手撫觸身旁一件女裝領口圍搭的絲巾質料,漫不經心問道:「她有男朋友了?」

  「這倒沒聽過,也沒看過,她常獨來獨往。」她縮起眼眸瞥看他。「這不是重點吧?」

  「這當然是重點。她看起來挺死心眼的。」

  「宋子赫——」

  「她喜歡什麼花?」

  「你別費心了,她根本不喜歡切花,我記得她嫌浪費而且折騰植物。」

  「嗯。」他並不意外。「她也不喜歡排場、一吃兩小時的昂貴大餐吧?」

  「我看她平常都啃三明治打發——喂!別問了行不行?」

  「這條紗巾替我包裝起來。」他果斷地指著右前方架上垂掛的白色鑲藍邊雪紡圍巾。「包裝緞帶記得用藍的——唔……不用了,我親自送。」

  宋子俐翻翻白眼,拿出包裝盒,勉為其難裡帶著無法言說的罪惡感;罪惡感的對象除了狀況外的鄧欣,還有生活內涵簡單到貧乏的田碧海,她根本不是宋子赫的對手。

  「我建議你,公司的事留意一點,大伯他們可不是省油的燈。」

  「我們部門的業績十月底之前已完成全年目標,他們還有什麼意見?」他不以為意。「況且我負責的業務和他們那房好像沒什麼相干。」

  「我說的不是你的工作表現。」她壓低音量:「聽我爸說,他們慢慢在物色新的董事會人選了,你也積極點吧。」

  「那就祝他們順利了。」他從她手中抄起包裝袋,指節輕叩一下宋子俐的腦袋。「別操心,大不了回我的老本行。走了。」

  老本行?這字眼讓她霎時傻住。宋子赫那雙修長的手指,真難想像多年前曾經如此俐落、果決、富有操縱性,且被深深寄予厚望過。

  *****

  她左右審酌辦公桌上剛送來的盆栽,慢吞吞打開繫在枝葉上的白色卡片,相同的署名和手機號碼,卻隻字表白未留。這盆栽喚什麼名?她有印象,似乎叫含笑花,半開的淡黃花瓣透著濃郁的果香,令人聞之生悅,但她內心著實喜悅不起來。這已經是第十二次收到宋子赫贈予的盆栽了,也不知他打哪兒來的創意,未如一般男性追求女性慣送的昂貴包裝的鮮花,而是一盆盆有高有低、綠意盎然、熟悉或陌生的含土植栽。

  令人苦惱的是,一般鮮花乍見討喜,幾天後凋萎即遭丟棄不會成為負擔,因此轉送較為容易,但活生生兼且吐蕊狀態的植物,怎能任意棄置或麻煩旁人灌溉照料?

  店內已盡力找了適當位置擺放了五盆,尚有綠化作用,其餘她只能捧回家堆放在陽台,請喜愛蒔花弄草的父親順便照應;但仁厚的父親前天終於開口對她說了:「碧海啊!塚裡的陽台已經花滿為患了,別再買啦。」

  所以,她再也不能對如此一廂情願的贈花行為視若無睹了,這個男人——他的鍥而不捨是否都用在女人身上?而她的不假辭色難道仍有遐想空間?

  愈思考,怒意愈蒸騰。她再次瞄了眼卡片末尾的幾個數字,取出手機撥號,響了兩下便接通,男人的嗓音辨識度很高,總是隨時載滿愉快,她忍耐地閉了閉眼,沉著聲道:「宋先生,謝謝您的關照。但是能不能請別再送盆栽來了?我不太方便處理。」

  「碧海,和我說話可以不必這麼文縐縐的,輕鬆一點。」照例是一串朗笑。

  「那好,我們直話直說吧!您到底想要什麼?」

  彼端靜默了幾秒,再誠摯地發聲:「碧海,我們吃頓飯吧。」

  「我記得您提議過了,我也拒絕過。」

  「我相信你終究會改變意念。」

  「……」她禁不住用勁揉了揉眉心,萬分疲倦。「您搞錯了,我不是您想像中的對象,我們不該浪費時間。」

  「你以為我想像中的你是什麼模樣?」

  「……」

  「我並不需要想像,你就是我看到的樣子。」

  「宋先生,我對這種你進我退的追逐遊戲沒有興趣,您還不明白嗎?」

  「誰說是遊戲了?」

  「難不成宋先生想和我琴棋書畫,切磋對時局的看法?」她冷笑出聲。

  「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可以奉陪。」

  「你就不能接受一次被女人拒絕麼?你的人生裡只有贏麼?」她著實納悶,也更加困惑了,她哪一點吸引了閱女無數的他?

  「你誤會了。我重視過程勝過結果,我只是想認識你,看見你。」

  她嗤笑。「看膩了,玩膩了,無聊了,轉身走了,然後忘記承諾,順序是這樣的吧?」

  「碧海,我從不承諾,從不保證,沒有任何東西的保存期限能因承諾而獲得延長,我只相信感覺。」

  「很好。但到現在為止我對你並沒有感覺。」

  「是啊,到現在為止,但下一刻,還有下下一刻呢?」

  「……」

  「碧海,別生氣,出來一下。」

  「?」她懷疑自己聽錯了。

  「別懷疑,走出來,門口走廊外面,看見那棵路樹了嗎?」

  她驚疑的站起身,跟著指示走出去,一番左顧右盼後站到路樹旁,人行道上充斥著熙來攘往的路人,和平時一樣,看不出有何值得關注的異狀,她對著手機道:「別鬧了,你想做什麼?」

  幾乎是一瞬間,一塊白色朦朧的物事飄落,輕輕圍繞在她頸項,細軟輕盈,柔若似無,她反射性掩住喉口,一把將那團異物扯離自己,攏在手上端詳。是圍巾,一條白色鑲藍邊的雪紡紗巾。她眨眨眼,曉悟了什麼,迅速朝身後搜尋,人消失得很快,走動的路人又太多,她巡視了一圈便放棄,一邊擎起手機問:「你在哪裡?」

  「這不是遊戲,只是想親自送給你,你圍上一定很好看。」

  她看著手裡那團價值不菲的紗巾,沉吟不語一段時間,慢慢走回店裡,對著手機確認:「喂?宋子赫?」

  「我已經上了車,不會再回去接受退貨,不喜歡就扔了吧。」

  她屏著悶氣,語重心長道:「我只是想告訴你,你還有機會反悔,我不是你能設定的目標,別把我的話當成推搪之辭。」

  「這可是個善意的警告?可不可以再找個時間仔細告訴我你不能是目標的理由?我現在得進公司開會了。」

  她掛斷電話,盯著那盆含笑花沉思,助理小苗走過來,怯頭怯腦地問:「田小姐,這盆花要怎麼處理?」她觀看田小姐有好一會兒了,剛才田小姐莫名其妙衝出去,又傻里傻氣站在人行道上,竟然沒發現那位帥氣非凡的宋先生就站在她身後不到一公尺的地方。宋先生浪漫地為田小姐圍上圍巾,然後便瀟灑地走了。田小姐平時挺精明的,怎麼完全沒知覺呢?而且事後還一臉沒抓到現行犯般地懊惱,一點也沒有喜孜孜的甜蜜表情。

  「放到陳先生座位後面。」陳先生是和田碧海合作的另一名設計師。

  田碧海再注視一次手裡那團雲般的圍巾,稍稍猶豫了一下,拉開辦公桌最底下的抽屜,扔了進去;那一刻,突然有種一腳踏進泥沼的預感臨身。

  不,她得好好想一想,不能糊塗。不明白的是宋子赫,他不知道自己在玩什麼樣的遊戲。

  *****

  手術室外,她等得頸酸腳麻,終於等到主刀的醫師出現,她快速迎上去,迫不及待詢問:「楊醫師,還好嗎?」

  醫師揭除手術帽,揉捏僵疼的太陽穴。「還好。」

  沒有得到期待的訊息,她不厭其煩問:「我的意思是,您看她皮膚復原的情況,未來能恢復到幾成?」

  「田小姐,」醫師正色回覆,他每天都得面對不同的病人或家屬,一再解釋內容差不多的答案,加上收費不貲,所以特別有耐性。「她的傷口本來就不淺,我們只能盡量淡化,完全恢復的機率不高。再說這只是第二次手術,能恢復幾成很難就此確定,不過一次總是比一次好,對吧?」

  一次總是比一次好。她也只能這麼慰藉病人吧,聽起來正面又有希望。

  她尋至恢復室,俯視仍在沉睡中的病人,右臉傷口已用白紗覆蓋完整,另外半張臉不受影響,美麗精緻,像一尊缺了角的搪瓷美人。

  「你到底愛上了什麼樣的男人?他到底有什麼好?」她自言自語般低問。「凡事都有代價,但是你付出的代價太大了,要得回來麼?」

  她在一旁坐下,等待病人甦醒,外套口袋裡的手機卻震動了,她讓震動停止,才取出檢視,是助理的工作通知。

  她在床邊櫃上留下一張紙條,悄悄掩上門離去。

  *****

  這個地址並不難尋,離主要交通幹道只有一個巷弄的距離;而這條巷弄也不小,筆直乾淨,建築物整齊劃一,幾乎都是近兩年新落成的住宅大樓,主要是單行道的問題把方向感一向不很發達的她搞迷糊了,她左彎右繞了好幾遍才順利抵達那棟目標大樓,努力覓好停車位,卻已遲到了二十分鐘。

  她疾步走向警衛室,說明來意後,換上通行證件,照指示進入大廳拐角邊的貨梯旁候立。五分鐘後門一開,她踏進電梯,和裡面塞了滿廂的組裝傢俱以及兩名工人並立,以證件感應開關,按了十五樓,她提醒工人道:「待會搬運時小心些,別碰倒或刮壞了客人的東西,林太太那次琉璃破了一角,店裡就賠了三萬塊。」

  「知道了,田小姐。等一下可不可以在走廊抽煙?」其中一名工人道。

  「不可以。出大樓再抽。」她不自覺面目嚴峻,直視樓層燈號,工人壯碩的體魄在單薄的T恤下一覽無遺,令她感到極為刺眼,半屏著呼吸小心忍耐著;電梯門一敞,她頭一個竄出去,找到客戶的大門,按了電鈴,等了十秒鐘,門才姍姍打開,一名幫傭模樣的婦人手拿抹布,客氣地問:「田小姐嗎?」

  「是。」

  「請進。玄關桌擺這,屏風就固定在這條線,不要超出鞋櫃。」婦人讓她進門,仔細指點傢俱固定方位。她會意點頭,指揮工人進行定位。

  婦人摘下兩隻手套,和抹布一起放進鞋櫃內的雜物格,對她匆匆叮囑:「我忙完先走了,有問題可以問先生,小心別刮壞地板。」

  她只能應承。這次接單的不是她,是另一位設計師陳盛和,因為手邊的設計案子出了點問題這兩天拚命在趕工,麻煩她臨時接手出貨的任務。

  她職業化地打量四周陳設,乍看主要是黑和米白兩種色調,用了她相當排斥的昂貴石材做地板。這名客人似乎極偏愛石材,玄關、客廳、餐廳、走道各鋪設了不同材質的地磚做為空間分界。

  內部靠左有一具不規則形的金屬置物架,緊靠在一面黑色烤漆玻璃牆上,兩相映襯非常醒目;她注意到室內光源多半來自成排的反射燈或嵌燈,其餘是造型立燈,燈座盡皆金屬鍛制,空間裡僅有的暖色是長形皮沙發上的鵝黃色絲質小靠墊,和黑色玻璃茶几上的紅色陶瓷煙灰缸。這種設計形態不是問題,問題出在她親自護送來的那扇客制化的柚木屏風,她心頭起了納悶——在視覺上怎麼會協調呢?

  她不好再探私,盯著工人完成裝設,空氣裡浮晃著從廚房傳送來的料理濃郁香味。晚餐時間到了。她瞄了眼腕表,七點二十分,不知道父親是不是替她留了晚飯?她撥了通手機回家,簡單交代了行程,想起醫院裡的人,又撥了通電話詢問現況。

  「田小姐,這兩個置物架釘在哪?」工人舉著兩塊板材問。

  這可問倒了她。她並未來過這裡,她尷尬提嗓向廚房方向謹慎叫喚:「先生,不好意思,請問置物架要釘在哪個位置?」

  廚房的流水聲停止了,裡頭的主人應聲而出,一步步朝她走過來;她目不轉睛盯著那張不容置疑的笑臉好半天,忍不住低頭翻找皮包裡的送貨明細,收貨人分明署名張翠芬女士,地址更不會錯,警衛方才也確認過了,那為何她看見的是他——

  她再抬起頭,思索著要如何開口,對方已經先聲奪人:「跟我來。」

  不容遲疑,她硬著頭皮領著工人跟隨宋子赫踏進顯然是臥房的地方。她刻意不去打量這塊隱私意味濃厚的空間,直瞪著前方在盤胸等待她的男人。

  宋子赫道:「田小姐認為,這個房間哪個地方適合釘上這兩個置物架?」

  那語氣像是存心考她。三個男人齊齊看向她,像六支利箭。她突然語塞,勉為其難環顧一周,略為斟酌,指著對向床尾的那面牆道:「就那裡吧。」

  工人詢問了正確高度後,完全沒有意識到田碧海萬般的不自在,三兩下完成了裝釘工作,兩手抓著電鑽和剩材對她急匆匆丟下一句:「好啦!我們先回工廠嘍,還有東西趕著要送。」

  兩人一溜煙跑了,她也急忙對宋子赫道:「就這樣了,有問題請找陳先生。」不待他回答,她腳步不停地步出臥房,尚未穿過客廳,右肩就被一隻手掌有力地扳住,迫使她不得不回頭。

  「你們的服務不包含善後嗎?」宋子赫指著玄關地板,那裡散佈著鑽牆後的水泥粉塵和木屑,以及兩小塊裁切下來的多餘木料。

  「啊,抱歉。」這一刻,她忽然恍悟到自己似乎有些失態;無論她多麼不欣賞面前的男人,都不該影響到店務。

  「麻煩借我打掃工具。」她鎮定地請求。

  「在鞋櫃旁邊的小門後面,順便替我把門關上。」他輕快地指示,回頭大踏步走回廚房。

  他一消失,源於一時無法說清的心情,她結實鬆了口氣,拿起掃帚認分打掃起來。再次踏進他的臥室,她埋頭盯著地板,全然目不斜視,彷彿可以將自己和屬於男人的一切安全隔離;因為太專注,當她走出臥房而男人站在餐廳叫喚她時,她有一瞬的眼花,男人在燈光直射下竟產生一種眩目感。

  「掃完了?」他問。

  「欸。」她模糊應了聲。

  「那坐下來吃飯吧。」他彬彬有禮地拉開椅子。

  她這才驚覺,餐桌上不知何時已佈滿飯菜,熱騰騰剛起鍋,兩副碗筷相對整齊擺放好,分明是一項安排好的邀約。

  「不用麻煩了。」她保持距離。這個男人相當危險,她在心裡暗下結論。危險的是那副笑容,總帶著好幾層的意味,讓人猜不透,越想猜就得越靠近,一層撥開一層,而那正是男人的目的。

  「肚子餓了吧?我都聽見聲音了。」他一臉認真。

  她反射動作地搗住小腹,只見他前仰後合地笑起來;她立刻知道自己著了他的道,決定不動氣,以免娛樂了他。

  「讓您費心了,宋先生。」她開門見山。

  「唔,追求哪有不費心的?」

  「這頓飯宋先生沒有徵求我的同意。」

  「你會同意嗎?」

  不,她斬釘截鐵不會首肯,所以他設法訂製了這些多餘的傢俱,安排在這個時間收貨,那麼張翠芬女士又是誰?

  「貨單上的張女士是——」

  「我母親的名字。這裡本來是她名下的產業,她偶爾會過來一趟。」

  她完全明白了原委,又深一層瞭解了這個男人——多麼地任性妄為,他想要的東西很少到不了手吧?

  「你根本不認識我。」

  「坐下來,我就可以慢慢認識你了。」

  「這不太好。」

  「怕什麼?沒有你的允許,我不會冒犯你的。」

  「這點我倒不擔心,我擔心的是怕引起不必要的困擾,比方說你的女性友人。」

  他挑眉不以為然。「對我來說,我唯一的困擾是,你什麼時候才肯讓我們兩個好好吃頓飯?這些菜李嫂忙了兩個多小時。」

  「我不喜歡驚喜。」

  「唔,你真不一樣,我以為女人都喜歡驚喜。」他笑。

  一陣鑰匙轉動鎖孔的喀嚓聲清晰傳來,像是在回應他們的談話。她機警地看向宋子赫,他先是困惑那突兀的響聲,接著是確認後的訝異,幾秒的思索,最後轉為面對的泰然,過程毫無一絲懼色。他迎望那扇新立的屏風,大門開了,女性鞋跟觸地的清脆聲音接二連三,伴隨類似行李箱拖在地板上的滾輪聲,歡快爽朗的女嗓高揚——「子赫,你在家啊?咦?怎麼多了個屏風?你又搞怪啦?我好餓,飛機上那些菜簡直吞不下去,還頭等艙呢!」女人邊說邊繞開屏風,踩進客廳,右手拖拉著一頂隨身皮箱,一身風塵僕僕,五官仍明艷照人,身材高姚饒富韻致,女人快接近餐廳時才抬頭向前,明快的動作迅速凝滯,有如斷了電無法啟動。

  大概有五秒鐘的停頓,女人醒悟得很快,扔下皮箱直衝向他們。田碧海來不及揣想,女人已經揚起手臂揮向宋子赫,宋子赫反應出乎意料的敏捷,他半空攔截住那一掌,氣定神閒地對女人道:「欣欣,我有客人在,節制一點。」

  女人顫著唇,美麗的臉蛋霎時失去顏色,她轉頭看向田碧海。田碧海在女人眼中看到了絕望和羞辱,還有難以測度的受傷,那些排山倒海而來的無形毀壞,熟悉得令她心驚膽顫,因而當她驀然挨了一記麻辣的耳光而頭昏眼花時,竟只是結舌呆立,未生出一絲委屈不滿,女人厲吼:「你是誰?在這裡做什麼?」

  田碧海下意識望向宋子赫,他頷首道:「沒關係,老實告訴鄧欣,你來這做什麼。」

  那溫柔的勸慰,淡漠的神情,她從中看見了殘忍和一種堅硬如石的決絕,讓她震懾、暗驚,並且推動著她,悄悄下了個前所未有的決定;她鼓起勇氣面對鄧欣,目光充滿憐惜,口氣異常平靜:「我是來吃晚飯的。對不起,讓你不開心了。」

  這些話無異於推波助瀾,鄧欣憤懣地咬著唇,盈淚的美目恨瞋男人一眼,想再說些什麼,似乎又覺多餘,驕傲與教養使然,她無法口出惡言,終於激動地吐出毫無殺傷力的一句:「你會後悔的。」

  她來得迅疾,去得震盪,大門被砰然摜上。田碧海一驚怵,回了神,不禁坐了下來,待心跳平撫,她拿起桌上的筷子,含起一口白飯道:「吃吧,菜快涼了。」

  宋子赫以嶄新又奇異的目光看著她,不解問道:「你剛才在做什麼?」

  「幫她解決問題。」她答得乾脆。

  「為什麼?」

  「我想我們應該還會見面,雖然我不太能理解你到底要從我這裡得到什麼。你看起來隨和,卻不像是會輕易就放棄念頭的那種人。我不希望以後老是在莫名所以的狀況下和你見面,更不想沒事吃耳光,既然你終究要和她分手,就畢其功於一役吧!她以後會明白,長痛不如短痛,拖著不是好事。」

  「你同情她?」

  「我同情所有和你來往的女人。」

  他聽了不以為忤,伸指撫貼她左頰浮腫起的一片掌痕,柔聲問:「還疼麼?」

  「沒什麼。」她別過臉,避開他的手。「這就是代價。」

  「什麼代價?」

  「和你交往的代價。」

  「你答應了?」他彎起嘴角,噙起意味深長的笑。「很難想像謹慎的你突然有了冒險性格。告訴我你在想什麼?」

  「你擔心嗎?」她繼續嘗著菜色,不可否認,菜的確相當可口,可惜此時此地不能太盡興。「擔心的話就別招惹我,大家都省事。」

  「沒什麼好擔心的。」他舒展眉心,跟著坐下,也拿起筷子。「明天幾點可以見你?」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4-30 07:14:14

第三章

  誰都注意到宋子赫的作息改變了。早上八點他便踏進辦公室,開始一天的行程;下午五點準時熄燈離開,和政府公務員差不多;所有的會議被迫往前遞進,並且討論必須更有效率,因為時間一到他便喊卡,不給與會下屬多餘的發言機會。為了避免耽誤工作,部門員工變得戰戰兢兢,以維持業務進度,私底下卻相當不習慣,向來以美式管理聞名的他為何改變了作風?

  但沒有人敢抱怨,畢竟他們年底將有豐厚的年終獎金落袋,宋子赫從不虧待員工,唯一有意見的是宋思孝,因為終於有人不滿地上告於他。但宋子赫在跨部門會議時,照樣時間一到便退席,即使是重量級人士主持會議,待遇亦相同,完全不給其他主管面子,這一點絕對值得商榷,他絕不希望我行我素的兒子提早被排除在未來的董事會名單外。

  平時宋思孝難得踏進非他主事的這棟辦公大樓,主要是見到各色女職員老繞著宋子赫打轉可不是件賞心悅目的事。情非得已,這天他特別排開行程,在宋子赫下班前找上門,宋子赫照樣鎮定如常地嘗著女助理特別送上的花草茶和咖啡卷,桌面很清潔,不見任何檔案資料,看起來已經在培養下班情緒。想到別部門員工上下都還在為目標奮戰,宋思孝的心就一陣糾結。

  「待會回家吃個飯吧!奶奶很久沒看到你了。」宋思孝皺著眉開場。

  家裡人丁單薄,宋子赫在外獨居,長女則遠嫁美國,老奶奶喜歡安靜,長期與二房宋思孝一家同住。

  「奶奶?別逗了吧,少看到我可以讓她長命百歲。」

  「瞧你說的什麼渾話!」宋思孝直了眼。

  「今天不方便,我有事。」

  「你最近晚上天天都有事?」

  宋子赫撐起下巴看著父親,不禁莞爾。「不然勒?」

  「子俐說你已經不和鄧小姐來往了,在忙什麼呢?」

  「爸有話直說吧!你什麼時候對我的夜生活有興趣了?」

  「你若不影響公司,我又何必干涉?」宋思孝不悅了。

  就是這樣的態度,讓宋思孝在老母親面前說話少了份量,且三不五時受到家族其他成員資疑他對獨子的安排。當年他用盡辦法讓學非所用的兒子空降業務部門,業績雖交代得過去,但宋子赫始終與公司文化格格不入,不僅挑戰公司的管理制度,也不在乎上層的評價;別房子女相繼成家開枝散葉,他依然遊戲人間,真假不分,那隨心所欲的行止,很難不令人懷疑他根本等著董事會主動開除,將他逐出宋家事業體糸。

  「是為了昨天開會我早退的事啊?」宋子赫乾脆先提。「老實說,這和我晚上有沒有事沒多大關係,實在是那些人官越大廢話越多,二十分鐘可以講完的事非得說上一小時不可。一個人如果連簡單的表達能力都有問題,顯然邏輯就有問題;邏輯有問題,決策一定跟著出毛病。他們最近不是向人事提出精簡部門開支麼?我建議先精簡開會時間,省電省茶水又有效率。」

  「你非得這麼幹才痛快麼?」宋思孝不禁拔高老嗓。

  「痛快說不上,請他們別倚老賣老就行了,我可從沒耽擱部門的事。」

  宋思孝暗忖了一會,傾前拉近距離,一派疾言厲色。「子赫,你得珍惜公司給你的機會,我好不容易才讓你插足這裡,當年那件事已經過去了,別讓它影響你,明白麼?」

  空氣瞬時凝凍,兩人對視良久,宋子赫蔑哼一聲。「爸多心了,我早忘了,您請回吧。」

  他扔下檔案夾,不再看父親,抓起外套,大踏步走出辦公室。

  果真忘了嗎?他不能確定。他只知道,他總是忙著用各種方式填滿空檔,以安眠藥或褪黑激素入眠,才能面對第二天升起的朝陽--應酬、派對、夜店、極限運動,他讓自己停歇不下來,懷抱裡的一張張臉孔出跟著遞嬗。最近他開始懷疑,這麼做是否有效?如同慣用止痛藥治標,卻只能不斷加重劑量抑制一樣,疼痛依舊纏身。

  然而他終究放棄了思考,他此刻只想見到那張全新的臉孔,一張老是冷眼瞅著他的臉孔。

  *****

  最近店裡的氛圍變得不一樣了。

  原本恆常是療愈系的空靈背景音樂如今被各種熱鬧的輕搖滾樂佔領,週遭的植栽彷彿也被那股熱力震動,不時搖曳著枝葉,偶爾穿插陣陣逗得人芳心微亂的男性朗笑聲;當然,那顆芳心屬於助理小苗,她總要藉各種機會加入宋子赫和設計師陳盛和兩人間葷素不忌的談笑--慇勤奉上熱茶、送上網路訂購的正夯甜點、請教設計圖,渴望得到一點關注,那點關注可以振奮她一整天的心情,也讓她近日眉目多添了幾分女性韻媚。

  至於田碧海,還是一樣的田碧海,她神色如常,心情平穩,作息不變,至少外人看起來是這樣;她容許宋子赫出現在店裡,無論何時何地,高談闊論也無妨,充當店員也可以,她每天見到他第一句話總是--「嗨,您來了,請便。」

  請便的意思是,除了別干擾她處理店務,他想做什麼都行。

  對旁人來說,這種男女間的相處方式頗不尋常,田碧海從不規範宋子赫,宋子赫也不糾纏她,唯有他惹出的喧鬧聲太大時,田碧海才會稍微望過去,投以警告的目光;這時眾人會稍安靜些,但停歇不到一分鐘,宋子赫就會報以更高昂的笑聲,讓她無可奈何。有時他等得倦了,直接走到她身邊來,自動拉開抽屜,取出那條圍巾,替她繞上,再柔聲道:「碧海可以休息了,我們走吧。」

  她無法拒絕;她不希望他想出更多追求的招數而引人側目,多半順從他的選擇;外作出一起用餐,也以他的習慣為主,無論是平價小館子或米其林二星、三星餐廳,特色私房菜,她都處之泰然,從不挑剔或表示意見;重點是她吃得極少,餵飽她太容易,食物大半被浪費了,所以外食對她而言吸引力不大。

  那麼那段時間她能做什麼呢?主要是觀察、交談。

  當他進食時,她靜靜觀察他,那雙認真的眼神裡不含特殊的情愫成分,就像觀察載玻片上的微生物一樣專注和坦然,沒有喜怒哀樂,沒有羞怯靦腆,似乎目的只是想瞭解她面對的是個什麼樣的男人。

  出乎他意料的是,她竟十分健談,能回應他的任何話題,一反工作時的沉默寡言,絕不冷場。她能侃侃而談內心的看法,毫不保留個人觀點,內容包羅萬象,時事、流行、閱讀心得、戲劇電影、政局……顯而易見她閱聽廣泛,有時爭論至激昂處,她會戛然而止,回以幾不可見的輕哂,或語帶譏嘲,從不附和他,坦白說,倘若不是她外貌纖秀,她和「嬌媚」這種女性符質實在沾不上一點兒邊。

  她什麼都談,但很少談自己、談過去,就有也是輕描淡寫。他只知道她在國外求學過好幾年,兩年前才回來,和從事教職退休的老父一同住。

  她生活力求簡單,宋子赫卻認為,她並不簡單,常有那麼一瞬息,她不經意流露出一點憂傷的氣味,只要靈敏些,在她獨處時便可以捕捉得到。

  所以他喜歡看她發怔,那片刻她常忘了武裝,悄悄散發出一種柔軟的特質。

  「新廚師的手藝不錯,甜點不膩,你嘗一嘗。」他舀了一小匙杏仁酪往她唇邊送。

  今天他們吃的是義大利輕食,她的那份青醬松子蔬菜面只動了半盤,她便停了筷子,饒有興致地接下他啟動的話題,談到她在國外學作菜的經驗,說到精采處,她不加思索張嘴含進那口甜品吞下去,過了好一會,她見他帶笑吃完整道甜品,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她和他共用了一支小匙。

  對宋子赫而言,這不是什麼大事,只能算小小突破。田碧海至今連只手指也未讓他碰觸過,她總是在兩人並走時機敏地將手掌放進口袋,但現在,他發現她暫停說話,不自在地拿起水杯喝水,轉移焦點看著別桌的客人。

  他索性一手端起她那半盤剩面,在她來不及阻止前吃將起來;她直瞪著他說不出話,他暢然進食,一邊讚美:「你這一盤也不錯,下次可以考慮點這道。」

  「你--食慾真好。」她言不由衷,暗惱他的隨性。

  「和你在一起食慾都很好。」

  她再度看向別處,聽若罔聞。

  他笑了笑。她和別的女人最大的不同,就是避免回應他的任何撩撥或暗示,她恐怕從未和男人調情過。

  「子赫,你也在這兒?」一名上班族模樣的年輕男子友好地拍了下宋子赫的肩,穿著品味也接近,男子好奇地打量了田碧海一眼,神情閃過一絲訝異。

  「是啊!你也來了。」宋子赫大方介紹兩人:「這是田碧海小姐,這是宋子聰,宋家人,辦公室和我隔道牆。」

  田碧海微笑頷首,見怪不怪,這是他們約會時常有的情景,總會遇上一、兩個宋子赫的親朋好友。宋子聰寒暄兩句,忽然拉起宋子赫,對她致歉:「不好意思,跟你借個幾分鐘,有人想和他說幾句話。」

  「請便。」這要求也不陌生,總有人想和他攀談幾句。

  她稍微看去宋子聰那桌,有兩名女性在座,是衣著舉止典型的高級粉領,正鵠望這一方。她收回視線,喝著剛送來的餐後咖啡,靜靜等待。

  她很擅長等待,因為很少對人寄予期望,所以並不焦急。十分鐘後,人尚未回座,她側耳聽見他們談興正濃,短時間內不會結束,乾脆拿出背包裡的設計期刊,全神貫注地賞閱,整份期刊已看完一半,宋子赫終於盡了興,坐回她面前。

  她瞄一眼時間道:「該走了,我店裡還有事。」

  他不動,仔細審視她,確定她面色如常,未有不豫,同意道:「好,走吧。」

  取車的路上,他安靜不吭聲,和平日的活躍有別,敏慧的她輕易便感受到了,卻無意探問,兩手交握在身後跟隨著他,陷入了自己的心事。

  視線維持在路面的她,冷不防一頭撞上驀然停步的他,她額頭吃了疼,忍不住伸手摀住。「怎麼啦?」停車場在公園對面,尚有一條馬路寬的距離呢。

  「你當真不在乎?」他盯著她,臉上看不見笑意,與方才判若兩人。

  「不在乎什麼?」問得太突兀,她一頭霧水。

  他緊抿嘴不答,目光充滿疑竇和思量,逼得她快速回想剛才的一言一行,是否在某個小細節冒犯了他,他卻突如其來俯下臉,對準她的唇貼上,那輕輕一觸僅有兩秒,她竟人為驚駭,迅速往後跳開,像只全身豎起毛髮的貓,一副警戒姿態。他呆了呆,有些困惑她的過度反應。,她大概察覺了什麼,立刻調整了神色,勉強做出解釋:「你嚇到我,我沒有心理準備--」

  他覺得不可思議。「你沒有心理準備我隨時會吻你?」

  「你沒有先通知--」

  「通知?我們不是在交往嗎?」

  「也不是--」她為之語塞,兩手拚命搓臉撫平懊喪。「算了,你以後別再嚇我,我說過我討厭驚喜。」她回身穿越馬路,不再搭理他。

  真是個前所未有的經驗,他想;也是個前所未有的要求--通知?

