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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默雨]雨過天青[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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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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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5-7 00:30:07
標題:
[杜默雨]雨過天青[全書完]
雨過天青
作者:杜默雨
聽說她出生時哭了三天三夜,聲嘶力竭幾乎死去。
後來是一個出家師父路過,念了一篇經,送她一個符,
這才止住哭聲,卻是從此變成了啞巴,不但不哭,
更不曾開口學說話,且不愛人抱,也不愛玩耍,只愛捏泥娃娃。
五歲之時,有一天,她莫名其妙一個人來到了覺淨寺後山的翠池,
遇到了當時十七歲、正雲遊四方、尋訪名山古剎,
欲找一間可以清修的寺院剃度出家的離青哥哥,
然後,竟奇跡似開口說話了!
自此,她黏他黏得可緊了,緊到讓他開了葷、為她留在竇家窯,
教她讀書寫字,陪她捏泥作瓷。
感覺兩人像是可以就這麼一世相守下去。
他要離開?她知道這都是因為爹不喜歡他,一心要她嫁給某人;
但,她可是堅決不依,並執意等他回來。
誰知他這一去竟……遇劫而死?!
難道他們今生真的無緣?
不!他們的相遇是如此奇特,相處是如此契合,
根本是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的!
她,絕不放棄!即便得下黃泉去向閻王要人也不懼……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7 00:30:33
楔子
混沌無明,幽幽渺渺,一條道路若隱若現,蜿蜒而去。
「這是地府嗎?我怎麼找不到閻王老爺?」
一縷未成形的靈氣飄蕩在小路上,怯怯地問著。
「這裡就是地府了。」一道嬌嫩的嗓音傳來。
「姐姐,妳在哪裡?這裡陰森森的,什麼都看不到,好可怕。」
「你還沒到過森羅殿和十八層地獄吧,嚇嚇,那裡更可怕喔。」
穿雲過霧,小路上突然冒出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娃,她身穿喜氣洋洋的紅衣紅鞋,紮了兩支沖天辮,圓圓的小臉堆滿笑意,一雙小手卻是沾滿了泥巴,她蹦蹦跳跳,繞著那縷靈氣兜了一圈,好奇地上下打量。
「咦?你不是死人?也不是鬼差?你打哪裡來的?」
「我……我是一株草,我是來投胎的。」
「啊!原來是修煉得道的精靈啊!你害過人嗎?」
「沒有。」那縷靈氣忙道:「我長在不歸山忘愁湖的山崖邊,我的花可以入藥治病,我就盡量開花讓人來采。不知為何,我不會枯萎,過了好久好久,忽然有靈力和山神、樹精、土地公公說話了。」
小女娃用力吸氣,聞到一股清香好味道,頓時眉開眼笑。
「果然是純淨無瑕的靈氣。你平時多行善事,老天讓你吸收日月精華,有了靈氣,再去人間歷練劫數,修行又修道,以後就能成仙了。」
「山神爺爺也是這麼說,他叫我來地府問閻王何時能投胎。」
「那得看閻王的生死簿了。」小女娃以食指按住臉頰,似乎正在思考,突然雙掌一拍,掉下了指間細細的泥屑,神色十分興奮。「太好了,這次我可以照自己的意思捏娃娃了!」
「捏娃娃?」
「我捏胎鬼啦。」
「捏胎鬼?這是什麼鬼?」
「且聽我道來。」小女娃以一雙泥手轉轉她的沖天辮,熱烈地自我介紹道:「只要是人,就有形體。閻王根據這人的前世因果和業報,決定他下一世的命運,這其中包括了長相,我就是專門捏人形貌的捏胎鬼。」
「哦?」那縷靈氣不解世事,只能愣愣聽著。
「你想不想讓自己長得好看?」
「像姐姐這樣好看嗎?」
「嘻,當然了。」小女娃一雙大眼眨了眨,又搓搓自己的沖天辮,弄了滿頭灰,仍是笑嘻嘻地道:「聽說我上輩子就是這個模樣……噯,上輩子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我早就忘得一乾二淨嘍,還是地府逍遙自在,做人實在太辛苦了。」
「做人很辛苦?」
「哎呀!你去投胎就知道了。」小女娃變出了一團泥巴,很快地捏將起來。「通常是閻王怎麼判,我就得怎麼捏。但你是乾淨的靈體,我保證閻王一定會給你一個好樣貌,你就拿這尊泥娃娃去找他吧。」
談笑間,一雙巧手已經捏出一個女子形體,小女娃瞇著眼,再用指甲剔出清秀的眉目,興高采烈地交給那縷靈氣。
「這樣就可以了?」那縷靈氣仔細端看泥娃娃,語氣歡欣。
「嗯!」小女娃用力點頭,拍拍兩手,神色十分得意。
「那我走了,謝謝姐姐。」那縷靈氣感激地道。
「不用客氣啦!」小女娃一雙小手往前比去。「順著這條路就到森羅殿,可別走岔到第一層地獄上刀山、下油鍋喔。」
「好。」
望著那縷靈氣離去,小女娃滿意地轉身,攤開手掌,又變出一團泥巴,小嘴嘟噥道:「最近陽間好像有戰事,死了不少人,難怪地府氣息如此混濁,到處是大霧……」
混沌初開,霧氣聚攏又散開,眼前出現另一條大道。
她搔搔頭,發現有些不對勁,哎呀叫了一聲。
這才是往森羅殿的路啊,那她剛才指點那縷靈氣的路是通往哪裡呢?
孟婆亭!那是等著排隊去投胎的地方呀!
她懊惱地抓抓沖天辮。唉!怎麼待在地府這麼久了,還會搞錯方位?
大霧再度掩來,遮擋去路,雲霧縹緲之間,出現了一個男子,他身形若隱若現,臉孔亦是迷離不清。
哈!她認得這個男的,每隔一段時間,她總是會見到他,前前後後也不知道多久了,說不定有上千年嘍。
他大概也是地府的鬼差吧。可他既沒穿官服,也沒攜帶拘魂鐵鏈,而那衣衫式樣寬大粗樸,好像跟最近來地府的宋朝新鬼不一樣,難道他真是古早時候的死鬼?可都幾千幾百年了,怎麼沒去投胎?
她懶得去想,朝著迷茫的霧氣用力揮舞小手,開心地大叫道:「你誰呀?你又來了!好久不見!最近在忙什麼?」
還是像往常一樣,男子不發一言,只是靜靜地看她。
濃密的黑霧籠罩地府,男子消逝在霧氣裡,無聲無息,再無蹤跡。
遠處傳來初亡者的悲泣哀號,還有鬼差趕人呼喝的冷酷吼聲。
「嚇!烏煙瘴氣的,上面實在死太多人了,恐怕一堆人趕著去投胎,閻羅王也要催我捏胎了,我還是趕快回去吧。」
小女娃蹦蹦跳跳,兩支飛舞的沖天辮晃呀晃的,喜氣洋洋的小身子鑽入濃霧裡不見了。
地府無日月,千年似一日,歲歲年年,非昔也非今。
小女娃堆著笑容,歡歡喜喜地捏泥巴,地上已擺了數十個泥人,只要閻羅王一聲令下,她隨即可以交上所需的相貌和形體。
「泥泥兒何在?!」威嚴的吼聲傳來。
「誰是泥泥兒呀?」她東張西望,手裡仍忙著捏她的小美人。
「就是妳!」來人正是牛頭和馬面,高大壯碩的身軀立定在她面前。
「嚇……哈!」說起這兩隻,不只人看了害怕,連鬼見了也要肅然起敬。她忙扯出笑臉,打聲招呼:「原來是牛頭伯伯、馬面叔叔。」
「閻王有令,鎖拿泥泥兒上森羅殿。」牛頭出聲道。
「我才不是什麼泥泥兒!」小女娃大驚,轉身就跑,卻被馬面輕易地抓住領子提了起來,慌得她又叫道:「你們抓錯鬼了啦﹗」
「有沒有抓錯,去見閻王就知道了。」
「嗚嗚!我又沒做錯事,做啥抓我去見閻王?!」
小女娃抓緊手上的泥娃娃,一路哇哇大叫,兩腳在半空中亂踢,牛頭馬面不為所動,將她拎到了森羅殿,扔她跪到案前。
「泥泥兒!」閻王怒喝一聲,森羅殿立時陰風慘慘,回聲不絕。
「都說我不是泥泥兒了。」她噘起嘴,揉著被摔疼了的屁股。
「泥泥兒,本王問妳,妳打亂生死簿,讓合歡姑娘提早三百年在宋朝出世,妳可知罪?」
啥﹖一轉眼已經三百年了?!她心知肚明,她「最近」做錯的事就只這麼一件。
「冤枉啊!」她跪在下面,一雙童稚黑眸骨碌碌轉著。「我叫那株草到森羅殿找閻王您,怎知她會走錯路,呆呆地跑去排隊喝孟婆湯。」
「哦?妳也知道她走錯路?當初怎麼不及時挽回?」
「呃,呵……我想她會問路嘛,路是長在嘴巴上,這地府鬼來鬼往的,好不熱鬧,隨便抓一隻鬼都--」
「狡辯!」閻羅王怒道:「合歡姑娘的本質純淨無邪,原先尚得修煉三百年才能投胎為人,妳不助她,反而害她提早嘗盡人間悲苦,死了還變成孤魂野鬼,她三百年來的苦難,妳償還得了她嗎?」
「可可可……可是命數天定,她既然是多出來的,怎能找到投胎的父母?」她有些慌了。
「偏生她找到了死胎,死嬰死而復生,她就活下來了。」
「那也不關我的事啊。」
「牽一髮而動全身,妳這一指錯路,為陽世引出一段三百年的愛怨情障,合歡姑娘魂魄無所依靠,吉利七世苦苦追尋,追溯其中因果—」閻羅王瞪大眼睛,直直逼視她道:「泥泥兒,妳是始作俑者!」
一句「始作俑者」讓她心頭一緊,好像千針萬刺插在心臟,痛得她腦袋一片空白。
怎麼了?自己明明是不具肉身的小鬼,怎會有這種痛苦窒息的感覺?
但她隨即清醒,辯解道:「那是那個什麼吉利和姑娘他們想不開,太執著了呀。而且孟婆亭把關不嚴,也有過失。鬼差大哥巡守生死關,沒有發現可疑之處,這是玩忽職守,還有判官叔叔……」
「泥泥兒,妳在地府過了兩千年的逍遙歲月,倒修出一張伶牙俐嘴。」閻王竟然笑了,一把黑大鬍子抖動著。「本想讓妳繼續快活捏胎,可妳犯下過錯,注定還是要回到陽世,重新為人。」
「不要!」她這一驚非同小可。「我才不要當人。人有三心二意、五毒四苦、七情六慾、九死一生、十惡不赦、萬劫不復,那裡要吃喝拉撒,又臭又髒,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她說到最後也不跪了,乾脆躺在地上滾來滾去,兩腳亂踢,嗚嗚哀號。
閻羅王笑咪咪地道:「放心,本王念妳功在地府,並且為了彌補妳兩千年前的憾恨,妳這一世會很好命,讓妳明白做人的樂趣。」
「不要啊!我才不管兩千年前什麼恨不恨的,我就是不要做人!做人有什麼好?做人好苦!好苦啊!」
她原是假意裝哭,豈料一說到回陽世做人,心底驀然泛出一陣陣悲苦,酸楚的淚水也隨之迸出,真的是放聲大哭了。
「天意已定,由不得妳。」閻羅王微笑道:「妳手上這尊泥娃娃捏得不錯,就長這個模樣吧。」
「不要!不要!不要!我不去……」她仍是吵鬧不休。
「好了!」閻羅王收起笑臉,威嚴地命令道:「泥泥兒,去吧。」
「我不要!我不去!不要啊!」
淒厲的哭聲迴盪在森羅殿裡,再穿過幽冥分界,來到了人間。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7 00:31:05
第一章
明朝,宣德二年
「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這個心啊……」
短短的十八個字,莫離青已經整整參詳三天了。
過去心,不可追回,隨著時間便淡忘;現在心,稍縱即逝,無法掌握;而未來心,更是虛無縹緲,難以捕捉。
茫茫天地之間,難道就沒有什麼事物是永恆存在的嗎?
他抬起頭。天,總該不移不變吧﹖秋高氣爽的好日子,薄薄的雲層鋪在藍天之間,輕快地飛越他的頭頂。
萬事萬物皆在變,風吹雲動,日夜更迭,即便才十七歲的他也是一日日地變老了。
「哎!」他笑歎一聲,這些問題晚上再去請教覺淨寺的師父吧。
放下金剛經,他站起來伸個懶腰,迎目便是一道三丈來高的瀑布。
白練般的水流碰撞山壁,激濺起細碎的水花,再灌注進他腳邊的池子﹔池水青碧,有如一塊翠玉,卻只在瀑布垂墜之處略有波浪湧動,其餘池水皆是平靜無波,彷彿瀑布落到水裡就不見了。
水邊大石刻有兩個篆體大字:掬翠。
真能掬得一手青翠嗎?莫離青蹲下身,伸手入水,感受那股清涼意,掌心掬起,透明的水珠紛紛落下,他看著卻又愣了,一雙黑眸凝定在青幽幽的靜謐池水。
留不住。無緣的爹娘,無情的舅父,飄泊的半生……
他立刻搖頭,甩去腦海裡的紛亂思緒。那些都過去了,現今他雲遊四方,尋訪名山古剎,等到他找到一間可以清修的寺院,便會剃度出家,真正遠離這個紛擾的紅塵。
他掬水潑了潑臉,頓覺清爽不少,站起身來,伸掌抹去頭臉的水珠,陽光灑落山谷,反射瀑布水光,有些刺眼,他拿手背擋了片刻,一拿開手,赫然發現池邊多了一個小女童。
他嚇了一跳,立刻往後頭的山路看去,只見樹林蒼幽,杳無人跡。
翠池位於掬翠山裡頭,從山腳下的覺淨寺走來,以他的腳程尚得走上兩刻鐘,這小娃娃沒人陪伴,怎就單獨出現在這裡呢?
「小妹妹,妳爹娘呢?」他立刻詢問。
小女童抬起頭來看他一眼,隨即走開兩步,蹲了下來,將手上的一團東西放在地上,一雙小手挖起池邊的濕泥。
「妳是不是和爹娘走失了?妳住哪裡?哥哥帶妳回家。」
小女童壓根兒不理他,一屁股坐下,低頭團起泥巴來。
莫離青只得蹲到她身邊,想著該如何送她回去。
那小小的身子,說明她大概只有四、五歲的年紀吧,一張圓圓的臉蛋白淨秀氣,泛著兩朵可愛的紅暈,一雙大眼圓滾滾、滴溜溜,十分靈動,身穿水紅絲綢繡花小衫褲,配上小巧的紅繡鞋,頭上的兩條小辮子由紅絲帶紮起,隨著她的動作晃呀晃的。
好眼熟的女娃娃,他在哪裡見過她呢?
「小妹妹,妳叫什麼名字?」
小女童頭也不抬,手裡又抓來一把泥巴,漸漸團塑成型。
「妳在捏泥娃娃?」
他注意到她放在地上那尊已成型的泥娃娃,那是一個富態大老爺,銅鈴眼,招風耳,大闊鼻,一隻食指往前比,兩頰鼓起,一臉不悅,活脫脫就是在罵人的模樣。
他驚訝極了。這尊泥娃娃也不過比小女童的巴掌略大一點點,卻能捏得如此活靈活現,好像真能聽到大老爺吼罵的聲音。
「這娃娃是妳捏的嗎?」
圓圓的黑眼睛抬起來瞄他一眼,又低頭去捏已經做出人形的泥土。
「小妹妹,妳一個人在這裡,爹娘找不到妳會擔心的。」他盡量放柔語氣。「哥哥帶妳回去,好不好?」
還是相應不理。圓短的小指頭這邊捏那邊按,漸漸塑出一張臉形,她順手撿了地上的一支細樹枝,開始剔出五官。
難道是啞巴?莫離青蹲得腳酸了,乾脆坐到她身邊看她捏泥巴。
再等一會兒吧。或許她家人待會兒尋來,也或許她玩累了,屆時他再帶她回覺淨寺,請師兄上吳山鎮尋找她爹娘。
吳山鎮,背倚蒼蒼青山,前有一水彎彎,自元代末年在此處發現專門燒造瓷器的白堊土,此地已發展為一生產瓷器的小鎮,是以吳山鎮的孩子會捏泥巴,並不稀奇吧。
瀑布嘩嘩作響,飛珠濺玉,激揚的水氣不時飛灑到他們這邊來。
小女童的頭頂已蒙上薄薄一層水氣,他伸掌幫她抹了抹,她抬起一雙圓黑的大眼睛,直直看了他半晌,又低頭不理人了。
算了。莫離青好笑地抱住膝蓋看瀑布。看來這小娃娃還挺有脾氣的,他能做的,就是坐在旁邊陪她。
青山綠水,陽光溫暖,翠池真是一個好地方。他借宿覺淨寺,每日隨師父做完早課後,便會來這裡讀經—對了,他的那卷經書呢?
正想拿回幾步外的金剛經,就見白色的瀑布上方有如大筆揮灑而過,神奇地現出了一條絢爛的彩虹。
「彩虹好美!」他不自覺喊了出來。
小女童聞聲,抬頭看去,小臉憨愣愣的,黑眸裡映出七彩色帶。
她聽得懂!莫離青正想再問她家住何處,一眼瞄到她手裡新捏出來的泥娃娃,不禁差點叫出聲。
這是行智師兄啊!
行智師兄生來癡傻,只會說阿彌陀佛,也不見他拜佛聽課,成日就是笑呵呵的,拿著竹帚從覺淨寺前山掃到後山,掃完,一日也將盡了。
瞧那尊泥娃娃,光頭僧服,雙手執著一根竹苕帚,大臉哈哈笑,眉毛笑彎了,眼睛擠瞇了,不僅表情生動,連衣服縐褶也剔得條條分明。
若非他親眼所見,怎能相信一個小小女娃兒能捏出栩栩如生的塑像?
「小妹妹妳的手好巧,妳剛才見到行智師兄了嗎?」
小女童視線由瀑布轉回,垂眼去看她手裡的泥娃娃。
「真的好像行智師兄。所以這個大老爺也是妳捏的嘍?」他順手拿起大老爺娃娃,朝她笑問,卻在對上那雙黑眸時,心頭驀地震動了下。
水眸盈盈,好似湖水晃漾,陽光跳躍其中,閃動出柔亮的光芒。
他到底在哪裡見過她?何來這種奇異的震動心情?他不解地凝看眼前幼小的女娃娃,那應是稚氣的眼眸又怎會像是猜不透似地呢?
「你看啥?」小櫻唇突然吐出嬌膩的嗓音。
「原來妳會說話﹗」莫離青回神,驚喜而笑。
「做什麼拿我的娃娃呀﹗」亮晶晶的大眼睛同時瞪住他,口氣很壞,可她那軟甜稚嫩的童音卻讓質問語氣變得像是在撒嬌似地。
「妳捏得很好,我瞧著喜歡,就拿來看了。」
「還我!」
莫離青遞還大老爺娃娃,她伸手搶回,捧起娃娃,拿樹枝細細重新剔出被他弄糊了的鬍子。
「我叫莫離青。小妹妹妳叫什麼名字﹖我好送妳回家。」
「豆雲泥。」
莫離青來到吳山鎮七天,已知竇家窯是鎮上最大的瓷器作坊。
「竇?」他拾起樹枝,在地上寫字。
他一筆一劃寫著,小人兒停下動作,一雙圓瞳隨著他的筆順而下。
「紅豆?綠豆?」童嗓微微上揚,帶著嗲柔的尾音。
「不是紅豆綠豆的豆,是這個竇。」他這才想到她年幼,應是尚未識字,便問道:「妳是竇家窯的孩子?」
她置若罔聞,大眼眨也不眨,就瞪住這個筆劃很複雜的竇字。
「雲霓?很好聽的名字呢。」他繼續寫下去。
「泥!泥巴!」嗓音顯得興奮。
「雲泥?不會吧﹖應該是這個雲霓。」說畢已寫完兩個大字。
原是高高揚起的羽睫垂蓋下去,掩去大眼的光采,小小的唇瓣緩緩地噘了起來。
「紅豆泥巴好難寫……」小嘴嘟噥著,小臉蛋也委委屈屈的,驀地嘴角撇下,放聲大哭。「嗚啊!我不要!我不要!嗚嗚啊!」
「哎呀,怎麼哭了?」莫離青一慌,拋下樹枝。
「我不要豆雲泥﹗我不會寫﹗我不要啊﹗嗚嗚……」
「這是爹娘給妳取的好名字啊,哎呀這個……妳別哭嘛。」
莫離青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一下子拍她的背,一下子揉她的頭;可小人兒哪管勸哄,涕淚齊噴,滔滔不絕,比那瀑布水勢還要兇猛,小眉頭小鼻子皺成一團,一張小嘴嗚哇哇地哭嚷個不停。
「嗚啊!都說不想來了,還叫我來?!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啊﹗」
「好好好﹗哥哥這就帶妳回去了。」
「嗚嗚,哥哥帶我回去?」小人兒抽噎問道。
「是的,哥哥帶雲霓回家去。」既已知道姓名,尋人便不難。
「呵!」小臉蛋仰起,綻開一個憨甜的笑容,仍泛著淚水的黑眼珠變得靈動,滴溜溜地轉過他的臉孔。
莫離青舒了一口氣,摸摸她的頭髮,從口袋裡掏出巾子。
「雲霓好乖,哥哥幫雲霓洗把臉。」
他將巾子浸了水,擦去雲霓臉上的涕淚,小小的臉蛋軟嫩得像塊豆腐,吹彈可破。他細細抹了幾回後,再帶她來到池邊,蹲下將小身子環抱在胸前,抓著她一雙小手浸入水裡,仔細幫她洗去沾了滿手的泥巴。
她的手已經很小了,十隻指頭更是又細又軟,有如新生的嫩筍尖,他得很輕、很輕地搓揉,生怕一個不小心,他的大指頭會拗斷她的小指頭。
懷中小人兒變得安靜,似是很放心地倚靠著他,小辮子搔動著他的臉頰,孩童的香軟奶味撲鼻而來,他不覺逸出溫煦的微笑。
秋風吹來,水面泛出一圈圈漣漪,有了些微涼意。
「好了,哥哥幫雲霓擦乾手。」
「唔……」她的小頭顱垂了下去。
「啊?睡著了?」
他露出微笑,一個小孩兒早起走了這麼遠的路,應該很累了。
拭乾她的小手,他一把抱起小人兒,讓她趴睡在他的肩頭;轉頭看到地上的兩個泥娃娃,也不管濕黏,拾起就拿在手裡。
走上小徑,瀑布水聲漸行漸微,取而代之的是他踩動落葉的腳步聲,穿過林間的風聲,以及遠處更高山上的鳥啼聲。
「哎!我的金剛經。」
不知走了多久,他才記起那卷被他遺忘在翠池邊的經卷。
算了,眼下先送小姑娘回家重要,希望今天不要下雨,也莫要沾了露水,他明天再過來取吧。
他加快腳步,前方忽然傳來講話聲響,好像很多人往這邊來了。
「老爺,應該沒錯,傻和尚指的方向就只有這條山路。」
「走了這麼久都沒見到人影,傻和尚會不會亂指路?!他要敢騙我,我就再也不佈施給覺淨寺了。」
「啊,老爺,是小姐!」
莫離青停下腳步,看到七個男人跑了過來,個個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神色緊張,其中一個穿著綠底繡金華服的胖爺,顯然就是那位老爺。
銅鈴眼,招風耳,大闊鼻,圓鼓鼓的兩頰,長長的大鬍子,這……簡直是將大老爺泥娃娃著上顏色,吹口氣讓他活過來了。
他目瞪口呆,抱著小人兒,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賊拐子,快還我女兒來!」大老爺立即跑上前要抱雲霓。
「你是雲霓的爹?」
「你怎知道她叫雲霓?!」竇我陶一雙肥手伸進莫離青的胸前,準備抱走小人兒。「一定是你這賊拐子下了工夫探查,意圖拐我家雲霓。」
「竇老爺你誤會了,是她自己說她叫竇雲霓。」
「她自己說?」家丁們面面相覷。「小姐從來不會說話啊。」
「呸!雲霓會說話?!我立刻去覺淨寺佛祖前磕一百個響頭!」竇我陶怒氣沖沖,又見女兒一動也不動,更是驚恐不已,急著扯人。「你是迷昏她還是欺負她了?她怎麼了?」
「竇老爺,雲霓沒事,她只是睡著了。」莫離青趕緊解釋道:「她說有人叫她來,可我一早就待在翠池,沒看到別人。」
「哼﹗謊話說第二遍就沒用了,你們還不將這小子綁送官府!」
六個家丁加入搶人的戰局,莫離青不欲雲霓被拉傷,又被竇老爺一雙肥手掐得發疼,早就放開了雙手,可脖子卻被勒得緊緊的,那是仍趴在他肩頭的雲霓伸出一雙小手,緊抱他不放。
「快放了我家小姐!」家丁吆喝道:「乖乖跟我們到官府!」
「我放了啊。」莫離青無奈地放開雙臂,只見小人兒仍吊在他脖子上,他隨即又抱住她,輕聲道:「雲霓,妳爹來了,跟他回家吧。」
小臉蛋往他肩頭蹭去,就是不肯抬起頭來。
「雲霓啊!」竇我陶轉為一張哭喪臉,好不哀怨。「爹來了呀,嗚,爹找妳找得好辛苦,一早不見了妳,爹娘幾乎翻遍吳山鎮,嗚……給爹抱抱啊,別讓這個賊拐子給騙了。」
「竇老爺,我真的不是壞人,我只是巧遇令嬡……」
「你閉嘴!看你到了衙門還敢不敢繼續騙人﹗走!見官去!」
竇我陶用力拉扯莫離青的袖子,突然被這麼一拉,莫離青腳步踉蹌了下,但他仍穩穩抱住懷裡的小人兒,倒是竇雲霓抬起了頭。
「雲霓,來,爹抱妳回家去。」竇我陶滿懷希望地道。
小雲霓睜開一雙大眼,猶茫然無神,小嘴微噘,像是被吵醒似地很不開心,好一會兒,才將目光放在眼前的鬍子胖臉上。
「雲霓,我是爹啊。」竇我陶伸長一雙手,急急地道:「妳是爹的乖女兒,爹疼妳喔,咱回家吃甜果子,不要跟壞人在一起。」
長長的睫毛眨了眨,圓黑的大眼睛轉為清亮,直直瞧著她的爹。
「呸。」嬌滴滴的童音迸了出來。
竇我陶登時被這聲呸打得動彈不得,呆若木雞,嘴巴張得大大的,銅鈴眼也瞪得更大。
「小小小……小姐說話了?!」家丁們也全部呆住了。
「哥哥不是壞人啦。」
甜嗓又迸出第二句話,竇我陶仍是處於極度震驚狀態,傻愣愣站著,淚珠滾滾而出,伸向雲霓的胖手微微顫抖。
莫離青感受到大家的震驚,頗為驚訝今天竟是雲霓第一回開口說話﹔再看竇老爺老淚縱橫,顯見是個極為疼愛女兒的父親,難怪剛才一副要跟他拚命的狠急模樣了。
「雲霓,跟妳爹回家了。」他意欲將雲霓抱還給竇老爺,但小人兒卻越發緊摟他的脖子,又將一張小臉蛋埋進他的肩窩去。
竇我陶不再搶人,只是怔忡看著女兒,待看到小人兒不理他,突然一屁股跌坐在地,抹袖放聲大哭。
「五年了,雲霓妳終於出聲了!嗚嗚,我盼了好久,原來雲霓不是啞子,我好高興,好高興啊﹗嗚哇!我的寶貝雲霓會說話了啊!」
家丁有的蹲下來陪老爺抹淚,有的不知所措地看老爺痛哭流涕,還有的撿起掉落在地的兩尊泥娃娃。
大老爺依然指著人罵,傻和尚也依然笑哈哈;或許,這世上並沒有太多需要在意的事情,由人嬉笑怒罵又如何﹔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不如抽身而出,自在笑看這個紅塵俗世吧。
吳山鎮人人皆知,竇老爺和竇夫人成親二十年,好不容易得到一個寶貝女兒,可這位大小姐出生時哭了三天三夜,聲嘶力竭幾乎死去,後來是一個出家師父路過,念了一篇經,送她一個符,這才止住哭聲,卻是從此變成了啞巴,不但不哭,更不曾開口學說話。
她不愛人抱,不愛玩耍,就只愛捏泥娃娃。如今到了五歲,呸了一聲,開始說話,吳山鎮百姓傳為奇談,津津樂道。
可小姐開口了,懂事了,不再只是安靜捏泥巴,竇府的僕人可累了。
「白日依山盡,黃河人海流。」阿富和阿貴賣力比劃,雙手往上圈出一團白日,再匆匆向下晃了晃,當作是黃河之水奔流入海。
「欲窮千里目。」阿富拿手掌放在眉上搭帳蓬,四處望瞭望。
「更上一層樓。」阿貴沒有樓可以上,只好學猴子抱著樹幹往上爬。
「哈哈!」旁邊十來個奶娘丫環僕婦都笑了,才一開口笑,又馬上掩了嘴,個個緊張地望向小姐。
竇雲霓睜著大眼,紅咚咚的小臉還淌著淚痕,手上抓著一管毛筆,微張小嘴,愣愣地看完阿富和阿貴逗她的戲碼。
總算安靜了。眾人抹了汗,偷偷地吁了一口氣。
「嗚哇!」好無聊,一點都不好笑,她不買賬,拿筆往紙上亂戳,哇哇大哭道:「我要離青哥哥!我要離青哥哥啦!」
奶娘著急地望向院子的月洞門,趕忙安撫道:「小姐,我們已經去找莫少爺,他這就來了,哎哎,別這樣蘸墨汁……」
毛筆戳下墨池,濺起墨水,噴了奶娘不打緊,倒是小姐的白嫩小臉也長出點點的小黑斑了。
「小姐,弄髒臉了,我幫你擦。」丫環們慌亂地掏巾子,想要幫小姐擦臉,卻又被那一雙胡亂揮舞的小手給打了回去。
「嗚嗚!我要離青哥哥啊!」竇雲霓握緊筆桿,坐在石椅上嚎啕大哭,那樣子彷彿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拚命將所有的難過哭了出來似地。
「唉,以前不哭,現在又哭得這麼傷心。」奶娘於心不忍,柔聲哄道:「小姐,你的離青哥哥快來了。你瞧瞧奶娘的臉,是不是很多髒髒的黑墨?現在小姐的臉也一樣髒髒的,給他看到就不好了。」
「嗚?」
「小姐好乖喔。」丫環趁機而上,拿了濕巾子,拭去小臉的污漬。
「來了來了!」遠遠就有家丁大聲喊道:「莫少爺來了!」
謝天謝地!陪侍小姐的眾人莫不鬆了一口氣。咱竇大小姐誰都不依,就算爹娘來了也不睬,能讓她乖乖聽話且安靜下來的,獨獨只有這位修養好、性情溫和、卻是準備出家修行的莫少爺了。
可惜了這個俊俏小哥了,他到底是哪裡想不開呢?
