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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楊志軍]藏獒[全書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6 20:53:49     標題: [楊志軍]藏獒[全書完]

【書籍簡介】

    藏獒是由一千多萬年前的喜馬拉雅巨型古犬演變而來的高原犬種,是犬類世界唯一沒有被時間和環境所改變的古老的活化石。它曾是青藏高原橫行四方的野獸,直到六千多年前,才被馴化,開始了和人類相依為命的生活。
在楊志軍的筆下,獒王虎頭雪獒、岡日森格、...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1-5-9 16:57 編輯 》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6 20:59:40

序︰父親的藏獒


    一切都來源于懷念——對父親,也對藏獒。﹪

    在我七歲那年,父親從三江源的玉樹草原給我和哥哥帶來一只小藏獒,父親說,藏獒是藏民的寶,什麼都能干,你們把它養大吧。﹪

    小藏獒對我們哥倆很冷漠,從來不會沖我們搖頭擺尾。我們也不喜歡它,半個月以後用

    它換了一只哈巴狗。父親很生氣,卻沒有讓我們換回它來。過了兩天,小藏獒自己跑回來了。父親咧嘴笑著對我們說︰“我早就知道它會回來。這就叫忠誠,知道嗎?”﹪

    可惜我們依然不喜歡不會搖頭擺尾的小藏獒,父親嘆嘆氣,把它帶回草原去了。﹪

    一晃就是十四年。十四年中我當兵,復員,上大學,然後成了《青海日報》的一名記者。第一次下牧區采訪時,走近一處藏民的碉房,遠遠看到一只碩大的黑色藏獒朝我撲來,四蹄敲打著地面,敲出了一陣殷天動地的鼓聲。黑獒身後嘩啦啦地拖著一根粗重的鐵鏈,鐵鏈的一頭連著一個木橛子,木橛子騰騰騰地蹦起又落下,眼看就要拔出地面。我嚇得不知所措,死僵囍a立著,連發抖也不會了。﹪

    但是,黑獒沒有把我撲倒在地,在離我兩步遠的地方突然停下,屁股一坐,一動不動地望著我。隨後跑來的藏民旦正嘉叔叔告訴我,黑獒是十四年前去過我家的小藏獒,它認出我來了。﹪

    我對藏獒的感情從此產生。你僅僅喂了它一個月,十四年以後它還把你當作親人,你做了它一天的主人它都會牢記你一輩子,就算它是狗,也足以讓我肅然起敬。黑獅子一樣威武雄壯的黑獒死後不久,我成了三江源的長駐記者,一駐就是六年。六年的草原生活,我遭遇過無數的藏獒,無論它們多麼凶猛,第一眼見我,都不張牙舞爪,感覺和我已經是多年的故交。它們的主人起初都奇怪,知道我的父親是誰以後,才恍然大悟︰你身上有你父親的味道,它們天生就認得你!﹪

    那六年里,父親和一只他從玉樹帶去的藏獒生活在城市里,而在高原上的我,則生活在父親和藏獒的傳說中。父親在草原上生活了將近二十年,做過記者,辦過學校,搞過文學,也當過領導。草原上流傳著許多他和藏獒的故事,不完全像我在小說里描寫的那樣,卻同樣傳奇迷人。無論他做什麼,他總是在自己的住所喂養著幾只藏獒,而且都是品貌優良的母獒。母獒們一窩一窩下著崽,他就不斷把小狗崽送給那些需要它們和喜歡它們的人。所以他認識和認識他的藏獒、跟他有過喂養關系的藏獒,遍布三江源的許多草原。有個藏民干部對我說,“文革”中他們這一派想揪斗父親,研究了四個晚上沒敢動手,就是害怕父親的藏獒報復他們。我替父親慶幸,也替我自己慶幸,因為正是這些靈性威武的藏獒,讓我發現了父親,也發現了我自己——我有父親的遺傳,我其實跟父親是一樣的。﹪

    在長駐三江源的六年里,父親的遺傳一直發揮著作用,使我不由自主地像他那樣把自己完全融入了草原,完全像一個真正的藏民那樣生活著。我很少呆在州委所在地的結古鎮,而是一頭扎在了對于城鎮來說更加邊遠的雜多草原、曲麻萊草原和康巴人的囊謙草原。我有時住在父親住過的房東家,有時住在牧民的帳房里,有時住在寺院的僧舍里,我天天看到日見稀少的藏獒,並成為它們的朋友。我穿著藏袍,騎著大馬,參加所有的牧業生產活動、所有的節日活動和所有的佛事活動。我和牧民們混在一起,喝酒,吃肉,放牧,喂狗,議論他們的家長里短,幫助他們解決婆媳矛盾,鄰里糾紛。那時候的記者,尤其是像我這樣生活在邊遠牧區的記者,工作任務是很輕的,一兩個月寫一篇報道就已經算得上敬業了。我有的是時間忘情地做我願意做的一切。常常是這樣︰騎著馬,帶著房東或者寺院的藏獒,走向很遠很遠的草原,醉倒在牧人的帳房里。我那個時候的理想就是︰娶一個藏族姑娘,和父親一樣養一群藏獒,冬天在冬窩子里吃肉,夏天在夏窩子里放牧,偶爾再帶著藏獒去森林里雪山上打打獵冒冒險。我好像一直在為實現我的理想努力著,幾乎忘了自己是一個長駐記者。﹪

    有一次在曲麻萊喝多了青稞酒,醉得一塌糊涂,半夜起來解手,涼風一吹,吐了。守夜的藏獒跟過來,二話不說,就把我吐出來的東西舔得一干二淨。結果它也醉了,渾身癱軟地倒在了我身邊。我和它互相摟抱著在帳房邊的草地上酣然睡去。第二天早晨迷迷糊糊醒來,摸著藏獒尋思︰身邊是誰啊,是這家的主人戴吉東珠嗎?他身上怎麼長出毛來了?﹪

    這件事兒成了我的笑話,在草原上廣為流傳。姑娘們見了我就吃吃地笑,孩子們見了我就沖我喊︰“長出毛來了,長出毛來了。”介紹我時,再也不說我是記者,而是說︰“這就是與藏獒同醉說戴吉東珠長出毛來了的那個人。”牧民們請我去他家做客,總是說︰“走啊,去和我家的藏獒喝一杯。”﹪

    那時候的我是有請必去的。一年夏天,我去結隆鄉的牧民尕讓家做客,住了短短一個星期,他家那只大黑獒對我的感情就深到一日不見就滿草原尋找的地步。使我常常猜想,它是不是父親喂養過的藏獒。幾年後我要離開草原,正好從結隆鄉出發。大黑獒看我打起行裝坐進了汽車,知道這是一次長別離,就對汽車又撲又咬,牙齒都咬出血來了。在它的意識里,我是迫不得已才離開它的,而強迫我離開的,正是這輛裝進了我的該死的汽車。後來听說,我走了以後,大黑獒一個星期不吃一口食不喝一口水,趴在地上死了一樣,好像所有的精氣神包括活下去的意念都被我帶走了。主人沒了辦法,就把一只羊殺了,又從狼皮上薅下一些狼毛,沾在死羊身上,扔到它面前,怒斥道︰“你是怎麼看護羊群的?羊被狼咬死了你都不管,那我養你干什麼?你看看,你看看,看到狼毛了吧?狼呢?還不趕快去找。”大黑獒大受刺激,草原上狼已經很少很少,它都有一年沒咬過狼了,沒想到就在它因感情受挫而一蹶不振的時候,狼會乘虛而入。它立馬搖搖晃晃站起來,吃了一點,喝了一點,按照一只藏獒天賦的職守看護羊群牛群去了。﹪

    遺憾的是,以後我多次回到結隆鄉,再也沒有見到牧民尕讓和深深眷戀著我的大黑獒。听說他們遷到別處去了,因為這里的草原已經退化,牛羊已經吃不飽了。 

    很不幸我結束了三江源的長駐生涯,回到了我不喜歡的城市。在思念草原思念藏獒的日子里,我總是一有機會就回去的。雪山、草原、駿馬、牧民、藏獒、奶茶,對我來說這是藏區六寶,我在精神上一生都會依賴它們。尤其是藏獒,我常常想,我是因為父親才喜歡藏獒的,父親為什麼喜歡藏獒呢?我問父親,父親不假思索說︰“藏獒好啊,不像狼。”﹪

    父親的思維,是草原人的思維。在草原牧民的眼里,狼是卑鄙無恥的盜賊,欺軟怕惡,

    忘恩負義,損人利己。藏獒則完全相反,精忠報主,見義勇為,英勇無畏。狼一生都為自己而戰,藏獒一生都為別人而戰。狼以食為天,它的搏殺只為苟活;藏獒以道為天,它們的戰斗是為忠誠,為道義,為職責。狼與藏獒,不可同日而語。所以,每當父親評價那些喜歡整人的人、剝奪別人生存權利的人、窩里斗的人、陰險詭詐的人時,總是說︰“那是一條狼。”在一本《公民道德準則》的小冊子上,他鄭重其事地批注了幾個字︰藏獒的標準。父親對我說︰“我們需要在藏獒的陪伴下從容不迫地生活,而不需要在一個狼視眈眈的環境里提心吊膽地度日。”﹪

    所幸父親生前,世人還沒提倡狼性,還沒流行狼文化和狼崇拜,不然,父親該多麼的傷心。﹪

    可惜父親生前,藏獒已經開始衰落,盡管有“藏獒精神”支撐著父親的一生,年邁的他,也只能蝸居在城市的水泥格子里,懷想遠方的草原和遠方的藏獒。每次注視父親寂寞的身影,我就想,我一定要寫一本關于藏獒的書,主人公除了藏獒就是“父親”。﹪

    藏獒是由一千多萬年前的喜馬拉雅巨型古鬣犬演變而來的高原犬種,是犬類世界唯一沒有被時間和環境所改變的古老的活化石。它曾是青藏高原橫行四方的野獸,直到六千多年前,才被馴化,開始了和人類相依為命的生活。作為人類的朋友,藏獒得到了許多當之無愧的稱號,古人說它是“龍狗”,乾隆皇帝說它是“狗狀元”,藏民說它是“森格”(獅子),藏獒研究者們說它是“國寶”,是“東方神犬”,是“世界罕見的猛犬”,是“舉世公認的最古老、最稀有、最凶猛的大型犬種”,是“世界猛犬的祖先”。公元1275年意大利探險家馬可。波羅這樣描寫了他所看到的藏獒︰“在西藏發現了一種從未見過的怪犬,它體形巨大,如同驢子,凶猛聲壯,如同獅子。”公元1240年成吉思汗橫掃歐洲,把跟著他南征北戰的猛犬軍團的一部分三萬多只藏獒留在了歐洲,這些純種的喜馬拉雅藏獒在更加廣闊的地域雜交繁育出了世界著名的大型工作犬馬士提夫犬、羅特威爾犬、德國大丹犬、法國聖伯納犬、加拿大紐芬蘭犬、英國獒犬等等。這就是說,現存于歐亞兩陸的幾乎所有大型凶猛犬種的祖先都是藏獒。﹪

    父親把這些零零星星搜集來的藏獒知識抄寫在一個本子上,百看不厭。同時記在本子上的,還有一些他知道的傳說。這些傳說告訴我們,藏獒在青藏高原一直具有神的地位。古代傳說中神勇的猛獸“狻猊”,指的就是藏獒,因此藏獒也叫蒼猊。在藏族英雄格薩爾的口傳故事里,那些披堅執銳的戰神很多都是藏獒。藏獒也是金剛具力護法神的第一伴神,是盛大骷髏鬼卒白梵天的變體,是厲神之主大自在天和厲神之後烏瑪女神的虎威神,是世界女王班達拉姆和暴風神金剛去魔的坐騎,是雅拉達澤山和采莫尼俄山的山神,是通天河草原的保護神。而曾經幫助二郎神勇戰齊天大聖孫悟空的哮天犬,也是一只孔武有力的喜馬拉雅藏獒。﹪

    所有這些關于藏獒的知識和傳說,給了父親極大的安慰,他從玉樹草原帶回家的那只藏獒老死以後,它們便成了父親對藏獒感情的唯一寄托。我曾經從報紙上剪下一些關于藏獒集散地、藏獒繁殖基地、藏獒評比大會和藏獒展示會的消息,送給父親,希望能帶給他快樂,卻沒想到,帶給他的卻是憂慮。父親說,那還是藏獒嗎?那都是寵物。﹪

    在父親的心中,藏獒已經不僅是家獸,不僅是動物,而是一種高素質的存在,是游牧民族借以張揚游牧精神的一種形式,藏獒不僅集中了草原的野獸和家獸應該具備的最好品質,而且集中了草原牧民應該具備的優秀品質。藏獒的風骨,不可能在人們無微不至的關懷中延續,只能在青藏高原的凌厲風土中磨礪。如果不能讓它們奔馳在缺氧至少百分之五十的高海拔原野,不能讓它們嘯鳴于零下四十度的冰天雪地,不能讓它們時刻警惕十里二十里之外的狼情和豹情,不能讓它們把牧家的全部生活擔子扛壓在自己的肩膀上,它們的敏捷、速度、力量和品行的退化,都將不可避免。所以,當城市中先富裕且閑暇起來的人們對藏獒的熱情日漸高漲之時,當藏獒的身價日漸昂貴之時,父親的孤獨也在日漸加深。﹪

    我不時安慰父親說,至少青藏高原還在,高原上的藏獒也還在。我還說,如果在青藏高原上保護自然環境,建立藏獒基地,藏獒的純粹也可以得到保證。父親卻苦笑著說︰“即便那樣,狼已經不多了。”﹪

    是的,狼已經少了,虎豹熊羆也都少了,少了敵人的藏獒和藏獒的天性又豈能不少?父親已經料到,他心中的藏獒,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幸好父親沒有料到,狼少了,狼性和狼的文化、狼的崇拜卻橫行起來。 

    很不幸我結束了三江源的長駐生涯,回到了我不喜歡的城市。在思念草原思念藏獒的日子里,我總是一有機會就回去的。雪山、草原、駿馬、牧民、藏獒、奶茶,對我來說這是藏區六寶,我在精神上一生都會依賴它們。尤其是藏獒,我常常想,我是因為父親才喜歡藏獒的,父親為什麼喜歡藏獒呢?我問父親,父親不假思索說︰“藏獒好啊,不像狼。”﹪

    父親的思維,是草原人的思維。在草原牧民的眼里,狼是卑鄙無恥的盜賊,欺軟怕惡,

    忘恩負義,損人利己。藏獒則完全相反,精忠報主,見義勇為,英勇無畏。狼一生都為自己而戰,藏獒一生都為別人而戰。狼以食為天,它的搏殺只為苟活;藏獒以道為天,它們的戰斗是為忠誠,為道義,為職責。狼與藏獒,不可同日而語。所以,每當父親評價那些喜歡整人的人、剝奪別人生存權利的人、窩里斗的人、陰險詭詐的人時,總是說︰“那是一條狼。”在一本《公民道德準則》的小冊子上,他鄭重其事地批注了幾個字︰藏獒的標準。父親對我說︰“我們需要在藏獒的陪伴下從容不迫地生活,而不需要在一個狼視眈眈的環境里提心吊膽地度日。”﹪

    所幸父親生前,世人還沒提倡狼性,還沒流行狼文化和狼崇拜,不然,父親該多麼的傷心。﹪

    可惜父親生前,藏獒已經開始衰落,盡管有“藏獒精神”支撐著父親的一生,年邁的他,也只能蝸居在城市的水泥格子里,懷想遠方的草原和遠方的藏獒。每次注視父親寂寞的身影,我就想,我一定要寫一本關于藏獒的書,主人公除了藏獒就是“父親”。﹪

    藏獒是由一千多萬年前的喜馬拉雅巨型古鬣犬演變而來的高原犬種,是犬類世界唯一沒有被時間和環境所改變的古老的活化石。它曾是青藏高原橫行四方的野獸,直到六千多年前,才被馴化,開始了和人類相依為命的生活。作為人類的朋友,藏獒得到了許多當之無愧的稱號,古人說它是“龍狗”,乾隆皇帝說它是“狗狀元”,藏民說它是“森格”(獅子),藏獒研究者們說它是“國寶”,是“東方神犬”,是“世界罕見的猛犬”,是“舉世公認的最古老、最稀有、最凶猛的大型犬種”,是“世界猛犬的祖先”。公元1275年意大利探險家馬可。波羅這樣描寫了他所看到的藏獒︰“在西藏發現了一種從未見過的怪犬,它體形巨大,如同驢子,凶猛聲壯,如同獅子。”公元1240年成吉思汗橫掃歐洲,把跟著他南征北戰的猛犬軍團的一部分三萬多只藏獒留在了歐洲,這些純種的喜馬拉雅藏獒在更加廣闊的地域雜交繁育出了世界著名的大型工作犬馬士提夫犬、羅特威爾犬、德國大丹犬、法國聖伯納犬、加拿大紐芬蘭犬、英國獒犬等等。這就是說,現存于歐亞兩陸的幾乎所有大型凶猛犬種的祖先都是藏獒。﹪

    父親把這些零零星星搜集來的藏獒知識抄寫在一個本子上,百看不厭。同時記在本子上的,還有一些他知道的傳說。這些傳說告訴我們,藏獒在青藏高原一直具有神的地位。古代傳說中神勇的猛獸“狻猊”,指的就是藏獒,因此藏獒也叫蒼猊。在藏族英雄格薩爾的口傳故事里,那些披堅執銳的戰神很多都是藏獒。藏獒也是金剛具力護法神的第一伴神,是盛大骷髏鬼卒白梵天的變體,是厲神之主大自在天和厲神之後烏瑪女神的虎威神,是世界女王班達拉姆和暴風神金剛去魔的坐騎,是雅拉達澤山和采莫尼俄山的山神,是通天河草原的保護神。而曾經幫助二郎神勇戰齊天大聖孫悟空的哮天犬,也是一只孔武有力的喜馬拉雅藏獒。﹪

    所有這些關于藏獒的知識和傳說,給了父親極大的安慰,他從玉樹草原帶回家的那只藏獒老死以後,它們便成了父親對藏獒感情的唯一寄托。我曾經從報紙上剪下一些關于藏獒集散地、藏獒繁殖基地、藏獒評比大會和藏獒展示會的消息,送給父親,希望能帶給他快樂,卻沒想到,帶給他的卻是憂慮。父親說,那還是藏獒嗎?那都是寵物。﹪

    在父親的心中,藏獒已經不僅是家獸,不僅是動物,而是一種高素質的存在,是游牧民族借以張揚游牧精神的一種形式,藏獒不僅集中了草原的野獸和家獸應該具備的最好品質,而且集中了草原牧民應該具備的優秀品質。藏獒的風骨,不可能在人們無微不至的關懷中延續,只能在青藏高原的凌厲風土中磨礪。如果不能讓它們奔馳在缺氧至少百分之五十的高海拔原野,不能讓它們嘯鳴于零下四十度的冰天雪地,不能讓它們時刻警惕十里二十里之外的狼情和豹情,不能讓它們把牧家的全部生活擔子扛壓在自己的肩膀上,它們的敏捷、速度、力量和品行的退化,都將不可避免。所以,當城市中先富裕且閑暇起來的人們對藏獒的熱情日漸高漲之時,當藏獒的身價日漸昂貴之時,父親的孤獨也在日漸加深。﹪

    我不時安慰父親說,至少青藏高原還在,高原上的藏獒也還在。我還說,如果在青藏高原上保護自然環境,建立藏獒基地,藏獒的純粹也可以得到保證。父親卻苦笑著說︰“即便那樣,狼已經不多了。”﹪

    是的,狼已經少了,虎豹熊羆也都少了,少了敵人的藏獒和藏獒的天性又豈能不少?父親已經料到,他心中的藏獒,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幸好父親沒有料到,狼少了,狼性和狼的文化、狼的崇拜卻橫行起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6 21:01:09

第1章


    西結古是青果阿媽西部草原的中心,中心的標志就是有一座寺院,有一些石頭的碉房。在不是中心的地方,草原只有四處漂移的帳房。寺院和碉房之間,到處都是高塔一樣的嘛呢堆,經桿林立,經石累累,七色的印有經文的風馬旗和彩繪著佛像的幡布獵獵飄舞。

    父親到達西結古的時候已是傍晚,夕陽拉長了地上的陰影,依著山勢錯落高低的西結古寺和一片片碉房看上去是傾斜的。山腳的平地上,在森林和草原手拉手的地方,稀稀疏疏扎

    著一些黑色的牛毛帳房和白色的布帳房。六字真言的彩色旗幟花邊一樣裝飾在帳房的四周。炊煙從房頂升上去,風一吹就和雲彩纏繞在了一起。雲很低很低,幾乎蹭著林木森然的山坡。

    仿佛是雲彩發出的聲音,狗叫著,越來越多的狗叫著。草浪起伏的山腳下,一片唰唰唰的聲音。沖破雲層的狗影朝著父親狂奔而來。父親“哎呀”一聲,手忙腳亂地勒馬停下。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的狗,而且不少是身體壯碩的大狗,那些大狗幾乎不是狗,是虎豹獅熊一類的野獸。

    父親後來才知道他見到的是藏獒,一大群幾百只各式各樣的藏狗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是猛赳赳的藏獒。那時候草原上的藏獒絕對是正宗的,有兩個原因使這種以凶猛和智慧著稱的古老的喜馬拉雅獒犬保持了種的純粹︰一是藏獒的發情期固定在秋天,而一般的藏狗都會把交配時間安排在冬天和夏天;在藏獒的發情期內,那些不是藏獒的母狗通常都是見獒就躲的,因為它們經不起藏獒的重壓,就好比母羊經不起公牛的重壓一樣。二是藏獒孤獨傲慢的天性使它們幾乎斷絕了和別的狗種保持更親密關系的可能,藏獒和一般的藏狗是同志,是鄰居,卻不可以是愛人;孤傲的公獒希望交配的一般都是更加孤傲的母獒,一旦第一次交配成功就很少更換伴侶,除非伴侶死掉。在極少數的情況下,死掉伴侶的公獒會因情欲的驅使在藏獒之外尋求泄欲的對象,但是如前所說,那些承受不起重壓的母狗會遠遠躲開,一旦躲不開,也是一壓就趴下,根本就無法實現那種天然鉚合的生殖踫撞。還有一些更加優秀的藏獒,即使伴侶死掉,即使年年延宕了烈火般燃燒洪水般洶涌的情欲,也不會降低追求的標準。它們是狗群中尊嚴的象征,是高貴典雅的獒之王者,至少風範如此。

    父親驚恐地掉轉馬頭,打馬就跑。

    一個光著脊梁赤著腳的孩子不知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一把拽住了父親的棗紅馬。棗紅馬驚得朝後一仰,差點把父親撂下來。孩子懸起身子穩住了馬,長長地吆喝了一聲,便把所有狂奔過來的藏狗堵擋在了五步之外。

    狗群騷動著,卻沒有撲向父親。父親從馬背上滾了下來。光脊梁的孩子牽著父親的馬朝前走去。狗群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敵意的眼光始終盯著父親。父親能用脊背感覺到這種眼光的威脅,禁不住一次次地寒顫著。

    光脊梁的孩子帶著父親來到一座白牆上糊滿了黑牛糞的碉房前。碉房是兩層的,下面是敞開的馬圈,上面是人居。光脊梁翻著眼皮朝上指了指。

    父親走到了碉房門口,在門前站了一會兒,正要敲門,就听光脊梁的孩子一聲尖叫,驚得他倏地回過頭去。父親看到光脊梁的臉一下子變形了︰夕陽照耀下的輪廓里,每一道陰影都是仇恨,尤其是眼楮,父親從來沒見過孩子的眼楮會凸瞪出如此猛烈的怒火。

    不遠處的草坡上,一溜兒站著跟隨父親來到西結古的七個孩子和那只雄獅一樣的名叫岡日森格的大黃狗。父親很快就會知道,“岡日森格”就是雪山獅子的意思,它也是一只藏獒,是一只年輕力壯的獅頭公獒。

    父親用半通不通的藏話對光脊梁的孩子說︰“你怎麼了?他們是上阿媽的孩子。”光脊梁的孩子瞪了他一眼,用藏話瘋了一樣喊起來︰“上阿媽的仇家,上阿媽的仇家,獒多吉,獒多吉。”

    藏狗們立刻咆哮起來,爭先恐後地飛撲過去。七個上阿媽草原的孩子落荒而逃,邊逃邊喊︰“瑪哈噶喇奔森保,瑪哈噶喇奔森保。”

    岡日森格掩護似的迎頭而上,轉眼就和一群西結古的狗撕咬成了一團。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6 21:02:50

第2章


    父親驚呆了。他第一次看到狗類世界里有如此激烈的沖撞,第一次發現狗類和人類一樣首先要排擠的是自己的同類而不是異類。所有的藏狗都放棄了對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的追咬,而把攻擊的矛頭對準了攔截它們的岡日森格。

    岡日森格知道局面對自己十分不利,只能采取速戰速決的辦法。它迅速選準目標,迅速跳起來用真個身子夯過去,來不及狠咬一口就又去撲咬下一個目標。這種快節奏重體力的撲

    咬就像山崩,它撲向誰,誰就立刻會滾翻在地。但西結古的藏狗似乎很願意自己被對方撲倒,每當岡日森格撲倒一只,別的藏狗就會乘機在它的屁股和腰肋上留下自己的牙印,牙印是冒著血的,迅速把岡日森格的屁股和腰肋染紅了。

    更加嚴峻的現實是,岡日森格撲翻的所有藏狗沒有一只是身體壯碩的大狗,那些大狗,那些虎豹獅熊一類的野獸,站在狗群的外圍,連狂吠一聲的表示都沒有。它們在觀戰,它們似乎不屑于這種一哄而上的群毆戰法而保持著將軍般的冷靜,或者它們意識到根本不需要自己出手,來犯者就會死無葬身之地,所以就傲慢地沉默著。而對岡日森格來說,讓一群比自己矮小的藏狗和自己打斗,幾乎就是恥辱。更加恥辱的是它打敗了對方,而流血的卻是自己。這些藏狗不是靠勇武而是靠投機靠群集的力量正在使它一點點地毫盡力氣和流盡鮮血。

    岡日森格改變戰法了。當又一只藏狗被它撲翻而它的屁股又一次被偷襲者戳了兩個血窟窿似的牙印之後,涌動在血管里的恥辱讓它做出了一個幾乎喪失理智的決定︰它繞開了所有糾纏不休的藏狗,朝著那些身體壯碩的大狗沖了過去。它知道它們跟自己屬于同一個狗種,那就是令狗類也令人類驕傲的喜馬拉雅獒種;知道喜馬拉雅獒種的這些驕子才是西結古狗群的領袖,能跟自己決一死戰的應該是它們而決不是吠繞著自己的這些小嘍羅。它相信自己能夠殺死它們,也相信自己很有可能被它們殺死,但不管是殺死它們還是被它們殺死,它所渴望的只應該是一種身份相當、勢力相當、榮辱相當的藏獒之戰。

    西結古的藏獒沒想到岡日森格會直沖過來,而且一來就撞倒了一只和來犯者一樣威風凜凜的獅頭金獒。藏獒們吃驚之余,嘩地散開了,這是撲過去迎戰來犯者的前奏。但是它們都沒有撲過去,它們看到獅頭金獒已經翻身起來撲了過去,就仍然傲慢地保持著將軍般的冷靜。岡日森格和獅頭金獒扭打在一起了,你咬著我的皮,我咬著你的肉,以兩顆碩大的獒頭為中心,沿著半徑,轉過來轉過去。但顯然這不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戰斗,很快就有了分曉,獅頭金獒被壓倒在地了,半個脖子嵌進了岡日森格張開的大嘴。血從岡日森格的牙縫里流了出來,那是獅頭金獒未能尊重一只比它更強大的同類而付出的代價。這代價並不慘重,因為岡日森格並沒有貪婪地咬住它不放直到把它咬死。當它很快扭動著滴血的脖子十倍憤怒地站起來,想要齜牙回擊岡日森格時,發現對方已經丟開自己沖向了另一只離它最近的藏獒。

    這是一只豎著眼楮挺著鼻子的凶霸霸的灰色老公獒。它之所以站在離岡日森格最近的地方,是因為早就預見了獅頭金獒的失敗,也早就做好了鏖戰岡日森格的準備。在岡日森格壓倒獅頭金獒的時候,它就做出了一副隨時撲咬的樣子挑逗著對方,但等到岡日森格真的朝它撲來時,它又巧妙地閃開了。這種還沒有較量就開始躲閃的舉動在喜歡硬踫硬的藏獒中並不常見,只有那種和狼和豹子經過無數次打斗的藏獒才會從對手那里學來這樣一種戰術。躲閃是為了激怒對方,以便在對方怒不可遏失去章法的情況下尋找進攻的機會,所以老公獒一而再再而三地躲閃著,讓憤怒的岡日森格更加憤怒了——當岡日森格那越來越狂猛的撲咬接二連三失敗之後,它不禁發出了一聲藏獒在打斗時本不應該發出的尖叫。這說明灰色老公獒的目的正在達到,只要這樣的撲咬再持續幾次,就會大大挫傷岡日森格的銳氣,而挫傷銳氣對一只年輕氣盛的公獒來說,幾乎等于喪失了一半攻擊的速度和力量。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6 21:06:08

第3章


    然而老謀深算的灰色老公獒仍然低估了岡日森格的能力,岡日森格雖然由于求勝心切有一些暴躁失態,可它很快知道了老公獒的目的,也觀察到了對方躲閃的線路。它依照最優秀的遺傳本能立刻就明白對老公獒的撲咬是需要提前量的。它用自己算計好的提前量撲咬了一次,盡管沒有成功,但立刻又明白,不僅要有提前量,而且要聲東擊西,讓對方在自己的計謀面前逃無可逃。接下來的一次撲咬它大獲成功,也讓老公獒的自尊心大受傷害。灰色老公獒在閃開對方攻擊的一瞬間噗嗤一聲趴在了地上,實實在在感到一種沉重的壓迫已經出現在

    脊背之上,與此同時後頸上有了一陣灼燙的疼痛,岡日森格的利牙砉然撕開了它的皮毛。它回頭就咬,踫到的卻是岡日森格在呼嚕嚕的喉嚨深處向它發出的低聲警告。它一听這警告就低下頭啞啞地叫起來,那是哭聲,那是相當于人類淒然而慟的哭聲。哭聲不是由于害怕,而是由于悲哀,它知道自己已經老得不行了,老得都不能維護西結古草原藏獒的尊嚴了。它現在唯一要做的並不是掙扎著起來和對方扭成一團繼續撕咬直到自己被咬成重傷或者被咬死,而是把本該自己消滅的敵人拱手讓給別的藏獒,然後痛苦地看著別的藏獒在打敗這個來犯者之後是如何得趾高氣揚。

    淒然而慟的哭聲讓岡日森格迅速離開了老公獒抽搐不止的灰色脊背。它轉身撞翻了兩只從後面躥過來試圖咬它屁股的小嘍羅藏狗,然後面對一群一只比一只壯碩的喜馬拉雅獒種,用鼻子噗噗噗地噴灑著滿胸涌蕩的豪氣,一副威武不屈、剽悍不羈的樣子。