  不顧走在前方的她是否會惱羞成怒,他縱聲笑了。

  *****

  後來,宋子赫的確行禮如儀經常「通知」田碧海。

  「十分鐘後我會到,別先吃御飯團了。」

  「你能不能出來一下?我想看你一眼,這兩天出差,不能見面了。」

  「手拿出口袋,我可不可以牽你的手?」

  「如果你再不和我說話,我就當著小苗的面吻你,怎麼樣?」

  「我請陳盛和替你出這趟貨了,別忙著搬東西,一起看電影吧。」

  ……

  但無論他如何預先通知,她還是感到諸般不自在,全身繃緊的神經並未因此獲得了鬆弛。她特別喜歡和他談話的原因就是因為能轉移目標兼打發時間,兩人一旦靜默,便充滿了各種可能性,他常有些意外之舉讓她防不勝防,麻煩的是那些舉動其實不能歸類為冒犯,她相信多數女人應該會覺得甜蜜吧?

  但那不會是田碧海。她發現,「通知」不能解決她的問題,他老是為所欲為,並且相當隨性霸道,應該換作徵詢才是,她應該鄭重要求他事先徵詢她的同意,不能說風就是雨--

  她漫天胡想著,不知不覺多撕了一包糖粉加在茶水裡,聽而不聞後方的叫喚:「碧海,你在自言自語?」

  胳臂被觸碰了一下,她立即回頭,對面帶疑惑的年輕女人咧嘴笑開。「沒事,我在想客戶的圖好像有點問題。」

  「最近晚上你好像比較忙,都是早上才來。」

  「客戶晚上才有空,對不起。」她不擅撒謊,尤其對象是她在乎的人,她的臉在微微發熱。

  「不要緊。我只是擔心你兩頭跑太累,其實可以讓餐館送飯的。」

  「等我做不來再說吧。」

  女人忽然有些遲疑,低聲道:「我昨天--把圖寄給另一家公司。」

  「太好了。」她矮身下來,握住女人的手,掩不住內心的雀躍。「一定不會有問題的。如果他們接受了,以後在家不出門也可以接案,不是很好?」

  「……什麼意思?難道我以後出不了門?」女人尖銳地質疑。

  她尷尬地避開對方的逼視。「我不是這個意思。醫生不是說越來越好了麼?你想太多了,你該出去走走--」

  女人並未顯出被鼓舞的喜色,反而提出要求:「我想看看傷口。」

  她面露為難。「還不是時候--」

  「我想看。」女人口氣嚴峻,不等她應允,轉身面對化妝鏡,激烈地一把扯除面龐上的包紮繃帶。她大驚失色,女人已在鏡中瞥見一片紅白交錯、凹凸不整的縫合傷口,不必時間證明,那片肌膚再也不可能百分之百光滑平整。

  女人大受刺激,面色一時萎頓,抱頭蜷縮在圓椅上失聲痛哭起來。

  「不滿意我們再換醫生好不好?別這樣,這還不是結果啊。」田碧海環抱住傷心欲絕的女人,忽然感到辭窮,似乎說越多越顯心虛。

  「我要他後悔……碧海……我發誓要他後悔……」女人斷續哀泣,田碧海收束雙臂,抱緊女人,嘴裡安撫著:「我知道,我知道……」

  田碧海不知道的是,許多事遠非當初所能想像,她並不確知女人有多恨男人,不斷出現在她腦海的念頭是:但願女人恢復原本的樂觀堅強,但願一切回到她們剛回國時的那段平靜時光,但願男人沒有出現過,但願……

  「你一定會如願的,恩琪。」

  *****

  透過玻璃窗,她望見那道修長美麗的側影經過,便瞭然於胸。

  真是個美人兒,她在內心讚歎。宋子赫真幸運,擁有過許多美好的東西,也一一毫不眷戀地捨棄那些美好的東西。

  美人鄧欣推開她的店門,稍微環視前方,便看見了站在書櫃角落整理訂單的她,沒有猶豫,直接走向她,步步生姿,香氣襲人,儀態整理得很妥當,像剛結束重要的會議前來赴約;但她們並沒有事先約見,鄧欣是不速之客,一雙黯然的妙目裡儘是深深的失落。

  小苗前往銀行辦事,田碧海只好親自泡茶款待,兩個女人面對面坐下,對方便先啟齒了:「對不起,那天我不該動手,希望你別放在心上。」

  她很慶幸對方似乎回歸了理性,初見時的盛氣消失了,她可是毫無吵架的本領。她立刻搖頭。「不,我不介意。如果我是你,那天可能不止『貓』那一下。唔,我是說,對付讓自己傷心的男人,那樣算是客氣了。」

  鄧欣顯得相當意外,她終於看清楚田碧海。是眼前這位渾身素淡得令人難以留下深刻印象的女人擊潰了她,讓她深嘗情場苦果?若非宋子俐親口確認宋子赫的新歡就是田碧海,她真會以為宋子赫提早在和她玩愚人節遊戲。

  但今天這麼近距離一睹,非但沒有讓她釋然,反倒更加困惑了。鄧欣發現自己也許不完全瞭解宋子赫,這個曾經和她在各方面如此契合的男人,為何她出一趟公差後,就此見異思遷?她當然清楚他的情史,也明白他不容易被套牢,但她相信自己的能耐和條件,足以令他停止尋覓下一站風景,最起碼女人該與她旗鼓相當,而田碧海,只讓她感到不對勁,無關乎外貌條件,而是那一身不合宜的淡漠--

  「這麼說也許你會認為我矯情,但我是真心希望你能找到更適合你的人,你看起來很聰明,一定可以很幸福。」田碧海誠摯地說。

  鄧欣怔忡半晌,手上的熱茶慢慢傾斜倒出而不自知,田碧海及時替她扶穩,提醒道:「小心別燙著。」

  「喔。」鄧欣收回思緒,不安地調整坐姿;她原本準備了許多台詞,也設想了各種場面,卻沒有一項用得上。她雖然滿懷不甘,但絕非來這理討公道的;她有她的教養和尊嚴,然而專程找上門卻被情敵安慰就很離譜了,她其實最想弄明白的是這一點--

  「他這次是玩真的嗎?」她終於問出口。

  田碧海不置可否地聳肩。

  鄧欣又不解了,追問:「你呢?你有多喜歡他?」

  田碧海再度聳肩,不答。

  「我在想,如果他只是一時新鮮,也許可以--」可以等他回頭?鄧欣說不出口了,這已牴觸了她的極限。

  但對方似乎已經明白了,並且支著頭思索,像是在為她想辦法。為何她感到越來越離譜?她可是苦主啊。

  「以我個人看法,這主意不太OK,甚至可以說根本是飲鴆止渴。下一次如果他又看上別人呢?」

  鄧欣瞪大了眼,一種啼笑皆非之感陡然萌生;良久,終於想通了什麼,驚愕問:「你不愛他?」

  不知道為什麼,田碧海不想騙鄧欣,也許是不想再看到一顆傷疤未癒的心在她面前又被無端劃開一次。「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以後你不會再被傷害了,這是好事,你不該再難過,開心點。」

  鄧欣沒有得到答案,正確地說,她沒有得到實質的答案,田碧海只是無聲望著她,那漆黑清澄的瞳眸,不屬於熱戀中的女人,眼神難以撒謊。

  「他來了,我們不能再談了。」田碧海看向騎樓。

  鄧欣回過頭,宋子赫正推開店門,神采奕奕地到臨,臉上掛著晨曦般的笑容,多麼熟悉,至今仍令她怦然心動,卻不再為她綻放。他放眼尋找田碧海蹤影,瞧見了目標,轉向走來,鄧欣不得不站起身,坦然與他相迎,宋子赫先是愣了一下,很快有風度地問候:「嗨,欣欣,最近可好?」

  她擠出一絲禮貌性的微笑。「好。」再回頭,田碧海向她欠身。「保重。」

  她輕點頭,挺直背脊,優雅地越過男人,保持了男人眼中最後一道可供懷想的丰姿。

  「沒事吧?」宋子赫關心地看著田碧海。

  「沒事。」眼珠若有所思在他臉上溜了一圈,她抱著兩臂正色道:「給你個良心的建議,你應該多關心有事的人。」

  「碧海,那只會沒完沒了,無法收拾。」他坦然回答,沒有任何罪惡感。

  「請問閣下的心臟還在嗎?是什麼材料做成的?」她擰起眉頭。

  「我很想讓你看清楚,你願意嗎?」

  他湊前逼近她,眨動的長睫幾乎攝在她眉眼上,須後水的清洌薄荷味也沁入鼻腔,她照例往後縮,拉開兩人間距,語帶命令:「別老是動手動腳。」

  「唔,奇怪了,我手腳沒在你身上啊!」他無辜攤開雙臂。

  為免展開更多令她束手無策的對話,她明智地轉移話題:「還沒到中飯時間,怎麼提早來了?」

  「喔,我是來通知你一件事的,順便告訴你晚上有應酬不能陪你了。」

  晚上有應酬對她而言是個好消息,她正可以抽空去見恩琪;至於通知哪件事,就很難摸對方向了。

  「通知什麼?」她有不祥的預感。

  「我已經替你報名下個月中旬的全民馬拉松路跑了,最近有空到健身房要多練跑步機喔。」他一副體己的貼心建議。

  「馬拉松?」她沒聽錯吧?她搬動傢俱、組合床架、拿電鑽是很在行沒錯,偶爾有空也可親自刨光原木,使用電鋸裁切板材製作出生活用具,但以上通通不代表她有潛質跑馬拉松--馬、拉、松?這是一輩子也不會和她劃上等號的三個字。她斜瞅男人,面部開始僵硬,勉強笑問:「宋子赫,你的生活非得這樣跳tone不可麼?」

  「放輕鬆,又不是奧運正式比賽,偶爾該好好鍛煉一下筋骨不是麼?」他拍了一下她的肩。

  「對不起啊不湊巧,我通常一大早有事就不奉陪了。」她明智地加以拒絕。據她所知,一般天剛亮沒多久,路跑就正式開始了不是麼?況且以他人脈之廣,捨命陪君子的人應該有一長串,為何就她雀屏中選?可見不是什麼輕鬆愉快的友善運動。

  「但是沒辦法找到下午起跑的馬拉松啊!」他說。

  他根本不在意她的反應吧?或許她的臉色聲調稱不上嚴肅,她斂起嘴角殘存的笑意,咬牙道:「你以為那是重點麼?」若不是店裡陸續進來閒逛的客人,她很有奮力一吼的衝動。

  「重點是我想看到天還沒亮就起床的你,到時候我會去接你,跑前注意須知晚些再傳給你,拜!」他揚揚手,帥勁十足地走了,的確盡到了通知的義務。她閉了閉眼,微弱地在內心詛咒,除了無力還是無力。

  「馬拉松?太妙了,聽說跑完全程可以瘦兩公斤以上耶,現在還可以報名麼?田小姐?」不知何時從旁冒出的小苗雙目生光,視線緊黏在宋子赫已走遠的背影上。「那天可以休假嗎?」

  「可以。」她一點也不想探討這個話題,一點也不想,轉頭就忘是最佳選擇。

  但一個和馬拉松無關的想法卻緩緩浮出腦海--那些愛上宋子赫的女人肯定受到了某種詛咒,身心不被折騰一番無法獲得解脫。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4-30 07:14:39

  第四章

  想讓一件極度排斥的事徹底被忽略、並像被強力衝進馬桶一樣不著痕跡,就是不說不聽不想;這一點田碧海訓練有素,且行使得很成功。小苗自從興高采烈地談論未來的那場夢幻馬拉松而遭遇多次白眼之後,便識趣地自動消音;而忙碌的工作行程讓宋子赫消失了一段時間,無人聞問相關話題,田碧海遺忘得相當徹底,重回了原本的生活軌道,除了接聽宋子赫電話或簡訊時心緒稍微波動了一些之外,基本上過得還算平靜。

  可惜平靜不是宋子赫的基調,當田碧海在傢俱廠忙著檢查剛從海關運來的一批木材,親自點數零件時,宋子赫不聲不響地出現了。

  他倚在一具半成品衣櫃旁,嘴裡叼了根煙,望著數公尺距離的女人屈蹲在地上,檢視開箱後的鑲嵌陶片;她看得十分仔細,幾乎目不轉睛,身旁來來去去的員工並未干擾到她。幾分鐘後,她雙眉輕蹙,似乎有問題迷惑了她,她猛然抬起頭,看見了他,整個人霍然站起,變了臉,來勢洶洶朝他奔來,他未及張臂迎抱她,她粗率地伸出右手摘去他嘴上的半截煙摁熄,恨恨地責備:「沒看見禁煙標誌嗎?這裡都是易燃物!」

  「抱歉,急著想找你,沒注意到。」他抿嘴笑,她生氣的模樣逗樂了他,很少有女人認真對他生氣過。

  她斜睨他。「等我一下。」一轉身便和工廠負責人交辦事項,她說話簡潔扼要,不苟言笑,也許年齡算輕,因而刻意保持一種嚴肅以獲得尊重。她面前不時有扛著沉重木材、只著件夏季汗衫、肌肉賁張的精壯工人橫越,只見她敏捷地退縮半步避免碰觸,緊繃的面龐分明在辛苦隱忍。

  宋子赫興味不減地在一旁觀賞。田碧海的品味引起了他的好奇。與她相處已有一段時間,為何他仍難確知她欣賞何種典型的男人?她不似宋子俐那班名媛閨秀可以大方對男人品頭論足,也不像公司女職員們喜歡在茶水間彼此交換異性八卦及實戰心得;她的話題裡沒有兩性觀,他慢慢觀察到,宋子俐評論田碧海的生活缺乏色彩並未太牽強,田碧海打開電腦純粹處理公事和瀏覽時事新聞,她不上臉書不開部落格不和任何人msn,她和一般人保持著似近實遠的距離,彷彿隔著一層水紋玻璃,看到的只有模糊的輪廓。

  「怎麼找到這兒來了?」田碧海走過來,指指外面,帶領他離開這片雜亂的工廠,神情平常,未透露出男女間多日未見的雀躍喜色。

  他困惑不已,何時他才能左右她的心?

  「想念你。」他坦言。

  她停步略怔,掠了掠耳邊鬆開的髮絲,躊躇著不知該如何回應。「那……所以呢?」

  「你就不能給一點鼓勵麼?」他歎口氣,拇指撫貼她的下唇,她背抵他開來的休旅車身,動也不動,直盯著他的手指,胸口緊張得已見起伏。

  「你總要習慣的。」他執起她下巴,強迫她正眼面對他。她當然知道他接下來想對她做什麼,喉頭困難地吞嚥,眼眸慌亂游移。

  「吻你需要通知嗎?」他語帶玩笑。

  他猜得沒錯,無關乎生澀羞怯,甚至對象,她排斥的純然是身體上的接觸,多麼令人費解。

  「唔,不需要在這裡吧?」她終於擠出一個替自己解圍的理出。

  他瞟望四周,不情願地放開她。「好,我們去個地方。」

  「去哪裡?」她又生出警戒心,手抵車門。

  「碧海,你認為我們可以更進一步了麼?」他一臉忍俊不住。「放心,不是什麼嚇壞你的地方。」

  「可是,現在才下午四點半。」無論是下午茶或晚膳都不太適當。

  「陪我回一趟家裡吧。」

  「家裡?」這答案太意外,目的是什麼?

  「算給個交代,省得他們老是煩我。」他打開副駕駛座,就要將她推上車。

  「不是吧?現在?穿這樣?」她失笑,他可真是說風就是雨;她並非在意自身形象,但那是基本的社交禮貌。

  他掃了她一眼,的確不夠正式,她仍是清一色窄版襯衫,為了工作方便,下著牛仔長褲和運動鞋,長髮也隨意攏在腦後,脂粉未施。

  「沒什麼問題,又不是拜見公婆。」他調侃道。「讓他們知道我在和個女人交往就行了,討不討喜不重要。」

  「唔……你無所謂就行了。」她想了想,聳聳肩,這差事算是安全又輕鬆,比起他的其它古怪念頭容易招架多了。

  他內心又揚起一陣暗訝。她對事情的喜惡迎拒和其他女人大不相同,誰能輕鬆自在且臨時起意拜訪男方家長?且是在男人缺乏慎重的邀請下匆促成行?除非是不在乎。

  不在乎!這個女人不在乎他。

  無論他多麼努力找空檔和她相處,她對待他和店裡的男同事相差無幾,差別只在其他男人可不敢隨意在口頭及肢體上冒犯她。他不得不心生懷疑,若不是他執意且頑強的追求,她的生活其實可以沒有他的存在吧r。

  這些新發現讓他一路上失去談笑的動力;她見他無意閒聊,取出隨身行事歷查看,專心記錄今日未竟事項,其間想到什麼似地哎呀一聲。「等會送我回家麻煩順道繞到賣場一下,我得買個菜。」

  「家裡有人等你燒飯?」他不經意問。

  記得她曾提過她年邁的父親具備一手好廚藝,教職退休後三餐都親自打理,不需她操心。

  「不是,是幫恩琪準備明天的--」她陡然噤口,一臉說溜嘴的愕然。

  「幫誰?」他沒聽仔細。

  「沒事,不重要。」她望向車窗外,不打算說明。

  知道她不會輕易透露,他不再追問,眉心卻不自覺收攏。

  到了宋家,家中三位長者齊聚等候,在開門迎接他們那一剎那,同時都愣了一瞬。他們的反應在田碧海的預期中,所以並不覺尷尬。宋子赫介紹過後,她咧嘴一笑,落落落大方地欠身一一致禮,再側站在宋子赫身旁。

  「田小姐很面熟啊。」宋思孝頷首回禮。

  「在子俐家見過,子賢宣佈婚事那天啊!你記性差了。」宋母趕緊接腔。

  「是伯母記性好。」她真心讚美,能在這麼多出色的男女賓客間記得一名陪襯性質的女客,可見得有過人的眼力。

  宋氏夫妻見多識廣,因而田碧海的簡樸造訪並沒有遭到絲毫怠慢,款待分寸拿捏得宜。田碧海揣測,依宋子赫過去的輝煌記錄,或許為人父母心中都有數,這將不會是最後一位和他們打照面的子媳人選,所以不吝惜表現慈藹,維持長者風範。

  這樣一想,反倒心無罣礙了,表現也就相對自然,她有問必答不卑不亢,雙方互動出奇良好,宋子赫完全插不上話,只得退到偏廳一邊逕自倒杯紅酒暖喉,冷眼旁觀不作聲。

  一番話家常後,令他直了眼的情景出現,田碧海和宋母兩個女人結伴進了廚房,她直爽地接受宋母邀請小露一手,做一道田父傳授的家鄉菜,讓今晚多添一味。廚房登時充盈著女人的談笑,罕有地熱鬧起來,宋子赫預想的冷場並未出現。

  他喝完手上那杯酒,胸口頓時變得出奇松暖,聽著廚房不時傳來田碧海的笑聲,一股強烈的慾望竟應運而生,他願意更加瞭解她,他想讓這個女人愛上自己。

  客廳另一位旁觀者是老奶奶。她從一開始簡單問候了田碧海之後,便盤腿坐在專屬沙發上閉目養神,未參予談話,直到宋父接了一通公司電話後回到書房處理公務,人暫時散去,老人突然睜眼,召喚幫傭扶起自己,搖搖晃晃走到宋子赫跟前,張著矍鑠雙目,直盯著無事一身輕的孫子看。

  「你打什麼主意?小子。」

  他不明所以,放下酒杯。「奶奶有何指教?」

  「你真要玩玩我還不擔心你,你要是認真,我勸你三思,免得吃上苦頭--雖然我認為你的確該吃些苦頭才懂得收斂。」老奶奶劈頭給出一頓教訓。

  老人的口音含著些許鄉音,他側耳恭聽後嗤笑出聲,摟住老人的肩,不以為意道:「您老打的是什麼禪語嗎?太深奧了我不懂。」

  「這位田小姐心不在你身上,你帶回來誑你父母不打緊,你要是弄假成真,以後怎麼收尾?」

  「……」他默然斂色,微瞇雙眼。

  「想清楚點。」老人回房後便沒再出來過。

  這頓晚飯進行得賓主盡歡,田碧海非常配合,吃得比平時多一倍,直贊幫傭手藝好,自己那道菜獻醜了,爽朗的模樣與宋子赫感受到的矜持大為不同,但她表現得如此真心誠意,連他都快要相信她是樂在其中了。

  出了宋家那道大門,一與他獨處,她明顯的話減少了,但愉快的心情尚未消散,走起路來輕快許多,她甚至低聲哼了一小段陌生曲調。

  「你今天的表現出人意表,他們看起來很高興,我是不是該謝謝你?」一到地下停車場,他閒散模樣地問起。

  「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她露出哂笑。「你在想這個田碧海可真有一套,不喜歡的事還能應付得這麼好,那麼平時對我到底是不是虛情假意呢?」

  他驟然停步,睜大眼看住她。

  「老實告訴你,我剛才是真心的。」她仰視他,坦然不諱道:「你爸媽他們都是好人,就和我其他朋友的父母一樣,常為子女擔心過了頭還得不到回報。何況,想必你自小一定比別人更刁鑽頑劣,他們大概時常為你傷透腦筋又拿你沒辦法吧?」

  「有你這種傑出子孫,想來我就替他們捏一把冷汗。反正就這麼一次,以後再見到他們的機率也不高,讓他們歡喜一次也沒什麼不好。這也不難,我一向對我爸或叔伯姨舅們都是這樣的,別把他們看作國王殿下就行了,有什麼話不能聊的?」

  他仍舊不動聲色。

  「好啦!解釋完畢,送我回去吧。」她迅速結束談話,逕自往前走。

  她太口無遮攔了,宋子赫實在難以捉摸,比起來宋氏夫妻就可親多了,她打心裡同情他們,這個男人不說話時她便感到緊張,她永遠猜不准他下一步想做什麼。

  無言走了段距離,落後的宋子赫大跨步追上,她未及回頭,便被緊緊擒抱在男人寬闊的胸懷裡,雙臂被箍住動彈不得,她驚駭得忘了掙扎,心跳瞬間如鼓狂擂不休,幾幅驚怵的分割畫面襲擊她腦海,忽然間,她像吸不到一絲空氣般呼吸急促,眼前一片模糊。宋子赫沒察覺異狀,臉埋進她頸窩,喃念著:「如果這不是唯一的一次呢?你願意再來這裡嗎?碧海?」

  懷裡的女人從頭到尾沒吭出半個宇,太乖順了,任他親膩攬抱未發出抗議,他狐疑起來,遂慢慢鬆開手,一鬆手,田碧海竟滑溜下去整個攤軟在地,動也不動,雙眼半張,但無神的眸光顯然已失去目視能力。

  他蹲跪下去,用力拍打她的臉,喚了幾次名字,田碧海皆不為所動,一陣驚恐臨身,他不假思索,雙掌交疊,用力在她胸骨上快速壓迫數下,間中俯身朝她口中吹氣,不斷重複壓迫及灌氧的步驟,他幾乎失去了思考能力,機械化地做著標準急救動作,過程也許不到一分鐘,他卻感到漫無止境,直到不知第幾次他的唇離開她半張的口,她猛地咳了一下,倒抽一口氣後開始短促地自行呼吸,眼珠茫然轉動著,他徹底鬆口氣,將她扶坐起來,靠在他身上,一連迭問:「怎麼樣?你感覺怎樣?」

  身後有人疾跑過來,蹲在兩人身旁直喘氣。「宋先生,有沒有事?我們在監視器看見你在--」是一名大樓警衛。

  他揮揮手。「謝謝,不礙事。她醒了,我會處理。」

  田碧海恢復神智,傍著他的手臂站起,一臉驚魂甫定。確定她能站立了,警衛終於走開。

  「到底怎麼了?」他不放心地又問。

  她體態健康,能做一般女性少做的重活,自認識她就沒見她生個小病,沒想到如此外強中乾。

  「你嚇著我。」她咬牙回答,但似乎神思不屬,口吻也不像譴責。

  「你明知是我啊!」他大惑不解。「你以為是誰?」

  「……我又昏過去了啊?」她不願正面回應,但面有憂悒。

  這語氣透著古怪,難道她向來有暈厥的毛病?