莫離青在丫環的歎惋和愛慕目光中跑進院子,快步來到大石桌邊。
「雲霓,聽說你想畫花朵給我看?」
「不要!」竇雲霓露出彆扭神色,立刻扯掉塗鴉的紙張。
「我瞧見了。」莫離青坐到她身邊,細看透過紙背渲染在桌面的墨痕,再望向前方的一朵碩大牡丹,笑道:「原來你是畫這朵大紅牡丹。」
大眼閃出明亮光采,但小嘴還是賭氣噘著。
「這支筆怎麼禿了?」莫離青拿起她緊握的筆管,瞧看了一下。「這是很好的狼毫小楷呢,我來試試。」
他拿筆在墨池裡順了順,再慢慢磨起墨來,矮小的竇雲霓爬站到石椅上,瞧著他磨墨。
「離青哥哥,流汗?」她發現了他額頭的細細汗珠。
「是呀,天氣熱。」他順手接了環遞來的乾淨巾子,抹去汗水。
「雲霓冷。」
「雲霓會冷,再多加件衣裳。」他話還沒說完,手裡已經接過丫環送上的小披風,正準備為她披上,她卻一頭撲進他的懷裡。
「離青哥哥好暖。」小身子磨蹭著。
「好,你坐這裡。」他抱好她的小身子,讓她坐在他的膝頭,仍拿了披風密密圍攏她。「我畫牡丹花給你看。」
幾筆劃下,白紙躍然而出一朵富貴牡丹,竇雲霓看得目不轉晴;才放下筆,她已搶了過去,開始在紙上的空白處描摩了起來。
莫離青直到這時才稍微喘口氣,丫環送上熱茶,他端起慢慢啜飲。
他左手仍護著坐在他腿上的雲霓,只見小小的人兒握著一支大筆,蘸上一大坨墨,像掃地似地在紙上掃來掃去,小身子也隨著她的手勢動來動去,他眼下紮了紅頭繩的小辮子亦同時晃呀晃的。
紅衣紅鞋紅頭繩,為何感覺如此熟悉?莫非是在路上見過這般打扮的小女童玩耍?是在哪個城鎮呢?彷彿最近才見過似的……
他想了片刻便覺頭痛,清脆的瓷盤碰撞聲音拉他回神。
「莫少爺請吃點心。」丫環送上點心。
「謝謝。」他知道竇夫人特別吩咐過,只要他來,一定得好好款待。
「月餅好吃,離青哥哥吃。」竇雲霓仰起頭來看他。
「雲兒也吃。」莫離青笑著拿起一塊月餅,送到小嘴邊。
小嘴咬了一口,又趴到桌上去畫圖,隨即轉頭看他,咧出憨笑。
「哥哥吃呀。」
「好。」莫離青拿了就咬下,帶著油甜香味的內餡立刻化在嘴裡,他想吐出來也來不及了。「這是……」
「火腿伍仁月餅。」丫環堆著笑臉回答,旁邊有人拿手時撞了撞她,她這才驚叫道:「啊,莫少爺吃素!」
「對不起,我立刻去拿素月餅。」另一個丫環急忙轉身。
「幾位姐姐,不忙,沒關係的。」莫離青不欲造成人家的困擾。
「咦!哥哥吃樹?樹可以吃嗎?」竇雲霓疑惑地望向前方的大槐樹,又轉頭看她的離青哥哥。
「離青哥哥不是吃那棵樹,是吃……」
莫離青一句話堵住。他該如何跟五歲的雲霓解釋吃素?恐怕她連素食和葷食都分不清,更遑論去說明他茹素向佛的心願了。
「離青哥哥不要吃樹啦,月餅甜甜,好吃。」
小雲霓丟下筆,爬起身子拿了一塊月餅,放在小手掌攤向了他。
「莫少爺,這豆沙也是豬油和的啊。」丫環們趕緊警告。
「哥哥吃月餅呀。」
明眸大眼充滿期待,捲翹的睫毛猶有啼哭過的濕潤,一張紅撲撲的小臉蛋綻出嬌憨的笑意,實在教人無法拂逆她最單純的心意。
「謝謝雲霓,我吃。」莫離青拿起月餅,咬了下去。
「啊--」旁觀眾人齊齊倒抽一口氣。
破戒了。莫離青細細咀嚼,品嚐入口的香軟滋味,見雲霓也要吃,便遞給她咬一口,然後又在她朝待的目光下繼續吃下去。
竇夫人來到院子,聽了丫環敘述,還沒來得及罵粗心,便趕到桌前。
「離青,對不起,雲霓不懂事,讓你吃到了不該吃的東西。」
「竇夫人,請不要這麼說,雲霓開心就好。」莫離青趕緊站起身。
「不小心沾了葷,有什麼好大驚小怪!」一同過來的竇我陶很不以為然。「多念幾聲佛就補回來了,不然我大魚大肉的豈不該下地獄去!」
「雲霓她爹,別亂說話。」竇夫人輕斥一聲,隨即又帶著期待的眼神問道:「離青啊,伯母跟你說的事,你考慮得怎樣了?」
「人家到處遊山玩水,你留他作啥?」竇我陶又插話道:「咱雲霓有爹有娘有奶娘有丫環還不夠,還要一個奶哥哥?!」
莫離青沒回竇夫人話,而是略蹲下身,輕拍雲霓的肩頭。
「雲霓,你爹娘來了,離青哥哥教過你,要喊爹娘。
小雲霓趁著大人說話,正埋頭努力吃餅,吃得一張小臉沾滿餅屑甜餡,一聽到這話,抬起頭來,揚起手上的月餅,又掉下了不少細屑。
「娘!」嬌甜童嗓歡喜地叫著。
第一次聽到女兒喊娘,竇夫人熱淚盈眶,走過去坐下來,掏出巾子。
「雲兒好乖,讓娘抱抱,給雲霓擦擦臉。」
「好呀。」小人兒乖乖爬進娘的懷裡。
竇夫人忍住激動,出帶著歡喜的笑容,為女兒輕揮臉上的餅屑。
「雲霓?」竇我陶也坐到女兒身邊,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問著。
「離青哥哥說你是爹?」小臉蛋帶著困惑。
「是的,我是爹。」
「爹是什麼東西呀?」
「呃……」竇我陶好氣餒。
「咦!爹臉紅紅?」小手掌用力拍拍他的額頭。
「痛唔……」那是在佛前磕一百個響頭的痕跡啊。
「爹鬍子長長!」小手掌滑下,發現好玩的,又用力去扯鬍子。
「嗚呵呵!」竇我陶咬牙忍住,痛得想哭,也開心得想哭了。
莫離青走出幾步外,仰觀那棵至少有上百年的粗大槐樹。
秋風起,雁南歸,大槐樹的樹梢隨風搖動,彷彿向群雁招呼。
它屹立在此,茁壯長高,綠葉成蔭,看著吳山鎮由農村發展為一個生產瓷器的小鎮,也看著竇家三代漸漸興盛,如今又將繼續看著第四代成長,它一定有很多故事可以說吧。
而他,莫離青,也將成為竇家窯裡的一個故事嗎?
秋夜寒涼,莫離青從覺淨寺歸來。
歸來?他一時有了疑惑。他原是無家之人,路過吳山鎮,借宿覺淨寺,因喜愛翠池的清幽寧靜,遂多盤桓了幾日,卻也因此遇上雲霓。
雲霓成天吵著要見他,見不到便哭鬧不休,他不忍遽然離去,但仍住在覺淨寺寮房,直到一個月過去了,雲霓還是離不開他,他幾經考慮,終於答應竇夫人的請求,應允留在竇家,教雲霓讀書寫字。
「呵呵呵。」身後有人跑來,往他懷裡塞進一團東西。
「行智師兄!」莫離青驚喜道:「剛才我去跟師父道別,沒見到你,還以為你休息了。」
「阿彌陀佛。」行智笑嘻嘻地雙手合十。
就著月光,莫離青看清楚那是一團浸爛濕透的書卷,他親自手抄的字跡模糊暈開,紙張也糊黏在一起,難以翻閱,稍一用力,就會扯爛。
「啊,我的金剛經!」
莫離青歎惜不已。他曾多次前往翠池尋找經書,不是繞了一大圈遍尋不著,就是半路讓師兄叫了回去,說是竇府又請他過去安撫大小姐。
「拜託行智師兄。」他恭敬地雙手呈上經書。「這經書沒法子看了,請你拿回寺裡,待焚燒字紙時再一併燒了。」
「阿彌陀佛。」行智接了爛書,笑嘻嘻地跑回去。
望看行智跑進山門,莫離青不免又是一陣惆悵。
果真與佛無緣了嗎?原是路過,竟成久留?
但他又想到,等雲霓再大了些、懂事了些,不會見不到人就哭,屆時他就可以離開,繼續雲遊四方,尋覓寺院,圓滿他出世的心願。
腳步變得輕快,回到竇府,來到雲霓院子邊上的小房間,那是竇夫人特地為他安排的,以便雲霓有事能盡快尋到他。
他十分意外房間亮著燭火,奶娘丫環陪著坐在床上捏泥巴的雲霓。
「離青哥哥!」竇雲霓抬起一張笑臉,開心地揚著手上的泥娃娃。
「雲霓這麼晚了還沒睡?」莫離青坐下來,微笑摸摸她的頭,拿起她小手裡的泥娃娃,那是一尊仰頭看天、若有所思的他。
這些日子來,他已知道雲霓心裡想著誰,就會將誰捏了出來。
「莫少爺,小姐本來睡著了,突然醒來要找你。」丫環說明道。
「我們怕她哭,驚動老爺夫人,只好過來你房間這裡,她看著你的衣物紙筆,就會乖乖地等你回來了。」奶娘也解釋道。
「麻煩大家了,我來哄她睡。」莫離青點點頭,俯身抱起雲霓,柔聲道:「雲霓,我們回房睡覺。」
「不睡不睡,雲霓看星星。」竇雲霓摟著他的脖子,嬌聲嚷道。
「好,我們去看星星。」
反正也不是第一回她嚷著不睡,他唯一的方法就是順她的意思,抱著她在院子裡轉個幾圈,小人兒轉累了,也就睡著了。
為雲霓洗淨了手,加了保暖外衣,他抱她來到院子裡,卻見烏雲當空,連剛才的月光都不見了,更不見一點星光。
「好暗。」兩個丫環提了燈籠陪著他們,不斷地喊暗。
「沒有星星?」竇雲霓顯得失望,小嘴噘起。
「那我們回去,睡飽了明天再來看。」吳離青哄道。
「雲霓等。」
等到雲開見月明?莫離青明白小人兒的執拗,有時哭著要,而不哭時就是等著,就像她小小年紀硬是撐著不睡,非得等到他回來不可。
但時序漸漸入冬,冷風呼號,烏雲只會越掩越厚,恐怕今晚再也見不到星月光芒了。
「我們過去窯那邊瞧瞧吧。」他想到個變通的法子。
一來走得遠些,讓雲霓盡快喊累想睡,二來燒製瓷器的窯火需得師傅日夜照看,窯火明亮溫暖,或許稍可減少看不到星光的失落感。
轉過幾個院子和長廊,穿過竇府院子和竇家窯相通的小門,他抱著雲霓,往遠遠就散發出火光和熱度的窯爐走去。
「哇,大星星!」雲霓驚奇極了。
「那是窯火。火不斷地燒呀燒,就能燒出雲霓吃飯的碗。」
「哦?」大眼睛骨碌碌轉著,滿眼的不解。
「雲霓也可以將你的泥娃娃放進去,燒成瓷仙,著上顏色,那就更好看,也能放得更久了。」
「為啥要燒離青哥哥?」
莫離青啞口無言。對雲霓而言,她的泥娃娃就是她所看到的人,在她的童稚世界裡,有著許許多多他無法理解的道理,誠如以她童稚的眼光看大人所言所行,也是諸多不解吧。
「離青哥哥燒了會痛,那就不燒了。」他笑著放下雲霓,一手仍牽牢她的小手,提防她好奇撲到窯火邊。
一位師傅歪在棚下打盹,另一個師傅坐在窯洞前,往裡頭送柴。
「小鬼,你肯說話了?」燒柴師傅轉過頭。
「你誰呀?」
「我們認識很久了。」黑臉師傅抬頭笑道:「你也是。」
莫離青來來去去竇家窯,不僅竇府上下,甚至吳山鎮百姓都認識他這個「奶哥哥」,但他卻無法認得每一個人。
「很抱歉我還不知道師傅如何稱呼。」他抱個揖。
「我姓黑。」黑師傅又望向和他等高視線的竇雲霓,仍是笑道:「小鬼,日子過得好不好?看來你投到富貴人家,真的很好命喔。」
「啥是好命呀?」
「哈哈!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什麼是好命了。」
黑師傅臉孔黝黑方正,神情乍看之下頗為威嚴,可笑起來時又顯得爽朗,從他眉目長相很難判別他確實的年紀,只能說是不老也不小。
莫離青覺得此人怪怪的;每個人不論老小見了雲霓,皆必恭必敬喊一聲小姐,怎他就小鬼小鬼叫個不停呢?
「請問黑師傅,這裡頭燒的是什麼?還要燒上多久?」
「我燒的是執著,已經燒上很久、很久嘍,卻是怎樣也燒不壞。」
莫離青聽得莫名其妙,一再地想著「直酌」是怎樣的喝酒瓷器,他初來乍到,並不懂瓷器,卻也知道沒有師傅會想燒壞瓷器。
「黑師傅為什麼要燒壞這件瓷器?」
「不燒壞的話,打不碎,更無法重新塑型。」
「他說什麼呀?」小雲霓更是聽得糊塗,扯了扯莫離青的手。
「小鬼,給你瞧一件好東西。」
黑師傅攤開大手掌,現出一條紅線繩紮起的彩石項練,那顆彩石約莫男人拇指大小,在火光的映照下,現出流轉迷離的七彩色澤。
「哇哈!」竇雲霓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伸長小手想要拿。
「這不是給你的。來,拿給你的離青哥哥。」
「黑師傅,我不需要這項練,還是給雲霓玩玩。」
「你原先並不是要到吳山鎮,是搭錯船,坐錯了方向,是吧?」
「是的。」莫離青感到訝異,他坐錯船的事,甚至覺淨寺師父都不知道,他只當作隨緣來去,並不在意,沒想到竟是留了下來。
「唉,那時急著趕她上來,倒忘了你先來了。」黑師傅望著低頭玩弄彩石的小雲霓,朗笑道:「這也罷,有了你,她才心甘情願入世,可就怕毀了你的累世修行。」
「我不懂黑師傅的意思。」
「你想完成修行的心願,就戴上這條項練,千萬不要拿下。」黑師傅臉色凝重地囑咐,又轉為一張笑臉喚道:「小鬼,給你的離青哥哥戴著,你想玩就拉他的脖子過來,又不怕丟掉,多好啊。」
「好!」竇雲霓綻開笑容,猛跳著喊人:「離青哥哥!離青哥哥!」
莫離青拗不過雲霓期待的叫聲,不得不蹲下身,略低了頭,讓雲霓將彩石項練掛上他的脖子。
再直起身子時,他略感暈眩,忙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哎喲!」一位老師傅衝了過來,大叫道:「莫少爺,怎麼是你在守窯火?小姐,快快離開火邊,很危險的。」
「唐師傅,不打緊,這邊還有一位師傅。」莫離青帶著雲霓退後。
「睡著了?」唐山踩提著褲頭,腰帶都還沒紮好,一眼看到棚下仍在打盹的師傅,立刻一腳踢去,吼道:「天球!你還混!」
「啊?」唐天球睜開眼,跳了起來,驚叫道:「火候!」
「你還知道要看火候?!老子去痾屎,你倒給我偷懶!」唐山踩又踢了兩腳,將兒子給踢到窯火邊。
「爹啊,嗚,我只是小睡一下下……」
「瞇個眼都不行!」唐山踩一邊扎腰帶一邊繼續罵道:「咱當師傅的就是要煉出火眼金睛,隨時盯住火候,加減柴火一點都疏忽不得。」
「剛剛在這裡的黑師傅呢?」莫離青張望了下。
「黑師傅?天球臉熏得黑黑的,你說他嗎?」
「不是天球,他說他姓黑。」
「竇家窯沒有姓黑的師傅啊。」
「沒有?」莫離青回頭,兩個丫環睡眼惺忪,猛打哈欠,好像剛被吵醒。「請問兩位姐姐,剛才你們有看到誰在這裡嗎?」
「這裡就莫少爺和小姐,還有偷懶的天球啊。」兩個丫環笑嘻嘻,指著紅了臉的唐天球。
夜,很深,也很冷,莫離青感覺一股冷意爬上背脊。
「莫少爺,你見到誰了?」唐山踩見他臉色不對,也趕快東張西望。「今夜就我和天球守窯火,你不要嚇我老人家啊。」
「沒事,我看到天球燻黑了臉,想起了認識的一位黑師傅。」
莫離青扯了善意的謊言,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不要發抖。
「雲霓困。」小雲霓抱著他的腳,兩隻小手往上伸,聲音黏黏的。
「來,離青哥哥抱。」他抱起她,讓她趴睡在肩頭。
請丫環將攜帶的糕餅點心送給唐家父子,一行人轉回院子去。
莫離青一手撐抱雲霓,一手護在她背部;但,他分不清是為她御寒還是藉暖呼呼的小人兒來為自己抵擋骨子裡不斷竄出的寒顫。
再度扯向頸項間多出來的項練,沒錯,的確掛在脖子上,指間撫觸,也能摸出指頭大小的飽滿圓形石頭。
到底是作夢了?還是……見鬼了?
很快地,他不再害怕了。他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況且他感覺得到,黑師傅似乎很關心他的修行,可能是來幫他的吧。
他將彩石項練塞進衣襟裡,有緣的話,或許還能見到這位黑師傅。
至於目前的世間緣分,就是窩在他懷裡憨睡的雲霓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7 00:31:33
第二章
十二年後,明朝,正統四年
佔地廣大的竇家窯裡,工匠們正在忙祿幹活,有的脫了上衣,汗流浹背地站在窯邊觀察火候;有的坐在棚下,腳踩轆轤,幾個轉圈,就將手上濕土變做一個圓形的泥碗;有的在屋裡描繪各式的花朵人物青花紋;有的則在倉庫裡扎乾草和布片,將一個個摔不得的瓷器妥善裝箱。
「試問人間真顏色,遍歷四方皆不得,請君莫要強追求,抬頭一看便知有,雲開了,霧散了,雨過天青雲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做將來呀做將來……」
甜軟的嗓音一路而來,師傅們停下動作,抬起頭來,咧出笑容,望向那蹦蹦跳眺的明紅身形,這正是嬌俏活潑、人見人愛的竇家大小姐。
「唐師傅,你做的那支跟我一樣高的大花瓶賣出去了。」竇雲霓跳到一扇門前,往裡頭比手畫腳,興奮地道:「爹說還要你多做幾支呢。」
「呵呵,那是小姐青花畫得好。」唐山踩正在指點幾個學徒拉胚,笑道:「十二仙女蟠桃獻壽王母娘娘,每個仙女都像要飛出來似的。」
「大家都做得好呀!有咱吳山鎮的好堊土,有唐師傅你的好功夫,曾師傅調好上料,畫出來的青花才能濃得發亮;還有天球哥守了三天三夜,火候正是恰到好處。」竇雲霓扳著手指一一道來。「哇!忘了離青哥哥,是他說可以做做看的,爹本來還不相信燒得出來呢。」
「喝!景德鎮都做得出來了,就不信比不上人家!」
「唐師傅最厲害了!你們要好好跟師傅學喔。」竇雲霓跟小學徒們揮揮手,又踩著雀躍的腳步離去。
「呵,小姐好漂亮。」小學徒們個個直了眼,張了口。
「阿四,抹掉你的口水!」唐山踩吼道。「瓷胚垮了,重來!」
「師傅。」阿四拿著一隻泥手抹臉,問道:「聽說老爺想跟隔壁洪城的白家談婚事,那莫少爺怎麼辦?」
「莫少爺他……」唐山踩一愣,聲音不覺低了些,隨即往阿四頭上敲個爆栗。「小姐的婚事不用你來操心,快幹活兒!」
外頭的竇雲霓早已像只小蝴蝶,飛呀飛地來到一間敞開大門的屋子,裡頭坐著背對她的離青哥哥,他正就著明亮的陽光,拿著一支細毛筆,蘸上青花釉料,為第一次燒成型的花瓶瓷胚描繪出片片竹葉。
她躡手躡腳往前走去,兩隻小手向前伸,臉上露出調皮的微笑。
「雲霓,不准蒙眼睛。」莫離青頭也不回。
「嘻!」
她放下手,仍踮著腳尖來到桌側,圓睜一雙大眼,微蹲下身瞧花瓶。
青竹修長,葉片疏朗,竹下一塊大石,一隻葫蘆,卻是不見人影。
花瓶上無人,沒關係,她要看的人就在身邊,她可以看個夠。
她最喜歡看離青哥哥畫瓷了,那張臉孔在陽光和白瓷的反射下,好像會發光,有如雨過天青的天空,清澈,明朗,平靜,看著很舒服,很好看,難怪大家都說莫少爺是俊哥兒呢。
莫離青描完最後一筆,轉過頭,與她四目相對。
離青哥哥的瞳眸好黑啊,裡頭總是映出一張笑臉盈盈的她。
「嘻嘻!我沒出聲,你怎麼知道我來了?」
「遠遠的就聽到你唱曲兒,你就愛唱這支雨過天青的小曲。」
「對啊,我總想著怎麼調出雨過天青的釉色,想著想著就唱了。」
「我正打算托人去找江西的石子青,給你調和看看。」
「哇,離青哥哥最好了!」竇雲霓開心地跳起來。「你前前後後幫我找來了三十幾種青料,你怎就知道要往哪裡找呀?」
「多看書,多問人。」
「我不用看書,我問離青哥哥就成!」她一張臉又湊向前,笑靨甜美。「是因為你叫離青,所以才懂那麼多青料嗎?」
淡淡馨香迎面而來,那是他聞慣了的。莫離青屏住呼息,轉過臉望著他的花瓶。「波斯的蘇麻離青,西域的回回青、佛頭青,還有中原的平等青、天青、大青……我只知道名稱,要說懂,只有調過釉水的你最懂。」
「我是調出幾百種青料,可到底哪一種才是真正的雨過天青色呢?」竇雲霓倒發起愁來,坐到凳子上,雙手撐住下巴,微噘了嘴。
打從知道有這麼一種失傳的雨過天青釉色,她便執意要做出來。可那是五代時期後周的柴窯瓷器,只傳於文字,並沒有人見過真正的模樣。
「人人一雙眼,所見皆不同。」莫離青明瞭她的個性,有時就得點點她。「柴世宗要求『雨過天青雲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可你見的天青,和我見的天青,山上的雨後,城裡的雨後,都是不同的景色。」
竇雲霓抬超一雙明眸,望向窗外藍天,眸光亮了起來。
「離青哥哥的意思是說,我說它是雨過天青,它就是雨過天青?」
莫離青笑而不答,提筆又往花瓶畫上一片竹葉。
「確實有柴世宗這個皇帝,可他的柴窯怎會五百年都不見個影兒呢?」竇雲霓愣愣瞧著他的畫工,還是想不開。「總得有個遺址吧,也許過個幾年,有人挖出來了,可說不定是燒個假的,埋到地裡去……」
「雲霓,別忘了,竇家窯燒的是白瓷、青花瓷,與其煩惱雨過天青,我倒要問問你的青花畫好了沒。」
「哎呀!」她大叫一聲,立刻將雨過天青拋到腦後。「我差點忘了,你怎地一個人躲到這裡來呀!回去看我畫好的狐狸青花碗啦。」
「我忽然想到這支瓷瓶還沒畫完。」
你只是畫好玩的,又不是要賣的。」她扯了他的衣袖。「我一張檯子那麼大,搬回我那邊畫啦,轉頭不見你,就是不對勁。」
「你專心畫瓷,我在不在,沒有影響。」莫離青被她扯得根本坐不住,只得放下筆,轉身面對她,臉色有點無奈。
「那可不一樣。離青哥哥不在,我就不能專心。」竇雲霓指向他的瓷瓶。「你瞧,你最近老是不見,害我滿屋子亂找人,怎麼連你畫個瓷,也丟下葫蘆,不見人了呢?」
「在這裡。」莫離青轉動花瓶下的木片,給她瞧另一面。
「個胖大的醉羅漢笑呵呵地袒胸露腹,快意行走在一片雪白裡。
「哈哈!」她綻開笑顏。「原來他和你一樣躲起來了,好有趣!」
大小姐的嬌笑聲再度穿過竇家窯,這回她拉著她的離青哥哥,一路說個不停,在眾人的注視目光中,來到最遠角落的一間獨立小房,這裡白牆紅瓦,花木扶疏,在灰撲撲的作坊裡自成一個小天地。
大門敞開,通風處擺著一隻竹籠子,裡頭趴著一隻狐狸。
「狐狸叔叔,對不住啦!」竇雲霓跑了進去,蹲下來將籠子外的幾顆果子塞進去。「我再請你吃一頓飯,就讓你回家了。」
「我下午就請獵戶帶回山裡放生。」莫離青道。
「離青哥哥最好了!」竇雲霓最愛說這句話,起身仰臉瞧他。「我想瞧活生生的狐狸,你就到處找,想辦法變一隻給我看。下回要是有人想燒老虎圖案的瓷器,你抓不抓老虎給我瞧呀?」
「吳山鎮沒有老虎。」
「你會想法子打一隻老虎回來給我的!」
凝望她那張信心滿滿的俏臉,莫離青忍住了伸手揉揉她頭頂的念頭。
小小圓圓的臉蛋,白裡透紅,清秀甜美,那肌膚更勝竇家窯燒出來的白瓷,光滑、細緻、瑩潤、淨透,還帶有瓷器所沒有的溫軟馨甜;一雙黑眸滴溜溜,水盈盈,流瀉出她特有的憨甜稚氣,更別說她講起話來,那揚起的矯嗲尾音總讓人以為她還是個小女娃兒。
也因為她說話行事十足孩子氣,竇夫人常說,雲霓五歲時才真正生了出來,所以實際年齡可要減掉五歲,今年才不過十二歲啊。
但莫離青不會這麼想。他看著雲霓一天天長大,一天天懂事,身形也一天天變化,在他心目中,雲霓畢竟是個大姑娘了,早晚會嫁給一位門當戶對、有能力扶持竇家窯的好夫婿……
「你離青哥哥可沒有打老虎的本事。」他刻意轉身,走到她平日忙活兒的大桌邊,瀏覽十幾個描上青色圖紋的素胚碗,語氣也刻意輕鬆。「你看了狐狸叔叔三天,畫好了十個狐狸故事,明天我請師傅過來臨摹,等過兩天素胚燒成,就可以描上三百套青花碗盤了。」
「都給離青哥哥安排啦,我也得來想想石大爺特別要求的白狐大碗了。」竇雲霓挨到他身邊。指向桌上一幅尚未完成的草圖。
「一家子狐狸出遊賞花?這倒有趣。」莫離青審視她的草圖。「一隻接一隻,有大有小,正好在碗上圍成一圈,很生動,可是呢,你畫成了青花,怎麼看都是青狐狸,而不是石大爺希望的白狐狸。」
「啊!難怪我總覺得哪邊不對勁,白狐大碗就是要白色的呀!」
「若不畫青花,你打算如何呈現圖案?刻花?剔花?堆塑?」
「刻花太單調,剔花要加別的顏色,就堆塑好了,我來燒個甜白釉,不著顏色,沿著碗邊堆塑這一家子狐狸,這才是真正的白狐大碗。」
「堆塑難度比較高,來得及做好嗎?」
「沒問題!」竇雲霓興奮地挽起袖子。「爹說,石大爺給的訂銀很大方,我再捏一隻白瓷狐狸送他好了,就一隻吃果子的狐狸……離青哥哥,還是趴著睡覺的狐狸比較可愛?」
「先燒出你的白狐大碗,再來想是吃果子還是睡覺吧。」
莫離青見她挽袖子,習慣性地走向前,幫她捲起衣袖到上臂處,一來好方便忙活兒,二來也防止沾上泥土或釉料。
打從雲霓開始學作制瓷,樣樣學得精,樣樣做得好;拉出來的瓷碗,胎薄,透光;調配出來的甜白釉,細膩,恬靜;描繪出來的青花瓷,生動,活潑,敘說著各式各樣的故事,有歷史人物、神仙傳說、孩童嬉戲,畫魚魚兒游,畫鳥鳥兒飛,往往令人看了愛不釋手。
「嚇!」門口走進了竇老爺,一見那隻大籠子便縮回腳步,掩了鼻子。「這只騷狐狸還在?!」
「爹!」竇雲霓嬌聲喊道。「今天就放牠回家了。」
竇我陶再度踏進門來,正好看到莫離青卷妥雲霓的衣袖。
「老爺。」莫離青禮貌地喊一聲,退開一步。
「離青,雲霓不懂事,你怎也不說說她呢?」竇我陶皺了眉頭。「以前是貓啊狗啊羊啊鳥啊,現在連狐狸都來了,這屋子是我特地蓋給雲霓的作坊,不是拿來圈養野獸的。」
「爹呀!」竇雲霓跑到父親身邊。「光看圖畫不能捕捉狐狸的神韻,還是得看真正狐狸的體型和姿態,這才能做出我想要的狐狸模樣。」
「下回要是有人想做老虎碗,他豈不是要去捉隻老虎來,我還得出錢供他吃肉?!」
「呵呵呵!」竇雲霓笑個不停,靈動大眼猛往莫離青瞧去。
「你笑什麼?」竇我陶語氣更壞了。
「我也是這樣跟離青哥哥說的呀。」竇雲霓搖著父親的手臂,嬌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女,爹,我們心意相通喔。」
「嗯。」竇我陶總算露出笑容,隨即又轉向莫離青道:「你以後別盡待在這邊發呆,去找唐師傅,問哪邊可以幫忙幹活兒,我事情多,管不著你,你自個兒機靈點。」
「是。」
「爹呀,你別叫離青哥哥去忙,我這邊也需要他。」
「你要他做什麼?你身邊的吟春和寶月呢?」
「我過來作坊捏泥巴,不需她們服侍,她們坐在這裡也無聊,不如去幫娘繡花。」
「離青坐在這邊也很無聊啊。」
「爹,離青哥哥知道我什麼時候沒了瓷土和釉料,會幫我補充,也會幫我留意燒瓷的時間和火候。還有呀,他會跟我說哪邊捏得不好--」
「知道了、知道了。」竇我陶忙阻斷那稱讚的甜嗓。「這樣吧,就讓離青幫你留心石大爺這批貨,等一個月後燒成了,離青,到時你和莊管事一起送貨到江漢城石府。」
「我也要去!」竇雲霓興匆匆地道。
「雲霓,爹是叫離青去辦正經事,鍛煉他獨立自主,他年紀不小了,也該有自己的前程事業。」
「為什麼一定要有自己的事業?」竇雲霓不解地間道:「離青哥哥和我一起做咱竇家窯的瓷器,這就是我們的前程事業。爹,我想去嘛!」
「你年紀還小,爹娘不放心你出遠門,乖乖待在家裡。」
「可是……」小臉好失望,自然而然望向了她的離青哥哥。
「雲霓,你還得忙窯裡的活兒。」莫離青開口道:「出趟遠門很辛苦,別讓老爺掛心你;而且伯母身子不好,你待在家裡,早晚陪陪她。」
「也是。」
「離青,你以我的名義寫一封信給石大爺。」竇我陶板起臉道:「跟他說明這批瓷器的製作進度,請他放心,下個月十日準時送到。」
「是。」
「雲霓,你這張草圖又是怎樣的狐狸故事?」竇我陶轉而露出疼愛的笑臉。「來跟爹說說。」
「好呀,爹坐下來,我跟你說。」竇雲霓拉了父親一起坐下。
莫離青也來到屋子另一邊的臨窗小桌邊,研墨準備寫信。
嬌滴滴的嗓音說明將如何捏制這個白狐大碗,竇我陶聽一句讚一聲,渾然忘記屋子裡還有一隻他討厭的騷狐狸。
吃飽的狐狸趴在籠子裡,意興闌珊地扒抓乾草,發出唏喳聲響。
屋外遠處有師傅的談笑聲,轆轤咕嚕咕嚕轉動,運泥小車照樣嘎啦嘎啦輾過泥土地,空氣裡有燒瓷的窯火氣味,掬翠山那邊吹來涼爽清風,掀動屋子裡雲霓淡淡的馨甜香氣。
這些都是他熟悉的感覺。他靜坐片刻,這才收斂心神,專心寫信。
自八歲起,每日清晨,竇雲霓總是起個早,陪娘親禮佛。
這日拜完佛後,她也一如以往,陪娘親在院子裡散步。
鳥語啁啾,晨光明亮,花瓣上的露珠閃閃發光,纖白的指頭輕輕一碰,水珠滾落,另一隻手掌早就等著接住,隨即往臉蛋一抹。
「哇,好涼!」竇雲霓蹦蹦跳,半刻也閒不住,雙手又攀到樹幹上,仰起頭來看枝頭啼叫的鳥兒。「咦!這聲音不一樣,不是麻雀,是不是黃鶯呀,離青哥哥,你來--」
她忘了,離青哥哥已經三個月沒過來一起禮佛了。
小臉蛋垂下,指頭在樹幹輕輕劃了劃;她總是習慣身邊有離青哥哥的陪伴,可她不懂,最近他為何總是避著她呢?