    到了這種時候,按照獒類世界古老習俗的約定,該是由獒王出面迎戰來犯者的時候了。在青果阿媽草原,守護領地的藏獒群里,大都會有一個處于領袖地位的獒王存在。它一定是雄性,一定是十分強大十分凶悍的,一定在保護領地中建立過人和狗都能認同的巨大功勛——咬死過許多荒原狼和雪狼,咬死過許多金錢豹和雪豹,甚至咬傷或者咬死過藏馬熊和野犛牛。此外它們很可能就像咬死狐狸那樣咬死過人,咬死過那些敢于闖入領地挑釁主人的仇家。和別的動物不一樣,獒王的誕生並不一定是藏獒與藏獒之間激烈打斗一決雌雄的結果,因為在天長日久的耳鬢廝磨中,在共同的責任共同的敵人面前,誰是最勇武的,誰是最智慧的,誰是智勇雙全的,藏獒們心里都有數,加上人類的認可,大家也就隨之認可主動稱臣了。只有一種情況會使獒王的產生演變成藏獒與藏獒之間你死我活的戰斗,那就是人類的認可和藏獒們的認可出現誤差,被人類認可或者指定的獒王一定要證明人類的選擇是正確的,而被藏獒們認可的獒王也一定要證明藏獒的選擇是正確的,于是打斗就會頻繁出現,直到有一天其中的一只被徹底征服。

    現在,西結古草原藏獒群落中的獒王就要出現了,一旦出現,那差不多就是一場老虎斗老虎、獅子咬獅子的重量級角斗。所有的藏獒,所有的藏狗,包括那些興奮到不知死活的小狗,一下子都安靜了。等待著,連炊煙和雲彩,連傍晚和夕陽,都靜止不動地等待著。傾斜的西結古寺和一片片碉房更加傾斜了,鳥瞰的陰影拉得更長更遠。

    岡日森格揚頭掃視著獒群,幾乎把所有藏獒都看了一遍,然後死死盯住了一只帶著微笑望著它的虎頭雪獒。虎頭雪獒就是西結古草原的獒王,盡管它現在所處的位置不在獒群的中央,盡管它依然蹲踞著就好像面前的打斗跟它毫無關系,但岡日森格一眼看出它就是獒王。它身形偉岸,姿態優雅,一臉的王者之氣,顧盼之間八面威風冉冉而來。它一只眼楮含著王者必有的自信和豪邁,一只眼楮含著斗士必有的威嚴和殺氣,但行動卻是傲慢和遲緩的,充滿了對來犯者發自內心的蔑視。岡日森格不禁暗暗稱贊︰好一個獒王,尊嚴的頭顱居然是紋絲不動的,仿佛每一根迎風抖動的雪白的獒毛都在證明它存在的偉大意義。更重要的是,它雖然閉著嘴但尖長的虎牙卻不可遏止地伸出了肥厚的嘴唇,虎牙是六刃的。六刃的尖長虎牙明白如話地告訴對方它是不可戰勝的,而大嘴闊鼻所形成的古老的喜馬拉雅獒種的經典之相貌,會讓任何人任何動物望一眼而頓生敬畏,那是凜然不可侵犯的生命的神聖威儀。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6 21:07:40

第4章


    虎頭雪獒站了起來。西結古草原的獒王終于站了起來。岡日森格盯著它的眼楮眨巴了一下,金燦燦的鬣毛奮然一抖。一場猛獒對猛獒的打斗就要開始了。不,不是打斗,是懲罰。在藏獒們和藏狗們看來,這是一次毫無懸念的懲罰性撕咬,為了忠于職守和捍衛榮譽,西結古草原的獒王必須嚴厲懲罰一個洶洶然不自量力的來犯者。如果來犯者敢于反抗獒王的懲罰,那就是說它不打算活下去了。

    獒王虎頭雪獒走出獒群,來到岡日森格面前,嗓眼里呼呼地響著,似乎在告訴對方︰你現在還來得及撿回一條命,趕快逃跑吧,西結古草原不歡迎你。岡日森格听懂了它的話,卻沒有做出任何听話的表示,而是挑釁地斜繃起前腿把身子朝後傾了傾。獒王虎頭雪獒眯縫起眼楮扮出一副笑模樣,大度地搖了搖尾巴︰走吧年輕人,你長得如此英俊健美,我實在不忍心殺死你。岡日森格不理對方的茬,聳起一稜一稜的脊毛,就要撲過去了。

    但是且慢,有個聲音正在響起來,那是人的聲音,是那個光著脊梁赤著腳的孩子的聲音。孩子等不及了,他希望西結古的狗群盡快咬死岡日森格,然後跟著他去追逐七個上阿媽的仇家,所以就喊起來︰“那日,那日。”他知道虎頭雪獒是西結古草原獒群里的獒王,卻不知道越是獒王就越不會心浮氣躁地出手,它要端端架子,吊吊胃口,然後一撲成功,一口致命。他既失望又吃驚地以為西結古草原的獒王不敢對這個年輕力壯、威儀堂堂的來犯者動手,就耐不住性子地喊起來︰“那日,那日。”

    被稱作那日的藏獒從獒群里跳出來了,它是一只黑色的獅頭母獒。它很小很小的時候和同胞姐姐一起被光脊梁的孩子喂養過,只要喂養過的人就都應該是主人,所以听他一叫,它就跳出來了。跳出來後才知道光脊梁的孩子要它干什麼。它遲疑了一下,便按照光脊梁的手勢越過了獒王跟對手的對陣線,無所畏懼地撲向了岡日森格。

    年輕的岡日森格沒想到,它心驚膽戰地渴望著的這場勇者之戰,這場挑戰西結古獒王的狂妄之戰,在沒有實現之前就早早地結束了。它愣愣地站著,直到被牛犢般大小的大黑獒那日三撞兩撞撞翻在地,也沒有明白為什麼撲向自己的不是它死死盯住的獒王而是一只自己從不招惹的母獒。它從地上跳起來,像剛剛被它打敗的那只灰色老公獒一樣躲閃著對方的撕咬。

    光脊梁的孩子又喊起來︰“果日,果日。”

    果日出現了。它是大黑獒那日的同胞姐姐,也是一只牛犢般大小的黑色獅頭母獒。岡日森格根本就沒看見它是從哪里跳出來的,甚至都沒有看清它的面影,就被它撞了個正著。趁著這個機會,大黑獒那日再次呼嘯著撲了過來。

    岡日森格被撲翻在地上。這次它沒有立刻站起來。它身上壓著兩只牛犢般大小的母性的大黑獒,使它很難翻過身來用粗壯的四肢支撐住大地。它本來可以用利牙的迅速切割擺脫兩只大黑獒的壓迫和撕咬,但是它沒有這樣。人類社會中“男不跟女斗”的解嘲在喜馬拉雅獒種世界里變成了一種恆定的規則,公獒是從來不跟母獒叫板的,況且是如此美麗的兩只母獒,如果遇到母獒的攻擊,忍讓和退卻是公獒唯一的選擇。岡日森格堅決信守著祖先遺傳的規則,卻使自己陷入了生命危機的泥淖。它有些迷惘︰怎麼西結古草原的藏獒是這樣的,好像它們來自另一個世界,獒類社會那些天定的法律並沒有滲透到它們的血液里。它不知道這是人類起了壞作用——人類一攙和,動物界的許多好規矩就會變成壞習慣。更不知道,它所服從與鐘愛的人類(此刻人類的代表就是那個光脊梁的孩子)正在把更加危險的局面導入它的命運之中。

    光脊梁的孩子揮著胳膊喊起來︰“獒多吉,獒多吉。”

    他是要所有的狗都朝岡日森格撲去。藏獒們不安地跳動著,擁擠到了一起。只有作為獒王的虎頭雪獒無動于衷地臥下了,並且沖著兩只瘋狂撕咬的母性大黑獒不滿地叫喚著。藏獒們看到它們的王是這個樣子的,便漸漸安定下來。它們是整個西結古草原的領地狗,它們可以不听任何來自個人的命令。而那些作為小嘍羅的藏狗卻沒有這麼好的理性,它們被“獒多吉獒多吉”的喊聲煽動得群情激憤,環繞著倒在地上的岡日森格一圈一圈地跑。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6 21:10:01

第5章


    岡日森格已經站不起來了,在兩只母性大黑獒致命的撕咬之後,藏狗們的撕咬就變成了死神來臨的信號。這個信號無休無止地重復著,使它身上的傷口差不多變成了一張魚網,那是名副其實的千創百孔。

    父親來到草坡上,看到四處都是血跡,尤其是岡日森格的身邊,濃血漫漶著,把一片片青草壓塌了。他回憶著剛才狗打架的場面,獅子一樣雄壯的岡日森格被一大群西結古的藏狗

    活活咬死的場面,身子禁不住抖了一下。他蹲下來,摸了摸已不再蓬松的金黃的獒毛,手上頓時沾滿了血。他挑了一片無血的獒毛擦干自己的手,正要離開,就見岡日森格的一條前腿痙攣似的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父親愣了︰它還沒有死?

    這天晚上,父親把岡日森格抱到了馬圈里。他在站著睡覺的棗紅馬和昏迷不醒的岡日森格之間鋪開了自己的行李,躺下後就睡著了,一睡就睡得很死。

    早晨,父親被一陣悶雷般的狗叫驚醒了。他忽地坐起來,就見一只牛犢般大小的黑獒正朝著他身邊的岡日森格撲過來。他本能地掀起被子,迎著大黑獒蓋了過去。大黑獒那日來不及躲閃,獒頭一下子被蓋住了。它戛然止步,咬住被子使勁甩著。父親抓住被子的一角,拔河似的把大黑獒那日拉出了馬圈。大黑獒那日突然意識到,它的敵人並不僅僅是那只將死而未死的獅頭公獒,還有獅頭公獒的主人一個陌生的漢人。它松開被子可著嗓門吠叫起來,不是沖著父親,而是沖著碉房山前的野驢河。遠方的領地狗群“汪汪汪”地回應著狂奔而來。

    父親在心里慘叫一聲︰“完了。”趕緊用被子蓋住依舊奄奄一息的岡日森格,再從馬圈的牆角拽過和他同樣驚恐無度的棗紅馬,準備跳上去逃跑。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領地狗群密密麻麻地擋在了馬圈前面,大黑獒那日和它的同胞姐姐大黑獒果日以及昨天被岡日森格打敗的灰色老公獒已經沖過來了,不是沖著人,而是沖著馬。聰明的藏獒都知道,咬人先咬馬,馬一流血就不听人的指揮,人也就無法逃脫了。棗紅馬忽地一下掉轉了身子,抬起屁股踢了過去,一下就踢在了大黑獒那日的左眼上。大黑獒那日尖叫一聲滾翻在地,立刻又爬起來,以十倍的瘋狂再次撲過去,尖利的虎牙哧地一聲扎在了棗紅馬的屁股上。棗紅馬叫著,邊叫邊踢。父親清楚地看到,棗紅馬的鐵蹄好幾次踢在了大黑獒那日的肚子上,但大黑獒那日就是不松口,它拼命拉轉棗紅馬的身子,讓它的前胸和肚腹完全暴露在了前面。大黑獒果日和灰色老公獒同時跳起來,咬住了棗紅馬。棗紅馬轟然一聲栽倒在地。大黑獒那日跳過去,一口咬住了棗紅馬的喉嚨。

    父親驚叫一聲,噌地跳向了牆角。本能告訴他,在牆角他至少可以避免腹背受敵的危險。他渾身顫抖,絕望地瞪著面前的狗群。它們有的沉默寡言,有的狂叫不止;沉默寡言的朝前撲著,狂叫不止的站在一邊助威。

    在他和狗群之間,是用被子掩蓋著的岡日森格。領地狗群還沒有發現岡日森格。咬死了棗紅馬的大黑獒那日似乎忘了岡日森格這個岔,它撲過來的唯一目的就是像咬死棗紅馬那樣咬死父親。父親冷汗淋灕,他想到了死,也想到了不死,他不知道死會怎樣死,不死會怎樣不死,他只做了一件讓他終生都會懺悔的事情,那就是出賣,他在狗群強大的攻擊面前,卑微地出賣了他一直都想保護的岡日森格——當傷痕累累的大黑獒那日和另外幾只藏獒朝他血口大開的時候,他忽地一下掀掉了覆蓋著岡日森格的被子。

    所有的狗都愣了一下,除了大黑獒那日。左眼和肚子上沾滿了血的大黑獒那日一口咬住了父親手中的被子,被子曾經蓋住過它,它仇恨這被子甚至超過了仇恨岡日森格。被子哧啦哧啦地響著,爛了。被子一爛,大黑獒那日就認為對被子的報復已經結束,自己應該全力對付的還是岡日森格和被子的主人。它沖著同伴呼呼地送著氣,父親以後會明白,這送氣的聲音就是它對其他藏獒的吩咐︰你們幾個咬死那只狗,我來咬死這個人。另外幾只藏獒還在猶豫,它們認為岡日森格昨天已經被狗群咬死了,現在面對著的不過是一具尸體,而它們——正氣凜然的藏獒是從來不會咬噬同類的尸體的。大黑獒那日不耐煩地罵了一句同伴,然後一躍而起。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7 12:02:24

第6章


    大黑獒那日的目標是父親的喉嚨,父親一躲,利牙噗嗤一聲陷進了肩膀。父親慘叫著,一聲聲地慘叫著。慘叫聲里,大腿被牙刀割爛了,胸脯也被牙刀割爛了。然後就是面對死亡。

    父親後來說,如果不是奇跡出現,他那天肯定會死在大黑獒那日的牙刀下。奇跡就是大黑獒那日突然不行了,它的一只眼楮和肚子正在流血,流到一定程度就有了天旋地轉的感覺,它從父親的胸脯上滑落下來,身子擺了幾下,就癱軟在了地上。接著是另一個奇跡的出現,岡日森格甦醒了。一直昏迷不醒的岡日森格在父親最危險的時刻突然抽搐起來,一下,兩下,三下,然後睜開了眼楮,甚至還強掙著抬了一下頭。圍繞著它的藏獒頓時悶叫起來。而緊跟在大黑獒那日後面正要撲向父親的大黑獒果日和灰色老公獒,這時突然改變主意撲向了岡日森格。因為在它們的意識里,仇視同類永遠比仇視人類更為迫切。

    岡日森格危險了,它的危險給父親贏得了幾秒鐘的保險。這關系人命也關系狗命的幾秒鐘使父親避免了兩只猛獒致命的撕咬,卻使岡日森格再一次受到了牙刀的宰割。父親看到五十步遠的地方有三個裹著紅氆氌的喇嘛正朝著馬圈走來,就沖他們慘兮兮地喊道︰“快來救人哪。”

    三個身材魁梧的喇嘛在狗群中跑起來,不停地喊叫著,揮舞手中的鐵棒打出一條路來到了馬圈里。那些不肯讓開的藏獒,那些還準備撲咬父親的藏獒,以及還在撕咬岡日森格的大黑獒果日和灰色老公獒,被三個喇嘛手中的鐵棒打得有點暈頭轉向,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但它們決不撤退,因為它們是藏獒,它們的祖先沒有給它們遺傳在戰斗中遇到阻止後立馬撤退的意識。它們朝著三個鐵棒喇嘛狂吠著,激憤地詢問︰你們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這一狗一人兩個來犯者不應該受到懲罰?我們是領地狗,保衛領地是西結古人賦予我們的神聖職責,難道現在又要收回了嗎?三個鐵棒喇嘛不可能回答它們的問題,回答問題的只能是那些更有頭腦的藏獒。

    一直在一邊默然觀望著的獒王虎頭雪獒突然叫起來,叫聲很沉很穩很粗很慢,但所有的藏獒包括小嘍羅藏狗都听到了,都明白了其中的含義,那就是它要求它們必須尊重鐵棒喇嘛的意志。一旦鐵棒喇嘛出面保護,闖入它們領地的外來狗和外來狗的主人,就已經不是必須咬死的對象了。先是大黑獒果日和灰色老公獒夾起了尾巴,低下頭默默離開了馬圈。接著所有進入馬圈的藏獒紛紛離開了那里。獒王虎頭雪獒高視闊步,朝著野驢河走去。藏獒們幾乎排著隊跟在了它身後。

    父親的傷勢很重,肩膀、胸脯和大腿上都被大黑獒那日的牙刀割爛了,裂口很深,血流不止。岡日森格情況更糟,舊傷加上新創,也不知死了還是活著。大黑獒那日還在呼呼喘氣,它雖然站不起來了,雖然被棗紅馬踢傷的左眼還在流血,卻依然用仇恨的右眼一會兒盯著父親,一會兒盯著岡日森格。

    一個身強力壯的鐵棒喇嘛背起了父親,一個更加身強力壯的鐵棒喇嘛背起了大黑獒那日,一個尤其身強力壯的鐵棒喇嘛背起了岡日森格。他們排成一隊沿著小路朝碉房山最高處的西結古寺走去。

    西結古寺僧舍的炕上,父親慘烈的叫聲就像骨肉再一次被咬開了口子。咬他的不是利牙,而是猛藥。西結古寺的藏醫喇嘛尕宇陀從一只圓鼓一樣的豹皮藥囊里拿出一些白色粉末、黑色粉末和藍色粉末分別撒在了父親的肩膀、胸脯和大腿上,又用一種糨糊狀的液體在傷口上涂抹了一遍。撒入粉末的一剎那,父親幾乎疼暈過去,等到包扎好以後,感覺立刻好多了。

    在僧舍另一邊的地上,臥著昏迷不醒的岡日森格和即將昏迷的大黑獒那日。藏醫尕宇陀分別給它們上了藥。即將昏迷的大黑獒那日在上藥時突然睜大了眼楮,渾身顫栗,痛苦地掙扎哀叫著。鐵棒喇嘛大力摁住了它,等上完了藥,它已經疼昏過去了。

    就這樣,父親和岡日森格以及大黑獒那日一起住在了西結古寺,他住了一個星期,然後去了多獼草原。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則一直呆在一起,直到傷勢痊愈。它們的愛情就在療傷的日子里開始了,同時開始的還有岡日森格的新生活,那就是帶著大黑獒那日,尋找它的主人七個來自上阿媽草原的孩子。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7 14:17:34

第7章


    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走得很快,似乎想趁著夜色還沒有消失的時候甩脫強盜嘉瑪措和騎手們的跟蹤。嘉瑪措鞭策著大黑馬跟得很緊,心說你休想甩脫,牧馬鶴部落的強盜怎麼可能連一只藏獒都跟不住呢。勇敢的強盜甚至都可以抓住你,再用鎖鏈拴著你,讓你拽著他去尋找你的主人七個上阿媽的仇家。他這麼想著,突然又不走了,前面被跟蹤的兩只藏獒也不走了。怎麼回事兒?在前面的前面,在最後的夜色淡淡的黑暗里,居然又出現了幾只碩大的藏獒。

    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顯得非常平靜,它們知道這樣的遭遇是躲不掉的,因為雙方都有靈敏的嗅覺和天生準確的判斷,當你聞到對方的氣息時,對方也聞到了你的氣息,你東它東,你西它西,還不如直接走過去,是談判還是廝打,該出現的就讓它早早出現,沒有必要延緩時間。

    相比之下,堵截它們的獒王虎頭雪獒和它的幾個伙伴反而顯得不那麼平靜了。它們雖然預見到會在這里擋住岡日森格,但沒有想到在看到岡日森格的同時也會看到大黑獒那日,而且大黑獒那日嘴里居然還叼著那只跟白獅子嘎保森格散發著同樣氣息的小白狗。它們用吃驚的眼光互相詢問著︰大黑獒那日不是已經撞死了嗎?小白狗不是已經讓雪狼叼走了嗎?難道三匹雪狼沒有來得及吃掉它就已經命喪黃泉了?更讓它們吃驚的是,它們居然沒有聞到大黑獒那日的氣息,它們心里只想著岡日森格而沒有想到大黑獒那日,所以就連它的氣息也沒有聞到。為什麼?難道器官的功能也是可以隨著心事的變化或有或無、時強時弱的?你聞到的永遠都是你想到的,你想不到的也是你永遠聞不到的?

    藏獒與藏獒,人與藏獒,在積雪的山垣上,靜靜地對峙著。在人的這一面,自然是智慧的強盜嘉瑪措首先明白過來,他壓低嗓門驚喜地告訴身邊的騎手︰“看清楚了吧,那是誰?是我們西結古草原的獒王。獒王來了。”騎手們說︰“獒王來了好啊,有獒王在,岡日森格今天算完了,命大概是保不住了。”強盜嘉瑪措說︰“可是我們還要依靠岡日森格尋找七個上阿媽草原的仇家呢,你們說怎麼辦?”騎手們說︰“強盜說怎麼辦就怎麼辦。”

    大黑獒那日放下小白狗嘎嘎,走了過去。畢竟它是西結古草原的領地狗,它鐘情岡日森格,也喜歡獒王虎頭雪獒和同胞姐姐大黑獒果日。它現在只能這樣,在憂慮和歉疚中去和昔日的伙伴主動套近乎。大黑獒果日迎了過來。姐妹倆踫了踫鼻子,互相聞了聞,然後一起走向了獒王虎頭雪獒。雖然吃驚但頭腦卻很清醒的獒王虎頭雪獒立馬瞪起了眼楮,沖著大黑獒果日發出了一陣低沉的吠聲,警告它不要和一只西結古獒群的叛徒過于密切,盡管這個不要臉的叛徒是你的親妹妹。“不要這樣,不要這樣,獒王你千萬不要這樣。”大黑獒那日向獒王翹起了大尾巴,緩緩地搖著,討好地搖著。獒王停止了吠聲,晃晃頭允許它討好自己。大黑獒那日朝獒王走去。獒王斜覷著它,一副輕蔑嫌棄的樣子。突然,就像是哪根神經被觸動了,獒王暴躁地吼了一聲,撲過去一口咬在了大黑獒那日的肩膀上。它這是詛咒,並沒有使勁,只用牙齒挑爛了對方的皮。它詛咒這只美麗母獒的輕薄︰你身上全是岡日森格的味道,而且是情到深處的那種臊味,你這個不要臉的。大黑獒那日趕緊退了回去。它喜歡獒王虎頭雪獒,但更鐘情于岡日森格,它只能這樣,在惆悵、孤獨和失望中和岡日森格站在一起。

    岡日森格知道一場殘酷的撕咬就要開始了。它叼起在雪地上發抖的小白狗嘎嘎,放到了大黑獒那日面前,叮囑它看好,又安慰地舔了舔它的眉心,好像是說︰“你放心吧。”然後,岡日森格扭轉了身子,嘩嘩地帶著聲響豎起了渾身金黃的獒毛。它走了過去。它知道面前的灰色老公獒已是自己的手下敗將不必再和它戰斗,知道自己不能把牙刀的切割揮灑在作為母獒的大黑獒果日身上,還知道按照獒群的規矩獒王虎頭雪獒不能首先迎戰自己,就用眼光撥開稀薄的夜色,走向了獒王身邊的另一只黑色公獒。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7 14:19:32

第8章


    黑色公獒也意識到今天首先出戰的應該是自己,便在心里冷哼了一聲,連聲招呼都不打,在蒙蒙亮的晨色里對方還看不清怎麼回事兒的時候,直接撲了過來。岡日森格不是用眼楮,而是用感覺知道對方已經行動了。它戛然止步,四肢牢牢地釘在地上一動不動。黑色公獒一頭撞過來,就像撞在了一塊冰岩上,來不及撕咬,就被一種前所未有的堅硬推搡了出去。岡日森格還是一動不動,等著它再撞再咬。黑色公獒沒有再撞,它知道自己根本撞不倒對方,就撲過去一口咬向岡日森格的脖子。岡日森格心說你真是了不起,你的虎牙居然差一點咬

    住我的脖子,可我的脖子怎麼能讓你咬住呢?那可是脖子啊,咬住就是致命的。岡日森格閃開它的虎牙,假裝回了一口,自然沒有咬住什麼。接下來,岡日森格頻頻咬它,但沒有一次是咬上的。這使得黑色公獒突然驕傲起來︰你不過如此嘛,你撲咬了多少次都咬不上我,還能撲咬我們的獒王?它想不到這是岡日森格對它的麻痹,更想不到它一有輕敵思想,失敗就已經成為定局。就在麻痹剛剛生效的時候,岡日森格突然用一種對方根本想不到的姿勢跳了起來,速度之快,黑色公獒的眼光都來不及跟上。這才是一次真正的撲咬,是岡日森格的第一次撲咬。躲閃是沒有用的,因為正是黑色公獒的躲閃才讓它的脖子準確地嵌進了岡日森格的大嘴。岡日森格一口咬了下去,心說是死是活就看你的命大命小了。黑色公獒倒在了血泊中。紅雪閃耀著,清晨來臨了。岡日森格跳出了搏殺的圈子,山挺在那里,直面著另一只走到前面來的鐵包金公獒。

    鐵包金深沉地望著岡日森格,並不急著進攻,好像它是一只謀深計遠、老成持重的藏獒。的確如此,它一直在琢磨岡日森格的特點︰出其不意,攻其不備,速度快得驚人;而且撲殺蠻野,力重千鈞,牙刀飛快,割皮割肉斷筋斷骨就像酥油里抽毛一樣容易。它也一直在琢磨岡日森格的缺點︰是不是睫毛太長了,比一般藏獒多遮出了一些盲點呢?它的盲點在哪里?是不是鼻子太寬了,咬不著脖子咬它的鼻子,也會讓它血肉模糊丟盡臉面吧?是不是尾巴太大了,咬斷它的尾巴不也是可以讓它身名俱裂嗎?是不是肚腹無毛的地方太多了,用牙當然咬不著,用爪子掏呢?是不是也能掏出它的腸子來?岡日森格,你並不是完美無缺的,你比我們的獒王差遠了。

    岡日森格一看就知道鐵包金是一只用機靈的腦袋而不是用發達的四肢馳騁草原的藏獒,用人類不好听的語言來形容,那就是狡黠陰險的詭詐之徒。面對這樣的敵手,這樣一雙一直在窺伺你的破綻的眼楮,你該怎麼辦?岡日森格想都沒想就撲了過去,它要做的就是不讓鐵包金機靈的腦袋發揮作用。鐵包金吃了一驚,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有時間去琢磨對方的長短並想好對付的計策,它只有時間去琢磨如何死里逃生的問題。真是一只幸運而機智的藏獒,當它意識到它根本無法躲避岡日森格的閃電攻擊時,干脆就順勢倒在了地上,在忍受對方撕咬自己的同時,兩只後爪使勁蹬起來抓傷了岡日森格的肚腹。岡日森格稍感意外︰原來藏獒也是可以主動倒地的。心說我又學會了一招︰先示弱後逞強,關鍵的時刻倒在地上說不定也能出奇制勝。它在鐵包金的後頸上咬了一口,知道不是致命的,也知道自己可以咬第二口第三口,直到把對方咬死。但它沒有這樣,它覺得自己已經贏了,只要對方服氣,就沒有必要再下狠手了。它跳到一邊,喘著粗氣,沖動而渴望地看著獒王。

    獒王虎頭雪獒早已是躍躍欲試了。它聲音低低地吼著,一方面是贊嘆岡日森格︰你真不錯,你要是我的屬下,我就讓你去咬死那個屢屢挑釁我的白獅子嘎保森格,你是一定能咬死它的,可惜現在不行,現在要死的只應該是你而不是任何別人。一方面是告訴岡日森格︰準備好了吧,我要撞擊你了,別以為你是撞不倒的。

    岡日森格昂然而立,粗壯的腿岔開著,就像四根堅實的柱子牢牢地支撐著身體。天亮了,地白了,昂拉雪山變成了一大片銀色的巍峨。岡日森格望著雪山的巍峨,豪邁地覺得自己也是一個巍峨,它崛起在昂拉山群里,迎接著獒王虎頭雪獒的撼動。

    風起山搖,獒王虎頭雪獒猛赳赳地撞過來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7 14:20:54

第9章


    真是遺憾,太遺憾了,岡日森格的巍峨和堅硬並沒有達到它自己期望的程度,它被獒王撞得離開了原地,雖然沒有摔倒,但已經不是穩如雪山冰岩的感覺了。岡日森格想︰到底是獒王,厲害著呢。看我也撞它一次,試試它的定力比我怎麼樣。它用吠叫打了一聲招呼,就虎彪彪地飛撞而去,用自己的肩膀撞在了獒王的肩膀上。

    獒王動了,獒王也和岡日森格一樣離開原地了,雖然沒有摔倒,但已經不是睥睨一切的

    感覺了。獒王吃了一驚,它覺得自己是不應該動的,既然動了,就說明岡日森格的沖力和定力跟自己是一樣偉大的。它心說怎麼可能呢?這個世界上居然有一只藏獒是獒王虎頭雪獒撞不倒的。它悶悶地吼著,它說獒王撞不倒的岡日森格,你敢和獒王比拼撕咬嗎?