  「嗯。」他點頭。「你常昏倒?是貧血嗎?」

  「也不是,有半年沒有發生了。」咕噥說完,似乎發現解釋下去不妥當,忙轉移話題:「剛才麻煩你了,謝謝你。」

  他用袖管揩去一頭一臉的汗,發現強烈的心跳尚未平撫,面部僵麻,他轉換氣氛道:「不客氣,很久沒做CPR,還真有點累。」他甩甩酸麻的手。

  「難怪我這兒好疼--」她右手按住肋骨發痛的左胸,皺著臉。

  「有什麼辦法,我可不希望你出事。」他牽扶起她,往停車的位置走。

  上了車,開出停車場,他看了看臉色蒼白的她,知道再怎麼追問她出不會如實作答;她如同平靜無波的海面,底層潛藏著不知多少諱莫如深的漩渦,他忽然喟歎一聲,諷笑道:「這世上的事真是說不準,老想吻你吻不成,沒想到剛才全討回來了,總共有幾十下吧!可惜我當時腦袋一片空白,一點滋味也沒有,你說算不算命運捉弄?」

  她不作聲,卻發現耳根不受控地發熱。

  「看在我辛苦一番的份上,能不能討個獎勵,好好讓我吻一次?」他促狹地湊過去。

  「宋子赫,拜託看好前面的路--」

  *****

  「你發呆有五分鐘了,碧海?」恩琪推開滑鼠,終於忍不住問了。

  「喔,對不起,恩琪。」田碧海搓搓臉,回頭對她笑一下,開口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一個字,欲言又止成了困窘,心事昭然若揭。

  「如果忙就不用來了,我可以自己作飯。」邊說邊走到床邊,對著她坐下。

  「我喜歡來。」田碧海注視著恩琪,對方半邊臉上的包紮整齊貼覆,露出的其餘五官和肌膚美麗如昔,她輕問:「你最近心情好多了。」

  恩琪低下臉,歉然道:「對不起,有時候凶你,我不是故意的。」

  「我明白。」

  「有人介紹我另一個好醫生,我預約了,明天陪我去一趟。」笑意重新浮上。

  「嗯。」她點頭,心不在焉,只是抱著膝看住好友,想了想,一個念頭陡生,她忽然趨前,輕輕吻上對方的唇,淺淺一吻,對方充滿驚訝。

  「怎麼啦?」一吻既終,恩琪圓睜大眼。別人她不敢肯定,但田碧海她非常清楚,這個吻和曖昧的情愛無涉,她的好姐妹有了非比尋常的困擾。

  田碧海的確難以啟齒,她無法坦然告訴對方,她只是想測試自己,內心能不能掀起一些特殊情愫。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她再無法對男人動情,怎麼樣都不行。獨身生活雖自在安心,偶爾思及,卻又內心忐忑。她嚴重懷疑某種後遺症真的永遠跟上自己了。她方才突發奇想,如果是女人呢?會不會是她的大腦經過那次事件後反向操作了?

  她和恩琪關係深厚,恩琪不會怪她,但那一吻並沒有產生化學變化,她連心跳速度都維持正常,這個徵兆難道是在告訴她,她的產愛機制永遠被破壞了,就像生了一場大病後失去嗅覺的廚師一樣,再也進不了廚房?

  「我大概太累了,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你別介意。」她頹喪地掩住面龐。

  「你最近認識了誰?」恩琪抬起她的臉。

  田碧海向來理智,生活規律又節制,最近恍神的次數卻多了。

  她呆住,趕緊搖頭撇清。「哪有誰。」

  「別緊張啊,這有什麼?你該試一試的。」

  「你明知道沒有用的。」她偏臉不看她。

  「你該多給自己機會,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

  「我們別談這個,好不好?」

  手機鈴聲打斷了談話,她瞄了眼號碼才按下接聽鍵,是小苗。

  「田小姐,宋先生說你今天再不來店裡上班,他就要報警了。」小苗急切地描述。宋子赫連來店裡兩天見不著人,田碧海手機又不通,十分之火大。「他火大的樣子很猛,雖然看起來很man,可是我怕客人會嚇到。」

  她暗暗哀歎。只不過休了兩天假,不接任何電話,這個男人就可以把店給掀翻。「我這就過去。」

  「這麼急著找你,是誰?」恩琪眨著好奇的眸子。

  「一個客人。」她避重就輕,走到門口,旋又回首。「我還是不懂,你到底愛上那個男人哪一點?」

  「……」恩琪啞然,呆傻片刻才道:「等有一天你也愛上了一個人就懂了。」

  *****

  桌面上擺了一堆營養保健食品,各種名目皆有,顯然是經過一番心思搜羅,田碧海不及細看內容物,抬眼對看緊盯自己的男人,很誠心道:「你應該可以想像,我沒有辦法把它們全吃了。」

  「我知道。」

  「而且,我還算健康。」

  「看起來是。」

  「我也還年輕,不必這麼保養的。」

  宋子赫握住她放在桌面上的手,認真無比道:「你平常東西吃得少,有時候甚至不吃,容易營養不均衡,不均衡了,精神就容易緊繃。這些東西對你精神放鬆有幫助,你可以選擇好服用的,不必全都吃。」

  她聽了聽,拿了其中一瓶端詳使用說明,邊看邊說:「我沒事的,真的,上次是意外。」

  「有許多徵候看似意外,其實是累積多時的病根造就,你不該忽略。」

  視線返回他臉上,她神情複雜。「宋子赫,你不需要在我身上用這些心,我--很難回應你。」

  「很難?」他失笑,她總是發給他一記難以回擊的球路。很難?是的,很難,但是他有耐心,他可以等待,雖然他很少有類似的經驗;他如此自我安慰:等待有等待的樂趣,況且,他做這些不單是為了得到她的回應,他純粹就是想做,從他一見到她起,想為她做什麼的感覺就越來越強烈,那使他擺脫了血液裡無以名之的躁動,他說:「你不需要回應,只要記得。」

  「記得?」她低下頭。「你只想要我記得?這不難,凡是人家對我好的,我都記得。」

  「那就再加一項,請相信我。」

  她偏頭笑了。「相信你什麼?」

  「我們不是遊戲。」

  她楞然,調開目光。她不能看那對眼睛,而她說了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話:「好,不是遊戲。」

  得到了允諾,店裡眾目睽睽之下,他忘情地用力擁抱她,她忘了掙扎,一抹罪惡感浮生,她初嘗此味,只覺難受,不禁問了自己:田碧海,你在做什麼?

  *****

  他兩手不間斷地交替壓迫,掌下的身軀始終攤軟毫無回應,他數著次數,克制慌亂,一切照著標準進行,卻得不到讓人振奮的生理徵兆,螢幕上的心跳曲線呈直線狀態,血壓似重力加速度下降,他決定用電擊施救,一次兩次,那被電力吸彈起來的肉體墜回床上,一動也不動,顯然已流失了生命力,一切努力均已徒勞無功,他丟開手中器械,以拳頭捶打著心臟部位,鍥而不捨,他聽到了肋骨相繼斷裂的聲音,有人拉住了他,大喝:「子赫!沒有用了!沒有用了--」

  沒有用了?

  他最聽不得這句話,暴張著兩眼,對身旁的人揮拳。「誰說沒用的?!誰?!」

  沒有人回答他,所有的急切躁亂迅速退隱黑暗中,他猛地睜開了眼,熟悉的天花板在頭頂上漸漸浮現,他抹了抹額頭和頸側,沾了一手濕濡的冷汗,他快速坐直,瞪著布簾半掩的窗外看,天光從雲間微現,就要黎明了。

  按下鬧鐘,下床對著嘴灌了一大杯冷水,他直立在窗前,相當懊惱;有一陣子停服了安眠藥,竟又做起了惡夢。

  他對著冷空氣做深呼吸,集中心神,一遍又一遍,直到心跳平緩,光線又一束從天際透出,他調整了思緒,然後想起了今天要做的事。

  今天要做的事,他積極想了一下,忍不住展眉笑了。

  *****

  她睡得很不踏實,翻來覆去好幾次,無論朝哪個方向,耳畔總有人不厭其煩地叫喚她的名,比夏蚊更擾人。她確信天未亮,因為鬧鐘尚未作響,她必須再度睡去,睡足八小時是她的自我要求,好應付繁忙的一天。

  但叫喚聲仍不放過她,而且越來越急切,她甚至感到肩膀無端被晃動,晃得她心火萌生,她不耐煩舉起右臂往空中一掃,結實的「啪」一聲竟然響起,她從意識朦朧中驚醒,兩眼倏地睜開,一張俊俏的男性面龐在上方正對著她,笑開一口白牙,她立刻再度闔眼,確定自己還在夢中夢,否則不會在睡房裡看到那張令她疲憊的臉。

  「田碧海,我數到三,給我醒來,否則我就把你扛出門--」

  這嗓音千真萬確,無從抵賴,她乍然推被坐直,瞪著坐在床沿的男人,霎時合不攏嘴。「宋子赫?」

  「不然還有誰?」

  「你在我家?」

  「難道是我家?」

  「你從大門走進來的?」

  「可以爬水管上來嗎?」

  「有人放你進來?」

  「你認為我像闖空門的嗎?」

  她尖叫一聲唬地跳下床,指著他。「不要再用反問回答我的問題--」轉身直奔門口,拉開房門,伸出頭大喊:「爸你瘋啦!為什麼隨便放陌生人進來?你不怕歹徒把我們父女倆給宰了?」

  田鶴年拿著花灑,從陽台探進半個身子。「丫頭還沒睡醒呀?他不是你男朋友嗎?你和人家約了路跑也不起床,不守信用唷。」

  路跑?馬拉松?

  她徹底清醒了,退坐在梳妝椅上,連連在心裡哀嚎十聲。她早拋到九霄雲外的這檔子事,到底還是逃不過;她抬眼睨向宋子赫,一肚子匪夷所思。

  「快換衣服,其它東西我都準備好了。」宋子赫彎腰看著她,兩手撐在膝上。

  真不可思議啊!他整個人清新得有如被晨露流連過的青草,然後若無其事侵入她的私人空間,盡覽她的睡相,再豪邁地指示她換去睡衫,他到底是如何界定他們的關係的?

  「你一定要這麼近的看我麼7我臉都沒洗,牙還沒刷,可不可以讓我保持一點形象?」她無奈極了。

  「有什麼關係?我遲早會看到的,而且你也不是真的很在乎。」

  「……」

  「你尖叫是為了居家安全,不是因為被看光不是麼?我還沒見你害羞過。」

  她倒抽一口氣,用力搓搓面頰,認命地走進浴室。

  她還需要反抗嗎?他都登堂入室了。

  或許不去反抗事情會更順利完成,否則就得撒賴,但撒賴不是她的專長,重點是難向老父解釋他們的關係;她逐漸體會了宋子赫的頑強,他處心積慮要做的事就得完成,沒得商量,包括他如果想離開一個人。

  當她被迫整裝完畢,和宋子赫一道揮別滿面慈藹且狀況外的老父,站在公寓大門口時,抬頭望向灰濛濛的天空,她不可置信地低呼:「先生,天還沒全亮?!」

  「那當然!馬拉松六點半就開始了,現在出發差不多準時到。」

  她仔細想像一下所謂的馬拉松這回事,不禁打了個寒顫,再咬著唇,內心掙扎了一番,偏頭覷看他,用前所未有的友善口吻懇請:「宋子赫,我們能不能再商量一下,今天就先放棄,等我有萬全準備的時候再參加也不遲,就當我求你--」

  「我真希望你是為別的事求我,碧海。」他眨眨右眼,捏捏她腮幫子。

  為免發展出不必要且惱人的對話,她率先上了車。

  兩人抵達會場時,前方已是萬頭鑽動,一起在做暖身操,一起散發出蓬勃的朝氣。她看傻了眼,真是難得的景象,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還有人努力擠到她身旁,興奮地撞了她胳膊一下,是小苗。「田小姐,你來啦,我以為你會爽約說。」

  「我的確是不想來。」她沒好氣地回道,看見小苗布料稀少的運動服裹著青春無敵的胴體,臉上畫了精巧的美妝,活像美少女團體成員,她懷疑道:「你真的是來路跑的?」

  「哎喲,隨便跑跑四處看看咩。」邊說贊瞄右前方正在伸展結實長腿、拉筋跳躍的宋子赫,神秘兮兮湊到她耳邊說:「田小姐你看他的手臂肌肉,我跟你打賭他小腹一定有Y字肌。」

  「不必打賭,你可以直接問他,他一定很樂意告訴你。」她忍耐地閉了閉眼。

  「真的嗎?」

  開始起跑,她驀地福至心靈,非常積極地邁開步伐。她先前想得太嚴肅了,人這麼多,她跑一小段後若突然落跑,根本不會有人發現,何必執著跑完全程?到時她再解釋人潮衝散了彼此,她自行搭捷運回家不是很美妙?

  越想越輕鬆,甚至噙起了笑意。她奮力衝向前,甩脫一群人,包含宋子赫,跑得很起勁,尤其四周不見熟識的面孔讓她更加自在,因為目光不必老想避開某人裸露的精實四肢。到了兩公里處,已有人在此折返,她樂得跟隨,才轉個小彎,有人扳住她肩膀,將她拉回人群中。

  「那是兒童組的終點,你已經快滿二十八了,小姐。」宋子赫不疾不徐地阻止她。

  「你不必說得這麼大聲吧?誰告訴你的?」她咬牙。

  他笑而不答,她趁機鑽個空又逃開,往前直奔,三公里處,她開始力不從心,口乾舌燥,補充水分後繼續上路,正想覷個空脫隊,宋子赫如影隨形跟上她。

  「你步伐要一致,前面不該跑太快。」他叮嚀著。

  「知道了,教練。」

  她的僥倖念頭眼看無法實現,可愛的小苗竟氣喘吁吁跟上了他們,還揮揮手,跑得兩腮紅艷艷,難為了那一臉快融化的妝,見機不可失,她附耳對小苗道:「你看見Y字肌了嗎?」

  「差一點。他剛才毛巾掉了,只好用衣服下面擦汗,我險險看到了說。我不好意思直接問啦--咦?田小姐你不會介意吧?」小苗開始吃力地用氣音說話。

  「怎麼會。」她最近撒起謊已漸流暢,不再臉熱。「你可以說和人打睹一客牛排,請宋先生同情你薪水沒多少讓你贏不就行了?」

  「噫,聽起來可以喲。」小苗心花怒放地轉身跟上宋子赫。

  她拐了幾個小彎讓宋子赫看不見她後,往五公里的中繼點邁進。這是她重新設想的終點,對自己可以交代得過去了,主要是她的下肢已像掛著鐵球般沉重不已,胸口似一團火灼燒,她試著以步行歇腳,發現在一群跑友中明顯缺乏運動精神,容易招來路旁打氣加油的民眾鼓勵吶喊,目標更顯著,逼著她硬著頭皮保持跑姿。

  五公里折返點在她重重的喘息聲中到達,她欣喜不已,心安理得隨著一小部分人折返,但上天不垂憐,只轉了一個小半彎就有人挾住她的肩往終點方向續跑。

  「都跑了一半為何放棄?」宋子赫又陰魂不散地出現。

  「拜託你饒了我--」她焦急找尋小苗蹤影。

  「我帶你跑。」

  他所謂的帶著她跑不是拖著一卡皮箱的帶法,而是挾著她的腰拎著跑,雖然讓她省力不少,但彼此肌膚的大面積接觸,汗水交融,立時使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敬謝不敏地婉拒,生出一股蠻力往前奔,脫開他的扶持。

  六公里、七公里標示牌在她模糊的視線中擦身而過,他始終不快不慢地跟著她;她開始出現飛天的幻覺,肉體的重力鄭重和她道別,八公里處,她決定打死都要脫隊,上氣不接下氣偏頭告訴他,她準備搭捷運回家,請他自己多保重。

  「你哪來的錢搭車?」他揚眉。

  是的沒錯,她居然忘了外套背袋都在他車上。

  「真狠。」她連咬牙的力氣都失去了,嘴巴也因為大口吸氧呈現闔不上的狀態。

  「快到了,忍一忍。」他拍拍她的背鼓勵,她虛弱地吐出兩口礦泉水。

  「別碰我,明天開始我不認識你。」

  她辛苦地說完,吞淚繼續成仙的旅程,並且在心中膜拜史上各級馬拉松的好手們。不久,週遭的聲音慢慢消失了,只剩她的荷荷牛喘,和不斷吞嚥的聲音。九公里處,無論她願不願意,宋子赫右臂一抄挾著她住前移動;說是移動,實在是已不能算是跑,總之,她僅有的記憶是以太空漫步的混沌到達終點站,並且在視線模糊中接受了主辦單位的小贈禮。她很想為自己莫名其妙地完成壯舉小小哀哭一下,但自停下來後一步再也動不了,兩條腿彷彿札根在柏油路上,成了一棵路樹。

  宋子赫在升起的朝陽中笑著遞瓶水讓她喝完,又弄了條毛巾替她擦拭額頭頸項的汗水,待她呼吸逐漸平穩,不問她同意與否,轉身屈膝背起了她,徒步返回起點。

  她再也不思反抗,只要可以不再讓她搾出一分氣力,她甚至不計較以大字形躺在馬路上休養生息;只是,她還是很想知道一件事,她在他背上睜開了千斤重的眼皮,用離魂的氣音對他說:「你……把我整得慘兮兮對你有什麼好處?」

  「沒什麼,只是想讓你永遠記得。」

  「記得什麼?」

  「記得和我一起完成了這件事。」

  她的胃收縮了一下,只一下,就閉上眼。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4-30 07:15:18

第五章

  有一點宋子赫恐怕說對了,她永遠都不會忘記自己跑馬拉松這回事,因她足足有五天不能跟車出貨到客戶家監工進度,只能坐在椅子上處理訂單畫設計圖,走路時以蟻步前進後退,拒絕上下樓梯搬傢俱;她也不會忘記恩琪以充滿疑惑的目光看著她說:「參加馬拉松?碧海,你最近有什麼困擾?不能讓我知道嗎?」

  不能,起碼現在不能。因此她決定暫停出現在恩琪面前,避免招來更多審問。

  但宋子赫出現的機率增加了。她不方便走動,他便親自帶上各種餐食到店裡與她共用,連帶小苗的那份也不缺;他受歡迎的程度大增,她的懊惱亦隨之上升。她無法掩耳不聞宋子赫和小苗的限制級笑話對談,尤其當陳盛和也碰巧加入,一頭栽進顏色豐富的討論時,三人哄笑的聲量越大,她的臉色就越綠,尤其內容波及到她時。

  例如今天晚上。

  「大哥,下次有精采的party邀田小姐時也一起請我吧,猛男帥哥多一點的那種喔。」自從馬拉松一役有了革命情感後,小苗自動對宋子赫改了稱謂。

  「是有六塊肌和二頭肌的那種嗎?」

  「最好是啦,有嗎有嗎?」

  「這不太OK喔。田小姐不欣賞那種猛男,她看了眼花,不會去的。」

  「不會啊,上次跑馬拉松就是田小姐和我打賭你小腹一定有Y字肌的。」

  六道目光朝她背後齊射,那一刻,她正往牆上懸吊陶制小家飾,手一抖,差點將它摔個粉碎。

  色字當頭,別說是非親非故的員工,連兩肋插刀的知交也會拋棄忠誠。

  回家的路上,她特意繃著臉不說話,深怕宋子赫開啟一些奇奇怪怪的話題讓她難以招架;但他異常安靜,面上漾著意味不明的笑紋,她的不安加深,兩手仍然插進大衣口袋,與他並肩而行。

  「帶你去一個地方。」他忽然提議。

  「什麼地方?」她下意識縮了一下肩。「現在八點半了,我爸在等我。」

  最後附加那句讓他開懷大笑。「你爸知道你和我在一起很放心的。」

  宋子赫個性裡具備一種十分鐘內和陌生人攀熟的特質,在不請自來的那次上門拜訪,她父親不例外地被他見人說人話的本領收服,信以為真他與女兒交往深厚,以致最近不時詢問田碧海何時能再和他聊聊。

  「那別超過午夜。」她設下門檻,即使知道他不見得遵守。

  「沒問題,灰姑娘。」

  他說的地方原來在市區外圍近郊,開車得半個多小時,一處半山坡新開發的社區,從入口警衛室向內望去,全區均是獨立二層樓洋房,但每棟外型迥異,中央一條平坡石板路將社區一分為二,路旁等距植上樹苗和草皮,只有大約五成樓房有燈光,居民尚未完全入住。

  警衛似乎認識宋子赫,揮個手便放行。他在接近盡頭處停好車,帶著她穿過一座小型私家花園,一道銅鑄雕花門,一條碎石子走道,才抵達樓房大門前。他拿出感應卡,開了門,裡面一片漆黑,他摸黑開啟電源總開關,各處照明燈隨即放亮,視野一開,她三秒內就將全室一覽無遺,因為,眼前實在就是一間剛落成、連天花板地磚都付之闕如的空屋。依她的經驗,某些屋主對房子的內裝另有一套想法,通常會事先叮囑建設公司不必附加太多固定建材,以免日後又要拆除。

  職業使然,她立即看出了興味,沿著隔間慢慢逡巡,手指一路觸摸著水泥裸牆和窗台,呼吸著新房子原始的氣味。外人看來空無一物的灰白色水泥,在她眼裡卻像是一塊空白畫布,充滿著各種可能性,任憑她意興遄飛,大筆塗抹,她似乎已經看到每個角落的未來模樣,地板、桌椅、書櫃、睡床……

  她不自覺掛著笑,用目光完成了一樓的巡禮,宋子赫耐心等候她,搭著她的肩道:「到樓上看看。」

  她不反對,興致勃勃踏上沒有欄杆的水泥台階,在二樓各處遊目四顧,即使什麼也沒說,他也能從她晶亮的雙眸感知到那股宛若孩子遇上心愛玩具的興奮。她慢慢踅完了一圈,坐上面山的窗台,推開長窗,初冬冰涼的山風襲面,夾帶著淡而悠遠的花香,她狠狠吸了一口,整個人彷彿蓄滿了純氧,百骸舒暢。

  「這地方好不好?」他靠過來問。

  「好啊。」她清脆地答。「有什麼不好?」

  「如果整棟樓都交給你設計,決定風格,你看要多久才能完工?」

  「整棟--」

  她回看他,歪著頭思量。「這房子是你的?」

  「是。」

  「也是你要住的?」

  「也許。」

  她輕輕點個頭,表示明白,一手握拳拄著下巴,用陌生的觀察眼神與他對視良久,冷不防低呼:「啊我知道了,你一向就是這樣討女生歡喜的啊!」

  他著實怔住,沒料到會聽見難以接腔的一句話。

  她用手掌撐住半邊腮幫子,轉動著黑白分明的眼,繼續說道:「如果沒有這棟房子,你怎麼討我歡喜?不,應該這麼問吧,如果你不是宋子赫,你怎麼討那些女生歡喜?你這張無懈可擊的臉?還是你的魅力?」

  這些一問題當然不會是恭維,他聽出了端倪,面色微沉,反問:「你呢?我討你歡喜了嗎?」

  她低下頭,斟酌著答案,竟說:「我不知道。」

  他睜大眼,不確定她的表意,咬牙道:「我知道你不是一開始就對我有意思,但現在呢?你沒有一點感覺嗎?我們相處了一段時日了,你也不排斥和我在一起不是嗎?」

  「如果我說沒有,你會放開我嗎?」

  他再次怔住,瞇眼看進她瞬也不瞬的眼底,清楚回答:「不會。」

  「你真是任性。」她朝後靠著窗框,不以為然地對他下了評語。

  「我只是對自己誠實。」

  她的胃又縮了一下。她想,事情已超出自己的掌控了;他越坦然,她就越不能理直氣壯。她永遠都不會是玩家,她清楚他的愛絕不會天長地久,但這一刻,她相信他是認真的;對於認真這回事,她容易心軟,也虛假不了,既使她愛不了他,也無法撒謊。

  就現在吧,她雖然沒有心理準備,但事不宜遲,她必須終止他們之間沒有未來的關係。

  她語氣溫和,表情鄭重。「宋子赫,再跟你說一次,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女生,我們並不適合,就到此為止吧。」

  「我也再重申一次,我不會放手。」

  「噢,你真以為我在和你玩欲擒故縱的遊戲?」

  「不,你只是怕我像對鄧欣一樣對你。」

  她拍了一下額頭,跳下窗台,呵口氣,一副豁出去的乾脆,提高音量:「你弄反了。老實告訴你,我剛開始是想給你一點教訓,才答應和你來往,你總是--你以為你可以得到任何東西,包括任何女人的愛;你總是肆無忌憚,任意揮霍你的幸運。我想讓你知道世界不是這樣的,你不該這樣放肆,有人因你受了傷害,你應該在乎,應該憐惜,不該轉身就愛上別人……」

  他驚異莫名,怔愣良久才消化她的句句指控。他其實完全不介意她的交往動機,他介意的是她到底有沒有為他動心。「那麼為什麼選擇現在告訴我?你還沒達到目的不是嗎?」

  這不是他想像的浪漫夜晚,他渴望看見的是她欣喜的模樣,而非這番赤裸裸的譴責。他知道她和別的女人不太一樣,他也在努力摸索,比以往都要煞費心思,他不相信她毫無所覺。

  她捧著額角,面露苦惱,設法盡力說個分明。「我想,我高估了自己。你雖然傷害了許多人,但是我沒有辦法--就是沒有辦法親手對你--我沒辦法也這樣傷害你。」

  他搖搖頭,感覺她離自己越來越遠,聽到的話越來越難理解。「碧海,你以為你傷得了我?」

  「我不希望你再對我付出一分一毫心思,你會大失所望的。」

  「你在乎?」

  「……」她幽長地歎口氣。「我不能愛你。」

  五個字說得斬釘截鐵,他聽來卻撲朔迷離。是想愛卻諸多顧忌?還是根本就不愛他這個人?這靜得出奇的夜晚,原本鐫刻在他記憶中的應該是她的笑靨,而她就在他面前,伸手可及,他多麼不想深究她那顆心到底在哪裡落腳了。

  風縷縷繞進屋內,增添寒意,她瑟縮了一下,提步就要離開;他動作快,向前將她往牆上按壓,低喝道:「別再說不能愛我這句話。」

  她受了驚嚇,想嚴正推開他,轉念一想,自己也該負些責任,因而語氣軟化道:「你這樣沒有用的--」

  「別再說。」

  他出手制止,扳過她的臉,重重吻住她。她動也不能動,咬緊牙根不讓他進入,彼此的呼吸在方寸間交纏,致使她全身過度繃緊,開始感到暈眩,臉一偏,努力掙口新鮮空氣,他隨即放開她,神情嚴冷,一言不發掉頭離開。

  她倒吸滿滿一口長氣,忽然感覺兩膝無力,啟步時險些踉蹌,撫著隱隱麻痛的雙唇,彷彿從深淵前走了一遭。

  *****

  七點一刻,公司員工除了行銷部門準備挑燈夜戰,其餘皆陸續關燈淨空。隔壁辦公室的燈光未滅,宋子聰經過一瞄,推開輕掩的門,宋子赫果然仍在其位,撐著一邊額角審閱公文檔案,手指翻頁的動作飛快,思緒顯然不能集中,眼光有時又遠投窗邊,注意力已大幅躍開。

  宋子聰敲敲他的桌面,他微抬眼,表情不變。「有何貴事?」

  「業務部門不會只有你加班吧?人都走光啦。」

  「那又何妨?」他闔上檔案夾,不掩飾深鎖的眉頭,他隨手拿起筆筒裡的拆信刀,在虛空中流利地比劃、裁切,彷彿能將鬱結全數切割殆盡。

  「宋子赫突然沒有了夜生活令人好奇,但留戀起辦公室就令人害怕了。」

  「你先走吧。」他不準備交談,尤其是在田碧海連著三天拒接他電話之後。

  「如果田小姐那邊不盡如人意,還有人等著你開口,煩惱什麼?一點都不像你了。」宋子聰在子字輩裡鬥志最不高昂,最隨遇而安,因此職等最低,得罪的人有限,說話也就單刀直入,不須拐彎抹角。

  「你倒會猜?」宋子赫相當不解,他的煩惱為何能被旁人輕易地和田碧海連結在一起?