「雲霓,離青過幾天就去江漢了。」竇夫人過來,微笑道:「娘剛才求菩薩保佑他這趟出門平平安安的。」
「娘,我也這麼求。離青哥哥從來沒出過遠門,我有點擔心呢。」
「雲霓也懂得擔心人了。可你要知道,離青並不是沒出過遠門,他來竇家之前,曾經在外頭流浪了兩年。」
「真的呀?!」竇雲霓好驚訝,打從她有記憶以來,離青哥哥就在竇家了,她從來沒想過他的過去。「為什麼他會流浪兩年?」
「娘先跟你說一件事。這些年來,不時有人想幫他說親,我也問過他,他說他不打算成親,他要等你長大再走。」
「走?!」竇雲霓頓覺心慌,她從來沒想過離青哥哥會離開。「他想去當和尚嗎?那不是很久以前大家說著玩的嗎?而且他都陪我和娘一起拜佛這麼多年了,他可以繼續在這裡拜佛,我們也可以去覺淨寺聽課,為什麼一定要出家?他不能走呀!」
「你喜歡他?」竇夫人憐愛地看著她。
「我喜歡呀!」
「若像哥哥那樣喜歡,那他娶了妻,你也一定會替他高興吧?」
「不會!」她心頭陡然一緊,脫口而出。
「哎,雲霓真的長大了。」
朝陽燦燦,照亮了世間萬事萬物,竇雲霓心中也是一片雪亮。
自幼,離青哥哥教她說話、讀書、寫字、畫圖;也陪她一起在竇家窯捏瓷土、畫青花,隨時隨地,轉身就能看見他。心情悶了,找他談天;做不出新瓷,問他指點,甚至無聊時,也拿他捏泥娃娃。
她輕撫心口,那兒怦怦跳著,漫溢出情竇初開的奇妙滋味。
「離青哥哥不會離開我的,我一哭他就急了。」她很有信心,但還是感到懊惱。「他對我這麼好,我卻一點都不關心他、不瞭解他,唉。」
「心裡想知道什麼,不妨自己去問他吧。」
「謝謝娘!」竇雲霓歡喜地抱住娘親,綻露甜笑,矯滴滴地道:「娘年紀很大才生下我,吃了很多苦,弄壞了身體,我小時候又不乖,讓你擔了心,雲霓一定、一定、一定要加一百倍、一萬倍孝順你!」
「瞧你!跟你說幾句離青,你就滿嘴好話。」竇夫人笑著輕拍她。「當娘的是懂女兒心思,可你那越老越頑固的爹,不是那麼好說話的。」
「要嫁的是我,又不是爹,他可得依我才是!」
竇雲霓迎向朝陽,眸光綻亮,笑意更加明媚了。
「莫少爺對小姐真好,小姐要星星,就給你摘來。」
竇雲霓倚坐在房間窗邊,雙手托腮,垂眼看窗外的小池。今夜星光滿天,水面也閃動出細碎晶亮的光芒,光影晃呀晃的,從洞開的窗子直射屋內,投映在白牆上,也在牆面渲染出淡亮的光暈。
兩個丫環站在外頭池邊,見小姐不說話,又笑道:「何止星星呢,月亮太陽都來了,還有一個大餅臉的寶月。」
「吟春你討厭!」寶月忙從水面上縮回脖子,不當鏡子照了。
「臉大大,有福氣,就等你的高足哥哥明年娶你進門了。」
「再胡說,我捏你的嘴!」
兩個丫環笑著追打,竇雲霓將視線移向那面水光蕩漾的白牆,緩緩逸出甜美的微笑。
聽說是小時候,她夜夜吵著出去看星星,離青哥哥便在窗邊挖了一個池子,鋪上石頭,引來清水,她開了窗就能看到一池的星光;若她躺在床上,一樣也能看到映在牆上的天光水影,好似臥在水邊看星。
果真幫她摘星星來了。
還聽說小時候,她老愛離青哥哥抱,要他哄著睡,可惜她完全不記得;幼年種種,都是聽娘或僕婦說的,她早就忘了睡在他懷裡的感覺,甚至這一兩年來,他也不再像以前幫她撥撥頭髮、整整衣裳、摸摸臉頰……
兩個丫環從屋外追回屋內,笑嘻嘻地掩起房門。
「離青哥哥不知道回來了沒?」竇雲霓又望向外頭。
「他們碼頭要上貨,有得忙了。小姐你先睡,明兒起早再去送行。」
「你們先去睡,我去等他吧。」
竇雲霓掩了窗子,來到她的妝台邊,輕撫一隻烏檀木盒子。
離青哥哥明天就要出發去江漢了,她很興奮,也很期待,好像自己親自出門,一切都覺得新鮮有趣,問船行路線,問江漢的人文地理特產,還幫他打理好衣物包袱。
還有這個呢!她拿了一塊藍棉布紮起盒子,抬頭看到鏡子裡的自己,眉眼彎彎,嘴角噙著神秘的笑容,不覺好笑地縮了肩,朝自己吐舌頭。
抱起盒子,走出房間,轉過兩個院子,來到兩年前他搬過來的房間,推開那從來不上鎖的房門,放下盒子,點亮燭火。
小小的房間,一張木床,一隻櫃子,一張小桌,一張凳子,桌上擺著她幫他打點好的包袱。
她看著又笑了。坐到床上,輕撫他高大身形將青竹蓆磨出來的印跡,摸了又摸,乾脆躺下去,縮手縮腳,將自己睡進那個淡青印子裡。
等離青哥哥回來,該幫他換一張新竹蓆了。不,那時天涼了,她得輔軟褥子,也得央棉被店打一床冬被,再縫條他喜歡的棉布被套。
該選什麼圖樣的花布呢?花朵?樹葉?山水?對了,她是雲霓,就讓白雲和彩虹陪伴他入睡吧,不知布莊是否有現成的花色,否則就得請人印染,或是由她來繡縫,這樣不知是否趕得及讓他蓋冬被呢?
她想了好多好多,笑得好開心,長長的睫毛也垂閉了下來……
星光閃動,夜蟲鳴唧,半掩的門被推了開來,急促踏進的腳步在見到床上酣睡的人兒時,立即放輕,靜靜踩下,不發出一點聲音。
糊塗的雲霓啊!莫離青仍是輕聲關門,見她縮成一團躺在床上,小身子卻是壓在被子上,他笑著搖了搖頭,脫下長衫為她覆住。
他坐到桌前,好奇地摸了下藍巾方盒,目光又轉回她身上。
燭火不甚明亮,紅紅暗暗地照出她蹭在枕上的臉蛋,闔起的眼睫像一彎半月,小嘴憨憨地張著,也不知道夢見了什麼,笑得好甜,右手則是捏著被子一角。
十二年了,還是孩子般的睡相。若是以前,他會捨不得喚醒她,就讓她安眠到天明,自己則是坐在一邊守著她、看著她……
「雲霓?雲霓。」他畢竟還是喊了她。
「呵……」睜開看到離青哥哥,她又笑了。
「怎又跑來睡我的床?可別讓老爺瞧見了。」
「瞧見就瞧見,我是在等你嘛。」她坐起來,揉了揉眼睛,聲音黏膩。
「要睡也得關門,蓋上被子。」他略帶責備語氣。「都跟你說船吃水重,又是逆流而上,五更就得出發,晚上我就待船上,還等我?」
「等你回來拿包袱呀。」
小嘴打個哈欠,大眼用力眨了眨,頓時轉為清亮靈動,原是昏暗的房間也彷彿同時大放光明。
小妹子一覺醒來,成了大姑娘,莫離青心頭有如爬上螞蟻,想拂去,卻又想留住這騷動的感覺,他能做的,就是轉頭輕拍放在桌上的盒子。
「你帶什麼東西來了?」
「給離青哥哥吃飯的傢伙。」
「哦?」他伸手解開藍布巾。
檀木清香撲鼻而來,新做的木盒輕巧堅固,他又看她一眼。
「打開呀。」她期盼地看他。
他掀開盒蓋,只見裡頭分了幾個小格,以絲絨為襯墊,密密實實地嵌住了一碗、一碟、一匙、一杯、一小壺、一筷架,還有一雙烏木筷子。
這是他最熟悉的吳山白瓷,毋須再繪上多餘的花樣,就是實用又好看的器物;而雲霓親手所做的更小巧些,秀氣些,亮薄些,與制式模子大量生產的瓷器擺放一起,更顯出她手藝的精巧別緻。
「我做的東西向來小一些,」竇雲霓認真地說明道:「你可不能只盛一碗飯,要多盛兩碗才行喔。」
「盛五碗八碗都成。」他取出白瓷碗,放在掌心摩挲端詳,笑道:「雲霓什麼時候偷偷燒的?我竟然沒看見。」
「嘻!給你看見就不好玩了。離青哥哥,你喜不喜歡?」
「喜歡,我很喜歡。」他由衷地道:「雲霓,謝謝。」
「客氣什麼呀!
她忽然不自在了,輕扯垂掛在身上的衣袖……她咦了一聲,拿起這件多出來的長袖男子外衫,那是離青哥哥的。
「離青哥哥,你讀書畫畫,都是你爹教的?」她扯著衣袖問道。
「怎麼問這個了?」他將碗放回盒子裡。
「我想多知道離青哥哥。」
「是的,是我爹教的。」
「那後來你怎麼會到處流浪?」
莫離青正在扎布巾,聞言緩下了動作,望向那雙等待答案的大眼。
「娘過世了,爹也過世了,房子田地被舅舅占走,那時我十五歲了,不需依賴親戚過活,便離開家鄉。」
他簡單帶過,她也明知他爹娘早逝,心頭還是重重一揪,將手裡的袖管扯得更緊。
無依無靠,孤單過活,她生長在熱鬧的竇家窯,完全無法想像。
「你可以去考科舉,還是找個活兒,我怎聽說想出家了?」
「世事無常,沒有永遠守得住的人、事、物。自幼我爹教我佛理,可我並不是很懂。既然這世間已經無所依戀,我便想出世去找答案。」
仍是輕描淡寫,神情平靜,她彷彿能看見年少的他,看破紅塵,獨自走進深山古剎……可她為何感覺如此淒涼啊?
「離青哥哥真是想不開呀,你頭髮又黑又密,剃掉太可惜了……」她想扯開笑容,卻覺得嘴角垮了下來,聲音也哽住。「還好,呵……還好你來到吳山鎮,讓愛哭的我給留了下來。」
豆大的淚珠跟著墜下,她一慌,趕忙抹去,見他抬眼瞧了過來,立刻跳下床,趿著繡鞋跑到窗邊,推窗而出。
「哇!好多星星!不用點燈也很亮耶!」她揚高了嗓音,讓那哽在喉頭的酸澀隨風而去。
輕盈的一點星淚,重重地壓上莫離青的心坎。
「夜色正好,就別說我以前的事了。」他穩住語氣。
「好,那以後再說。」她吸吸鼻子,綻開笑容。「離青哥哥,你的彩石項練照了陽光會發亮,給我瞧瞧照上星光會變成什麼顏色。」
莫離青向來有求必應,更想在此刻讓她歡喜,便往衣襟裡掏出一條紅繩,才勾了出來,突然心念一動。
「雲霓,你記得這顆石頭怎麼來的?」
「怎問我了?打從我懂事,你就掛在脖子上了,到底怎麼來的?」
果然不復記憶。每當問雲霓五、六歲以前的事情,她完全沒有一絲一毫的片段記憶,她的人生就像是從五歲才正式開始。
「這是撿來的,我看著好看就結成項練了。」他編個理由,拿下紅繩項練,用手指勾著讓雲霓來取。
過去雲霓想看他的彩石項練,他掛在脖子彎著身體就給她扯過去看,可現在不行了,他總得提醒自己,她已經是大姑娘了。
「這彩石好漂亮。」竇雲霓將彩石捧在掌心端詳,調整不同角度映照星光。「它自己就有像彩虹一樣的顏色,照著星光也是亮晶晶的,像一顆寶石。離青哥哥,說不定你是撿到女媧補天留下來的煉石喔。」
「一塊小石頭,你也能說故事?」
「是離青哥哥先跟我說故事,我才愛聽故事,也愛說故事的呀。」
「石大爺這批貨忙完了,你下回要為竇家窯的瓷器說什麼故事?」
「讓我想想。」竇雲霓將彩石握在手裡,仰看星空。「上次講三國故事,畫的都是男人、武將,這回得多畫些女子……咦!離青哥哥,那條白白的是銀河嗎?」
滿天星斗,明滅閃爍,在天邊的盡頭,有一條朦朦朧朧、像霧氣也似的天河悄悄流過。
「是,那是銀河。你就燒牛郎織女的青花瓶罐吧。」
「我不喜歡牛郎織女的故事。他們當什麼夫妻呀,一年才見一次面,太慘了,當那條牛閒閒吃草都比他們幸福。」
「神仙故事,不必當真。」莫離青輕逸微笑。
「牛郎星和織女星在哪裡呀?」她的興趣倒是來了。
「我來找找。一定是一顆在河的這邊,一顆在河的那邊……」
河水滔滔,向前奔流;蘆葦萋萎,搖擺如浪。河的那邊,是雲霓;河的這邊,是他。他撩起衣擺,踩上水淺處的石頭,奔跳幾步便來到她身邊,伸臂緊緊抱住她,往她芳唇尋去--
鮮明的畫面突然湧現,瞬間掩過了眼前的星空,莫離青震駭不已,立刻閉上眼睛。
再睜眼,那水,那人,已然消逝,星空還是星空,黑夜也還是黑夜,不是方才驟然閃出的白晝和陽光。
可為何……他仍然感覺得到懷裡的溫香軟玉?那份馨甜和柔軟是屬於雲霓的,他太熟悉了,甚至熟悉到有些害怕……
天哪!剛剛他竟生出幻象!他怎能對小妹子有非分之想?!莫不是刻意避著她,越是避開,越是抵擋不住他不敢去正視的心思?
「離青哥哥你看,左邊那顆很亮的星是不是織女?」
星眸明亮,嗓音嬌軟,他立刻回神,用力握緊拳頭,再鬆開。
「雲霓,很晚了,你該回去了。」
「嗯,是該回去了,你也早點過去休息。」竇雲霓神色猶戀戀不捨,又低頭去捏彩石。
「這石頭你喜歡就拿去。」
「還是還你吧。」她抓起紅繩項練,示意要幫他戴回去。
他低下頭,她踮起腳尖,小手繞過他的頭頂,動作慢慢的,不似平常總是安靜不下來的她,好像能拖得一時半刻也好。
「幫你掛好了。」她輕掀他的衣襟,塞進彩石,再拍拍他的胸口。
「我送你回房。」
「離青哥哥,衣裳。」她轉身從床上拿起長衫。
「你披著回房,再還我,別著涼了。」
他背起包袱,拎了重新紮好的木盒,送她回到房間門口。
「我這趟出門,會幫你留心特別的瓷器,還希望我帶什麼回來?」
「離青哥哥平安回來便好。」
「一定的。」他目光凝定在那張俏臉上,一看,再看,囑咐道:「明早就別摸黑過來送行了,我們這邊說再見。」
「好,離青哥哥,祝你一路順風,招財進寶,高朋滿坐……咦?」
「我不在的時候,多念點書,別用錯字眼。」
莫離青笑著接過長衫,轉身便走,繞過長廊,走出院子的月洞門。
竇雲霓目送他離去的背影,就在他消失在黑夜的那一瞬間,她心情突地一沉,有如墜入黑暗,繼而浮起一種空空的感覺;月洞門空空的,星夜空空的,心也空空的。
她不是沒送行過,爹和作坊裡的管事叔叔伯伯們常得出門談生意或送貨,她讓離青哥哥陪伴到碼頭看船遠行,又叫又跳地祝他們一路順風。
可今天她送的是離青哥哥,身邊再無人陪伴。
夜風吹進廊下,她打個哆嗦,交抱兩臂,趕緊進房。
還是夏夜,不甘寂寞的青蛙尚且叫個不停,她怎就覺得冷了呢?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7 00:32:27
第三章
竇夫人細嚼慢咽,微笑點頭;雲霓坐在她身邊,默默低頭吃飯。
雲霓她爹在家招待客人。向來是男人們的宴席,除非客商帶有女眷,這才會請她陪同說話,但也不會叫捧在掌心的寶貝女兒出面應酬。
這位白顥然白公子就是雲霓她爹看中的乘龍快婿?
只見雲霓捧了碗,拿筷子夾個兩三粒米飯吞下去,碗筷放下,又垂了眼,呆呆地看自己仍然滿滿一碗的白米飯。
竇夫人明白,雲霓不是見到陌生男子感到害羞,而是食不知味。
「打從竇家窯開窯,燒的都是鍋碗瓢盆,一直走不出沿江一帶的城鎮,如今有了我們雲霓的好手藝,陸續有外地客商過來買瓷,實在教我們作坊忙不過來啊。」竇我陶笑著抱怨,頗有自豪的語氣。
「天下白瓷在吳山,吳山白瓷在竇家。」白顥然拿起他的白瓷豌,轉了半圈再放下。「依小侄淺見,目前竇家窯剛打出名號,應要趁勝追擊,多燒製生產,再找個門通路廣的商營銷售出去,讓世人知道吳山瓷的好,這樣便能很快抬高竇家窯的名聲和價格了。」
「顥然賢侄果然有方法!哎,我年紀大,一輩子又只做些小門面的生意,也是時候找個有眼光的後輩幫忙了。雲霓她娘,你說是也不是?」
「白公子年輕有為,給我們長了見聞。」竇夫人問道:「還不知道白家商行是否做過瓷器生意?」
「家父早年跟上鄭和下西洋的商機,將波斯帶回來的蘇麻離青批給幾個大窯,也幫他們將瓷器賣給船隊帶到南洋去。」
竇雲霓聽到她擱在心裡的名字,抬起頭來,身子往前靠向桌沿。
白顥然注意到她的反應,頗為驚訝那瞬間變得容光煥發的稚氣臉蛋。
「可階現在朝廷不派船出海了。」他繼續道:「瓷商也有了自己的貿易通路,白家商行便不再做官府的瓷器生意。」
「朝廷不會派船了,找不到建文皇帝,就不找了唄。」嬌嗓開了口。
「雲霓你話不能亂講啊!」竇我陶一張臉轉成青瓷色。
「這事全天下都知道呀:永樂爺爺死十幾年了,不是秘密了。」
「竇小姐不出吳山鎮,能知天下事,在下佩服。」白顥然微笑道。
「都是離青哥哥跟我說的。」
「哦?聽聞小姐有一位青梅竹馬的兄長,就是這位哥哥?」
「是的。」竇雲霓說得更加起勁。「他還說呀,永樂爺爺的皇位雖是搶來的,可他開創了盛世;宣德是愛鬥蟋蟀,倒也能守成。所以永、宣以來,國富民強,行有餘力,自然重視瓷器的生產,可惜現在小皇帝不懂事,身邊也沒有輔佐的能臣,看這幾年不再派官員監督官窯就知道了。」
「雲霓啊!」竇我陶無力地攤在椅上,臉色這會兒變成白瓷了。
「他很有見地。」白顥然點頭,又道:「但也有可能是朝廷打算撤換目前的官窯,這才不再派員監督;更有可能正在各地尋找更好的窯坊作為新的官窯。」
「是啊!」竇我陶不勝戚慨地道:「瞧人家得了御旨,就能大方地在瓷器上落個款,『永樂年制』、『大明宜德年制』,我總想著,什麼時候朝廷看上竇家窯,也讓我們燒個『大明正統年制』的字樣。」
「變成官窯不好,只燒給皇帝一家人用,多乏味。」竇雲霓道。
「又是莫離青跟你說的?」竇我陶吹鬍子瞪眼。
「爹,我也這麼認為呀。你要燒皇帝用的東西,就得描龍畫鳳、什麼飛天麒麟神獸這種沒見過的怪物,我畫起來就是不踏實。」
「那是吉祥神物!就算不是燒給皇宮用,尋常人家也喜歡買來擺在廳裡彰顯富貴氣派,你就別老跟離青畫些雞鴨魚肉了。」
「不同的青花圖形,自有不同的喜好。竇老爺,小侄敬際一杯茶。」白顥然舉杯,喝了一口,再轉頭微笑道:「看來小姐喜歡照著實物描青花,之前我看過竇家窯的嬰戲圖花瓶,也是出自小姐之手了?」
「是不是有個小娃娃追著一隻小狗跑?」竇雲霓見客人點頭,語氣變得興奮。「是呀!那是天球哥他家的小墩子,才剛學走路,離青哥哥跟他玩了一天,我就在旁邊摹了幾百幅小墩子的姿態,現在畫出來的也不過其中幾種。」
「雲霓,不如這樣。」竇我陶趁機道:「明天帶你白大哥過去作坊,讓他瞧瞧你的圖樣,順便看你的捏泥活兒。」
「好啊!」竇雲霓大方應允。爹常常帶客人去看她作瓷,順便自誇幾句,她已習以為常。「可不曉得離青哥哥幫我收到哪個抽屜裡去了,我得找一找。這位公子你明天晚點再來……咦!你怎麼稱呼呢?」
竇我陶差點從椅子跌下去,聊了這麼久,雲霓竟不放在心上!
「在下白顥然。天白顥顥,然也。」白顥然從容自在,俊臉帶笑。「家住洪城,世代經商。」
「啥?」竇雲霓聽到第二句就呆了。「什麼然也?」
「顥乃左邊一個良辰美景的景,右邊一個書本冊頁的頁。」
「這樣寫呀……」竇雲霓邊聽邊拿指頭在桌上寫著。
「老爺,莊管事他們回來了。」阿貴從外頭跑進來稟告。
「哇!」竇雲霓抬起頭來,喜形於色,兩隻大眼明晃晃的。
「我這裡有客人,叫他先回家,有事明天再過來說。」竇我陶道。
「是。」阿貴看到小姐期盼的眼神,立刻會意,又道:「還有,莫少爺在大廳等候老爺,說是有石大爺的禮物……」
「去去!」竇我陶不耐煩地擺手。「都說有貴客了,叫他等著。」
「離青哥哥回來了!」竇雲霓再也坐不住,跳起來就往外跑。
「雲霓,還在吃飯啊!」
竇我陶的呼喚哪能阻止女兒的腳步,趴啦趴啦幾步,人就不見了。
「呵呵,顥然賢侄不要見怪。」他抹了汗。「雲霓她孩子心性,聽到有禮物就急著去瞧了。」
「白公子,繼續吃飯。」竇夫人招呼道。
「竇老爺,竇夫人,請用。」白顥然從善如流。
看來小姑娘天真活潑,很有趣!不過呢,她言必提及的離青哥哥,恐怕是個不可忽視的強勁對手,更是引起他的興趣了。
「離青哥哥!」
竇雲霓衝進大廳,一見到那朝思暮想的身影,想也不想就投了過去。
「啊!」莫離青正低頭整理幾個盒子,被她撞得措手不及。
「我好想你!」小手伸出,緊緊抱住他,臉蛋也埋進了他的懷裡。
「雲霓……」莫離青僵著身子,一動也不敢動,好一會兒,他才能尋回乾澀的聲音。「大姑娘了,還找哥哥哄?給人見到會笑話的。」
「離青哥哥總是這麼暖和。」她哪管會不會讓人見到,小臉蛋還是在他陶前蹭著,不肯放開這自幼熟悉的感覺。
「來,雲霓,瞧我帶什麼給你了。」他不著痕跡地按住她的肩膀,輕輕推了開來,再走出兩步,打開桌上的一個盒子。
竇雲霓一雙明眸大眼始終不離他,見他略為慌亂的動作,便打從心底偷偷地笑了。
明明他也是很歡喜見到她的,剛才偎著他的胸膛,就聽到好急、好強的心跳,可他就是要裝作很冷靜的模樣,騙她年幼無知呀。
「你給我什麼呀?」她跳到他身邊,扯了他的袖子。
「這是德化窯的瓷仙,福祿壽三星。」
「哇!德化窯的瓷雕是出了名的,我得來參詳參詳人家的功夫。」她拿起笑呵呵捧桃執杖的白鬍子壽星。「要不是爹說做瓷仙不實用,不好賣,我倒喜歡捏泥人,燒瓷仙呢。」
「還有,這是仿宋代哥窯的膽瓶。」他打開另一隻小盒。
「哇哈!金絲鐵線,紫口鐵足。」她放下瓷仙,拿起手掌見方的小膽瓶,察看哥窯密佈裂紋的燒製特徵。「我也來仿仿看,聽說燒好後幾年,還可以聽到炸裂的聲音,讓這釉面的紋路變得更密、更多呢。」
「你可不要半夜聽到炸瓶。給嚇到了。」
「我嚇到哭著去找你,你會不會以為是女鬼夜哭,不敢開門呀?」
「童言無忌,說渾話!」莫離青終於露出明朗的笑容。
「我不是小孩了啦。」竇雲霓雖是噘了嘴,但她好開心,就知道離青哥哥擺不了太久的正經臉色,讓她幾句話就攻破了。
「這更好的給你。」
「哇哈哈!」竇雲霓更驚喜了,拿過一隻厚棉絨縫就的小玩意兒,只見一雙無辜的大黑眼,一條捲得像毛球似的尾巴,配上小巧可愛的身體。「小白狐狸!怎會有這個?」
「你燒的這批瓷器,石大爺非常喜歡,碗盤當晚就上了餐桌。那只白狐大碗,他也立刻在大廳擺設起來;還有你另外送的白瓷睡狐狸,他夫人明白你的用心,趕了兩夜縫了這隻狐狸娃娃當作回禮送你。」
「石夫人縫的?我好喜歡!」她愛不釋手地翻看。「手工真細!我再拿給娘瞧,不不,我得藏起來,不然娘一定要我學會這手好女紅。」
「準備嫁人了,當然要學好女紅。」莫離青笑意不褪。
「我嫁誰呀!」她朝他吐舌頭,轉身去玩布狐狸的小腳掌。
「石大爺他大兒子十六歲,聰明有才氣,跟著父親管理家業,石大爺還說,有機會叫他過來吳山鎮走走。」
「做啥說他兒子呀!我才不嫁年紀比我小的弟弟,我喜歡的是……」
小臉含羞帶笑,兩朵紅雲團團燃燒上來,也瞬間燒上莫離青的心。
原是卸了戒備,像以往一樣說了玩笑話,豈知卻勾出她的心意。
總是直來直往的她接下來會說出什麼,他完全不敢聽下去。
「對了,你拿了石夫人的禮物,記得寫一封信跟她道謝。」
「哎呀,還好有離青哥哥提醒。」她撫摸著布狐狸。「我好想見石夫人喔,她一定很溫柔、很美麗。離青哥哥,你下次帶我去好嗎?」
不是說要出門就能出門的……」
「好啦,咱不送貨,就是去玩。聽說江漢城外有一顆天外飛來的、像屋子一樣大的大石頭,我們去瞧瞧。」
「你姑娘家出門不方便,不好找個安全乾淨的地方住宿。」
「跟著離青哥哥,我還怕什麼呀?再說我成日玩泥巴,你啥時見我乾乾淨淨的?不抹髒別人衣裳就謝天謝地了。」
莫離青啞口無書。什麼時候他竟是讓她爬到頭上來,任她說東往東,說西往西,甚至牽動著他種種最細微的情緒?
這是他當哥哥兼老師的沒教好,還是因著寵她、疼她,也就隨她任性,直到他再也無法招架?
「好嘛,離青哥哥帶我去,就咱兩個。」她仍扯著他衣袖,軟語求著。
「雲霓,又想去哪兒玩了?」竇我陶繃著臉,踏進大廳。
「爹啊,我想去江漢。石大爺是大善人,爹也是大大的大善人,造橋鋪路,佈施白米,蓋醫堂,辦義診,我去瞧石大爺做得有沒有你好。」
「人家做善事還要敲鑼打鼓叫你去看?」竇我陶被女兒一誇,一臉樂陶陶的。
「我跟石大爺有幾回生意往來。」白顥然也跟著翩翩到來,俊容始終掛著微笑。「他可是一位傳奇人物,難怪雲霓姑娘想見他了。」
「是啊。」竇雲霓點頭道:「聽說他年輕時是個很壞的小惡魔,有一天在山裡跌傷了,回家後就改了性,變成做善事的小彌勒。咦!彌勃佛圓圓胖胖的,他真長成這樣嗎?」她說著便望向莫離青。
「這位一定是莫兄了?」白顥然一進門就注意到這個人。
青衣布袍,一身簡樸,神態超塵拔俗,有如青空映水,天地清明,而雙眼如潭,透出一抹沉靜……嗯,確是勁敵。
「請問您是……」莫離青禮貌地問道。
「他是白然也。」寶雲霓欣喜介紹。
「雲霓,他是白顥然,白公子。」竇我陶腦門充血,說完便不支坐下,以掌撫額,沒臉再見白顥然。
「白公子您好。」莫離青抱個揖,已然明白來者的身份和目的。
「莫兄,久仰久仰。這趟出門跟石大爺做買賣了?」
「莫某是出門送上石大爺訂製的瓷器,不是做買賣。」莫離青說明完畢,便走向前呈上一封信。「老爺,這是石大爺寫給您的信,這邊兩隻盒子是他送給您的禮物。」
「哎,石大爺怎地這麼客氣!」竇我陶接過信,沒看莫離青,卻是向白顥然扯開笑臉。
「我倒好奇了,天下名窯這麼多,石大爺怎會找到竇家窯?」
莫離青原以為老爺會回話,卻見他忙著拆信,便道:「石大爺見過我們的青花瓶,覺得可以做出他想要的圖畫,便遣他家人過來詢問。我們讓他帶回幾份草圖,石大爺看了就下訂了。」
「石大爺果然豪氣、乾脆。」白顥然道:「這是因為石大爺識貨,竇家窯也就順利接到一筆生意。可我想問的是,難道竇家窯就只是坐在吳山鎮,等著客人上門來買瓷嗎?」
「爹!石大爺送你藥草,這氣味好香!」那邊竇雲霓已經打開石大爺送的禮盒,拿了一枝枯草大呼小叫,立刻吸引竇我陶過去。
莫離青看他們父女倆忙著看禮盒,這才道:「竇家窯做的是一般老百姓生活所需的耐用器物,只要燒出來,就有熟識的商家買去,所以並不需要刻意出去銷售。」
「卻也因此落了個便宜粗貨的形象,以致於目前雖有雲霓姑娘的好手藝,但除非親眼所見,否則人家聽到吳山瓷,總覺得那是厚重耐摔的白釉碗,或是畫了一成不變花鳥的青花瓷,你不出門推銷好貨,人家又怎知如今吳山瓷的好?」
「吳山鎮開窯至今,不過短短七十年,比不上數百年的景德鎮、龍泉窯。由於是小地方,名匠不來,一直以來做的都是粗瓷,若急著推銷,卻拿不出更多的好貨,很快就會後繼無力,反而壞了聲譽。」
「莫兄的意思是?」
「目前小姐做的好瓷已經慢慢流通出去,搭配吳山瓷的新口訣,人們自然會對吳山瓷改觀。」在外人面前,莫離青向來稱雲霓為小姐。「過了三、五年,培養出更多做細瓷的工匠,做出成熟的質、穩定的量,我們再來擴窯生產不遲,這才能奠定竇家窯成為名窯、名瓷的基礎。」
「天下白瓷在吳山,吳山白瓷在竇家,這句話是你傳出去的?」
「管事先生送出小姐的瓷器時,莫某便請他們帶上這句話。」
「莫兄,你做的是長長久久的事業啊!」白顥然驚歎一聲。
原想試探莫離青的底,可這一探,竟是探到了一座寶山。
「竇家窯有你這樣的管家,不出十年,必然成為名窯。」
「莫某不是管家。」
「管事,賬房?師傅?」
「都不是。」
「這樣啊……」白顥然無限感慨,知道多此一問了。
莫離青在竇家沒有身份,只是外面傳講帶有嘲弄意味的「奶哥哥」。
「你為什麼埋沒在小小的吳山鎮?」他不禁要問。
莫離青看著他,沒有回話,卻是不自覺地望著跑過來的雲霓。
「你們聊什麼呀?」竇雲霓看了莫離青,見他不說話,又看向白顥然,興奮地道:「離青哥哥他教我好多事,我就講給爹聽,爹老以為我很有學問,可哪是呀!我看到書本就想睡了,我連你的名字都不會寫。」
「在下白顥然,雲霓姑娘可不要再記錯了。」白顥然微笑道。
「不會,我記得你了。我還得叫離青哥哥找圖樣給你看。」
「顥然賢侄,今夜留宿竇府,當作住自己家裡吧。」竇我陶熱絡地招呼道:「走,我帶你去房間。雲霓,給爹帶路。」
「爹在家還會迷路呀!」竇雲霓蹦蹦跳跳出了門。
大廳剩下莫離青一人,他默默收拾好幾個禮物盒子,小心捧好,走出門外,望向了天際的一輪明月。
東昇,西落,總是孤獨來去,萬古不變;它,寂寞嗎?
窯爐煙囪冒出黑煙,柴火和泥土氣味交相融和,隨風飄來。
竇雲霓低頭捏泥,一聽到外頭的腳步聲便笑了。
「離青哥哥,你怎麼兩天不見人影?」她開心地回頭。
「我跟莊叔對些賬目。」莫離青來到她的桌邊。
「我們竇家窯又有什麼賬目好對的?莫不是白顥然這兩天在這裡,你就不進來了?」
莫離青渾身一熱!明明該是姑娘家害羞的事,她直截了當說了出來,倒顯得是他心虛了。
「我忙我的,你跟他說說話,彼此多瞭解些。」他故作輕鬆。
「這人話很多呢。他說以後會幫竇家窯賣瓷,不只是送到這邊那邊而已喔,是上商船賣去扶桑、南洋耶。
「白家家大業大,商行遍及大江南北,我們瓷器交由他販賣,應該會賣得更好。看得出他相貌佳,人品好,有學問,又有經商賺錢的本事。」
「爹想我嫁他,他人是不錯啦,可我又不喜歡他。」
一句一驚心,聽到最後,莫離青一顆懸起的心終又落了下來。
但他立即道:「父母之命,老爺幫你看的一定沒錯。他上有兄長,排行十二,既無需直接擔起家業重任,也沒有傳宗接代的壓力,他以後可以住在吳山鎮,全力幫忙……」
「吳山鎮山明水秀,他搬來很好呀!我們幫他找地蓋房子,落成那天我再送他家一對大花瓶!」
雞同鴨講。不,是顧左右而言它。莫離青感覺到這個小妹子……唉,真的不小了,他越來越不知道要如何「應付」她了。
「白顥然一直說離青哥哥有眼光,我說,那還用你說!」竇雲霓笑意甜美。「有人誇離青哥哥,我就很開心;可石大爺倒埋怨你呢,他寫給爹的信,我都看了。」
「你就再做一套『吃飯的傢伙』賣他吧。」莫離青知道是這樁事,露出笑容。「我講吳山白瓷的特點,順便給他瞧瞧,他就想要了。」
「你怎不賣他呢?他出價從一百兩加到五百兩,你發財了。」
「我還要拿來吃飯,賣掉就餓肚子了。」
「哈哈!」她好樂,一雙明眸更顯水亮。「我不做了,那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吃飯的傢伙』,只給離青哥哥的。」
莫離青又說不出話來了。
「我那天見你回來很歡喜,只顧著看禮物,忘了問你出門累不累。」竇雲霓瞧著他不自在的神色,聲調轉為軟膩。
「不累。」
「喜歡我縫給你的新被嗎?」
「舊的還可以用,怎就換新了?」
「喜不喜歡嘛?」
「蓋著很暖和。」
「嘻嘻。」竇雲霓嬌笑如鈴,長長的羽睫眨了眨。「你怎不坐呀?我老抬頭看你,很累耶。去,去你小桌那邊坐。」
「雲霓,今天我來,是說正經事。」莫離青往桌面放下一個銀紅色香包。「這個。」
「被你發現了!」竇雲霓吐了小舌,一副做錯事被抓到的模樣。
由於她剛出生時哭個不停,是一個師父送了一張符才讓她止住啼哭,後來娘親便用油紙裹好符咒,縫了這個香包給她隨身配戴。
她懂事後,將香包放在枕下,夜夜伴她入眠;這回她趁送他「吃飯的傢伙」,將香包放在檀木盒底,上面鋪了木片隔板和絲絨襯墊,不拿開來根本無從知曉盒底藏了這寶物。
「還你,這我不能拿。」莫離青又道。
「給就給了,這是制伏小兒夜哭的玩意兒,我早不亂哭了,還要這做啥呀。」她拿指頭推開香包。
「我也不夜哭啊,雲霓你快收起來。」他很無奈。
「才不是制你夜哭,給你就是了。」
「這是靈符,保佑你平安長大,怎隨便給人了?」
「這符不靈了,我都長大了,還保佑什麼?」
「既然不靈,你怎麼拿來給人,沒有誠意。」
「嘻!那可不一樣。和尚的符咒過了十七年,我不哭,也長大了,靈力當然消失;可這回雲霓仙姑親自在佛前祝禱加持,又靈了。」
「哎,你呀!」莫離青啼笑皆非,只得再道:「你給了我,要是伯母問起,你怎麼說?」
「我就說給離青哥哥了呀。而且娘早忘了,她後來求給我的護身符才多呢,一天配上一個,一個月也戴不完。」
「我還是不能拿。」
莫離青豈不知她暗藏這件小物的真正涵義。問題不在於這符靈不靈,而是香包曾由她貼身佩戴,又曾夜夜放在她的枕下長達十七年,已是滲進了她的呼息和馨香,然後再來陪伴他!