    撕咬是你死我活的打斗,獒王有著無比的自信和自豪︰它的虎牙是六刃的,而岡日森格跟一般的藏獒一樣是四刃的。六刃的虎牙比四刃的虎牙多了三分之一的戰斗力,岡日森格的下場恐怕跟它打敗的所有藏獒的下場是一樣的了——悲慘地負傷,或者悲慘地死亡。

    然而岡日森格根本就沒有把獒王的六刃虎牙放在眼里。它以為六刃虎牙固然厲害,固然是獒王克敵制勝的法寶,但法寶是大家都可能有的,你有我不具備的六刃虎牙,我就有你不具備的別的本領或者武器,那也是克敵制勝的。它出于尊重獒王尊重地頭蛇的原因,做好了後發制人而不是先發制人的準備。打斗是千變萬化的,走著瞧啊,只要你想咬死我,就會有自己反而被咬死的可能,活著的機會是大家的,不是你一個的。岡日森格等待著,顯得異常得沉著冷靜,反正結果是不必多慮的︰不是勝利就是失敗。

    但是岡日森格沒想到,緊接著出現在它面前的偏偏是第三種結果︰強盜嘉瑪措策馬來到了它們中間,指著獒王虎頭雪獒說︰“仁慈的昂拉山神正在看著你呢,你就不要打了吧,打死了岡日森格,誰領我們去抓捕七個上阿媽的仇家呢?”在強盜嘉瑪措看來,岡日森格是必敗無疑的,但是命運並沒有讓岡日森格的悲慘下場就在這個時候到來,西結古草原還需要它活著。獒王虎頭雪獒沒有听懂強盜嘉瑪措的話,或者說他假裝把嘉瑪措的阻攔當成了進攻的鞭策,悶雷一樣吼叫著撲了過去。

    岡日森格倒地了,獒王還沒有踫到它,它就已經倒地了。它是一只善于向一切敵手學習打斗技術的藏獒,立馬用上了剛剛從鐵包金那里學來的順勢倒地、蹬腿抓腹的戰法。但是岡日森格只成功了一半,它用比閃電還要快捷的示弱法成功地避開了獒王閃電般的攻擊,卻沒有像鐵包金抓它那樣抓破獒王的肚腹。獒王畢竟是獒王,它並沒有上當,而且還明智地意識到,並不是自己撲倒了對方,對方不僅是勇武的更是狡猾的。獒王虎頭雪獒謹慎地後退了一步,響雷一樣吼叫著,又一次跳了起來。

    這時強盜嘉瑪措生氣地大喊一聲,毫不留情地舉起馬鞭抽了過去。獒王在空中愣了一下,趕緊低頭躲閃,馬鞭從它的頭頂呼嘯而過。它噗然落地,看到岡日森格並沒有借機撲過來,就愣愣地盯著強盜嘉瑪措。嘉瑪措說︰“你怎麼不听我的話呢?難道牧馬鶴部落的強盜沒有權力讓你服從他的命令?你是我們西結古草原的獒王,是最最強悍的藏獒,你當然可以咬死它也必須咬死它,但並不是現在。現在它還要帶我們去尋找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呢。”

    獒王虎頭雪獒看著听著,知道面前這個人不是一般的騎手或者牧人,一般的騎手或者牧人是不可能朝著獒王舉起鞭子的。尤其是當它听到“強盜”這個詞兒後,立刻明白自己必須听他的。它知道人類的強盜是帶領騎手打仗沖鋒的,是和頭人、管家同樣重要的眾人之首。它遺憾地回到了自己伙伴的陣營里,用血紅的吊眼凶惡地盯著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嗡嗡嗡地叫著,從胸腔里發出了一聲“遲早我要收拾你”的警告。

    強盜嘉瑪措的驅趕著獒王︰“走吧走吧,這里不需要你,你還是回到草原上去吧。”獒王虎頭雪獒帶著他的伙伴怏怏不快地離開了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大黑獒那日走了過去,心疼地舔了舔岡日森格舔的傷口。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7 14:23:08

第10章


    現在,是岡日森格叼著小白狗嘎嘎了。在岡日森格的錯覺里,小白狗就是大黑獒那日的孩子,因為大黑獒那日對待小白狗嘎嘎的樣子充滿了母親的溫柔與甜蜜,既然大黑獒是它的母親,自己就應該是它的父親了。而小白狗嘎嘎感受到的也正是來自母親和父親的疼愛,它甚至在岡日森格嘴里調皮起來,咬住岡日森格嘴邊的毛,使勁拽著。岡日森格寬厚地讓它拽,同時加快了腳步。它知道小白狗餓了。

    太陽出來的時候,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走出了昂拉雪山。它們在野驢河邊停下來,放下小白狗嘎嘎,蠻有興致地抓起鼢鼠來。鼢鼠們正在豎起前肢對著太陽洗臉,看著兩只碩大的藏獒朝自己撲來居然傻愣著沒有逃跑,因為在它們的記憶里,這麼威風氣派的藏獒是不吃它們的。是的,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不吃它們,它們一人咬死了一只,然後叼給了小白狗嘎嘎。小白狗嘎嘎不客氣地吃起來。肥胖的鼢鼠,脆骨的鼢鼠,連皮都很嫩的鼢鼠,讓小白狗嘎嘎覺得今天的早餐格外香。

    然後它們沿著野驢河往前走,前面是草原和山脈互相擁有的地方。走了大約一個時辰,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好像聞到了什麼,多少有些激呇a猛搖了一陣尾巴,突然跑起來。強盜嘉瑪措打馬便追。騎手們紛紛跟了過去。草原上揚起了煙塵,揚起了牧馬鶴強盜和牧馬鶴騎手的威風。

    草原和山脈飛馳而去,天際線上緩緩出現了狼道峽。

    和狼道峽一起出現在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面前的,還有幾個外來的人。有一個它們是認識的,它們靠著比一般藏獒還要敏銳的嗅覺,長途奔走,暫時放棄了對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的追尋,來到狼道峽口迎接這個人。這個人就是父親。

    父親離開西結古草原已有半個月,這半個月里,他去了多獼草原,又去了上阿媽草原,了解到一些關于岡日森格和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的事情。

    岡日森格最早是一只出色的獵狗,它咬死的藏馬熊和雪豹以及荒原狼多得人們都說不上數字了。阿媽河部落的頭人甲巴多看它氣高膽壯,有兼人之勇,就用一頂帳房把它從獵人手里換了過來,作為他的看家狗。岡日森格思念過去的日子,經常掙斷鎖鏈跑到山林里去尋找自己的舊主人,直到舊主人突然失蹤,它跑遍上阿媽草原,哪兒也找不到了的時候,才安下心來忠于職守地做起了看家狗。半年後的一個早晨,岡日森格發現獵人的瑪瑙項鏈竟然戴在了甲巴多的脖子上。它愣了片刻,悄悄地到處聞了聞,又從頭人甲巴多的帳房里找到了獵人的藏刀和弓箭。它根本沒有像人類那樣皺著眉頭思考和研究半天,就果斷地做出了一個注定它今後要背井離鄉的決定,那就是咬死阿媽河部落的頭人甲巴多,為舊主人報仇。咬死甲巴多對岡日森格來說就像咬死一只狼一樣容易,它做到了。然後它就離開了人們的視線,躲進了獵人經常打獵的山林。頭人甲巴多的家人帶領部落騎手去山林里掃蕩和圍剿,它又跑出山林,回到了草原上。七個流浪草原的孩子收留了它,成了它的新主人。七個孩子都是孤兒,是塔娃,曾經被上阿媽草原苦修密法的彭措大師收留過,瑪哈噶喇奔森保——十萬獅子之王馭獒大黑護法的稱名咒,就是彭措大師傳授給他們用來驅狗保命的。後來大師圓寂了,他們就到處要飯,過著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他們沒有固定安歇的地方,這里一宿,那里一夜。正因為沒有固定的地方,盡管後來甲巴多的家人知道岡日森格被七個流浪的孩子藏了起來,但一時半會也沒有找到他們。就是這一時半會的延誤,讓警覺的七個孩子和尤其警覺的岡日森格離開了上阿媽草原。父親後來了解到,在上阿媽草原的古老神話里,阿媽河流域是個骷髏鬼多多、吃心魔多多、奪魂女多多的地方,而阿媽河的源頭雪山,是滿地生長著天堂果的海生大雪山岡金措吉,那是一個沒有痛苦,沒有憂傷的地方,是所有神仙和無數孩子幸福生活的地方。他們帶著命案在身的岡日森格要去尋找這樣一個地方,于是就沿著阿媽河溯源而上,來到了西結古草原。

    現在父親回來了,跟他一起來的還有青果阿媽草原工作委員會多獼總部的麥政委。強盜嘉瑪措一看到父親,就知道跟隨岡日森格找到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已經不可能了,便帶著騎手揚長而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7 17:13:07

第11章


    雪浪高懸的草地上,坐落著幾頂牛毛帳房,牧歸的羊群和牛群把自己的黑色和白色流水一樣潑在了帳房四周。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回頭看了看父親和麥主任,沒等父親說什麼,便走向了最近的一頂帳房。

    立刻傳來一陣狗叫聲。一只渾身棗紅的魁梧公獒轟轟隆隆地動山搖地跑了過來。麥政委趕緊對父親說︰“別讓它們過去,打起來怎麼辦?”父親說︰“它在找它的主人七個上阿媽的孩子,不過去怎麼行?“

    岡日森格停下了,朝著棗紅公獒發出了幾聲友好的吠叫,緊緊斜卷在脊背上的大尾巴鵝毛扇一樣搖晃著,搖起了一股草腥味濃郁的風,風中有它的氣息。它的氣息太異陌了,對方一聞就知道它不是西結古草原的藏獒。棗紅公獒依然靠近著它,只是放慢了腳步,不叫也不吠,陰沉惡毒地窺伺著它,一副隨時準備撲過去拼命的樣子。大黑獒那日趕緊跑了過去,橫擋在棗紅公獒面前,細聲細氣地說著什麼。它不認識棗紅公獒,棗紅公獒也不認識它,但它們身上都有著西結古草原特有的味兒,就像是揣在兜里的證件,對方一看(聞)就知道是自己人。棗紅公獒平靜了一些。大黑獒那日又跑回來,躍然而起,把兩條e腿搭在岡日森格的肩膀上,用鼻子呼呼地嗅著,顯得親熱而狎昵。它用狎昵的動作告訴棗紅公獒︰這只外來的獅頭公獒是我的老公,你可千萬不要攻擊它。棗紅公獒听懂了對方的話,愈加顯得平靜了。岡日森格放心地走了過去,半途上沒忘了舔一舔大黑獒那日流淚不止的左眼。雙方都很放松,一片和平景象。岡日森格和棗紅公獒甚至互相聞了聞鼻子,在岡日森格是表示感謝,在棗紅公獒是表示寬容。

    但就在這時,突變發生了,假裝平靜和寬容的棗紅公獒一口咬住了岡日森格的脖子。脖子尤其是喉嚨是最最要害的地方,長于廝殺的野獸都知道,堅決保持著祖先野獸習慣的藏獒當然也知道。但知道應該是兩方面的,一是撕咬對方的脖子,二是保護自己的脖子,即使在兩只本該敵對的野獸突然講和,並用互相聞聞鼻子的方式消除齟齬的時候,它們中間的優秀者也決不會忘乎所以地放棄對自我的保護。棗紅公獒是優秀者,它用順佯敵意的方式實施了攻擊。岡日森格也是優秀者,它其實早就猜到棗紅公獒不會放過自己,便用欲擒故縱的辦法誘惑了對方的攻擊,然後一閃而逝,脖子上相關命脈的筋肉奇跡般地躲開了鋒利的牙刀,脖子上無關痛癢的鬣毛奇跡般地團起來塞了對方一嘴。然後就是反擊,岡日森格的反擊也是一口咬住對方的脖子。它咬住的不是鬣毛,也不是一般的筋肉,而是喉管,一咬就很深,鋼牙仿佛被大錘打進去了,直楔喉底,然後就拼命甩動大頭,淋灕盡致地發揮著它那異乎尋常的撕裂能力。

    當身材魁梧的棗紅公獒躺在地上抽搐著死去的時候,馬背上的麥政委驚呆了,指著岡日森格說︰“它怎麼這麼凶暴?它哪里是狗啊,它比老虎還老虎。這可怎麼辦?這不是人殺狗,是狗殺狗,人殺了狗可以處分人,狗殺了狗難道也要處分狗?”父親說︰“誰來處分它?它是前世在阿尼瑪卿雪山上保護過修行僧人的雪山獅子,人是不能動它的。能夠處分它的還是它的同類,就看岡日森格能不能遇上真正的對手了。”麥政委憐惜地看著棗紅公獒說︰“這麼大的一只藏獒不到一分鐘就被它咬死了,還能有誰是它的對手呢?”父親說︰“但願沒有,但願它平安無事。”

    岡日森格若無其事地站在棗紅公獒的死尸旁邊,平靜地望著遠方,比平時更顯得溫文爾雅。大黑獒那日走過去,慰勞似的舔著它闊鼻上的血,那不是它是血,那是敵手的血,可以說結束這場戰斗,它滴血未流。它臥了下來,好像很累,頭耷拉著,下巴支撐在彎曲的前腿上,眼皮犯困似的忽閃了幾下。了解它的父親說︰“你看它裝得多像,一副無辜受屈的樣子。”說著來到馬下,走過去拍打著岡日森格說︰“起來吧起來吧,我們不會怪罪你。”岡日森格不起來,頭伏得更低了,一眼一眼地瞟著前面。父親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循著它的目光朝前看去,看到一個牧人一聲不吭地站在二十步遠的地方。馬上他就知道,牧人叫仁欽次旦,是棗紅公獒的主人。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7 17:14:35

第12章


    岡日森格躍上草岡來到父親身邊,臥了下來。它要休息了。它知道自己只能休息一小會兒,用人類的計算就是二十分鐘。二十分鐘以後它將面對一只聞氣息就知道性格驕縱態度專橫的雄性藏獒,是擦肩而過呢,還是爭鋒而上?它想著,歪過頭來枕在了父親腳上,好像這樣它會更舒服些。

    父親把小白狗嘎嘎放在地上說︰“岡日森格你告訴我,今天能找到你的主人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嗎?“回答他的是剛剛走過來的麥政委︰”我考慮是這樣的,今天我們不能再跟著它走了。我們得到西結古去,在工作委員會的領導下,依靠人的力量,盡快找到這七個孩子並保護好他們。“父親說︰”那我們就分開行動,我繼續跟著岡日森格,你們去西結古,看我們誰先找到七個上阿媽的孩子。“

    這時候大黑獒那日吼起來,就像真正的“獅子吼”,空氣動蕩著,讓這個透明寧靜的日子變得渾濁不安了。岡日森格抬頭看了看,從容不迫地站起來,舔了舔在它懷里翻跟頭的小白狗嘎嘎,然後叼起來揚頭放在了父親的懷里。它朝著大黑獒那日吼叫的方向走去,沒走多遠,就看到太陽的金光里威武雄壯地站著一只雪白的獅頭公獒。

    岡日森格愣了一下,只見那公獒額毛森然,鬃毛蓬起,方鼻吊眼,嘴大如盆,犬牙含而不露,舌頭半吐不吐,一看就知道是個沉郁剛毅而又心野氣大的角色。岡日森格尋思,在西結古草原,還有這般氣度不俗的同類,如果自己沒見過獒王虎頭雪獒,一定會以為面前的這個就是西結古草原的獒王。那公獒在看到岡日森格的一剎那也愣了一下︰我在西結古寺見過它,但那是黑夜,沒看清它的形貌,想不到它是如此剽悍的一只金獒,眼楮里神光閃亮,大嘴里虎牙猙獰,前胸深闊,四腿粗壯,背是虎的,腰是熊的,一副凜然不可欺的樣子。兩只藏獒惺惺惜惺惺地對峙著,雙方都明白,一場石頭對鐵頭、剛強對頑強的踫撞已是在所難免了。

    跟在岡日森格後面的大黑獒那日也感覺到爭衡的局面是不可改變的,所以就老老實實站著,沒有跑上前去用狎昵的舉動顯示自己跟岡日森格的特殊關系,從而說服對方發發慈悲寬容地接納這只唐突到來的仇家藏獒。大黑獒那日是認識對方的,對方叫嘎保森格,是尼瑪爺爺家的牧羊狗。

    但是岡日森格和嘎保森格以及大黑獒那日都沒有想到,踫撞會來得這麼迅速,好像對峙的雙方還沒有把憤怒從內心調整到外表,肌肉尚待繃緊,血液尚待燃燒,就有了一聲嘯叫,一陣撲咬。原因是白獅子嘎保森格一晃眼看到了它現在最想看到的,那就是父親,不,是父親懷里的小白狗嘎嘎。

    白獅子嘎保森格什麼也不想了,它急如星火,快如閃電,朝著父親奔撲而去。岡日森格打了個愣怔,猛吼一聲,便被自己的吼聲推動著朝前沖去。它很奇怪對方會丟開自己撲向父親,因為這不符合藏獒的習慣。藏獒在面對異陌的人類和獒類時,永遠都會把後者放在憎恨的首位。雖然每一只藏獒都會意識到自己是屬于人的,也都承認人的權力和能力遠遠超出了藏獒的想象,但它們也有一種更加清醒的認識,那就是當楚界漢河已經形成,仇讎對抗就要發生時,致命的危險往往不在于人而在于獒。它們會喊起來︰“你這只敗類,你居然成了壞人的幫凶。”然後把全部的仇恨都發泄在幫凶身上。所以藏獒之戰很多時候也是幫凶之戰。可是今天,白獅子嘎保森格卻首先撲向了人,好像它不是藏獒,好像它的祖先沒有用遺傳告訴它這是不對的。兩只巨獒的雌雄之較,轉眼之間變成了侵犯人和保護人的戰斗。

    猝不及防的岡日森格依照浸透在血液里的廝殺慣性沖了上去,但它沒有來得及沖到前面,白獅子嘎保森格就一閃而過,把它甩到屁股後面去了。現在的局面是,嘎保森格在前面跑,岡日森格在後面追,兩只同樣凶傲的藏獒一前一後地沖向了父親。父親驚呆了,不知道怎麼辦好。父親身邊的麥政委不僅驚呆了而且驚軟了︰“這可怎麼辦?”一句話沒說完,撲通一聲坐在了地上。他天不怕地不怕人不怕鬼不怕,就怕狗,從小就是個見狗便毛的主兒。他慘叫一聲︰“警衛員。”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7 17:15:59

第13章


    警衛員以及所有的部下都不在身邊。他們有的正在帳房前給馬梳毛,有的正在幫助仁欽次旦的老婆擠牛奶,有的正在和仁欽次旦十二歲的兒子和十歲的女兒說話——兩個孩子已經不再因棗紅公獒的死而仇視這些外來人了,他們畢竟是孩子,在這個晴朗的日子里很快露出了晴朗的笑容,並且給兩個漢家的叔叔唱了一首又一首歌。而他的警衛員這時正在觀看禿鷲吃食,十幾只禿鷲已經把棗紅公獒的血肉吃得所剩無幾,一個碩大的血色骨架,連帶著藏獒的悲慘和生命的遺憾,出現在草原盎盎然然的綠光里。

    好在還有父親。父親是愛狗的,愛狗的人是膽大的。他雖然有過被狗慘咬的經歷,但他不是那種一日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人。他的性格里帶有藏獒的風格︰越踫越堅,越咬越強。父親就像一只真正的藏獒那樣,沖著前面飛奔而來的危險狂吼一聲,一步跨過去擋在了麥政委前面,兩只藏獒還在一前一後地奔跑,它們的距離只有幾寸,但這幾寸跟幾丈幾十丈差不多,後面的岡日森格就是抓不到對方。它在飛,對方也在飛,都是優秀的野獸,都是奔跑的聖手,短距離的比賽根本分不出誰的速度更快。白獅子嘎保森格飛出的虎牙眼看就要踫到父親了。岡日森格大q一聲,這是吼給父親的,意思是說︰“趕快把小白狗藏起來。”憑著藏獒出眾的直覺,岡日森格突然明白過來︰對方之所以首先撲向人而不是撲向同類,是因為小白狗嘎嘎的存在。岡日森格因此而怒發沖冠,吼聲如炮︰盡管你有著和小白狗同樣的氣息,但也不能說明你就是小白狗的阿爸,不是,你絕對不是。小白狗的阿爸是我,絕對是我。我是大黑獒那日的丈夫,大黑獒那日是小白狗的阿媽,所以我就是小白狗的阿爸。

    大黑獒那日也像岡日森格那樣吼叫著,意思好像是︰“用不著你提醒,我知道,我知道。”接著便一躍而起。

    嘩然一聲響,眼看就要把虎牙戳向父親的白獅子嘎保森格突然改變了方向,側著身子翻倒在地上,連打了三個滾兒,四肢才牢牢踩住地面。緊接著翻倒在地的是岡日森格,它本來完全可以借機猛撲過去,壓倒對方,一口咬斷那脆骨嶙峋的喉管。但是它沒有這樣做,在它看來那是趁火打劫,是鼠竊狼偷之輩的所為。它寧肯自己摔交,寧肯失去打敗對手的機會也不能玷污了好漢的名聲。它連打了四個滾兒才站穩在地,一邊防範著嘎保森格,一邊欣賞地注視著前面的大黑獒那日。

    是大黑獒那日救了父親,也救了小白狗嘎嘎。當它突然出現在白獅子嘎保森格的利牙面前時,嘎保森格一下子慌了。嘎保森格認識對方,對方是西結古的領地狗,而且是一只漂亮的母獒。遠古的祖先是不欺負母獒的,遠古的牧羊狗是格外尊敬領地狗的,就好比人類的地方武裝格外尊敬國防軍、警察部隊格外尊敬野戰軍一樣。遺傳的鋼鐵般頑固的意識使它狼狽不堪地放棄了進攻,一時不知道怎麼辦好了。

    大黑獒那日沖著白獅子嘎保森格憤憤地叫著。它知道自己絕對不應該幫著岡日森格和對方打仗,無論是出于爭奪雌獒的原因,還是出于保護主人極其財產的原因,兩只公獒之間的戰爭歷來都是單打獨斗的。但大黑獒那日更知道沖刺而來嘎保森格就是一把飛鳴的利劍,一旦虎牙觸及到父親,父親就完了,觸到脖子脖子斷,觸到胸脯胸脯穿。父親一完,小白狗嘎嘎也完了,嘎保森格會一口叼起來,轉身就跑。它作為一只母獒是追不上的,岡日森格或許能追上,但追上了又能怎麼樣?嘎保森格的氣味和毛色跟小白狗完全一樣,除了自己和岡日森格,所有的藏獒所有的人都會認為嘎保森格就是小白狗的阿爸。

    大黑獒那日不叫了,橫擋在父親面前,憂慮重重地望著岡日森格。岡日森格正在撲向白獅子嘎保森格。嘎保森格躲開了,心傲氣盛的它平生第一次在敵手的進攻面前采取了躲避的姿態。它望著父親懷里的小白狗嘎嘎,用一種只有親生父親才會有的亮晶晶的聲音呼喚起來。小白狗嘎嘎听到了,也看到了。它扭動著身子,用它這個年歲的小狗所具有的最大力氣掙扎著,試圖脫離父親的摟抱。它蹬著,拼命地蹬著,傷腿的疼痛提醒它想起了它悲慘而危險的遭遇,它的眼淚噴涌而出。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7 17:17:18

第14章


    麥政委從父親身後站了起來,看著在父親懷里又是哭喊又是掙扎的小白狗嘎嘎說︰“它認識自己的親人,你把它放在大狗中間,讓它自己選擇。”父親走過去站在了岡日森格和白獅子嘎保森格的中間,一手緊摟著小白狗嘎嘎,一手指著它們說︰“你們不許爭,讓小狗自己選擇,它選擇誰,誰就把它帶走,听懂了嗎?”說著把小白狗嘎嘎放在了地上。

    非常安靜,差不多有十秒鐘,連風的聲音也沒有了。三只大狗的眼光就像三條繩子拴在了小白狗嘎嘎身上。小白狗嘎嘎來回看看,似乎想了想,便激動地朝著白獅子嘎保森格爬去。嘎保森格把卷起的尾巴晃成了一朵綻放的菊花,快步迎了過來。

    大黑獒那日齜出虎牙,厲聲警告嘎保森格不要靠近小白狗嘎嘎。但警告的作用到了嘎保森格耳朵里就變成了提醒,提醒它趕快動手,一旦對方先動了手,小白狗嘎嘎說不定就會永遠失去了。嘎保森格狂風一樣撲了過去,又狂風一樣席卷而逝。等到父親和麥政委反應過來時,小白狗嘎嘎已經不在地上了。只見白獅子嘎保森格叼著小白狗嘎嘎正在瘋跑,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正在一左一右瘋追,都是直線,都是箭鏃,誰也不願意h跑一點兒彎路,速度在這個時候似乎變成了一切,爆發力量的肌肉和創造最佳姿態的筋骨把鮮活靈動的生命展示得無與倫比。然而還有智謀,智謀在這個時候超越了速度和力量,代替肌肉和筋骨正在實現一種幻想的可能。

    就在逃跑的速度和追攆的速度不分上下的時候,岡日森格發出了一聲高亢而淒厲的長嗥,這是狼的長嗥,是荒原狼呼喊同伴時充滿深情的心聲律動。瘋跑在前的白獅子嘎保森格吃了一驚︰哪里來的狼啊?但是速度並沒有減弱,只是斜起三角眼瞥著後面的岡日森格,心里冷颼颼地恥笑了一聲︰你呀,外來的蟊賊,你小看我了,就是扒了你的皮我也認得你是上阿媽人的一只走狗,而不是什麼該死的狼。

    實際上這樣的招數它白獅子嘎保森格也用過,有一次幾個上阿媽草原的人來到西結古草原打獵,隨獵的三只猛惡的藏獒咬死了好幾匹西結古草原的狼。嘎保森格本來可以不管這事兒,因為它不是領地狗而是牧羊狗,只要外來的人和狗不侵犯它守護的羊群和牛群以及主人和帳房它就可以漠然處之。但它的主人尼瑪爺爺說︰“即使是狼也是西結古草原的狼,不行,一張狼皮也不能讓他們拿走。嘎保森格,薩杰森格,瓊保森格,追。”于是它們追了上去。它們的目標自然首先是那三只猛惡的藏獒。猛惡的藏獒本來不應該見追就跑,但它們的主人得了上好的狼皮想趕快離開這片惹了麻衁滲颻魽A騎著快馬吆喝自己的藏獒趕快撤退。撤退是飛快的,要追上它們幾乎是不可能的。嘎保森格突然學起了狼嗥,一聲比一聲尖亮。三只愚蠢的上阿媽草原的猛惡藏獒根本就沒有反應過來,以為追它們的真的是幾匹狼,或者嘎保森格一伙突然變成了狼。狼怎麼可以追擊它們呢?它們是藏獒,是稱霸一切的遠古的巨獸演變而來的壯士,是凌駕于狼之上的草原金剛。歷史的意志和神的意志都要求它們終生殺狼吃狼,上天賜給它們的每一顆尖銳的牙齒、每一根鋒利的指甲、每一撮威風的獒毛,都是為了讓狼看起來膽戰心驚。所以它們最最不能接受的就是狼的追擊,狼居然在追擊它們,而它們居然在逃跑。透心的恥辱、無法屈就的恥辱,頓時讓它們把主人的撤退號令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它們停了下來。它們是三只,追上來的也是三只,但它們是愚蠢的三只,完全按照嘎保森格的意願安排了它們的行動。它們不僅停了下來,而去撲了過來。嘎保森格依然狼一般地嗥叫著,這是為了激發它們對狼的蔑視從而讓它們輕敵。它們果然輕敵了,就像真的見到了狼一樣,帶著滿臉的嫌惡與不屑,狂躁地撲了過去。然而等待它們的卻不是荒原狼的驚懼和逃跑,而是胸有成竹的迎擊。它們死了。都是威武健壯的藏獒,應該有一場何等精彩的打斗。但它們是上阿媽草原喂大的輕敵的藏獒,跟著人養成了蔑視一切對手的習慣,它們只能死了。嘎保森格幾乎沒費什麼勁就咬死了一只,接著薩杰森格和瓊保森格一人咬死了一只。葬身沙場,這是所有愚蠢的輕敵者的必然出路。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7 17:19:06

第15章


    但是白獅子嘎保森格沒有想到,它今天遇到的不是一只上阿媽草原輕生噪進的愚蠢走狗,而是一只天生驕人的雪山獅子,一只在蹇跛的命運中磨礪出剛毅和智慧的喜馬拉雅優秀獒種。雪山獅子岡日森格並沒有小看嘎保森格,反而始終高看著對手︰它是一只多麼漂亮偉岸的藏獒啊,就像雪山一樣干淨白爽,巍然聳立。它堅持不懈地狼一樣嗥叫著,終于听到了期待中上當者的回音。那是幾聲狗叫,是三只偉碩的藏獒發出的激烈而驚心的吠鳴。它們仍然被仁欽次旦的老婆拴在帳房前的空地上,根本看不到這里,以為真的狼來了,喊叫著,嘩啦嘩啦地一次次拼命拉直著粗鐵鏈子。

    瘋跑在前的白獅子嘎保森格打了個愣怔。它並不知道三只藏獒是拴著的,也搞不明白它們對待外來的岡日森格的態度,只知道如果它們和大黑獒那日一樣已經背叛了西結古藏獒的基本立場,那來犯者的狼嗥就是另一種信號︰告訴它們趕快過來,截住它,也截住小白狗嘎嘎。

    白獅子嘎保森格身子微傾著,小小地拐了一下,試圖繞開正前方它想象中的攔截,奔跑的路線頓時彎曲了。這微妙的變化正是岡日森格所期待的,它直線而上,迅速縮短著Z離,虎牙幾乎挨上了嘎保森格的屁股。嘎保森格只好九十度地拐彎,一拐就拐進了岡日森格的圈套。岡日森格用最便捷的直線呼嘯而去,橫擋在了它的前面。嘎保森格只好停下,還沒有站穩,就被大黑獒那日撲了個正著。它趕緊扭過頭去護住小白狗嘎嘎,順勢倒在地上,打了個滾兒又站了起來。

    已經沒有繼續逃跑的可能了。白獅子嘎保森格惱怒地把頭一會兒甩向這邊,一會兒甩向那邊。右邊是岡日森格,左邊是大黑獒那日,前邊是人,後邊也是人——父親拉著麥政委快步走來了。更讓嘎保森格怒火中燒的是,岡日森格並沒有凶神惡煞般地乘機撲過來跟它決斗,而是擺出一副君子風度,不怒而威地望著它,似乎以為只要胸腔里若斷似連地滾出一些低沉的唬聲就足夠了,它白獅子嘎保森格就會放下小白狗嘎嘎灰溜溜地滾回老家去。這可能嗎?嘎保森格用更有穿透力的唬聲告訴對方,這是不可能的,是藏獒就從來不夾著尾巴做狗。小白狗嘎嘎是我的,不是你們的,你們休想搶走它。它思忖著,大嘴動了一下,把小白狗嘎嘎叼得更牢了。

    小白狗嘎嘎感覺到了阿爸大嘴的力量,有點不舒服,就吱吱地叫起來。大黑獒那日以為對方是在虐待小白狗呢,想都沒想就撲了過去。白獅子嘎保森格屈辱地躲開了,一次兩次三次,一次比一次屈辱地躲開了。而對大黑獒那日來說,你越躲它越要撲,不奪回小白狗嘎嘎它就會天長地久地撲下去。它開始是只撲不咬,當它不耐煩地意識到嘎保森格的頑固不化也會天長地久地延續下去時,就狠狠地在對方肩膀上咬了一口。

    這一口咬疼了嘎保森格,咬得它怒目圓睜,骨子里的妄自尊大就像疼痛一樣延展到了全身。它叫囂起來︰別忘了我是野心勃勃、目空一切的白獅子嘎保森格,我什麼時候有過這樣的屈辱,做出過這樣的忍讓?說不定有朝一日我就是西結古草原偉大的獒王,你怎麼敢對我這樣?王八蛋母狗我不忍讓了我,我先咬死你,再咬死這個虎背熊腰的外來狗岡日森格,然後咬死前前後後擋住了我的去路的所有外來人。它叫囂著,把發自肺腑的聲音和理智一起拋到了天上。它扔掉小白狗嘎嘎,朝前撲了一下,看到岡日森格正在虎視眈眈地覬覦著小白狗嘎嘎,又迅速撲回來,一爪踩住了小白狗嘎嘎。

    白獅子嘎保森格瘋了,它已經意識到小白狗嘎嘎不可能被它帶回尼瑪爺爺家,就瘋得連它自己也不認識了。小白狗嘎嘎是我的,就是我的,你們說它是你們的,你們敢把它吃了嗎?可是我就敢。別忘了在古老的傳統祖先的習慣里,藏獒就有吞食親子的做法︰為了自己的孩子不至于落入敵手,成為陰惡者的磨牙之肉,那些把藏獒的名聲看得比天還要高的偉大的藏獒,往往會把親生兒女吞到肚子里頭去。現在,我就是一只偉大的藏獒,是遠古的祖先不朽的名聲的天然繼承者,我要吞了,要把我的孩子吞到肚子里頭去了。它一口咬住了小白狗嘎嘎,牙齒一陣猛烈地挫動,血滋了出來,滋到天上就不見了。消散成氣的小白狗嘎嘎的鮮血變成了一片驚叫。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7 17:20:33

第16章


    驚叫有人的,也有藏獒的。岡日森格的驚叫就像虎嘯,嚇得天上的雲彩都亂了。大黑獒那日沒有叫,它只是驚訝地朝後跳了一步,好像面對的不是一只藏獒,而是一個魔鬼。白獅子嘎保森格咬著,嚼著,吞著,朝著天空夸張地伸縮著脖子,連肉帶皮,一根毛都不剩地吃掉了小白狗嘎嘎。

    在雪狼嘴邊死里逃生的小白狗嘎嘎被它的父親白獅子嘎保森格吃掉了,在恨的冰冷刀鋒上幸免于難的小白狗嘎嘎在愛的溫暖唇齒間被親生父親吃掉了,在義父岡日森格和義母大黑獒那日無微不至的關照下正在痊愈傷口、茁壯成長的小白狗嘎嘎被愛瘋了它的阿爸吃掉了。這就是高原的魂魄冷酷的藏獒,這就是這個偉大的生命現象在表現夠了沉穩剛猛、大義凜然、先人後己、任勞任怨等等備受人類稱贊的優點之後,突然又閃現出的一道黑光,是湛湛藍天下的黑光,醒目而刺眼得幾乎讓父親暈過去︰我愛的別人不能再愛。咬死吃掉自己恨的,也咬死吃掉自己愛的。因為愛就是佔有,就是不讓別人佔有。

    父親悲憤地說︰“你這個野獸你怎麼把它吃掉了?”麥政委拉他一把說︰“你別喊,它過來怎麼辦?它是瘋狗。”父親說︰“有岡日阨璈M大黑獒那日,它敢過來。”大黑獒那日听到父親在說它,突然就嗚嗚嗚地叫起來。它哭了,它是一只感情熾熱得容易糊涂的母獒,它覺得天塌了,自己的孩子失去了。它滿臉掛著眼淚,撲上去要和狗面狼心的嘎保森格拼命,卻被岡日森格擋住了。岡日森格溫存地舔了舔大黑獒那日臉上的眼淚,更加溫存地舔了舔它那僅有眼淚沒有光明的左眼,仰起大頭深長地喘了一口氣,抖了抖渾身的獒毛,大丈夫立馬橫刀似的朝前走了走,陰凶地鄙視著白獅子嘎保森格,像是說︰好了,狼心狼肺的家伙,你玩夠了,該是我們兩個見分曉的時候了。

    父親喊起來︰“不要再浪費時間了,岡日森格,收拾它。”麥政委說︰“你冷靜一點,你怎麼能這樣?在青果阿媽草原,教唆狗打架,就是教唆人打架。你趕快攔住它們。它們要是打起來,傷了誰對我們都不利。”

    已經來不及阻攔了。兩只同樣高大威猛的藏獒同時發出了一陣驚天動地的吼叫。雪山獅子岡日森格和白獅子嘎保森格之間的雌雄之較、犬牙之拼馬上就要開始了。

    吃掉了親生兒子小白狗嘎嘎的白獅子嘎保森格在撲向雪山獅子岡日森格的時候,就已經意識到這是一場自己有生以來空前殘酷的惡斗,所以它並不指望速戰速決,那種一撲到位,僅一口就準確咬斷對方命脈的戰法,用來對I岡日森格顯然是不合適的。所以它的撲咬盡管也是龍騰虎躍的架勢,但它明白這只不過是虛張聲勢,能起到一點威懾與恫嚇的作用就已經不錯了。恰好岡日森格也抱了這樣的想法,它迎撲而上,在狗頭撞狗頭的一瞬間,身子倏然一擺,和對方擦肩而過。它心想何必要硬踫硬呢,兩敗俱傷不是我的追求,我追求的是你輸我贏,是勝利和榮譽,是對狼心狼肺的食子者大義凜然的懲罰。但岡日森格比誰都明白,要懲罰白獅子嘎保森格並不容易,它得百倍小心,得使出渾身解數,一丁點的疏忽大意都有可能踏入失敗的陷阱。

    岡日森格後退了幾步,仔細研究著嘎保森格,突然四腿一彈,飛身而起。這是一次寫意般的撲咬,幾乎是為了表演而不是為了實現目的。嘎保森格輕松躲開了,然後是一次象征性的反撲咬。岡日森格用肩膀扛了它一下,試了試它的力量,不禁叫了一聲︰好硬棒的身體,簡直就是鐵了。

    它們對峙著,都用鋼錐般的眼光盯著對方的脖子。脖子是關鍵,脖子上氤氳著一只頂天立地的藏獒所必備的全部威儀和尊嚴,尊嚴的背後,蠕動著關乎生死的大血管,潛藏著只要撕裂就能送命的喉嚨。雙方共同的想法是︰咬住對方的脖子和不讓對方咬住自己的脖子。無論是咬住對方的脖子,還是不讓對方咬住自己的脖子,都需要電光石火般的速度,需要天神的力量和魔鬼的技巧。它們沉默著,窺伺著,鴉雀無聲。

    觀看這場廝斗的人們似乎比廝斗的雙方還要緊張,直眉瞪眼地看著。包括不想讓它們廝斗的麥政委和想讓它們廝斗的父親,都只用眼光交流著,誰也不說話,好像一說話局面就會改變,就必然會有一只藏獒倒在地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7 17:22:19

第17章


    那麼屁股呢?岡日森格突然想到,當你咬住對方的脖子時,對方肯定也會咬住你的脖子,但當你咬住對方的屁股時,對方就不一定能咬住你的屁股了。不致命的屁股和致命的脖子都會流出鮮血來,當皮開肉綻,當血色漫漶,對方的屁股不也一樣會讓對方威風掃地嗎?