  「有什麼難猜的?那個田碧海看你的樣子就是和別的女人不同,唔……我是說,就是少了那麼點熱情。不過,這也不奇怪,她看起來挺理性的,不像是玩咖,怎麼肯和你走這一段。」

  「……」他越聽越離奇,連宋子聰也能頭頭是道分析起他了,他的表現真如此走樣?

  「說真的,你到底看上她哪一點?別誤會,不是說你眼光有問題,和前幾個比起來,她真沒那麼搶鏡,你想清楚了沒呀?」

  「……」不,追求一名女性鎩羽而歸不是世界末日,他從未自認所向無敵,他也碰過名花有主、只能選擇和他保持朋友關係的女人,然而這次,他突然覺得渾身不對勁,一大早起床的動力消失了,寧願看著公文發呆也懶得到夜店把酒言歡,公務應酬全給推延,並且覺得所有女人的妝太濃、鞋跟太高、語助詞太多……

  「我跟你打賭,她絕對是那種不戀愛則已,一戀愛就巴望進禮堂那種安全牌,幹嘛想不開沒事去招惹她咧?你可別以為她像鄧欣這麼好打發。」

  「……」禮堂?這說法值得探討。

  「喂,你拿刀還真有樣子啊,當年不愧是醫學院的高材生,所以我說--你沒事不當外科醫生到這裡來和我們湊什麼熱鬧啊?不覺得這裡挺無聊的?」

  他僵硬了一秒,立即將拆信刀歸位,不再翻轉把玩。

  宋子聰不疑有他,接續同個話題:「說到醫學院,我終於想起來了,這個田碧海某個角度和你當時那個醫管系的女朋友有幾分像,你覺不覺得?」

  他臉色驟變,呆了一瞬,霍然起身拿起外套道:「別胡扯了,一起走吧。」

  他暗咒了一聲,發現記憶是流質的東西,如果沒有全面防堵,一找著空隙,它便大舉滲透進腦海,終夜讓他不成眠。

  他需要安眠藥。

  *****

  醫院大樓裡。

  他沿著長廊左轉右彎,停在一間懸掛鐘志偉醫師名牌的辦公室門前。他敲了敲門,自動進入,不等辦公室主人邀請,自動抄了把椅子坐了下來,盯著對方看。

  「好一陣沒來了,睡得好嗎?」鍾志偉扶了扶眼鏡,走近端詳他。

  「藥呢?」他不由分說,直接伸出手。

  「還是睡得不好?」鍾志偉沉默了一下,拉開辦公桌抽屜,將一個方形藥盒交給他,面上微有難色,躊躇地發了話:「我是麻醉醫師,你應該找正規醫師拿藥,這樣不太好……」

  「你以為我不明白醫師那一套?」他語帶輕蔑。「謝了,我只是懶得掛號拿藥。」

  「工作可順利?」

  「放心,不會弄垮宋家。」他搖搖手,一秒也不思逗留,轉身走到門邊。「我走了。」

  「子赫,你得忘記那件事。」鍾志偉不是不明白,這是多麼多餘的一句話,他只是非常想念從前的宋子赫,每見他一次,想念的程度就倍增。「人都離開了,無論我們怎麼做都沒有用的。」

  「不是我們,是我,我從沒怪過你。」他反手掩上門離開。

  真糟!他想,他越來越想見一個人了,意念催促著他邁開大步,朝著他的心早巳先飛抵一步的地方靠近。

  *****

  她估計只有十分鐘。她進倉庫短短一段時間,小苗就喚了她三次。

  「田小姐,客人間那張店門外的椅子可不可以打折?」

  「田小姐,李太太那張餐桌什麼時候出貨?」

  「訂便當嘍,你想吃哪一種?」

  進出幾次處理完各種細節,她回到後方倉庫,十分無奈地站在梯子前,望著上方的置物架,正在猶豫要不要稍等一下再爬上頂端,免得小苗又有事,上上下下好不麻煩。等了一會,她一鼓作氣登梯,爬了三分之一,讓她頭痛的叫喚又竄進耳邊--

  「田小姐,有客人喏。」這次還帶著不莊重的嘻笑聲。

  「我在忙,你能不能先處理一下?」她不過是要拿個抽屜拉環的樣本,一定得如此波折麼?

  「田小姐,客人直按殺進去嘍。」

  未免太離譜了,她今天不巧穿了裙子哪。

  忍怒咬牙,急忙倒退下梯,一落地轉身,所謂的客人直挺挺站在她前方,與她幾乎近身貼觸,嚇得她往後抵住梯腳。

  宋子赫兩手斜插在皮外套口袋,一臉倦意,但眼神炯亮,犀利地注視她。她張口結舌,視線不知該往哪裡放,他已經說話了。

  「我想和你說個話。」

  嗓音有些沙啞,似乎是睡眠不足的睏倦造成,她點頭默許,他很少讓人有選擇的餘地。

  「你是不是一直想教訓我?從一開始?」

  她不禁瞠目,無法接腔。

  「那麼我讓你如願。」

  「……」這句更讓她無言以對。

  「你聽好,我們繼續交往,你不需要愛上我,我喜歡你就行了,等你覺得我受夠教訓了,再和我分手,怎麼樣?」

  「你……多久沒睡好了?」他穿戴正式,應該是直接從公司來的,現在是近午十一點半,他撐持了多久?

  「沒多久,兩天。這沒什麼,我偶爾會失眠。」

  距離上次見面有四天了。

  「啊,那腦袋很亂吧,你要不要回去先休息--「

  「我剛才主持了一個會議,和客戶簽了一個約,你說清不清楚?」

  她揉揉太陽穴,感覺比剛才更頭疼了,她考慮了幾秒道:「……呃,你的提議很特別,但是缺乏標準,什麼叫做『受夠教訓了』?而且,故意當個被看透的騙子任誰都做不到吧?」

  「你一直都很坦誠,平時連裝個樣子都不肯,怎麼算欺騙?『夠了』的意思是,直到我真正愛上你,這樣很清楚吧?」他伸出右手,撫摩她的臉。

  「但這是為什麼?」她無法直視那雙眼睛,卻無從迴避;但這是一項不可能的任務,無論她對他過往的作為有多不認同。

  「不為什麼,我想天天看見你,」他的聲音又更啞了些,接著歎口氣,垂下臉,輕吻了她唇,再張臂環抱住她。「只想看見你。」

  她偎貼住他溫暖的胸膛,略快的心跳頻率傳進她耳膜,令她的胃跟著收縮,不能自己;她結實陷入了兩難的境況,思緒一團混亂。

  「可以和你借點時間麼?」

  他並沒有準備讓她回答,一把牽起她的手,握得很緊,直接往外走,視線一直落在前方,沒有回顧,他的休旅車就任意停在路邊紅線上,可見停車時是多麼不顧一切。

  當她發現他駛進了一條似曾相識的巷道,抬眼瞥見那棟她造訪過的大樓時,她開始後悔失去詢問先機。車子很快滑進地下停車場,停妥,下了車,他仍然緊緊握住她的手,她邊走邊琢磨著他的企圖,揣摩各種解套方法,但路程太短,電梯很快將兩人送達目標樓層,他的私人住處。

  「你想和我說什麼?」她趁他脫鞋的空檔間。

  他一路不停歇,也沒有說話的意思,僅是沉默;他們走進玄關,穿過客廳,眼看繞過餐桌,直趨私密臥房,她終於焦急了。

  「你說話啊!」她試著扭動被掣住的手腕。

  一置身臥房,他便停步,在那張深藍色被褥凌亂的大床前放開她,自顧自脫去外套,解開領帶,每一個動作都令她心驚膽跳。

  「陪我睡一下,我很累。」他語出驚人。

  閉了閉酸澀的眼皮,他拉住呆若木雞的她,和衣倒臥在床上,她低喊了一聲,欲掙脫起身,他短促喝令:「別動。」隨即一手扣住她的腰,一條腿弓起壓制住她的下半身,臉埋進她頸窩,緊緊闔上了眼。

  他緊緊闔上了眼,就那麼片刻,傍著她的氣息沉沉入睡。

  *****

  她倏地睜眼,發現自己犯了個錯,她竟任由自己盹著了。

  這沒道理。她先是僵硬著四肢不敢稍移,怕驚醒了他;他是如此睏倦,長睫毛覆蓋下一片陰影,顯然上次她的拒絕極度困擾了他,使他夜不成寐。當她緊張得四處張望時,看見床頭櫃躺著一盒尚未開啟的紙盒裝藥物,上面列印的英文字母藥名她非常熟悉,那是一種安眠藥,有一段時間她也得靠著服用它才能安穩度日。

  他為她失眠?

  她對他做了什麼?

  她不敢深想,又極為困惑,他和想像中遊戲人間的那個男人有些出入,但無論如何她都理不出個頭緒。他保持著同樣的睡姿,動也不動,把她當助眠抱枕依靠;他的身體熨貼著她,溫暖的體溫使她漸漸放鬆,她盯著天花板的裝飾刻紋等待,也許不到半小時,意識混沌了,她竟跟著睡著了。

  現在他人呢?

  她立刻坐直,推開覆在身上的被褥,灑進室內的光線已產生變化,應該是下午了,偌大的睡房只剩她一人,怎麼回事?

  她跳下床,快步走出臥房,在走道上便聽見了水流洗滌聲,和瓦斯爐開關聲,她循聲尋至廚房,正是宋子赫,背對著她,身上還是早上那套衣褲,只是多了些睡痕褶紋。他開了火,煮著一鍋水,回頭看見她,怡然笑了。

  真是奇異,一頓補眠,那些在他身上的頹倦全然消失了,兩眼益發清亮,並且多了些她未見識的溫柔,他開口道:「你醒了。肚子餓了嗎?我想煮個面,你吃不吃?」

  她想了一下,走向他。「讓一讓,我來吧。」

  他笑讓開,她打開冰箱,上下瀏覽了一遍,迅速拿出幾項管用的食材,熟練地在流理台上處理起來。「你到外頭等一下,很快就好。」

  他靠著門框站著,未離開,視線跟隨著她的每一項動作,她頭也不回道:「真的很快就好,有現成的肉醬調理包省時多了。」

  她知道他未依言走開,吸了一口氣,加快手上的動作。料理不是難事,承擔他的目光比較難。

  混搭的起士肉醬面,一小鍋蔬菜蛋花湯上桌,半天未進食的兩人迅速掃光,沒有殘留一點菜餚在鍋底。她興致正昂,又鑽回廚房,煮出兩杯咖啡,端了一杯給餐桌旁始終帶著微笑的他。他雖然話少了,精神卻明顯變好;她跟著鬆懈下來,對坐咖啡喝了一半,她又起身,把空碗盤疊放,預備拿到水槽洗淨,他按住了她的手,示意她放下。「我來吧。」

  手一鬆,他用了點力順勢將她往懷裡扯,把她抱個滿懷。

  「別擔心,我不會傷害你。」他立刻對她附耳輕道。

  她鎮定地抿嘴思量,稍待,重新面對他時,目光已然不同。

  不用言語,她瞳眸裡恆常的戒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理解的溫柔;她理解了某部分的他,也願意和這部分的他和解,不再抗拒他的善意。

  這意念清晰傳達給了他,他俯下臉,在她唇上輕輕壓下一個吻,帶著感激的情懷。

  她沒有推拒,代表她默許了他的提議;這一小步退讓,她隱約覺知,她即將落入她毫無勝算的境地,和他過去的女人們一樣。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4-30 07:15:31

第六章

  她以小碎步加快速度時,知道自己已經遲了十二分鐘;隔著斑馬線往對面望去,宋子赫頎長的身影倚在一家咖啡店門口,手裡擎著一杯咖啡,邊指著腕表向她抗議。她心虛的笑,綠燈亮,她邁大步穿過馬路,對他欠身。「對不起,遲到了。」

  他故意瞇著眼看她。「票我先買了,不過你得還我這十多分鐘。」

  「不必這麼小心眼吧?誰讓你選一點鐘這一場的,我早上有事嘛。」

  兩人挨著路邊店家走,他從她短大衣口袋掏出她的手,大掌緊緊裹住。

  「中午人少,觀影品質比較好……怎麼你上午老有事?」他抓住了蹊蹺。

  「怎麼你晚上老有事?」她面不改色。

  「田碧海小姐,據說最近晚上我都在和你培養感情。」

  「據說我十點就回到家了,你的夜生活才正要展開。」

  他驟然止步,俯看她道:「這是在懷疑嗎?」

  「哪裡哪裡。」她一派輕鬆,繼續往前邁步。「你得好好玩,不好好玩就不像你了。況且夜店怎麼少得了你這道迷人的身影呢?」

  「這是在吃醋?」他微抬尾音。

  「這是在告訴你,你不必為我改變什麼,我也希望你開心過每一天,不必太勉強配合我。」

  「田碧海,我不習慣太早睡,偶爾朋友約了到loungebar喝杯酒聊聊,不到午夜就打道回府了,你真以為我夜夜笙歌不必打早上班?」他瞪睨著她。

  「這麼凶做什麼?」她露出若有所思的笑靨。「不過,我給你一點建議好嗎?」

  「……」他自動靠過去。

  「我建議你睡前多做一點靜心的活動,像是冥想、打坐之類的,不需要藥物,不需要酒,也可以睡得好。」

  「……你知道我常睡不好?」

  「知道啊。我有段時間也曾睡不好過,後來我瘋狂的練瑜珈,做手工木作,才慢慢改善了,現在可以控制睡眠品質了。」

  他嗒然不語,從側邊悄悄凝視她;她面光走著,泛光的側臉線條溫柔地舒展著,她和他在一起是徹底放鬆了,他感到說不出的愉悅。

  「我倒有個現成的好方法,不知你意下如何?」

  「說說看。」

  「我發現你在身邊讓我覺得特別安心,不如以後你陪著我睡,等我睡著了,你再離開,你說好不好?」

  「……」她啼笑皆非的看著他。「大半夜的讓一個女人走夜路不太妥當吧?」

  「這是個大問題,所以乾脆你也別走了,我們一起入睡,一起醒來,一起出門,這不是很美妙?」他眨眨眼笑。

  「宋先生,你是不是跳拍得太快了?這不是兩小時的電影哪。」她似乎心情特別輕鬆,不忌諱成為他的玩笑對象。

  是的,玩笑,她以為他在開玩笑,但他說的是真的。

  「欸,你稍等我一下。」她被路邊櫥窗裡的什麼吸引了目光,佇足觀望了幾秒,甚至推門入內。

  他跟隨進去,發現是一間歐式古典傢俱店,她筆直走到一張英式書桌前,彎腰盯著它看,一面伸出手掌,沿著桌面紋理、弧度、刻花處一路貼撫過,目光裡儘是欣慕,她抬頭望向側邊同型書櫃,同樣仔細審視,面帶笑意。

  「你喜歡?」他輕問。

  「嗯。」

  「想帶回去?」

  「不,我正在把它的樣子記起來,讓師傅替我做。」

  「你可真是迷戀木製品。」他喟歎。

  「是啊,木質溫暖、真實,讓人有安全感。」她踮起腳尖,以視線掃瞄頂端飾邊的特殊花飾,輔以指尖觸摸,拔高的姿勢讓她背後的腰線更分明了。

  他盯上一眼,從後伸出手,左右撐握住她的腰眼,冷不防的碰觸令她倒吸口氣,那股悸動直達他的掌心,他向前貼近她,嘴唇抵住她的耳垂,像一對濃情蜜意的戀人。「別動,就一會兒。」他柔聲道:「你要的安全感,是有人永遠在背後支撐你,不離開你麼?」

  她僵直不動,沒有答應,但他身軀的暖度實際包裹住她,他的動作不再造次,她等待胃收縮緩慢,僵硬的背脊鬆弛,適應了這個普通級的情人擁抱後,她說話了。「不,是希望掌握下一步將發生什麼。」

  「那--你的人生就不好玩了。」

  「你不明白嗎?這就是我們最大的不同,我不渴求刺激。」

  他一放手,她立即回頭,坦然與他相視。「說真的,我的確不怎麼好玩,我很悶的。」

  他執起她的手,閉眼數秒,一副冥想的表情。「其實別人不知道,我內心深處是喜歡悶的。」

  「噢,饒了我吧。」她拍了下額頭,作出昏倒狀,一臉莞爾繞過他走出店門。

  他大步伐跟上。他很想告訴她,他說的都是真的。

  *****

  醫院診間裡。

  護士將紗布小心翼翼地揭開,一旁原本擰眉觀察的年輕醫師兩眼漸發亮,終至唇角緩緩上揚,咧嘴滿意地笑了兩聲。

  「我說過不會有問題的,把最重要的感染和過敏的現象排除,再配合我的專利新藥,傷口就能癒合。你自己看看,是不是好多了?」

  一面鏡子遞上,將新的手術成果清楚展現在病人面前,田碧海扶著好友的肩,喜形於色,她仔細觀看那片平滑許多的肌膚,忍不住詢問新換的主治醫師:「那以後的膚色問題--」

  「那是屬於後續維護保養的問題,耐性很重要,飲食、日曬、換藥都要小心,色差很難免,但現在化妝技術很進步,要看出來也得有好眼力不是嗎?」醫師拍了拍病人的肩,囑咐護士換藥的注意事項便提腳離開。

  趁換藥的空檔,田碧海對那張臉瞧了又瞧,興奮莫名,她俏皮歡呼:「我的美人又回來了,這個醫師真厲害,幸好遇上他。」

  「你比我還開心啊。」恩琪亦喜笑連連,但只敢微扯嘴角,以保護右臉。

  「那還用說!」

  「你的手機震動了。」恩琪指著她的手提袋。

  「不礙事。」她連看也不看。

  「都第三次了,你沒感覺嗎?快接吧,也許是店裡的事。」

  「我把事情都排開了,沒關係的。」她愈若無其事,眉眼愈難掩不安。

  但來電者似乎窮追不捨,震動太擾人了,她忍了一會,右手悄悄伸進袋裡關了機,繼續面不改色陪侍好友換藥。

  重新包覆好傷口,兩人牽持著走出診療室,恩琪碰了一下她臂膀,善解人意道:「去吧。」

  「去哪?」她不解問。

  「有人找你,你就去吧,別讓我耽誤了你。」恩琪再次指著她的手提袋。

  「說了不重要了。」她輕蹙眉,又笑道:「回去幫你慶祝,替你做頓營養的美容火鍋,好不好?」

  「謝謝你,我也很想,但我現在有約了,改天吧,跑不了這頓的。」

  「有約?」她竟不知道好友重新在外活動了,恩琪向來避諱包著半邊臉出門。

  「我和一間公司的企畫約好面談,他知道我的狀況,也許可以讓我延後兩個月上班,現在暫時可以先交圖稿。」

  「啊!那太好了。」她由衷替對方開心,是不是一切真要好轉了?所有的悲傷經驗為的是讓人更韌性、更堅強?度過了嚴峻的考驗,幸福就指日可待?

  「所以今天我們各走各的吧。」

  「恩琪,」她喜色微斂,緩下腳步,視線落在鞋尖,語調平常地問:「你還恨那個人嗎?」

  等不到答案,她抬頭看過去,恩琪靜靜眺向穿堂外的花園,凝神佇足,良久才開口:「碧海,你認為忘記一個人需要多久的時間?」

  她不知道。

  *****

  她不知道忘記一個人需要多久的時間,起碼現在不知道;她只知道有人始終不肯稍忘她,或許應該這麼說,隨時讓她想起他是他最樂此不疲的事。

  開會前後,三餐飯前,淋浴前,應酬當中,熄燈前,開車途中……只要宋子赫抽得出空,取出手機,接通鍵一按,她就聽見了他的叫喚。

  「碧海,送去的料理吃了沒?」

  「碧海,你猜我對面這個老傢伙要叫幾個小姐才肯簽約?」

  「碧海,我要睡了,快跟我說你一整天都魂不守舍在想我。」

  「碧海,我剛打完壁球,要去沖澡。糟了,我的二頭肌又更結實了,你會不會更不想看我一眼了?」

  「碧海,待會輪到我發表看法,我準備叫大家解散,趕快喝下午茶--上頭這些人,會開這麼長,可以延年益壽嗎?」

  「碧海,你消失了一個早上,和誰約會去了?」

  每一次叫喚,就帶給她心頭一陣無法形容的暖意;暖意之下,卻是如影隨形的憂慮,使她在他面前,很難全然輕鬆展顏。

  但是他不在意她反應的節制,心情的保留,時常猝不及防地啄吻她,在眾人面前攬抱她,她很少能成功拒絕,她總是抗拒不了那雙純淨瞳孔的注視,彷彿拂逆它們就是一種殘忍、一樁錯事,卻也激不起相等的熱情回應;她從沒能忘記那雙眸子可以瞬間冷漠、失去光焰,帶給別人痛苦。

  她漸漸成了自己最討厭的矛盾的對象,和他來往的這些日子以來,她最常自問自答的對話便是--「田碧海,你到底在做什麼?」,「我不知道。」;「知道這樣下去會有什麼後果嗎?」,「知道,不會有好的後果。」;「你知道最大的原因也許不在他的身上嗎?」,「知道,可能是我自己。」;「你的果斷哪裡去了?」,「都是他。我明白那些女人為何迷戀他了,他可以讓女人認為--一切只為你。」……

  怎麼問怎麼費解,關於愛,總是充滿著難題。

  和恩琪道別後,她驅車繞回木工廠,敦促出貨進度,確定一切運作正常了,她忽然站定不想走了,盯著車床師傅裁切木板,木屑漫天她也甘之如飴,觀賞傢俱一道道上了漆,她連口罩也未戴上,眼前的東西令她暫時忘了惱人的問題,她棲坐在小椅子上一個多小時,發呆的時間佔了一半。

  但她的存在感太強了,工廠員工們無法視若無睹,聊天話題自動節制,用詞變得謹慎,最愛開黃腔說粗口的那幾個搬運工人只得拚命嚼檳榔,一個個開始變得不自在,尤其她今天一襲白衣白裙,外罩個牛仔連帽短外套,和廠區的陽剛凌亂實在不搭調。她意識到了自己的多餘,摸摸鼻子提腳走人。

  跳上車,她拿出手機,檢查來電號碼,一連串宋子赫的來電和留言--

  「碧海,你在哪裡?快接電話。」

  「碧海,今天的飯局推了,不太舒服,大概感冒了。」

  「碧海,我回到家了,頭突然很疼,你能不能來,替我帶點止痛藥?」

  聲調帶著暗沉和懨懨不彰,她看看表,忽然有些擔憂,她延宕回電三個多小時了,匆匆按了回撥,無人接聽,沒多加考慮,一路上採買了些必要物資,快車趕抵他的住處。

  在警衛室前她突然一臉尷尬,該怎麼報身份說明來意?警衛看了看她的證件,二話不說遞給她一張通行卡。「田小姐,請直接上樓。」

  也許宋子赫吩咐過了,免去通報的麻煩。

  她三步並成兩步進了電梯,緩速上升中,莫名的不安跟著樓層號碼累積,電梯門一敞開,她蒙頭跨出去,和一股香氛和軟馥的胸脯撞個正著。

  她倒退了兩步才得以站穩,一抬頭,驚訝得嘴半張,鄧欣左手撫著撞疼的胸口,右手提著一隻名牌旅行袋,無言瞪著提著兩袋塑膠購物袋的她。

  她脫口致歉:「對不起,我沒注意到--」

  「不要緊。」鄧欣搖手,表情尷尬地沉默一會,然後抬頭,開口說話:「我是來拿之前留下的東西的,剛好他在家。」像是在為自己莫名的出現做解釋。

  「喔,這樣。」她也只能微笑以對。

  「你不一樣了。」鄧欣的眼眸在她臉上溜了一圈,做了結論。

  「是嗎?」換她尷尬了。

  「你愛上他了。」鄧欣輕歎,口氣是肯定句而非問句。「這是遲早的事。」

  「……」她吃驚得啞口無言。

  「你自己按門鈴吧,我鑰匙交還他了,沒法替你開門……啊我真多事,也許你已經有鑰匙了。」鄧欣眨眨眼,舉起行李袋晃了晃,向她道別。「保重。」兩個字宛如奉送回田碧海曾經贈予的叮囑。

  她呆立了一分鐘之久,才緩慢移動步伐,在那扇大門前舉手按鈴。

  宋子赫親自應門,乍見她,給了她一個溫存的擁抱。

  「還以為你不來了。」他親吻她的額。

  「你看起來精神還好。」她觀察他的臉。

  他已換了套休閒服,髮梢微濕,身上明顯散發著沐浴後特有的清香。

  「我一小時前吃了藥,現在好多了。」

  「我以為你是沒了藥才叫我拿來的。」她將購物袋中的止痛藥取出交給他。

  「本來是沒有的,以為你不來,就順便讓朋友帶來了。」他笑著解釋。

  「啊,對了,是鄧欣……」她瞅了他一眼,提起額外帶來的食物走進廚房,打開冰箱分類放好,不再說話。

  「你剛才遇見她了?」宋子赫跟過來。

  「嗯。」她頭也不抬,仔細挑揀出過期的蔬果,再堆疊進新鮮的。

  「她是來拿東西的,我們稍微聊了一下。」

  「我知道。」她語氣平淡,沒有異樣。

  「你們說上話了?」

  「嗯。」

  「說些什麼有趣的?你看起來不太開心。」他蹲跪在她身旁,一臉興味。

  「沒不開心啊,她曾經是你女朋友,好好招待她沒什麼不對。」

  「怎麼我聽起來這話涵意很豐富,不太單純?」他雙手盤胸。

  「你人不單純,想事情當然複雜。」她關上冰箱,對他吩咐:「我帶些吃的來,桌上另一袋是熱食,肚子餓可以先墊一下胃。既然你好多了,那我先回去嘍。」

  她微微揚唇,擦過他的肩走出廚房,邊走邊想,她表現得很自然吧,儘管胸口無來由悶滯著,但這是為什麼?一定有什麼東西不太對勁,她一時理不出頭緒。

  她懊惱地擰起了眉心,人剛到客廳,就被趕上來的他攫住了肘彎,使勁一帶,她重心不穩直往後跌,他巧妙勾住她的腰,居高俯視她。「碧海,你能不能吃醋就像吃醋的樣子,別老裝作事不關己呢?」

  「吃醋?」她瞪著上方流露著欣喜的臉龐,那迷人的笑顏像是一把鑰匙,在頃刻間打開了她混亂的頭緒,一個意念竄上心頭--她愛上了這個人?如同鄧欣所斷言,她也愛上了他?而這一陣子的躊躇不定、徬徨不安,全都源自於此?