「離青哥哥不好意思拿,那我們以物易物好了,你的彩石給我。」
「咦!以前我瞧著喜歡,你老說要給我,怎就不行了?」
「不行就是不行。」
她贈香包,他送彩石,這……幾乎是交換信物了。莫離青只覺得自己好像在推磨,怎麼轉都轉不開雲霓這個圈。
「好凶!」竇雲霓不理他,轉過身去。「我好忙,離青哥哥,你回去坐好啦,喝口茶,看看書。」
「小姐!開窯了!」小學徒在門外喊道:「唐師傅請你過去。」
「好,這就去。」竇雲霓起身,左手握住莫離青的右腕,右手拿了香包塞進他掌心,笑道:「收好喔,可不能弄丟,當作你幫我保管。」
她都這麼說了,他只能望定她慧黠的笑容,握緊了香包。
「你桌子堆了一些東西,快去收拾乾淨。」
她說完便轉身跑開,揚起的裙擺飄呀飄,有如波濤向他襲來。
莫離青攤開手掌,凝看香包片刻,這才無可奈何地收進懷裡。
走到他平日寫字的桌邊,桌面並沒有散亂堆放東西,而是由兩尊小泥娃娃壓住一張紙--這就是她一直要他過來的原因?
一個是他,一個是雲霓;他的沉穩,她的美麗,特徵明顯,維妙維肖,肩並肩,排排站,彼此垂下的左右手幾乎碰到一塊兒。
他輕按泥娃娃,輕輕抽起紙箋,上頭是雲霓再怎麼練還是顯得稚氣的筆跡,以致於需在瓷器題字落款時,往往皆由他代勞。
一看文字,他心頭猛跳一下,忙扶住桌子,再定下心神,慢慢讀了下去;在這秋涼的天氣裡,他身體熱了起來。
你儂我儂,忒煞情多,情多處,熱如火,把一塊泥,捻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和;再捻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元代管道升寫給丈夫趙孟俯的我儂詞。他曾找來很多有關陶瓷的詩詞,教她體會文人描述瓷器的佳句,卻刻意忽略這闋簡單易懂的小曲。
她還是看到了,還抄給他看,用心再明顯不過。
他再也不能當作是小妹子天真直爽,總愛拿有趣的事物向他獻寶。
他握住紙箋,坐了下來,目光落到窗台上的一排泥娃娃。
那是雲霓隨手捏、隨手放到他的窗邊,乾裂了就丟掉,時時替換,什麼樣的娃娃都有,其中一尊是一個打坐的小沙彌,兩手還交迭在腹前,坐姿端正,卻轉頭咧開憨笑,跟停在肩頭的一隻小雀鳥說話。
本該靜心修行,可他的心,為何定不下來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7 00:32:39
第四章
秋涼的午後,竇我陶趁女兒和師傅討論新瓷的式樣,沒空找她的離青哥哥,便換他找了莫離青過來。
「離青,我先讓你知道,我已經跟洪城的白老爺說好了,明年春天就給雲霓和顥然訂親,最遲年底就會成親。」
「這很好。」
「你也老大不小了,這幾年很多人跟我們夫妻說你的婚事,你既然沒打算,我也不勉強,但你總不能就這樣打光棍下去吧?」
「老爺,離青目前無意婚事,多謝關心。」
「雲霓耽擱了你這麼多年,我很過意不去。」竇我陶坐在上位,沒有一絲過意不去的臉色,還是擺足了大老爺派頭。「我都要嫁女兒了,你再不成親,有個自己的家,你知道雲霓那性子,八成要你一起陪嫁。」
「我會跟她說清楚,改掉她的孩子脾氣。」
「我看你還是快快成親,免得她想出什麼主意絆住你。你知道隔壁村的王員外吧,我們常常往來,他女兒今年十八,相貌端正,溫柔賢淑,我會給你一個寶家窯的管事職份,也不委屈她嫁過來了。」
「老爺,我要離開竇家窯。」
「什麼?!」竇我陶瞪大銅鈴眼。「你要去哪裡?」
「我離鄉十幾年,想回去看看。」
「還會回來嗎?」
「有空的話,偶爾回來作客吧。」
竇我陶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打從這小子來了以後,他每年都會問他什麼時候走。小子是想走,女兒卻不給他走,後來他也不問了,只能認命留下這小子;如今他要走,還暗示不回來,他總算可以放心安排雲霓的婚事,憂的卻是雲霓肯讓他走嗎?
「雲霓那邊你怎麼說?」
「不說了。」
「你不說,叫我怎麼跟她說?」竇我陶最怕女兒發脾氣了。
「我還是會跟她說我要回鄉;至於離開後,我會寫信跟她報平安,過幾個月後,慢慢就不寫了。」
慢慢地,一步步地離開雲霓,這是他唯一想到最不傷害她的方式。
人走遠了,時空分隔,舊情便淡了,她總會習慣沒有他的日子。
「她都準備嫁人了,你一封信一封信慢慢寫,要寫到什麼時候?」
「我會說,我已經在家鄉娶妻生子。」
「很好。」竇我陶點頭,頭一次贊同他的說法。「我再送你盤纏,給你一點做小生意的本錢,當作是這十二年來的酬勞。」
「謝謝老爺。」
「你該不會還想出家吧?」那過度安靜的神情讓竇我陶突感不安。
「隨緣。」
竇我陶一顆心還是七上八下。莫離青出家與否,不關他的事,最重要的是,這小子踏得出竇家窯一步嗎?
莫離青即將離開竇家窯的消息傳出,人人提心吊膽,每天偷看小姐的臉色,卻見她還是照樣笑,照樣哼曲,照樣蹦蹦跳跳,也照樣拉著她的離青哥哥說話,只是……
青花瓶十支畫壞了八支,逼得師傅不得不趕快搬走,不給她畫;拉出來的白瓷碗胚像水缸一樣厚,師傅看了直搖頭,乾脆搗爛回胚泥。
作坊的窗台也不再擺上新的泥娃娃,舊的泥娃娃干了,裂了,繃壞了,莫離青默默掃起泥土,丟到外頭地裡去。
夜裡,吟春來找他,說是小姐在院子等他,有事要說。
他保持平常心,一進院子就見雲霓站在小池子旁邊,見了他照樣是綻開她歡喜甜美的笑容。
「離青哥哥,你瞧!」她望向池子,興奮地道:「池子發光了!」
星光燦爛,密密麻麻佈滿了夜晚的天空,同時倒映在小池子的水面,而在那雙盈盈水眸裡,一樣有美麗璀璨的星光。
「星光是很亮。」他移不開她眼裡的星。
「你看這一池子的星星像不像灑藍釉?」她攏了裙擺,蹲下來拿手掌撥動水花。「深色的藍釉為底,上面有細細小小的白釉,就像將星星全灑。」
「你燒一支灑藍釉瓶擺在桌前,這樣日夜都能看到星星了。」
「好啊--」她望看掬起又滴落的水珠,搖頭道:「還是不一樣。燒好的灑藍釉就是一個樣子了,可這池裡的星星是活的,會動、會變花樣。」
她說著又去撩動水面,波浪晃蒙,星光也搖碎成晶瑩的珍珠,在水面滾動著、跳躍著,舞出一池碎亮的琉璃。
莫離青蹲到她身邊,單手輕輕撥水,為她灑出更多星光。
兩人無語,惟有水聲清泠,輕輕柔柔地擺盪彼此晃出的水波。
「離青哥哥,你的生辰是三月十八。」她轉頭看他。「明年你滿三十了,人家說三十而立,這可是個大日子,我要為你祝壽。」
「年紀輕輕,不必祝壽。」他淡淡地道。
「我比你還小,每年生辰不也擺上家宴,做壽糕分給大家吃?這是爹娘疼我,很高興跟大家說,雲霓又長大一歲了。我也想高興地跟大家說,我的離青哥哥三十而立,準備成家立業了。」
「寶月和吟春呢?」他抬起頭,這兩個丫環幾乎不離開雲霓的。
「我叫她們泡茶去了。」
這壺茶可能會泡上很久。莫離青頓覺不安,這院子裡只有他和她,他立刻站起身,抹去手上的水漬。
「你就要出門了。」竇雲霓站到他面前,微笑道:「到三月十八還有半年,給你回鄉,再返回吳山鎮,時間綽綽有餘,你一定要回來喔。」
「好。」
「你騙我。」她仍然努力撐著笑容,素來嬌軟的甜嗓變得沙嗄。「你會越走越遠,不回來了,是嗎?」
他僵立著,感覺自己完全被她看穿,無所遁形。
「爹不喜歡你,為我找個門當戶對的乘龍快婿,順便幫他賺大錢,你也想成全,可你問過我了嗎?」
「這不需問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語氣重了。「好歹我也是你的老師,你要聽我的話,要孝順父母,順他們的意思。」
「你不是老師。」她仰著臉,甜甜一笑。「老師跟學生睡覺,那可是傷風敗俗,不合禮教喔。」
「那時你年紀小,好不容易哄你睡了,我一走你又哭,拉著我的手不放,我只好陪你睡……」他急急解說,卻是有理說不清。
「嘻!你都跟我睡覺了,離青哥哥,你要負責我的清白喔。」
「唉!」他重重一歎,走開一步,仰看星空。「雲霓,從小到大,就我陪在你身邊,你見過的、熟悉的男子也只有我一個,自然將我當成是心目中的對象,這是因為你見過的男子還不多的緣故。」
「哪個正經姑娘家成親前又看過很多男子了?再說,我看過的男子才多呢,竇家窯上百個工匠師傅,一個人一個性子,我瞧得清清楚楚。還有吳山鎮的百姓,來往的客商,長相圓的扁的,脾氣好的壞的,我也見識很多了,你還當我不懂事,沒見過世面?」
「這是你還沒遇上合意喜歡的,或是相處時間不夠久,若是白顥然多來幾回竇家窯,你一定會發現他的優點。」
「我早跟他說過,作生意我歡迎,論嫁娶,省省心吧。」
「唉!你要讓老爺知道,他一定很生氣。」他不知要怎麼說了。
「萬一女兒嫁了不幸福,那時生氣也來不及了,不如早點讓他看清事實,知道女兒喜歡的是誰。」
「你若嫁了好夫婿,自然會幸福……」
「離青哥哥,對不起,是雲霓動作太慢了。」
「什麼動作太慢?」他一愣。
「我知道外頭笑你是我的『奶哥哥』,也知道爹對你有成見,總是故意忽視你。可你有本事呀,我就將你教我的、告訴我的道理講給他們聽,然後我會說,這是離青哥哥說的,讓大家真正見識到你有掌管竇家窯的能力。可是呀,唉……我的婚事又還沒成定局,娘還在爹面前幫你說話,我也還在努力讓爹開竅,你就說要離開了。」
一聲軟綿綿的歎息,似幽怨,似責備,更似偽裝的哭聲,他握緊了拳頭,不讓自己有一絲動搖。
「其實,是雲霓拘了你十二年,也該放你出去走走,透透氣了。」她凝視他。「要是我想跟你回鄉,你一定不肯的,對吧?」
「欸。」
「雖說你爹娘有佛寺香火供養,可這麼久了,你當兒子的是該親自回去看看,跟他們說說你的現況。」
「是的。」
「還有呀,你這一路要是看到別人家的好瓷,記得買回來給我。」
「好。」
「三月十八之前,你一定要回來,我可是準備幫你作壽喔。」
「好。」
「你光說好,我不放心,怕你欣賞風景,或是見到美麗姑娘,走到半路忘了。」她揪住他的衣襟。「我得想個法子讓你記得回來。」
黑眸水靈靈、亮晶晶,裡頭燦亮的星光呼之欲出。
「你做什麼?」他不敢直視她,卻又避不開。
「離青哥哥,我喜歡你。」
她說著便踮起腳尖,衣襟揪得更緊,仰臉朝他親了下去。
才一碰觸,她便貼著他的唇瓣笑了。這麼溫熱軟潤的唇,怎老是嘴硬,跟她說些硬梆梆、故作疏離的話呢?
她笑著,啄著,小嘴輕緩滑過他的唇瓣,以自己能懂的方式去親吻他。與男子初次的親密接觸固然令她害羞,可她就是要讓自己記得這焚身也似的害羞,做為未來想念他的支撐力量,更要讓他記得她給他的印記。
她努力吻著,他越是想抿嘴,她越是調皮地啄了進去;他的鼻息重重地呼在她的臉上,熱熱的,癢癢的,讓她忍不住逸出軟膩的笑聲,同時一直踮起的腳掌有些無力,緊揪的雙手不覺輕顫起來,身子便往他寬闊的胸膛貼去;這可一貼,怎地貼到了他身下一團奇異的東西呢?
馨香襲來,莫離青再也抵擋不住這緊密的熨貼,男性的本能讓他擁住她幾欲跌倒的嬌軀,苦苦防守的唇也轉為侵略,含住了那朵嬌笑,渴想汲取她更多的甜蜜芳香……
才吮上她柔軟的唇瓣,他驀地清醒,立即雙手一推,分開兩人,踉蹌往後退了好幾步,大口喘了氣。
「你……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她也是退了兩步,這才穩住身子,仍是帶笑道:「我偷瞧過寶月和高足這樣親嘴,我也想試試。」
「你當人家大小姐的,怎能……」他倏然轉開臉,握緊拳頭,身體肌肉繃得死緊,不再讓自己做出逾矩的動作。
「離青哥哥,親嘴的感覺很好呢。」
「雲霓!你怎老是不懂!」他以教訓的口吻道:「我只當你是妹子,陪你玩耍,教你讀書寫字,人家喊我奶哥哥,我無所謂,因為我向伯母拿錢,這是我的職責,這回我要返鄉,老爺也是送我一筆酬金。」
「你不是為了錢陪伴我的!」她失去笑容,聲音微顫。
「或許不是。可我是因為你,不得不留在竇家窯,走不掉。」
「你要走去哪裡?你流浪了兩年,終於能在這裡安定下來……」
「你忘了嗎?我並非漫無目的流浪,我是在找尋寺院。」
拉開的距離,嚴厲的語氣,讓竇雲霓感到心慌,欲像以往一樣軟語跟他撒嬌,一見他背著星光的陰暗臉龐,她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而且,她害怕了,難道離青哥哥還在想著出家修行?!
「自我母親過世後,我吃了三年長齋,卻因為跟你吃飯而破戒吃葷。你是孩子,有理說不清,我只好順著你;可現在你長大了,你不能再這樣隨心所欲,想如何便如何,這是為難別人,知道嗎?」
「我……我也陪你讀佛經啊……」
「你哪回唸書用上了心?教你背『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你沒一回背得完整,現在倒是去抄了淫詩艷詞,教老爺知道了,是不是又要來責怪我?」
「那不是淫詩艷詞……」
「說到寫字,教你認真練字,專心致志,不要只想著跑出去玩,你偏不聽,一個字筆劃忽長忽短,該鉤該折的地方你偏畫圓,簡直是在胡鬧。一個大小姐寫出這樣的字,別人豈能不笑話教她寫字的先生?!」
「我……我再練便是……」
「沒有教好你『男女有別』、『男女授受不親』,這是我的錯,是我慣壞你了,我再留下去只會讓你變本加厲,更不知禮教為何物。」他冷冷說完,走出幾步,沒有回頭,又道:「我離開後,希望你好好想想。」
冷風吹來,呼嘯過庭院,打落了所剩無幾的幾片黃葉。
她站在原地,看著他孤傲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門外;千書萬話,說不出來,想拉住他,阻止他離去,卻怕他會甩掉她的手。
從來沒有!離青哥哥從來沒對她說過重話!若她真有不對,或是頑皮了,他頂多是輕聲責備,或是耐著性子任她玩鬧。從來沒有,他從來沒有真正板起臉孔罵她,更不曾冷言冷語相待。
是她惹他厭煩了?是她耽誤他的修行了?所以他發了狠、鐵了心,拂袖而去,不肯讓她留下一點點的想念和期望?
可他也吻了她呀,雖只是那麼輕輕的一吮,但她確實知道,在那一個片刻,他在親她,他洩露了他的真情。
無論如何,她是留不住他了,還是讓他出去走走吧。到了外面,他若記得她送他的吻,思念她,懷念熱鬧的竇家窯,他便會回來。
但,他若是執意不回頭呢?
她走回池子邊,蹲下來,伸手撩動冰涼的池水。
星光氤氳在水裡,變得模糊黯淡,也氤氳在她眼裡,再也看不見滿天璀璨了。
莫離青無從宣洩滿腔的躁動和憤怒,只能一直跑,一直跑,跑過夜裡的吳山鎮,跑向最寒冷、最黑暗的掬翠山裡。
冷風刮上他的臉,絲毫不能降低他的火熱;汗水冒出,濡濕他的秋衫,發披散了下來,張狂地飄飛在夜色裡。
看看他,是狂了?還是瘋了?他竟然吻了雲霓!
早在她貼上他的唇時,他就該推開她,但他什麼也沒做,一如以往,放任她玩鬧,結果是她玩火,卻徹底焚了他的心魂。
她的軟香久久難以散去,令他躁動,而他憤怒這樣的躁動!
他忘了發願修行的初衷嗎?他來到吳山鎮,只是過客;既然雲霓長大了,竇老爺也擺明不留他,他就該順理成章離開,不可再留戀了。
眼前陡然一亮,小略盡頭,是反射出滿天星光的翠池。
他蹲了下來,猛然掬水,不斷地往臉上潑去,試圖讓那幾乎可以結霜的冷冽冰水熄滅他的慾火。
水潑了又潑,臉抹了又抹,頭臉都濕了,這樣還是無法消除他的火熱,他一把扯開衣襟,想讓冷風吹涼他狂躁不安的心跳。
手勁猛烈,掛在頸間的紅繩應聲斷裂,他順手便扯了下來。
望向掌心裡的彩石,他想到了雲霓形容這顆彩石像寶石、像彩虹……
雲霓是彩虹呀!他又憶及教她名字的意義時,她那嬌嗲的童嗓,還有圓睜黑眸、稚氣可愛的驚奇模樣,不覺緩了神色,勾起嘴角。
可惡!不能再想了!他再度皺緊眉頭,用力搖頭。
無情……
誰?他一驚,站起身,抬頭四望,尋找聲音來源。
沙啞低幽的女聲,如泣,如訴。短短兩個字,卻是綿綿緲緲地鑽入他的耳際,久久迴盪不去。
還是他聽訛了瀑布水聲?深秋的瀑布已變得細小,水聲潺潺,他再側耳傾聽,還是潺潺水聲,規律單調。
他再瞟過週遭景物,黑夜、暗林、瀑布、清池,寺僧早巳安歇,遊人也不會深夜到此一遊,無人在他身邊說話。
見鬼了!他是無情又如何?!不用藏在暗處的妖魔鬼怪告訴他!
他用力握住拳頭,觸及掌心的彩石,忽地明白了。
彩石是見鬼的黑師傅給他的,說是有益修行,可他莫名其妙戴了十二年,卻是一步步陷入了人間泥淖,他又修到了什麼鬼?
有生以來,從未如此激動混亂過,他舉臂,使盡全身力氣奮力一擲,噗通一聲,彩石沒入了黑暗的翠池裡。
河岸碼頭,冷風獵獵,船夫繫牢纜繩,又躲進艙裡去了。
竇雲霓癡癡眺向河的那一端,幾座蒼茫青山,擋住了去向。
寶月和吟春摩擦雙手取暖,互看一眼,終於開口道:
「小姐,這船都走七天了,你在這裡也看不見船開到哪兒了。」
「說的也是。」竇雲霓低下頭,看了河水一會兒,這才離開。
兩個丫環緊跟著她,以防腳步略顯虛浮的她跌跤,後面還跟有隨行保護的阿富和阿貴。
「去覺淨寺吧。」她吩咐道。
四人交換眼色。夫人有交代,小姐出外散心,就隨她的意思,小心看好便是;現在小姐想上覺淨寺,應該就是為遠行的莫少爺祈福吧。
來到覺淨寺,上過香,拜過佛,小姐卻又往後頭的山徑走去。
「小姐,天氣冷,咱回去了。」吟春勸道。
「我去翠池走走,那是我和離青哥哥初次見面的地方。」
四個人四顆心又提到喉頭,只得跟上小姐的腳步
「阿貴哥,你記得我為什麼會自己跑到翠池嗎?」竇雲霓問道。
「那時小姐還不太會說話,事後也問不出來。」阿貴回憶道:「應該是一早小姐起了床,自己走出門,因為天色暗,小姐個頭又小,所以沒人發現。小姐完全記不得了?」
「我忘了。」
年幼的她,不識路,不懂事,竟能從竇府的院子穿過吳山鎮的街道,走上覺淨寺,還能找到這條小山路,獨自來到翠池,見到了離青哥哥,這若不是老天刻意指引,還能如何解釋?
四人見小姐又變得恍惚,忙由寶月起了頭,大聲道:「聽說小姐小時候一出門哪,那可是公主出巡,十來個丫環,兩個奶娘,八個壯丁,一路隨行,好不熱鬧。」
「哇,我有聽說過。怎需要這麼多人?」吟春也誇大了聲音。
「老爺夫人疼小姐,要丫環提了籃子,放上小姐吃的、用的、穿的事物,隨時都能服侍。」阿富笑道:「我們當壯丁的除了保護小姐,也得提泥巴桶子,再將小姐捏好的泥娃娃帶回去。」
「小姐最愛捏泥巴了,見到人就捏,你們誰沒被捏過啊。」
「大家都被捏過了,可小姐捏最多的還是……」阿貴說到一半,趕緊轉個彎。「只要咱竇家窯有人成親,小姐就依新郎新娘模樣,燒了瓷娃娃當作賀禮,我家那對娃娃現在可是供了起來,準備當傳家寶了。」
「對了,阿富嫂和阿貴嫂以前都是小姐的丫環,你們成天陪小姐,眉來眼去,就看對眼了,好像咱竇家窯不少夫妻都是小姐這邊牽成的。」
「呵,我算算,到小姐十三歲,身邊只留兩個丫環之前,至少牽成了七、八對。」
「哇!小姐你成就很多姻緣,你不是月下老人,是月下大娘娘!」
四個人很賣力地「聊天」,驅走不少深秋的蕭瑟,竇雲霓仍是帶著淡淡的微笑,靜靜聽著。
不管再怎麼刻意避掉,他們的言談裡還是藏著一個人。
她幼年時,陪伴她的龐大陣仗裡,有他;照顧她的哥哥姐姐要成親了,教她燒瓷送禮表達謝意的,是他;這條小徑,春夏秋冬,陪她來來往往,十二年沒有離開過的,也是他。
抬頭望天,秋陽慘淡澹的,風起雲湧,快入冬了。
後頭傳來刷刷沙沙的聲音,眾人回頭,原來是人稱傻和尚的行智和尚抓支竹帚,一路從後面跑了過來。
「傻和尚你不去掃大殿,怎麼跟來了?」阿富疑道。
「阿彌陀佛。」這是行智永遠不變的回答,他笑嘻嘻地搶到前面去,左右掃去落葉,為一行人開出一條路。
「謝謝傻師父。」竇雲霓微笑道。
聽說傻師父四、五十歲了,她初次知曉時嚇了一跳,瞧他紅光滿面,笑容可掬,神情憨真,還以為他只有二十來歲。
無憂無慮的人,不皺眉,不生氣,才能常保孩子般的面容吧。
來到翠池,她撿了塊石頭坐下,凝望幽沉的池水。
寶月他們還在高聲談笑,但她聽不見了。這是離青哥哥最喜歡來的地方,坐在這裡,好像可以看見他背著手,看天,看水,看她捏泥娃娃,朝她露出溫煦的微笑,然後她會開心地舉起她捏出來的他……
「阿彌陀佛。」行智笑嘻嘻跑了過來,遞給她一件東西。
「啊!」她吃驚地接了過來。
這是離青哥哥的彩石項練啊!怎會丟在這裡?
撫上紅線繩參差不齊的斷裂處,顯然是被用力扯斷的,她無法想像總是斯文有禮的離青哥哥會粗魯地扯下項練,那時他是怎樣的心情呢?
一定是她惹惱他了。她握住彩石,眼睛便覺酸熱了。
行智又拿了竹帚,將翠池邊的落葉掃到林子去,堆在樹根處。
等葉子枯爛了,便化做泥土,滋養曾經讓它成長的母樹,來年又冒出茂密的綠葉,週而復始,生生不息。
有生,便有死;有聚,便有散。悲歡離合,本是人之常情,她得學會勇敢面對;他的離去,也算是他教她的一門功課吧。
她輕輕地笑了,又看到傻師父笑呵呵地掃地,管它颳風下雨,管它香客擁擠,他就是每天從覺淨寺的前頭掃到後頭,不會因為誰來了、誰走了,仍是笑臉常開,歡喜做他的掃地活兒。
「傻師父最聰明了。」
她淚水奪眶而出,流呀流,像夏日的雨瀑,再也止不住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7 00:33:26
第五章
京城近郊,嚴冬一場大雪後,天寒地凍,四野白茫。
莫離青仰看道旁的一株大柏樹,聽村人說,宋徽宗被擄到金國上都,路過此處,想到昔日貴為皇帝,今日淪為階下囚,便抱著大樹痛哭,眼淚灑在樹幹上,斑駁可見。
道聽途說,真假難辨。莫離青輕撫樹皮的斑斑白痕,不論這棵樹是否見過亡國皇帝,三百多年了,它站了這麼久,累嗎?
樹枝抖動,一團白雪掉落他頭上,好似笑他問了一個無聊問題。
他淡然一笑,拂去發肩的雪塊,走回村裡姜老伯破舊的小瓦屋,他已經在這裡住上五天了。
五日前,他在京城市集找瓷,一條街走完,再走回來,就看到姜老伯收拾攤位,將帶來的瓷器裝進木盒裡,再用一塊大包袱巾兜起六、七個盒子,卻是怎樣也背不動,他遂幫他背了近兩個時辰的路途回來。
天降大雪,老人著了風寒,他也留了下來。
「莫兄弟,這些日子多謝你了。」回到屋裡,老人已經起身。
「好說。我左右無事,正巧被雪困住,還得謝謝老伯的收留。」
「唉,你幫我背貨,找大夫,熬湯藥,這醫藥費……」
「老伯別想這個,當作是我在這兒吃住的花用。」
「你這年輕人忒是心腸良善。」老人深深看他,又是長歎一聲。「莫兄弟你做的甚至比我那不肖子還多啊。」
「多慮傷身。老伯你病剛好,還是多休息,晚些我喊你吃飯。」
「我沒什麼好回報你,這屋裡瓷器你有喜歡的,就拿去吧。」
莫離青略為躊躇。當初經過老人攤位時,便已知是一般貨色,所以也不甚留心,況且這是老人賴以為生的貨物,他不能遽然取之。
「你別光看盒子裡的,牆那邊還有幾件,儘管瞧。」
莫離青不忍拂逆老人的好意,便走到牆邊,看木架上的幾件瓷器。
仍是一般粗瓷,不是足以讓雲霓驚艷、喜歡、然後拿來欣賞、研究人家功夫的好工藝……
雲霓現在好嗎?他拿起一隻碗,一顆心就揪緊了。
原該要好好道別的,卻因她的親近讓他亂了方寸,硬起心腸說狠話,事後回想,仍是令他懊悔不已。
他答應買好瓷給她,於是,他忘了尋訪寺院,一頭栽進了人文蒼萃的京城,在店舖和巷弄裡尋找,三個月來,托送了一件菊瓣青花碗、一件灑藍釉缽回吳山鎮,不知她收到時,又會是怎樣驚奇歡喜的神色呢?
再送回一、兩件,算是有始有終,承兌了諾言,然後他會寫一封信告訴她,他不回去了。
可他也答應要回去啊……不,白顥然是個很好的對象。她畢竟是孩子心性,不懂父親為她安排婚事的苦心;他還是得按照原來的計劃,徹底斷了她無謂的綺想,絕不能壞了她的終身幸福。
然後,他終於可以放心去尋求悟道之路?
心亂如麻,始終難以平靜,忽地眼角邊閃出一道青光。
他詫異地往供桌看去,原來是外頭雪霽天晴,陽光照射雪地,閃出大片刺眼的光芒,從大門照進了屋子裡,也照到了供桌上一隻不知是佈滿香灰還是灰塵的陳舊香爐。
那道青光正是由香爐一角折射出來的。他放下手裡的碗,好奇地走過去察看,顯然那裡讓人以指抹去厚厚的一層灰塵,露出裡面的顏色;他也拿手指抹掉陳年的舊灰,這才發現它不是一般的香爐,而是一隻瓷做的筆洗,這顏色……他突然震愣住了。
老人見他注視那只筆洗,便講起自家的故事:「很久以前,我曾祖爺爺在田地裡掘出幾箱瓷器,拿去給人看,說是宋代的,才賣兩件就發財了;到我爹那時賣得差不多了,開始拿西貝貨當古董,本來還留下幾件當老本,卻是讓不肖子偷去賣了。」
「老伯,我可以拿起來看嗎?」
「你拿吧,擺著幾十年沒上香,祖先早不保佑了。」
莫離青雙手捧住筆洗,小心翼翼端到門外,抓起雪塊擦拭,再以融於掌心的雪水不斷洗滌,洗到他雙手通紅僵硬,他仍緊緊抓牢筆洗,也不管仍然濕冷,再謹慎地以袖子抹淨。
一隻青色筆洗完整呈現出來,陽光照映,薄薄的洗面透出淡亮的青色,他以手指輕叩,便聽到了悅耳好聽的清音。
這是景德鎮的影青嗎?記載於書上的柴窯「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特徵,早在宋代工藝進步時,就已經做得出來了,現在能做的比比皆是,尤以景德鎮的影青最為著名。但他見過影青,那是淡淡的青白色,青裡藏白,白裡映青,跟眼前這只筆洗的顏色還是有些出入。
他沒見過這種青色,青中透亮,亮中帶藍,青藍相映,清朗,淨亮,有如雨過天青……
他再度戰慄了,又喜,又驚,又疑。後周和北宋的都城皆在開封,靖康之難時,宮裡寶物被金人搜括一空,運往北方,難道當年金兵真的路過此地,不小心遺下了幾箱宮中的寶物?
「這件是真貨假貨,我也不明白了。」老人來到他身後,又道:「上回不肖子帶人過來,說是想看家裡的古董,到處亂碰亂摸,那人手指頭一抹上這只陶香爐,就讓我拿棍子趕出門了。」
「這不是陶香爐……」
「你看中了,就送你啦,不要客氣。」
「老伯,我跟你買下這個只筆洗了。」
向來干冷的冬日突然下了一場大雨,大雨過後,烏雲散去,天空透出冰涼的藍色。
「原來不同的季節,也有不同的雨過天青啊。」
竇雲霓雙手捧住了下巴,望著窗外的天空喃喃自語。
屋簷滴水,滴答有聲,她視線轉回桌上的一隻花瓶,拿指頭輕按上面的醉羅漢,笑問道:「你現在哪兒去了呀?」
寶月和吟春坐在她後面,捏了一把冷汗。
她們本來無須待在作坊陪伴小姐,但老爺夫人擔心,她們也擔心,早晚時時刻刻寸步不離小姐。
但她們似乎又擔心過頭了。小姐除了愛自說自話外,並沒有異樣。她照樣吃好、睡好,燒製出來的瓷器也一樣人人誇讚,要真說哪邊不對勁,那就是小姐笑起來時,向來靈動的大眼好像變成了冬日鋪滿落葉的翠池,暗沉沉地映不出天光,失去了以往的光采。
「來練字吧。」竇雲霓拿起毛筆,抓來一張紙,低頭寫字。
寫了一會兒,她拿起紙,看了看,搖搖頭,拿指頭去戳上頭的字。
「筆劃圓圓的不是更好看嗎?月圓人圓,圓滿又如意,誰跟你方方正正的不拐彎呀?大牛脾氣。」
竇我陶和竇夫人正好踏進門來,寶月和吟春趕忙起身問好。
「爹,娘。」竇雲霓跳起來,過去扶娘親坐下,笑道:「你們最近怎老過來看我忙活兒呢,我可以嫌寶月和吟春煩,倒不能嫌娘和爹。」
「我坐坐,讓你煩了便走。」竇夫人愛憐地摸摸她的手。「雲霓,你今天忙什麼活兒?