    岡日森格撲了過去,速度之快僅夠嘎保森格張開嘴齜出牙來。它直撲對方的喉嚨,對方自然早有準備,身子一掉就躲了過去。但就在這時,就在離嘎保森格很近的地方,岡日森格再一次奔躍而起,好像不是為了攻擊,而是為了逃跑,但頭卻朝一邊歪著,飛出的牙刀絲毫不怕丟臉地扎進了對方的屁股,接著大頭猛然一甩,整個身子嘩的一下旋出了一個標準的半徑。

    人們驚叫起來。白獅子嘎保森格疼痛地抖了一下,狂吼著扭過頭來咬它。岡日森格迅速擺動著,對方從右邊回頭咬它,它就往左邊擺動,從左邊回頭咬它,它就往右邊擺動。它始終和嘎保森格一前一後地站在一條線上,虎牙越來越深地攮在對方的屁股上,直到開裂出一個“人”字形的大口子。血流了出來,半個屁股馬上紅了。嘎保森格看著扭頭回咬無效,便奮力朝前跳去。它跳,後面的岡暾阨璊]跳,跳了好幾下才擺脫對方的撕咬。白獅子嘎保森格憤怒地跑了一圈,才把身子轉過來,對準岡日森格的喉嚨撲咬過去。

    岡日森格跳向了一邊,又一次跳向了一邊,面對嘎保森格連續不斷的撲咬,它一連跳了幾十次,好像它得了便宜之後已經放棄進攻,永遠都要這樣跳下去了。突然,就在嘎保森格似乎已經習慣了它跳來跳去的舉動之後,它發動了一次伴隨著嘯叫的進攻,從態勢上判斷仍然是直指對方脖子的。白獅子嘎保森格用以牙還牙的拼命姿態迎頭而上,卻迎了一個空。岡日森格轉向了,它冒險地用前爪蹬了一下對方的肩膀便順利完成了空中轉向的動作,然後再次撲向了嘎保森格的屁股。這一次它一口咬住了對方的尾巴,而且是硬邦邦的尾巴根部。招數跟上次是一樣的,它左擺右擺始終和嘎保森格一前一後地站在一條線上,嘎保森格回頭咬不著它,只好跟上次一樣奮力朝前跳去,這一跳不要緊,它把自己的尾巴跳掉了。

    仿佛是為了戲弄對方,也為了炫耀自己,岡日森格叼著血淋淋的白獅子的尾巴跑起來,在嘎保森格怒極恨極的咆哮聲中,它揚起頭,沿著一個能夠讓對方看見又不至于一撲就到的半圓,跑了好幾個來回,然後停下,丟掉對方的尾巴,一邊瞪起眼楮防備著嘎保森格的反撲,一邊翹起自己的尾巴,嘲笑似的搖晃著。

    白獅子嘎保森格有點亂了,首先是心亂。它尋思岡日森格絕對不是一只發情的母獒,怎麼光咬我的屁股?藏獒之間堂堂正正的打斗是不咬對方屁股的,咬屁股是丟臉的,可岡日森格居然不怕丟臉,光咬屁股而對脖子熟視無睹。

    不,不是對脖子熟視無睹,而是還沒有到咬爛對方脖子的時候。不過現在已經到了,當岡日森格又一次風暴一樣撲向嘎保森格的脖子,而嘎保森格以為它又要聲東擊西撕咬自己的屁股,趕緊掉轉身子躲避時,岡日森格卻絲毫沒有改變方向,利牙直搗對方的喉嚨。喉嚨在觸到利牙的一瞬間才意識到危險,趕緊朝後縮去,居然縮出了岡日森格的血盆大口。到底是了不起的白獅子嘎保森格,在幾乎不可能的情況下保住了自己的喉嚨。但喉嚨旁邊的粗大筋絡卻大受損失,岡日森格的利牙毫不留情地洞穿了它,然後撕開了一個菱形的大口子。這雖然還算不上是一次讓對方必死無疑的撕咬,但卻是一次決定輸贏的撕咬。流血如注的時候,白獅子嘎保森格恍然憬悟︰原來岡日森格不是一個只會咬對方屁股的流氓,它其實比誰都明白攻擊對方的要害就是維護自己的名節,但它需要謀略,需要循序漸進,而不是魯莽驕縱地一上來就胡沖亂撞。相比之下,自己是多麼幼稚啊。霸氣有余而內斂不多,表面上偉大,實際上不偉大,加上心智不夠,也就是狡猾不足,失敗是必然的了。岡日森格,這只來自上阿媽草原的偉大藏獒,已經迫使它白獅子嘎保森格把無邊的恥辱烙印在了故鄉的土地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7 17:24:48

第18章


    父親生怕岡日森格窮追猛打咬死對方,趕緊跳過去抱住了它。但父親的擔憂顯然是多余的,雙方的眼楮里已經儲滿了冷冷的惜別,不是跟對手,而是跟壯懷激烈的生活︰結束了,結束了,我們終于結束了。嘎保森格安靜地站了一會兒,知道對方並不想咬死自己,也就不再等待什麼,鄙視地望了一眼始終在一邊靜靜觀戰的西結古的叛徒大黑獒那日,轉身走去。

    白獅子嘎保森格走在灑滿恥辱的草地上,什麼也不看,只想快快消失在所有人和所有狗的視線之外。失敗的英雄是不配回家的,無顏見江東父老的意識是祖先的遺傳,是藏獒社會的普遍記憶。慘烈的打斗之後,不向同伴求助,不向主人訴說,不去傳染憤怒和仇恨,不去求得安慰和同情,而是遠遠地離去,到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舔干淨身上的血跡,在痊愈心傷和肉傷的日子里,度過余生,這是許多孤傲靈魂的必然歸宿。每一只沉毅高貴的藏獒都會尊重靈魂的需要,丟棄委曲求全的生存姿態,天然自覺地選擇獨去之路、冷遠之途。嘎保森格的選擇就是這樣,它走向了一條沒有路的路,這條路的延伸和野驢河部落的高山草場以及尼瑪爺爺家的帳房相反,這條路上可以望見牧馬鶴部落的駐牧地礱寶澤草原W銀光閃閃的礱寶雪山。它來到遙遙欲墜的礱寶雪山下,在一座牧草稀疏,冷杉綿延的高地上停下來休息。

    它臥下了,不一會兒又起來了。它在空中揮動著鼻子,用尊嚴喪盡臉面丟盡的失敗者的敏感,電磁波一樣準確地探知到了獒王虎頭雪獒的行蹤。獒王來了,它來干什麼?它來幸災樂禍地欣賞自己這副傷痕累累、無限淒涼的模樣?它來見證一個豪杰日薄西山的悲慘而去傳揚給所有西結古草原的藏獒?白獅子嘎保森格憤怒地叫囂著,告訴路過身邊的風︰那是不可以的,獒王看到的不是它的失敗,絕對不是,而是它一如既往的目中無王,是賴活不如好死的英雄氣概。

    獒王虎頭雪獒和大黑獒果日也聞到了白獅子嘎保森格的行跡,不光是對方平時的氣味,還有血的腥臊。這就明白如話地告訴它們,嘎保森格遇到了危險且已經受傷。它們追蹤而來,緊張而憂急,心里沒有一絲絲的幸災樂禍,僅僅是為了找到它然後幫助它。這是獒王的職責,任何一只西結古草原的狗,只要它的危難發生在西結古草原上,作為獒王的虎頭雪獒就有義務和權力前往救援。

    獒王和大黑獒果日快速來到礱寶雪山伸腳展腿的地方,抬頭一看,一座冷杉森森的高地橫擋在了面前。風從高地上傳來,嘎保森格的吠聲從高地上傳來。獒王停下了,仰頭望著上面,心想是什麼野獸傷害了它,它的聲音如此沙啞,看來的確傷得不輕。獒王虎頭雪獒用吼聲回應著它,吼聲里沒有絲毫的敵意,有的只是慰問和詢問︰“你怎麼了,你遇到什麼強敵了?我們馬上就到了,等著我們。”然而對白獅子嘎保森格來說,最受不了的,就是獒王虎頭雪獒這種高高在上自以為有權力關心別人的領導者的聲音,就是把它看成一個軟弱無能的家伙而假仁假義地前來體恤和幫助。它的心思翻譯成人的語言就應該是︰“恥辱啊,我居然需要它的憐憫。它用憐憫傷害了我,比敵人利牙的傷害還要殘酷一百倍。”

    此刻,恥辱蠶食著白獅子嘎保森格渾身的每一個細胞,那曾經是不可一世的驕矜的心正在跌落成咬死或撞死獒王虎頭雪獒的決心。它大叫一聲,從冷杉森森的高地懸崖上撲了下來,直撲獒王虎頭雪獒。當然它是撲不到的,懸崖很高很高。當然它是活不了的,因為它實際上是跳崖自殺。

    轟然落地的時候,獒王虎頭雪獒和大黑獒果日也都跳起來,讓自己重重地落在了地上。然後就是沉默。它們似乎並不吃驚,因為它們能夠理解,在草原上,像白獅子嘎保森格這樣心高氣傲不願受辱的藏獒很多很多;還因為藏獒有自殺的傳統,這是祖先通過遺傳鞏固在它們心腦里的律令,一旦發現尊嚴已經毀滅,恥辱就像空氣一樣揮之不去,它們就會選擇自殺。

    沉默了半晌,獒王虎頭雪獒和大黑獒果日突然吼起來,高低疾徐,聲振林木。這是為了哀悼,為了最後的告別。獒王一再表示︰我一定會咬死岡日森格,一定會的。它已經聞出來了︰尋找主人的岡日森格已經去了牧馬鶴部落的駐牧地礱寶澤草原。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7 17:34:11

第19章


    這里是牧馬鶴部落的駐牧地礱寶澤草原,礱寶雪山就在眼前列隊峙立。在草原人的意識里,礱寶雪山的山神是一只黑頸鶴,叫牧馬鶴;礱寶澤草原的戰神也是一只黑頸鶴,也叫牧馬鶴。這兩只仙鶴曾經是大英雄格薩爾王的牧馬神。格薩爾王騎的是一匹天馬,它奔走如飛,日行萬里,吃的是礱寶澤草原的甘露草,喝的是礱寶雪山的神目水,甘露草吃了讓它善良無畏,神目水喝了讓它高尚完美。這樣一匹來自神界的稀世之馬,誰來放牧呢?天神選擇了黑頸鶴。黑頸鶴姿形優美,儀態萬方,叫聲嘹亮,細心周到,能在綿延萬里的雪山里找到最最甘甜的神目水,能在遼闊無邊的草原上發現最最鮮嫩的甘露草,能在高高的藍天上晝夜不停地監視地面防止惡獸傷害天馬,能讓天馬在百里之外听到出征的召喚。後來,格薩爾王和他的天馬一起回到天上去了,天神為了感謝兩只黑頸鶴的辛勞,就封它們做了礱寶雪山的山神和礱寶澤草原的戰神。礱寶澤草原上如今棲息著數萬只春來秋去的黑頸鶴,它們都是山神和戰神的後代。多少年以後,礱寶澤草原牧馬鶴部落的駐牧地成了中國唯一的黑頸鶴自然保護區。

    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來了。殺氣騰騰的獒王虎頭雪獒和大黑獒G日來了。父親和麥政委也來了。

    獒王這時正在獨自享受一塊生牛肉。岡日森格悄然來到它後面,飛撲而去,一口從它面前搶走了它的肉。獒王愣了,定定地看著岡日森格大口吞咽的樣子,既沒有撲過去奪回來,也沒有氣急敗壞地馬上投入戰斗,甚至連一絲生氣的吠鳴都沒有。它知道這是對方的挑戰,是帶著極度輕蔑的戲弄。對方成功地朝它至高無上的尊嚴扇了一個響亮的耳光︰你不是獒王嗎?獒王是不可冒犯的我知道,正因為我知道我才要搶奪你的肉。獒王虎頭雪獒之所以定定地看著,是因為它突然意識到對方的厲害在自己的想象之上︰岡日森格從後面躡足而來時自己居然絲毫沒有覺察,這是不能原諒的,人家到了你的嘴邊你都沒有覺察且讓人家偷襲成功說明你已經輸了一招。更重要的是,對方剛才完全可以一口咬住它的喉嚨,但是對方沒有,說明對方是個君子不是小人,對方想正大光明地和它決斗。一個渴望正大光明地活著或者死去的藏獒,一定是一個能力超強且非常自信的家伙。這樣的家伙,你只能讓它死掉,否則你自己就沒有臉面和勇氣活下去了。

    獒王虎頭雪獒依然定定地看著,發現大黑獒那日邁著輕捷的步伐來到了岡日森格身邊。獒王了一下眼,便把眼光聚光燈似的打了過去。眼光一到,它也就到了,它在大黑獒那日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咬了一口。大黑獒那日就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小媳婦,一聲不吭地後退著縮了起來。獒王咬得很有節制,既沒有咬斷骨頭,留下一個欺軟怕硬的罵名,也沒有毫無損傷,讓岡日森格感覺不到心痛——血從大黑獒那日的耳根里滲了出來,這就是給你點顏色看看的意思,你搶了我的肉,我欺了你的妻,在尊嚴的打擊上,差不多是平手了。獒王虎頭雪獒和岡日森格都是藏獒里的情種,知道挑戰尊嚴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傷害對方的妻子或者情人。

    岡日森格吐出一口還沒有咽下去的肉,過去心疼地舔了舔大黑獒那日耳根里的血,放浪地吼了一聲,把舌頭上的血沫吼到了獒王臉上︰你算什麼獒王,居然欺負一個姑娘。獒王虎頭雪獒把鬣毛豎起來又倒下去,冷笑著回答︰誰讓你搶奪我吃的肉了,我吃的肉又沒惹你。說著朝前撲了一下,沒撲到岡日森格跟前就又停住了。獒王知道一場惡斗在即,需要慎之又慎。

    太陽站在了雪山頂上,滿地的陽光好像是雪山射出來的。獒王虎頭雪獒在夕陽下變成了一座雄偉的雪山,山崩而來的時候,岡日森格跳了起來。岡日森格本來是要躲閃的,但在跳向空中的一瞬間它又不躲閃了,它迎山而上,山一下子壓倒了它——獒王虎頭雪獒的第一次進攻就如此輕易地得逞了。這在父親和麥政委看來簡直有點開玩笑,心里禁不住叫起來︰岡日森格,你是怎麼搞的?而在他們的對面,牧馬鶴部落的強盜嘉瑪措高興地吆喝著︰“獒多吉,獒多吉。”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7 17:35:34

第20章


    只有岡日森格知道,獒王其實並沒有得逞,因為獒王沒有咬住它的脖子。它在倒地的時候,蹭著地上的草尖飛速轉了一圈,只讓獒王撲在了它的屁股上。而屁股是不莊重的,即使它離獒王的六刃虎牙很近很近,獒王也不肯屈尊啃咬一下。獒王是有身份的,它向來認為自己是銅筋鐵骨的漢子,是大家風範的領袖,必須堂堂正正地活著,輕易不打,一旦打起來就要打出個高風亮節來。況且面對藏獒的任何打斗對獒王來說都是實施懲罰,以領袖的身份和王者之氣居高臨下地懲罰一個來犯者,就更需要光明正大了。所以對獒王虎頭雪獒來說,神勇陽剛地撲過去,一口咬住對方的喉嚨,是它的撲咬也就是獒王級別的撲咬必須堅持的風格。獒王的目的不僅是戰勝對方,更重要的是顯示自己山峰高聳的威儀並且留下經久不衰的佳話。

    而岡日森格卻不是這樣想的,它不是什麼獒王,沒有地位身份的負擔,不必做出正氣凜然的樣子以顯示大人物的莊嚴和偉大,它是一個備受歧視的外來者,它參與打斗是為了活下去,為了救主人,而不是為了顯示自己的堂堂威儀。所以它可以卑鄙,可以詭詐,可以笑里藏奸、棉里藏刀。它的宗旨是︰不必氣貫長虹,只求咬死對方。

    就在偉大的獒王壓倒了對方,卻不肯撕咬對方近在寸間的屁股的時候,不偉大的岡日森格身子一縮,伸出四個爪子,同時蹬向了獒王柔軟的肚腹,那是虎爪一樣的獒爪,那上面聚攢的力氣能把一頭牛蹬倒,能把兩張牛皮蹬穿。但是它沒有蹬穿獒王的肚腹,獒王把肚腹緊緊一收,躲過了對方致命的蹬踏,輕松地跳到了一邊,心想岡日森格的心地多麼卑污啊,居然敢從下面進攻我,幾乎讓它得手。獒王虎頭雪獒慶幸地搖搖頭,再看岡日森格時,不禁大吃一驚︰岡日森格已不在地上,而在眼前的空中了。

    岡日森格實際上並沒有指望一蹬奏效,它指望的恰恰就是獒王的跳開。就在獒王跳開的同時,它飛蹦而起,也就是說它把站起和撲跳兩個動作變成了一個動作,速度快得好像它剛才根本就沒有被壓倒過。獒王已經來不及跳起來迎戰了,只好躲開,但它的躲開是依仗了動物回避危險的肢體本能,而沒有得到大腦的指令,大腦的指令卻依然符合它一慣的做派︰躲開不是獒王的行為,獒王的另一個名字就是勇往直前。所以獒王盡管本能地躲開了,但由于和大腦的指令發生了誤差,所以動作顯得慢了一點。岡日森格的牙刀直戳獒王的眼楮。

    更加狼狽的是,詭計里面還有詭計,這直戳眼楮的戰術依然是一個聲東擊西的詭計。獒王倏然一躲,頭就扭了過去,脖子就暴露了出來。岡日森格一口咬住的恰恰是它最想咬住的目標。破了,獒王的脖子破了,盡管撕破的地方不是喉嚨也不是粗大的血脈,盡管血不是突然滋出來,而是慢慢洇出來,但對獒王虎頭雪獒的威風和尊嚴仍然是沉重的一擊。

    獒王從肚子里吹出一股霸氣,吊眼一下子豎了起來。它決不能承受這樣的打擊,而決不能承受打擊的唯一辦法就是反擊。它往後一跳,似乎還沒有落地,就撲了過去。這是所有動物里速度最快的一種撲咬,岡日森格從來沒有遇到過,它還沒有做出跳起來躲開的樣子,脖子就已經處在虎牙的威脅之下了。這是獒王虎頭雪獒特有的六刃虎牙,招惹了它的對手誰也不能不在它面前付出血的代價,雪山獅子岡日森格也不能例外。

    岡日森格受傷了。它被獒王咬住了肩膀,一陣皮開肉綻的噗嗤聲讓它明白,獒王就是獒王,不可能讓自己徹底躲過去。

    獒王虎頭雪獒非常納悶︰它明明咬住了岡日森格的脖子,怎麼流血的卻是肩膀?它不相信對方的脖子會滑過它的這一撲咬,但的確滑過去了,不愧是敢于和獒王分庭抗禮的雪山獅子。岡日森格的血從肩膀上往外流著,一流就很多,六刃虎牙的傷害比起兩刃和四刃的虎牙來,的確是加倍的。但在獒王看來,即使是加倍的傷害加倍的流血,也不能抵消岡日森格帶給它的血恥,因為它的血流在了脖子上,那可是獒王的脖子,是從來沒有利牙侵犯過的高貴而雄偉的脖子,是潔白的鬃毛雪綢一樣飄揚冰山一樣嵯峨的脖子。為了這不該血染的脖子,獒王虎頭雪獒又一次撲了過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9 16:04:16

第21章


    岡日森格再一次受傷了,但仍然不是在脖子上,在另一邊的肩膀上。它現在已經知道自己能躲過脖子被切割就已經不錯了,完全躲過進攻的虎牙是絕對不可能的,因為對方是獒王,是名副其實的虎賁之將、爭鋒之秀。六刃虎牙撕裂的傷口很大,血流如溪,把岡日森格兩邊的粗腿都染紅了。

    “獒多吉,獒多吉。”強盜嘉瑪措的助威亢亮地響起來。獒王虎頭雪獒的撲咬隨之而來,岡日森格奮身跳起。都是比拼,都是速度,但這一次在獒王是進攻,在岡日森格是躲閃。當躲閃的速度超過了進攻的速度時,岡日森格安全地落在了地上。獒王的大嘴因沒咬到什麼而空泛地一張一合著,虎牙一次次齜出來,仿佛充滿蔑視地說︰有本事你跟我打呀,躲算什麼本事。

    岡日森格繼續後退著,暫時離開了獒王利箭一樣一跳一撲的射程,歪過頭去默默地舔了舔自己的傷口。大黑獒那日走了過來,心疼地幫它舔著,血很快止住了。那邊,大黑獒果日也要幫助獒王舔干脖子上的傷口,卻被獒王虎頭雪獒嚴厲拒絕了。它是獒王,它高傲的心很難接受別人的幫助和同情。它目不轉楮地盯著岡日森格,深幽幽怒沖沖的眼光梭鏢一樣投在對方熙巀V上,一派神秘難測的模樣,一派忿神張牙的氣度。它在盤算下一步的進攻如何開始,而這也正是岡日森格思考的問題。

    但岡日森格的思考似乎並沒有帶給它智慧,因為智慧通常是通過冷靜來體現價值的。它突然表現得非常焦慮煩躁,來回踱著步子,猛地跳起來,朝獒王狂奔而去,又戛然止步。然後就是狂吠,就像小嘍羅藏狗那樣聲嘶力竭地狂吠起來。這完全是失態後的虛張聲勢,是作為一只藏獒所極端鄙夷的無能之舉。獒王虎頭雪獒奇怪了,一般藏獒都不這樣,它怎麼能這樣?大概是被咬急了吧?大概是疼痛難忍吧?大概是瘋了吧?或者,啊,或者是疑兵之計。獒王警惕地看著它,越看越不像有什麼詭招,因為再詭的詭招也不能是自己咬自己吧?是的,岡日森格自己咬了自己一口。它顛前躓後地狂吠著,突然一口咬在了自己的腿上,頓時就一跳一跳地瘸起來。它邊瘸邊吠,吠著吠著眼楮就不看獒王了,就把鼻子指向了天空,就站立不穩地坐下去,戰戰兢兢地畏縮了身子。

    獒王虎頭雪獒不再懷疑自己的判斷,獰笑了一聲,便風生水起,嘩一下撲了過去,很輕松地把岡日森格撲倒了。它一口咬下去,雖然沒咬住喉嚨,但對方的脖子卻無可回避地來到了它的大嘴里。為了防止岡日森格的四只爪子再次蹬踢自己,獒王這次沒有騎在它身上,而是把身子旋風一樣轉過去,和對方的身子連接在了一個平面上,這個連接的點就是它的鋒利的六刃虎牙。虎牙實實在在鉗在岡日森格的後脖頸上,歪躺在地上的岡日森格只能一次次徒勞地向空中蹬爪踢腿。

    觀看打斗的人們議論起來,都以為岡日森格的失敗已成定局。獒王虎頭雪獒也以為岡日森格不行了,它現在咬住的是對方的後脖頸,只要一換口,它就能咬住脖子下面的喉嚨撕破氣管,或者咬住脖子一側的大動脈撕開噴涌的血閘。但岡日森格並不這麼認為,它等待的就是獒王的換口。它覺得獒王一定會換口,而且會輕易換口,馬馬虎虎換口,因為獒王以為它瘋了,已經在心里輕視它了。它以生命為代價,換回來的就是獒王這次麻痹大意的換口。

    事情果然就有了岡日森格需要的樣子︰換口的時候,獒王並沒有謹慎地從皮肉里一點一點挪動它那幾乎無敵于天下的六刃虎牙,而是采用了拔出虎牙再次楔入的痛快淋灕的辦法。遺憾的是它根本就沒有痛快起來,張開的大嘴來不及合上,拔出的虎牙來不及再次插下去,仰躺在地的岡日森格就噌的一下躥到了它的身子底下。這是等待已久的一躥,它決定了下面的打斗要按照岡日森格的想法進行,而不能按照獒王虎頭雪獒的想法進行。岡日森格脊背上勁健的肌肉就像滑輪一樣推動著它,它渾身金黃的獒毛就像飛鳥的翅膀一樣推動著它,它粗蜷的尾巴伸直了就像一根支在地上的棍子一樣推動著它,它們共同努力幫助岡日森格完成了這天神佑助的一躥。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9 16:05:37

第22章


    現在,岡日森格依然躺在下面,它的嘴對著獒王的小腹;現在,獒王依然騎在上面,它的嘴也對著岡日森格的小腹。不同的是,岡日森格結實的四爪在朝上用力蹬踏,而獒王同樣結實的四爪卻只能牢牢地踩住地面。騎在上面的獒王由于必須顧及對方四爪的蹬踏,一時不能馬上下口撕咬對方的小腹,況且撕咬小腹是不磊落不道德不符合王者風範的,到底咬不咬,它還得考慮一下。躺在下面的岡日森格卻什麼阻礙也沒有,來自心理的阻礙和來自敵手的阻礙都沒有。它在獒王的胯下毫不猶豫地翹起了碩大的金色獒頭,它面對可以撕出腸子的柔軟的肚腹拔出了白花花的牙刀。但是它並沒有下口咬在對方的肚腹上,這就是陰險詭詐或者叫智勇雙全的雪山獅子岡日森格,它一口咬住的是對方的雄性性證,是男根,是能夠讓獒王激情澎湃讓獒王傳宗接代的生命的寶劍,是獒王之所以成為獒王的立足之本。就像遭到了電擊,獒王虎頭雪獒慘叫一聲,倏忽而起,離開了岡日森格。

    紫紅色的獒血嘩啦啦朝下流著,在明綠的草地上留下了一串殷紅的斑點。獒王岔開四腿站在地上,勾頭一看,小腹那兒血肉模糊,一片空曠,抬頭一望,自己的立足之本正在岡日森格嘴上滴瀝。成g怒已極,吼著,罵著,聲色俱厲地叫囂著,就像剛才岡日森格的失態那樣,就像一只小嘍羅藏狗那樣︰齷齪卑劣的家伙,瘋狂變態的家伙,陰狠惡毒的家伙,你怎麼能這樣?罵著罵著就撲了過去。早有準備的岡日森格忽一下躲開了。接下來岡日森格叼著獒王的男根,炫耀似的東一飄西一閃,躲開了獒王的十多次撲咬,直到獒王幡然醒悟,慢慢地冷靜下來。

    “獒多吉,獒多吉。”強盜嘉瑪措有氣無力地喊叫著。獒王虎頭雪獒好像沒听見,呆呆地望著岡日森格的嘴,那兒有它安身立命的寶劍,那兒是一個血肉模糊的獒王。不,雄根不是獒王,獒王是我呀。我沒有了雄根我還是獒王,我還是獒王嗎?恐怕已經不是了吧?我已經不是獒王了我還活著干什麼?恐怕也不會干什麼,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走向死亡。那又何必活著呢?反正遲早都是死,遲死了就是多受些恥辱的折磨,早死了就是少受些恥辱的折磨。好吧,那就不受恥辱的折磨了,那就早死吧,立刻就死,決定了。