  「你不會真以為我剛剛和鄧欣做了什麼吧?」宋子赫微瞇眼。

  「……」不,她來不及想到這點。

  「傻瓜,上回怪我不夠關心分手的情人,現在又擔心起來了,你是不是太矛盾了點?」

  「……」矛盾?是啊,她太矛盾,她身在此地就是一個矛盾。如果她懂得當機立斷,有些困擾根本就無從產生了,也許現在還來得及,趁情根未深種……

  她立時站穩,反應令他訝異。「我沒事,你別想太多,千萬別想太多,我回店裡了--」

  「田碧海--」他盤起了雙臂,嘴角眉梢掛著慍色。

  「就這樣,東西記得吃,再見。」她拔腿就跑。

  剛起步就又被扳轉回身;這次他不再寄望用言語溝通,田碧海設下的防線比他預測的還深,他捧住她的臉,準確地吻住她,不是淺嘗即止,他強勢深入,以他渴想已久的方式吻她,那是幾近吞噬而不得喘息的吻法。她瞠目而視,驚嚇指數直線上升,兩手胡亂抓扯他的衣襟,不斷往後退卻,迫使兩人四肢交絆傾跌至沙發上。他吻得不甚暢意,只好中止,對張口結舌的她提點:「你能不能稍微配合一點?」

  「你怎麼--老是那麼霸道啊!」她喘不能言。

  「證明我剛才說的話是真的啊。」他一本正經。

  「你快起來--你壓到我--」她慌亂推擠他的胸膛,肢體的悍然貼近觸動了她的某束傳導神經,奮力加上緊張,她的顴骨泛起渲紅,鼻尖冒汗。

  這景像在宋子赫眼裡卻別具意義。田碧海單純得超乎他的想像,他判定那些驚慌失措純粹是缺乏經驗的結果,他瞧著端詳著,打從心底生起笑意,加倍捨不得放開;他選擇俯下身,繼續親吻她,落點從臉龐蜿蜒至頸項,直抵胸前,底下扯開的襟口緩緩釋放出她身上的特有氣息,刺激了他原本不打算點燃的情慾,他忍不住伸手解開了那兩顆礙事的鈕扣,雙唇密貼在她隆起的白皙肌膚上。

  「你在做什麼--」她驚駭地想掙扎坐起,他直接下壓的體魄根本文風不動。「我說你在做什麼--」

  「碧海,我真的喜歡你……」他低喃著,熟練地騰出另一隻手,潛進她的裙擺,長指沿著她的小腿溫柔地向上摸索,搭放在她大腿內側,這個簡單的挑逗動作像一道引信,驀然間她開始呼吸急促,胸口劇烈起伏。

  「碧海?」他輕喚。即使是初次嘗試,她的反應也未免太強烈了吧?

  他抬頭探看她,她的臉緋紅,正用力地在呼吸,她的眼神努力對上他,勉強迸出一句:「快讓開--」

  不需他身讓,她趁勢從兩人間的縫隙中屈滾下地,狼狽爬起後直奔最近的洗手間,趴伏在馬桶上劇烈地嘔吐起來。

  這急轉直下的一幕讓宋子赫怔愣不已。他聽見洗手間傳來的異聲,匪夷所思地尾隨察看,蹲跪在地的田碧海背對著他,不停作嘔,她按壓了幾次沖水鈕,似乎才止住了反胃的衝動;她緩慢地直起身,打開水龍頭洗了把臉,隨意用雙手揩了揩水漬,轉身見到他,她迅速垂下眼。

  「怎麼回事?」他抬起她下巴,只見她滿臉倦意。

  「……」

  「我不懂你這是--」

  「拜託,我得回去了。」她氣虛聲弱,推開他的手。

  這次他不再阻止她,他仍兀自在訝異中。從認識田碧海那一刻起,除了她那張似曾相識的輪廓,她不斷給予他嶄新的經驗,但他的想像力再豐富也絕無可能到此一層--她竟因他的愛撫而感到反胃?

  他目送她倉皇離去,第一次回頭省思,她在最初時即不停對他釋放的訊息--「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女生……我不能愛你……你會失望的……」

  這代表了什麼?暗喻了什麼?

  他困惑得太陽穴再度隱隱隱作痛起來。

  *****

  無論那些話代表了什麼、暗喻了什麼,他要得到的是一個確實的解答,而非模稜兩可的揣想。

  他苦思良久,安眠藥失去了作用,而腦部活動依然十足暢旺,他黯著眼圈到公司上班,所有近身下屬被他難得一見的肅穆嚇得互相以眼神交換,主動避開他視線所及之處,以免招來池魚之殃。但一整天下來他也就靜坐辦公室沉吟,多餘的字眼絕不多說,中飯略過,下午茶拒喝,笑話不出口,他甚至鎖上了門,保持思慮的專一,然而他的結論照樣從缺。

  他像推翻棋盤一樣重新思考過。

  田碧海不熱中肢體接觸,甚至曾疑似因此昏厥;不欣賞健美猛男,至今是他的最長追求期紀錄保持人,對黃色笑話免疫,對裝嬌扮俏毫無興致,一己之力能解決的事絕不假男人之手,工作時總以嚴肅面目示人(尤其男性),廣泛閱讀但除去軟性言情,重點是她嚴重抗拒他的愛撫……

  堆攏起來還需要任何事例加強心證麼?所有的箭頭均指涉同一個方向,也是他決計不願接受的事實,她不過就是一個--

  不,他連說出口也不情願。

  五點一刻,他悶聲不響走出辦公室,不理會秘書的叫喚,直奔宋子俐的服裝店。

  他大剌剌推開玻璃門,走向正在櫃內彎腰熨燙裙擺的堂妹,指節敲了兩下櫃面,直口直面道:「小俐,你是怎麼認識田碧海的?」

  宋子俐莫名地直起腰,她環顧店內還在巡逛的兩名女客,又看了看臉色極差的宋子赫,壓低音量道:「你吃錯藥啦?」

  「快說。」他不打算顧上禮貌。

  「朋友間接介紹的啊,她們以前在國外念同一所學校,但不同院系。」

  他暗自忖度,又道:「你知不知她曾和誰交往過?」

  她朝天花板轉了轉眼珠道:「沒聽說過也沒看過,我以為她眼光高。」

  「經常來往的好朋友呢?」

  「說真的我不清楚,她看起來挺冷淡的,公事公辦之外,很少和別人套交情,也不參加聚會、同學會之類的。」

  「……」

  宋子俐突來飛天一筆道:「噫,你這麼一問讓我想起看過的一則報導。有一對男女同居了十年,一起工作一起生活,十年喏,鄰居和他們也熟,不是深居簡出的那種,有一天,男的無預警消失了,再也不出現,搞得女人發狂,拚命查了半天才知道那男的身份,他的過去,一切一切全都是假的。所以呢,現在的人做了什麼,除了FBI之外你不一定都知道,和誰來往也不一定要公告周知,何況碧海她這麼低調,其實,最有可能閃婚的就是她這種人了……欸,你幹麻瞪我?我又不是暗示你她另外有人了,你不是又踢到鐵板了吧?」

  「別說些無關緊要的廢話。」

  她翻了翻白眼,掌拍櫃面道:「那好,我就說真正有用的話吧。宋子赫,你不必那麼緊張東查西問的,你閱女無數,會不瞭解人家到底對你有沒有心?況且,就算這次失手又如何?你不會以為你永遠不會有這種時候吧?趁早習慣吧。」

  「受教了。」他面無表情告辭。

  一置身室外,冷風乍然拂面,席捲了他的焦躁不安。他狠狠吸一口涼氣,忽然整個安步下來。

  他的確不必再東查西問,真正切身感受的人是他自己,無論枝微末節再惱人,都不能掩蓋過一些事實;田碧海一向淡漠的眸光逐漸明暖,被擁抱時從原本的僵硬到後來的自然,偶爾被他逗樂時的羞怯懊惱,靜靜注視他時被他捕捉的尷尬眼神,自發性的微笑變多了……

  而真正的答案來自於她。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4-30 07:16:43

第七章

  她睡得極不安穩,輾轉反側擾亂睡意是主因,在熬過了時睡時醒的大半夜,接近凌晨時,終於抵抗不了生理的倦怠,重又沉沉入眠。

  但那段安眠期不長,她揣測應該不到兩小時,一種實質的熱鬧氛圍讓她甦醒了。她撐開眼皮側耳聆聽,除了窗台前群眾的鳥雀啁啾,鄰居相熟的閒嗑牙交談聲,不應該有這種異乎尋常的感覺,她的家恆常與寂靜相伴。

  再仔細諦聽,空氣中有她父親捻棋落盤的聲響。原來如此,她棋藝深厚的父親常與自己對弈,不管什麼棋都好,總能得出一番趣味,此起彼落的棋子觸底以及相互敲擊,營造出不孤單的假象。

  再也無法入睡,鐘面指著七點三十五分,以週末而言嫌早了點,但她無遐思考排遣時光這回事;她已經三日過著食不知味的生活,後來她還索性減略一餐,免得進食成為棘手的新煩惱。

  她赤腳下了床,決定到與臥房通連的小浴室洗個澡。努力打起精神將全身梳洗完畢,換了輕便褲裝,紮起長髮,最後攬鏡自照,咦?怎麼面目還是沒有展現氣像一新?

  她肯定了一件事,她的累是精神上的耗弱,和體能無關,她徹底被干擾了。可田碧海,你自作自受,怨不得別人,你早就知道會有這種結果啊。

  「……唔,我怎麼沒想到這著棋呢?真是不進則退啊。」父親的喃喃自語傳來。

  真羨慕父親,幾時她才能修煉得這般瀟灑自如?

  拖著意興闌珊的步伐,她推開房門,穿過客廳,以眼角餘光瞄了眼坐在沙發一角的父親,氣息懨懨地揮個手。「爸早安。」

  「起來啦!替你做了早餐了。」

  隨口應了聲,她站在陽台前尋覓那幾盆她搬回來的植栽,幾秒鐘的光景,忽然靈台清明了,她倏地回頭,睜大了眼望著灑滿了晨曦的客廳一角,並且以她的一點零視力肯定再三,與父親對坐下棋的不是空氣,是結結實實的一個人,一個男人,一個讓她睡眠品質大打折扣的罪首。

  她火速衝到兩個興高采烈對弈的男人間,捧著額角頭疼萬分,終於忍不住對老父脫口而出:「爸,你怎麼又隨便讓外人進門,不怕歹徒把我們分屍了?」

  田鶴年抬眉,一頭霧水地看著氣急敗壞的女兒。「你還沒睡醒啊?這哪有外人啊?」說著搖頭對宋子赫致歉:「不好意思,碧海這兩天不知怎麼搞的,精神不太好,大概工作太累了,昨天差點穿了兩隻不成對的鞋子出門,幸好我發現得早提醒她,沒讓別人看笑話,你多包涵哪。」

  「爸!這是重點嗎?」她強烈揮拳抗議,還狠狠跺了一下右腳,嚴重失態。

  「伯父,我和碧海溝通一下,最近是我把她給惹毛的,我現在就去和她和解。」宋子赫笑容滿面地起身,一手勾肩一手拉臂,不由分說,連拖帶推把怒火中燒的她推進臥房,反手關上門。

  「你這人怎麼這麼——隨心所欲啊!」她開始語無倫次:「你明不明白這是我家,怎麼你像進出你家一樣啊?我連躲起來的隱私都沒有,信不信我下次告你擅闖民宅——」

  「我記得我非常正式的按了門鈴,正式被邀請入宅,並且被誠摯請求吃了一頓清粥小菜,最後無法抗拒令尊的熱情下了兩盤圍棋……哪一項可以用上擅闖民宅這條罪名了?」他條理分明地駁斥,一面欣賞面前那張起床未久、仍帶點糊塗慵懶的臉蛋。

  「可是你擅闖我的——我的——」她的什麼?她能夠告他擅闖她的夢境、干擾她的入睡嗎?

  「你的什麼?」他揚眉莞爾。

  「……」她斜瞅他。「沒事。你今天想做什麼?」

  「來確定一件事。」他強行按壓她的肩讓她坐在床沿,再抄了張椅子和她對坐,非常鄭重其事的模樣。

  「……」她微低下臉,身體進入緊繃狀態。

  「看著我。」他勾起她下巴,不容她閃爍其詞。「你就直言不諱吧,我都能接受,前提是不可以撒謊。」

  「……」

  「你……愛的可是女人?」他咬牙說出口。

  「什麼?」是這個問題嗎?她圓眸直楞楞定住,有些摸不著頭腦的傻眼。

  「我是說,你一直拒絕我的——我是說,你是否在心理上只能接受——女人?」他第一次落入措辭困難的窘境。

  她歪著頭思索,回答,但更像喃喃自語:「這推論挺鮮的,但如果是的話,我的問題會小多了吧?」

  未及思考她的言外之意,他張臂便將她抱個滿懷,擠迫的力道直令她發痛,她楞了幾秒,推開欣喜若狂的他,不明所以。「就是要問這個啊?電話問就行了啊。」

  「既然這樣,那麼剩下的問題我們可以一起解決,你不用擔心。」他連忙給予一個燦爛的保證笑容。

  「你能解決什麼?」她暗訝,他知道些什麼了?

  「你不習慣我碰你,那就先不碰,直到你做好心理準備,可以接受為止。我們一起追索原因,請你相信我們可以解決這件事,但不要逃避,讓我明白你的想法。」

  她掩住唇,一時說不出話。他溫暖覆蓋在她膝上的雙手,一雙晶亮、溫柔滿溢的眼神,如同兩道漩渦讓她深墜,她的圍城幾乎就要崩落,她清了清喉嚨,顫著嗓音道:「你——這麼想和我上床?」

  「呃?」

  「你追求女人很少這麼有耐心吧?越困難的越有吸引力,這就是不惜讓你一大早專程上門來的最大動力?」她轉頭,無法對著那雙眼睛說刺心的話。

  「你看不出來嗎?我是真的喜歡你,」他扳回她的臉。「我相信你也是。」

  「……然後呢?」她用力咬著下唇,「上了床,沒有神秘感了,沒多久我很快就會讓你生厭,接下來你想挑戰什麼?我可沒有十八般武藝留住你。」她逼望他片刻,起身走到衣架處拿起出門用的提袋,將桌上的錢包、手機、鑰匙一一置入,回身拿起椅背上的外套穿上,默默傳達逐客令。

  「然後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結婚。」

  她木然呆立,瞬間忘了下一個動作。

  他從背後圈住她,低聲而誠摯地字字敘述:「我們可以結婚。」

  她嗒然許久,直到眼眶潮濕,視線不再清晰,她輕輕掙脫他的懷抱,旋身面對他。「真不容易的提議。我很感謝你的用心,但是我想給你很良心的忠告,千萬千萬別輕易把它當籌碼,萬一對方認真了,你就很難脫身了,那會是很糟糕的狀況。比方說,像我這種女生,未來一定不會再讓你夜歸的,你一定要想清楚才說,好嗎?」她瞥了眼時間。「我現在……得出去了。」

  「去哪?」這真是怪異的經驗,他竟反過來問起女人的行蹤。

  「和朋友約好了。」看見他疑惑的表情,她解釋:「你突然來,我沒法改行程。」

  他看了看她,側身讓開,彷彿這才是他的房間,她是留不住的那一方。

  留不住的念頭,令他的心臟重重擊向胸膛;他握緊了拳頭,勉力揮去那股熟悉又憎惡的感覺。他用力甩了甩頭,甩掉一些正在成形的畫面,及時喚住正轉開門把離去的她,重申決心:「我說的是真的。」

  她佇足良久,仍然帶上門離開。

  *****

  「別再敲了,我知道你不耐煩,你以為我喜歡和你在這兒耗?張秘書進來!」宋思孝虎目瞪直,招手讓秘書把手中那杯走味的花茶撤換。「以後別泡這種玩意兒——怪事,這蛋糕還不賴,你打哪兒訂的這個?」

  「有興趣就和張秘書登記團購,可以便宜不少。」宋子赫五隻指尖繼續在桌面踢踏跳。

  不理會他話裡的調侃,宋思孝眼角餘光瞄見宋子赫已將西裝外套穿上,一股掩不住的去意在那雙漂亮卻緊繃的眉梢跳動。「不是吧?早上九點半,急著去哪兒?」

  「解決事情。」

  「這麼急一定不是公事,多耽擱一會兒無妨。」

  「您可真是我的知己。說吧,誰又扯業務部後腿了?」宋子赫沒好氣地坐回高背皮椅上。

  宋思孝也不含糊,直接點明來意。「你這部門——業績我沒話說,不過人事室那邊反應最近公關差費用爆增,你全給了核可,到底有沒有親自查一下底下的人在搞些什麼?」

  指尖終於停止了敲擊,宋子赫把熱茶放置桌側,端起一副正經道:「報告老總,您老不會希望敝人在下我拉攏的客戶全都是賢良君子,下一盤圍棋泡一壺茶就和我們簽約了吧?」

  「……你這意思是什麼?你手下的劉主任、李主任他們全都下海和客戶玩在一塊啦?」

  「這我可不清楚,我只管前段作業談好條件,後段如何那是他們的本事,我要的是業績,你們要的不也是麼?要馬肥又不讓馬吃草?」

  這次換宋思孝頻敲桌面了,他愀然蹙起濃眉,默默尋思,忽轉個話鋒道:「三年了,我想法子讓你轉個部門歷練好了,上面應該不會有意見。」

  宋子赫但笑不言,臉上的輕蔑更明顯了。

  「你多積極些,別讓子賢他們瞧輕了。」

  「他們瞧他們的,您非得和他們較勁?」

  「我這不都為了你?!」宋思孝忍不住又爆起嗓門。

  「老爺請息怒,莫傷了龍體,」宋子赫揚揚眉笑嘻嘻走過去,兩手搭在他父親的肩膀上。「我哪次不聽您的安排啦?」

  「陽奉陰違你可是一等一!」宋思孝啐道。「到現在婚事也沒個譜,你這不是讓我在你奶奶面前難做麼?」

  「你們也太猴急了吧?培養感情總需要時間哪。」

  「聽聽你把家裡人說成什麼樣子了——唔?培養?」虎目睨向兒子,「還在和那位田小姐?」

  「可不是。」宋子赫挺直背脊,做個看表的動作,不準備延續這個話題。

  宋思孝視若無睹,仰起下巴說道:「田——碧——海,這女孩兒是不壞,起碼比起你以前那些個是好多了,樣貌雖不是最好的,但端得上檯面,自食其力又懂事,也不愛玩,生活簡簡單單,她父親田鶴年又是有清望的退休教授,就是家裡單薄了些,幫不了你太多忙。」

  「嗯,資訊挺完備的,您又讓人去查了?」

  「基本的工作少不了。」宋思孝揮揮手,照樣不理會譏誚,他頓了頓又道:「不過查也是白查,我看資料很快又要更新了,你就替我省點工夫吧。」

  「更新?」宋子赫瞥了眼他難得幽默的父親。「其實不更新也行。」

  「……」

  「您若不反對,我就把她娶回家去,怎麼樣?」

  「這玩笑跟我開開就罷了,別在你奶奶面前來這一套,遭罵的是我和你媽。」

  宋思孝從容座沙發直起腰,習慣性揮了揮袖口,準備結束這個臨時會面。

  「人呢,最悲哀的事之一就是說真話別人老當假。」宋子赫作出煩惱狀。「您老說該怎辦?」

  「……」

  「您不是說我老大不小該收心了?我想想也對,唔,那麼就反璞歸真吧,娶田碧海好了,皆大歡喜。」

  宋思孝直瞪著高出自己半個頭的兒子,欲從那張真情摯意的俊美臉孔裡找出點蛛絲馬跡;他察言觀色了半刻,鄭重點頭道:「好,好主意。不過,你確定人家田小姐歡喜嫁你嗎?」大掌一揮,笑著步出辦公室。

  宋子赫低下頭,雙手插進褲袋,低喃道:「我不知道她歡不歡喜,但全世界的人為什麼都認為她不一定歡喜?這是我的問題還是她的問題?」

  沒人可以給予回答,但他已做出了決定,準備自己找答案。

  田碧海時不時失蹤一下,或許真另有蹊蹺;她凡事低調,一般交情的朋友未見得瞭解她。她無法全心全意敞懷接納他,總是猶疑再三,莫非另有所好?他想起了前些時宋子俐的謬論,如今思及,並非全無道理,當務之急,他得找出那個影響了田碧海至深的不知名勁敵。

  他按下車窗玻璃,屈起肘臂倚靠在窗沿,遠望那棟靜巷內舊式不起眼的七層樓電梯公寓,再比對一下時間,將近兩小時了,田碧海即將出現。

  三分鐘後,她果真走出了公寓大門,原本帶去的兩大袋東西消失了,一身輕便上了自己停靠在路邊的小型車,從靜巷另一端駛離。

  三次了,他親自追蹤了她三次說不清楚行程的行跡,發現她去了相同的地址,停留差不多的時間,有時上午,有時晚間,他曾經冒險尾隨探查她拜訪的樓層——同樣的七樓燈號,那裡到底住著誰?

  兩小時,能做多少事?他實不願細想,但那裡必然隱藏著一個關鍵性的原因——一個她始終不願意正視與他的關係,甚至多所逃避的源頭就在那裡。

  他抽了兩根煙,斟酌了可能會有的多方影響,止不住一股揭開答案的衝動,他最終捺熄了煙頭,下了車往公寓邁進。

  年久失修的電梯發出嘎吱的機械磨損噪音,他想像田碧海置身此處的心情,她可雀躍?可期待?是否也想到了他?

  到這階段,他終於體驗出一個正在內心深處滋長的事實——他愛上了這個女人,真真切切地,他不容許路途上的任何阻礙出現,干擾他擁有她。

  他踏出了電梯,新的困難卻等著他,左右兩扇鐵門哪一扇才是目標?

  站在中央,忖度了稍久,他右轉身,面對一扇較潔淨的紅色鐵門,按了兩下一長一短的門鈴。

  疾步奔來的拖鞋踩踏聲在鐵門後清楚響起,幾乎不必等待,裡面那扇厚實的木門便霍然開啟,伴著一個歡快的女性嗓音:「不是有帶鑰匙嗎?什麼東西忘了拿?」

  鐵門隨之開放,他準備好的道歉台詞沒有說出口,門內門外的兩個人正面對望,他們看清了彼此,他脫口而出:「恩琪?」

  他沒想到一次就找對了門。

  *****

  他們無語對坐良久,隔著一張茶几,像隔著一道海洋,任誰都不知如何劃破隔閡。

  她紮起了長髮,露出美麗依舊的臉蛋,但右頰覆蓋著一小片陌生的美容膠貼,顯然是為了撫平底下正在癒合的傷口。

  她低著頭,緊抿著唇,兩手握拳放在膝上,一張一闔,內心分明在激動著。

  不得不打破沉默,他開了口:「你認識碧海?」

  她吃驚地抬起頭,不停轉動棕色眸子。她聰敏地連結各種徵兆,某種令她駭異的想像快速成形,那是她從未設想過、也不該發生的景況;但這個令她又愛又恨的男人半年後找上門決計不會是為了她。

  「認識,認識大半輩子了,從中學一路到國外大學念設計,我們相識了十年以上。」她字字清晰地說著。「你呢?你認識了她多久?」

  「五個多月。」說完,他瞬時恍然大悟。「原來,她所有的猶豫都是為了你。」

  一句話勝過細說從頭,她呆若木雞,雙眼立即盈滿了濕氣,她用了一分鐘消化這句話代表的不堪聞問的意涵,一開口嗓音便沙啞:「你沒想到吧?你以為你可以掌控任何人、任何事?」

  「不,你誤會了,我從沒想要掌控任何人。」他繞過茶几,蹲跪在她面前,與她平視,仔細審視她的臉,他問:「怎麼回事?」

  如果這句問候一開始就已傳達,會不會一切都將不同?「那天你不來,我從天橋上跳下去,我說到做到。」

  當時雨勢很大,她對著手機吼完,發現自己掌控不了這個男人,而男人卻已牢牢牽絆住她的心,用盡心機,男人並不想放下一切前來會面,她在他心頭的份量在當時已充分表露,大雨讓她無比迷惘,也無比冰冷,原本的威脅戲言在眼前縈繞,她想讓他後悔,一秒內便做了決定,在佇足點一躍而下。她準確掉落在一輛貨車車頂,再彈落在灑滿卡車掉落的粗石礫的路面上,幸好當時墜落的方位正好紅燈車停,沒有造成更大遺憾,她四肢受到無數擦傷,右小腿立時骨折,右臉著地處一片血肉模糊,她在醫院躺了一個月,整型手術數次,每一次都累積了無限的恨意。

  他聞言震驚不已,語氣卻相當平靜。「難怪你消失了這麼久,電話和住址也改了,我告訴過你我那時有事。」

  「你說的有事是指那位鄧小姐?」她冷看他。

  他搖頭。「不,我那時真的有事。至於鄧欣,我認識她在你之前,你也早知道我和她的關係,我從未欺騙過你不是嗎?」

  「你並沒有阻止我愛你。」

  「我從未承諾過什麼。」他面色凝重。「恩琪,對你造成的傷害我向你道歉,那絕不是我的本意,如果我當時知道,我會盡量彌補你的損失和缺憾。」

  「你能彌補什麼?」她厲聲問。

  他閉眼片刻,無奈吁出一口氣。「我的確做不了什麼,你要的我不能給你。」

  她炯炯凝視他,那日思夜想的臉孔近在咫尺,觸手可及,卻給不了她要的安慰;而他的出現,竟是為了別的女人,一個她毫不保留吐露內心真意的知交。人生無常,莫過如此?

  她眨回幾欲滑落的淚水,擠出一點笑意。「你來是為什麼?想看看碧海隱瞞了你什麼?」

  「……」

  「你何時為女人傷神了?」

  「……」他站起身,不發一語。

  有時候,一眼凝望訴盡千言萬語,她在他不再玩世不恭的神情中看見前所未有的真情——他愛田碧海,無庸置疑的。

  「你得不到她的。」她下了斷語,口吻卻似詛咒。

  「……」

  「如果你已經得到她,就不會上門來了。」

  他歎口氣道:「恩琪,我們之間的事和她無關。」

  「你根本就不瞭解她,你以為她也會義無反顧愛上你?」

  「我會盡我的能力做到,既然我愛她——」

  「別再我面前說你愛別的女人!」手臂奮力一摟,茶几上的一疊紙張立時飄飛四散。

  他注視著已然失控的她,知道再留下來只會徒增遺憾。「我走了,多保重。」

  「等等!」她站至他面前,咬牙恨問:「告訴我那天為何你不來?」

  「你這又是——」

  「我想知道。」

  他垂眼默不作聲,回憶事發那一刻,他正踽踽行走在一階階泛著青苔的石板山路上,手上撐著一把傘,半邊身卻已被斜飛的雨浸透,他回頭遠眺,半小時前放在一塊石碑前的新鮮花束丰姿已盡失,花瓶不知何故傾倒,有些花瓣不敵雨的重力擊打,正緩緩凋落,和他沉沉下墜的心情可擬。他想走回去擺好花束,就在那一刻,他的手機響了,也在他無力安撫恩琪失控情緒的那一刻,他做了決定,他將嚴辭拒絕她的無理取鬧。

  「沒趕來是因為,你出言要脅。」他抬起手輕擦過她的腮,語帶惋惜:「你不該那麼輕易地用生命當賭注,賭一段沒有意義的證明。而我,有一點是你並不明瞭的,我最恨人看輕生命。我沒告訴過你,幾年前我其實是個醫生,每天用我這雙手動手術救人,車禍的,重病的,自殺的,街頭火並的,被凌虐成植物人的,什麼人都有,你認為,我能回應你不知真假的要脅,開我自己的玩笑嗎?恩琪,你該珍惜生命,不為了我,為你自己。你不明白,活著是件恩賜,別把它隨易賭掉。」

  直到他帶上門離開,她依舊呆若泥塑,哽咽的喉頭發不出一點悲傷的聲音。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4-30 07:17:01

第八章

  推開公寓大門,明亮的晨光大舉侵入,逼使她瞇起了眼睛。今天會是個好天氣,雖然寒意仍侵蝕她裸露在外的面龐和手背。

  繞了兩圈的圍巾遮住她的呼氣,保留住一些暖意。她搓了搓兩手,再放進大衣口袋,起步走向一條街外的停車處。她就這麼走著,腳步拖曳,心沉甸甸。這兩天不知為了什麼,彷彿所有人都消失了,小苗請病假,陳盛和跑客戶根本未進店面,恩琪始終不在家也沒接電話,至於宋子赫——

  她扯開擋住口鼻的圍巾,做了個綿長的深呼吸,撫平那三個字引發的急劇心跳。那天刻意對他說了那番話,他不會再來了吧?依照她這種凡事先挑明的性格,任誰也沒法在她身上找到耽溺在激情裡的樂趣吧?