「哎呀,我只顧著玩,正經活兒擺到一邊去了。」竇雲霓俯身指向桌上的一隻青花碗,還有旁邊尚未作成的泥胚。「我在想著,人家捏出菊瓣碗,我就來捏個蓮瓣碗,好給娘拿來供在佛前。」
那是離青送回來的菊瓣青花碗。竇夫人心知肚明,笑看道:「蓮瓣碗?果然像朵蓮花呢,那也是裡裡外外畫上青花了?」
「不,就是一朵白蓮花。離青哥哥說過,釉色越是單一,越是不能見瑕疵,價值也會越高。既然我可以燒出胎薄透光的細白瓷,那就要彰顯咱吳山白瓷的特色。我們不只要做尋常吃飯的青花碗,更要做出讓人看了想收藏的好白瓷,那才是真正賺大錢的門道。」
「你只管玩你的泥巴,賺錢的事讓爹來操心就好。」竇我陶開了口。
「我知道爹疼雲霓,但我長大了,不能只顧著玩,也得開始想想咱竇家窯該如何變得更好,要有更好的師傅,燒出更好的瓷器,將來還要像景德鎮一樣,興旺幾百年、幾千年下去呢。」
「離青教你明白很多事理。」竇夫人道。
「是呀,他不只教我讀書,也幫我留心竇家窯的一切。他雖然不會做瓷,但他會去看、去瞭解,每個月娘給他的月錢,他全拿去縣城買書、買瓷、托人四處買青料,他對竇家窯這麼用心,可爹就不明白。」
「凡是待竇家窯的,哪個不用心了?」竇我陶板起臉孔。
「人家用心,你也得用心待他啊。」竇夫人數落起丈夫:「你事事依我,唯獨講到離青,就好像堵住耳朵,怎樣也聽不進去,真是的!」
竇我陶繼續板著臉孔,裝作若無其事地看桌上的幾件事物。
「嘻!」竇雲霓吐了舌頭,又笑問:「娘,你和爹是青梅竹馬?」
「嗯。小時候就玩在一塊了。」
「娘一直沒有身孕,爺爺奶奶要爹娶妾,甚至你也叫爹娶妾,爹怎樣也不肯,心裡只有娘一個人,爹如此情深義重,我好喜歡這樣的爹啊。」
「雲霓你做啥說這個?」
竇我陶脹紅了一張老臉,不自在地走到窗邊,不經意看見擺在小桌上的泥娃娃,一個莫離青,兩個莫離青,三個莫離青……滿桌的莫離青,看得他頭昏眼花。人都走了,還陰魂不散糾纏著他家雲霓?
「本來我和你爹還想,」竇夫人跟女兒聊道:「再生不出來,就收養一個兒子來傳宗接代,幸好菩薩保佑,送了雲霓你過來。」
「嘻,娘本來還可以多個兒子的。以前你想認離青哥哥當義子,是爹不同意,還好爹不同意,我和離青哥哥才不會變成兄妹,這樣我們就是青梅竹馬,以後也可以像爹娘一樣……」
「雲霓,爹已經幫你說好白家的婚事。」竇我陶臉色不悅。「離青回鄉去,說不定親戚就留他下來了。」
「我叫他明年三月十八日以前回來。」
「什麼?」
「他回鄉祭拜完父母,就該回來了,爹怎知他家親戚會留下他呀?他舅舅還怕他回去搶房子呢。」竇雲霓拿指頭頂著臉蛋,歪了頭。「咦!難不成是爹趕他走,叫他不要回來?」
「是他自己要走,我哪趕他了?!」竇我陶不敢再看女兒。
「爹不喜歡離青哥哥,那是因為離青哥哥是我第一個說話的人,爹喝離青哥哥的醋。」
「我是長輩,我吃那小子什麼醋!」
「是呀,爹是長輩,即使娘是以老師的名義留他下來,可你叫他打雜、運土、裝貨、送貨,他二話不說就去做了,他一直很尊重爹。」
小子是尊重他沒錯,但竇我陶不想在女兒面前承認這個事實。
「我也尊重爹。爹為了我開口說話,到覺淨寺佛前磕一百個響頭還願,光憑爹的這份疼愛,我就該聽爹的話。」竇雲霓帶著淺淺的微笑。
「可爹呀,唯獨你要我嫁白顥然,我沒辦法聽話。」
竇我陶感到有些害怕。這些日子來,雲霓不跟他吵鬧,卻總在父女碰面時,就跟他開玩笑似地講道理,講得他都不敢來了。
「呃,你……你這回聽爹的話準沒錯。」
「爹心裡只有娘一人,我可是遺傳了爹的執著脾氣喔。」竇雲霓笑意更加甜美。「我心裡只有離青哥哥一個人,我要嫁他。」
「胡來!」竇我陶越聽越心驚,一時情急,用力拍下桌子。
這一拍,卻是震動了小桌上幾個離青娃娃,一個個墜落地面
「啊!離青哥哥!」
竇雲霓大叫,趕緊跑去撿拾,再站起來放好泥娃娃時,一股冷風從窗戶吹了進來,她猛地打了個寒顫,隨即扶住桌沿,彎下了身子。
「雲霓,你怎麼了?」竇夫人急忙過去,憂心地問。
「痛!」竇雲霓按住肚子,低下了頭,緊皺眉頭,聲音也略為顫抖。「娘,我肚子疼……」
「怎會肚子疼?吃壞了什麼?」竇我陶急忙撥開上前攙扶的寶月和吟春,扶住了女兒,急道:「寶月,快去找大夫!」
「好像……好像有鬼在絞我的肚子……」竇雲霓冒出冷汗,已經直不起身,歪到娘親的懷裡。「好痛!要絞死我了!痛死了……嗚哇!」
她再也抑制不住,驚天動地,放聲大哭。
莫離青在京城度過了他一個人的新年。
元宵過後,百業開市,街道上又是人潮熙來攘往,為生活忙碌奔波,而他也該想想下一步該往哪兒去了。
一邊吃著晚飯,一邊思索著;吃到一半,心煩了,乾脆放下筷子,取出藏在棉被裡的小盒,仔細欣賞他以五十兩銀子換來的雨過天青筆洗。
他沒買賣過古董,也沒鑒定過實物,只能從賞瓷經驗和書本記載判別,這只筆洗可能是柴窯的雨過天青瓷。他本想拿去古物鋪子給老師傅鑒定,但又怕果真是正品,會引起行家的注意,追著他出價要買。
他不想賣,他不要發財,他只想送給雲霓,就算不是真品古董,她必然不會介意,光是這難以形容的亮青顏色就足以讓她大開眼界了。
他逸出微笑,才收好盒子,卻又躊躇了。他該如何送回吳山鎮呢?此物珍貴,他不放心托給不熟識的貨行,或者,他親自回去一趟?
外頭傳來敲門聲,他以為是屋主人娘,開了門,竟見是白顥然。
「莫兄啊莫兄,我找你找得好苦哇!」白顥然喊苦,卻是笑意盎然。
「白公子怎知道我住這裡?」外頭天冷,他還是延客進門。
「呵呵,生意人就是要機靈,腦筋得多拐幾個彎。」白顥然一眼看完這個家徒四壁的小房間。「我來,是做善事。」
「做善事?」莫離青請客人坐在唯一的一張椅凳,自己坐到床邊。
「你的雲霓妹妹最近玉體違和,病了。」
「什麼?」莫離青倏地站起,隨即想到這個舉動太過突兀,站了片刻,握住了拳頭,又緩緩地坐了下來。
白顥然頗有興味地看他。「你怎不問她生什麼病?」
「她向來身體強健,可能偶感風寒。」
「這個偶感風寒持續了一個多月,倒不知足怎樣的惡寒了。」
一個多月?莫離青擔心了。雲霓自幼活蹦亂眺,偶爾流個鼻水,發個小燒,隔夜就好,如今竟然病了一個多月?
「到底是怎樣的病況?診治的結果如何?」他急急問道。
「是什麼病,我問她,她不肯說。我偷問竇府僕人,他們也說不知道。她是會說會笑啦,可就是一臉病懨懨,愁雲慘霧的。」
「如此一個多月?」
「嘿,為了得到雲霓姑娘的青睞,我可是很勤快地跑吳山鎮喔。」白顥然注視著不再沉靜自持的莫離青,笑道:「我怕過年前事情多,趕著臘月上旬就給竇老爺送上幾條大火腿,那時她就病著;過年時,我帶堂兄弟去吳山鎮玩,她還是病著,屋子裡都是藥湯味道。」
莫離青已是心急如焚,但又想到她有父母照顧,必定會為她尋找高明的大夫悉心診治,他回去又能做什麼呢?
「八成是相思病啊。」白顥然又道。
「白公子可以帶她出外踏青,她自然不再胡思亂想。」
「可我每回跟她說話,她左一句離青哥哥,右一句離青哥哥,聽得我耳朵長繭。我怕了,我不想將來成親,還天天聽她離青哥哥長離青哥哥短的……嗟,說得我舌頭也打結了。」
「她只是孩子脾性,不必當真。」莫離青淡淡一笑。
「我也想當她孩子心性,畢竟竇家窯是頭大肥羊,白家竇家結成姻緣,對大家都有好處。」白顥然嘿嘿兩聲,卻搖了搖頭,大歎道:「可我想了又想,我要娶的是溫柔婉約又能將丈夫服侍得妥妥貼貼的妻子,不是娶一個小妹子成天在我耳邊嘮叨她的哥哥啊。」
「她長大了,慢慢懂事,總會改掉這脾氣。」
「是嗎?她要真變得乖巧聽話、溫柔婉約,那也不是她了。」
面對白顥然似詢問又似肯定的語氣,莫離青只能保持沉默。
「莫兄啊,我冒著寒風過來,說了好一會兒的話,你就不送上一杯茶?」白顥然說完,自己舉起桌上的茶壺,準備往杯子倒下。
「這茶涼了。」莫離青跨步上前,拿手掩住茶杯。「請白兄先等著,我去請張大娘準備熱茶。」
「不用了。雲霓姑娘親手做的杯子,不想讓外人用吧?」白顥然放下精緻小巧的白瓷茶壺,瀏覽起桌上的飯菜。「咦!人家幫你做好飯菜,用大陶碗裝著,你還費工夫一一盛到這小碗小碟來啊?冬天洗那麼多碗盤,可是會凍壞手的。」
莫離青忍耐地看他到處亂摸雲霓給的「吃飯的傢伙」,不好發作。
「我看你用這碗盛飯,用這匙舀湯,吃起來格外入胃吧?」
「是雲霓要你找我?」
「她說不用找,她相信你三月十八之前一定會回去,還叫我那天到竇家窯作客,喝你的生辰酒。」
「竇老爺不是準備為你們訂親?」
「過完年大家忙著談新生意,我爹沒空,我也沒空。再說呢,雲霓姑娘既然不想嫁我,我也不會自討沒趣;但我沒辦法阻止竇老爺再幫她找對象,在你回去之前,我能幫你們撐得一時便是一時。」
「白兄為什麼……」
「為什麼幫你們?呵,前世欠你的吧。」白顥然笑得更開心了。「別忘了我是唯利是圖的商人,我這樣奔波,圖的還不是竇家窯的好處?將來竇家窯給你當家了,上等的吳山瓷可得交由白家商行販賣,我保證幫竇家好瓷銷到海內外,大發利市,有錢大家賺,嘿,就這麼說定了。」
「白兄……」
「也不知竇老爺是不是跟你前世有仇,好好一個幫他興旺家業的人才擺在家裡,硬是給趕了出去。」
「是我自己離開的。」
「哦?」白顥然抬了眉。「腳是長在你身上啦。我明天回洪城,你要不要跟著我們商行的車隊一起走?」
「這……」
「反正三月十八還久,你還可以在京城蹓躂蹓躂,多幫雲霓姑娘找幾件瓷器,只是這會兒不知道她病好了沒?」
一句話又將莫離青的心給提得老高,但他不再形於言表。
「白家商行車隊守衛可嚴密?」他問道。
「這個當然。」
「我有一件瓷器煩請白兄送回去給雲霓。」
莫離青取出雨過天青瓷的小盒,仔細以巾子扎妥,再交給白顥然。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莫兄請放心。」白顥然接過小盒。「可雲霓姑娘最想見到的還是……」
「多謝白兄。」
送走白顥然,他坐回桌前,吃起已是冰冷無味的飯菜。
心意已決,離開就是離開了,再無回頭;雲霓只是小病,否則白顥然也不會說說笑笑,說是什麼相思病。
一時想念,人之常情,有聚必有散,她總會明白,他無需掛心。
扒著飯,想到雲霓的小手曾細細撫轉碗緣,此刻他的唇也貼觸著這只碗,好似正在親吻她那柔軟的手……
他放下白瓷碗,以拳重重地抵住了桌面。
他吃不下,睡不著,輾轉反側一夜,隔天在京城街上晃蕩了一日。
市集逛了又逛,古玩鋪子看了又看,甚至尋常店裡的瓷杯、花瓶,飯館裡的碗盤、茶壺,他皆不放過。
他在找什麼?盤纏幾已用盡,他還能買到什麼好瓷帶給雲霓?
日暮時分,他走到皇城門外,夕陽已落,獨剩天邊一抹紅霞,一列巡守的禁衛軍士持火炬走過去,在高聳的宮牆映上一個個幽暗的影子。
金、元建都於此,永樂帝又遷都過來,多少帝王將相過去了,多少英雄美人消逝了,今日樓起,它日樓塌,起起落落,看盡滄桑;人來了,人去了,生生死死,悲歡離合,一代又一代。
他看不到城樓過去的興衰更替,也無法預知未來誰將取而代之,他唯一知道的是:此時,此刻,他站在這裡。
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但,恆常放在他心底、始終盈滿他心的,是雲霓;即使離開她幾個月了,所思,所做,皆是為她;他的過去心、現在心、未來心,都是雲霓。
困惑多年不得解的問題,豁然開朗。
莫離青輾轉換了幾艘南行的貨船,盡可能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吳山鎮。眼見只剩下一天的水路,卻是找不到船隻;他不想再等下去,便背了包袱,轉往山路。
走山路是費力些,但他憂心雲霓的病情,只想趕快見到她。
山裡沒有客棧,也沒看到人家,入夜後,寒風陣陣,刺骨冰冷,他不得不加快腳步,以自己散發出來的體熱取暖。
他估算著,待會兒走累了,停下來吃塊餅,找個避風處小寐片刻後,再繼續趕路,以他的腳程,約莫明晚就到了。
他按住心口,逸出溫柔的微笑;他日夜為她祈福,希望她平安。
烏雲密佈,遮蔽了照路的星光,冷風呼嘯,有如猛獸出柙,又如鬼哭神嚎;他並不害怕,小心辨識山徑,以穩定快速的腳步繼續趕路。
突地火光一亮,有人從旁邊山坡竄下,兩腳一跨,擋住了他的去路,同時亮出一把大刀,他還沒來得及往回跑,後頭即有人逼近,一樣也是橫出大刀阻斷他的後路。
「留下買路財!」兩個男人粗嗓呼喝道。
山裡沒猛鬼,沒大蟲,倒來了山大王了。
莫離青不想節外生枝,直接掏出荷包。「這裡是我所有的銀子,你們拿去,我還要趕路。」
前面的男人搶過荷包,用力一捏,大刀又比劃了出去。
「這個瘦荷包能有幾文錢!身上還有什麼值錢的,統統拿出來!」
「嘿,這包袱鼓鼓的,放了什麼啊?」後面的男人拿刀背敲了敲他的包袱,不料竟發出叩叩堅實的木頭聲音。
叩叩兩聲,震動了莫離青,他立即側身後退,左右防衛著兩個山賊。
「喲!還真是寶物了。」後頭男人陰惻惻地道。
「你乖乖拿出來,我們兄弟放你一條生路,否則……嘿嘿!」
插在山邊的火把雖然微弱,仍將前頭男人的刀光映得森亮,莫離青忖度地形,猛然衝出,那人未料他膽敢衝撞過來,右手大刀不及砍出,左手倒是一攫,扯住了他的袖子。
莫離青用力扯拽,一拳順勢往那人臉上打去,那人怒吼一聲,立刻鬆手,他得了空便發足狂奔,突地腰間一痛,他頓失重心,一跤跌倒。
「還往哪裡跑!」後頭男人伸手拉扯他背部的包袱。
「不准拿!」他抓緊包袱巾,大聲叫道。
「老子要的東西,不必你恩准!」後頭男人拿刀劈向木盒。
莫離青拚著一口氣,忍痛撐起身子,既然無力反擊,他還能跑,他一定要跑,他絕不能讓惡人奪走他的包袱!
「可惡!敢打你祖宗?」前頭男人的怒罵聲由頭頂傳來。「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他以為自己跑掉了,也以為自己奔向了黑暗中的山路,可是背部傳來更尖銳的刺痛,一瞬間便抽光他的力氣,再也無法邁開一步,但他仍緊拽包袱巾,想將包袱轉到胸前,只要抱住了,他們就無法搶走了。
劇痛持續傳來,他欲揮手抵擋,觸到的卻是乾硬的泥土,鼻間聞到濃重的血腥味,有什麼東西不斷從身體湧出,一下子便濡濕了他的手掌。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倒下,眼睛似乎還能看到微弱的火光,但也只是那麼一點豆大的火光,孤獨地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裡閃動著。
風聲咆哮過他的耳邊,還有那兩個男人的講話聲。
「他就是那個姓莫的嗎?」
「錯不了。我們一路追來,船家都說是他了。」
「對!就是他!這盒子裡是瓷器!」
「我瞧瞧。還好放得牢靠,沒破掉,可以跟老大拿錢嘍!」
「快,這血用土抹了,火掩了,人丟了。」
「唉,叫你乖乖送上買路財,何苦逼我們動刀?你那麼愛下地獄,老子就送你下去!
他不能動,不能說,不能感知,但還能聽,也還能看,驀地聲音消失,火光熄滅,他立刻陷入了一個無聲、無光、也無任何感覺的世界裡。
怎麼?是星星不亮了,北風不吹了,還是……他昏倒了?
不行!他不能死在這裡!只是流點血罷了,他再怎樣也得醒過來,只要紮好傷口,打起精神,就能撐著回去。
一想到雲霓見到他時的甜美笑靨,他也笑了。
他有很多很多話要告訴雲霓,那是十幾年來慢慢累積、醞釀、成熟的感情,他一定要讓她知道!
他要回去,他一定要回去,拚了命都要回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7 00:33:39
第六章
夜深入靜,霜寒露重。
竇雲霓裹著厚厚的紅棉襖,獨自坐在作坊大桌前,在紙上草擬青花瓶的圖形,畫了又畫,改了又改,末了丟下筆,打個大哈欠。
她拿左手撐住了快磕落桌面的臉蛋,瞇起眼睛,拿右手指頭輕輕撫摸桌上的灑藍釉缽。
看著,摸著,她再也撐不住沉重的眼皮,肘尖一滑,半邊臉蛋就睡到了手臂上。
夢裡,深藍釉底化做天幕,灑上亮白的點點星光,那是離青哥哥送她的滿天星星,陪她度過無數個黑暗的夜晚。
「雲霓,雲霓?」
熟悉的溫柔呼喚響在耳畔,她先是輕逸微笑,這才睜開眼睛。
這是一個好夢,美妙到不可思議,離青哥哥回來了,他一如往常,穿著青色棉袍,坐在他的小桌前,靜靜地看她。
「怎在這裡睡了?這麼晚還不回房?」也是一如往常的輕聲責備。
「我睡不著才來這裡呀。可我來了,又想睡了。」
「雲霓,你生病了?」
「沒有呀。」看到他的愁容,她心頭熱熱的。「誰跟你說的?我可不會故意裝病騙你回來喔。」
「白顥然說你從臘月一直病到過年,一個多月都還沒好。」
「一個多月。」她想了片刻,眼睛一亮,吃吃笑道:「哈,是姑娘家的病啦,月事來一回,就痛上一回,他什麼時候不好來,偏偏趕著我的日期來,可這種事幹嘛跟人家大聲嚷嚷呀。」
他神情忽然不自在了,轉過了臉,一看到桌上排排站了跟他同樣臉孔的泥娃娃,更是不自在,端凝片刻,目光最後還是回到她的臉蛋。
「伯母一直有幫你調養,你以前不是好好的嗎?」他問道。
「自從離青哥哥出門後,我便有了這毛病。」
「怎會如此?」
「沈大夫說呀,這叫肝氣鬱結,身體氣血不通,堵住了,又吹了冷風,便成寒凝血瘀。這麼拗口的話,沈大夫每個月說一次,我也會說了。」
「四個月了……」他輕攏了眉頭,憂心地看她。
竇雲霓亦是癡癡回望。有多久離青哥哥不曾如此凝視她了
這一兩年來總是避開的目光,今夜,直直凝望,切切關心,她心頭的那股熱一下子衝進眼睫,她慌地抹抹臉,朝他綻開最無憂無慮的笑容。
別擔心,你又不是不知道沈大夫很高明,他開藥給我調養,也就沒那麼痛了。娘又聽說葫蘆山的美人草很管用,專門調養女人氧皿,也叫人去江漢城買來,給我平常泡茶喝。」
「哎,我上回去江漢,應該幫你帶回來的,是我疏忽了。」
「那時我人還好好的呀,怎知我會冒出這種毛病。」
「肝氣鬱結……是因為思慮多,有心事,所以積了郁氣。」他看一眼桌上的泥娃娃,又轉過來看她。「雲霓,你想我?」
「是呀,我好想離青哥哥……」
原是如平常妹子跟哥哥撒嬌似的語氣,也是說慣了的話,豈料一說出口,心頭一緊,眼淚就掉了下來。
「雲霓,我也想你。」
「啊?」她驚訝地抬眼看他,他還在疑視地,眸光深黝黝地,彷彿就永遠膠著在她臉上,再也不會避開了。
「我想你。」他輕逸微笑,神情好溫柔。「每天用你給我的『吃飯的傢伙』,我就想你;去逛陶瓷市集,我也想你,想著如果帶你過來看,一定得拉住你才行,免得你蹦蹦跳跳的,摔壞了人家的瓷器。」
「我哪會蹦到去撞壞人家的東西呀,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兒。」
「是小孩兒也好,是大姑娘也好,我都要握住你的手,不會放開。」
淚水持續模糊她的視線,離青哥哥在她的水霧裡蕩漾,幻滅不清。
「雲霓怎麼哭了?你小時候愛哭,長大後幾乎不會哭了。」
「我不哭。」她抹掉淚水,再綻甜笑,也再將他看個清楚。
「我找了一件很特別的瓷給你,收到了嗎?」
「是這個灑藍釉缽嗎?還是先前的菊瓣碗?我都喜歡!」
「還有一件,保證你從來沒見過。」
「這麼神秘!從小你幫我搜集來各家瓷器,仿唐、仿宋的古董,就算圖冊也看了不少,還有什麼稀奇古怪沒見過的瓷?」
「試問人間真顏色,遍歷四方皆不得……」他笑著輕聲唱了起來。
好久沒聽離青哥哥唱曲了,好像回到了小時候,他初教她這支小曲時,他唱一句,她也跟著唱一句。她問在唱什麼呀,他抱起了她,指向蔚藍的晴空,說是比這更好看的顏色。
她沒看天空,而是瞧著他,好驚訝地發現,她被他收藏在瞳眸底。
為什麼將雲霓藏到離青哥哥的眼睛裡呀?童稚的她,有問不完的問題。他沒有回答,只是露出微笑,拿大掌摸摸她的頭。
此時,他仍帶著那熟悉的溫煦笑容,深深地凝望她,她也移不開視線,就癡癡地與他四目相對,與他一起唱和。
「請君莫要強追求,抬頭一看便知有,雲開了,霧散了--」她突然瞠大圓眸,驚喜叫道:「雨過天青!該不會是雨過天青?怎麼可能找得到!是真的嗎?」
「是不是雨過天青,給雲霓你鑒定吧。」他又笑。
「在哪裡?」
「我元宵後托了白顥然送回來。」
「噯,怎麼你都回來了,他還沒來呀!會不會他藏起來了?」
「不會。白兄不是這樣的人。他們商行車隊一路要進城做生意,我還遲了一天離開,日夜趕了水路,倒是比他快了。」
「那你怎不自己帶回來呀?」她噘了嘴。
「其實那時……」他低頭看著自己面貌的娃娃,停頓片刻,這才道:「那時我並沒打算回來。」
「即使三月十八日也不會回來?」
「是的,不會回來。」
「那……那怎麼回來了?」她聲音微顫,雙手用力按住膝頭。
「因為,我想雲霓。」他注視她,語氣更是柔和,一個字一個字緩緩地道:「我回來告訴你,我要娶雲霓為妻,再也不會離開雲霓。」
「離青哥哥……」她淚如泉湧,十指捏進了大腿裡。
好痛!隔著冬日厚厚的襖裙棉褲,她還是可以感覺指頭捏壓膚肉的痛感,可這痛令她清醒,令她歡喜,令她差點要跳起來歡呼大笑。
這不是作夢!是真的!離青哥哥回來了!回來告訴她,他要娶她!
「原先我是待你如妹子,可雲霓一天天長大了,一天天變美了,我卻感到害怕,我問自己:我不是等著雲霓長大了,就該離開嗎?」
「你害怕,是因為你已經很喜歡、很喜歡我了。她含淚嬌笑。
「是的,很喜歡很喜歡。雲霓活潑可愛,冰雪聰明,雖然跟你在一起,常常被你欺負……」他眼裡也有淚光,見她欲言又止的嬌嗔神色,又笑道:「但我就是喜歡看著你、陪伴著你,就算無所事事,只要見你好好的、開開心心的做自己喜歡的捏泥巴,我也感到平安歡喜。」
他說著很平常的話,她卻有著前所未有的悸動,淚水更是難止。
「打從第一回在翠池見了雲霓,我便感覺很熟悉,那種熟悉不是在路上見到像你一樣紮了辮子穿紅衣裳的小娃娃,而是我一定在哪裡見過你。雲霓,你相信緣分嗎?也許我們前世早已相識,今生注定重逢,所以我搭錯船來到吳山鎮,你也尋到翠池見我。」
「我想信。」
「我離開的前一晚,說了很多混賬話,對不起。」
她綻開甜笑,輕輕地搖了頭,淚眼迷濛裡,見到總是端坐在小桌前的他站了起來,一步步往她走來。
不必再刻意隔著距離,也不必再刻意冷淡以對,她仰起頭,癡癡望向他,期待著她最熟悉的溫暖接觸。
「雲霓……」他伸指撫上她的臉頰。
「啊!」極度冰冷的觸感令她驚呼出聲,立即抓住他沒有溫度的大掌。「離青哥哥,你只穿秋天的衣裳啊,一定很冷。」
「我不冷。」
「我找件厚外袍給你。」她站起身,就怕他凍著了。
「莫離青,快跟我們走!」
門邊平空出現兩個人,一黑衣,一白衣,神情嚴肅,口氣急促。
「你們是誰?」莫離青嚇一跳,立刻將雲霓護在身後。
「啊……」冰冷的手掌再度讓她低聲驚叫,但面對突如其來的兩人,她還是先喊道:「喂!你們半夜闖進竇家窯,不怕被抓起來打一頓?!」
「她看得到我們?」黑白兩人面面相覷。「對了,她待的時間比誰都久,陰氣底子可重了。可都是凡人了,按理是見不到的。」
「就是底子重,又跟他斷斷續續牽扯了那麼久,這一碰上了,感應更強,瞧他倆不就在卿卿我我了嗎?唉,這樣可不太好啊。」
「你們要做什麼?」竇雲霓其實有些害怕,畢竟來人來意不明,手上又拿著沉重的粗鐵鏈,她很怕他們會做出傷人的舉動。
「雲霓別怕。」莫離青警戒地看著兩人。「你們找我?」
「莫離青,走了。」黑衣人命令道。
「我為什麼要跟你們走?」
「時候到了,就該走了。」白衣人也轉為冰冷口氣,舉起鐵鏈。
「喂!你們還有沒有王法,竟敢胡亂拘人!」竇雲霓大驚,也不管是否有危險,大叫道:「來人啊!快來人啊!有賊!快抓賊啊!」
「你讓開,我們只要莫離青。」黑衣人揮手示意。
「雲霓快走!」莫離青見狀,立刻將她推向大門,隨即回身跳上椅子,兩手推開窗戶的同時,雙腳已蹬上小桌,往外跳了出去。
「莫離青!你往哪兒逃?!」黑白兩人追過去。
竇雲霓震駭不已,那兩人怎麼好像一下子就沒入牆壁不見了?
「離青哥哥!離青哥哥!」她更感害怕,不住地呼喚。
碰!大門被撞開,吟春和寶月跑進來,上前抱住劇烈顫抖的她。
「賊?賊在哪?」吟春拚命搖她。「小姐!小姐!你作夢了?」
「我沒作夢!」她大哭道:「離青哥哥有危險!有人在追他!」
「小姐,你半夜不在床上,嚇死我們了。」寶月喘著氣道:「你想莫少爺,想到做噩夢了。沒事的,你每天幫莫少爺祈福,他一定沒事。」
「不!離青哥哥剛剛還在這裡,還有兩個……」她望向了窗戶。
窗扇緊掩,還上了閂,窗旁小桌上的泥娃娃咀是排列整齊,未曾被踐踏掉落,哪有離青哥哥破窗離去的痕跡?
怎會這樣?!難道真是作夢了?
「離青哥哥!」她不願相信,奔去打開窗戶,外頭是黑漆漆的竇家窯,今夜不燒窯爐,沒有映上夜空和屋牆的火光,是以格外闐黑,格外死寂,好像用一塊黑布將這天地包覆起來,再也不見天光。
「小姐?」寶月和吟春擔心地看她。
竇雲霓讓她們扶著坐了下來,她垂下了眼,顫抖著手,拿起一個桌上的泥娃娃,端看那熟悉的面容。
抖動的手掌握不住,泥娃娃摔落在地,登時裂成好幾塊。
誰來告訴她,是作夢了?還是離青哥哥確實來過?
他在狂奔,後頭有人在追他。他一定得逃走,再不逃就沒命了。
原野黑暗,他不知要奔向何處,也不知盡頭在哪裡,寒風淒號,冷雨急驟,他欲伸手抹去滲入眼裡的雨水,赫然發現手上有一把帶血的短劍。
他慌忙拋下短劍,心頭一震,這血……是泥泥兒的血啊!
他驚駭地看著雨水洗去血跡,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想以雙掌去承接血水,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雨水血水泥水和成了一團他無法抓住的爛泥。
天哪!他是急瘋了,當他胡亂劃下這一劍時,她有多痛?!
後面又傳來追趕的聲音,他用力咬牙,從泥濘裡拾起短劍,再度狂奔,只要活下去,他還有機會見到泥泥兒,他一定要回去找她……
泥泥兒?!誰是泥泥兒?!他望著前面的黑暗,頓覺茫然。
「娘,那個人還在跑。」一個少年聲音傳入他耳際。「他不累,我都看累了。」
「別看他,看了你就有麻煩了。」這個娘的聲音很好聽。
「怪可憐的。為什麼人都死了,還是這麼執著塵世呢?」
「那是因為塵世有他放不下的事情。」
放不下?他猛然醒悟,是雲霓,他心裡放不下的就是雲霓啊。
不對!他們在說什麼?人死了?誰死了?他死了?!
他震駭地停下腳步,眼前逐漸亮了起來。原來他不是身處荒野,而是在幽靜的山裡。
晴朗的藍天,青翠的峰巒,舒適的微風,群山圍繞中,有一塊依地勢起伏的廣闊農圃,種滿了綠中帶紫的葉草,漫溢出好聞的清香。
一個父親模樣的男子正蹲在地上教兩個十來歲的小孩拿小藥鋤掘草,三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則在藥圃間穿梭嬉戲,不時停下來抓只蝴蝶瞧瞧,或是撲到那男子背上撒嬌;而在靠近他這邊的山路旁,坐著一個正在哺乳的婦人,以及一個走向藥圃的十五、六歲少年。
「請問大娘,這是什麼地方?」他趕緊過去詢問。
那婦人置若罔聞,背對著他,輕哼小曲,低頭奶她的娃娃。
少年聽到他說話,回過頭看他,又走了回來。
「裴家一,不要理他,你沒辦法幫他的。」婦人說話了。
「小兄弟,請你告訴我這是哪裡?」莫離青急道。
「葫蘆山。」裴家一看娘一眼,還是回答了。
「葫蘆山?」莫離青驚喜不已,望向整片的藥圃。「這就是美人草?」
「是啊。」
「小兄弟,這美人草能不能賣給我?越多越好。」
「他有銀子嗎?」那婦人還是沒看他。
「大娘,我手上是沒銀子。」莫離青摸了口袋。「我給大娘寫借據,送藥草回吳山鎮後,立刻托人送上款子,順便再買上更多的美人草。」
裴家一看著他,年少的臉孔帶著老成的憐憫。
「裴家七,吃飽了哦?」婦人撫摸娃娃的臉頰,輕輕撥開了小嘴。「吃飽了就別咬娘的奶子啦,乖乖的,咱去找爹和哥哥姊姊玩耍。」
「大娘」莫離青見她不理人,又喚了一聲,再望向裴家一。
「你叫她大娘,她才不理你,你得喊她一聲大姐才行。」
「裴家一,你多嘴!」
那婦人攏起衣襟,抱起娃娃,這才轉過臉,正眼看莫離青。
丹鳳眼一揚,流盼之間便生嫵媚風情;莫離青不好意思再看她,不過是二十來歲的美艷少,怎就生出裴家一這麼大的孩子來了?