    獒王虎頭雪獒大吼一聲,轟轟隆隆地奔跑著,以它固有的堂皇正大的姿態撲了過去。當然就跟它想到的一樣,它沒有咬住岡日森格,反而被岡日森格咬住了。岡日森格迎撲而上,就在空中,一口咬住了獒王的喉嚨。獒王大山一樣僕倒在地,胡亂掙扎著,用激烈的反抗挑逗著對方狂野的殺心。岡日森格心說我知道你的撲咬就是自殺,你不想活了。我成全你,我用最快的撕咬讓你最快地離開恥辱和痛苦。它使勁壓著獒王,砉然一聲撕開了獒王的喉嚨,溫暖的血和萬丈浩氣飛迸而出,雄偉的生命和一世驕傲飛迸而出,飛到天上就什麼也不是了。

    太陽落山了。本來它是早就應該落山的,但獒王虎頭雪獒和雪山獅子岡日森格的戰斗沒有結束,它只好現在才落山。它一落山,天就黑了。本來它是早就應該黑的,但是它現在才黑。天用霞色爛漫的光明,照耀了西結古草原上一只不朽的藏獒一個偉大的生命走向死亡的悲烈一幕。幕前幕後的所有,天的眼楮都看到了,連藏獒的心和人的心也都看到了,然後就黑了。

    父親和麥政委死僵僵地立著,好像死去的不是獒王,而是他們。一陣黑頸鶴的鳴叫破空而來,像是在提醒他們︰不能啊,不能這樣發愣。

    滿天皎潔的月光傾灑而下,也沒有灑透牆一樣圍堵在遠方的黑暗。有一些人在黑暗中快速移動,有一些人依然逗留在魔力圖的大帳房前。逗留在那里的人再一次坐在了草地上,表情沉重而嚴肅地說著話。

    父親把傷痕累累的岡日森格和心疼地給它舔著傷口的大黑獒那日帶在身邊,有意無意地撫摩著它們。牧馬鶴部落的頭人大格列說︰“看來岡日森格的前世真的是一只阿尼瑪卿的雪山獅子,我見過的猛獒多了,從來沒見過它這麼會打會斗的,連我們部落的戰神牧馬鶴也在向著它了。嘉瑪措,嘉瑪措。”有人告訴他,強盜嘉瑪措帶著槍帶著人已經離開部落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9 16:07:02

第23章


    黑頸鶴的鳴叫嘹亮地響起來。新生的太陽悲慘地照耀著舊有的大地。大地上的藏獒之王虎頭雪獒已不再迎著太陽健步奔跑了。它的靈魂已經升天,現在,骨肉也要升天了。當一群天使和厲神渾然一體的禿鷲望見牧馬鶴部落的牧人點燃的桑煙,君臨這里時,守了一夜的大黑獒果日最後一次舔了舔獒王的鼻子和被岡日森格撕爛的喉嚨,慟哭著離開了那里。它要回到西結古去了,要告訴那兒的領地狗群︰獒王死了。

    禿鷲們沒有馬上吃掉獒王虎頭雪獒,因為有幾只禿鷲飛來這里時,看到地面上有一只老公獒正在往這里奔跑,那是失魂落魄、如喪考妣的奔跑,一看就知道是來奔喪來吊唁的。它們耐心地等著,一直等著。

    大約中午的時候,牧馬鶴部落的魔力圖大帳房前,出現了灰色老公獒的身影。它是一路跑來的,累得一搖三擺,幾欲倒地。它沿著氣味的牽引直奔過去,穿過禿鷲讓開的甬道,悄悄地趴在了獒王虎頭雪獒威風依舊的尸體前。什麼聲音也沒有,連喘氣的微響都消隱在時間背後了。這是椎心泣血,悲痛到無以復加的表示。這樣過了很久,灰色老公獒說︰獒王啊,其實我早就知道你死了,我一路跑來就是不相H你已經死了。說著它站起來,發出了聲音。它號著,吠著,鳴著,叫著,顫聲嗚咽著,抑揚頓挫著,這是它老淚縱橫的哭聲,直哭得遠遠看著它的人也都流下了眼淚。父親揉著眼楮說︰“真沒想到,藏獒跟人是一樣的。”麥政委感動地說︰“不一樣,它們比人更實在。人會這樣哭嗎?人的哭很多時候是假的,尤其是哭喪。”

    灰色老公獒哭夠了,走過來憤懣地望著父親和麥政委,望著他們身後的魔力圖大帳房。它知道咬死了獒王的仇狗岡日森格就在大帳房里,它想沖進去跟它拼個你死我活,但面前的這些外來人,這些仇狗的朋友以保護人的身份緊緊把守在大帳房的門口。它恨他們,恨得咬牙切齒,但又毫無辦法,仇狗的朋友旁邊還有許多牧馬鶴部落的人,作為領地狗,它知道在牧馬鶴部落的領地上,沒有牧馬鶴人的指令,它不能隨便撕咬外來人。它轉過身去,最後望了一眼獒王虎頭雪獒,看到忍著饑餓等了它半天的禿鷲們已經開始清理尸體,便像小狗一樣嗚嗚地哭著,走了。

    似乎灰色老公獒知道前去的路上會踫到一個人,這是一個可以讓它為獒王報仇的名叫白瑪烏金的人。它要咬死他,咬死他。

    西結古工作委員會的白主任白瑪烏金沒想到奔跑的馬蹄會一下踩進鼢鼠的洞穴,馬一頭栽倒在地,把他高高地拋了出去。幸虧草原是軟綿的,只蹭破了臉上手上的皮而沒有摔傷骨頭。馬的傷害比較嚴重,腿雖然沒斷,但兩條前腿膝蓋上的骨頭都露了出來,只能牽著不能騎著了。

    白主任牽著馬急三趕四地往前走,走著走著馬就停下了,怎麼拽也拽不動。他使勁拽了一下,馬突然瞪起眼楮,揚頭朝後一甩,反而把他拽了過去。他拍著馬脖子問道︰“走不動了嗎?”馬的回答是驚恐地長嘶一聲,回身就走。這時白主任突然听到一陣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從後面傳來,扭頭一看,不禁怪叫一聲︰“哎喲媽呀。”就見一頭藏馬熊從容而來,離他只有十步遠了。馬掙脫了他的拽拉,瘸著拐著逃命去了。白主任驚慌失措地木在那里,方寸大亂,不知道怎麼辦好。

    藏馬熊還在呼哧呼哧朝前走,龐大的黑色軀體上一對火球一樣的眼楮正燃燒著吃人的欲火,嘴越張越大,舌頭越吐越長,朝里彎曲的牙齒就像鋼刀一樣一根一根地豎起著。白主任本能地朝後退去,腳踫到了一堆鼢鼠挖出來的土丘,突然坐倒在地上。他爬起來就跑,發現已經跑不了了,一只比藏馬熊小不了多少的灰色藏獒橫擋在他面前。

    灰色老公獒的出現干擾了藏馬熊的注意力,就要撲過去的它突然又停下了。它望著人和藏獒,眼楮里充滿了好奇。它是一頭年輕的母熊,雖然經驗不多,但也知道狗是幫助人的,尤其是藏獒,會在人遇到危險時拼了命地保護人。但面前的情形卻有些不同,藏獒凶狠的眼楮並沒有盯住它藏馬熊而是盯住了人,好像人才是它真正的敵手而它藏馬熊根本就算不了什麼。藏馬熊眯縫起眼研究著人和狗的關系,看到藏獒已經開始向人進逼,不禁叫了一聲︰不好,我發現的食物就要讓藏獒得到了。藏馬熊快步朝人走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9 16:08:31

第24章


    後面是進逼而來的藏馬熊,前面是同樣進逼而來的灰色老公獒。白主任傻了︰“別別別,別這樣,你不認識我呀?我住在西結古的牛糞碉房里,我是西結古工作委員會的主任,我有一個藏族名字叫白瑪烏金。”說著手伸向腰窩,想把槍掏出來,突然意識到那樣會更加激怒藏獒,就又罷了。

    灰色老公獒呼嚕嚕地悶叫著,用眼楮里陰毒的仇恨之光告訴對方︰正因為我認識你,我才不能放過你,我必須咬死你。這里荒無人煙,除了你,沒有人知道是我咬死了你。灰色老公獒是吊唁了獒王後返回西結古的路上踫到藏馬熊也踫到白主任的。它知道豺狼成性的岡日森格是外來人帶到西結古草原的,獒王之死的血債不僅要記在岡日森格頭上,也要記在這些外來人頭上。岡日森格是來自上阿媽草原的仇家,袒護和幫助上阿媽仇家的人自然也是仇家,不咬死仇家咬死誰啊?但是且慢,前面還有一頭藏馬熊,藏馬熊要干什麼?難道它也要吃掉這個人?是啊,它肯定要吃掉這個人,它已經走過來了,離人已經很近很近了,站起來一扇就能扇他個稀巴爛了。那麼我呢?我就不要撕咬了吧,把這頓美餐讓給藏馬熊吧,反正我又不吃人,我就是為了報仇,借刀殺人不是更好嗎?

    灰色老公獒不再逼進了,獰笑著,把它的居心叵測毫不隱瞞地表現在了眼色中神情里。它現在既可以幫助人打敗野獸,也可以幫助野獸吃掉人。它得意地選擇了後者,因為它滿腦子都是獒王之死的慘痛和為獒王報仇的沖動,它要用縱容藏馬熊吃掉外來人的辦法,不費吹灰之力地實現報仇的目的。它安靜地臥了下來,望著它一生都在拼命撕咬,它的祖祖輩輩一直都在發憤撕咬的藏馬熊,謙遜禮讓地晃了晃頭,覺得還不夠明確,又贊許地搖了搖尾巴,催促道︰快啊,你看他正在掏槍,你怎麼還愣著?

    似乎真的有了一種默契,藏馬熊立刻炫耀高大似的站了起來,猛吼一聲撲向了人,巨大的熊掌眼看就要扇在白主任身上了。白主任一聲慘叫,舉著槍,來不及讓子彈上膛,就癱軟在了藏馬熊巨大的陰影里。但就在這時,灰色老公獒一躍而起,就像一把“具魔力”的飛刀,插向了毫無防備的藏馬熊的肚腹。肚腹頃刻爛了,血和腸子噴出來了。灰色老公獒把聚攢在身上的所有仇恨全部發泄在了這一次撲咬上,而撲咬的對象卻是一頭跟咬死獒王的岡日森格毫無瓜葛的藏馬熊。

    藏馬熊狂叫一聲,一掌扇歪了灰色老公獒,巨大的身體傾頹而下,壓在了對方身上,又一口接一口地咬著對方所有能咬到的地方。灰色老公獒滿身都是冒血的口子,已是疼痛難忍,死就在眼前了。但視死如歸的灰色老公獒是不會因為自己受到重創而後退的,寶刀未老的利牙依然沒有離開藏馬熊的肚腹,依然瘋狂地切割著,掏挖著。腸子出來了,不是一根,是全部。力氣用盡了,不是一方,是雙方。終于,灰色老公獒和藏馬熊一起倒在了地上,誰也做不出任何劇烈撕咬的動作了。

    搏殺來得猛烈,去得迅速,突然就平靜了。

    藏馬熊痛苦地蜷起身子,一陣陣地粗喘著,痙攣著,眼看就要不行了。渾身血污的灰色老公獒掙扎著站了起來,望了一眼就要死去的藏馬熊,朝前走去,沒走幾步,就慢騰騰地倒了下去,從此起不來了。

    白主任白瑪烏金跳了過去,蹲在了灰色老公獒的身邊。灰色老公獒望著他,渾濁的眼楮里所有的仇恨似乎都已經散盡了。白主任跪了下來,咿咿唔唔地說︰“你不能死啊,你救了我的命,你千萬不能死啊。”灰色老公獒不听他的話,過了一會兒就閉上了眼楮,就死了。死前它說︰獒王啊,原諒我不能為你報仇,原諒我不能幫助野獸只能幫助人,因為我是狗。

    又是一個傍晚,黑頸鶴一群一群地飛向了巢窩。焦急的還在焦急,失望的更加失望。麥政委和剛剛到達的白主任商量了一下,決定返回西結古,發動各個部落的頭人,派出騎手,把西結古草原所有能去人的地方都找一遍。父親說︰“我不能走,我得等岡日森格傷好了再回西結古。”父親尋思,從牧馬鶴到西結古,路很長,岡日森格很可能走不動。更重要的是,盤踞在西結古的領地狗群肯定饒不了岡日森格,如果養不好身體,它憑什麼跟它們斗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9 16:09:55

第25章


    來給岡日森格治傷的藏醫尕宇陀也要回去了,他最後一次給岡日森格抹了藥和喂了藥,又給父親留下了明後天的藥量,用手示範著仔細叮囑他這樣喂那樣抹。父親嫌留下的藥太少,比比畫畫地糾纏著要他多給一點。尕宇陀緊緊抱著他的豹皮藥囊,堅決不給。父親說︰“為什麼?為什麼?不就是一點藥嘛。”尕宇陀說︰“夠了,夠了,甘露多了就不是甘露,就是毒液了。”說著,生怕搶走了似的,趕緊上馬,搶先走去。

    以後父親會知道,作為一個對生命抱有極大愛心的救死扶傷的藏醫,尕宇陀既是慷慨大方的,又是惜藥如金的,那些撒在岡日森格傷口上的白色粉末、黑色粉末和藍色粉末,是用巴顏喀喇山的山頂寶石、雅拉達澤山的金剛雷石、巴斯康根山的溫泉石,加上麝香、珍珠、五靈脂、邊緣冰鐵、雪朗水晶花、印度大象的積血、吐寶獸的脛骨等等,碾成粉末炮制而成的。那種涂抹傷口的糨糊狀的液體是用公母雪蛙、白唇鹿的眼淚和藏羚羊的角膠釀制而成的。那種黑呼呼的草藥湯則是由瑞香狼毒、藏紅花、藍水百合、尼泊爾紫堇、唐古特黑蘆薈、年寶山雪蓮、各姿各雅紅靛根等七種藥材煎熬而成。都是非常難得的藥寶,是他用幾十年的功夫尋訪、積痋B配制出來的,用完了就沒有了,再要配制,就得等到下一輩子了。

    藏醫尕宇陀沒走多遠,就被一個人攔住了。那人頭上盤繞著一根粗大的辮子,辮子上綴著紅色的毒絲帶和一顆巨大的琥珀球,琥珀球上雕刻著羅剎女神蛙頭血眼的半身像,身穿一件艷紅的氆氌袍,腰里扎著熊皮閻羅帶,閻羅帶上系著一串兒約有一百個被煙燻黑的牛骨鬼卒骷髏頭,更耀眼的是他的前胸,前胸上掛著一個銀制的“映現三世所有事件鏡”,鏡面上凹凸著墓葬主手捧飲血頭蓋骨碗的全身像。藏醫尕宇陀趕緊下馬,半是驚懼半是恭敬地問候了一句,牽著馬轉身就走。

    麥政委和白主任互相看了看︰怎麼了,這是?

    臥在魔力圖大帳房前的草地上,一直目送著他們的岡日森格突然站起來,悶聲悶氣地叫了一聲,煩躁不安地又是搖頭又是用前爪刨地。憑著它比人敏銳而準確的感覺,它已經意識到這個突然出現的人是必須警惕的,而警惕就是關于未來的擔憂——它對值得懷恨的一切都有超越阞讀犒w感,這次也不例外。而大黑獒那日則表現得異常興奮,坦坦蕩蕩地跑過去,在那個人身上聞了聞,又跑回來,和岡日森格嗅著鼻子,好像在悄悄地說著什麼。岡日森格頓時也有些興奮,不顧傷痛地環繞著父親走來走去。

    父親奇怪地問道︰“這個人是誰啊?”一身豪烈之氣的大格列頭人這時縮著脖子說︰“他的身子踫到誰,誰就會損失全部財寶,他的氣息撲到誰,誰的全家就會得麻風病,他的影子罩住誰,誰就會死亡。他身上沾滿了鬼氣、邪氣、晦氣、腌血污之氣、奪命黑毒之氣,他就是送鬼人達赤。”

    送鬼人達赤追著藏醫尕宇陀一直追到了西結古寺,最終也沒有得到他想要的“十八老虎虛空丸”。氣急敗壞的時候,他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來︰“瑪哈噶喇奔森保,瑪哈噶喇奔森保,我的飲血王黨項羅剎不咬人了,它記得這是老祖宗老天神的稱名咒,一听就害怕,就不咬人了。你給我”十八老虎虛空丸‘,我要讓它吃了就咬人。“藏醫尕宇陀有些緊張,看著送鬼人達赤嘟嘟囔囔走了之後,趕緊來到寺院最高處的密宗札倉明王殿里,把達赤的話稟告給了一直在那里打坐念經的丹增活佛。

    半個小時後,丹增活佛在西結古工作委員會的牛糞碉房里見到了麥政委和白主任,說︰“我帶了一個消息,一個吉凶不明的消息,可能,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在黨項大雪山,在送鬼人達赤居住的地方。”麥政委問道︰“尊敬的佛爺,你怎麼知道?”丹增活佛說︰“瑪哈噶喇奔森保——十萬獅子之王馭獒大黑護法的稱名咒出現了,這是圓寂了的密法大師彭措喇嘛以馭獒大黑護法為本尊的修為和傳授,是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帶到西結古草原來的。送鬼人達赤說,瑪哈噶喇奔森保咒得飲血王黨項羅剎不咬人了。”麥政委說︰“我明白了。”又望著一眼白主任說,“趕緊出發,去黨項大雪山。”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9 16:11:23

第26章


    達赤作為西結古草原的送鬼人,是祖祖輩輩繼承下來的。每年藏歷正月十五,西結古寺都要舉辦一次驅鬼法會,喇嘛們騎著快馬,念著猛咒,在西結古草原上到處奔走,把為害各處的鬼都驅趕到西結古寺最高處密宗札倉明王殿後面山坡上的降閻魔洞里,然後交由送鬼人背著這三個口袋去黨項大雪山請求山神處理。

    送鬼人達赤既然每年都要背著三個裝鬼口袋穿過草原,走向雪山,他渾身就一定沾滿了鬼氣,連每一根頭發都可能是病死殃禍的象征。人們不敢接近他,帶著沉重深刻的恐懼躲避著他,同時又會盡量滿足他的要求。他是乞討為生的,無論是頭人、僧人還是牧民,只要面對他伸出來的手,就都會把最好的食物施舍給他,希望他趕緊離開,不要把毀人的鬼魂留給自己。但事實上他是很少討要食物的,頭人們為了驅散他那輻射而彌漫的邪祟鬼污之氣,每年都會給他許多財產,屬于他自己的牛羊是成群結隊的,足夠他吃喝的了。他不愁吃,不愁穿,最愁就是沒有女人喜歡他。所以當一個性情陰郁,急于為死去的兩個丈夫報仇的女人走向他的時候,他突然就激動萬分,當著這個女人的面,無比虔誠地向八仇凶神的班達拉姆、大黑天神、白梵天神和閻羅敵o了毒誓︰要是他不能為女人的前兩個丈夫報仇,他此生之後的無數次輪回都只能是個餓癆鬼、疫死鬼和病殃鬼,還要受到尸陀林主的無情折磨,在火刑和冰刑的困厄中死去活來。盡管這女人只跟了他兩年就死了,但面對女人的誓言沒有死。為了這不死的誓言,他離開西結古,把家安在了黨項大雪山的山麓原野上。

    盟誓者的新生活就這樣開始了,他千挑萬選,在牧人們的數百藏獒里,尋覓到了一只出生才兩個月的屬于喜馬拉雅獒種的遺傳正統的黨項藏獒。他給它起了個傲厲神主忿怒王的名字——飲血王黨項羅剎。它渾身漆黑明亮,四腿就像四根正在獵獵燃燒的火杵,胸毛也是紅紅火火的,象征了它燃燒的激情和怒火。但那時候它一點發怒的心思也沒有,當藏歷年正月初一的這天送鬼人達赤揪著它的脊毛離開它的主人時,它只是用呼呼的喘氣聲對第一次感覺到的難受表示了一下奇怪︰怎麼回事兒,活在世上居然還有不舒服。

    它被送鬼人達赤帶到了他家里,那是一個沒有窗戶只有門的石頭房子,門一關里面就漆黑一團了,點亮了酥油燈它才看到四壁全是鬼影,所有的鬼影都被一只柴手捏拿著,那是大哭女神的手,是伏命魔頭的手,是一擊屠夫的手,是金眼暴狗的手。這些抓鬼的手牢牢地捏拿著鬼影,讓鬼影的面孔更加猙獰可怖了。它驚怕地叫了一聲,蜷縮到石牆的一角,好長時間沒有睜開眼楮。等它睜開眼楮的時候,酥油燈滅了,送鬼人達赤已經離去,木門是關死了的,只留下一條縫隙,透露著外面的陽光。它想出去,想回到主人的身邊去。但它不是空氣,可以飄過門的縫隙。它窮盡了所有它知道的辦法,最後徒勞地看到外面的陽光正在消失,而自己已是筋疲力盡,饑腸轆轆了。它趴在地上休息了一會兒,就開始四處尋找吃的。在爪子和嘴可以夠著的地方,它什麼也沒有找到,沒有糌粑,沒有牛肺,沒有肉湯,沒有自它斷奶以後主人喂養它的一切,有的只是讓它恐怖的寂靜。它在寂靜中發抖,抖著抖著就睡著了。它到夢里去尋找吃的,終于找到了,眼楮一睜,又沒有了。它抽著鼻子聞了聞,覺得滿房子都是肉味,猛地抬起頭來,用穿透黑暗的眼光一看,看到牆上居然是掛著肉的,一溜兒全是一條一條的風干肉,還有甜絲絲的冰水,一聞就知道裝在那幾只鼓鼓囊囊的羊肚里。它大叫一聲,激動得又撲又跳,但是它夠不著,跳了無數次都夠不著。它開始吠叫,希望阿媽或者主人能听到自己的叫聲推門而入。但是沒有,它一直叫到天亮,也沒有一個人和一只狗前來輕輕叩一下門。它絕望地用頭撞著門板,撞得腦袋都蒙了,大了,禁不住痛苦地趴在地上把沉重的腦袋耷拉在了腿夾里。大概饑餓就在這個時候給了它生存的靈感吧,或者它作為一只黨項藏獒天性里就有在死亡線上求生的素質,它很快又站了起來,開始滿房子繞著圈奔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跑著跑著,便一躍而起,四腿蹬著牆壁撲向了高懸頭頂的風干肉。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9 16:12:41

第27章


    一個月以後送鬼人達赤回來了。他神情木然地看著它,發現它長大了許多,盡管瘦得皮包骨,但架子顯得比一般同齡的藏獒要大得多。他說︰“我沒有看錯,你將來一定是一只大狗。”它煩躁地沖他叫了一聲,聞出他身上的味道跟這房子里的味道是一樣的,便沒有撲過去。但是它心里很清楚,它跟他沒有關系,跟這所房子也沒有關系,它每天都千方百計地想離開這里,如今門開了,它更要離開了。它撲向了門口,想從他的腿邊擠出去。早有準備的送鬼人達赤突然從背後亮出了一根粗大的木棒,揮起來就打。

    這是它第一次挨打,打得它連滾了三個滾,一直滾到了牆角。它看著他,眼楮里突然噴射出一股藍焰似的光脈,低低地吼叫起來。送鬼人達赤滿意地獰笑著,他知道眼楮里的藍焰是黨項藏獒最初的仇恨,也代表了它作為一只幼獒對人世狗道最初的理解。他說︰“你就恨吧,好好地恨,歡暢地恨吧,恨所有把送鬼人當鬼的人,所有欠了人命的人,你要是不恨我就打死你,你要是越來越恨我就手下留情,因為你是飲血王黨項羅剎。”它似乎明白了,或者它是天生倔強的藏獒,是從來不準備領略失敗的黨項藏獒,它迅速站起來,再次撲了過去。這次不是撲V門外,而是撲向了堵在門口的他。

    送鬼人達赤輪起木棒再次打了過來,它滾翻在地,比第一次更加狼狽地滾過去撞在了牆上。就這樣,它不馴地站起來,撲過去,撲了二十六下,把黨項藏獒的凶悍和堅忍全部撲了出來;就這樣,他不斷地把木棒輪起來,打過去,直打得它遍體鱗傷,倒在地上再也動彈不了。他踢了它一腳,對它說︰“你還沒有死,你就恨吧,好好地恨,無休無止地恨吧,恨所有見我就躲的人,所有欠了西結古人命的人,因為你是飲血王黨項羅剎。”它瞪著他,眼楮里的藍焰越來越熾盛了。但是它無法站起來,它幾乎就要累死了。送鬼人達赤彎腰在它身上到處摸了摸說︰“我這麼狠地打都沒有打斷你的一根小骨頭,看來我的恨神大哭女神、伏命魔頭、一擊屠夫和金眼暴狗已經在保佑你了。你就在這兒呆著吧,死了我就把你扔出去喂鷹,沒死我就接著再打。”

    送鬼人達赤提著木棒到處走動著,滿意地看到掛在牆上的風干肉和冰水已經被它吃光喝干了,說明它每天都在黑暗里撲跳,它已經可以撲跳得很高很高,就像一只小豹子那樣敏捷了。他又在更高的地方掛了許多風干肉和幾只盛滿冰水的羊肚,然後走了,一走又是一個月。

    等到送鬼人達赤再次回來的時候,它又長大了許多。掛在牆上的風干肉和冰水已經一掃而空,說明它的撲跳比一個月前至少提高了一尺。它臥在牆角警惕地瞪視著這個人,看到他把一只手藏在身體後面,就站起來,條件反射似的撮起了臉上的皮肉。它知道他身後藏匿著木棒,木棒帶給它的痛苦就像母親帶給它的溫暖一樣,已經深深鐫刻在了它的記憶里。

    這樣的記憶對它高傲的天性無疑是極大的傷害,讓它提前懂得了這樣一個道理︰擺脫木棒痛苦的唯一做法就是消滅木棒。它撲了過去,就像這些日子它在極度饑餓中撲向牆壁上的風干肉一樣,撲跳的距離完全比得上一只成年的藏獒。送鬼人達赤吃驚地“哎呀”了一聲,往後一縮,輪起木棒就打了過來。它的撲咬和他的棒打都是高速而準確的,但倒在地上的卻不是它希望中的木棒而是它自己。倒地以後它再也沒有找到站起來撲咬第二次的機會,木棒就像雨點一樣打了下來,它蠕動著,慘叫著,差一點昏死過去。這一次教訓讓它明白了這樣一個道理︰你必須學會一撲到位,一口咬死的本領,在強大的敵手面前,你的第二次第三次撲咬是不存在的。

    送鬼人達赤丟下打斷了的木棒,又一次把新帶來的風干肉和裝冰水的羊肚掛在了牆壁更高的地方,走的時候他說︰“你恨誰?恨我是不是?那你就恨吧,我要的就是你的恨。恨我吧,恨一切人一切狗吧,恨那些我給他們背走了鬼他們反而不理我的人吧。但是你最最應該恨的是上阿媽草原的人和狗,知道嗎,是上阿媽草原的人和狗。”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9 16:14:06

第28章


    又是一個月,又是一次無情的棒打,又把肉和水掛高了一些,送鬼人達赤又一次走了。整整一年中的十二個月都是這樣。飲血王黨項羅剎一年沒有來到陽光下面,一年沒有看到草原和雪山、帳房和羊群,一年沒有見過任何一只狗、任何一個動物,一年沒有見過任何一個人——送鬼人達赤不是人是鬼,他就跟畫在牆上的鬼影一樣,心是一個陰濕的盆地,里面叢生著猙獰尖利的獠牙。它一年十二次被送鬼人達赤的木棒打癱在地,它掙扎著站起來,頑強地成長著。隨著肉體成長起來的還有憤怒和仇恨,還有比陰暗的石頭房子陰暗一百倍的藏獒之心,還有它作為食肉動物的撲咬本領。

    最後一個月,送鬼人達赤把風干肉和裝冰水的羊肚掛到了房頂上。等他走了以後,飲血王黨項羅剎仰頭一望,便沖牆而上,就像一只飛翔的鷹,把肉一口叼住,然後又沖牆而下。它長大了,迅速地長大了。

    長大了的飲血王黨項羅剎已不再見到送鬼人達赤就撲就咬,不,它知道他把越來越堅硬的木棒藏在身後,如果它不能讓他丟棄木棒,那就只能在忍耐中蓄積仇恨,或者服從。啊,服從?它怎麼可以服從這樣一個人呢?然而服從似乎是必楫滿A因為它天生是人的伙伴,而現在它看到的人就只有這一個。況且服從也可以是權宜之計,如果這樣的權宜之計能夠讓送鬼人達赤放下木棒,它就可以重新開始仇恨,毫不留情地撲向他的喉嚨。于是它屈辱地揚起了頭,搖起了越蜷越緊的尾巴。送鬼人達赤愣了,不禁微微一笑,但笑容只停留了幾秒鐘他就故態復萌,揚起木棒,照頭便打,吼道︰“你搖什麼尾巴,你對誰也不能搖尾巴,你再搖尾巴我就把你的尾巴割掉。”這一次是打得最慘的,幾乎要了它的命。它在傷痛的折磨中突然領悟了送鬼人達赤的全部含義,那就是暴烈,就是仇恨,就是毀滅——毀滅一切善意的舉動。這樣的醒悟對它來說是大有好處的,它對他采取了既不撲咬也不服從的態度,盡量躲開他的肉體,盡量靠近他的心思,活著,就必須知道他在想什麼。

    新的一年開始後,送鬼人達赤用繩子綁著它把它帶出了石頭房子。那一天沒有陽光,那一天大雪紛飛,寒冷異常,那一天它被送鬼人達赤一腳踢進了一條壕溝,壕溝深深的,差一點把它摔死。它從壕溝里抬起了頭,看到送鬼人達赤已經不見了。

    它頓時就變得狂躁不安,在壕溝里來回跑動著,想回到地面上去,回到已經習慣了的石頭房子里去。但是一切試圖跳出壕溝的努力都失敗了。壕溝長五十米,寬兩米,最深的地方有三十米,最淺的地方有十多米。壕溝原來是一個雪水沖涮出來的深壑,送鬼人達赤用一年的時間加深了溝底,加陡了溝壁,加高了溝沿,把它改造成了飲血王黨項羅剎的新處所。飲血王黨項羅剎在溝底不停地走動著,雪更大了,黑夜寂然來臨,它一宿未睡。第二天早晨,太陽露出了雲翳,雪停了,風還在吹,空氣冷到尖銳,它仰望壕溝之上的一線藍天,突然意識到死亡已經出現在頭頂了。

    代表死亡的是無數狼頭。一顆顆狼頭圍繞著溝沿,懸空窺伺著它。它緊張得又蹦又跳,意識到蹦跳是毫無意義的,就開始奔跑。五十米長的溝底它只用六七秒就可以跑一個來回,跑了一會兒,又意識到奔跑更是無意義的,便停下來狂吠。它第一次用這麼大的音量狂吠,發現它越是吠得起勁,窺伺它的狼頭就越沒有離開的跡象。狼也開始叫了,好像有點學它的意思。它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狼,但是它听到過狼的聲音。在藏獒面前,天敵的聲音本來是泣哀和可憐的,如今卻顯得放肆而得意,充滿了對它的蔑視和挑逗。它暴跳如雷,十次百次地暴跳如雷,終于跳不動了,大汗淋灕地趴在了地上。

    群狼嗥叫的聲音更加得意了,它蜷起身子,閉上了眼楮,渾身開始發抖。它發現自己既是狂躁的也是膽小的,既是凶悍的也是恐懼的,那種在它的遺傳中含量極少的怕死的感覺剎那間無比夸張地跑了出來,讓它在死與不想死的刀鋒上感到了生命的無助和無奈。它用兩只大耳朵緊緊堵住了自己的听覺,抱著一種向困厄投降的心態,等待著末日的來臨。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9 16:15:40