  「沒人知道我也好想什麼也不管啊,但就是不行啊。」她對自己嗟怨著。

  鞋跟踩踏路面的聲音在清晨的巷道顯得極為脆響,她數著腳步聲轉移注意力;一段距離後,身後行人的腳步加入,擾亂了她的內心活動。她側讓一邊讓其他行人通過,等了一會,腳步聲仍緊隨在後未並超前,她不耐煩起來,乾脆停步,等候陌生人與她擦身而過。

  腳步聲齊停,她聽到一個極近的呼吸聲,與她稍快的心跳聲唱和,她屏息以待,驟然回頭,一張熟悉的瞼龐正俯視她,並且意味深長地笑著。她搗胸呵出一口氣,原本快速的心跳頻率在乍見對方的剎那奇異地平息了。她不得不端起面孔微叱:「又不聲不響嚇我,為什麼不叫我?」

  「我在你家樓下大門旁等很久了,你出門也不東張西望看一下,直接就往前走,我只是想試試看有人可以心不在焉到什麼地步。」他忍不住笑開。

  「怎麼不上去等?」她打量他,天候這般涼冷,他穿得不算多。

  「怕有人要告我擅闖民宅。」

  「你事先告訴我讓我有心理準備不就行了。」她不以為然嗔他一眼。

  「唔,事先告訴你就行了。」復誦一遍,似在調侃。

  他靠近她,照慣例抓出她口袋裡的一隻手,放進自己的外套口袋,一齊並肩往前走。他的手奇暖,她的手安棲在他包裹下,感到難言的安適,那股安適使她默然不語。她安靜傍著他,揣想他到底等了她多久,一太早,他甦醒後的第一個念頭難道是她?還是,他又徹夜未眠?

  忽然興起一股不可思議的奢望,與罪惡感悄悄交織——可不可以什麼都不管,就這樣一直走下去,一直……

  她暗暗吃了一驚,那掩不住的慾望隨著他對她的鍥而不捨慢慢竄爬出意識層,已到了她再也不能忽視的地步;她渴望見到他,渴望這個不被祝福的關係持續下去,渴望……但渴望是毒藥,不會讓她得到救贖,只會讓她不停期盼。

  在他掌中的手指被親膩撫捏著,時而緊握時而纏繞,彼此像在無聲的戲玩對話,她不自覺抿嘴笑,不久,忽然感到某種金屬硬物刮擦過她的一隻手指,產生了擠迫感,她狐疑地縮回手,指間一點奇異的亮璨在眼前劃過,定晴一看,一枚秀氣的鑽戒在無名指一套到底,對她閃著折射的晶光,她驚訝地掩嘴。

  「知道你低調,所以選了小一點的,如果你不喜歡,我們再一起重新挑。」他柔聲解釋。「沒有事先告訴你,希望你別介意。」

  下顎止不住微顫,她雙唇抿成一條線,禁止自己低喊出聲。戒指小小的體積,瞬間在她體內引起巨大的澎湃,她原地駐足許久,依然說不出什麼來。

  「你慢慢想,再答覆我,不過,希望是我要的那個答案——碧海,我是認真的。」他親吻她的髮際。

  「你不知道,我不能——」慌亂、酸甜、不知所措、罪惡感交相衝擊著她,無論是哪一句話,都無法完整表達她此際的感受。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他兩掌包覆住她面頰,定定看住她的眼,一臉堅定。「我愛你,田碧海,不把你娶回家,無法讓我夜夜好眠。」

  再也抑遏不住,她踮起腳尖親吻了他,雖僅短短兩秒,已足夠使他獲得莫大鼓勵,一雙眼激動明亮起來,他誠懇地宣佈:「不管有多少困難,我們一起面對,錯是我造成的,不該你一個人承擔。」

  「……」她略顯迷惑。「你是說——」她以為他指的是肌膚之親那件事。

  「恩琪,我和她見過面了,我都明白了。」他道出了最困難的部分。

  她霎時色變,楞楞發傻,半晌合不攏嘴,確定自己沒有聽錯,她喃喃念著:「你見過她了,你見過她了,她說了什麼?難怪我找不到她,你對她說了什麼?」

  「鎮定一點,碧海,總有一天我們要面對的。」

  「我們?」她現在和宋子赫站在同一陣線了?我們?他也是以相同語氣和恩琪述說這段關係了?「不可以這樣,不能這樣,絕不能傷害她——」

  手機鈴聲趁亂響起,她從手袋摸索出手機,混亂地接聽,聽完唇色泛白,她木然道:「恩琪她——我得去和她解釋!」眼角餘光瞥見了手上那點亮光,她急忙撐開左手五指,打算卸除那枚戒指。「千萬不能讓她看見——」

  「碧海,你不該逃避。」他捉住她的手。

  「你根本不懂,她對我很重要……」她推開他,奮力想拔除戒指,但那指環從套上就像與她合體,她費盡通身力氣,頂多挪到了指節下方就再也移動不了分毫,徒然脹紅了臉蛋。「怎麼回事?你是怎麼戴上去的?怎麼拿不下來——」

  「戒指可能太小。別再傷神了,她不會注意到的,我送你去吧。」

  「不,我自己去,你別出現,求你……」她苦苦央求。「不管怎樣,我很感激你對我的心意,但我現在不能答應你,你必須瞭解——」

  「我瞭解,去吧。」他擁抱了她一下,再放她離去。

  他不會為難她,尤其是此時此刻,他不會再放一丁點負荷在她內心那座岌岌可危的天平上。

  就在剛才,他在她眼裡見到了被激發的真心,他確定那就是他要的愛,憑著那份愛,他可以不畏難,為她做任何事,去除任何阻礙。

  他眼裡只有她,但向恩琪在她心中的份量卻遠超出他所能理解。他拿出手機,撥出號碼。「子俐,快起床,幫我一個忙……」

  *****

  三天了。

  田碧海沒有出現,沒有給予他任何回音,他加重了安眠藥劑量。

  他不催促,努力按捺起伏的心緒。坐立不安不是他常有的經驗,學生時代面對各種大考他都未曾這般心神不寧;那是被交託在別人手上的失依感,不再有掌控力,他想起了田碧海對他曾有過的譴責,霎時間,他明瞭了什麼。

  過往他加諸在女友們身上的心理煎熬也不遑多讓吧?他太專注在自己的感受,和對事物的理解,相信人該自我承擔,鄧欣夠強,但向恩琪呢?其他人呢?

  缺乏憐惜?他思考這四個字。長此以往,他凍結了憐惜他人的本能,因為他從不憐惜自己;他不值得憐惜,他顧著埋藏記憶,一層又一層地埋藏,方法就是讓新鮮且截然不同的女人佔據他的生活,至於對方的感受,他無暇顧及;所以這一刻,他因啟動了真心而加倍難受,但這回不會是終結,他有預感,那最終的懲罰將透過他愛上的女人,隱隱然在不遠的距離等著他。老奶奶預言得沒錯,他自有一番苦頭要嘗,而他將挺直脊樑,迎向那未知的未來。

  只是,在未得到更明朗化的訊息前,他仍然得趕赴每一場推卸不掉的飯局,努力讓生活常軌化,蓄積正面迎擊的能量。第三天下午,車子剛駛出辦公大樓地下車場,店裡電話便來到。

  「大哥,你能不能來一趟店裡?」是小苗欲言又止的聲音。

  「怎麼了?」他心臟猛擊了一下。

  「田小姐剛剛爬梯子要拿東西,突然人就倒下來了。」

  「她受傷了?」

  「也不是。我猜是太累了,這幾天都沒看她吃什麼,臉白得像紙,也不願意休息,今天下午還堅持跟車出貨,回來時走路就不太穩了,我想是不是要送醫院,先問問你的意見——」

  「我馬上過去。」

  他扳轉方向盤,迴繞相反路徑,猛踩油門,中途兩次緊急煞車,他不耐久候,穿巷繞弄快車抵達。

  一推開店玻璃門,他張望了一下,隨即看見角落一張躺椅上,田碧海正悠悠轉醒,小苗在一旁看顧,見到他,開心地跳起來。

  他接手扶起田碧海,稍微觀察觸診了一番,便斷定她輕微發了燒且血糖不足。但這不是真正的病源,病源是她掩蓋在體內的心力交瘁,讓她缺乏食慾,失去正常的抵抗力。

  「你應該吃點東西。」他擰起眉頭,到底她和向恩琪之間發生了哪些糾葛?

  「我有吃,不知道為什麼都吐出來了。」中氣不足的她只剩氣音。

  「我送你回家。」

  「別讓我爸知道——」她吃力地搖頭。「也別送我去醫院。」

  「那麼去我那兒?」

  他沒有得到答覆,她傍著他又失去意識,那模樣似沉沉入睡。

  他稍作考慮,吩咐了小苗一些事項,便攔腰抱起田碧海回車上。

  途中他轉繞至熟悉的醫院部門一趟,費了二十分鐘,以私人關係帶出一袋醫療用品,再驅車回住處。

  一路上田碧海幾乎沒有轉醒過,當他將她放妥在臥房大床上,她一度張開了眼睛,看見俯視的他,竟給了他微笑,啟口要求:「我好想喝碗湯。」

  他回頭便鑽進廚房張羅出一碗速食熱湯,興匆匆端到床邊,她又闔上了眼皮。他扶起她,拍拍她的面頰。「碧海,醒來一下,你一定得吃點東西。」

  她勉強睜眼,見是他,又笑,「宋子赫,是你啊。」

  「是我。」

  發燒兼虛弱使她神智在混沌中,失去了平日的矜持,還透出些傻氣;他讓她靠坐在床頭,將熱湯一匙匙送進她嘴裡,她乖順吞下。他欣喜地看著一碗湯慢慢消失在碗裡,就在碗底即將浮現時,她忽然而色一變,倒抽口氣,猝不及防將胃裡的湯直線噴出,湯液大量灑潑在她自身胸前,以及他整張臉。他鎮定地將碗放置一旁,一面掂量現況,她恐怕已將整碗湯如數奉還給他了。

  「好吧,這證明你沒騙我,你很努力在吃東西了,是你的胃不聽話。」他無奈,只得讓她重新躺下,轉身到浴室快速把一頭一臉的狼狽清洗乾淨,換好乾淨衣物,回到床邊注視著她,幾經估量,決定了處理方法。

  他翻找出一件尺寸稍窄的T恤衫,準備好濕毛巾,坐回她身旁,細心替她揩去下巴、頸項沾染的湯液;接著,他未加猶豫,伸手解開她襯衫鈕扣,從上到下,一顆、兩顆,到小腹之上的最後一顆,幸好她均未出現反應。

  他深吸一口氣,左右掀開衣襟,那裹著她白皙胸房的粉藍色內衣完整呈現在他面前;他匆匆掃過一眼,欲替她換下髒污的襯衫,視線卻定住不能移。他瞠目而視,迅速俯下身,就著床頭燈仔細觀察她內衣之外的裸裎肌膚,接近胸骨下方附近,有幾道未淡化的舊疤痕,呈深褐色,有些則盤在側腰,他輕輕將她扳成側臥,果不其然,背部也散佈數道相同的傷痕,有深有淺,他以指尖觸摸那些不祥的色澤,心中充滿了驚疑。

  他忖度一會,繼續往下解開她的褲頭,拉下拉鏈,小心翼翼褪下她的長褲;他稍扳開她的雙腿檢視,大腿前面、外側相類似的痕跡證實了他的猜測,這些印記絕對是她長期只穿著長褲長裙的主因,她恐怕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到海邊戲水了。

  「你到底發生過什麼事?」他不捨地輕問。

  他撩住洶湧的情緒,替她換上T恤,一番肢體撥弄,她又甦醒,衝著他友善的笑。「你還在啊?我很餓。」

  「乖,你現在不能吃,我替你另外補充養分。」他憐惜地撫摩她的臉。

  她沒有反抗,或許是缺乏體力和思考力,她半睜著眼看他嫻熟地為她在手腕上擦拭消毒酒精,找到靜脈血管,刺入針頭,讓點滴管慢慢將葡萄糖液輸入她體內,竟沒有發出疑問,只說些讓他震驚不已的話。「你真像個醫生。」她彎起唇角,似在回慮。「在醫院那段時間,有個實習醫生天天來看我,他人很好,他說我一定會好起來,和以前一樣。」

  「對,你會和以前一樣。」

  「以前我和子俐一樣,也愛穿短裙。」

  「我真想看。」

  「他說錯了,再也不會一樣了。」

  他突然語塞,接不下話,但她閉上了眼睛。「你長得和他很像,只是他有頭漂亮的金髮,他說他來自塞爾維亞。」

  「你一定會好的。」他將手掌放在她前額。

  「謝謝你。」

  「睡一下。」

  「好。」她嚅動唇瓣,聲量更小:「真希望不是現在才遇見你。」

  他聽見了,突然感到吞嚥困難。替她蓋好被褥,他起身走出臥房,打了幾通必要的電話,其中一通是給田鶴年。他撒了點謊,讓這個老好人放心女兒的去處;再撥給宋子俐,他騰了騰微啞的喉嚨,說道:「有件事再幫我查一下,碧海回國前住過大學附近哪間醫院,這件事請千萬保密……」

  *****

  她醒來時,剛好保持側躺的姿勢。宋子赫熟睡後的美好面孔就在不到二十公分處與她相對,溫熱的鼻息不停拂在她臉上;他顯然是倦極而眠的,身上未蓋妥被褥,草草躺臥在她身邊。

  胃極度空虛,神識卻變得相當清楚。她環視臥房,看見床頭用畢的點滴空袋,拔下的針頭、固定膠帶,大約明白了發生過的事,唯一不安的是,她身上的衣服不是自己的;她依稀記得他曾扶抱著她如廁,甚至替她穿脫內褲,那些影像不會是春夢的內容,他知道了什麼了嗎?

  無暇再探討,她瞥了眼腕上的針孔,不解地說了句:「你可真是什麼都行啊。」

  替他覆好被褥,緩緩下床,調適了微眩的視焦,天色已放亮,她想了一下,穿上掛在椅背上的外套,拿起她的手袋,回頭眷戀地看了看他。她不能再留下,她必須解決和恩琪問的事。

  恩琪決絕地換掉了兩道大鎖,拒絕讓她進入。她的鑰匙不再管用,但她可以隔著門乞求恩琪,誠心懺悔,再度忍受恩琪刺耳冰冷的嘲諷,她可以重複解釋,說明真相,直到對方消氣,真心寬宥她的無心之過,她不能失去恩琪。

  「但是,我該拿你怎麼辦?」她懊喪萬分,凝望著宋子赫。「這就是代價嗎?當初不該動念懲罰你的,結果卻懲罰了自己。」她苦笑。

  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她再也不能回答。她只知道,凡事一旦涉入了情愛,就不會有正確答案。「我們總想面面俱到,上帝卻開了我們玩笑。」

  她抹去眼角濕意,轉頭離去。

  *****

  華燈初上,晚餐時分,宋子俐推開的卻是咖啡館的玻璃門。她稍事尋覓,在吧檯附近的座位看到頻頻望表的宋子赫,不悅地對她指指時間。她三步並成兩步地走過去,長舒口氣道:「老兄,我也是個忙人好不好?哪能只管你的事啊。」

  「事有輕重緩急,沒聽說過嗎?」他板著臉。

  「真是!」她努努嘴,一坐下,喝了一大口水,從公事包裡抽出一張紙遞過去,埋怨道:「這事你得好好謝我,好不容易找到人查的,這筆費用你得擔上。」

  他隨意瞄了眼費用明細,摺了兩折放進西裝口袋。「還有呢?」

  宋子俐再遞上一份快遞紙袋,面有遲疑。「這裡是當地的一些剪報,還有當時醫院的病歷復本,一些從系刊找到的生活照,重點是,你真想知道?」

  「……」

  「別瞪我嘛,真沒想到田碧海看起來簡單,其實真不簡單。你若只想談個戀愛,倒不必費這種心思,我是為你好。」

  「操這種心由我爸來就好,他才是箇中高手。」

  「那好,別怪我沒警告你。」她再喝下第二口水,同時斂起輕鬆姿態,作出難得深思的表情。「這事得由向恩琪說起,這個向恩琪……」她歪著腦袋搜尋記憶。「不會就是你們公司行銷部上次合作的廣告公司的企畫吧?我有點印象子聰和我提起過——」

  「對,別岔開話題。」這不是談論向恩琪的好時機。

  「別急嘛!向恩琪和田碧海以前在台灣時就是中學同學,兩人情同姐妹。向恩琪是混血兒,中學時父母離異,依照協議,她大學時得到美國依親,和母親同住。田碧海就住那時一起和她申請了同一所大學,一道出國,這事你清楚吧?」

  他不算知之甚詳。向恩琪從前雖然對他知無不言,但從未提及田碧海這位密友的一切。

  「所以嘍,她們的交情可見一斑。向恩琪一直很照顧田碧海,她們原本住校舍,大學畢業後搬到郊區,和向恩琪母親另外組成的家十分靠近,兩人共租一獨立小屋,各自找到了工作。事情發生那年,田碧海正準備參加附近大城商會辦的傢俱設計展,說來你可能不相信,聽說她從前活潑愛玩,和現在很不一樣。」她從紙袋中摸出一張照片,交在他手上。「看一看。」

  照片裡的女子蓄著齊耳捲翹短髮,皮膚棕亮,體態健美,著緊身短恤和短褲,手舉一張輕巧的小圓椅,大概是她當時的得意之作;她笑容亮麗,露出一排貝齒,流露出俏皮快活的氣息,不自覺令目視者噙笑,他忍不住以指尖撫摸照片上那一抹劉海。

  宋子俐見狀,發出一聲惋歎。「同時間,她們居住那個小鎮連續數月發生了好幾起入侵民宅的性侵案件,偵辦了很久,搞得鎮上警察頭痛萬分,卻總是缺少突破性證據,居民人心惶惶,卻一籌莫展,這些案件當地小報都有報導。」到這裡,宋子俐暫停敘述,悄悄覷看男人,他面色黯青,眉頭緊繃,手中的照片被攔腰捏出皺褶。

  「我沒事,說吧。」他揮揮手。

  「向恩琪她們自然知道這件事,聽說田碧海特別為此加入了附近的女子防身術社團,家裡還裝了保全設備,有一段時間向恩琪停止了外宿的風帆訓練,就為了不讓田碧海落單。但日子總是要過,該進行的計劃也不能就此停擺,況且事情一久,人總會淡忘鬆懈,連續四個月鎮上都很平靜,向恩琪參加了一項兩天一夜的風帆聯誼,田碧海為了參展,獨自留在家裡趕工。」她一口氣說到此,整個人不自在起來,皺著臉猛喝水。

  「她受到了傷害?」他已做好心理準備,直視宋子俐,不準備跳過。

  「也不盡然。」她面有難色,似乎不知如何形容較為恰當。「她是受傷害了,但又不是那種傷害。但若要我選擇哪種傷害好一些,我還真選不出來。」

  「……」一番繞口令使他瞪直了眼。

  「哎呀總之,這個田碧海也真有她的,沒枉費學了那套防身術,她奮力抵抗過了。你能想像獨自一人在一棟老房子地下室起勁做著事,突然燈不亮了,電話也不通了,若要我,早嚇得投降了,哪記得該怎麼保護自己啊。」

  他喉頭一緊,把冷掉的咖啡灌進嘴裡,卻險些嗆岔了氣。

  「可是從某個角度來說,壞就壞在她反抗了,還正中那混蛋要害,她那條小命也差點玩完。」

  「說重點。」

  「那兇手體型魁梧孔武有力,就算手上沒武器,捏死田碧海跟捏死螞蟻差不多,田碧海根本沒想到這一點,她用一早準備的防狼噴霧器噴得那混蛋一時眼盲,趁機對他做了反擊。」

  「你是說——」

  她聳聳肩。「依警方記錄,那混蛋被發現的時候,下身一片血,照理是田碧海先下手為強,可重點不在這,重點在她把那傢伙搞得凶性大發,你隨便想像一下,受了傷的禽獸會做出什麼事?田碧海不知被凌虐了多久,據說她被救起時,根本看不出來原來的樣子,就剩那麼一口氣。」

  驀然間,田碧海對事物別具一格的反應都連通起來了——她討厭意外驚喜,嫌惡肌肉猛男,無法進行親密的身體接觸……

  他立刻抽出病歷復本,快速閱覽病症記錄——牙齒掉落三顆,鼻樑骨斷裂,肋骨折斷五根,引發嚴重氣胸,表皮反覆抽打造成潰爛,顱內出血,部分頭皮撕裂……還能有更多麼?她居然活下來了?她竟這般頑強!

  「誰發現她的?」

  「向恩琪。」她表情轉趨古怪。「那天同行出遊的人發生交通意外,她提早回來,正好目睹兇嫌正在失心瘋狂打猛踢,那混蛋打得警戒心全沒了,沒注意到身後有人,向恩琪一時激憤,就——就失手殺了那傢伙。」最後一句是囁嚅說出來的。

  「失手?」他目瞪口呆。

  「是,警方記錄是這麼寫的。」她點頭確認,又露出佩服之色。「聽說是用一把生銹的爐火箝,她真猛,這才是重點中的重點,田碧海因此活下來了。」

  「……」

  「活下來了,也受罪了很久,她在醫院躺了三個月,看了一年心理醫師,向恩琪每天在醫院照顧她,一方面得幫著瞞田碧海的父親,又得進出警局——」

  「警局?」

  「沒錯,雖然是自衛殺人,受盤查還是必須的。她的母親是當地報社編輯,動用了點關係讓這件事很快在報紙上銷聲匿跡,否則那地方東方面孔極少,田碧海的身份很難不受矚目。再過一年,向恩琪台灣的父親去世,她們一起回來奔喪後,就沒再回去了。田碧海父親經濟支援她開了這家店,向恩琪則進了廣告公司,就這樣。」

  他揉了揉發疼的額角,閉起眼睛思量。

  無庸置疑,這事件幾乎造就了田碧海和向恩琪之間夾纏不清的關係,田碧海如何能自外於這份情深義重選擇他?他在無意中替她、也替自己製造了難題。田碧海與他初邂逅時處處拒絕他,原因竟是如此錯綜複雜。她早就看到了這一點——她不該、也不能愛上他,這項人性測試對她而言太過艱難。

  宋子俐對視而不見的他擺了擺五指。「喂,兄弟,你不告訴我為什麼要查這件事我是無所謂,不過,你真的對田碧海動了真心啦?」

  動了心?不止動了心,如果可以,他願意守護她一輩子,替她抹去一切不堪的記憶;他衷心願意,但他更能體會,何謂事與願違,三年前如此,三年後亦如此。他曾以放浪形骸企圖扭轉這般深植體內的無力感,終究違背不了真心。是的,真心,只是誰又相信,他確有一顆埋藏已久的真心?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4-30 07:17:21

第九章

  向恩琪不再計算時間。室內光線從明亮到暗沉,她便點了一盞燈,縮在陰影裡,抱著膝蓋動也不動,偶爾喝口水,調整腿姿,繼續呆坐;當光線又從暗沉轉為明亮,她便關上燈,讓陽光覆滿室內,即使雙眼佈滿血絲,思路卻愈來愈清晰。她搓了搓涼冷的左頰,下了決心,走到門口,先後打開兩扇門,那偎靠著門框的一團身影冷不防跌進門內。

  「進來吧。」

  三個字像赦免令,地上的人兒攀扶著牆面站起身,適應了好一會才讓酸麻的雙腿血液流通,避免了搖搖欲墜,蒼白的臉色是滯留在門外一夜的結果。田碧海回身關上門,低垂著頭,站在客廳中央,千言萬語卻只能欲言又止,當心心唸唸獲得諒解的機會到來,她反倒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你可以不必再來的。」向恩琪走近她,美眸中閃著不可逼視的精光。「這是你們之間的事。」

  「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田碧海氣勢一再萎縮,就是這般委曲求全,彷彿真做了什麼愧悔的事,讓向恩琪的憤恨更難平息,隨之滋長的屈辱感愈發茁壯,表情更冷洌,口吻更尖銳,但她的好強使她堅持一種姿態,絕不歇斯底里,她甚至帶上了微笑。

  「我知道,你說過了,你昨天在門外重複了很多次,是他主動的,你拒絕過很多次,不是嗎?」那奇異的微笑挑動了田碧海更多的驚疑。

  「你不相信我?」

  「相信。他想要的一定鍥而不捨,」向恩琪抬起她下巴,指尖刮過她的腮。「碧海,你吸引了他之後,真的一心只想為我出口氣嗎?你沒被他吸引嗎?」

  「……」她愣住,冷瑟的語氣讓她迷惑,愛情真能讓所有東西變質?

  「如果只想對他略施薄懲,為什麼你收手之後,還繼續和他見面?」

  「……」因為她拒絕不了他。

  「你有很多機會告訴我的,但你沒有,你讓這件事持續下去,到再也掩蓋不了,你認為是誰的錯?」

  「……」是她的錯。

  「碧海,你這麼難過,到底是我還是他讓你萬分為難?」

  「……」她閉上眼。

  「你什麼都不說,叫我怎麼和你溝通?」向恩琪又笑。「這樣吧,老實告訴我你愛他嗎?」

  她倏地抬起頭,怔怔看住向恩琪;對方側著頭,那神情像在等待聆聽一個有趣的秘密,濃翹的睫毛甚至眨了眨。

  「不說,那就是愛嘍,那你還想我談什麼呢?祝福你們?」

  「不是這樣,你知道我根本沒辦法和他——」

  「唔,沒辦法?」向恩琪視線下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抓住對方那隻手,食指上的那一點晶亮掩不住它的光華,她的表情瞬間變幻莫溯,最後卻只對田碧海蹙了蹙眉。「他向你求婚了?你戴著它來向我求和?」

  「不是!我沒答應他——」她惶急地試圖扯除那枚戒指,彷彿在和她作對,她的一截指節因她激烈的撇清動作而愈形紅腫,脫卸反而加倍困難。

  「別忙了,它就是想跟著你,不喜歡又何必戴上?」向恩琪一派輕鬆道。

  「要我怎麼做你才相信我從未想傷害你?!」她激動大喊,發現向恩琪相當震驚,又挫敗地掩住臉,不停後退。

  幾秒鐘的靜止,像被凍結的時光無限延長,兩人相對佇立,彼此都在悔恨,無數個一念之差造就了她們的命運,她們再也回不到過去,但她們曾相濡以沬多年,過去那段時光,兩個人的內心從未設想過她們之間的牽繫可能脆弱如斯,說出的每一句話都變成了傷害。

  向恩琪再度走近田碧海,神態恢復平靜,語調異樣的平和:「看著我。」

  田碧海移開手掌,目光充滿對過去的眷戀不捨。

  「記不記得你曾經對我說過,你可以為我做任何事?」向恩琪柔聲問。

  「……」田碧海沒出聲,但點了點頭。

  「任何事嗎?」

  田碧海垂下視線,咬牙道:「你放心,我不會答應他。」

  「不,就答應他吧。」

  她驚愕難言,無法置信。「你說什麼?」

  「答應他的求婚。」

  「你瘋了?」

  「宋子赫一直以來總以為他能得到他想要的,捨棄他想捨棄的,就讓他這麼認為吧,你不是說你不愛他?」

  「……」她不禁倒退一步,那柔軟的聲調為何顯得咄咄逼人?