「你不知道你已經死了嗎?」美麗臉孔說出卻是最冰冷的話。
「不可能!」莫離青心大震,直覺就是大聲否認。
「你已經沒有形體,如何寫借據?又要如何背一大簍美人草回去?」
「我怎會沒形體?!」莫離青張開五指,又跺了腳,氣急敗壞地道:「我才見過雲霓,跟她說過話,摸了她的臉,你們也見得到我……」
「你摸過人?怎麼可能?!」少婦微微一驚,但很快就恢復淡然神情。「我告訴你吧,人有三魂七魄,你的二魂七魄都散了,就剩你這一條魂還在這裡晃,黑白無常兩位好兄弟應該找過你了吧?」
「不可能!」一想到追他的黑白兩人,莫離青渾身發冷,卻還是激動否認,不願相信少婦的話。
「我弟弟妹妹在那邊。」裴家一插嘴道:「這位大哥你喊他們,從裴家二到裴家六,看他們聽不聽得到。」
「裴家二!裴家三!裴家四!裴家五!裴家六!裴大爺!」莫離青一口氣大聲喊完,甚至連那位父親都喚上了,再緊緊盯住他們的動靜。
五個孩子有的掘起一把藥草,開心地拿給爹看,有的抱著爹的腿攀爬,身材魁梧的爹左支右絀,應付不來,乾脆坐下了地。大手將五個孩子一塊兒抱到懷裡,陪他們一起玩鬧嬉笑。
沒人聽到他的叫喊。
怎會這樣?莫離青情急之下,將所有的希望放在胖娃娃身上。
「你是裴家七?」
「七!七!」胖娃娃笑呵呵,伸了胖手想去抓莫離青。
「糟!」少婦急忙一步跳開,叨念道:「裴家一淨看到不該看的東西,我已經很煩惱了,裴家七,拜託你行行好,當個正常人好?」
「咕。」胖娃娃趴在娘親的肩頭,開心地打個奶嗝。
「娘,我們不幫他嗎?」裴家一望向「失了魂」的莫離青。
「不幫!生死兩界,他的命運已定,你活人幫不了死人。」
「為善最樂,功德無量啊。」山路那頭突然出現一個官服男子,聲音響亮,笑道:「胡大姐,別來無恙?」
「去去!我早就不做善事了。」名喚胡靈靈的美麗少婦垮了臉,舉起手掌拚命揮,像是趕蒼蠅似地。「今天是什麼日子!我倒霉了,突然來了這隻鬼,滿山亂跑,現在你也來?黑臉判官,你來幹什麼?」
「我不是找你,我找的是他。」
「快將他帶走!不要打擾我們一家子。」
「你有七個孩子了啊,時間過得真快。」黑臉判官眺望藥圃間玩樂的父親和孩子,再望向身邊的老大。「最大的都長這麼高了。你幾歲?」
「十六。」裴家一很興奮,見鬼不稀奇,今天還是第一回遇上官。
「不要跟我兒子套交情。」胡靈靈拉走裴家一,順便叮囑道:「他是地府的黑臉判官,一肚子鬼經,沒事別跟他打交道,準沒好事。」
「黑無終!」莫離青突然脫口而出。
「原來你叫黑無終?」胡靈靈停下腳步,反而好奇了。「喂,新鬼,你怎會認識他?我前前後後見了他五百年,還不知道他有名字呢。」
莫離青不知自己為何會喊出這個名字,意念升起,便喊了出來。
可這是什麼情況呢?新鬼?地府判官?還有活了五百年的胡大姐?唯一還像是正常人的,只有想幫他卻是愛莫能助的裴家一了。
茫然,恐懼,無助,慌張,焦急,可笑……是的,可笑!難道他們掇弄幾句,他便相信自己死了嗎?
他轉身就走,才踏出一步,黑無終便伸手攔住他的去路。
「莫離青。」黑無終正色道:「你的二魂六魄已收歸地府,你再遊蕩下去只是減損修行的日子,且隨我走吧。」
「我不跟你走!我要回去找雲霓!她一定嚇壞了。」他焦急大吼,可無論他如何推開那手臂,或是閃身而過,黑無終始終站在前頭擋他。
再定睛一看,黝黑臉孔,似曾相識,爽朗而不失威嚴。
「你是給我彩石項練的黑師傅?」
「沒錯。你千年修行即將功德圓滿,莫讓這一世功虧一簣。」
「哇!他修得比我還久?」胡靈靈圓瞪美眸,更是好奇,不走了。
「我管什麼功德圓不圓滿,我從來沒真正修行過!」莫離青揮手打去,卻還是讓黑無終給格住,他又急怒道:「你做什麼不讓我走?是鬼差就能擋路?就能拆散有情人嗎?我要回吳山鎮去!你快滾開!」
「很久沒見你如此激動了,很好,很好。」黑無終竟然笑了。
「什麼?」
「有了七情六慾,方能為人啊。喜、怒、憂、懼、愛、憎、欲,你都有了,這是一個好的起步,不過--就等下一世再來了。」
「他修的不是仙道,是世間道?」胡靈靈恍然大晤。
「他世世不想為人,投了胎就想回地府守候那人,每世皆短命而死,是我花了一千年的時間,想盡辦法讓他息了執著心,他才能一世比一世活得長壽。近五百年來,他轉為潛心修習佛法,也是一世比一世悟道;若非地府不留心,將他執著的那人丟上來,他今生必能大徹大悟,成為得道高僧,從此解脫執著罣礙,再也不會和那人有任何干係。」
「你們怎麼隨便丟人上來?害他當不成高僧。」胡靈靈笑問。
「唉!」黑無終無奈笑道:「一在北,一在南。一為即將遁入空門的遊子,一為竇家窯的千金小姐,年紀又差了十二歲,怎知他們感應太強,還是碰到一塊了,我只好找上他,以彩石封住他再度生起的執念,阻擋他們更進一步的牽扯,畢竟修一千年了,不容易啊。誰知他拿下彩石,已經遺忘的記憶一發不可收拾,也為他招來了殺身之禍。」
「請問……」很認真聽講的裴家一問道:「成就姻緣是一件美事,他們有緣見面,就算不為前世緣分,今生日久生情也是人之常情,判官大人為何要阻擋呢?」
「生死簿早已寫定,這輩子不該見面的兩人見面了,結果如何?」黑臉判官臉色轉為肅穆。「結果還是沒有結果,而且更糟糕,他斷了修行,意外橫死,那小姐也添了一件傷心事。」
「這樣啊。」
莫離青恍隱地聽著「他」的過往,靈識漸開,有些事情漸漸明白了。
身子輕飄飄的,他好似蹲到藥圃邊,伸手去採美人草,拂了又拂,明明可以看到隨風盈盈輕晃的小草,卻是怎樣也抓不到草莖。
再摸向濕潤的泥土,抬手細看,也未曾沾上一點泥塵。
陽光轉暗,暖風不再。這裡是地府,幽冥之地,終年昏暗,雲霧縹緲,不見天日,卻有一人寧願永世待在此處,不再為人。
而他兩千來,來來去去,只為守候那一人。
泥泥兒?!
不!他在霧氣裡搜尋,靈識瞬間明白,泥泥兒不在這裡。
那個紮著小辮子、身穿紅衣紅褲,總是綻開歡喜笑容捏泥娃娃的小女娃已經不在地府了,她被扔了上來;十八年後,竇家有女初長成,老愛蹦蹦跳跳,唱著「雨過天青雲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
「雲霓!」他戰慄了。
一世又一世,總得等到死後短短七七四十九天,方能再度守候她;如今終能一世相守,又為何老天作弄,讓他慘遭橫禍?
「如果我為鬼差……」他喃喃自語,重複著一千七百年前的問話。
「日日奔波,看盡生死,過個兩、三百年:心冷了,硬了,便忘記她了。」黑無終的聲音傳來。
「因為不想忘記她,所以我不願留在地府當鬼差,寧可世世輪迴,再回來看她。」他頓覺心口抽緊。「即使她已經不認得我了……」
「是的,她忘了。」
她忘記痛苦,忘記傷害她的他,成日窩在地府,歡喜捏泥巴,而他只要見到這般開心過活的她,唯願足矣,然後再去投胎;數十年後,再來一次,週而復始,一世又一世,永遠沒有結束之時……
「莫離青,跟我走吧,不管你們今生是否相見,你跟她已經結束。」
「結束?再也見不到雲霓?再也沒辦法守候她?」他急問。
「她已經為人,自有她自己的命運和輪迴;而你過了奈河橋,對世間再有愛戀不捨,也得放下。」
放下?不!他都守了兩千年了,如今好不容易兩人同時再世為人,這才是一個真正相守的開始,怎會是結束?!
更何況雲霓一片癡心,看似活潑稚氣,實則心思纖細婉轉,他若就這樣不見了,她該是多麼悲傷,又要教他怎能放下?!
「雲霓!」魂隨意走,回去吳山鎮的意念更加強烈了。
陽光依舊溫暖,滿山草樹閃動翠綠光澤,萬物欣欣向榮。
「他好像還有一魄留著,難怪你收不走他。」胡靈靈道。
「就算留有一魄,也撐不了多久,不如先帶走他,跟他講講道理,免得這條魂遊蕩久了,兜攏不回來,那就叫做魂飛魄散嘍。」黑無終道。
「你們當鬼官的真的很無情,虧你笑得出來!」胡靈靈想到過去自己也曾經入鬼門關搶人,不禁皺起眉頭,嫌惡地瞪黑臉判官。
「胡大姐啊,你這麼愛漂亮,小心多條皺紋。」
「我娘天天吃美人草,不會長皺紋的。」裴家一總算找到講話的機會。「她一站出去,就是葫蘆山裴家藥莊美人草的活招牌,可她不愛拋頭露面,只愛跟我爹躲在山裡養娃娃。」
「裴家一,這麼快就跟人家混熟了?」
「娘!大哥!」裴家二帶著弟弟妹妹跑了過來,高興嚷著。
「我們回去了。」胡靈靈抱好睡著了的裴家七,疼愛地親親小胖臉。「你爹一定要說,你這胖小子就愛霸佔娘吃奶,一吃就是大半個時辰。」再低聲道:「裴家一,回去別跟你爹說這事。」
「喔。」裴家一牽起弟妹的手,他們只管笑嚷著拉他回家,看不到跑掉的莫離青,也看不到仍站在旁邊笑吟吟的黑臉判官。
看不到真好!這才不會有不屬於人世的煩惱。誰叫娘的靈力太強,生給他一對不尋常的眼睛,害他少年不識愁滋味,卻老是要為別人說愁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7 00:34:07
第七章
莫離青回到竇家窯三天了,再怎麼不願相信,也得接受事實。
只要有了意念,想去哪就去哪,所以他可以在成為鬼的那一夜見到雲霓,也可以為她去找美人草,然後,又回到了最想念的竇家窯。
但,他能去見雲霓嗎?他又要以什麼身份和姿態去找她?現在的他只是一縷遊魂,沒人見得到他,甚至還從他身體穿梭而過。他們沒有感覺,他也沒有知覺,不冷,不熱,不痛,下癢……
可為何他的心還是會痛呢?
「天球,我離青啊,你真看不見我?」他企圖再問。
唐天球正將放了瓷碗胚的匣缽送進窯裡,完全沒聽到他的問話,而是邊忙邊問道:「高足,你跟寶月的婚事談得如阿?」
「兩家爹娘本想五月辦喜事,可小姐這樣,寶月也沒心情成親,她說要多陪陪小姐,所以暫時擱下了。」高足推來一個匣缽,說罷歎了口氣。
「小姐是想莫少爺想到瘋了。」唐天球也輕歎一聲。
雲霓怎樣了?莫離青一急,瞬間便來到雲霓的作坊屋前。
「大娘,這泥娃娃你喜歡就拿去呀。」屋裡傳來雲霓平日談笑的軟膩嗓音,他頓時放下心,但他不敢從窗子看進去,怕雲霓看得到他。
「這小沙彌,還有這小老虎……我可以拿?」
「娘,小姐要給你,我幫你收起來,再多拿幾個回去給弟弟玩。」
「哎呀,吟春,別拿了,小姐又沒說可以拿。哎喲!還拿!」
原來是吟春的娘來看女兒了。裡頭的人說說笑笑,氣氛熱絡愉快。
他站在牆外,聽著雲霓的笑聲,便覺安心。
就在這裡守候她吧。如今黑無終和黑白無常不再找他,他能多守得一時便是一時。
「大娘,別擔心。」竇雲霓送了大娘出來,笑道:「這就叫吟春帶您在竇家窯轉一圈,您中意哪一個哥兒,儘管來說,我幫吟春說媒去。」
「小姐啊!」吟春脹紅了臉。
「大娘,我就不送了。寶月,你再去廚房拿條火腿給大娘帶回家。」
「小姐,我去去就回。」寶月神色稍顯緊張。
「順便再提一壺熱茶回來。」竇雲霓笑著囑咐。
送走大娘,難得吟春和寶月不在身邊,始終洋溢笑容的她望向日頭,圓眸卻是映不上亮麗的陽光,嘴角也緩緩地垂了下來。
大家刻意讓她忙,讓她笑,她都明白,也全力配合,不願讓爹娘和所有關心她的人擔心;但一旦獨處,那股揮之不去的孤寂便會再度襲來。
春天就快來了,離青哥哥也同她一起曬著暖融融的太陽嗎?
她低了頭,輕步踅回屋內,卻教一襲熟悉的青衫給攫住了目光。
「離青哥哥?!」她滿心狂喜,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莫離青僵立原地,既喜且憂,她果然看得見他!
他原是趁她們離開作坊,便藏進了屋內,再來也是想知道雲霓最近在忙些什麼,可一看到小桌上站滿了離青娃娃,他便無法移開目光了。
一桌的他,當她細細捏塑出他的容貌時,是傾注了多少思念啊。
此刻,他無可躲藏,更不能平空穿牆而出,只能迎向她的注視。
「關上門。」他怕突然有人進來,會撞見雲霓自言自語。
竇雲霓紅了眼眶,依言轉身關上大門。
「關窗。」他又道。
她雙手抖動,腳步出幾乎不穩,啪地一聲闔上窗扇後,再也抑遏不住地衝上前用力抱住他,淚流不止。
「離青哥哥!你回來了!你終於回來了!你總算回來了啊!」
「噓,雲霓,別哭啊……」他怕驚動大家,忙低聲哄著。
「他們說我作夢了,我也以為我作夢了,可你告訴我,那是真的,那天晚上你真的來了,而且你跟我說你要娶我……」
「雲霓,不哭,不要哭啊……」他心痛難抑,感覺自己也流下了眼淚。千不該、萬不該,竟不知自己已死,還跟她表明了心意。
懷裡的人兒哭得顫動不止,他是如此真實地感受到她的心跳、呼吸和熱度,他怎可能是不具形體的鬼魂呢?一定是什麼地方搞錯了,說不定自始至終只是他被鬼蒙了而已。
「雲霓,好乖,聽話,不哭了。」他輕抬起她的下巴,再次柔聲哄勸。「聽離青哥哥的話,不哭了。」
「好,我不哭。離青哥哥,你平安便好……」她抽噎著,一雙淚眸緊緊凝視不放。「那晚到底怎麼了?為什麼壞人要追你?」
「我好擔心……」珠淚又滴滴落下。「你不會再走了吧?」
淚水溫熱,濡濕了他的指頭,他不禁伸指為她拭淚。如她年幼時,只要她一哭,他便想盡辦法哄她,直到她安睡了,或是重綻笑顏,他才能逸出安心的微笑,再溫柔地摸摸她的頭臉。
歲月流轉,不知不覺中,她的哭,她的笑,都已是他的一部分。
雲霓長大了,一雙水盈盈的圓瞳還是脫不了稚氣,可那深切凝望的眸子裡,滿溢著不容忽視的堅定,那是她對他從未改變的情意。
不捨她略顯消瘦的蒼白臉蛋,他手掌輕撫而過,一再摩挲,感受著她的溫軟美好,再將她的臉頰完全包覆在手心裡,輕柔捧起。
一朵微笑輕輕在他掌邊綻開,彷彿春風吹來,沉睡的花木全甦醒了。
他想吻上那朵笑,卻見她突地打了一個寒顫。
他一驚,他在做什麼?人鬼殊途,因著他的執著,一再出現,使得雲霓心存希望,無法放下,甚至讓他人以為她發瘋,他這是害她啊。
他倏忽放開了手,推離她的擁抱,退開一步。
「我的手很冷,是嗎?」
「不,不冷。」她即便驚訝於他異於平常的冰冷身體,但她只想珍惜他的撫觸,所以強自忍住,此時更急忙扯緊他的衣袖。「離青哥哥,我一點都不冷,你冷的話,你先披著我的大氅。」
「我自離開吳山鎮後,今天還是第一次回來。」
「怎……怎麼可能?」
「你說那天晚上我來了,沒有這回事,你一定是作夢了。」
「可是……明明還有壞人……」
「我在家鄉訂親了。」
「什麼?!」她鬆開了他的衣袖,臉色已是白了又白。
「我在家鄉遇上合意的女子,經家族長輩撮合,已經訂親,今天我特地回吳山鎮,就是親自跟你說一聲,然後馬上走。」
「不會的……」
她太過震驚,反而哭不出來,淚水像是瞬間被最嚴寒的冰封住。
她原以為他要她關門窗,就是想在屋子裡好好擁抱她、親吻她,怎知就在他幾乎要吻她時,竟丟給她這個難以置信的晴天霹靂。
她想開口,可要問什麼?難道要問那是怎樣的一個好姑娘嗎?
屋內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緊掩的門窗透不進陽光,更顯陰暗。
「小姐!小姐在裡面嗎?」門板傳來叩叩聲。
竇雲霓吸吸鼻子,抹掉淚痕,看了神色沉鬱的他一眼,便打開了門。
「唐師傅,有事?」
「我給小姐看這只碗,今早窯裡出來的,你看阿四的畫工如何?」唐山踩拿著一隻青花飯碗,轉著給她看。「可以給他當畫匠了?」
「用色均勻,線條穩定,進步很多了。唐師傅,這事你決定就好。」
她不用猜也知道,一定是寶月那丫頭不放心暫時離開她,半路逮了唐師傅,要他故意找件小事來看她。
她沒事,她本來就神識清楚,沒有相思成疾產生幻覺,正待回頭進屋,抬眼卻看到唐師傅身後跟著一個渾身髒污的乞丐。
「給我碗!嗚,給我碗啊!」那乞丐不住地朝唐山踩喊著。
「唐師傅,你後面怎來了一個叫化子呀?」她疑道。
「什麼叫化子?」唐山踩回頭一看,只見空曠的泥土地冒出新生的綠草,更遠處才有人。「沒有哇!那邊走過去的是阿松。」
「不是阿松,就在你後面兩步。」竇雲霓不解唐師傅的神色,直接喊那個乞丐。「喂!你要做什麼?」
「嗚,我要碗,他答應給我一隻新碗。」乞丐哀怨地道。
「小姐?!」唐山踩驚異莫名,又往後看小姐到底在跟誰說話。
「唐師傅,你什麼時候答應給人家一隻新碗?現在他討著要了。」
「什麼新碗?」唐山踩覺得不是小姐瘋了,就是自己瘋了,握著手裡的新碗,驀然驚覺。「啊!我記起來了。半個月前我去縣城找表弟,路上捨了一個叫化子幾文錢,看他破碗快裂了,便跟他說,回頭給你一隻新碗討錢,後來我從表弟家拿了一個碗去找他,卻見他讓人蓋了草蓆,聽說是天氣太冷發了心疾死掉,我碗沒送出去,便還給了表弟。」
他越說,神色越是驚恐,竇雲霓亦是聽到全身寒毛倒豎。
「他死掉了?!他就在這裡呀!」她明明看得到。
莫離青從門縫裡看到這一切,已然明白自己的回來,重啟雲霓過去在地府的陰氣底子,不只看得見他,也一樣能見到其他的鬼。
乞丐對碗的執著,等同他對雲霓的執著,皆讓他們滯留塵世,不願離開他們所執守不放的人事物,卻也給人帶來困擾。
黑無終說得對,執著這玩意,一定得燒壞掉。
來,為了雲霓;去,也是為了雲霓。是時候離開了。
「雲霓你不要回頭,不要跟唐師傅說我回來。」他來到她身後道:「你跟他說,叫他找一隻新碗,燒炷香供上,請那位叫化子拿去。再不放心的話,就上覺淨寺請師父做一場超渡法會,那個叫化子就會走。」
「這……」竇雲霓還是回了頭,不知所措地看他。
「聽我話,快跟唐師傅說。」
竇雲霓只得轉述,唐山踩頻頻往後看去,嚇得噴出老淚。
「嗚嗚哇!這只碗可以吧?才剛燒出來的吳山好瓷,又新又牢靠,畫的是公雞報曉。嗚!給你討個吉利啊。」唐山踩捧牢新碗,朝後頭空地說了一堆話,兩腿簌簌發抖,差點跌倒。
「唐師傅小心。」竇雲霓趕緊上前扶他。
「小姐,我這就去覺淨寺。」唐山踩連滾帶爬地走了。
光天化日下,竇雲霓看那乞丐亦步亦趨,尾隨唐師傅離去,猶不敢相信自己到底看到的是人還是鬼,扶住門框的手輕輕地顫抖了。
「唐師傅怎麼了?」寶月正好提了一壺茶回來,不解地問道。
「我……我也不明白。我來問離青哥哥。」
「莫少爺回來了?」寶月驚喜道。
「寶月你先倒杯熱茶,再去找天球哥,叫他陪他爹上覺淨寺。」
「好!」寶月一腳跨進了門,卻是愣住不動了。「小姐!」
竇雲霓也是回身進門,同時想到離青哥哥訂親之事,一顆心陡地沉落,竟不知如何再去面對他,聽到寶月喚她,這才抬起頭來。
空無一人。
她剛才站在門邊,窗戶仍是關著,就這麼一間屋子,有桌,有椅,有櫃子,有木架,他既沒出去,裡頭也沒有可以藏身的地方。
不見了!她渾身顫抖,跟上回一樣,離青哥哥就這樣……不見了!
竇雲霓急急奔進竇府大廳,寶月和吟春跟在後頭追著。
「雲霓你不在房裡休息,怎跑來了?」竇我陶見到她,擔憂地道。
「爹,我很好。」竇雲霓轉向今天來的客人,急道:「白顥然,離青哥哥有一件瓷器給我?」
「你怎會知道?!」白顥然驚訝極了,他才剛問候完竇老爺,坐下來還沒喝上茶,什麼話都沒說。
「他親口跟我說的。」
「雲霓啊!」竇我陶還是一臉憂愁。
「爹,我確定,離青哥哥回來過,而且有兩次。」竇雲霓口氣篤定,微微喘著氣。「一次是二月五日半夜,再一次就是前天二月十二。」
「他既然回來過,竇家窯怎沒人見到他?也不見他出來見人?」竇我陶這話已經說了又說,未了直接命令道:「寶月,吟春,你們扶小姐回房去。」
「他回來過?怎麼可能?」白顥然卻是越聽越驚奇,作手勢請兩位丫環稍等,問道:「雲霓姑娘,一月下旬北方下了大雪,寸步難行,我也因此耽擱了回家的行程,莫兄不可能二月五日就回來。」
「他說,他晚你們車隊一天出發,趕了水路回來。」
「我算算日期……」白顥然想了一下,點頭道:「若水路趕得快,應該能避過大雪,可再怎麼快,約莫也要二月七、八日才回得到吳山鎮。」
「所以,雲霓你五日半夜是作夢了。」竇我陶趕緊道:「還喊抓賊?我叫人將整個竇家窯翻過一遍,連個賊影也沒有。」
「就算我五日作夢,我十二日還是見到離青哥哥啊。」
「好,見到他又如何?!」竇我陶見女兒執迷不悟,又惱又急。「他跑來跟你說他在家鄉訂了親,說完就走人,擺明了就是不想再跟你、再跟竇家窯有任何牽扯,他這般絕情,你又何必天天惦記著他!」
竇雲霓失去血色,一雙大眼垂了下來,變得黯淡。
「你還嚇唬唐師傅有鬼跟著他,我看不是他撞鬼,是你撞邪了!」竇我陶硬著心腸繼續數落。
「不可能!」白顥然突然站起來。「竇老爺,絕無可能!莫離青根本就沒有回去家鄉,何來訂親之說!」
「他沒回鄉?」竇我陶驚問。
「不瞞竇老爺,上回過來拜訪,見到莫兄送雲霓姑娘的好瓷,一時好奇,便去問了托送的商家,一路查回去,發現他最早是十月底從京城寄送。白家商行京城的人查過了,他哪兒都沒去,早在十月上旬便已在京城租了一間小屋,成日找瓷,陶瓷大街那裡的人都認得他了。」
「他找瓷,是我要他去找的……」竇雲霓恍惚自語著,驀地記起了最重的事,著急問道:「他給我的瓷呢?」
「在這裡。」白顥然指向桌上一個青布紮起的盒子。
竇雲霓走過去,細撫小小的布結,再抬起頭來,向父親輕露微笑。
「如果我說,離青哥哥跟我說,這是一件青瓷,那麼爹,你信不信他真的來過了?」
「青瓷到處都有,你八成會猜對。」
「豆青、粉青、冬青、梅子青、仿汝釉、仿官釉……」她一一道來青瓷的顏色,同時解開了巾子。「爹見過許多青瓷,古董、仿占、現今成品,各種顏色都有,可這件青瓷顏色爹一定沒見過。」
竇我陶又感到害怕了。雖說一切如他所願,終於趕走莫離青那小子,可卻害得女兒鬧相思,成天說著見到那小子的鬼話,他可該怎麼辦啊。
唉,果真他的頑固害慘了雲霓。
竇雲霓打開木盒蓋子,只見裡頭塞滿了棉布、棉絮、乾草,以防止瓷器遭受震動而破裂。她小心揭去了,不只竇我陶和白顥然屏息以待,連寶月、吟春、竇府家僕、白顥然的隨從也伸長脖子看去。
「啊!」
在一堆棉絮和白布裡,出現了一方小小的藍天,好似撥開雲朵,見到亮麗的天空,頓時讓所有的人眼睛一亮。
竇雲霓小心捧起,她要十指緊緊扣牢筆洗,才能穩住手勢。
真的是雨過天青!
好美!好美!她從未見過如此神奇的顏色。那藍,乾淨穩重,好似離青哥哥凝視她的眼神;那青,清透明亮,又似離青哥哥的笑容。在這似藍帶青的美麗顏色裡,她只看到最想念的他。
一滴淚水掉進筆洗裡,滴溜溜地打個轉,雨未止,那青也黯了。
「老爺!」一個家丁跑進來。「外頭有一個小伙子說是要給小姐送美人草。」
「夫人不是才訂了十簍?有人知道我們想買,來騙錢的吧,趕他走!」竇我陶不耐煩地道。
「呃……他說是莫少爺托他送的。」
「快叫他進來!」竇雲霓慌忙抹去淚水,再將筆洗放回盒子裡。
一會兒,空氣中飄來清新的藥草氣味,一個少年背著竹簍走進大廳。
「竇老爺您好,我是葫蘆山裴家藥莊的裴家一,主人裴遷是我爹。」裴家一放下了竹簍,說明來意:「前不久莫大哥到我們山裡,請我送一簍新摘的美人草給貴府竇小姐。」
「他在哪裡?」寶雲霓急問道。
「他走了,我不知道他去哪裡。」裴家一回答。
「請教裴小哥。」白顯然問道:「裴家藥莊的美人草遠近馳名,向來交由江漢城的石家製作、販運,怎會由你送來了?」
「是這樣的。我舅舅會按時遣人來收美人草,運回江漢烘曬,製成可以長久貯藏的干藥材。可眾人所不知的是,新摘的美人草可以入菜,清炒川燙煮湯皆可,或是和入麵團做成饅頭,吃丁氣血暢通,健脾養肝,男女老少皆宜,我這美人草還帶有泥土,可以多撐幾天。
「莫兄怎會跑去葫蘆山買美人草了?」
「我跟離青哥哥說過,我吃美人草。」竇雲霓神色黯然。
「嚇!」竇我陶碰地坐上椅子。他糊塗了,難道那小子真來過?
「不對,日期不對。」白顥然腦筋轉得快。「除非他有一日千里的本事,否則以雲霓姑娘五日才見到莫兄,怎有可能七日之內來回葫蘆山和吳山鎮?那葫蘆山可是江漢再過去幾十里的深山,光拉馬車就得費上一天,更別說吳山鎮到江漢城的路程了。裴小哥,你是哪天見到莫兄?」
「呃……」裴家一突然紅了臉,搔搔頭。「我忘了。」
「你確定他姓莫?」
「是啊,他叫莫離青,莫大哥這麼高。」裴家一往頭頂比上去。「穿青色袍子,長相跟這位大哥一樣英俊,可他斯文些,你就……」
「一臉奸詐相?」白顥然一笑,卻見大家沒有跟著笑,忙回到正題。「不對不對!就算莫兄直接從京城到江漢,日期還是兜不來。」
「還是……」竇雲霓沒有心情去算日朝,一心只擔憂著離青哥哥的去向,無助地道:「他偷偷出家去了?」
「不會。」白顥然一口否定。「憑我行商練就的察言觀色本領,莫兄一聽到雲霓姑娘生病,那神情簡直是想立刻飛回來。」
「是的,是你跟他說我從臘月病到過年,他擔心了。」
「我是這樣說沒錯。」說到這裡,相互印證,白顥然瞠大眼,徹底相信了。「他真的來過!可現在人呢?說不見就不見了?」
「爹,離青哥哥會不會出事了?」竇雲霓慌了。
「他那麼大個人會照顧好自己,不會出事的。」竇我陶道。
「三泰你回京城去。」白顥然轉頭吩咐他的兩個隨從。「去他住處問他哪裡去了,再去商行找人手,循著他的路線找下來。六順你從吳山鎮的水路往北找,一路問個仔細。」
「是的,少爺!」兩個忠心隨從立即離去。
「爹!」竇雲霓又急道:「白顥然都在幫我們找離青哥哥了,你怎還不叫人去找呢?」
「你要我去哪裡找人?」竇我陶苦惱地按住額頭。
「阿貴哥,請你召集所有家丁。」竇雲霓不理會父親了,直接喊人,鎮定地道:「請大家分頭到吳山鎮四處找莫少爺,碼頭、覺淨寺、翠池也要去,窯裡那邊暫時沒事的,也請他們幫忙。」
「好,我這就去!」阿貴得令,急忙去了。
竇我陶瞠目結舌,他幾乎不認得自己的女兒,那一瞬間從無助變成堅定的面容,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本事,也有她自己所喜愛的男子……
兵荒馬亂中,裴家一覺得自己好像是多餘的,好不容易等到大廳終於安靜下來,他才吶吶地開了口:「請問,竇姐姐要美人草嗎?」
竇家小姐的院子裡,裴家一栽妥七株美人草,攏好土堆,輕潑點水,再拿指頭壓實泥土。
「竇姐姐,」他站起來說明:「美人草不需多水,像我剛才拿手掌潑水在根部就行,等長到一尺來高,便可採來吃。」
「不需多水?下大雨怎麼辦?」竇雲霓問道。
「美人草原是野生草種,根莖強韌,本就不怕風雨,雨水多了,流到泥土裡,它也不會去吸取,一切順其自然。」
「順其自然……」竇雲霓蹲了下來,凝望重新舒展葉片的美人草。
「哇,小姐,這葉子帶點紫色呢,不像拿來泡茶的是枯的。」寶月和吟春也蹲下來,隨時陪她聊天說話。
厚臉皮跟進院子的白顥然站在一邊,看著裴家一洗好手。
「裴弟弟啊,我聽說美人草就葫蘆山原產地的最好,即使有人試著在江漢城栽種,那氣味和藥效就差了一截,這應是土壤水質的關係,你今天種在吳山鎮,恐怕也種不出效果吧?」
「白大哥懂好多事。」裴家一滿佩服這個「一臉奸詐相」的商人。「就是順其自然,種下去,它就會活了;如果竇姐姐想要有藥效的,便從江漢我舅舅那邊買來,這兒長出來的可以觀賞,也可以拿來炒菜。」
「順其自然,真是好說法。」白顥然微笑道:「可你之所以會來吳山鎮,一點都不自然。」
「呃……」山裡長大的老實孩子詞窮了。
「你好像知道一些事?」
「我不知道。」
裴家一直冒冷汗。他這回到來,不知是否多事了。
那天瞧莫大哥那麼心急於找美人草,他後來還是偷偷告訴爹此事,爹說,去做你想做的事吧。於是他瞞著娘,背起一簍新摘的美人草,半夜出門,一路來到莫大哥心所執著的吳山鎮竇家窯。
唉,誰教他爹曾是鏟奸除惡的正義大俠,娘曾是終日行善做功德的狐仙,他也就遺傳了他們那麼一點俠義心腸、一點愛管閒事的天性。
但,他無法逆天行事,莫大哥的生死只能讓老天去「順其自然」。
「啊,難得到吳山鎮,我想四處看看。」他打算出去走一走,說不定有機會碰到莫大哥,順便逃離好似會看穿他的白大哥。
「吳山鎮我很熟了,且讓我識途老馬帶你一遊。」白顥然笑咪咪的。
「家一,謝謝你。」竇雲霓起身,淡淡笑道:「留下來多玩幾天。白顥然,家人都忙去了,不好意思請你招待客人。」
「哪兒的話。裴家一是石大爺認的干甥兒,我當然要打點好關係了。」白顥然說著便勾肩搭背過去,摟緊逃不掉的少年。「裴弟弟啊,晚上我也留在這裡作客,咱倆正好可以秉燭夜談。」
「呃,這個白大哥,我在家排行老大,不習慣人家叫我弟弟……」裴家一被挾持住,只好跟著他走了。
「嘻。」吟春見狀笑道:「裴小哥好像很怕白少爺會吃了他。」
「糟!白少爺會不會追不到咱小姐,轉而喜歡男色?」寶月也驚呼。
竇雲霓仍掛著那抹淺笑,隨兩個丫環去亂猜說笑。
其實她還想問裴家一,有關離青哥哥去葫蘆山的事,但裴家一翻來覆去的回答只有:他給了銀子,說送給吳山鎮竇家窯的小姐,就走了。
再問下去,徒然讓裴小哥見笑了。她又想到種種不合常理的情事,更是思緒紊亂、焦急難耐,可偏偏家人才出去尋人,她只能靜心等候。
「我們去娘那兒,跟菩薩求離青哥哥平安。」
「小姐!」一個家丁跑進院子。「老爺請你過去大廳。」
是有離青哥哥的消息了嗎?竇雲霓急忙奔去,進到大廳,原來是來了一位衣冠楚楚的中年大爺,身後還跟了兩個隨從。
「雲霓。」竇老爺介紹道:「這位是京城來的張同張大爺,他拿一套瓷來鑒定是否為吳山瓷。張大爺,這就是小女。」
「張大爺您好……」
竇雲霓一句問候還沒說完,忽地全身僵冷,目光死死盯住桌上的盒子,盒蓋已打開,露出來的正是那套她親手做的「吃飯的傢伙」!