第29章


    末日自然是不會來臨的,因為沒有一只狼敢于下到壕溝里面來。它們窺伺著歡叫了好長時間就奔馳而去了。當寂靜突然降臨的時候,飲血王黨項羅剎感到了一陣難以忍受的饑餓。它抬頭看了看上面,絕望地發現這里的牆壁上沒有懸掛的食物,有的只是石頭。它依靠本能,知道雪是可以吃的,便開始舔雪。整整三天過去了,它把溝底的積雪舔得一滴不剩,然後就用前爪使勁掏挖溝壁。

    第四天,也許是第五天,送鬼人達赤來了,從壕溝最淺的地方,扔下來一匹荒原狼。狼是活著的,是他從獵人手里用兩只肥羊換來的一匹成年狼。飲血王黨項羅剎驚然而起,紋絲不動地盯著狼。狼在拼命掙扎,很快就把綁縛它的繩子掙脫了,抬腿就跑,一看跑不出去,又回過身來,這才看到饑餓中瞪著血紅眼楮的飲血王黨項羅剎。飲血王黨項羅剎還是紋絲不動,畢竟它是第一次這麼近地面對一個本性比它凶殘十倍的活物。狼把鼻子往上撮著,威脅似的露出了鋒利的虎牙,朝前走了一步。這說明狼已經看出它是一個不諳時世的少年,有點不怕它。但是狼沒有想到,面前的這只藏獒雖然年少,但渾身日積月累的憤怒和仇恨早已經像大山一樣沉重了。它憤怒的是整個世界,仇恨的O全部生命,更何況它現在面對的是一匹狼,一個狗類種族天經地義的敵手。它低下頭,看了看自己餓癟了的肚腹,發現那兒正在激動地顫抖,也就是說,即使它不想吃狼,肚子也想吃狼了。它帶著正在極端饑餓中痛苦發抖的肚子跳了起來,撲了過去,速度快得連它自己都沒有反應過來,牙齒就已經鉗進了狼的後頸。狼的掙扎讓它激動,它又換口咬住了喉嚨,便咕嘟咕嘟地渴飲起了狼血。送鬼人達赤在上面狂叫起來︰“一擊屠夫,一擊屠夫,伏命魔頭,伏命魔頭。”

    就這樣,飲血王黨項羅剎在壕溝里呆了整整一年。

    一年中它沒吃過一口死肉,吃的都是活肉,是野獸的肉。野獸一來,照例先是戰斗,後是吃肉。它跟雪豹斗過,跟金錢豹斗過,跟藏馬熊斗過,次數最多的當然是跟狼斗,有荒原狼,豺狼,還有極端狡猾的雪狼。送鬼人達赤為了從獵人手里得到這些野獸,付出了頭人們送給他的大部分財產——一大片羊群和一大片牛群。

    一年中幾乎天天都有野獸在壕溝上面叫囂,它陰森森地仰望它們的身影,一天比一天暴躁地蹦跳著吼叫著,仇恨和憤怒也就一天比一天猛烈地蓄積著。

    一年中它沒有見過帳房和羊群,沒有見過任何一只同類、任何一個人,除了人鬼不分的送鬼人達赤。

    一年中它天天用前爪掏挖溝壁,因為它覺得這是一堵牆,掏著掏著就能掏出洞來,就能出去了。它掏出了許多個大洞,雖然沒有如願,但卻把兩只前爪磨礪成了兩根鋼 ,隨便一伸,就能在石壁上打出一個深深的坑窩。

    一年中它不避嚴寒酷暑,白天沐著陽光,晚上浴著星光,完全成了野性自然的一部分。它又長大了許多,已經不折不扣是一只大藏獒了。它身上充滿了豹子的味道、藏馬熊的味道、狼的味道,它在氣息、心態和行為舉止上已經不屬于西結古草原,也忘了它曾經是一對牧羊狗的優秀的兒子。它正在理解自己作為飲血王黨項羅剎的意義,正在按照送鬼人達赤的願望,惡毒地仇恨著,時刻準備咬死出現在自己面前的一切。

    一年結束的這天,它吃掉了一只用一頭犛牛換來的荒山貓。這是送鬼人達赤投下來的一種最敏捷的野獸,按照荒山貓的本領,如果是面對別的藏獒,它完全可以攀緣著溝壁,逃離險境。但是飲血王黨項羅剎沒有給荒山貓逃生的機會,它跳得太高了,爪子伸得太長了。它用野獸所知道的最快的速度一口咬住了對方。

    吃掉了荒山貓,它就昏睡不醒了。荒山貓的肉有強烈的麻醉作用,所有的動物吃了它都會昏然睡去。它睡了一天一夜,等它醒來的時候,它吃驚地發現自己躺在一片開闊的雪地上。送鬼人達赤用十幾根皮繩和五頭犛牛把它吊出了壕溝,又用一頭最健壯的犛牛馱著它來到了這里。這里是黨項大雪山的冰天雪地,是天造地設地生成著許多地下冰窖的地方。送鬼人達赤看它醒了,就用手撕著它的皮毛,使勁把它朝前推去。它順著冰坡滑了下去,轟然落地的時候,地下冰窖里的一群雪雞噗啦啦地飛了出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9 16:17:04

第30章


    又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個日子,飲血王黨項羅剎就呆在方圓不到二十米的冰窖里。它出不去,冰窖的窖口高得超出了它的蹦跳能力。它只能沿著窖壁憤怒地奔跑,時不時地伸出前爪在冰牆上抓一把,抓出一道一道的深溝來。食物依然是活的,至少有半年是這樣。半年中差不多每個星期都有一次殊死的戰斗。它撕咬著投下來的野獸——狼、豹子或者藏馬熊,從來沒有放棄在第一時間撲過去一擊致命的機會,有時候用牙,有時候用爪子。它的爪子不僅有力,而且越來越堅利了,因為它必須摳住光滑的冰石,無論它是平面的,還是斜面的。

    半年以後,當飲血王黨項羅剎業已證明自己是一只所向無敵的藏獒的時候,活物突然沒有了,饑餓成了它必須天天面對的事情。送鬼人達赤一個星期才喂它一次,每一次他都會放下一根粗皮繩來,食物——一些爛羊肉或者爛牛肉就綁在皮繩的中間它撲咬不到的地方,它必須用牙咬住皮繩,用堅硬銳利的爪子摳住冰牆,一點一點地爬向食物。一吃到食物,皮繩就斷了,它會從冰牆上摔下來,摔得渾身骨頭疼。摔了兩三次之後它就學乖了,在吃到食物之前,它會把兩只前爪深深地打進冰牆,然後一步一個坑窩地挪下來。這時候它w經不是藏獒,而是一只其大無比的貓科動物了。依然是饑餓,按照飲血王黨項羅剎的正常食量,它每天至少應該吃掉十公斤鮮肉,但是它現在平均每天一兩肉都吃不到。餓極了它就吃自己的屎,就大口吞食用利牙切割下來的冰塊。它瘦了,打不起精神來了。但是它的陰冷和殘暴卻越來越有質量地裂變成了渾身的細胞,忿怒和仇恨就像定時炸彈一樣隨時都會爆發,蘊藏胸中的億萬支毒箭正待射出,射向所有的所有的所有的。

    有一天,當送鬼人達赤又來給它喂食時,吃驚地發現,冰窖的窖口殘留著半截雪豹粗大的尾巴,朝下一看,看到飲血王黨項羅剎正在大口吃肉。他愣住了,這就是說,冰窖已經圈不住它了,它爬出冰窖,殺死一只雪豹後又回去了。幸虧它沒有跑掉,它萬一跑掉了呢?第二天,送鬼人達赤把一只用兩頭犛牛換來的荒山貓扔進了冰窖。飲血王黨項羅剎這時候一點也不餓,但它還是一躍而起,在對方還沒有明白應該往哪里逃的時候,一口咬住了對方的脖子。荒山貓的肉沒有雪豹的肉好吃,它吃完了雪豹,才去對付有麻醉作用的荒山貓。送鬼人達赤在窖口等了一個星期,才等來它昏睡不醒的時刻。

    這一年是藏歷鐵兔年,鐵兔年結束的時候,飲血王黨項羅剎出現在了石頭苳l的門前。它被兩根粗鐵鏈子牢牢地拴著,就像一只真正的看家狗那樣。它仍然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見不到帳房和羊群,見不到任何一只同類、任何一個人,除了送鬼人達赤。它的生活一如既往地延續著︰一是忍受饑餓,二是忍受仇恨。饑餓可以通過吃肉來消除,可是仇恨呢?送鬼人達赤每天都在對它吼叫︰“上阿媽的仇家,上阿媽的仇家。”這樣的吼叫讓飲血王黨項羅剎很快就明白︰它的生活不在這里,在上阿媽的仇家那里。當生活和仇恨已經畫了等號的時候,上阿媽的仇家就成了仇恨的代名詞。

    夏天到了,送鬼人達赤要帶著飲血王黨項羅剎去上阿媽草原了,突然听說了岡日森格的事情,听說了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的事情。他大喜過望,立刻決定︰暫時不去了,如果能就地復仇,就用不著去了。

    送鬼人達赤走遍了西結古草原,終于找到了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帶著他們來到了黨項大雪山的山麓原野。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走向自己的石頭房子,從飲血王黨項羅剎的脖子上解開了兩根粗鐵鏈子。飲血王黨項羅剎幾年來第一次看到除開送鬼人達赤以外的人,它瞪起血紅的眼楮,帶著裝滿草原的仇恨,迅雷霹靂般地奔跑過來。

    七個上阿媽的孩子愣住了,驚駭無主地互相撕拽著,轉身就跑,邊跑邊扯開嗓子喊起來︰“瑪哈噶喇奔森保,瑪哈噶喇奔森保。”

    讓送鬼人達赤失望的是,一听到這聲音,飲血王黨項羅剎就跑不動了,就不想咬人了。他知道這是老祖宗老天神專門用來對付藏獒的猛咒,便想到了藏醫喇嘛,覺得讓飲血王黨項羅剎吃了能夠消除人世牽掛的“十八老虎虛空丸”,也許“瑪哈噶喇奔森保”的咒語就不起作用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9 16:18:58

第31章


    父親沒想到,麥政委他們走後的第二天,岡日森格就不願意呆在牧馬鶴部落的魔力圖大帳房里養傷了。剛剛抹了藥和吃了藥,它就用牙齒拽著父親的衣服來到帳房外面,然後就和大黑獒那日一起朝前走去,走了幾步,看父親沒有跟過來,就又停下,用藏獒不常有的汪汪聲叫起來。

    只能走了。父親備鞍上馬,在一大群黑頸鶴的陪伴下,跟著兩只藏獒走向了黨項大雪山。

    後來父親才知道,送鬼人達赤之所以居住在黨項大雪山,是因為高曠而蠻荒的黨項大雪山的山麓原野,曾經是黨項人的老家。

    黨項人是古代藏族人最為剽悍尚武、驍勇善戰的一支,也是最早組建猛犬軍團南征北戰的藏人部族。成吉思汗席卷世界時,親自頒令征調黨項人和黨項人的猛犬軍團作為北路先鋒直逼歐洲。猛犬軍團擁有五萬多名戰士,都是青一色的藏獒,它們以敵方的尸體作為吃喝,鋪天蓋地,一路橫掃,建立了讓成吉思汗驚嘆不已也羨慕不已的“武功首”。大汗曾經慨嘆︰“身經百戰,雄當萬夫,巨獒之助我,乃天之戰神助我也。”

    猛犬軍團打到甯w之後,一部分隨著黨項人回到了黨項大雪山,一部分被蒙古人接管,留守在了歐洲,一直沒有返回老家。那些奮武揚威的純種的屬于喜馬拉雅獒種的黨項藏獒,在故土之外雜交繁育出了著名的馬士提夫犬、羅特威爾犬、德國大丹犬、法國聖伯納犬、加拿大紐芬蘭犬、英國獒犬等,它們後來都成了世界頂級的大型工作犬。也就是說,黨項大雪山的山麓原野是生長原始藏獒的地方。黨項人雖然流走了,但具有原始野性的黨項藏獒卻依然存在。

    送鬼人達赤是知道這一段祖先的歷史的,也知道在格薩爾王的傳說里,那些摧堅陷陣、不避斧鉞的戰神很多都是來自黨項大雪山的藏獒,更知道黨項藏獒是金剛具力護法神的第一伴神,是盛大骷髏鬼卒白梵天的變體,是厲神之主大自在天和厲神之後烏瑪女神的虎威神,是世界女王班達拉姆和暴風神金剛去魔的坐騎。而曾經幫助二郎神勇戰齊天大聖孫悟空的哮天犬,也是一只孔武有力的黨項藏獒。所以,送鬼人達赤住在了黨項大雪山的山麓原野,豢養了一只遺傳正統的黨項藏獒。藏獒的名字就是他天天禮拜的傲厲神主忿怒王的名字︰飲血王黨項羅剎。

    走了三天才不走了,不走的時候父親看到了黨項大雪山和一座石頭房子、幾頂帳房。夕陽熔化成了流淌的雲翳,大雪山正在瘋狂地燃燒。岡日森格累了,趴在地上,有氣L力地閉上了眼楮,好像它已經忘了它一路顛簸的目的是為了尋找自己的主人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好像面前的一切包括吠叫而來的領地狗群都不在它的關注之內,它關注的只是把自己依托在冰涼的大地上,以最快的速度恢復體力。

    領地狗們也是昨天和麥政委以及丹增活佛一起到達這里的。一來就被一股彌漫在四周的陌生藏獒的腥羶氣息搞得騷動不寧。它們想找到這只散發著腥羶氣息的異地藏獒,但就是找不到,刺鼻的氣息附著在每一根草葉每一塊石頭上,哪兒都是濃濃烈烈的,讓它們在腥羶的彌漫里暈頭轉向,失去了找到源頭的能力。因此它們不得不在廣闊的山麓原野上到處游蕩,游蕩著游蕩著,就驚奇地發現了岡日森格。

    領地狗們吠叫著跑來,就像第一次見到岡日森格時那樣,氣勢洶洶地似乎要把它撕個粉碎。但是這一點它們已經做不到了,不是沒有能力,領地狗尤其是藏獒集體匯合時的攻擊能力,往往是霹靂蓋頂無堅不摧的,而是沒有心力,心力就是仇恨的力量,這種力量正在不由自主地一點點消弭。因為它們突然意識到,獒王虎頭雪獒已經死了,而面前這個趴伏在地的金黃色的獅頭公獒,就是咬死獒王的那只藏獒。連獒王都咬死了,為什麼領地狗群還要對它囂張呢?威武蓋世啊,名冠三軍啊,萬夫不當之勇啊,好生英雄了得啊,藏獒的語言里並不缺乏這樣的詞匯,這樣的詞匯從祖先的血脈中流淌而來,在它們的骨子里形成了一種牢不可破的崇拜的力量。

    崇拜的力量讓領地狗們在快要接近岡日森格的時候突然停下了。它們依然吠叫著,但那已不是憤怒的詛咒,而是為叫而叫,為凶而凶。岡日森格听出來了,所以它平靜得就像一塊岩石,連趴伏的姿勢也沒有改變一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9 16:20:59

第32章


    這一夜,父親一直跟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呆在露天地上。天快亮的時候,領地狗群突然有了一陣騷動。吠聲爆起,就像天上扔下來了無數驚雷。接著就是奔跑,忽地過去,又忽地過來,黑色的潮水在沒有月亮的夜空下喧騰回環。奔跑和叫囂、撲打和撕咬以最激烈的程度持續著。

    石頭房子和帳房里的人都出來了,瞪起眼楮刺探著前面,依稀能看到黑色的背景上一個更黑的黑影在閃來閃去,閃到哪里,哪里就會出現一陣瘋狂的奔撲撕咬。人們猜測著︰一只極其凶暴悍烈的野獸闖進了領地狗群,它的力量與勇氣和藏獒旗鼓相當,所以爭衡就格外激烈、猛惡和持久。

    奇怪的是,驚天動地的喧囂並沒有影響岡日森格的睡覺,它一眼未睜,好像已經不行了,馬上就要死去了,狗世間的任何鬧騰都牽動不了它的興趣了。而大黑獒那日卻顯得非常狂躁,幾次要沖過去,都因為牽掛著岡日森格而拐了回來。

    翻江倒海似的一群對一個的剿殺持續了很長時間,終于平靜了。領地狗群匍匐在黑暗里,就像消失了一樣鴉雀無聲。天慢慢亮起來。當第一只禿鷲嘎嘎叫著降落到山麓原野上時A父親警覺地看了看岡日森格。它依然趴臥在地上,一動不動。父親疑慮地摸了摸它的鼻子,才放心地站了起來。

    他走向了那只落在地上掀動翅膀的禿鷲,禿鷲的四周,是叫囂撕咬了半夜累得打不起精神的領地狗。父親在狗群里穿行著,看到草地被奔騰的狗爪抓出了無數個坑窩,一片片縴細的牛毛草翻了起來,草根裸露在地面上,亂草中灑滿了血色的斑點,就像剛剛經歷了一場雷陣雨。父親疑惑著︰這是誰的血呢?闖入領地狗群的野獸傷得肯定不輕,或者已經死了,被藏獒們的血盆大口你一口我一口地咬死了。他想找到闖入者的尸體,一抬頭看到尸體就在跟前,一只,還有一只。他繼續找下去,一共找到了五具鮮血淋淋的尸體,但那不是什麼野獸的,而是領地狗的——死去的領地狗中有四只是小嘍羅藏狗,有一只是高大威風的藏獒。除了死去的,還有受傷的,好幾只藏獒身上都帶著傷,包括大黑獒果日,大黑獒果日的耳朵被咬掉了一只,右邊的肩膀也被撕掉了一大塊皮肉。父親在驚訝中繼續尋找,想找到闖入者的生命代價——尸體或者被領地狗吃掉血肉的骨架。但是沒有,走遍了領地狗群,走遍了留下爪窩,翻出草根的地方,連一根闖入者的毫毛也沒有找到。

    父親呆愣著,他無法用聲音表達自己的吃驚就只好呆愣著︰這是什麼樣的闖入者啊,在闖入戰無不勝的領地狗群後,左沖右突,居然咬死咬傷了這麼多領地狗,而他自己卻帶著依然鮮活的生命杳然逸去,奇怪得就像一個鬼魅。父親想著,突然听到一陣哭聲,扭頭一看是光脊梁的孩子。他行走在領地狗群里,每看到一只死去的領地狗,就會趴在它身上痛哭幾聲。父親一陣哆嗦,心說千萬千萬別讓岡日森格撞上它。

    過了一會兒,來這里的人都看到了領地狗群死傷慘重的情形,驚訝莫名地議論著。麥政委問道︰“到底是什麼野獸,這麼厲害?”丹增活佛長嘆一聲說︰“黑風魔已經找到了危害人間的替身,在它不做厲神做厲鬼的時候,送鬼人達赤是不會听我的話的。昨天晚上來到這里的一定是飲血王黨項羅剎,它是達赤制造出來的西結古願望的化身,它把一切仇恨聚攢在自己身上,所以它是見誰咬誰的,但它最根本的目的是要讓上阿媽草原的人付出奪取別人生命的代價。按照世世代代送鬼人的命運,達赤是娶不上老婆的,但是幾年前有個女人對達赤說,只要你能為我報仇我就嫁給你。這個女人的前兩個丈夫都被上阿媽草原的人打死了,她知道指望自己的兒子去報仇,兒子最終也會死掉,所以她挑選了人人回避人人害怕的送鬼人達赤。達赤在娶這個女人前向八仇凶神的班達拉姆、大黑天神、白梵天神和閻羅敵發了毒誓,要是他不能為女人報仇,他此生之後的無數次輪回都只能是個餓癆鬼、疫死鬼和病殃鬼,還要受到尸陀林主的無情折磨,在火刑和冰刑的困厄中死去活來。送鬼人達赤不是一個輕浮的叛誓者,他寧肯得罪我這個活佛也要讓自己的誓言成為可能。因為活佛是現世的管家,而他的毒誓則決定著他以後的所有輪回。”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9 16:22:16

第33章


    太陽出來了。大黑獒那日盯著遠方悶雷似的叫起來,叫著叫著用鼻子拱了一下岡日森格。岡日森格動了動,但沒有睜開眼楮。父親告訴麥政委︰“自從我認識它以來,還從來沒見過它叫得這麼瘋狂,它肯定發現了什麼。”

    大黑獒那日的狂叫持續著,把不遠處的所有領地狗都叫了起來。領地狗們也開始狂叫,震得半個天空都有些四分五裂了。丹增活佛似乎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盤腿坐下來,念起了《不動金剛憤怒王猛厲火莊嚴大咒力經》。藏醫尕宇陀一听這聲音,趕緊坐在了丹增活佛的身邊。幾個鐵棒喇嘛侍列身後,頓時就威怒異常了。

    就在這時,岡日森格站了起來,一站起來就抖了一下渾身金燦燦的獒毛,像是抖落了所有的疲倦和傷痛,頓時顯得精神倍增,氣象森然,仿佛它就是不動金剛,現在要憤怒了,要噴射猛厲之火了。它朝著大黑獒那日狂叫的方向望了望,一聲不吭地朝前走去。

    就在這時,仿佛是岩石變出來的,一只全身漆黑明亮,四腿和前胸火紅如燃的藏獒突然出現了,就像一塊正在燃燒的巨大黑鐵,在人們的視野里滾地而來。領地狗們嘩的一下從它漸k側圍了過去。它好像都懶得看它們一眼,頭不歪,目不斜,路線端直地徑奔岡日森格。人們驚呼起來︰“飲血王黨項羅剎?”

    就在這時,送鬼人達赤幽靈一樣來到了這里。他匍匐在地,藏到連連堆起的哈喇包後面,帶著獰厲的微笑,窺伺著面前的一切。

    就在這時,一隊騎影朝這邊跑來。他們是野驢河部落的頭人索朗旺堆帶領的騎手和牧馬鶴部落的頭人大格列帶領的騎手。他們為了尋找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無意中匯合到了一起,然後又來到了這里,正好踫上這場藏獒與藏獒之間為了人類仇恨、草原爭鋒的打斗。他們齊唰唰地叫了一聲︰哎呀。

    岡日森格停下了。它看到這只早就在期待中的黑鐵火獒——飲血王黨項羅剎直奔自己而來,就站斜了身子,聳起鬣毛,揚起大頭,兩只大吊眼格外夸張地吊起著,亮相似的擺出了一副昂然挺立的姿勢,迎接著對方︰就是這個東西,它終于來了。岡日森格幾天前就預感到了飲血王黨項羅剎的出現,預感到飲血王黨項羅剎將是西結古草原橫暴仇惡的極至,也預感到自己有生以來最殘酷的打斗就要來到了,所以它要休息,要用徹夜不醒的睡眠驅除跋涉的勞頓和傷痛的困扼。現在,除了傷痕還有點痛,勞頓是徹底消除了,不然就擺不出昂然挺立的姿勢。它知道按照打斗的慣例,只要自己擺一個姿勢,風風火火跑來的飲血王黨項羅剎就會在自己面前停下來,也擺出一個姿勢讓它看,越是強悍的藏獒就越講究姿勢的完美和獨特,越渴望首先通過擺姿勢來壓倒對方。而岡日森格要做的,就是利用這慣例出奇制勝︰在對方想擺姿勢而沒有擺好姿勢的瞬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發起攻擊,最好是一口咬住喉嚨,次好是咬住脖子的任何一個地方。如果最好和次好的目標都實現不了,那至少也要在對方的肩膀上撕下一塊肉來,狠狠地給它一個下馬威。

    然而岡日森格沒有想到,飲血王黨項羅剎不是一般的藏獒,它的成長離開了藏獒這一物種成長壯大的規律,它是人類用非人的手段訓練出來的獒之魔、獸之鬼。藏獒本是一種依賴群居生活(和人類群居,也和同類群居)才可以發揮作用也才可以進入人類生活的動物,群居的生活會讓它們具有健全的心理和智能,會在潛移默化中教會它們許多藏獒必須遵守的規矩,從而使它們的行為方式符合某種代代相傳的習慣,這種規矩和習慣既體現著它們本身的生存需要,也體現著人類的需要。但是飲血王黨項羅剎自記事以來從來沒有和別的藏獒一起生活過哪怕一天,除了那些通過頑強的遺傳牢固地盤踞在它的血液中骨子里的祖先的信息之外,它沒有從任何同類和人類身上學到過任何所謂的慣例。從心靈到肉體的絕對孤獨,讓它獨立在了人們和藏獒們的見識和理解之外。它的名字叫飲血王黨項羅剎,這個名字所昭示的特點,一是迥異于任何野獸的巨無霸似的惡毒生猛,二是對秩序和道德的強烈反叛或者叫極端的懵懂無知。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9 16:23:37

第34章


    飲血王黨項羅剎朝著岡日森格飛奔而來,它既沒有停下,也沒有直取岡日森格,而是突然轉身,朝著一只從右側包抄而來的領地狗群里最勇猛的黑色的金剛公獒撲了過去。這是兩倍于閃電的速度,是等同于雷霆的力量,是任何大腦都無法想象的攻擊。金剛黑獒只覺得眼前突然有了變化,還沒看清楚變化究竟是什麼,對方巨大的身軀就已經撲天而來,大嘴一伸便咬住了它的喉嚨,只听喀嚓一聲響,利劍似的虎牙頓然豁開了一道半尺長的血口。按照常規接下來飲血王黨項羅剎一定會再咬一口,直到咬死對方。但是沒有,它在拔出牙齒的同時,飛身而起,用疾風之力撲向了岡日森格,速度之快,連岡日森格這樣智勇雙全的藏獒都沒有反應過來。

    岡日森格依然斜立著身子,聳起鬣毛,揚起大頭,用一種昂然挺立的姿勢等待著對方也擺出一個姿勢來。飲血王黨項羅剎大吼一聲︰“你怎麼這麼莫名其妙?”牙齒比吼聲更快地來到了岡日森格面前。岡日森格哎呀一聲,知道跳開已是不可能了,順勢倒地也是不可能了,只好身子一縮,凝然不動。

    岡日森格不愧是雪山獅子,凝然不動是鎮定自若的表現,也是一種本能的防範A因為所有神勇的藏獒在撲咬時都算準了對方逃跑或者躲避的路線,都有極其準確的提前量,凝然不動就是躲過了撲咬者的提前量。從被動防範的角度來說,這一招果然是奏效的,飲血王黨項羅剎並沒有一口咬住它的喉嚨,猛掏一下就能掏出一個岩窩的兩只前爪,一爪撲在了空氣里,一爪撲在了岡日森格的腦袋上,腦袋頓時嗡了一聲。好在狗頭是最硬的,岡日森格的頭比岩石還要硬,當頭上的金黃毛發紛紛散落的時候,它硬是抗住了如此猛烈的擊打而沒有倒下。更讓人叫絕的是,它的沒有倒下和它的反撲接踵而至。飲血王黨項羅剎四肢剛剛著地,身側就跟過來了岡日森格的利牙。這是風馳電掣的利牙,是只有草原戰神才具有的利牙,這樣的利牙類似人類的殺手 ,對付一切敵手都是一牙斃命的。

    然而這樣偉大的利牙在用來對付飲血王黨項羅剎的時候突然就不偉大了。飲血王黨項羅剎立刻感覺到了對方這次反撲的厲害,而對它來說行動就是感覺,甚至行動比感覺還要快。它並沒有躲閃,而是原地跳起,回頭便咬。犬牙和犬牙砰然相撞的時候,岡日森格又一次領略了對方力量的巨大。它趕緊跳起來躲開,但已經晚了,飲血王黨項羅剎的利牙哧啦一聲戳穿了它厚實的嘴唇,而它卻未能戳穿對方的嘴唇。飛濺而起的鮮血隨著躲閃的身影淋灕在空中地上。

    岡日森格發現雖然它已經預感到西結古草原將橫空出世一個凶暴惡毒至極的黨項藏獒,將和自己有一場空前殘酷的打斗,但它仍然低估了對方的勢力。對方進攻的速度、對方廝殺的蠻野、對方那種處于巔峰狀態的氣勢,都遠遠超過了它。它現在唯一要做的似乎就是閃避,就是想方設法避免自己受到傷殘,而不是想方設法給對方制造傷殘。那麼對方的閃避能力呢?要是對方的閃避能力也在自己之上,那就說明打斗現在已經有了結局︰它是死定了的,不在這一刻,就在那一刻。因為閃避能力強的藏獒,一般來說更懂得如何破壞對方的閃避,它閃避的能力和技巧往往也是它進攻的能力和技巧的體現。

    岡日森格要試一試了,它要看看對方的閃避能力究竟如何。它看到飲血王黨項羅剎又一次朝自己撲來,便迅速閃開,又迅速撲了過去。然而飲血王黨項羅剎沒有閃避,它好像不懂得閃避,或者它不屑于閃避,當岡日森格撲向它眼看就要牙刀進肉的時候,它的反應依然是原地跳起,張嘴便咬,整個過程如同電光石火,結果仍然是它的牙刀攮進了岡日森格的肉,而不是相反。岡日森格再一次帶著滿嘴的創傷跳到了一邊。它覺得自己真是很傻,對方有這般強勁快速的進攻,還需要閃避干什麼?需要閃避的只能是它自己了,它除了閃避再也沒有別的能耐了。所有超人超狗的智謀詭計,所有穩操勝算的撲殺本領,所有澎湃磅礡的情態氣勢,就在面對這個從天而降的飲血王黨項羅剎的時候蕩然無存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9 16:25:01

第35章


    岡日森格灰心喪氣著,突然發現它連灰心喪氣的時間也沒有了。飲血王黨項羅剎的進攻再次開始。還是速度和力量的精彩表演,一次撲咬不到就來第二次、第三次,上一次和下一次之間只有起伏沒有停頓,就像河水的奔騰自然流暢。岡日森格全力以赴地閃避著,雖然被動得讓它毫無光彩,甚至有些狼狽,但也讓圍觀的人們和狗們大開眼界︰被動而不挨打,退卻而不改神速,誰說弱者的機智不是一種值得贊美的舉動呢——它在閃電之下躲開了閃電的擊打,它在狂風之中避開了狂風的掃蕩,它沒有令人嘆服的英雄氣概,卻同樣令人嘆服地讓如此英雄的飲血王黨項羅剎無可奈何。

    從人群里傳來了叫好的聲音,是父親的鼓勵。領地狗們的叫聲此起彼伏,它們情不自禁地開始為岡日森格助威。還有經聲,丹增活佛又來了一遍《不動金剛憤怒王猛厲火莊嚴大咒力經》,這一遍聲若洪鐘,緊張的氣氛里平添了許多莊嚴和肅穆。閃來閃去的岡日森格突然就不那麼灰心喪氣了。它知道自己現在使用的閃避法和一般的躲避絕然不同,躲避是躲開傷害,是生存的藝術,閃避是閃開死亡,是生命的藝術。你越想讓我死,我就越要活給你看,我不死就是我的勝利。換句話說,你熙荍Q是咬死我,我的勝利就是讓你的企圖一次次落空,就是把貪生怕死的藝術發揮得淋灕盡致。只要你的進攻是無效的,我就是偉大而戰無不勝的。