  「他將會明白,他永遠也得不到你。依他的個性,他不會強求女人的,到時,你就提出離婚的想法。據我所知,宋家愛面子,一定不會讓他如願,進退兩難,這才是最大的懲罰。」

  田碧海瞬也不瞬看著好友美麗的臉,即使部分被膠貼遮蔽,仍瑕不掩瑜,那精緻如瓷娃、中西合璧的俏麗五官,為何看起來如此陌生?如此殘忍?「我呢?到時候我呢?」她木然問。

  「既然不愛就不會傷心,你堅持離開,誰也攔不住你。」

  「這太瘋狂了。」她忙不迭搖頭。

  「可他轉身就忘,不斷讓女人傷心,怎麼沒人說他瘋狂?你一清二楚不是嗎?」

  田碧海別過臉,拒絕再討論這個荒謬議題。

  向恩琪安靜地觀望她好一會,忽然心念一轉,不以為忤了,她綻開久違的甜美笑容,拉住田碧海,揩了揩眼角,微哽道:「對不起,是我不好,我剛剛失控了,這太難為你了,就當我沒說過,你千萬別怪我,我們不說這個了,不該為了一個男人爭吵——來,你替我看一看,我現在傷口的復原情況,畫淡妝能不能遮住?」她興致高昂地拉著田碧海擠到臥室梳妝台前,輕輕對鏡揭除美容膠,再以俏皮的眼神徵求好友意見。「怎麼樣?是不是好很多?」那親膩就像她們以前一樣。

  像她們以前一樣,彼此不曾為任何事起芥蒂。田碧海忽然兩眼潮濕不能自己。她到底對向恩琪做了什麼?她以指頭輕撫那一抹為情而傷的創痕,它將隨時間愈來愈淡化,愈來愈不留痕跡,如同宋子赫對每個女人的注目,以及對她的一時愛戀;但眼前這個女人曾不顧一切為她搏鬥,延續了她的生命,當她像個破敗的布娃娃被一點一滴奪取生命力,當她盡全力也撐不開充血腫脹的眼皮,無能再看這世界最後一眼時,是這個女人不停地大聲嘶吼拉回自己泯滅的意識,保持清醒直到救援來到,她不該忘、也未曾或忘,是愛迷薰了她的眼。

  她鼓勵地對好友笑。「真的好很多了,就快看不清楚了。」她趨前擁住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恩琪,我沒忘記,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

  向恩琪下巴擱在她肩上,也回擁她,甜笑卻慢慢從嘴角眉梢消失,不再有一絲表情。向恩琪想,恨迷薰了我的眼了,但有誰知道我的痛?

  *****

  宋子赫喜歡遠遠地看著她,看她寧靜地獨處、偶爾發呆的模樣,不經意洩露出接近原始無武裝的她。他看了一陣都不饜足。隔著落地玻璃窗,她坐在高腳椅上,兩腳規矩置放在底下金屬橫桿上,一口一口啃著三明治,間中配一口熱咖啡,她吃得很專心,直到有人打擾了她,一名年輕高大的金髮洋人,穿著是典型的背包客,背著沉重的旅行背包,手拿一杯外帶咖啡和地圖,向她問起路來。她有禮周到地指示,年輕人顯得很高興,和她攀談起來。觀察他們的嘴型,後來似乎皆以英文交談,兩人談得頗起勁。他枯候了許久,年輕人沒有結束話題的意思,甚至在她身旁坐了下來。他按捺不住,邁步跨過馬路,推開咖啡店門,繞至她的另一端坐下,逕自擎起她的咖啡杯喝了一口,附耳問:「吃完了嗎?」

  她嚇了一跳,年輕人見狀,識趣地向她道別,她體內揚起一陣快節奏心跳,又意外又尷尬。「怎麼知道我在這?」

  「小苗。」他簡單答,

  「喔。」然後她便沉默,剩下三分之一的三明治擱著不動,若有所思盯著騎樓行人,啜著咖啡。

  他瞄了她左手一眼,戒指好端端在無名指上。他唇畔泛笑,不動聲色握住她的手,低聲問:「告訴我你沒事。」

  「……我沒事。」她看了他一眼,他眼裡儘是關心。

  「恩琪她——」

  「都沒事了,你不用操心。」她趕緊接口,似是不願多談。「她都諒解了。」

  這答案令他極為意外,他以為將有一番周折得面對,女人之間的幽微心理的確不是他能輕易懂得的。

  「那晚謝謝你了。」她換個話題,眼神裡含著少許靦腆。

  「你衣服在我那兒,已經洗乾淨了。」

  「喔。麻煩你了。」她面頰終於染起了紅暈,心裡又起了納悶,他必然見到了她的部分身體,為何沒有提出疑問?

  「以後別偷偷溜走,我會擔心。」

  「喔。」

  「我能每天醒來都看得到你嗎?」

  「……」她轉動著咖啡杯,默然不語,心跳頻率卻不停加速。

  「不說話就是願意了?」

  她急忙轉過頭看著他,臉上盛載了各種交錯的情緒,黑眸不停漾動,唇幾度開闈,終是徒然,她說不出隻言片語。

  她記得曾在這裡目睹他穿越馬路,和當時的女友鄧欣約會;她以為她和他這一生僅有的關聯就是恩琪,從未想過眼前的男人會開口向她求婚。是什麼樣的念頭讓他停止了尋歡,願意安定下來?

  「你老是讓人不知該如何是好。」她歎氣。

  他不以為意,右掌捧住她後腦勺,不顧左右目光,輕輕吮吻她的唇,眷戀了幾秒才分開。

  她緊抿留有他印痕的雙唇,整個面頰發熱,試著開口:「你該多考慮,我不會是你理想的伴侶。」

  「我更不是什麼理想伴侶。」他啄吻她,廝磨著她的鼻尖。「我們一起努力。」

  他正面摟緊她,突然輕笑。「你好像很緊張,你在發抖。」

  「我有點冷。」她撒謊。天知道,她是如此喜歡他寬闊溫暖的懷抱,她至今還不太明瞭自己哪點吸引了他;也許愛情真的沒什麼道理,她忍不住對他耳語:「我不想讓你失望,也不想傷你的心。如果你想得到我的心,你已經得到了,應該不會有遺憾了,現在數到十,你走吧,我會永遠記得你。」

  他輕微震動了一下,她感受到了,閉起眼在心頭默數,速度刻意放慢,延長不會再有的擁抱,數到八,他霍然起身,凝重地俯看著她,她胃一度緊縮,卻極力保持笑容。「你走吧,我都能諒解,很高興認識你——」

  他一語不發捉住她手腕,轉身拖著她離開,她驚訝不已,不明就裡踉蹌跟隨。他連自己的車也懶得取了,路旁招了計程車,便把她一把塞進去,即使瞭解他想做就做的作風,她還是不得不問:「你想去哪?」

  他瞥了她一眼便不再看她,直到下了車,兩人站在一棟陌生的建築物前,她看了指示牌,一頭霧水問:「沒事來法院幹嘛?」

  「公證。快又有效,免得夜長夢多,你又老和我說些名其妙的話。」他牽起她就往裡頭走。

  「你昏頭了,證件都沒有帶怎麼結婚?」她啼笑皆非。

  「說的也對,」他停下腳步。「那麼先登記也好。」

  「宋子赫,」她萬分無奈歎了氣。「我答應你,我答應你,別鬧了。」

  他緊緊攬住她,徹底鬆了一口氣,笑了。

  *****

  他們如期結婚了。

  一場低調不張揚的婚禮,依宋子赫堅持,僅邀請少數至親參加,遠房親友及公司同仁多半是靠口耳相傳才知悉。沒有驚喜設計的請帖,沒有別開生面的排場,超乎許多人的想像,宋子赫竟然被套牢了;而且據傳對象並非美艷不可方物,這一點讓宋家子字輩的男人甚感安慰,因此即使未被點名參加婚禮,也欣悅送出昂貴禮物衷心祝福這對新人。

  田碧海是在之後的一些小型家庭聚餐慢慢被介紹給宋家各房子弟的。她太過素淨恬淡,總引起初見者的多方揣想,有些人不免往她小腹多瞄幾眼,企圖找出讓宋子赫收心的見不得光的原因作為八卦話題。

  她並不沉默寡言,不需要宋子赫隨侍在側,可以適時談笑風生,參予各種話題;重要的是她懂得自嘲化解某些玩笑,因此場面沒有尷尬過。幾次經驗後,宋家人似是漸漸有所悟,田碧海的確不太一樣,至於不一樣在哪裡,他們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總之,她毫不困難地融入了宋家。

  宋思孝夫婦自然是高興的。能讓人丁單薄的二房盡快開枝散葉比風光的婚禮來得重要,唯一鎮定如常的是老奶奶,自始至終沒有發表任何異議,只在婚禮的空檔對宋子赫意有所指地說了句:「小子,苦頭還沒吃夠啊。」宋子赫一反常態地笑而不言,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新房設在宋子赫住處,他提議過搬至山上那棟新屋,開始新生活,鑰匙也名正言順交給了她,但她婉拒搬遷,她說:「這裡很好,不必遷就我。」

  「你不介意這裡有我單身生活的痕跡?」他暗示那些進出過這裡的女友們。

  「誰沒有過去?」她不以為然。「我希望你住得開心。」

  「我更想看到你開心,想搬時再告訴我。」

  她沒有太多身家,只帶了四季換洗衣物和幾箱書入住,簡素得像隨時可以打包走人的旅人,日用品亦很少添加,多半使用他住處現成有的,她毫無改變這個家的念頭,他一一看在眼裡,沒有發表意見。

  令他比較意外的是,田碧海提出了蜜月旅行的要求。她說:「就我們兩個,五天就好,好不好?」他當然熱誠附和,這是項令人喜出望外的提議。他原以為她不熱中這回事,她接著說,「就北海道好了,天冷,不必穿泳衣,我身材又不辣。」他明白她選擇的理由,她無法坦蕩蕩著泳衣。

  「還有,我想跟著旅行團走。」因為一切都安排好了,而且很像普通的新婚小夫妻。

  後來他瞭解了她所謂的「就我們兩個」的意思。那是一種釋放,到了外地的她,和在台灣時判若兩人。她眉頭舒展,喜笑連連,言談舉止多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爽朗,認真地看待每一樣驚奇的事物,配合地買了一堆在他看來不夠精緻的當地土產,和其他團員說話毫不修飾,大口喝酒,大口吃串燒,像個少不更事的年輕女孩坐在花園欄杆上晃著兩條小腿等他從飯店大廳出來;趁他睡著,花了半個鐘頭和同團的孩子們在旅館外堆個巨大的雪人,拍了好幾張紀念照,凍得直打哆嗦亦不退縮。他站在窗內往外觀賞,彷彿看見了那張舊照中短髮的她,充滿熱力,永不言倦。

  不能稱之為改變,他知道那是原本的田碧海,只有在陌生的地域才能盡情顯露出來。她讓他回溯了一遍過往的她。

  可以不穿泳衣,但是不能永遠不泡湯。行程第三天的晚上,尚未用過晚膳,她穿著日式浴泡坐在窗邊,充滿遺憾地看著近夜的綿綿飄雪自言自語:「真想去泡個澡。」

  他聽見了,從後摟抱住她,笑道:「這有什麼難的,附近有一個露天池,那裡隱蔽,天又黑了,現在大部分人都去用餐了,我們一塊去吧。」

  她怔怔回望他,大為迷惑不解。「你怎麼知道我——」找盡藉口不涉足公共澡堂?

  他親吻她耳輪,看著窗前逐漸被落雪覆蓋的樺樹枝椏,平靜道:「你是我妻子,我有什麼不知道的。」

  她靜靜偎靠他,暗聞他的特有氣味,淡淡勾起嘴角。「但現在下雪,好冷。」

  「怕什麼,溫泉是熱的。」

  她躊躇半晌,忽然走到三步遠的地方,面對他站直,低頭拉開浴袍繫帶,將浴袍緩緩褪到腳邊,那副從未主動在他面前敞露過的軀體,除了單薄的內褲,毫無遮掩地呈現在他眼簾。長時期未受日照的雪白肌膚,適切隆起的美好胸脯,平坦緊致的小腹,纖細的肢體,以及一道道破壞畫面、無可忽視的舊創,他僅以目光自由巡禮,一遍又一遍,但不動聲色,沒有表現出任何訝異,沒有發出疑問。

  「我以前受過傷。」她簡短地解釋,眼含淚光。「我不想引人測目。」

  「不用擔心,慢慢會好的。」他跨步向前,親吻她的額心,再環抱住她。「你很好看,但是我不能看太久,我怕走不出房間去泡澡,可不可以晚上再讓我看?」

  她破涕為笑,騰出一隻手揩去沿著頰邊掉落的淚水。

  她永遠不會忘記這一晚,雪花在他們頭頂上方漫飛,落入水裡片刻消融,面頰雖冰冷,心卻是暖的,身體被熱燙的泉水包圍,她像被誤按了某個機鈕的娃娃,不停地咧嘴大笑,不停地親吻他,不停地拍照,不停朝他扔雪球,將難以言傳的感受一一烙印在相機記憶卡裡。

  「這樣的幸福已經足夠。」那是她悄悄對自己說的一個秘密。

  *****

  蜜月假期結束,開朗的田碧海像機鈕被扳回原始設計的娃娃,變回原本持重端莊的模樣;不一樣的是,她每天盡量排開工作,回家努力作飯。

  每一餐都費盡心思,讓宋子赫懷著期待的心情提早回家。他總是看到不一樣花色的桌巾上擺著三菜一湯,皆用她收藏的成套器皿裝盛,形成美麗的畫面。令人驚喜的是,她的廚藝足以匹配這些菜式,讓進食成為他一天中最快樂的事。

  「你工作不輕鬆,不必每天作飯,我不介意的。」她花了多少心思取悅他?

  「我喜歡看你吃。」她若有所思地笑,很滿足的表情。

  她不僅喜歡看他吃,還替他熨燙襯衫、鋪床疊被;她也包辦了洗衣拖地,為他泡茶煮咖啡。她沒有停歇的時刻,一邊還能不停和他說話,天南地北地聊,不讓他有太空閒的時光。他對她的太過「賢慧」沒有意見,他只是困惑地板有需要天天光可監人嗎?這使她一沾枕不到五分鐘便睡得不省人事,一覺到天亮。

  他非常識趣地配合她入眠,絕不干擾她,也不向她投訴,只是將近一個月清純的共眠,老是望著她背影乾瞪眼的他感到了未被填滿的空虛。他思前想後,發現問題出在田碧海對妻子的角色扮演得太過火,耗盡了所有的精力,無從和他培養氣氛。

  這不是太難解決,他自有對策。

  這天田碧海六點鐘準時到家,剛進門便對滿室濃郁的料理香味感到訝然。她快步踏進廚旁,一身猶是上班衣裝的宋子赫正在盛菜,她放下手中剛添購的食材,滿眼存疑對著他問:「你回來了?」

  「是啊,今天換我來,你別忙了。」他興致勃勃地試湯。

  「唔。」她不置可否,掃了一眼那些下過功夫的菜色,問道:「你又搬救兵啦?」他絕無這等好廚藝。

  「你下次可以不要這麼聰明麼?」他佯嗔道。

  「你覺得李嫂做的菜比較合你胃口?」她追問。

  「當然不是。誰比得過你?」他吻了她一下。

  「下次別這樣了,這是我的工作。」出乎意料,她面無喜色。

  她接手後續的布菜程序,但看得出來,她的欣悅程度銳減了一半,話少了許多,這情況在她飯後發現平日的家務工作已由李嫂代勞時更為顯著,她飯後茶也不喝了,直接進了臥房,將他的襯衫一件件取出熨燙,那嚴肅的神情和兩人初識時一樣。他百思不解,沐浴時沉思良久,各種念頭轉動,最後他揚聲喚:「碧海,幫我拿浴巾。」

  她毫不懷疑地走進浴室遞上浴巾,視線巧妙地未落在他身上,因而當他攫住她手腕將她扯入浴缸時,她結結實實大吃一驚,正要開口,又被一個重重的吻堵住,吻得她心驚膽跳;她用力掙脫跳出浴缸,濕重的衣衫不斷向下滴水,她狼狽不堪地叱道:「你又來了!我還在燙衣服,你瞧你——」她無奈跺腳,見他兀自笑不可抑,知道埋怨無益,只好站至角落背對他脫下濕衣褲,拾起方才掉落地上的那塊浴巾裹住自己。他大步跨出浴缸,將她扳轉正對,復扯去浴巾,再次俯吻她,近乎裸裎相貼的事實使她頭暈目眩,他強勁的手臂一勾,就把她輕易挾帶出浴室,她情急大喊:「我還再燙衣服——」

  「不准再做任何事。」他隨手拉脫熨斗插頭,不管兩人一身濕漉漉,他貼著她倒在床上,上方吻得柔情蜜意,下方手指卻靈巧無比,充滿情慾地在她每寸肌膚上遊走,並且在她來不及回神時,除去兩人間僅存的隔膜。他們第一次徹底觸碰了對方,她心慌意亂不肯配合,兩人片刻後都劇烈喘息,一個因為無名的惶恐,一個因為必須手腳並用排除障礙;但畢竟抵不過男性的體能優勢,加以沒有充分理由拒絕,她終究妥協,在他富含經驗的技巧帶領下,原始的反應漸被引發,不知不覺開始回吻他,心跳激昂得全不受控,幾乎不能順暢呼吸,他輕笑出聲,繼續在她敏感部位撩逗,在她耳畔低語:「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

  那句話似一記警鐘,體內沸騰的血液迅速降溫,她睜開眼,大口呼吸,胃部奇異翻騰,他並未覺知,順理成章地就要與她結合。在那一瞬,她猛然推開他坐起,搗住嘴,忍耐了數秒,終於奔進浴室,對著馬桶劇烈嘔吐。

  他臉色自紅轉白到鐵青,無限挫敗地聽著她反胃的聲音,默默取出衣物穿上,再拿了件她的長外衣,走進浴室,披覆在她肩上。她捧著額頭,不願正視他。

  「好些了嗎?」他拂開她臉上凌亂的髮絲。

  「對不起。」

  「沒關係,慢慢來。」他扶起她,替她洗淨面龐。

  「對不起。」她又說了一次。

  「沒關係,你又替我添上一筆前所未有的記錄了,」他笑著自嘲:「不過這才有挑戰性,對吧?」

  她抓緊胸前衣襟,困難地啟齒:「我沒有辦法,以前我——以前在國外——」她停頓住,蹙眉,不再揭露更多。

  「不要緊,你想說再說,我們有的是時間。」等候不到她的主動告白,他替她解圍。

  「你不想知道為什麼?」

  「不管知不知道,都不會改變我對你的感情。」

  她抬起頭,迷惘地撫摸他的臉。「你和我想像的不一樣。」他的耐心似黃金般有無比的延展性,和追求她那時的任性積極頗不相容。

  「你原本想像的是什麼?」他故作好奇。

  「……我很好奇,你曾經愛過誰麼?」

  兩秒的失神,笑容隨之隱遁,再出現時多了幾分勉強的意味,他低聲道:「那是以前的事了——你冷不冷?乾脆沖個澡吧。」

  他第一次這麼迅速地背轉身離去,那又是她所不知道的部分。她靠著牆,懊喪地搗住臉,突然害怕起來,害怕失去這個男人。

  *****

  她擺好碗盤,添上兩杯紅酒,動作細心認真,但始終沒有抬眼回應對方的眼神。她端正坐好,朗聲道:「吃吧,試試我的手藝。」

  向恩琪斂起觀測的目光,依言拿起叉子,捲了一撮細面放入口中,不經意問道:「他知道你常來我這裡?」

  「知道。」

  「沒有意見?」

  「當然不會。」田碧海笑,掩飾心跳加速。不,他並不知道,她總是用各種藉口抽空來訪,和以前一樣。

  「你看起來快樂多了。」

  「呃?」她下意識觸摸右頰。「有嗎?」

  「有,而且你胖了一點。」不僅纖肢豐潤了些,她不化妝的皮膚更顯光亮,經常未語先笑,像想到了什麼快樂的片段。

  「我最近吃得多了點。」耳濡目染下,她學起小苗用吃食打發說不清的抑悶。

  「心情好,食慾自然就好了。」語氣十分閒散,卻讓田碧海緊張莫名,連喝幾口酒潤喉。

  「你們有關係了?」

  她手一抖,酒液嗆入氣管,伏在桌面上劇咳不已,一張臉立即脹得通紅。向恩琪繞到她背後,用力拍撫她背脊,責備道:「緊張什麼?這也不是不可能,我又沒別的意思,只是隨便問問,難道我還能干涉你們?」

  她花了番工夫順了氣,抹去咳出的淚液,沙啞著嗓子回應:「我們沒有。」

  「真的?」向恩琪半屈身看著她,半信半疑。「不可思議。他能容忍你這一點?他一直是很熱情的。」

  「……」她無言以對。「我說的是真的。我試過了,做不到。」

  不,不全然是容忍,他曾企圖卸下她意識底層的強烈防衛機制,他極盡溫柔,試過一次再一次,可惜皆功敗垂成;即令他從未興起放棄的念頭,或一絲譴責之意,她卻再也無法看見他黯然失望的樣子。不記得從哪一天起,她開始每天早出晚歸,避免與他獨處。她回田家與父親共餐,次數多到惹父親微言,只好滯留在店裡直到打烊。他近日轉換了部門,工作必須適應,同樣很少在家,彼此減少了正面交談的機會,沒有磨擦,連嘗試的機會也失去了。她曾經設想過,當他的寬容用罄,不必她開口,就會是他離開她的時刻;她靜靜等待那一刻到來,在此之前,她絕不願傷害他,除了床第關係,她極盡所能為他做每一件家務,只求寬慰他心中的缺憾。

  「我們,可不可以別討論這件事?」她感到倦乏。

  「你愛上他了?嗯?」向恩琪柔聲問。

  「……恩琪,請給我一點時間。」

  「真的愛上他了啊。」向恩琪自問自答。「也罷,該發生的總會發生,宋子赫永遠是幸運兒,好好過你的日子吧,你並不欠我,這樁感情又不是你強求來的,不需要對我彌補什麼。再說,這也未免太不盡人情了,我不會做這種要求的。」

  她直視著對方面部細微的變化,難以判別那些話的真實性,她說:「恩琪,不要恨我,我真的盡力過。」

  「我當然不恨你,做錯事的又不是你。」不以為然地噘起嘴後,又漾起明亮的笑容。「對了,我最近開始工作了,難得在家裡,你就不必常來看我了,多陪陪家人吧。」

  她楞了楞,原來無處可去的感覺是這般尷尬和蕭索,也很實際,她還能去哪裡?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4-30 07:20:06

第十章

  當宋子赫從走道側窗望進會客室,瞥見那抹挨著景觀窗俯看街景的麗影,著實猶疑了好一陣才推門進入,並且下意識反手關上門。

  對方聽見動靜,轉身面對他,臉上立即綻放笑容。他疑惑未消,反而顯得謹慎戒備,他指著沙發道:「坐吧,好久不見。」

  「是啊,好久不見,新婚愉快。」向恩琪伸出右手。

  他怔了一秒,才輕輕回握。「謝謝。」

  她似乎恢復了舊觀,上了妝的臉蛋極為出色,難怪秘書通知他有訪客時覷看了他好幾眼。

  他們互相對望了一會,彼此都在暗自斟酌較量,如今他們還能帶給對方哪種影響?他禮貌性先問:「怎麼想到公司來找我?」

  「我想,你應該不會答應單獨見我吧?」

  「……」他擰起雙眉。

  「別緊張,我不是來無禮取鬧的,我只是想麻煩你一件事。」

  「……」他抱胸不動聲色。

  「碧海曾經對我說過,凡事都得付出代價。她說對了,你得付出的代價就是不會得到真心,你不會永遠這麼幸運的。」

  他面色遽變。「說清楚一點。」

  她甜笑盈盈,慢條斯理道:「你其實很清楚的啊,你們還沒有夫妻關係吧?碧海避著你有多久了?」

  「……」他啞口無言,一股如鰻在喉的不適感瞬時充塞胸口。

  「碧海人厚道,給過你無數機會,希望你知難而退,你卻一意孤行,非得到她不可。宋子赫,你令我百思不解。她能帶給你什麼?你連她的第一次都得不到。」

  「恩琪,你該諒解她那段過去,她不是有意的。」他聲色俱厲起來。

  她大驚,噤聲尋思不已,良久,領悟了什麼,笑道:「我該想到你不會錯過瞭解她的任何機會的,其實也不難查,花點錢自然有人樂意告訴你那件事。既然你再清楚不過,難道你想不出來,她果真愛你,這些心理障礙是可以去除的?這一點,心理醫生不知對她說了多少次了,她不會忘記的。她出院以後,不是沒有人追求過,可惜就是做不到接納那件事。她不易動心,是因為過不了這一關,遲早會散,不如不動心,你非要踩這地雷,我們之間發生的事她自始至終都知道。她後來接受你,只為了一個念頭,希望你知道,你得為你的放縱付出代價。她其實心軟收手過,你卻不放過她,你現在又能得到什麼?」

  他凝神靜聽,目光如炬,毫不退怯。「恩琪,你的確很恨我。對不起,讓你如此費神了。」

  「現在不了。」她歪著臉蛋打量他。「真的不了。難為碧海為我犧牲若此,這世上不會再有人像她這麼對我了,無論你再怎麼打動她,也忘塵莫及。」

  聆聽至此,他突然仰頭笑了,他搖搖頭道:「是麼?即然如你所說,那麼又何必多此一舉來這一趟,只為了告訴我遲早會明瞭的事?」

  「為了碧海。」她站起身,笑意變得模糊。「我不想看她日子難過,你放過她吧,這樣下去對她是種折磨,何必拖到她求去那一天?您貴人多忘事,她不一樣,治癒一個人的心不是那麼容易的。」

  他隨她站起身,凝肅緊繃的臉忽然放鬆了,他溫和地凝視她。他曾經為這張美麗的臉眩惑過,為她烈火般燃燒的脾性意亂情迷過,此時看去,一切皆失了顏色,沒想到一簇妒火竟在她內心延燒了如此之久,甚至連好姐妹都不放過。

  「你呢?你的心治癒了麼?」

  她僵住不動。

  「我娶碧海,是為了好好對待她,讓她放心;一味玩追逐遊戲,她是不會接受的。能做到多少,我並不知道,但至少我盡力過。恩琪,你說的沒錯,凡事都將付出代價,我一直都在為你所不知道的過去付出代價,但是你呢?你需要為我們這一段錯誤付出多少折磨自己的代價?你不該放過自己嗎?」

  「……我們這一段是錯誤嗎?」她轉著幽幽大眼。

  「你一直都不快樂不是嗎?對不起,我當時不該招惹你,現在說再多都是多餘,我可以理解你對我的恨。」他歎口氣。「不過你今天提醒了我,或許,我的確該徹底解決我和碧海的問題了。她該知道自己真正的感受和想法,我也請你放過她吧,她不是你的對手。」

  不經道別,他率先離開會客室,回到辦公室,看著桌面上新送到的成堆檔案資料,忽然一陣反胃,他退坐在客座沙發上進行思考,推拒了接下來的跨部門會議,不接任何電話,維持獨坐沉思的狀態,直至天然光線移動、泯沒,必須開燈了,他終於坐回高背皮椅,打開電腦,用上陌生的公文格式寫了一封內部信件,列印後對折兩次塞進未署名的信封,扔進中央抽屜裡,不上鎖,沒有交代細節,他抓了椅背上的外套甩在肩後便大步邁出辦公室,直驅地下停車場。手機一路狂響,他按了關機,頓感通體舒暢,那是他三年多前就已失去的感覺,他決定慢慢把它找回來,不再逃避。

  *****

  六點三十二分,田碧海未按鈴,直接以鑰匙開了門。客廳燈火通明,令她暗訝,她記得宋子赫不是該有應酬嗎?