白瓷依舊瑩潤,卻折出了森白的清光,令她眼睛刺痛不已。
「怎會……」她跑上前,再看一次,聲音已然顫抖。
「雲霓,這真是你做的?」竇我陶走過來。「難怪我瞧著像是你的手工,可我沒見過。」
「爹,這是……」竇雲霓顫聲道:「這是我特地燒給離青哥哥的,怎麼、怎麼會在這裡?」
「這是我在京城跟一位莫公子買來的。」張同說道。
「他賣給你?!」竇雲霓極力抑住眼淚,原先的極度擔憂轉為直落谷底的失望。「他為什麼賣給你?」
「沒有為什麼,他拿去市集叫賣,讓我八十兩買下了。」
「八十兩?」竇雲霓拿手緊緊掩住嘴,這才不會痛哭失聲。
石大爺出五百兩他不肯賣,如今八十兩就賤賣了?
他離開後,她去尋了他的房間,發現他帶走了「吃飯的傢伙」,那時她便存著希望,畢竟他是顧念舊情才會帶上她做的瓷;而後來他又回來告訴她,他每天用「吃飯的傢伙」,她聽了更是歡喜。
賣掉了,這意味著什麼?真正斷絕他和她的關係?!
如果現在擺在眼前的「吃飯的傢伙」是真的,那麼,那夜說要娶她為妻的離青哥哥就是作夢了?一切都是她平空構築出來的?
竇我陶見女兒神色激動,忙示意丫環過來,自己也趕忙招呼客人。
「張爺,這邊坐,這套確是吳山瓷,錯不了了。」
「原來我買到了上等貨色。」張同神色甚是滿意。「莫公子是府上的人?我瞧他很懂瓷,也在瓷市買了不少好貨。」
「你知道他哪裡去了嗎?」竇雲霓急問。
「這我就不清楚了。我四處行商,只在京城跟他有一面之緣。原先我還怕是假貨,剛好路過洪城,順道過來吳山鎮瞧瞧,求個鑒定。」
「他絕不會賣人假貨!」竇雲霓好矛盾,既不捨他賣了這套瓷,卻又為他辯解。
「是,小姐說的對。」張同點頭道:「我看莫兄是正人君子,又是行家,看來是他幫竇家窯到京城搜集名瓷了?」
「呵呵。」竇我陶乾笑帶過。
竇雲霓呆愣站著,目光無神,仍是膠著在那套「吃飯的傢伙」上。
「小姐,既然沒事了。」寶月和吟春見老爺拚命使眼色,早已扶在兩側。「我們看是要回去賞美人草,還是去忙活兒?」
張同目送竇雲霓離去,勾起了半邊嘴角,眼睛冷冷看著,再轉回頭,又是一張做生意的熱絡笑臉。
「竇老爺,如今鑒定是竇家窯的真品,我一定是要好好收藏了。既然都來這一趟,又見識到知名的吳山瓷,我想跟你們進一批貨。」
竇我陶打起精神。「來,張爺請,我們過去作坊那邊瞧。」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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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5-7 00:34:36
第八章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行智和尚握著竹笤帚,笑嘻嘻地朝大殿裡的一個空蒲團說個不停。
「傻和尚又在發癲了。」來往的香客指指點點。
覺淨寺的師父們雖是見怪不怪,還是走過去拉他。
「行智,別站在這兒,這邊是要給上香的施主拜佛。」
「阿彌陀佛。」行智一邊走,一邊猛盯著空蒲團。
被「看」到了。即便沒凝著任何人,莫離青還是不得不離開蒲團,「讓位」給拜佛的香客。
他原是想到覺淨寺聽聞佛號誦經,好能息下他的執著心,豈料行智師兄具有靈通,竟是瞧見了他,地也不掃了,一直要「問候」他。
他該去哪裡呢?起心動念,他又回到了竇府。
他苦笑。這份執念已經是不可動搖了。既然想守著她,那還是順心而為吧,只要不讓雲霓見到他即可。
早已忘了當初為何而守。兩千年了,太久遠的過去不重要,最重要的還是時時刻刻能守著雲霓,他已心滿意足。
夜,漸漸深了,他來到雲霓房外,心卻煩躁了起來。
真是心滿意足嗎?再守下去,會見到她跟另一個男子成親、生子、白頭到老,而他呢?仍是一縷苦守她的孤魂,就在旁邊默默祝福她嗎?
不!他不願。他不為過去兩千年的守候要求回報,而是他生在此世,他的喜、怒、憂、懼、愛、憎、欲七情皆因雲霓而起,他不再心如止水,而是一個活生生、有情感波瀾的男人,他何必等到下一世重新再來?他這一世就要圓滿他對雲霓最深刻的感情。
剎那間,他已來到了她的床邊。
她並未放下床幔,窗外的水影映牆,月華如晝,一室明亮,她睡在皎潔的月光裡,臉蛋著上柔美的月輝,小嘴微張,更顯嬌憨可愛。
春寒料峭,她仍改不了貪看水光的習慣,開了窗,看著就睡著了。
挖了這個池子後,他總會算好時間來到她的房間外,若丫環沒幫她關窗,他就會悄聲掩了窗扇。
走到窗邊,他伸手去拉窗板,卻是怎麼也摸不著。
方纔激躁的心情消失不見,換成了深沉的無奈。
如今他能做的,就是靜靜坐到床沿,好好地看她。
彷若靈犀相通,她同時睜開了眼,沒有驚奇,沒有害怕,好似睜眼看到他是最自然不過的事,一雙瞳眸眨也不眨,就直直瞅著他。
瞅著,瞅著,萬籟俱寂,沒人說話,月光靜悄悄地在她臉頰照出兩條淚痕,他的心陡然痛了。
「夜裡還涼,記得關窗。」他先開了口。
「我在作夢?」
「是的,你在作夢。去關窗。然後繼續睡。」
「不!」竇雲霓猛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臂。「我不是作夢,離青哥哥,是你!」她坐了起來,極力壓低聲音,淚水在眼眶打轉。「我會小小聲的,不吵醒寶月吟春,你不要再走。」
她緊緊抓握的掌心燙痛了他,他無法跟任何人事物感應,唯獨雲霓,他是如此真實地感受到她,這樣緊密相連的情分又豈能輕易割捨?!
「你躲哪裡去了?」她又問。
他無法回答。
「還騙我說跟人家訂親。你不要再拿這招騙我了,故意對我壞、對我凶,想要我討厭你呀?那你何必巴巴跑來說喜歡我,想要娶我?」
「那是作夢了。」
「絕不是夢。你能跑來夢裡跟我唱雨過天青,然後就送來了一隻雨過天青筆洗嗎?」
「送到了。」
「瞧,承認了吧。」她俏皮的語氣裡仍是含著淚光,朝他展露甜笑。「還有呢,聽說我吃美人草,便叫裴家一送來了,是不是呀?」
「裴家一,他來了?」
他驚訝之餘,又是無奈。好心的裴家一是來完成他的「遺願」吧。
難捨雲霓啊!一次又一次的分別,只是更拉近他們的心;他不覺回握那柔軟的小掌,最後一次將她的溫軟美好收藏在心。
彼此感應太強,他甚至不能再留在她身邊守候她了;再有不甘,再有不捨,他還是得走上奈河橋,喝碗孟婆湯,然後徹底遺忘她……
「雲霓,聽我的話,嫁給白顥然。」他緩緩地抽開手,艱難地道。
「我不依!」她賭氣地抓回他的手。「咱現在找爹去,我已經跟他說我要嫁你了。」
「雲霓,你長大了,離青哥哥沒辦法永遠陪伴在你身邊。雲霓是個聰明勇敢的好姑娘,你得學會自己去面對人生,縱有悲歡離合,讓你傷心難過,可你要記得,雨過了,總會天青,隨時抬頭一看,天空那麼廣闊,日頭那麼晴朗,還有什麼好煩惱的呢?哭過了,就像被大雨洗乾淨了,就該收起眼淚,笑一笑,又能開心過日子了。」
「你在說什麼呀!」她握住他冰冷的手掌,聽出他正在為遠行做「交代」,心頭一酸。「你還是要走,所以你賣掉了『吃飯的傢伙』?」
「我沒賣!」他大吃一驚,脫口而出。
記憶迅速拉回,直到此刻,他才記起,他是被殺死的。
暗黑的山路上,兩個歹人拿刀猛刺他,奪走他的包袱,想來是他們拿走「吃飯的傢伙」,脫手後讓雲霓見到了。
他甚至不知道是誰殺死他……他突然憶及,他們說他是姓莫的,所以--這不是山賊臨時起意行兇搶奪,而是有預謀?!
他跟誰結仇了?
「離青哥哥,你既然沒賣,為什麼……」
「雲霓,你在哪裡見到『吃飯的傢伙』?」他急問。
「小姐。」吟春披了外衫,打著哈欠走過來。「你又說夢話?」
「我是在說話。」
「你好會作夢,整夜嘀嘀咕咕的。」吟春幫她放下床帳。
竇雲霓仍握住莫離青的手,他就坐在她身邊,吟春竟是視若無睹,甚至從他膝頭前拂過,穿越他半個身子過去放另一邊的床帳。
她震駭得說不出話,只能凝望神色極為憂傷的離青哥哥。
他剛才的話,簡直就是訣別;其實,接連兩次無法解釋卻千真萬確的相見,她不是沒想過,她可能是見到離魂的離青哥哥,只是她絕對不願意、也不敢往那邊想,可如今事實擺在眼前……
「吟春,你現在有見到誰嗎?」她顫聲問道。
「誰?!」吟春臉色一變,往房間望了一圈,再拍拍胸口,吁口氣。「小姐你不要嚇我啦,不就我和你,還有外房睡著的寶月。」
「沒看見……」竇雲霓的手也變得冰冷了。
「我來關窗,夜裡可冷了。」吟春來到窗邊,才伸出手,突然驚叫出聲,後退一步,重心不穩坐倒在地。
「吟春!」竇雲霓急忙過去扶她。
「不要叫!」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從窗口刺了進來,逼得兩個姑娘嚥下了驚叫聲。
「可惡!」莫離青大驚,立刻上前阻擋,卻只能讓跳進來的大漢走過他虛無的身體,拿匕首指向雲霓。
竇雲霓這回真的看清楚了。空的!離青哥哥是一縷魂,擋不住壞人。
窗口又跳進另一個大漢,手上也是拿著一把匕首,叨念道:「作坊那邊的庫房都搜過了,看來就在這裡。」
「還能藏到哪裡,眼睛能看到的大廳、作坊,老大都確認沒有了,不然還叫我們摸黑進來?!」先進來的陳財也是嘮叨著。
這兩人!莫離青認出他們就是殺害他的兇手,不禁勃然大怒,撲上前想要搶下他們的匕首,但雙手揮了又揮,還是徒勞無功。
「你們!」吟春認出來了。「你們是下午跟著張大爺的……」
「閉嘴!」陳財手一翻,直接拿刀柄敲昏吟春。
「吟春!」竇雲霓抱住吟春,抬頭怒道:「你們……」
「死不了啦。」尖銳的刀光直逼下來。「女人家就是愛說話,竇小姐你別跟丫環閒聊了,咱哥倆有話問你。」
「小姐,啊……」寶月聽到聲響,從外間走了過來。
「還有一個!」李井大步過去,一掌劈向她後背,沒讓她叫出聲。
「住手!」莫離青大叫,退回來擋在雲霓身前。
兩個盜賊出手凶狠,竇雲霓很是害怕,但她竭力穩定心神,不讓自己現出怯態,緊抓住離青哥哥的手,兩眼直瞪他們。
「姓莫的帶回來的古董呢?」張財喝問道。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一件青色的陶香爐,在哪裡?!」李井開始在房內搜尋。
雨過天青筆洗?竇雲霓望向莫離青,驚見他從未有過的怒容。
「就是你們害死了他?奪走他那套白瓷?!」她也驚怒了。
「他死了嗎?哼。」張財冷笑道:「帶在身上的竟然是白瓷,不是我們找的青瓷,就是他找死!」
「竇小姐。」李井亦是獰笑道:「你乖乖交出來,我們立刻走,你下半夜還能睡個好覺。」
「雲霓,顧全性命要緊!給他們。」莫離青再怎麼忿恨,一想到自己的遭遇,也只能催促雲霓。
「好。」她平靜地道,走向靠牆壁的一個櫃子。
櫃上站著一排泥娃娃,月光陰影裡看得不是很清楚,兩個盜賊以為她應允了要求,準備去開抽屜,孰料她突然轉身。
「這是十七歲的莫離青!」她右手丟出一個泥娃娃,準確地砸在陳財的臉上。「十八歲!」左手同時抄起下一個泥娃娃,朝李井擲去。
「嚇!是姓莫的!」泥娃娃直飛而來,李井一見那張栩栩如生的臉孔,嚇得趕緊閃過。
「十九!二十!」她丟一個喊一個,悲痛的眼淚奪眶而出。
「臭婊子!」砸碎的泥娃娃就如堅硬的土塊,陳財痛得怒吼。
「二十一!」竇雲霓又用力扔出,砸向李井的鼻子。
「你再扔,我一刀刺死她!」陳財血流滿面,拿著匕首,指向地上昏迷不醒的吟春。
竇雲霓抓著泥娃娃,不敢再動,忍住淚水,身子因激憤而發顫。
她在做什麼?!莫離青又氣又急,櫃上一排離青娃娃是雲霓每年挑一尊最滿意的,放在她房裡,夜夜陪伴她,可不是拿來幫他報仇用的。
但願他是有形體的泥娃娃!如此一來,他還有力量砸傷惡人,保護雲霓,可此時他卻只能站在一旁乾著急,他好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他驀然記起看得到他的裴家一,心念才起,頃刻便來到客房。
「裴弟弟!你說莫離青可能死了?」白顥然正揪了人家衣襟驚問。
「或許不是,可能是重病,離了魂……」少年結結巴巴的。
「裴兄弟,快!雲霓危險!」莫離青沒空聽他們聊天,著急大叫。
「莫大哥!」裴家一驚訝地站起。
「他在這裡?!」白顥然大驚,也是站起,環視空空的房間。
「殺我的壞人來了,在雲霓房裡,我沒辦法擋,你快叫人!」
莫離青說完,瞬間又回到雲霓房間。
張財在房間搜索,因是尋找瓷器,倒是不敢翻箱倒櫃;李井則是拿匕首架在雲霓脖子上。「快說!不然你這白瓷臉蛋就花了。」
「走開!」莫離青擋在雲霓身前。
「離青哥哥!」竇雲霓再度感受到他的身體,激動掉淚。
「奇怪,這刀?」李井動了一下匕首,怎樣也無法再推動。
「直接劃了!不怕她不招。」陳財找不到青瓷,惱羞成怒,眼看就要拿刀鋒劃上竇雲霓的臉頰,不料竟似被無形的物體擋住,無法劃過去。
竇雲霓驚見一把匕首橫放在莫離青的胸膛裡,一把則切進他的手臂,雖不見流血,但也怵目驚心,令她心頭揪疼,不禁懼怕得顫抖了。
「雲霓,不要怕,不要看。」他轉身張臂抱緊她,完全將她護在懷裡。「白顥然他們快過來了,再撐一下。」
「離青哥哥……」她埋在他胸前,不斷地喊著。
「叫什麼叫!」那個名字讓壞人恐懼。「再叫老子就砍了你!」
「不准傷害雲霓!」莫離青大吼。
「誰?!誰在講話?」陳財和李井對看,一見到對方頭破血流的猙獰摸樣,猛地嚇一大跳,惡向膽邊生,氣得匕首就往竇雲霓招呼去。
「東西在哪裡?!」一刀砍下,又像砍進枕頭裡,怎樣也碰不到竇雲霓。再砍,忽然見到她身上浮現淡淡的青影,有如一堵牆護住了她。
月光怎麼變成青色了?兩人望向窗外,還是黃澄澄的月光啊。
再定睛一看,那青影變得清晰,形成一個男人的形體,他身穿青袍,緊緊摟住竇雲霓,他們的匕首就是刺在他身上。
「哪……哪來的人?」陳財和李井受到驚嚇,拚命亂刺亂砍,一刀又一刀,卻分毫不能傷害那個男人,甚至連個血窟窿也沒有。
「你們見到我了嗎?」莫離青抬起臉,冷冷地望著他們。
「姓莫的……鬼啊!」陳財驚叫,丟了匕首就跑。
「嗚哇!有鬼!」李井嚇軟了腳,趴跌在地。
碰!房門被踹開,白顥然一進來就抄起椅子,往陳財砸落,裴家一一記飛腿,踢倒地上爬行的李井,後面湧來火光和人聲,原來巡夜的竇府家丁發現作坊有人闖入,已是整個竇家窯大喊抓賊。
「離青哥哥?」竇雲霓突戚身前一空,護住她的寬闊胸膛不見了。
抬起頭,只見他像個乾裂的泥娃娃,緩緩地、一塊塊地崩解,肩膀不見了,腳不見了,再來手掌也不見了。
「不!」她驚駭大叫,試圖去抓他的身體,卻是怎樣也抓不到。
「總算……可以當鬼嚇人了。」他露出微笑,聲音卻變得好輕、好輕,身形也變得好淡、好淡,彷彿只要輕吹一口氣,他便會隨風而去。
「離青哥哥,不要走啊!」她驚慌不已,兩手徒勞地撈了又撈。
「雲霓……保重。」
說完最後的叮嚀,那張溫煦的笑臉也跟著消散在空氣中。
走了!她圓瞠淚眸,任房間人影紛亂,話聲吵嘈,身邊有人過來扶她,她還是凝視他曾經站過、緊緊擁抱她的那塊地方。
直到眼前滔滔淚海模糊了視線,她再怎麼努力看,也看不到杳然而逝的離青哥哥了。
這裡就是離青哥哥遇害的地方?
竇雲霓沿著窄小的山路,一步一步用力踏著腳步,這才能穩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
不能倒!她又撥開草叢,從上往下頭的溪谷看去。
「小姐,衙門的人下去溪谷搜過了,找不到屍……」阿貴趕緊改口。「我們也派人再找一遍,一定可以找出莫少爺的。」
「可恨那兩個兇手說不出正確地點。」阿富氣憤地道:「那晚天色很暗,他們害了莫少爺就跑掉,只知道是推下了這條溪。」
天氣晴朗,山色青青,如此清幽深林,美好景色,怎知十日前的暗夜,這裡曾發生殺人血案!
夜闖竇家窯的兩個惡徒招了,衙門實時趕往碼頭,抓到正欲逃走的主謀姜通,也就是化名張同的商人,終於問出前因後果。
莫離青跟一位姜老頭買了一件古瓷。姜老頭的兒子薑通為一隨處鑽營的小商人,因常能找到珍奇古董,因此在達官貴人之間頗為吃得開。有一日陪同都督僉事紀大人出遊,臨時起意回家找古董,識貨的紀大人見到疑似古瓷,當時並沒買下,回京後與同好討論,更肯定那是一件寶物,又聽說宮裡頗為照顧他的「王先生」正為小皇帝修築新殿,有意送上寶物錦上添花,於是要求姜通勢必取回那件古瓷。姜通回家後,發現父親已將「陶香爐」賣給一個姓莫的,遂回到京城尋人,很容易就打聽到時常出現在陶瓷市集的莫離青。他遣了陳財和李井,令他們不擇手段都得拿回來。陳財和李井追出京城,沿路探聽,就在黑夜的山路上殺人奪財。隨後趕到的姜通發現兩人拿到的只是一套白瓷,原想就此放棄,卻在變賣白瓷時,聽行家說這是吳山瓷,又說吳山鎮有個竇家窯,竇家小姐有個姓莫的奶哥哥,再對照莫離青趕路的路線,便拿著那套白瓷前來吳山鎮打聽,更明日張膽進入實家窯勘查位置,以便行竊。
一件青瓷,竟引來殺機。實雲霓百感交集,無語問蒼天。
一夜一日來,無論她再怎麼呼喚,卻再也喚不到他的魂。
她不哭了。她必須堅強。寶月和吟春受了傷,娘在家幫她照顧她們,也為所有的人念佛保平安;爹坐鎮竇家窯,等候各路傳來的消息;白顥然派出更多人手幫忙,裴家一也和其他家人一起爬下溪谷尋他。
大家對她這麼好,即使她已經有了最壞的打算,即使她心痛得幾乎破碎,但她一定要聽離青哥哥的話,打起精神,勇敢面對這一切。
「我還是下去瞧瞧吧。」她拉起裙擺。
「雲霓姑娘!」小徑那頭跑來了白顥然,拉了她就跑。「快!出了山順水而下三十里,莫離青在那裡,他還活著!」
離青哥哥消瘦了。
躺在床上的莫離青披散著發,冒出鬍渣,面無血色,雙眼緊閉,兩頰凹陷,若非胸口微乎其微的起伏,任誰都會以為他已經沒命了。
她坐在床邊,輕柔撫摸他的臉頰,朝他露出柔美的微笑。
「離青哥哥,我來了,你醒過來看我吧。」
「原來是竇家窯的莫少爺。」梅大夫站在旁邊輕歎一聲,開始說道:「村裡的老鍾去山裡打獵,想說天氣冷,順便去撿凍死魚,就見他躺在溪邊,幸虧天冷,身體浸在水裡,水結了冰,將他幾個傷口封住,這才不致失血過多。老鍾背了他出來,駕了小舟回村,便往這裡送。」
「謝謝你們,謝謝!」竇雲霓流下感激的淚水。
「善有善報啊。竇老爺積德,捐錢蓋了這座醫堂,每年還給銀子照顧窮苦病人,如今冥冥之中照顧到了自己人,真是善有善報啊。」
「謝謝、謝謝……」她握住他冰涼的手掌,只能感謝。
「送來當天,我已縫合他的傷口,每天灌他藥湯和肉汁,他拚著這一口氣,也就過了這麼多天。我本指望他養出體力,就能醒來,可這兩天開始高燒,連水都灌不進去,今天一退燒,卻又全身冷得像冰塊。」
「灌不進去?人不能不喝水啊。」
「我們用棉布沾藥湯,有空就擠幾滴進去,他能喝下多少算多少。」
「有沒有水?我來餵他。」
「藥湯應該熬好了,這就端來。」
竇雲霓抹掉淚水,溫柔地扶起他的頭,墊高枕頭。
「離青哥哥,你照顧我十幾年,今天換我照顧你了。」
她順手爬網他的亂髮,指頭梳了兩下,從頸邊勾出了一條棉線,再掏,就拉出一個她最眼熟不過的銀紅色香包。
她淚盈於睫。曾經他要還她這只香包,她不肯。他拿回去後,她也不知道他收哪裡去了。原來啊,原來他就收在他的心口上啊。
「我幫他清理過身子,這香包晾乾了,照樣給他戴回身上,看來是個保命的護身符。」梅大夫拿來藥湯,解釋道。
「謝謝。」她能說的,還是只有這句道盡一切的感謝。
她細細撫過香包,再放回他衣襟裡,攏好被子,接過了藥碗。
舉匙吹了吹,送到他嘴邊,她已經很小心、很緩慢地小口餵進去,但湯汁還是溢出嘴角,濡濕他的下巴。
她忙拿帕子拭淨,再看到他龜裂的嘴唇,心頭一疼,想著這樣拿硬湯匙去碰觸,強要他張嘴,他一定會很不舒服的。
她沒有多想,立即含下一口湯,俯下身,含住他的唇瓣,以她的柔軟玄滋潤他的乾裂,再以小舌幫他輕啟細縫,細細地將藥湯舔送進去。
「小姐……」其他人看呆了,卻也紅了眼眶。
整整費了一個時辰,總算餵進半碗藥。,她不停歇,仍一小口一小口將救命的藥湯完全餵進他的嘴裡。
夜幕低垂,醫堂裡還有其他病人,十分忙碌,白顥然為竇府家人張羅飯菜和鋪蓋,眾人除了幫小姐遞東西,只能祈求菩薩保佑莫少爺。
竇雲霓草草吃了幾口飯,始終坐在床邊小凳,握住莫離青的手,不斷地和他說話,說累了就閉眼打個盹,沒半刻便驚醒,再抹了抹臉,帶著微笑,在他耳邊叨叨絮絮兩人的過往趣事。
如此熬了一夜,病人還是沉睡不醒,臉龐變成了死白顏色,捏壓手腳也無反應,出氣多,進氣少,幾乎摸不到脈搏了。
竇雲霓沒管這些,仍然捧過了藥碗,執意餵他喝藥。
正午時分,竇我陶帶著沈大夫趕到。
沈大夫瞧過病人,把了脈,到一旁和梅大夫低聲討論病情。
「沈大夫,梅大夫,離青他什麼時候能醒?」竇我陶急問道。
兩個大夫靜默片刻,梅大夫歎口氣道:「帶他回家吧。」
沈大夫也沉聲道:「一路上我會照顧莫少爺,竇老爺請放心。」
「不是傷勢太重,不好移動嗎……」竇雲霓抬起頭,不解地發問,突然她身子一顫,明白為何他們要送他回家了。
留著一口氣,落葉歸根,回到最熟悉的屋子,身邊圍繞最熟悉的家人,這才能安然離去……
時候到了嗎?她沒有掉淚,而是一再地撫摸他的臉頰。
「離青哥哥,我們要回家了。」她輕逸甜笑,柔聲跟他說道:「離青哥哥總是乾乾淨淨的,回家後我幫你刮掉這刺人的鬍子,綰好頭髮,再給你換件最喜歡的青色衣裳……」
軟膩的嗓音漸微,漸哽咽,旁邊有人低聲歎氣,有人偷偷抹淚,吵嘈的醫堂沉默了下來。
微風輕吹,帶來新生草葉的清香,恁是春暖花開,日正當中,那白花花的太陽就是照不進屋來,更顯得眾人神色黯然。
就在這個哀傷難過的時刻,外頭遠處傳來了嬌脆的唱曲聲。
「狐狸狐狸真幸福,養兒育女為人母,一胎男來一胎女,閤家團圓真歡喜,哎喲喲,養子不教誰之過,千里尋子累壞娘喲累壞娘。」
一曲既畢,唱曲的人兒也大剌剌進屋,撥開眾人,來到了床邊。
「七!七!」紅衣姑娘身後還背著一個胖娃娃,嘻嘻笑著。
「我的娘喂!」裴家一聞聲,早就躲到了白顥然身後。
「她是你娘?!」白顥然很不合時宜地叫出聲。
眾人也是驚異地直瞧這位美麗的娘親,她一身火紅,神態嬌媚,眼波流眄過去,頓時艷光四射,衝散了現場的哀戚氣氛。
「裴家一,出來!」胡靈靈叉腰大叫。
「娘……」裴家一乖乖站出。
「氣死我了!要做善事也得有本事。」胡靈靈叨念道:「跟你爹學的功夫哪裡去了?踢個壞人還會扭傷腳,扭了又不休息,現在好了沒?!」
「好了。」裴家一低著頭。「梅大夫幫我推拿好了。」
「待會兒娘瞧瞧。」胡靈靈瞄向了床上的病人,立刻道:「他有救。」
這位就是裴家藥莊的夫人?!眾人知曉她的身份,必懂醫藥,又聽她說有救,全部燃起希望,幾十隻眼睛期盼地看著她。
「裴大娘,一切拜託你了。」竇我陶立刻拜下一揖,誠懇請求。
「哼!大娘?」胡靈靈翻了白眼。
「姐姐,你能救活離青哥哥?」竇雲霓不敢置信,聲音微顫。
「衝著你這一聲姐姐,我胡大姐說什麼也要救他!」胡靈靈解下繫在腰間的一隻麻布袋,遞了出去。「這袋藥草拿去煮了。」
「請問多少水煮成一碗?」阿富接了過去。
「找到越大的鍋子,能裝多少水就裝多少水,熬出顏色就能給他喝了,剩下的還可以分給大家喝,有病醫病,沒病養生。」
「呃……」沈大夫和梅大夫覺得匪夷所思,如今還有一線生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
「裴家一,將裴家七抱去。」胡靈靈拿下背兒巾,連同手舞足蹈的胖娃娃一古腦兒塞給裴家一,還是嘮叨個不停。「老娘我很久不做功德了,要不是你爹教出來的好兒子,我也不必背著吃奶的裴家七走這趟。」
「大姐,你家裴家一真的是心地善良的好孩子。」白顥然幫忙說話。
「這是傳承娘的好個性。」裴家一抱了小弟,也說好話。
丹鳳眼一瞪,兩人立刻低下頭。
「妹妹你別急。」胡靈靈轉為慈眉善目,輕拍寶雲霓的肩頭。「休息一會兒,就等藥草熬好。」
「謝謝姐姐。」竇雲霓目光始終凝視著莫離青。
有希望了,但她還是感到惶惶不安。萬一就在這熬藥的時候,離青哥哥捱不過來……
她不敢再想,只能以最大的意志力將自己釘牢在小凳上,一面注視他的呼息,一面繼續和他說話,藉以拋掉那份莫名的恐懼。
「其實我最笨了,人家出門行李是越簡單越好,我還燒了累贅的『吃飯的傢伙』。可你也笨啊,這套傢伙帶來帶去,不嫌重呀,人家要搶就給他搶了,何必……何必……」
何必以身守護呢?她哽咽了下,又輕笑道:「要不是我針線拙,我就縫一個香包給你了。可你也明白,這是陪我十七年的護身香包啊。」
她說著便掏出了他頸間的香包,然後拿下掛在自己脖子上的彩石項練。
「離青哥哥,你知道嗎?我撿到你的彩石了,前幾回你回來,我老忘了跟你說。瞧,我又結好項練了。」
她傾身向前,以掌心攏起彩石和香包,連同雙掌輕輕覆在他心口。
「你戴了十幾年的彩石,現在給了我;而我的香包則給了你,你身邊有我,我身邊有你,一定、一定不會再分開了。」
掌心下面是極其緩慢的心跳,久久才跳一下,震動著她備受煎熬的身心,在等待跳動的時候,只覺得自己的心跳也要跟著停頓了。
她漸戚昏沉無力,明白自己兩日夜沒睡,加上之前的憂思難眠,她的體力已經過度支耗,但無論如何她都得撐下去,陪伴離青哥哥度過難關。
「其實,生死簿不是不能改。」胡靈靈附到她耳邊,小小聲道。
「什麼?」她不明白姐姐的意思。
正待再問,那昏沉逐漸擴大,扯動著她的身子,她似搖晃,又似飄浮,眼前的離青哥哥轉為一片迷茫,她按緊彩石和香包,欲打起精神睜眼,卻是力不從心,只覺自己被狂風席捲而起,越飄越遠,越飄越遠……
飄過了山河平原,飄過了兩千年歲月,她回到了前世。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7 00:35:32
第九章
周朝,春秋未年,魯國,曲阜城郊。
河水滔滔,往太陽升起的方向奔流而去;河畔綠草青青,野花搖曳。
一個姑娘坐在草地上,雙手正在捏塑一團泥巴,指掌之間沾滿了濕黏的陶土,她挪舉右臂,以肩頭抹開飄飛到臉頰上的髮絲,同時轉頭望向了東方初升的朝陽。
她喜歡在無人的清晨來到水邊,捏她最喜歡、也最擅長的陶碗、陶盆或陶俑;更喜歡仰起臉,讓陽光曬著她清亮的眉眼,曬著她微揚的小嘴,也曬著她右頰一大片醒目的深褐帶黑斑塊。
那斑塊幾乎佔據了她右頰的一半,還往下蔓延到她的頸子,伸入了衣領之內;那顏色,晦暗灰敗;那形狀,醜陋猙獰,像是一隻盤踞下去的怪獸,以它龐大的陰影奪走了年輕姑娘的嬌顏。
唯獨太陽公公不怕她醜,總是正視她,曬得她臉蛋熱乎乎的,身體也暖融融地十分舒服。
「泥泥兒,丑妖怪,沒人愛!」對岸傳來了嘻笑叫嚷。
她頓時失去笑容,趕緊低下頭,將臉蛋壓得低低的,嘴唇抿得緊緊的,雙手不住地團捏一隻已然成型的泥壺。
「泥泥兒,捏泥巴,捏出臉上一塊疤,嘎嘎一隻大烏鴉。」
對岸兩個孩子背了竹籃,叫鬧不休,還撿了石頭往這邊丟過來,水面寬廣,有的石頭噗通落了水,濺出水花,也有石頭直直往她砸來。
她並不閃避,頭仍是壓得低低的。她很習慣讓人丟石頭了,這麼遠的距離,石頭扔來已失去了力道,即使砸到也不會痛的。
「泥泥兒,爛泥巴,鬼也怕,不長苗,不開花!」頑童又嚷著。
「走啦!」他同伴扔完石頭,拖著他就走,嫌惡地道:「有泥泥兒的地方,只有泥巴,哪能採到荇菜!別在這兒找了,我們走!」
「滾回你的山洞,不要出來害人!」頑童不甘心,又扔出一顆石子。
「哎喲!」突然冒出一個男人的聲音。
她嚇了好大一跳!她不怕頑童丟她石頭,倒是驚惶地看著身邊左側約十步之處,緩緩從草叢裡坐起來的年輕男子。
「誰大清早的擾人清夢?」聲音懶洋洋的,似醒未醒。
男子舉起手搭在眉毛上方,眼睛瞇瞇地望向曰頭;他長髮散落,凌亂地披在肩頭,衣襟微掀,衣裳的袖口和肩背有朝露濡濕的水痕。
水邊蘆葦長褶很高,偶爾會藏有水鳥或狐狸小啟,天還沒亮她就來到河邊,捏那麼久的時間了,竟沒發現這裡藏著一個活生塵的男人!