    偉大的岡日森格十幾次幾十次地跳起來落下去,一次比一次更加驚險地閃開了對方的進攻。飲血王黨項羅剎十幾次幾十次地跳起來撲過去,一次比一次更加惱怒地叫囂著︰“你不是一只藏獒,你是一匹可恥的狼。狼見了我才這樣的躲閃呢。狼日的雜種,你來啊,你沖我來啊,你就像鬼影一樣閃來閃去算什麼本事啊?”有好幾次飲血王黨項羅剎都想算了,不打了,永遠都在逃跑的對手,根本就不是對手,就像一只見了你就鑽洞的老鼠,你能說它是你的對手嗎?但是既然已經期遇了這只獅頭公獒,不咬死它,就不是飲血王黨項羅剎的風格,就等于飲血王沒有活著,或者說活著也是死了。飲血王黨項羅剎突然停了下來,停下來是為了發動一次更加有效的進攻。

    首先︰它貼著地面趴在了地上,好像累了,眼瞪著岡日森格的胸脯長長地吐氣長長地吸氣。然後︰它把後腿藏在了肚腹下面,兩只爪子牢牢地蹬住了地面。接著︰它伸展了前腿,用爪子摳住了地皮,並把肩胛緊緊縮了起來。岡日森格警惕地瞪著它,尋思它這是干嗎呢?是不是體力不支了?或者心理上首先疲倦了?正想著,感覺地面突然搖了一下,正要跳起來閃開,飲血王黨項羅剎削鐵如泥的利牙已經來到了它的胸脯上。胸脯是深闊的,利牙在心髒的位置上插了進去。岡日森格立刻翻倒在了地上。

    這是一次成功的撲咬。飲血王黨項羅剎采用了低空咬蛇的戰術,也就是它的撲跳沒有弧線,直線而去,整個身子離地面始終只有不到五公分。而此前岡日森格的閃避藝術之所以成功,恰恰就是利用了對方撲跳時的弧線,在同等的距離上,弧線比直線多出來的那一點點時間,正是它每次都能閃開對方撲咬的時間。但是這一次,弧線比直線多出來的時間突然消失了,必須用弧線而不是用直線閃避的岡日森格閃無可閃,避無可避,就只能是甕中之鱉了。

    “獒多吉,獒多吉。”光脊梁的孩子突然喊起來。他希望領地狗群這時候能夠沖上去,咬死岡日森格,也咬死飲血王黨項羅剎。但領地狗群不听他的,既沒有行動,也沒有叫聲。在這個眼看岡日森格就要斃命的時刻,傻愣是領地狗群的必然選擇,因為這種頂極藏獒之間擂台賽式的打斗必須是一對一的,還因為它們沒有忘記就要死掉的岡日森格來自敵對于西結古草原的上阿媽草原,如果它的表現不是英勇無敵巋然不動的,它們就沒有任何理由和必要尊崇它了。領地狗們現在考慮的是,既然連戰勝了獒王虎頭雪獒的雪山獅子岡日森格都不能打敗飲血王黨項羅剎,那麼它們應該怎麼辦呢?兩種選擇︰一是前赴後繼,萬難不屈,直到全部犧牲;二是尊飲血王黨項羅剎為王,朝著一個踐踏了習慣與規矩的陰惡暴君俯首稱臣。這樣的可能並不是沒有,就看是不是符合西結古人的意志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9 16:26:57

第36章


    岡日森格被壓倒在地,無奈而悲慘地掙扎著,胸脯上的血泉涌而出,迅速漫漶成了一片。飲血王開始飲血了,汩汩有聲,如同溪流掉進了深谷。大黑獒那日來回奔跑著,差一點跳起來撲過去,但是它忍住了,藏獒的規矩讓它只能旁觀而不能參與。它叫著,聲音不高也不悶,柔柔的,柔柔的。

    大概就是這柔柔的愛語給了岡日森格勇氣和靈感吧,令人不可思議的事情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岡日森格突然忽高忽低地發出了一陣叫聲,這是母獒的叫聲,是母獒發情時的叫聲,是母獒發情的高峰極其痛苦極其渴望極其溫柔的叫聲。飲血王黨項羅剎雖然遺失了許多祖先的遺產,但它畢竟無法丟失娘肚子里就已經形成的生理特性,它是公獒,公獒的性別神經按照造物主的安排,和所有自然發生的事情那樣,正常地存在著,使它在仇恨和憤怒的背後,深深潛藏著對母獒的另一種感情和沖動。飲血王黨項羅剎愣了一下,好像是說︰你不是一只雄性的狗雜種嗎,怎麼發出了母獒的聲音?就是這一愣,使它的嘴有了松動,深陷于對方胸脯的虎牙被一種強烈的排斥心力擠了出來。而這一擠對岡日森格來說,就是生命走向存在的最為得體最為關鍵的一擠,它擠出了脫離死亡的時﹛A也擠出了松動自己的身體從而把對手的生命含在嘴里的空間。

    岡日森格用零點零零一秒的速度抬起了頭,又用零點零零二秒的速度齜出了牙刀,然後用零點零零三秒的速度一口咬住了對方的喉嚨。這是非常深刻的一咬,咬住的位置精確到無與倫比。飲血王黨項羅剎太出乎意料了︰這個用母獒發情時痛苦而溫柔的叫聲呼喚著自己的家伙,居然這麼刻毒地咬住了它?它暴怒得騰挪跌宕,試圖一甩就把對方甩掉。但更讓它出乎意料的是,它不僅一甩沒有甩掉,而且好幾甩都沒有甩掉。它只好一直甩下去,把岡日森格沉重的身體一次次地甩到這邊又甩到那邊。而對岡日森格來說,這一咬是用雪山獅子的整個生命和榮譽做賭注的,是它用吃奶的力氣,用一生全部的打斗經驗,用一切野獸在生死存亡之際所能發揮出來的最後的也是最為剛毅堅忍的能力,創造出的一次最能體現生命壯麗而不朽的防守反擊。它成功了,奇跡般地成了這場眼看就要輸掉——不,就要死掉的——打斗的主宰者。

    飲血王黨項羅剎看甩不掉對方,就用前爪使勁蹬踢,這可是猛伸出去能讓堅硬的岩石嘩啦啦粉碎的爪子,是恐怖之主用漫長的歲月磨礪出鋒銳的爪子,只一下就蹬_了岡日森格的肋骨,就把它龐大的身子蹬得飛了起來。但它就是蹬不掉岡日森格,就是無法蹬到岡日森格要命的脖子上或者同樣要命的肚腹上。岡日森格抱定了這樣的信念︰就是自己粉身碎骨,也要把牙齒留在對方的喉嚨上。

    血從飲血王黨項羅剎的喉嚨上流了出來,很多,也很快,就像岡日森格熟悉的那些旺盛的冰川水源,流成了一根粗大的血柱。這不是飲血王黨項羅剎的血,是別的藏獒的血,它渴飲了許多藏獒的血,所以它就是一個大血庫。血庫里的血仿佛是無盡的,它的生命也是無盡的。不,岡日森格對飲血王黨項羅剎說了一聲不︰你的生命不是無盡的,從現在開始,你就要走向死亡。

    飲血王黨項羅剎瘋狂的甩蹬延續了很久。岡日森格死死咬住不放,就像是對方身體的一部分。終于,飲血王黨項羅剎的甩蹬消失了,呼呼地喘息著,若斷似連地喘息著。終于,岡日森格的力氣用盡了,牙齒禁不住離開對方,渾身癱軟地趴臥在了地上。這時候飲血王黨項羅剎依然挺立著,依然是龍驤虎步,威武雄壯。它已經不流血了,似乎所有的血都流盡了,但是它沒有倒下,它過了一會兒才倒下。轟然倒地的一剎那,所有的領地狗都放聲大叫,山麓原野上驚雷滾地,驅趕著低伏的雲翳疾走天涯。

    領地狗們圍了過去,突然又停下了,尤其是那些智慧而勇武的藏獒,都在離岡日森格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它們坐在地上,昂起頭,一聲比一聲動情地叫著。這是肅然起敬的意思,是只有拜見獒王時才會有的心悅誠服、歡呼雀躍的舉動。趴臥在地的岡日森格有禮貌地輕輕搖了搖尾巴。領地狗們喊叫的聲音更加情深意長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9 16:28:47

第37章


    大黑獒那日急切地到處舔著岡日森格的傷口,恨不得那些傷口被自己一舔就好。領地狗們在耳朵被飲血王黨項羅剎咬掉了一只的大黑獒果日的帶領下,簇擁而來,也像大黑獒那日那樣舔起來,爭著搶著擁著擠著舔起來。藏醫尕宇陀禁不住笑了,說︰“好啊,好啊,百舌救一命,百舌救一命。”

    父親來到了飲血王黨項羅剎身邊,蹲下身子摸摸它偉岸的身軀,又摸摸它的鼻息,大聲說︰“藥王啊,你是尊敬的藥王喇嘛,你為什麼不過來一下?”給岡日森格上完了藥的藏醫尕宇陀走過去看了看說︰“它是魔鬼的化身,別管它,就讓它死掉吧。”父親說︰“治好魔鬼的藥王才是真正的藥王,你就不要吝嗇你那點藥粉了。”尕宇陀說︰“它把仇恨的利箭射進了大家的心,我能給它上藥,但我不能守護它。”父親說︰“我來守護它。”父親固執地希望救活飲血王黨項羅剎,因為在他的天性里,他希望所有的狗都是好狗,都是自己的朋友,更何況它不是一般的狗,它是一只雄野到無以復加的藏獒。在父親的企求下,藏醫尕宇陀給飲血王黨項羅剎上了藥。

    岡日森格很快站起來,朝前走去,雖然走得很慢,卻顯得異常堅定。j黑獒那日跟上了它。領地狗們跟上了它。在場的所有人都驚呼著跟上了它。狗們和人們都知道,岡日森格是走向它的主人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的。他們被送鬼人達赤囚禁在了一個秘密的地方,這個地方人是不知道的,只有岡日森格和它身邊的大黑獒那日知道,只有這些追隨而去的領地狗們知道。它們憑著靈敏的嗅覺,已經發現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就在不遠處的前方,黨項大雪山的一個地下冰窖里。

    父親戀戀不舍地跟著岡日森格走了幾步,又擔心飲血王黨項羅剎被人打死或者被狗咬死,趕緊又轉身回去了。

    越來越近的黨項大雪山氣勢逼人,似乎就在頭頂的天上,就要崩潰在眨眼之間。山裙的闊界里,已是寸草不生的冰天雪地。一片冰丘連接著一片冰塔林。冰塔林中間隱藏著許多個天然生成的地下冰窖,其中的一個冰窖里,囚禁著七個上阿媽的孩子。

    送鬼人達赤緊緊張張來到這里,滾倒在冰窖的窖口喘息不迭。突然,他哭了,開始是無聲地流淚,接著就號啕大哭。他用生命的全部激情培育而成的復仇魔王——飲血王黨項羅剎就這樣死掉了(他覺得它已經死掉,復仇失敗了就是死掉了),他給女人的盟誓——岩石一樣堅硬雪山一樣剔透的復仇心願,就這樣毀于一旦。他的心情從天堂直落地獄,他恨啊,恨自己沒有更為陰深毒廣的本事,恨岡日森格這只來自仇家草原上阿媽的無敵藏獒,恨這只無敵藏獒的主人冰窖里的七個上阿媽的仇家。他走過去,滿懷抱起了一塊沉重的冰岩。他知道,只要他不斷地把冰岩從冰窖的窖口扔下去,就能砸死里面所有的人。

    就在這時,有人爽朗地吆喝了一聲。送鬼人達赤身子不禁一抖,冰岩掉在了地上。他抬頭一看,只見強盜嘉瑪措帶著幾個人,牽著幾匹馬,從冰塔林中走了出來。

    送鬼人達赤定了定神問道︰“勇敢的強盜你來這里干什麼?”強盜嘉瑪措說︰“我听說你把七個上阿媽的仇家藏起來了,我來助你一臂之力。西結古草原復仇的烈火只能越燒越旺,不能燒著燒著就滅了。”送鬼人達赤說︰“英明的強盜你說得真好,可是我這里已經藏不住人了,那個來自上阿媽草原的岡日森格來到了黨項大雪山,它打敗了我的神聖而正義的復仇魔主飲血王黨項羅剎,正帶著人和一大群領地狗朝這里走來。”

    強盜嘉瑪措吃驚地說︰“你說什麼?你說它帶著一大群領地狗朝這里走來?”送鬼人達赤說︰“是啊是啊,領地狗們都跟著岡日森格,它已經是西結古草原的獒王了。”強盜嘉瑪措說︰“這怎麼可以呢?我們西結古草原怎麼能讓一個上阿媽草原的仇狗做我們的獒王呢?送鬼人你說,我要是打死了岡日森格,人們就找不到七個上阿媽的仇家了是嗎?”送鬼人達赤說︰“是啊是啊,可是你能打死它嗎?它是神奇無限、戰無不勝的。”強盜嘉瑪措說︰“我知道它是厲害的,但我知道草原上的強盜嘉瑪措也是厲害的。”說著,取下身上的叉子槍,朝著冰塔林外大步走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9 16:30:29

第38章


    岡日森格以新獒王的身份帶領著領地狗群來到了冰清玉潔的山裙之上,黨項大雪山發育著河流和湖泊的連綿冰丘和冰塔林頓時撲眼而來。岡日森格用鼻子使勁嗅著,徑直走向了冰塔林中囚禁著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的地下冰窖。它們因為心急意切,沒看到旁邊的巨大冰凌後面藏匿著強盜嘉瑪措的身影和一桿裝飾華麗的叉子槍。

    但是白主任白瑪烏金看到了。他看到冰凌後面探出了一根羚羊角的叉子,叉子不是平舉的,而是朝下的,平舉是對著人的,朝下是對著狗的。他望了一眼岡日森格,喊了一聲︰“危險。”撲過去一下抱住了它。

    槍響了。

    世界愣了一下。最先擺脫愣怔的,是陪伴著岡日森格的大黑獒那日。它一躍而起,直撲斜前方那個藏匿著陰謀的巨大冰凌。冰凌後面的強盜嘉瑪措一看自己打著的不是岡日森格,而是那個西結古工作委員會的白主任,頓時就傻了。他是剽悍勇武的部落強盜,是牧馬鶴部落的軍事首領,不是無所顧及的土匪。他雖然打死過人,但他絕對沒有離開草原的復仇規矩和復仇動機無緣無故地打死過人。天經地義地懲罰仇家以及叛徒,才是他的黎嚏C他不知所措地呆愣著,突然看到一只大黑獒朝自己撲來,驚吼一聲,轉身要跑又沒有跑。

    大黑獒那日是西結古草原的領地狗,它從來沒有撲咬過西結古草原的人,這是第一次。它認識這個人,這個人是素來受人與狗尊敬的牧馬鶴部落英武的強盜嘉瑪措。但不管他是誰,只要他想打死西結古草原新生的獒王岡日森格,自己就要不顧一切地沖過去。它沖過去了,並不希望自己嘴下留情,但當它看到這個人的喉嚨就在眼前,這個人的手也在眼前的時候,它還是下意識地做了一次選擇,選擇的結果是,它一口咬住的不是致命的喉嚨而是不致命的手。它咬斷了這只手,又咬斷了那只手。

    強盜嘉瑪措慘烈地叫著,仰倒在地上。他沒有逃跑,也沒有反抗。他知道按照草原的規矩,打死了不該打死的人,那就應該以命償命,如果不能以命償命,那就意味著你欠下了命債,你招來了仇恨。他打著滾兒慘叫著,血紛紛,血紛紛,白地上紅了,紅了,剎那間就殷紅一片了。

    對萬年寂靜的黨項大雪山來說,強盜嘉瑪措的槍聲差不多跟一場地震一樣。峻峭突兀的冰峰雪嶺呆愣了一會兒,驀然就崩裂了,那一種驚心動魄的坍塌,那一種天翻地覆的震撼,讓草原和雪山終于反彈出了自己壓抑已久的聲音。父親後來說,這是白主任白瑪烏金的葬禮,如果父親不是因為飲血王黨項羅剎而留在山麓原野上,這很可能就是他的葬禮。

    岡日森格站起來抽身而去,它要去報仇了,為了白主任白瑪烏金它決定咬死放槍的強盜嘉瑪措。但是雪崩制止了它,它望著大面積傾頹的冰體和彌揚而起的雪粉,突然改變想法朝前跑去。它渾身是傷,在根本就沒有能力奔跑的時候奔跑起來,雪崩的威脅、主人的危險讓它溘然逸去的奔跑能力又猛可地回來了。所有的領地狗都跟上了它。它們直奔冰塔林中囚禁著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的地下冰窖。

    送鬼人達赤呆望著滾滾而來的雪崩,尖叫了一聲,轉身就跑。沒跑幾步又站住了,他看到了迎面而來的岡日森格和它的領地狗群,他愣著,愣著,突然回過身去,滿懷抱起了那塊他早就想扔下冰窖的沉重的冰岩。復仇的希望正在破滅,他要孤注一擲了,把冰岩從窖口扔下去,砸死一個算一個。他用冰岩對準了窖口,眼看就要松開雙手了。

    岡日森格飛身而起,一頭撞過去,撞得送鬼人達赤連連後退,然後激動地趴臥在冰窖的窖口,深情地叫著。領地狗們一個個跑來了,團團圍住冰窖,也像岡日森格那樣深情地叫著。冰窖沉寂的窖口仿佛豁然開朗,驚喜地傳出了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的齊聲喊叫︰“岡日森格。”

    父親後來說,雪崩沒有掩埋藏匿著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的地下冰窖,那麼多巨大嶙峋的冰石,那麼多掀天揭地的雪粉,在離冰窖二十步遠的地方戛然而止。這是天意,是黨項大雪山仁慈的雅拉香波山神的保佑,是丹增活佛以及所有來到這里的草原人念起了《大悲咒》的緣故。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9 16:46:52

第39章


    在昂拉山神、礱寶山神和黨項山神的保佑下,一只來自仇家草原上阿媽的獅頭公獒,經過了九九八十一難的考驗,做了西結古草原的新獒王。美好的故事傳遍了西結古草原,也傳遍了比西結古草原大十倍的整個青果阿媽草原。還有一個故事也正在傳遍,那就是白主任白瑪烏金擋住仇恨的子彈用生命保護了獒王岡日森格的故事。這樣的故事一傳就傳成了神話——阿尼瑪卿雪山是格薩爾王的寄魂山,白瑪烏金前世是守衛格薩爾王靈魂的大將,而前世是阿尼瑪卿雪山獅子的岡日森格正是從白瑪烏金那里借用了格薩爾王的靈魂,才保衛了所有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白瑪烏金和岡日森格原來就認識,他們都住在阿尼瑪卿雪山白玉瓊樓的萬朵蓮花宮里。這樣的傳說在白主任白瑪烏金隆重的天葬儀式後,變成了一種信仰——當人們面對雪山禱告時,便有了“祈願白瑪烏金保佑平安”的語言;格薩爾王的傳唱藝人也加進去了關于白瑪烏金的故事;寺院的畫家喇嘛在四季神女和寶帳護法神的伴神里增添了白瑪烏金的造型,那是一個騎著一只灰色的天犬藏獒,有著瞬時怒相和熱欲表情的白色神祗。

    父親後來說,藏獒就是那只灰色老公獒曾經救過白主任的命,可見白主任是ㄧ茼漯滿A可是他還是死了,說明黨項大雪山的雅拉香波山神格外成全他,讓他快快地死掉,快快地變成了神,快快地擺脫了人世間的煩惱,走完了所有苦難輪回的里程。就是不知道變成了神的白主任白瑪烏金還能不能記起人和藏獒跟他的交情,能不能記起灰色老公獒豁出自己的生命挽救他的生命的悲烈舉動。

    白主任白瑪烏金的天葬儀式自然由西結古寺的丹增活佛親自主持,完了不久,西結古又迎來了另一個由佛口聖心的丹增活佛主持的儀式,儀式一結束,草原上有史以來的第一所帳房寄宿學校就宣告誕生了。

    學校坐落在碉房山下野驢河邊秀麗到極至的草原上。兩頂帳房是由野驢河部落的頭人索朗旺堆提供的,里面的地氈和矮桌以及鍋碗瓢盆等等生活用品是由牧馬鶴部落的頭人大格列提供的,別的部落的頭人提供了一些牲畜,算是帳房寄宿學校的固定資產。學校的校長是誰呢?是父親。這是麥政委的意願,也是丹增活佛和頭人牧民們的意願,加上父親自己的意願,那就真正是天經地義了。學校的老師是誰呢?也是父親。學校的學生是誰呢?是七個上阿媽草原的孩子,是光脊梁的孩子,是十多個願意來這里寄宿學習的西結古草原的孩子。

    又有了一個美好的傳說︰上阿媽草原的七個流浪塔娃,在西結古草原找到了家。那兒沒有讓他們害怕的骷髏鬼、吃心魔、奪魂女,那兒滿地生長著永遠吃不完的天堂果,那兒可以看見美麗吉祥的海生大雪山岡金措吉。西結古草原之外的人,听了這樣一個傳說,心里都有些向往時的癢癢。

    獒王岡日森格一直在西結古寺里養傷,藏醫尕宇陀給了它無微不至的關懷。好像是它的委派,大黑獒那日曾經帶著領地狗來學校看望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和父親。父親跟大黑獒那日說了很多話,然後摸摸它的肚子說︰“不會是真的有了吧?”來的那天,大黑獒那日和所有領地狗朝著兩頂帳房之間狂吠了許久,算是一種警告吧︰“老實點,別傷害了這里的人。”兩頂帳房之間的空地上,無精打采地趴臥著眼下父親的另一個影子,那就是飲血王黨項羅剎。

    飲血王黨項羅剎是父親用三匹馬輪換著從黨項大雪山馱到西結古來的。那時候它昏迷不醒,馱到這里後的第三天它才醒來,一醒來就看到了父親。父親正在給它捋毛,它吼起來,它的喉嚨幾乎斷了,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但是它仍然煞有介事地狂吼著。在心里,在渾身依然活躍著的細胞里,它憤怒的狂吼就像雷鳴電閃。父親感覺到了,輕聲說著一些安慰的話,手並沒有停下,捋著它的鬣毛,又捋著它的背毛,一直捋到了它的腹毛上,捋了差不多一個時辰,然後在他憤怒而猜忌的眼光下給它換藥。藥是他從藏醫尕宇陀那里要來的,每天都得換。換了藥又給它喂牛奶。牛奶是索朗旺堆頭人派人送來的,每天都送。他舍不得喝,留給了飲血王黨項羅剎。父親知道它現在不能吃東西,只能喝一點牛奶。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9 16:48:24

第40章


    牛奶一進入飲血王黨項羅剎的眼光,它就渾身抖了一下。它那個時候真渴啊,渴得它都想咬斷自己的舌頭,喝一口舌頭上的血。它看到父親拿著一個長木勺,從木盆里舀了半勺牛奶,朝它嘴邊送過來,突然就意識到這一定是一個陰謀,人是不會仁慈到給它喂吃喂喝的。它惡狠狠地盯著木勺,真想一口咬掉那只拿木勺的手,但是它動不了,它失血太多,連睜圓了眼楮看人都感到十分吃力。它忍著,把心中的仇恨通過空癟的血管分散到了周身,然後緊緊咬住了牙關︰不喝。盡管幾乎就要渴死,但是它還是決定不喝。父親仿佛理解了它。父親最大的特點就是天生能夠理解狗尤其是藏獒。他說︰“別以為這里面有毒,沒有啊,我喝給你看看。”說著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後又把長木勺湊到了它嘴邊。它還是不喝。父親說︰“如果你有能耐,你就自己喝吧。”他把盛牛奶的木盆端過來放到它眼前,然後過去抱起它的大頭,試圖讓它的嘴對準盆口。但是它的頭太重了,厚實的嘴唇剛一踫到盆沿,木盆就翻了過來,牛奶潑了它一頭一臉。它嚇了一跳︰莫非這就是他的陰謀?他要用牛奶戲弄它?這個問題來不及考慮,牛奶就流進了它的嘴角,感覺甜甜的,爽爽的。它禁不住費力地伸出了舌頭,舔著不斷從鼻子上流U來的牛奶。

    以後的幾天,飲血王黨項羅剎依然猜忌重重,拒絕父親用長木勺喂它。父親只好一滴一滴把牛奶滴進它嘴里。滴一次就是很長時間,因為必須滴夠足以維持它生命的分量,況且牛奶里還溶解著療傷的藥,那是絕對不能間斷的。父親說︰“你真是白活了,連好人壞人、好心壞心都分不清楚,我能害你嗎,你這樣對待我?”飲血王黨項羅剎听不懂這樣溫存的人話,只能感覺到這個一直陪伴著它的人跟送鬼人達赤不一樣。它完全不習慣也不喜歡這樣的不一樣,甚至也不喜歡他過多地靠近自己,總覺得人是很壞的,壞就壞在他要帶給你災難的時候,往往是一臉的笑容。虛偽奸詐、笑里藏刀在它看來差不多就是人的代名詞。

    但是一個星期過去了,它預想中的災難並沒有出現。這個人一有時間就圍著它轉,捋毛,換藥,滴奶,坐在地上跟它嘮嘮叨叨地說話。換藥是疼痛的,新藥粉一撒上去,就讓它受傷的喉嚨疼得恨不得自己把自己的脖子咬斷。但這樣的疼痛很快就會過去,過去以後傷口就舒服多了。有一次,父親把一些滑膩的疙瘩硬是塞進了它的嘴翩A它暴怒地以為災難來臨了,殘酷的迫害已經開始。但是很快那些疙瘩化成了汁液,它咂了咂嘴︰啊,酥油,是它聞到過和看到過卻從來沒吃過的香噴噴的酥油。自此,它每頓都能吃到硬塞進它嘴里的酥油了。有一天父親驚呼起來︰“它張開嘴啦,我一喂酥油它就張開嘴啦。”光脊梁的孩子說︰“它張開嘴是要吃你的。”父親驕傲地說︰“能吃我的藏獒還沒有生出來呢。”也就是從這天開始,飲血王黨項羅剎解除了對長木勺的戒備,讓父親的滴奶變成了灌奶。

    灌奶延續了兩天,飲血王黨項羅剎變得精神起來,可以直接把嘴湊到木盆里喝牛奶了,喝著喝著就在木盆上咬出了一個口子。父親說︰“你怎麼了?你對木盆也有仇恨啊?”說著就像一開始它無力做出反應時那樣順手摸了摸它的頭。它從鼻子里嗚地呼出了一口氣,抬頭就咬,一牙挑開了父親手背上的皮肉。父親疼得直吸冷氣,連連甩著手,把冒出來的血甩到了它的嘴邊。它伸出舌頭有滋有味地舔著。父親一屁股坐到地上,捂著手說︰“哎喲我的飲血王,難道你真的是一只喂不熟的狗?”

    光脊梁的孩子迅速給父親拿來了一根支帳房的木棍。飲血王黨項羅剎死盯著木棍,齜牙咧嘴地吼著,用沙啞的走風漏氣的聲音讓父親感覺到了它那依然狂猛如風暴的仇恨的威力。它仇恨人,也仇恨同類,更仇恨棍棒,因為正是棍棒讓它成了仇恨的瘋魔狗,讓它在有生以來的時時刻刻都在為一件事情奮起著急,那就是宣泄仇恨。父親並不了解這一點,但他知道自己決不能給一只沉溺在憤怒中的藏獒提供任何泄憤的理由。他把木棍扔到地上說︰“你以為我會打你嗎?棒打一只不能動彈的狗算什麼本事。”說著固執地伸出那只帶傷的手,放在它頭上摸來摸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9 16:49:43

第41章


    飲血王黨項羅剎覺得他要殺了它,它咬傷了這個人,這個人如果不加倍報復那就不是人了。它想他這樣摸來摸去肯定是為了找準下刀的地方,它再一次從鼻子里響亮地呼出了一口氣,抬頭就咬。這一次父親躲開了,躲開後立馬又把手放在了它的頭上。就這樣它咬他躲地重復著,直到它疲累不堪,再也打不起精神來。父親在它的頭上一直摸著,摸得它有了絲絲舒服的感覺,漸漸放棄了猜度,享受地閉上了眼楮。父親包扎了自己受傷的手,並用這只包扎的手獎勵似的多給它喂了一些酥油。飲血王黨項羅剎大惑不解地想︰他想干什麼?他怎麼還能這樣?