  未見著人,她尋至臥室,他的確在,正將一件件衣物摺疊好放進攤開的行李箱,旁邊已裝滿的另一箱則放置些古怪的物件——遮陽帽、望遠鏡、繩索、照明頭燈、手電筒、單眼相機、不知名藥物、水壺……

  她滿臉狐疑,開口問:「你去哪?」

  「出差,大概兩星期。」他回頭對她笑,神情自然。「公司臨時決定的。」

  「喔。」她從不過問他的工作,卻也難掩失落。他不再像以前一樣凡事告知了,他們漸漸走向各行其是這一步了。「順便旅遊嗎?」她指指望遠鏡。

  「嗯,有空就到處走一走。」

  她不再多問,接手他手上的衣物,替他一件件整齊擺放好,仔細檢查是否齊備,再闔上箱蓋。「什麼時候出發?」

  「明天。」

  她徹底愣住。「這麼快?」

  「早去早回啊。」他審視她,若有所思。「會想念我嗎?」

  「當然會。」她勉強笑。「我去作飯。」

  「別忙,我不餓,」他拉住她的手。「陪我喝點酒吧。」

  她順從要求,取出一瓶威士忌,兩人在餐桌對坐,將空杯斟上。說不上為什麼,他的樣子沒變,卻有些什麼不一樣了。他靜靜端詳她,一邊酌飲,眼神比以前柔和,卻更堅硬,兩種不一樣的特質並存,讓她坐立不安。為了壓制這種感受,她跟著他一口接一口,入喉的酒液由甘轉苦,她皺著眉吞嚥,卻老覺得胸口有一小塊硬物梗阻在那裡,使她越發難受,她又倒了半杯,暖化的身體使她放鬆了些。

  「記不記得你問過我,是否曾經愛過誰?」他打破沉默,放下酒杯。

  她遲疑了一下,點頭。

  「有的,我愛過一個女生,是大學時的同學,雖然不同系,我們一直在一起沒有分開過。她的模樣和你有些相像,但個性不大一樣,她溫柔依賴,你獨立堅強,共通點是,你們一樣善良,都盡量不去傷害別人。」

  她目不轉睛看著他,認真諦聽。

  「我以前念的是醫學院,後來選擇了外科;她讀的是醫務管理。我們形影不離,一起做過許多傻氣的夢想,就是沒想過會分離。那時候不明白,人生最初的想像總和後來不一樣,包括愛情、職業、未來的一切。」

  她恍然明白,他上次熟練地為她進行醫護行為,竟源自於他的專業訓練背景,她以為他和其他宋家子弟一樣,單純子承父業。她有多麼不瞭解他?

  「原來你真是個醫生啊,那——為什麼沒在一起呢?」

  「我做錯了事。」他斟上一些酒液。

  「你愛上別人了?」

  「倒寧願是這樣。」他一飲而盡。

  她低下頭,想了想,也許是角色互異,對方愛上了別人,他愛她至深,所以不願重提往事。

  「真羨慕你。」她衷心說道,不再追問,舉杯再喝了口酒,累積的酒精在空腹中緩慢發酵,消除了她所有的不安;明黃的燈光像一片暖洋洋的酒液。「曾經深愛過別人,也讓別人深愛過,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變成你。」

  他直視她。「我保證,你不會希望的。」

  她兩肘支在桌面,捧著臉噘嘴道:「你真是飽人不知餓人饑,我要是男人,一定沒事就扁你。」俏皮的表情是他久未見的。

  他笑了笑。「變成了我,我怎麼認識你?」

  「說的也是。」她慵懶地側趴在桌面,眨著眼看他。「子赫,遇上你是好事。」

  「真的嗎?」他起身繞過桌子,扶正她,屈蹲在她面前。「遇上我是件好事?」

  「嗯。」她用力點了點頭,燦然笑開。「沒有人像你這麼愛我。」她親吻他的鼻尖。「但你越愛我,我越害怕,怕我做不到你的期待,怕有一天你厭了,走了,我會像恩琪一樣,控制不住自己。」

  「你擔太多心了。不過這都是我的錯。」

  「我也有錯,錯不比你少。明知道不應該,還是對不起恩琪。」她又吻他,吻他的眉眼、他的唇。「我是個壞朋友,比你壞,至少你都不說謊,但我一開始就騙了恩琪,我不敢告訴她你吸引了我,我拒絕不了你。」她頹下肩,現出沮喪。

  「別怪自己,我說了是我的錯。」

  「對,是你的錯,」她抬起臉,側著頭嗔看他。「誰讓你見異思遷的!」

  「我以為這樣可以讓我忘記一些事。」他撫摩她在短時間內醺紅的面頰。「直到遇見了你。」

  「你在甜言蜜語唷。」她笑,親膩地勾摟住他的肩。「告訴你一個秘密。」

  「唔,我在聽。」

  「我很想很想……」她湊近他耳朵,像隔牆有耳般慎重。「我其實……很想很想和你做那件事。」

  他瞄了眼桌上的酒瓶,笑道:「小姐,你喝醉了?」

  「但是我不能。」她狀似思索。「知不知道為什麼?」

  「知道。因為你以前受過傷,因為恩琪。」

  「唔……一半是的,還有一半,我想是因為……」她努力對焦看著他。「因為,不能完成這件事,也許會讓你永遠記得我,我和別的女人不同。」

  他怔了一瞬,苦笑道:「說到底你還是不信任我,這算是一種懲罰吧。」

  「我頭有點昏,扶我到洗手間去好不好?」她又喝了口酒,笑著央求。

  他二話不說,攔腰抱起她,一面調侃:「你挺沒用的。」

  「什麼話啊!上完廁所我還可以喝。」她口齒開始不清。

  然後她不停地笑,坐在馬桶上也笑,洗手也笑,他叫她注意門檻別絆倒也笑,他攙著她走到床畔,她一坐下就拉住他。「你去哪?」

  「沒去哪,收拾一下東西。」

  「騙人,你是不是想離開我?」她指著那兩隻大小皮箱。

  他莞爾,兩手撐住床沿認真俯對她,低語道:「不,我並不想離開你。但我不想你痛苦,我走了之後,如果你想清楚了,願意毫無堊礙和我過下半輩子,那就等我回來。如果你還是有罪惡感,忍不住想逃避我,那就趁我不在時離開我,我會放手的。我們兩個都應該好好面對自己,才能解決問題。」

  她似懂非懂地聽完,苦惱地轉動著黑眸。「說什麼啊,這一大串的,你如果不是要走,就在這裡陪我休息一下吧,好不好?」

  他在她身旁躺下,她鑽進他懷裡摟住他的腰,閉上眼歎息。「就這樣一輩子有多好。」

  他輕笑。

  隔了一分鐘,她鈍拙地爬在他身上,抿嘴微笑以對,手指沿著他的五官線條拖曳,再蜻蜓點水般吻他,遍及整個面龐,吻夠了,停頓片刻,又落在他的唇上,細密且纏綿,不具侵略性,卻緩慢地勾動了他的心跳。許久,她似乎才饜足,抬起頭,咬著唇笑了,接著,仍繼續吻他,順著他的頸項、喉結,鬆開他的領口,在他的胸膛流連。他隱忍了一陣,抓住她肩臂,一翻滾把她扳轉,壓制在身下,她咯咯笑著,似乎覺得這是個淘氣的遊戲而不驚異,他說:「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知道啊,我在吻你。」

  「你這樣會讓我失控。」

  「唔……失控?控制什麼?」

  他沒法回答,也沒法分辨那水光晃動的眸子到底是清醒還是醺迷,他只知道那毫無防衛、也不再緊張的軟馥身軀誘動了他的心。為什麼要控制呢?他甚至不能確定是否還能無限次擁抱她、親近她,就讓自己再一次釋放對她所有的感受又何妨?她是他的妻子。

  「你一定要記得,我希望你非常幸福。」

  他說出祝福,親吻她的唇,撫摸她的身體,每一個動作都帶著深眷的情意。也許她感受到了,沒有出現任何抗拒,自然且熱切地回應他;當他先後褪去兩人的衣衫,與她緊密貼偎時,她呼吸的節奏逐漸加快,微瞇的眼流動著情慾,並無一絲慌張;他做出試探的大膽動作,她只是顫動了一下,身軀仍然呈現迎合狀態,不似以往繃直退縮。他微笑凝視她,埋首親吻她身上每道未褪色的傷口,充滿憐惜,在她激動回吻他的那一刻,他同時進入了她,以唇封住她不適的低喊,她快速喘息了一會才緩慢放鬆,閉起眼完全接納了他。

  一番渴盼的意外纏綿之後,她蜷縮在他懷裡,發出穩定的鼻息。他在她耳邊輕道:「你會記得嗎?真希望你一直都是清醒的。」

  她不再回答。

  *****

  她不回答,因為濃烈的酒意讓她酣睡至近午。懵懂醒轉之後,她費了許多工夫回想尋思,再對照身體的異場☆況,確定了前一晚發生的事不是夢境,然後訝異怔愣,又驚又喜,發傻了半天。

  她想撥電話給他再次確認,才想起他出了遠門,行李箱已消失。

  她恍恍惚惚到店裡工作,再恍恍惚惚回到只有一個人的家。一旦不能天天看見他,她反而哪裡都不想去了。

  哪裡都不涉足,幾近禁閉的生活動線,接了親友的關懷電話亦不知所云。

  分開前三天宋子赫每天一通電話,之後減為每兩天一次,她一點心裡話也說不出來,因為魂不守舍加上劇烈的思念,深怕一說便潰決,讓遙遠的他掛念卻無計可施。也許僵持在電話兩端令彼此尷尬,十天後他便不打了,而她終於適應了埋藏思念的守候生活,精神漸漸恢復。況且他也快回來了,她的心情轉為高昂,又開始雀躍了起來,積極地打掃家裡,接案工作,她甚至自行製作了兩張可愛的椅子,準備讓兩人飯後在陽台對坐喝咖啡使用。她買了一盆盆觀花植物擺放在花台,等待春暖花團錦簇的盛況展現,她在一次細心澆水施肥時,心底出現了一個確定不過的聲音,她是如此眷戀他,她和恩琪相去不遠了。

  恩琪?她有多久沒聽見她的聲音了?她簡直過得神思不屬。

  直到三個星期熬過了,第四個星期也可疑地溜走了,她撥不通他的手機,電子信箱留言亦不回覆,她無端惶恐了,接著匪夷所思的是,宋思孝出現了,怒不可遏地尋上門來。

  「子赫到底在搞什麼把戲?!」宋思孝鐵青著臉坐下,對她怒目而視。

  「休假一個月不夠,這幾天還打電話讓他秘書遞辭呈上來不幹了,他這是在幹什麼?公司不是我宋思孝一個人開的,他底下的人可以替他扛一個月,可扛不了太久,有話為什麼不直接對我說,不聲不響就走人?我對他可是寬容至極,他別不知好歹!」說著把手裡那杯熱茶憤摜在地。

  「休假?他不是出差嗎?」她驚愣呆立,腦袋頃刻當機。

  「出差?你們夫妻是怎麼當的?你丈夫人在哪都搞不清楚!」宋思孝霍地站起,怒不可遏。「他剛到新部門,根本走不開,我就知道他——」說著他前後疾走,低頭思忖,旋又昂首長嗟短歎。「我知道他打心底不喜歡留在公司,他是為了我,但這些年不都適應了嗎?怎麼會——」

  「我——我去找他——」她從一片空白中找出一點思考能力,奔到玄關穿鞋。

  「到哪兒找?他根本不在國內!」

  她又愣住,扶著牆勉強遏止精神刺激帶來的反胃,回頭對宋思孝哽咽致歉:「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算了,不怪你。」他揮揮手,走到門口,看看她,千般無奈道:「我第一次看見你就知道他為什麼喜歡你,他始終沒忘情那個……可是他娶了你,不是一切都好了麼?這孩子!」

  送走宋思孝,她僵坐在門口不動,努力思索他離開前一晚的一言一行。她肯定漏掉了什麼,他說了哪些話,為什麼她毫無所覺?她甚至還替他打包行李。她做了什麼?不該喝那麼多酒,她記得他說了許多話,但內容卻再也厘不清了。

  但他們終於突破了障礙,有了親密關係不是嗎?她至少接納了他,雖然是在近似酩酊狀態之後發生,為何他仍選擇離開?

  她抱著膝縮在牆角,像尊木雕般動也不動,腦袋卻無時不刻在強力運轉,到最後,千頭萬緒攪纏在一起,她終於站起來,抹去乾掉的淚痕,決定再也不想了。

  至少,至少他還是她名義上的丈夫,他並未真正離開她,她可以等下去,他總是會回來的。

  一絲安慰振作了她頹萎的身軀,她咬牙走出門,繼續每天的工作行程。

  *****

  例行的工作不能改善她行屍走肉般的心情,就在她已不知該如何對客戶發笑時,她想起了那棟半山腰的房子——他追求她時為了討她歡欣請她裝潢的新房子;她想,現在應該可以動工了,她可以讓他回來時開心地迎接新生活,只要他還願意和她在一起。

  是的,在一起。她願意不計代價和他在一起,不再瞻前顧後。

  她排開其它工作,全讓陳盛和承接,小苗掌店面,每天專心畫草圖、修改,不接不相干的電話,親自監工、選材、小部分自行施作,積極地往返工廠和山上。工人施工,她便在花園檀木栽花,享受身後鑽牆鋸木釘板的噪音,不時想像那一片美麗的園景。她曬黑了,手掌粗糙了,心情卻無以復加的樂觀,也和附近的鄰居交了朋友,每天秉持一點希望做下去,希望裡是他目睹時驚喜的笑容。

  日子在不被她默數下向前流動,裝潢接近完成的時候,她才檢視了手機中的備忘錄,已經又過去兩個月了。

  她開心地在一樓客廳的位置東盼西顧,仰首望著新吊上的黑色底座古典水晶燈。她按了開關,瞇眼注視那一片令人欣喜的亮燦,不捨移開。不知是否看得過久,她感到眩目後的天旋地轉,趕緊低下頭閉起眼,仍止不住暈轉。她走動了兩步,在一群工人的驚呼聲中仰倒在地,她閉上眼的前一秒,心是寧靜無波的,她終於可以徹底休息,不再受思念折磨了。

  *****

  她在叫喚聲中醒來,沒有知覺的時間委實太短,她非常不甘心地睜開眼皮,是恩琪焦急的一張臉。

  「啊,終於醒了,我去叫人。」出現不到幾秒鐘又消失了。

  她隨意瞄了眼四周潔白的環境,知悉人在醫院,又閉起眼不準備思考。她決定等點滴打完,就返回新房子完成工程,她並不想留下。

  但惱人的腳步聲響起,停在她的床沿,她不得已張眼,是一名穿著白袍、戴著眼鏡的陌生醫師。她想起身,對方制止了她,動手替她調升床頭高度。

  「我叫鍾志偉,不是你的主治醫師,我是院裡的麻醉醫師,是子赫的大學同學。」他自我介紹,她聽了激動地坐直,瞪大眼看著他。

  「你父親和宋家人都來過了,他們囑咐我好好看顧你。本來這事不該由我來問的,不過我想應該無妨,你知道自己懷孕了嗎?」

  「……」她如遭電擊般,她嚴重對自己的身體長期忽略,只偶爾在白天感到倦怠,月事的狀況也非常凌亂,完全沒有加以聯想。

  「看來是不知道。照大小推估應有三個多月了,不過這和你昏倒無關,你是因為工作太累了,缺乏休息,以後要注意了。」

  「……」她咬著唇,不讓自己哽咽出聲。

  「我來是有些事想告訴你,也許你能諒解他的一些作為,不再怪他。」

  「我不怪他,是我不好。」

  「不是你。」鍾志偉思量了半晌,道:「你知道他大學時曾有個女朋友?」

  「知道,他們很相愛。」她依稀還記得這一段對話。

  「你也知道他們沒在一起,是因為他女朋友出了事?」

  「……」她驚訝搖頭。

  他扶了扶眼鏡,欲言又止了一會才說道:「他女朋友是死在手術台上的。」

  她搗住嘴,錯愕不能言。

  他長歎口氣。「那天由他操刀,原本只是一個小手術,闌尾發炎,很快就可以結束,任誰都不會懷疑這點。她這麼健康,連感冒都很少服藥,平時運動量也夠,發炎前幾天還活蹦亂跳的,沒想到,我們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沒有人知道她有嚴重的麻醉過敏。實施麻醉後不久,她就開始呼吸道痙攣,血壓快速下降,我們急救了一個多小時,她還是走了。你不會相信,進手術室前他們還在商量,手術後要去哪裡度假,結果卻是這樣殘忍。他連她的父母都無法面對,他認為這是他的疏失,沒有做好術前完整的過敏史調查,我又何嘗不是。擔任麻醉的是我,並不是他,責任不該他一個人扛,但他毅然辭去醫師工作;他父親瞞著他私下補償了一大筆錢給家屬,還包辦了後事,希望他們別提告,用了一切關係防止消息走漏。醫院每天都有人生生死死,事情很快被淡化,我因為他父親的幫忙也轉了院,沒有留下不良記錄,但他卻再也不能拿刀面對病患了。他曾經是這麼優秀的一個外科醫師,卻長期要靠安眠藥才能閉眼,本來以為他轉到商界,事情會好轉,但並沒有,他還是常找我拿藥。我知道他每年準時去墓地看她,他就算談笑風生、玩世不恭,女朋友沒停過,不再提起往事了,心裡那塊結也沒打開過,何況他根本不喜歡從商,他其實是在應付生活,後來遇見了你,他就很少來拿藥了。我暗自慶幸,他該有好日子過了,直到三個月前,他來找我聊……」

  他停頓下來,抽了兩張面紙給她,她的被褥已被淚水浸濕了一攤。

  「他對我說,他想出去一趟,不想替宋家勉強工作,他想認真面對一切,他也希望你能如此。他人不在你身邊,也許你壓力小了,事情就可以想個透徹,是不是願意和他生活下去,不須再辛苦逃避、左右為難。他在等你的答案。」

  「答案?」她大為惶惑。「我不和道他何時問過我啊。」

  「唔?」他一臉訝異。「這我就不清楚了,他說他會留信息給你啊。」

  「信?」宋子赫知道她不喜歡、也沒空上網巡信箱,也許留了紙信給她,就放在她最容易瞥見的床頭櫃旁。她這段時間渾渾噩噩,根本對許多東西視而不見,那張紙信或許掉落在家中哪個角落暗縫裡被忽略了,而他們都還在等待?

  「田小姐,你以前在國外發生的事他全都知道。」他略顯凝肅。「他特別喜歡你有很大一部分是因為你比他堅強又理性。」

  「……」她揩去新生的淚水,又是一陣驚訝。

  「所以,接下來,我要告訴你的消息,請你務必鎮定,我還沒通知宋家,我想,你應該先知道,也許你能幫得上忙。」

  她抬眼盯住他,不再哭泣。

  「兩個月前,有人引介他參加了國外的一個基督教人道醫療組織,重新受了醫療訓練,前往一些內戰地區進行救援,當時他還發了信和工作照片給我。他看起來心情不差,生活很充實的樣子。我知道那類組織去的地方危險性高,但又沒理由讓他回來,你也知道他個性就是如此,對他來說,這種工作不會比極限運動更危險,他一旦想做的事誰也攔不了——」

  「沒理由?」她乾笑,所謂的沒理由,會是宋子赫在國外遲遲得不到她肯定的答覆後下的決心吧?

  「那時考慮想告訴你,又擔心子赫怪我,連個信也不給了,所以拖到現在——」他糾著眉,喉結動了動,樣子十分猶豫。「我有好幾天沒他消息了,怎麼也聯絡不上,後來直接連繫醫療團的總部,才知道他們在一星期前前往北非被武裝分子攻擊的小村落救援受傷的村民時,卡車半路遇上了民兵搶劫,有一半的人受了傷,一半的人死了……」

  她厲眼瞪視他。「別告訴我他死了!」

  「不,他受了傷,送回英國倫敦郊外的一所醫院治療了。」

  「所以……他還活得好好的?」她眨回淚水,平靜地問。

  「也……可以這麼說。我是說,和另一半遇難的醫療人員相比起來,這樣算很好了。」他勉強擠出一絲笑意。

  她不動聲色審視他許久,久得他忍不住取出手帕抹抹額角,她才終於轉移視線,不以為意道:「我明白了,那就好。」接著俐落地抽出腕上針頭,跳下床。鍾志偉怔住,急忙按住她。「你去哪?」

  「去帶他回來。」她堅決地宣告,攤開手掌。「把地址給我。」

  「你別急,你得休息——」

  「我浪費掉太多時間了,請你幫個忙,別再叫我休息。」她直挺挺站著,不肯移開手。

  十分鐘後,她拿到資訊,換回便服,疾步走出病房,門外守候多時的向恩琪擋住了去路。

  「恩琪……」她直視對方,不再閃避,她做出了選擇。

  向恩琪上前環住她的肩,輕聲說道:「我都知道。你去吧,注意身體。」

  她如釋重負地濕了眼。

  *****

  那道走廊太長,長得她以為到不了盡頭;沒想到領路的紅髮胖護士中途又折了個彎,讓她根本記不清來時路。坐了十多小時飛機,一路無法闔眼,她只能盡量吃,熱量足夠到可以支撐她不休息直抵醫院,等真要抵達了,倦怠感又臨身,她撫著小腹,暗暗鼓舞腹中的小生命:「加油,撐著點。」

  「就是這間。」胖護士停在一間病房外,替她打開門,並且體貼地詢問:「親愛的,你沒事吧?你好像精神不太好?」

  她忙不迭點頭。「我很好。謝謝你。」

  「別緊張,他現在沒事了。」說完朝她鼓勵地眨貶眼。

  她輕輕移步進房,靠牆那張病床躺了人,裹著白被單,正側身背對著門休息。那熟悉的身軀輪廓讓她泛起了微笑,她躡手躡腳靠近床緣,盡量不發出聲響驚動病人。

  他剪了個五分頭短髮,看得見的左頰因日曬風吹顯得黧黑粗糙,還有若幹不嚴重的小擦傷,右手腕上仍有針管連結著點滴藥水。她很快以目測掃遍他的全身上下,確定了他四肢健全好手好腳,立即兩手撐在膝上長長透了口氣。

  黃昏夕照穿透百葉窗,烘照一室溫暖安適,她依戀地俯看他良久,腳酸了,拉張椅子靠坐,伏在床邊伴著他。她疲倦地瞇眼,已經許久沒有如此渴睡了,而他就在身邊,多好!不須再魂縈夢牽。

  意識徐徐陷入空白,乍然再睜眼,感到臉被一隻溫熱粗礫的掌輕柔撫摩著,她笑了,抓住那隻手,仰頭望向已經醒來的男人。

  「你來了。」他咧嘴笑開,曬黑的皮膚襯得一口白牙更醒目,笑容依舊帥氣迷人,像刺蝟般的短髮使他看起來比以前更年輕稚氣。

  「是啊,我來了。」她忍住淚,伸出手,向前摟抱住他的腰,臉埋進他胸前,發現他削瘦了一圈。「你騙了我,不是只有兩星期嗎?」

  「我不希望你為難。這一生,你都不該再為難,你應該快樂。」

  「不為難。」她微哽,重新端詳他眉眼,又彎起嘴喜笑。「太好了,你沒事。」

  他聽了垂下視線,神情安靜淡定,不再作聲,默思了一會,他從被單下舉出左手,她下意識握住,卻怵然瞠目,半張著嘴動不了。她握住的是他的腕,不是他的手掌,他的左手已齊腕切平,紗布雖層層包紮密實,但掩不住他失去了完整左手掌的事實,她剛才看走了眼。

  她抖著下顎無法出聲,努力把淚抑留在眼眶,兩手捧住那只斷腕,憐惜地吻了吻,笑著對他說:「以後,你想做什麼我都沒意見。可是,可不可以……請你給我和孩子幾年的時間,至少陪我們一段,到時候你要去哪裡,我都不阻攔你。」

  他霎時呆愕,轉瞬又化為驚喜,倖存的右手掌貼住她的臉,滿眼愛眷。「碧海,遇到你才是件好事。」

  「我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麼愛你。」金色斜陽敷上他的臉肩,她直起腰把他攬進懷裡,滿心安寧地閉上眼。「沒有一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4-30 07:20:29

尾聲

  她閉著眼不肯張開,聆聽著窗外此起彼落的啁啾鳥鳴,和屋子裡走動的熟悉腳步聲。

  腳步聲來到床沿,一個吻覆在唇上,她笑,甘之如飴地張眼。「討厭,睡不到三小時,他又餓了。」

  「已經餵好了,又睡下了。」

  一隻堅臂將她扶抱靠坐床頭,盛滿豐盛早點的餐盤遞到眼前,她哀號了一聲。「又這麼多!你知不知道我最近胖了多少?」

  「不多。以前太瘦了,不吃多一點孩子會吃垮你。」宋子赫率先吃了口起司炒蛋。「味道還不錯,吃吧。」

  她勉為其難嘗了口,想起了什麼,趕緊叮嚀:「今天奶奶會來看孩子,你知道該怎麼做吧?」

  「唔?」

  「別裝傻。」她板起面孔。

  「知道了。」他沒好氣。「別拿虎克船長的鐵勾手嚇壞她老人家,開個玩笑有什麼要緊?從小到大她老咒我會有苦頭吃。」

  「誰讓你爺爺以前也讓她吃苦頭。」她喝下柳橙汁,瞟他一眼。「況且,你是該吃點苦頭。」

  「我可不怕,你和那小子抵得過這些苦頭。」

  她聽了,心頭泛出甜意,仍不動聲色。「你剛才開了電腦信箱,收到學校通知了?」

  「收到了。」他抿著嘴掩藏得意。「糟糕。」

  「嗯?」她心一提,緊張得放下叉子。

  「那邊冬天常下雪,我怕把你和小子凍壞了。」他故作愁容。

  她兩眼一亮,不顧餐盤隔在中央,結實吻了他。「我就知道你行。」

  她雀躍萬分,大口吃著盤裡食物,喜笑連連,疲倦一掃而空。他見狀,不解道:「不過是念個研究所,值得你如此高興?」

  「高興,新的開始啊。」她直言。「將來重新當個好醫生,是再好不過的事。」

  「你得放下這裡的工作。」

  「有什麼關係?不過幾年罷了。」她睨他一眼。「想甩掉我們母子啊?我不是警告過你,結婚前就要考慮清楚,以後不能夜歸,不能泡夜店,不能見獵心喜——」

  「我不都遵守了?」他捏捏她腮幫子,又笑。「現在只有你把我當寶。」

  「你也把我把當寶啊。」

  他看了看她,把餐盤移開,仔細凝視她。「碧海,我現在,真真實實感到擁有你的心了。」

  「我也是。」那是她的肺腑之言。

  用完膳,他替她收拾餐盤拿進廚房,她知道他還會順道到院子裡澆一會兒花草,修一點枝葉,再進書房閱覽網上新聞,不到一小時不會再回房。

  她輕手輕腳下了床,走到窗邊小桌前,掀開手提電腦蓋,快速進入郵箱收信,僅花幾秒瀏覽,她點了其中一封,打開閱讀。

  碧海:

  這裡天氣很好,和我們當年一樣。我找到了工作,當然我媽幫了點忙,她總是比我有辦法。

  你不會再回到這個小鎮了吧?即使是來看看我?很想念以前我們一起生活的那幾年。

  我想告訴你,我真的不恨你,他已付出代價。

  我現在很平靜,願你幸福。

  她刪除此信,退出信箱,闔上電腦,靠近窗邊俯看園中的男人。

  他已能精巧地使用特別訂製的義手,蒔花剪枝下廚都無礙;也能為她分憂解勞,哄慰寶寶。他變得較沉默,但神情寧淡,不安的躁動消失了,偶爾遇上那些堂兄弟們出言調侃,多半微笑以對,很少反唇相譏;重要的是,他戒除了藥癮,一覺安睡到天明。

  她從未想像過她的幸福是以這樣的姿態來到,難以衡量得與失,她接受了命運的安排,但她還是想對命運做點小小的反抗。她沒有預先告訴恩琪,她一家三口將暫遷到美東,屆時,她會找個機會,帶著孩子回到小鎮上探望恩琪。無論好的壞的,那裡都有她的記憶,而且,她並不想失去這個朋友。

  電話鈴響,她快速接起,是社區警衛的聲音。「宋太太早,宋老太太和老奶奶來了,車開進去了。」

  她道了謝,三步並成兩步地奔下樓,打開大門,院裡的宋子赫手裡抓著剪子和枝葉,回頭望向她。「怎麼了?」

  她迎著晨曦,笑著說:「人來了,去迎接吧。」


  《全書完》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