    有一天,藏醫尕宇陀來了,看了看飲血王黨項羅剎,又看了看被它咬成鋸齒的盛牛奶的木盆,告訴父親,這說明它的身體正在迅速恢復,它有了饑餓感,流食已經無法滿足它的需要,最好能給它喂炒面糊糊和牛下水的肉糜,這樣它很快就能站起來了。父親說︰“好啊,藥王喇嘛,就麻煩你給我找一些牛下水的肉糜來。”藏醫尕宇陀說︰“牛下水的肉糜不難找,你讓你的學生去找索朗旺堆頭人就是了。我現在擔心的是,如果飲血王黨項羅剎站了起來,你怎麼能看住它,讓它不咬人不咬狗呢?”父親說︰“我會約竷扛滿C我就不信我天天喂它,它會不听我的話。”

    父親堅持不懈地給飲血王黨項羅剎捋毛,換藥,喂炒面糊糊和牛下水的肉糜,不時地拍拍它的這兒,摸摸它的那兒,盡量增加和它呆在一起的時間。飲血王黨項羅剎雖然還是不習慣,但是它盡量容忍著,好幾次差一點張嘴咬傷父親,又很不情願地把齜出來的利牙收回去了。它覺得有一種法則正在身體內意願里悄悄出現,那就是它不能見人就咬,世界上除了送鬼人達赤,似乎又有了一個不能以牙刀相向的人。這個人到底是怎樣一個人?難道他的出現就是為了給它捋毛,換藥,喂食?難道他絲毫不存在別的目的?它深深地疑惑著,也常常回憶起以前的生活,黑屋、深坑、冰窖、絕望的蹦跳、不要命的撞牆、饑餓的半死狀態、瘋狂的撲咬。它對世界、物種、生命的仇恨就被那些發生在殘酷日子里的殘酷事件一次次地強化著,最終變成了它的生命需要,它的一切。它從來不知道藏獒的感情和人的感情應該是一樣的,有恨也有愛。不,愛是什麼它不知道,如果非要它從自己的感情里找到一點愛,那就是咬死對方以後喝對方的血,對方的血這個時候就是愛。它的感情的蹺蹺板從來不是愛在一頭,恨在一頭,而是瘋狂在一頭,殘暴在一頭,天仇在一頭,地恨在一頭,無論哪一頭蹺起來,它唯一的舉動就是撲過去,撲過去,咬死它,咬死它。可是現在,另一種情況出現了,另一個人出現了。這個人用捋毛,換藥,喂食,撫摩,說話等等不可思議的舉動告訴它,藏獒的生活並不一定是你死我活、腥風血雨的生活,仇恨不是一切,完全不是。送鬼人達赤鑄造在它心里的鐵定的仇恨法則,正在被一種它想不出的軟綿綿的東西悄悄熔化著。它非常痛苦,似乎有一種巨大的力量正在強迫它接受一些完全不合習慣不合常規不合邏輯的東西,這些東西讓它痛苦得就像失去了心靈的主宰。為什麼會這樣?它想不明白。但一切它想不明白的,這個人似乎都明白。他明白飲血王黨項羅剎不僅是狐疑的、憤怒的、仇恨的,更是恐懼的。仇恨的根源是恐懼,是由送鬼人達赤深埋在骨血中意識里的滔滔恐懼。而他要帶給它的,卻是絕對的安全和體貼,是它體驗過的所有恐懼的唯一反面。

    選擇就在這個時候山峰一樣崛起在飲血王黨項羅剎的意識里︰是送鬼人達赤,還是父親?它痛苦地思考著,一會兒傾向前者,一會兒傾向後者,最後還是恐懼佔了上風。它恐懼地覺得如果它一如既往地遵從送鬼人達赤的意志安排自己的生活,也許就不會有太多的恐懼,因為送鬼人達赤的存在就是無處不在的大雪山的存在,峰巒聳峙,巍峨綿綿,而父親的存在像風像霧又像雨,總是輕飄飄的不知道應該落實到哪里。輕飄飄的父親無微不至地關懷著一只不打算接納他只打算繼續仇恨他的藏獒,他顯得懵懂無知,就像一個傻子。後來父親說︰其實我不傻。我就相信沒有化解不開的仇恨,人和藏獒都一樣。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9 16:51:13

第42章


    獒王岡日森格帶著大黑獒那日光顧這里了。它的身體已經完全復原,無論是斷了的肋骨,還是爛了的胸脯和嘴臉,都跟從前沒什麼兩樣了。父親一見岡日森格就很緊張,橫擋在飲血王黨項羅剎面前說︰“快去看看你原來的主人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吧,別過來,千萬別過來。”飲血王黨項羅剎則憤恨地咆哮著——它已經可以像原來那樣咆哮了︰這個差一點要了我的命的獅頭公獒,我一定要吃了它,吃了它。出乎意料的是,岡日森格顯得異常平靜,一點點仇恨的樣子也沒有,坦坦蕩蕩地坐到對方面前,任憑對方又叫又罵,它只取友善的眼神望過去。大黑獒那日則警惕地望著飲血王黨項羅剎,一副你只要撲過來我就撲過去的樣子。

    呆了一會兒岡日森格就要走了。它知道自己現在是獒王,獒王的責任是重大的,大部分時間應該和領地狗群呆在一起。父親和孩子們戀戀不舍地送它們離去,互相一再地抱著,親著,讓飲血王黨項羅剎看傻了眼,迷惑得暫時忘記了仇恨︰原來人與狗的關系還有這樣的,我怎麼沒見過也沒听說過?它沒有咆哮,第一次望著兩只同類遠去而沒有咆哮。

    其實有一個更大的變化連飲血王黨項羅剎自v也沒有發現,那就是它沒有對著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撲咬。它是可以強掙著撲咬的,盡管速度和力量遠遠不及先前。可以撲咬而沒有撲咬,完全是無意識的從獸行到狗性的飛躍,是什麼法則起了作用,讓它在不自覺的狀態下完成了如此重要的一步?父親後來說,畢竟飲血王黨項羅剎是藏獒是狗,是狗就得按照狗的規律做狗,而不是按照野獸的規律做狗。

    第二天岡日森格又來了,是一個人來的。它是來告訴父親︰可能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你要做些防備。它朝著遠方叫了幾聲,又朝著飲血王黨項羅剎叫了幾聲,然後就匆匆而去。父親知道它是來說事兒的,但沒搞明白它要說什麼事兒,愣怔了片刻就去給飲血王黨項羅剎喂食了。

    這天父親熬了牛骨湯,湯里加進去了幾塊肉,他覺得這樣的食物比炒面糊糊和牛下水的肉糜更能使它盡快強壯起來。飲血王黨項羅剎狼吞虎咽地吃著。父親看到肉塊大了點,怕它受傷的喉嚨咽不下去,伸手從食盆里拿起一塊肉,想給它撕碎,沒想到它張嘴就咬,毫不猶豫地把肉奪了回去。這是由送鬼人達赤培養起來的野獸的習性,進食的時候決不允許有任何干擾,任何干擾尤其是伸到它嘴邊的手,在它看來都是來跟它搶食的。父親的手背——這只被它咬傷過的手再次被它的利牙劃破了,血頓時漫漶而下,流進了牛骨湯。但是父親並沒有放棄,父親的最大優點就是認準了的事情決不輕易放棄。他毫不妥協地再次伸出了手,拿起了那塊被它奪回食盆的肉。它的反應還是張嘴就咬,但是沒咬上,父親並沒有躲閃,但它就是沒咬上。是它的撕咬能力不靈了,還是它有意沒咬上?父親考慮著這個問題,用那只血淋淋的手,把肉一點一點地撕下來,一點一點地喂它。它毫不客氣地吃著肉,吃到最後,奇跡突然發生了︰它伸出了舌頭,舔了一下父親的傷口。父親以為它是貪饞那上面的血,就說︰“沒多少血你就別舔了。”但是它還在舔,舔干了所有的血跡它還在舔。父親恍然明白了︰它是在幫他療傷,是在懺悔。他激動地抱住它的頭說︰“這就對了,你得學會感動,也得學會讓別人感動。你要學的東西太多太多了。”

    西結古工作委員會的代理主任李尼瑪來了。他的到來讓父親明白了來去匆匆的岡日森格想要告訴他什麼。李尼瑪神情緊張地說︰“送鬼人達赤來了,有人看見他出現在西結古。我跟幾個頭人商量了一下,準備把飲血王黨項羅剎處理掉,絕了這條禍根。”父親說︰“那不行,那你們就先絕了我吧。”李尼瑪黑著臉說︰“你要知道,一旦飲血王黨項羅剎回到送鬼人達赤手里,復仇的怒火又會燒起來,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很可能又要逃來逃去,我們杜絕部落爭斗,平息草原矛盾,化解仇恨的工作就不好開展了。”父親說︰“我不會讓送鬼人達赤帶走的,我會好好看著它。”李尼瑪說︰“你看不住,它咬死的首先是你。”父親喊起來︰“絕對不會。”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9 16:52:56

第43章


    李尼瑪一走,父親就搬著鋪蓋來到了飲血王黨項羅剎身邊,他決定和它睡在一起,一來他要看住它,不能讓送鬼人達赤把它帶走;二來他要向李尼瑪證明它不會咬死他,即使他死尸一樣躺在它身邊它也不可能把牙刀對準他的脖子。他把羊皮褥子一鋪,把羊皮大衣一蓋就躺下了。

    飲血王黨項羅剎先是很奇怪,接著就很生氣︰從來沒有人敢于睡在它身邊,這個人居然無所顧及地睡下了,如果不是對它的蔑視,那就一定是對它的誤解。他肯定誤解了它,它從來沒想過要如此這般地跟他親近,它想的最多的是什麼時候撲咬他,什麼時候擺脫他。擺脫也許是離開,也許是讓這個人在它眼中永遠消失,那就是吃掉他。它的全部耐心似乎就是為了等待一個最最適合吃掉他的機會,這個機會莫非已經來到了眼前?

    它看到天黑了,這個人睡了,而且閉上了眼楮。它緊張不安地圍繞著他轉來轉去,好像在尋找下口的地方。笨蛋,下口的地方還需要尋找嗎?喉嚨就在眼前,就在月光底下放肆地挑逗著它嗜血的欲望,它干麻要轉來轉去,猶豫不決?它停下了,不轉了,把鼻子湊了過去,聞了聞,突然張開了嘴,牙刀飛迸而出。

    父親靜靜地躺著,他其實根本就沒有睡著,而且知道飲血王黨項羅剎的眼楮已經盯上他那不堪一擊的喉嚨,知道它的鼻子湊了過來,大嘴已經張開,牙刀正在飛出。但是他仍然靜靜地躺著,連眼皮也沒有眨動一下。這就是父親的素質,他知道如果這個時候他突然翻身躲開,或者稍有反抗的舉動,那就完了,它會不假思索地一口咬住他的喉嚨。他讓它有時間思索,讓它張開血盆大口的速度慢了一點,飛出牙刀的速度也慢了一點,這兩個“慢”換來了一個快,那就是讓它飛快地跳了起來。

    父親成功了,父親感化飲血王黨項羅剎的成功,在它的這一跳中顯得輝煌而不朽。愛與人性的力量,穿透了生命的迷霧,在適者生存的定律面前,架起了德行與道義的標桿。張開的大嘴朝向了月亮,飛出的牙刀舉向了月亮。月亮下面站著一個偷偷摸摸走來的人,這個人想把飲血王黨項羅剎悄悄帶走。可他萬萬沒想到,這只由他一手打造的仇恨的利器會撲向自己,會把牙刀直接插入他的脖子兩側,速度之快,在飲血王黨項羅剎的撲咬史上從來沒有過。偷偷摸摸走來的人都沒有來得及慘叫一聲就倒了下去,就被飲血王黨項羅剎咬斷了生命的氣息。

    父親吃驚地站了起來,看到眼前的情形後,禁不住異常驚嘆和抒情地“啊”了一聲。父親後來說,那是所有詩人加起來才能發出的驚嘆和抒情,寫在紙上,就是︰啊,藏獒。

    飲血王黨項羅剎繼續撕咬著。它這時一定想起了過去那些非人的折磨,而這些折磨一瞬間變成了一個恐懼的形象,那就是送鬼人達赤。盡管送鬼人達赤的存在就像黨項大雪山一樣沉重而實在,但飲血王黨項羅剎還是做出了反叛的選擇,因為愛與友善的力量已經慢慢地堅實起來,讓它開始在選擇中仇恨,而不是像過去那樣毫無選擇地仇恨一切。

    父親呆呆地立著,抬頭看了看前面,突然激動地大喊一聲︰“岡日森格。”

    岡日森格帶著領地狗群從遠方跑來。它們是聞到某種異樣的氣息後趕來保護父親的。但是它們來晚了,父親已經不需要保護了。那個在它們看來一定會跟著舊主人送鬼人達赤加害父親的飲血王黨項羅剎,已經走向了它的名字的反面,它不是飲血王,不是,不是黨項羅剎,不是。它就是一只正常的藏獒,懂得恨,也懂得愛,懂得戰斗,也懂得感恩。

    岡日森格連夜把丹增活佛和李尼瑪以及幾個頭人叫到了父親的學校。當他們看到送鬼人達赤的尸體後,吃驚得就像看到了狗變成人的奇跡。除了丹增活佛,他好像早就預感到會有這一天,笑望著父親,大膽地伸出手去摸了摸飲血王黨項羅剎的頭。飲血王黨項羅剎沒有拒絕,或者說它顧不上拒絕,它警惕地望著面前以岡日森格為首的一大群領地狗,做出了撲咬的樣子,又做出了咆哮的樣子。但是它最終既沒有撲咬,也沒有咆哮,而是尋找主心骨似的靠在了父親的腿上。父親蹲下來,抱住了飲血王黨項羅剎的頭,對岡日森格說︰“你過來啊,過來舔舔它,它是你的新伙伴。”岡日森格觀察著飲血王黨項羅剎的反應,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9 16:54:22

第44章


    兩個月以後,因打死鐵包金公獒而被西結古草原的藏獒牢牢記恨的李尼瑪,一脫下丹增活佛的絳紫色僧袍就會遭受領地狗襲擾的李尼瑪,調離青果阿媽草原,回到西寧去了。離開的時候他要求梅朵拉姆跟他一起走,梅朵拉姆拒絕了,這就意味著他們的愛情已是山窮水盡。梅朵拉姆是西結古草原的驕傲,她用自己的美麗和對藏獒的喜歡以及大膽潑辣的做派,讓所有見到她的人和見到她的狗,都變成了她的崇拜者。她在草原人和藏獒們的歡呼聲中擔任了西結古工作委員會的主任。不久,多獼總部的麥政委親自兼任了上阿媽草原工作委員會的主任。在他的推動下,當年也就是1952年冬天,按照草原的規矩,上阿媽草原的幾個部落頭人帶領著三十多名參加過民國二十七年那場藏獒之戰的騎手,來到西結古草原,賠償了命價。命價約定俗成的標準是︰一個牧人二十個元寶(每個元寶合七十塊銀元),一只藏獒十五個元寶,因為死去的牧人和藏獒很多,湊不夠那麼多元寶,在西結古工作委員會主任梅朵拉姆的說服下,西結古草原的頭人和牧民同意把命價折扣為一個牧人六個元寶、一只藏獒五個元寶。怨仇解除後不久,遼闊的青果阿媽草原上誕生了第一個非部落建制的政權,那就是今天的結古阿媽藏族自治縣A縣府設在上阿媽草原。丹增活佛、索朗旺堆頭人和大格列頭人都在結古阿媽縣政府里掛了個委員的職務。

    建立結古阿媽藏族自治縣以後,梅朵拉姆就被任命為縣婦女聯合會的主任。在傳說她就要離開西結古草原的那段日子里,光脊梁的巴俄秋珠傷心得幾天沒來學校上課。梅朵拉姆是他心中的仙女——白度母和綠度母的人間造型。她用她美麗的姿影佔據了他的心,擠掉了他滿心室泛濫的仇恨的息壤。可是現在,他不能天天看到她了,不能天天听到她“小男孩”、“小男孩”的叫聲了。他戀戀不舍地遠遠跟著她來到了縣里,突然看到她正在回頭望著自己,頓時就滿臉通紅,轉身跑了回來。從此以後,巴俄秋珠差不多每個星期都要穿著那雙羊毛褐子和大紅呢做靴筒的牛皮靴子,去一趟縣里,看望梅朵拉姆,有時僅僅是為了遠遠地望一眼她的背影。直到那雙靴子被他穿爛,齊刷刷地露出了十個腳指頭,他又沒有新靴子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他才中斷了這種飛揚著生命激情的奔波。有一天,梅朵拉姆來到了西結古草原,送給他一雙她買的新靴子,對他說︰“你已經很久沒有去看我了,你還是去看我吧C”于是他又開始了草原與縣里之間的奔波。當這雙新靴子又一次被他跑爛的時候,他留在縣里也就是說留在他曾經極端仇視的上阿媽草原再也沒有回來。傳說他跟梅朵拉姆結婚了,證婚人就是麥政委。麥政委已經不是青果阿媽草原工作委員會的政委了,是剛剛建立起來的青果阿媽州的州委書記。梅朵拉姆和巴俄秋珠的婚姻是一樁女大男小的婚姻,一大就大出了七八歲,但誰也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因為梅朵拉姆是仙女下凡,仙女是沒有年齡的,就像我們常說的︰“觀音菩薩,年年十八”。

    父親依然呆在西結古草原有史以來的第一所帳房寄宿學校里,自得其樂地當著校長,也當著老師。當又一個夏天到來的時候,他回了一趟西寧,在報社記者部主任老金的撮合下,和老金的女兒結了婚安了家,然後又回了一趟他和妻子共同的內地老家。一個月後,父親告別西寧的妻子,帶著許多天堂果——河南洛陽孟津縣古橫州的花生,回到了他的草原他的學校。

    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在狼道峽口迎接著他。多吉來吧用思念之極的哭號似的叫聲迎接著他。多吉來吧是父親給飲血王黨項羅剎新起的名字,意思是“善金剛”。父親把花生散給了所有的孩子和看護學校與孩子們的多吉來吧,又讓岡日森格把所有的領地狗叫了來,也給它們喂了一些。它們的反響沒有孩子們強烈,孩子們歡呼雀躍,都說香死了,而它們不咸不淡地咀嚼著,覺得沒什麼稀奇的,感謝地搖了幾下尾巴,就走了。除了大黑獒那日,它似乎對花生格外感興趣,吃完了分配給它的,又跟著父親死纏活纏地還要吃。父親就又喂了它一些。它高興得用鼻子哼哼著,是感謝,更是滿足。它已經當媽媽了,大概花生吃了可以催奶吧。它的兩個孩子就跟在它身邊,黑背、黃腿、獅頭、方嘴、吊眼、眉間有兩輪耀眼的金太陽,是兩只真正還原了古老的喜馬拉雅獒種的鐵包金公獒,才幾十天就有了跟它們的阿爸岡日森格一樣的威儀和氣概。父親還帶來了一些沒有炒熟的花生,他開出一分地來,種了下去,但是沒有冒芽,兩個月後扒開土一看,還是原模原樣的花生。他把它們撿起來,炒了炒,分給孩子們吃了。父親後來說,幸虧種植花生沒有成功,要不然他一定會在草原上開出一大片花生地來,那就要承擔鏟除草原植被、破壞生態平衡的歷史罪責了。

    多吉來吧也就是飲血王黨項羅剎一直呆在父親的學校里。1958年它被青果阿媽軍分區的人看中,用鐵籠子運到多獼鎮,看守那里專門關押戰犯的監獄。兩個月後它咬斷粗鐵鏈子,咬傷看管的軍人,跑回了父親的學校。不久它就把領地狗中最優秀的母獒大黑獒果日帶到了學校,帶到了父親面前。父親驚喜地問道︰“你們是什麼時候好上的,我怎麼不知道?”又摸摸大黑獒果日的頭說,“別忘了,你的一只耳朵還是它咬掉的。”大黑獒果日搖搖頭,表示自己不在乎。多吉來吧沖著父親吼了一聲,仿佛是說︰別提啦,過去的已經過去啦。大黑獒果日很快就懷上了,第一胎生下了一公一母兩只小狗,簡直就是多吉來吧也就是飲血王黨項羅剎的翻版︰全身漆黑明亮,四腿和前胸火紅如燃,就像兩塊正在燃燒的黑鐵。它們是真正的鐵包金藏獒,是爺爺的爺爺的爺爺和奶奶的奶奶的奶奶參加過橫掃歐洲的猛犬軍團的黨項藏獒,是身經百戰,雄當萬夫,形同天之戰神,建立過讓成吉思汗驚嘆不已的“武功首”的巨獒之嫡傳後代。

    多吉來吧和大黑獒果日一共生了三胎七只小狗,第四胎還沒懷上,多吉來吧就離開了西結古草原。建立不久的西寧動物園來人在西結古草原尋覓動物,一眼就看中了多吉來吧,拿出兩千元錢要把它買走。那個時候的兩千元錢是很多很多的,足夠把寄宿學校的幾頂帳房變成兩排土木結構的平房。父親心動了,他那時候考慮最多的就是如何擴大學校和建設學校。他流著眼淚,向多吉來吧和大黑獒果日鞠著躬,說了許多個“對不起”,同意了這筆交易。同樣流著眼淚的多吉來吧被鐵籠子運走的時候,學校里所有的學生都哭了,已經離開學校去生產隊放牧的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和從學校畢業的許多孩子都來為它送行,都哭了。大黑獒果日追著運載丈夫的汽車,一直追過了狼道峽。

    但是一年後多吉來吧又跑回來了,是從西寧跑回來的。從西寧到青果阿媽州的西結古草原,少說也有一千二百公里的路程,它是怎麼跑回來的?它吃了多少苦?它是不是還咬傷過阻止它逃跑的人?這一切父親都不知道。多吉來吧回來後,父親生怕西寧動物園的人追來討要,就把它藏在了黨項大雪山山麓原野上送鬼人達赤的石頭房子里,隔三差五帶著食物和大黑獒果日去看看它。石頭房子是多吉來吧小時候接受過磨難的地方,它記憶猶新,表現得非常煩躁。它似乎擔心著邪惡重新佔據它的靈魂,恐懼著仇恨再次鉗住它的命運。它在極度煩躁中勉強度過了一年,然後就流著感激和永別的眼淚,死在一個冬天的早晨父親給它喂食的時候。父親抱著它,一聲比一聲急切,一聲比一聲哽咽地喊著它的名字︰“多吉來吧,多吉來吧。”大黑獒果日不哭不叫,在它的尸體旁邊整整守了四個月,直到冬去春來,尸體完全腐爛,才在父親的干預下,把尸體讓給了整個冬天都在覬覦不休的禿鷲。

    多吉來吧在石頭房子里成長,又在石頭房子里死去,也算是它的宿命吧。它死于心靈的創傷,也死于肉體的創傷。死後父親才發現,它身上有槍打的痕跡,一顆子彈嵌在它的屁股上,一直沒有取出來。

    大黑獒那日死得比較早。1957年冬天,西結古草原遇到特大雪災,寒冷和饑餓奪去了大部分牛羊的生命,許多牧民困在大雪里不知死活。獒王岡日森格帶著領地狗群到處尋找活著的人。當它們在高山草場找到尼瑪爺爺一家時,看到那里一只牲畜也沒有——牲畜都死在遠離帳房的草場上了。兩只牧狗新獅子薩杰森格和鷹獅子瓊保森格好幾天沒有回來,說明它們要麼仍然堅守在死掉的畜群身邊,要麼自己也已經死掉了。蜷縮在就要被積雪壓塌的帳房里的尼瑪爺爺、尼瑪爺爺的兒子班覺、班覺的老婆拉珍和他們的兒子諾布已經有三四天沒吃沒喝了。還有四只看家狗︰瘸腿阿媽和瘸腿阿媽的好姐妹斯毛阿姨以及已經長成大藏獒的格桑和普姆,也都餓得走不動路了。獒王岡日森格帶著領地狗群迅速離開了那里,去尋找救援的東西。正處在第五胎哺乳期的大黑獒那日則留了下來。它在自己無吃無喝的情況下,用它的奶汁給尼瑪爺爺一家四口人和四只狗以及它自己的兩個孩子提供了五天的救命飲食,直到岡日森格帶著領地狗群踩開雪道,給他們叼來了政府空投的救災物資︰軍用的壓縮餅干和大衣。那時候大黑獒那日也已經站不起來了,但它的奶汁還在朝人和狗的嘴里流著,盡管已經非常稀薄,而且是奶中摻血的。它似乎把它的血肉全部變成了奶汁,就從那皮包骨的孱弱的身體里,源源不斷地被人和狗的求生欲望吮吸而去了。雪災結束後,大黑獒那日再也沒有恢復過來,它元氣大傷,身體似乎縮小了一半。又過了一年,它就死了。尼瑪爺爺抱著死去的大黑獒那日哭暈了過去,全家都給它跪下了。西結古草原上,超度獒魂的經聲像煙霧一樣彌漫了一個冬天還在彌漫。大黑獒那日死了以後,獒王岡日森格就再也沒有和任何一只母獒發生過愛情關系,甚至也沒有了一年兩次的正常發情。它把發情徹底取消了。

    獒王岡日森格死于“文化大革命”的1967年。古老的草原糾紛和部落爭斗在1967年的青果阿媽草原上突然死灰復燃,迅速演變成了一種新的仇恨方式和仇恨的派別,結古阿媽縣的兩派群眾組織“草原雄鷹戰斗隊”和“草原風暴捍衛隊”在爭奪地盤和政權的武斗中,都驅使了大量的藏獒參戰。這是青果阿媽草原的無極魔鬼無法無天的惡毒驅使,誰也沒有能力阻止,甚至也沒有能力逍遙在驅使之外。到了老年依然神勇無比的岡日森格,在為“草原雄鷹戰斗隊”屢屢立下戰功以後,被“草原風暴捍衛隊”的人用十五桿叉子槍打死在西結古的碉房山下。父親和早已不是孩子了的七個上阿媽的孩子一起天葬了它。靈魂和肉體升天的那一刻,父親和七個上阿媽的孩子都哭了。父親說︰“岡日森格,真想跟你一起去。這輩子不行,就等下輩子吧。下輩子,我也是一只藏獒,我也是一只藏獒啊。”

    需要記錄在案的是,在岡日森格被打死的這天,也是當時的州委書記過去的麥政委開始在青果阿媽草原接受巡回批斗的日子。那一天他被押上了碉房山下的行刑台,第一次從批判者的嘴里听到了他的罪狀︰在青果阿媽草原大肆散布階級斗爭調和論,只要和平,不要斗爭,是丑惡的資產階級人道主人在草原的代理人;那一天他被“草原風暴捍衛隊”的人打斷了腿;那一天他流淚了,有人不準他哭,他說我現在不哭什麼時候哭?我不是為了我自己,我是為了岡日森格。

    當然對西結古草原來說,最大的損失還不是失去了岡日森格,而是岡日森格去世以後,就再也沒有出現新的獒王。岡日森格成了西結古草原的最後一代獒王。沒有了獒王的領地狗群在1969年初遭受了一場毀滅性的打擊。以上阿媽草原的人為主體的“草原風暴捍衛隊”掌握了縣革命委員會的大權之後,對曾經幫助過“草原雄鷹戰斗隊”的西結古草原的領地狗進行了一次大清洗。許多領地狗就在這場清洗中被基于民兵當作了練習射擊的靶子,包括那些威猛高大、智慧過人的純種藏獒,包括獒王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五胎後代中的一部分,那些黑背、黃腿、獅頭、方嘴、吊眼、眉間有兩輪耀眼的金太陽的還原了喜馬拉雅古老獒種的鐵包金公獒和母獒,就這樣消失在了藏獒歷史最後的黃昏里。

    接著就是狗瘟蔓延。為了不把瘟病傳染給別的狗和人,為了死後成為狼食,從而讓狼也傳染上瘟病死掉,避免出現狼吃羊的時候沒有藏獒保護的局面,得病的藏獒包括領地狗、寺院狗、牧羊狗和看家狗,像它們的祖先那樣離開西結古草原,走進了昂拉雪山,走進了密靈谷。躲藏在密靈洞里悄悄修行的丹增活佛又一次見識了密密麻麻的藏獒橫尸遍野的場面。他和跟他來這里的忠心耿耿的鐵棒喇嘛藏扎西一起,一連半個月都在冰天雪地中面對著大吃大喝的狼群,祭祀著藏獒之魂。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9 16:56:06

第45章


    領地狗群的被清洗和這場瘟疫的發生,也就意味著領地狗群的消失。西結古草原上,奔騰跳躍的領地狗群——一個偉麗的生命景觀,這麼快就被血與淚的風煙吹進了僅靠挖掘才能顯現一絲亮色的歷史大坑。

    父親和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天葬了所有被清洗的領地狗。同時被天葬的還有西結古寺專門給領地狗拋撒食物的老喇嘛頓嘎。他看到那麼多領地狗被打死了,就覺得自己既然無力保護它們,活著也沒意思,于是就死了。誰也說不清他是老死的,還是自殺的。反正那麼多領地狗一死,他就死了。

    屬于喜馬拉雅獒種的藏獒壽命一般是十六年到二十年,西結古的藏獒有活到二十三年的,那就是大黑獒果日。在領地狗群遭到大清洗的時候,父親以看守學校大門和放牧學校牲畜為借口,把它跟另外幾只具有岡日森格血統和多吉來吧血統的藏獒帶到了學校。大黑獒果日以老壽星的姿態一直活到了1972年。它是父親認識的藏獒里,唯一一個壽終正寢的。

    大黑獒果日去世以後,父親就離開了他的學校,離開了西結古草原,帶著一公一母兩只小藏獒回到了西寧。政府對他這個怞郁諵J少數民族普及教育的人給予了一定的關照,讓他留在了“文革”中青海省最早恢復的省民族事務委員會教育處工作。那一對被父親稱作岡日森格和多吉來吧的藏獒,就依傍著父親,在一座並不繁華的城市里度過了它們生命的全部歲月。父親的母獒多吉來吧死在第一胎的難產中,腹中的孩子和母獒都死了,它是飲血王黨項羅剎的後代,在離開了雪山草原之後,這只比石雕更堅強比獅虎更威武的黨項藏獒,就這樣脆弱地死掉了。

    父親欲哭無淚,不住地對家里人嘮叨著︰真是太遺憾了,我的公獒岡日森格和母獒多吉來吧居然沒有留下後代。它們是最純粹的喜馬拉雅獒種,它們身上流淌著雪山獅子岡日森格的血,流淌著大黑獒那日的血,流淌著多吉來吧也就是飲血王黨項羅剎的血,流淌著大黑獒果日的血,可是它們居然就這樣絕後了。老天哪,哪里還有這麼好的公獒和母獒,沒有了,恐怕連西結古草原也沒有了。西結古草原一沒有,全世界也就沒有了。

    父親的擔憂並不是多余的,有個懂行的客人(他的名片上印著“美國藏獒協會亞洲分會總理事”的職務)拿著多吉來吧的照片告訴父親,像父親的公獒岡日森格和母獒多吉來吧這樣血統純粹、種源古老的藏獒,這樣體大賽驢,奔馳賽虎,吼聲賽獅,威儀如山的藏獒,他還是第一次看到,恐怕也是最後一次看到了。父親的母獒多吉來吧死後,也不知從哪一年開始,我們家就不_來了一些陌生人,他們是慕名而來,是來參觀父親的公獒岡日森格的。有本地人,有外地人,有台灣的電影演員,有在西寧多巴體育訓練基地訓練世界頂級運動員的著名教練,還有荷蘭人、德國人和美國人。他們留給我的印象是,見了父親的公獒岡日森格統統都會吃驚,然後就是贊美。有個北京人的話是這樣說的︰“哎喲我操,這麼棒,從來沒見過?你哪兒搞來的?賣給我吧?”

    許多人來的目的就是想把父親的公獒岡日森格買走,父親總是搖頭不語,笑而不答。我記得曾經來過一個日本人,帶著翻譯和父親討價還價。最開始他們說是三千,父親搖頭,長到一萬,父親還是搖頭,長到三萬,長到六萬,長到十萬,長到二十萬,父親都在搖頭。直到長到三十萬,父親突然不搖頭了,問道︰“我的岡日森格真的值這麼多錢?你們不是耍弄我吧?”人家告訴父親,只要他肯賣,他們並不在乎三十萬。那個時候的三十萬元人民幣對父親對中國的絕大多數人都是個天文數字,概念中跟現在的三千萬差不多。父親說︰“真的你們要給我三十萬?那我就更不能賣了,我要錢干什麼,錢越多我越不踏實,還是岡日森格好,岡日森格天天守著我,我就像回到了西結古草原。”父親始終沒有賣掉他的公獒岡日森格,岡日森格是他的命根子。

    父親的公獒岡日森格死于十年以後。在父親六十三歲生日的那天,它悄然離開了我們。它是病逝的,它走的時候眼楮里流著傷別的淚,也流著痛苦的血。據說一輩子離開草原的屬于喜馬拉雅獒種的藏獒,死的時候眼楮里都會流血,那是靈魂死去的征兆,是拒絕來世的意思,因為離開了草原,藏獒的靈魂也就失去了靈性,也就毫無意義了。

    父親再也沒有接觸過藏獒,他很快就老了。他總說他要回到他的西結古草原,回到他的學校去,但是他老了,再也回不去了。他努力活著,在沒有藏獒陪伴的日子里,他曾經那麼自豪地給我說起過他的過去。他覺得在西結古草原,自己生命的每一個瞬間,就跟藏獒生命的每一個瞬間一樣,都是可貴而令人迷戀的。

    有一天,一個身形剽悍、外表粗獷的藏民來到了家里,用一雙遒勁結實的手獻上了一條潔白柔軟的哈達,然後指著自己的臉用不太流暢的漢話對父親說︰“漢扎西叔叔你不認識我了嗎?我就是那個臉上有刀疤的孩子。”父親想起來了,他說︰“啊,刀疤,七個上阿媽的孩子里的一個,你是來看我的嗎?我都老了,就要死了,你才來看我?岡日森格怎麼沒有來?大黑獒那日姐妹倆怎麼沒有來?多吉來吧也就是飲血王黨項羅剎怎麼沒有來?”那個臉上有刀疤的藏民說︰“會來的,會來的,漢扎西叔叔你要保重啊,只要你好好活著,它們就一定會來的,扎西德勒,扎西德勒。”

    它們果然來了,在父親的夢境里,它們裹挾一路風塵,以無比輕靈的生命姿態,帶來了草原和雪山的氣息。那種高貴典雅、沉穩威嚴的藏獒儀表,那種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藏獒風格,那種大義凜然、勇敢忠誠的藏獒精神,在那片你只要望一眼就會終身魂牽夢縈的有血有肉的草原上,變成了激蕩的風、傷逝的水,遠遠地去了,又隱隱地來了。永遠都是這樣,生活,當你經歷著的時候,它就已經不屬于你了。父親的藏獒,就這樣,成了我們永恆的夢念。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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