她受到驚嚇的心臟還在怦怦亂跳,卻很快地低下了頭一一男人固然嚇到了她,但她也不願意嚇人。
「好像被什麼砸到?」男子狐疑地摸摸頭,望向河的對岸。只看到兩個跑掉的孩童背影,又轉頭四處張望,這才看到近在咫尺的姑娘家。
「咦!姑娘你見到了嗎?」男子站起身,拍拍微濕的衣袍。「是那兩個孩子砸的嗎?好像在唱什麼泥巴的?」
她沒有答話,只是將頭壓得更低、更偏向右邊,手指出了力,將手裡的陶壺開口邊緣捏得變形了。
「你在捏陶?好有趣的泥人。」男子說著便走了過來。
她的視線移到眼前兩個捏好的泥人,一男一女,眼睛笑得彎彎的,嘴巴也笑得彎彎的,快樂地看著她,她卻是更加驚恐而不知所措。
男子踩踏青草,一步步走來,震動著坐在地上的她。
「前面就是曲阜城吧?還要走多……」
他話未說完,她丟了手上的陶壺,起身就跑。
越是想逃,越是跑不快,加上她久坐壓得小腿發麻,才跑了兩步,便整個人趴跌在地。
「姑娘!姑娘!你要不要緊?」男子急忙追上,扶起了她。
男子的碰觸讓她簌簌顫抖,只怕下一刻他就要摔開她、咒罵她。
「我不是壞人,你別怕。」男子因她的顫抖而急急解釋。
她欲掙脫他的扶持,無奈力不從心,還是像團泥似地攤著。
「你臉上沾了泥巴?」男子反倒靠了過來。
她立刻用力壓下右臉頰,然而男子的手掌已經伸了過來。
「啊?」男子本想幫她拂掉臉上的「泥巴」,凝目看去,愣了一下,又問道:「你的臉受傷了?」
她使勁搖頭。
「是天生的胎記?」他又問。
她仍然低著頭,必須用力絞緊雙手指頭,這才不會止自己持續發抖。
她不敢看他的目光。有人會憐憫,有人會害怕,但更多人是嫌惡鄙視,當她是妖魔鬼怪,朝她吐一口水,踢她一腳,再丟她一把泥沙或石頭,待完成了「避邪儀式」,這才會快快跑掉,或是趕她離開。
男子終於放開了她。她恐懼得不知如何是好,全身肌肉緊繃著,已經準備承受任何踢打或辱罵。
「你聽過盤古開天闢地嗎?」男子忽然說了莫名其妙的話,然後就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她低著頭,目光只及自己微顫的沾泥雙手和灰撲撲的衫裙,心緒仍是混亂驚恐,無法回應他的問話。
「盤古分開了天地之後,女媧覺得大地空蕩蕩的。有點無聊,便取了泥土,捏成我們人的樣子。」男子自顧自地道:「她捏了千千萬萬的人,放他們到人間去,到了最後一個女娃娃,她看著很喜歡,很疼惜,很捨不得將這個可愛的女娃娃送出去,於是她摸了摸女娃娃的臉,祝禱女娃娃一輩子幸福快樂。可她沒留心,將指頭上的泥上給抹到女娃娃的臉上,所以,這個女娃娃就帶著女媧送給她的祝福印記來到了人間。」
他講話帶著奇異的口音,軟軟的,柔柔的、好似天上一團雲,又似平靜時候的河水,緩慢地流著,水浪輕湧,耀動出點點柔光。
她看到自己絞緊的雙手鬆了開來,平放在裙布上,低垂的視野也漸漸地開展,由小而大,由近而遠,她看到了眼前的紅花綠草,晶瑩朝露,以及更遠處像條白練似的婉蜒河水,還有頭頂的晴朗藍天。
右頰溫熱的感覺回來了。太陽公公依然綻放熱力,大方地給予她陽光和溫暖;男子坐在她的左側,並沒有擋住她的陽光。
她怯怯地轉頭看他,仍不敢和他目光接觸,只看到他帶笑的嘴角。
「你還想聽誇父逐日的故事嗎?」
他說他叫吳青。她搖頭。他拿樹枝在地上畫了兩個字,她還是搖頭。
他笑說,他是吳國人,從南方來北邊找生路。
那是很多個日出以前的事了。那天,水邊初遇,他又講了誇父、蚩尤、上古洪水的神話。她聽得著迷,直到他肚子咕嚕一聲,她這才驚覺他餓了,便收拾好她的捏陶籃子,起身頻頻回頭,示意他跟她走。他提了包袱,跟她回去小山頭的山洞住處,她煮了一盆野菜,放進她珍藏的一條乾肉,烤了山薯,看到他大口大口滿足地吃著,她也輕輕地綻開一抹微笑。
吃飽了,他向她道別,往曲皋而去。
他有一雙很亮的眼睛,就像此時亮麗的晴空,天青,雲白,初夏暖風吹過荒郊山頭,遠方的曲阜城隱約可見。
她蹲在山洞邊的小土窯,撥開冷掉的土堆,小心翼翼地從窯裡拿出一件件燒好的陶器,再拿著細竹小別,仔細地刷掉上頭殘留的泥塵。
「這不是你那天捏的壺嗎?」身邊突然蹲來一個身子,那個奇異又好聽的吳地口音同時響在她耳畔。
她被嚇到了,抱著陶壺一跤坐倒在地,呆愣地著著他。
「我老是嚇到你。」吳青扶起她,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
她搖頭,心臟跳得很快,比上回初次被他嚇到還要驚慌失措。
他又來了,帶著他如朝陽般的笑容來到她身邊,灼得她不知要往哪裡跑,不自覺就偏過右臉,想藏起那塊令人嫌惡的胎記。
「我給你帶來剛煮好的新鮮豬肉,謝謝你那天請我吃一頓。」吳青舉起他手上的皮袋,隨即就要去拿她地上剛燒好的陶碗,喜孜孜地道:「新碗裝新肉,正好。」
「不……」她忘了躲臉上的疤,立刻掇起陶碗,不讓他碰。
「原來你會說話!」吳青驚喜地看她。
她慌忙站起,將燒好的陶器搬到山洞裡,來來回回地忙碌著。
「城裡的人說你叫泥泥兒?」吳青也跟著她忙進忙出,又問道。
她搖頭,因為她根本不知道白己叫什麼名字,可能有人問她名字,她握著手裡的泥巴,半天才蹦出一個泥字;也可能是他們見她滿身泥巴,又會捏泥巴,終日與泥為伍,便喊了她泥泥兒。
她不會表達,只能默默地接過客人帶來的皮袋,取來她平時盛菜的陶盆,將一塊足足有七、八個拳頭大的肉塊倒了進去。
「來,我幫你切成小塊,你快趁熱吃。」吳青從腰間取下一柄帶鞘短劍,切割好豬肉,肉汁沿著切口流下,在盆底積成一汪肉湯。
她抬眼看他,不同於那日懶睡河畔、衣衫不整、好像走了很遠的路、略顯倦意的他;今天他束起髮髻,穿上乾淨的衣袍,神采飛揚,笑意明朗,也依舊是那濃黑的眉、星亮的眼、微笑的唇……
她臉蛋熱熱的,身體熱熱的,好似太陽公公曬著她的感覺。
她忙轉過頭,朝右側壓下了臉蛋,捧起陶盆走進山洞,放在一塊她用蘆葦編成的坐墊上,又拿來一個小陶碗,用筷子夾出一小塊肉,先擱到一邊,再去外頭窯邊挖出兩顆燜著的山薯,刷洗去泥土,另外倒下一碗煮過的乾淨清水,也一併送到蘆葦墊上。
她忙碌做她的事,始終不敢抬眼看他;但她知道,他在看她的一舉一動,也在看她棲身的這個小山洞。
山洞很小,但她一個人住已經很舒適了。最靠裡邊的山壁邊,鋪疊厚厚的蘆葦和乾草,權充她的睡床;除了貯放食物外,山洞地面幾乎讓她燒好的各式陶器佔滿了,一件件整齊地擺放著。
「坐。」她指了乾草床,又指了蘆葦墊上的食物。
「你不用請我,全給你吃的呀。」他笑道。
她又指了一遍,拿起放著小塊肉的碗,逕自走到洞口坐了下來。
垂下眼簾,肉香撲鼻而來,她嚥了下口水,以兩根指頭捏起肉塊,輕輕地咬了一小口。
好美的滋味!這肉不只以鹽調味,還有其它說不出來的香料,又軟,又甜,又香,跟她將乾肉放進水裡煮過的口感味道完全不一樣。
她不知道要如何形容她的心情,就像是看到了大雨過後的彩虹,也像是等待遠方天際跳出來的紅紅日頭,或是聽到一群鳥兒在樹上啁啾啼鳴,是一種喜悅的、驚奇的、能讓她綻開笑容的歡喜感覺。
「你的陶器做得很好。」身後傳來吳青的讚歎聲。「這雲紋刻得這麼細緻,好像白雲在天上飛。」
她轉頭看去,他蹲在地上,左手拿著吃了一半的山薯,歪下脖子,斜眼瞧一隻陶壺,像個好奇的孩子拿指頭去撫摸上頭的雲彩紋飾。
她擦了手,拿來另一件陶碗仔細擦拭,再遞給他,遞一件,他就看一件,裡裡外外仔細瞧過,嘖嘖稱奇。
「狐狸跑起來了!」他盤腿坐下,將一個盆放在腿間,不住地轉動著,驚喜地看上頭維妙維肖的狐狸圖紋。
「你燒的紅色好看,圖案生動,這不單是盛物的陶器,也是可以賞玩傳家的寶貝了。」
「上好。」
「上好,也要技巧高超,你在哪裡學的……」
「泥泥兒!」外頭傳來一個粗嘎嗓子。「泥泥兒在不在?」
她知道是誰。那是在吳青之前,唯一會來小山頭找她的人。
她走出洞口,便見遠處站了一個中年胖爺,後頭有四個家奴拉了四輛牛車,家奴一見到她,有志一同地皺了眉,轉過臉往地上吐口水。
「我要的陶,好了沒?」中年胖爺不耐煩地高聲叫嚷,隨即看到山洞走出來的吳青,驚訝地道:「咦!你這裡竟然有人?」
「你來買陶?」吳青問道。
「我沒事來這兒見鬼嗎?」來人沒好氣地道:「你誰啊?」
「在下吳青。」
「吳青?這名字挺響亮的,最近常聽到……」中年胖爺失聲大叫,直瞪著他道:「你就是陽虎大人新收的家臣吳青?吳王的兒子?」
「正是在下。可我不是吳王的兒子,是侄兒。請問先生你是?」
「我、我、我、我是賣陶的季孫陶。」胖爺慌張回道。
「你姓季孫?『三桓』其中的季孫家?」
「沒啦,那是遠親,很遠的遠親。」季孫陶完全失去氣焰,胖臉冒出汗珠。「季孫家幾千個子孫,現在遇到同姓的都不認識了。」
「一百年前,魯桓公三個兒子分出仲孫、叔孫、季孫三家,號稱三桓,原來先生你乃魯國名門之後,失敬失敬。」吳青拱手致意。
「不敢不敢。」季孫陶拱手回禮,腰彎得都快折成一半了,咧出一張笑臉道:「吳公子不是在陽大人那邊忙著,怎有空到這裡來?」
「我初到魯國,承蒙泥泥兒姑娘贈飯,今天特地過來答謝。」
「吳公子受恩不忘,是有義氣的好男兒。」季孫陶滿嘴好話,一雙眼骨碌碌轉著。
「此地瘴癘污穢,不宜久留,吳公子若不嫌棄,不如一起坐我的牛車回曲阜。」
「要說瘴癘,吳國多沼澤,那濕熱一蒸騰上來,瘴氣才薰人呢。」吳青伸展雙臂,有如掬風,微笑道:「這裡山高,風涼,清爽,好!」
「是是是!這裡的風很好。」季孫陶簡直不知所云。
在他們說話的同時,泥泥兒已經來回山洞和牛車之間,將陶器一件件搬上牛車,而那四個家奴只是看她獨自搬運,並不去幫她。
「我幫你。」吳青見她忙,走過去想幫忙。
她搖搖頭,又進洞去取陶器。
「給她自己來,她知道怎麼放,才不會顛壞陶器。」季孫陶道。
她並沒有什麼特殊技巧,只知道往牛車填塞更多的稻草保護陶器;就像寒冷的冬夜,她會緊緊地抱住自己以抑下發抖,不發抖,就不會倒下去。
擺滿一輛牛車後,季孫陶過來親自檢視,再由家奴疊上更多的稻草,鋪上一層草蓆,以繩子將一車稻草包填的陶器扎扎實實縛車了。
待四輛牛車裝備妥當,她搬出一個陶盆放在地上,一個家奴走上前,往裡頭倒下兩碗粗麥,一小碟拇指粗的鹽,再擺上兩條細癟乾肉。
「你下次多燒十個陶碗,知道嗎?」季孫陶命令道。
她點頭。
「我說季孫公啊。」吳青臉色嚴肅,目光從陶盆裡的食物轉了過來。
「你四輛牛車少說也裝了二十幾件陶器,怎就這一點點酬勞?」
「唉,呆公子你就不知道了。」季孫陶一臉哀怨。「這年頭陶器不值錢啊,我小老兒要開店,要繳賦稅,要養奴隸,要給兒女吃飯,還要餵牛吃草,萬一不小心摔壞了陶器,那碎掉的可是血!是汗啊!」
「喔。」吳青淡淡回應。
「這會兒忙完了,吳公子一起走吧。」季孫陶又涎著笑臉邀約。
「不急。我既為陽大人的家臣,應該花些工夫熟悉魯國的山川,我這裡瞧瞧再走。」
「呵呵,陽虎大人有吳公子襄助,真是我魯國之福啊。」
季孫陶又是哈腰鞠躬,又是滿口好話,這才呼喝家奴,一行人拉著牛車慢吞吞地走了。
她以為吳青也要走了,拿起陶盆進洞,卻見他也一起進來。
「天黑。」她蹲下來收藏她的新食物。
「天黑沒關係,我認得路回去。這邊還有剩下的肉,你快吃。」
她搖頭。覺得這樣表達還不夠,又道:「肚子小。」
「你不是肚子小,是吃得太少。」吳青很堅持,自己坐到乾草床上,拿起吃了一半的山薯繼續啃著。「我看著你吃完再走。」
她拿來她的小碗,還是只揀了一塊肉。他見了,立刻仰手取過她的筷子,夾了三塊肉堆滿小碗,再將筷子塞回她的手裡。
她捧著變得沉重的碗,抓著筷子,愣愣地看著他,心裡想講的話就來到了嘴邊。「好吃,你吃。」
「我住城裡,常常有機會吃新煮的肉,這給你吃,別放太久,最遲明天一定要吃完,不然味道變了、壞了,就可惜了。」
她癡癡看著他的笑臉,那眼眸明亮如星……不,那不是星子,是太陽,是她不敢逼視卻又喜歡曬著的太陽。
她慌地低下頭,眼熱熱的,臉熱熱的,身熱熱的;她想到了送進窯裡燒製的陶俑,大火焚身後,便是脫胎換骨,從泥巴變成栩栩如生的人俑;但,也可能燒製不成,崩裂毀壞,連泥巴都不是了。
每過一個日出,她就在山洞外壁上刻一條線,四條直線,再劃一橫,這樣就過了五天,待劃滿六個五天後,季孫陶如期來了。
他的臉色臭得可怕,那樣子像是有人往他那張胖臉塗了一層糞,憋得他眉眼鼻嘴都擠成一團。
「我看在吳青的面子,這次多給你幾條乾肉,吃撐你了!」
她這才發現有一輛牛車不是空的,家奴正搬下幾個陶甕和陶缽,有滿滿的米,滿滿的鹽,滿滿的乾肉,還有滿滿的乾果和麵餅。
「什麼吳國公子!還不是被吳王和伍子胥趕出來的流浪漢!」季孫陶的火氣很大,嘮叨個不停。「南蠻野人!粗鄙不文!不懂禮樂!聽說吳國人成天光著身子跑來跑去,光天化日之下就男女交媾……天啦!這還像話嗎!魯國是有教化的禮義國度,也只有陽虎那個天誅地滅的叛徒才會收留吳青這樣的野人!」
她聽得出他很不高興,似乎是在罵吳青,她忽然覺得他很吵。
「嚇!」季孫陶終於發現走來走去搬陶的她,忙喝道:「泥泥兒,你站住!你該不會學了我的話,再說給吳青聽吧?」
她搖頭,她根本學不來那麼多複雜的話。
「不能說啊。」季孫陶緊張地道:「我今天說的,你一句也不准跟吳青說,你要敢說,我以後就不跟你買陶了。快!跟我說,你不說。」
「不說。」
「絕對不能說,說了你臉上的黑斑會越長越大,最後會醜死喔。」季孫陶恐嚇夠了,稍微安了心,又轉為倨傲臉色,丟下一塊布。「仲孫家死了個老叔叔,一個月後,我要六十個陶俑,男三十,女三十,就照你以前捏的一樣奴隸衣色,背部要刻有這個家紋。」
她撿起布,點點頭。她擅捏陶俑,六十個可以如期交出。
「嗚!」一轉身,季孫陶看到那幾甕食物,又是槌胸頓足。
「我的堂哥哥,你快回來啊,我們季孫家活在陽虎腳下,好比螻蟻苟且偷生,抬不起頭來呀。」甚至他的南蠻家臣都爬到我頭上來了,想我季孫陶是誰,五代以前還姓姬,我可是周天子、魯桓公一脈相傳的正統王室子孫啊!」
季孫陶在嚷些什麼,她不懂,那些貴族和政事不關她的事,他們在城裡怎麼殺伐、怎麼吵鬧,她這個小山頭依然日出日落,平靜安好。
季孫陶拉了牛車離開,山頭恢復安靜,她將食物陶甕搬進山洞,再坐到乾草床上發呆。
山洞又空了,只留下幾尊陶俑,扯開微笑看她。
除了不說話的陶俑,只有一個人會對她笑,她想他。
想了又如何?她最後還是搖搖頭,提起兩隻木桶,走下山去打水。
昨晚下過雨,小路泥濘,她刻意踩下最多泥水的窪坑,感受那濕潤軟泥的完全億覆;後來索性脫下草鞋,光著腳丫子,一路趴躂趴躂踩著泥濘,辟著泥土清香,像只奔跑的小鹿,輕快地來到了河邊。
她扔開木桶,直接走下水,穩穩踩住河底軟泥,讓流動的清水沖洗她的一雙泥腳。
水草款款舞動,河岸蘆葦蒼蒼,原野一望無際,滿眼生綠。
「怎地站在水裡,衣裳都濕了。」吳地口音響起,有如綿綿白雲。
他來了!她心臟奇異地怦怦跳動起來,轉頭看去,他站在那裡,笑臉迎著陽光,她頓覺天空更藍,原野更綠了。
「風吹,干。」她望向遠方,那是風吹來的方向。
「是南風,夏天了。」吳青也望了那個方向,眸光似乎黯了下,隨即用力晃了晃頭,綻開笑臉道:「啊!我也來玩水吧。」
他捲起褲管,踢掉布鞋,一腳猛地踩進水裡,濺起好高的一朵水花。
「哇,好涼快!」他驚喜地笑道。
風吹舒爽,流水沁涼,她看著他的笑,心怦怦跳著,臉又熱了。
「我總想過來看你,偏偏府裡忙。你這個月來可好?」
她好嗎?她不知如何回答,日子照樣過,只是會常常想起他。
「季孫陶今天來過了吧?」他抬起腳,踢了踢水花。
她點頭。
「我吩咐他,一定要給你應得的工錢。你可知道,上回你燒的狐狸盆,他擺在店裡開價二十刀幣。二十刀幣啊,魯國沒幾個人買得起!」
她搖搖頭。她不懂二十刀幣有多少,對季孫陶也無好惡,此人固然鄙夷她,講話傲慢不客氣,但他會來買她的陶,給她活兒做,她就不必再走很遠的路到城裡賣陶,還被頑童丟石子,傷痕纍纍地回來。
至於他給多少乾肉和鹽米,她都接受,只要能活下去就好了。
「季孫,他好。」她試圖表達。
「他待你好,也是利用你賺錢。賤價收你的陶,再高價賣出。」吳青皺起眉頭。「他還跟客人說,狐狸盆是他陶坊工匠做的,他不誠實。」
「泥泥兒,人不要。」她很努力地說明。
別人當她骯髒不祥,連帶也怕她碰過的東西。過去她獨自賣陶時,會戴竹笠遮住臉蛋,有一回不小心讓風給吹掀了,客人一看到她的臉,嚇得摔下陶器,不住地抹手、吐口水,就怕染上她臉上的怪疤。
她還想找些字詞讓吳青瞭解她的意思,卻看到他一雙眼睛深深地凝視她,裡頭閃動著星光,也晃漾著一個愣愣看他的她。
「我明白了。就讓季孫陶賣你的陶,我再幫你留心工錢。」
他懂了?他似乎總能理解她簡短的話,此時他臉上的笑容有一點點不一樣,好似腳下的水草柔柔地觸摸她的腳踩,微癢,卻很舒服。
她低下頭,水草流晃,摸過了她,又從這邊搖到了他那邊。他的腳好大,毛好多,小腿上還有一道長長扭曲的疤痕……
「腳?」她語氣裡有了驚惶。
「喔,那是舊傷。以前跟楚國打仗,我跟一個前鋒大戰好幾回合,本以為他倒在地上死了,不留神又被他砍一刀。」他輕鬆道。
「痛!」他還沒說完,她已蹲了下去,摸上他小腿的傷疤。
她懂得傷疤,她手腳身體上就有很多。傷口越深,越是疼痛,新長的肉疤也越難看;而他的傷疤扭得膚肉變形,當初一定將肉都翻出來了。
好痛!她的心好像也被砍了一刀,忙掬起水,將掌心裡的一捧水抹上他的傷疤,欲借清涼的河水消除他撕裂的痛楚。
水珠晶瑩,掬起,滾落,再掬起,再滾落,指頭也一再輕撫他的傷疤,柔柔地按壓,彷彿這樣做就能將那疤痕按回肉裡消失。
「泥泥兒……」他嘎聲呼喚她。
她抬起頭,從下而上看他,那雙有星光的眼裡,有河水,也有她。
「我傷口已經癒合,不痛了。」他握住她的臂膀,將她扶起,柔聲道:「別蹲在水裡,這會兒衣裳全濕了。」
「濕,會幹。傷,不好。」她看著他,急急地說明。
「我現在不打仗,不會再受傷了。」他也是凝望她,目光好柔、好柔,有如從南方吹來的暖風,告訴她,天氣暖和了,夜裡不再寒冷了。
風輕吹,水流動,兩人站在河裡相望,她的長髮揚起,拂上了臉頰,他輕逸微笑,伸手為她撥開亂髮,順到耳後,衣袖便滑落了下來。
「啊!」她瞧見他手臂上的血痕,再度驚心。
「哎呀,我倒忘了這道新傷,讓你瞧著了。」他刻意舉高手臂,上上下下抬了幾回,笑道:「皮肉傷而已……」
「痛!」
幾道深淺不一的傷痕爬滿他的右臂,有的結了細細的血痂,有的猶有未收攏的裂口,正在滲出點點鮮紅的血珠。
她驚疑地瞪住傷口,又抬眼看他,想問怎麼傷成了這樣。
「他們說我吳國人不會駕車。」他還是笑得輕鬆,語聲愉快。「我說,怎不會呢,我還駕車打贏楚國,我這就駕給你們看。噯,我是會駕車,卻忘了已經好幾年沒站上戰車,北方的馬又壯又肥,我初上手,不懂習性,駕馭不來,翻了車,又讓他們笑了好久。」
他們是誰,她不知道。但她看過平原上跑過的馬車,四匹馬兒拉著站了神氣軍士的車輛,跑得好快好快,揚起好高好高的灰塵,轟轟隆隆地不知要去哪兒打仗。她站在小山頭遙遙觀看,差點就讓那氣勢給震得站不穩腳,而他從那麼快的馬車上掉下來,應該就像她從山坡摔落,一路滾到了谷底,擦了滿身血痕,痛得她幾乎爬不起來。
「這裡的青銅車身打造得很堅固,幸虧沒被壓到,我沒事。」
受傷就是受傷,怎會沒事?她不再遲疑,低頭便吮上他的傷口。
她常常受傷,白日忙活兒還不覺得痛,到了夜晚,當她安安靜靜躺在乾草床時,傷口便一陣陣地發疼;那疼,不只在傷口,也疼入了心底,往往疼得她掉下眼淚,不知如何是好。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蜷縮起身子,以唇含住自己的傷口,吸走膿血,再細細舔舐,直到不再流血。
此肘,此地,她也同樣吮著他的傷口。她知道剛吸吮時,傷口會痛,所以她盡可能放輕動作,唇辦輕輕含著,舌頭柔柔舔著,將那腥味一口口舔走,再以唇熨壓,攏合剝裂的皮肉,只盼能稍稍減少他的疼痛。
他整條手臂都是傷,她一處處慢慢吮舔過去,唇舌始終輕柔。
感覺有一隻大掌在撫摸她的頭髮,也是慢慢的,輕柔的,溫溫熱熱的,她愣了下,抬起頭看他,再一次看到他眼裡的水波、星光,還有她。
風依然輕吹,水依然流動,站在水裡的兩人,心情已經不一樣了。
吳青常常來看她,帶來好吃的熟肉,幫她打水,看她捏陶,跟她說話,通常是過了正午來,黃昏就走。
這天,他卻是快近黃昏才來,她在陶盆裡多放了一把米。
他站在山壁邊,跳望遠方,沉默不語,看了很久,這才轉過身。
「你每天打水,來回走很遠的路,沒想在水邊蓋間小屋嗎?」
她搖頭。她從來沒想過另外蓋屋,這裡很好。
「這山頭的確好風景,附近沒人走動,很平靜,不像城裡烏煙瘴氣。」他終於吐出了心事。
「今天跟『三桓』辯論。我說他們過去不該為求自家的利益,挾魯君以自重;他們卻說我不是魯國人,別管他們的家務事。我說,我既為魯國臣,就是魯國人,想的、做的也是為魯國百姓;他們又說,他們才是正統的魯國人,這裡沒有吳國人說話的餘地。」
他累了。她取來為他新編的蘆葦墊,示意他坐下來休息。
「很遠很遠看不到的那一頭,是我吳國的家鄉。」他盤腿坐下,又望向日暮暗紅的南方,語氣黯然。「誰不想為自己的國家效力?可只要伍子胥一天在吳國,我就一天沒有立足之地。」
她也坐在自己的蘆葦墊上,盯住冒出滾水泡泡的陶盆。
「伍子胥是楚國人,楚公殺死他的父親和哥哥,他逃亡到吳國,鼓動我王伯對楚國用兵。我可以理解他報仇的心志。吳國贏了,他也挖出楚公的屍體鞭屍,可這樣還不夠嗎?他還要繼續出兵,欲借吳國的力量消滅楚國;他要報仇,我王伯要擴張領土,可他們有沒有想過,吳國立國不到百年,卻是連年征戰,疲於奔命,能不能喘口氣讓種出來的稻米給老百姓吃,讓男人留在家園陪伴妻兒,也讓孩子學點詩書?」
她怔忡聽著,他說的不是遙不可及的神話,而是他的親身經歷。
「我王伯不聽我的勸,叫我回家守我爹的墓,我不願當作是被放逐,便出來看這世面;到蔡國、鄭國、宋國,見過幾個國君和公子,盤桓幾個月,又走了。原來,到哪裡都一一樣,在上位者只想要自己的好處。」
他輕歎一聲,她絞著的指頭不覺用了力,指甲掐進了肉裡。
「總算在魯國遇上陽虎。他是非常人,得用非常人的手段趕走自私專斷的季孫斯,這才能為魯國百姓做事。我們談得來,有相同的治國看法,我願意幫他,大概就永遠待在魯國,再也不會回去了。」
應是實現抱負了,但為何他的語氣還是憂傷呢?
「可我想家。出來三年了,怎會不想家?」他垂下頭,臉龐不見笑容,只有黑夜到來的沉沉暗影。「泥泥兒,你懂嗎?」
她懂。但沒她點頭,也沒搖頭,看到陶盆裡的野菜湯滾沸了,她舉瓢為他盛上滿滿的一碗熱湯。
他捧起碗,慢慢啜飲;她又去盛了兩碗白飯,挖來兩顆山薯,兩個人守在爐邊,默默地吃完這頓飯。
「回去?」她指向隱沒在黑暗裡的曲阜城。
「我今晚不想回去,反正那也不是我的家。」他依舊語氣低沉。
他在曲阜很辛苦吧。她望向他顯得疲憊的神色,她是可以吮他的傷口,但她又要如何吮走他看不見的滿腔心事?
她焦急四望,只見夜幕低垂,星光點點,太陽公公早回家困了。
天黑了,人累了,也該是好好睡覺的時候了。
她起身走進山洞,推出她的乾草床到洞外空地,拿手掌拍了拍,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也拍出了清新芬芳的野草氣息。
「咦!」他驚訝地問道:「你將床搬出來?」
「熱。」她收攏散落的乾草,理了理床面。「外面。」
「你夏天都睡外頭嗎?」
她點頭,開口問道:「吳國,北斗七星?」
「有。吳國也有北斗七星。」他抬頭仰望夜空。「不管你走到哪裡,頭頂都是這片蒼天,同樣的日月星。」
「天。」她比了一個大圓圈,頓了下右手道:「魯國。」再頓了下左手。「吳國。」
「哈哈!」他笑了,伸手揉揉她的頭頂。「沒錯!你說的對,既然都在這片天底下,魯國的北斗,也是吳國的北斗,男兒豪情,四海為家,這片天就是我的家啊。」
聽到他恢復開朗的語氣,她也笑了,又拍拍乾草床,微傾身子,示意他躺下,再抬起眼,指向夜空。
「躺下能看見什麼?」他不解,但仍伸展手臂,往後仰躺在乾草床上,當身體嘩嘩擠壓乾草的同時,他不可思議地長長吁出一口氣。
「好舒服!筋骨全鬆了。」他滿足地道。
她掩掉爐火,四野再無亮光,夜空原已星光閃爍,此時一顆顆星子更如引燃了火種,轟地綻出光芒,熱熱鬧鬧地在天上競相時動星輝。
「好亮!好美!」他語氣興奮,驚歎不已,伸長手似要抓下一把星星。「原來躺著看和坐著看不一樣,像你說的,星星就在頭上。呵,天為被,地為床,我這條被子還鑲了珍珠寶石,任誰也沒有的!」
她拿來放泥巴的陶盆,坐在他腳邊,抬眼看星,想要捏星。
捏出星星,給他帶回城裡去,無論晴天雨天,他都能瞧著星星,既在魯國,也在吳國,他就不會再去想那些不開心的事了吧。
可該怎麼捏呢?泥巴不會發光,即使燒成了陶,那光澤也不像星星;她想了又想,索性撐起下巴,癡望星空,也恍惚墜入了滿天星海裡。
繁星點點,無聲移轉,天際更遠處,有一條起了輕霧的茫茫天河,她不知那兒是否有潺潺水聲,但她聽到了身畔如河水嗚咽般的吟唱聲。
她側耳傾聽,那是她不懂的方言,想必是他吳國的歌謠吧;然而,她卻聽得懂那幽淒的曲調,就像暗夜的曠野裡,受了傷被同伴拋棄的狼所發出的悲鳴,沉重,哀傷,無助,隨著夜風綿綿緲緲地鑽入她的耳際,揪住了她的心,令她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星光黯淡了,黑暗席捲而來,他唱著唱著,聲音漸微弱,漸哽咽,曲不再是曲,而是轉為低低的抽泣;原是仰躺吟曲的他,側過身子蜷曲起手腳,將頭臉深深埋入,壓抑住那斷斷續續、不願號出的哭泣聲。
她憂傷地看他,他是受傷了,他的傷口在很深很深的身體裡面,她舔舐不到,但她可以像抱住受傷或畏寒的自己,去擁抱也是輕輕顫動的他。
她躺到乾草床上,伸手從他背後環住他,握住他緊捏成拳的手掌,臉頰偎上他的後頸,胸口亦緊緊貼住他的背。
夜風輕撫而過,如水清涼,洗滌他曾有過的傷口,水掬起,滾落,洗了一遍又一遍,帶走他的男兒淚。
兩人靜靜偎依,終於沉沉睡去,滿天星光燦爛。
她,無名無姓,不知多大年紀,也不知從何而來。
她只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她生長在陶窯邊,她有飯吃,有一個小角落可以睡覺,也似乎有爹娘,但就是沒人理她;陶窯的人看到她就繞過去,不然就轉過臉,當作沒看見。
她一天天長大,學人說話,也看燒陶師傅捏陶,跟著一起聽如何辨識黏土、調和水分、刻劃圖紋、燒製陶器,她恍惚聽著,似懂非懂,卻也捏出了好多碗盆和泥娃娃,以及她所看到的牛、羊、豬、雞各種牲口。
在一個黑漆漆的夜晚,她縮著身子睡覺,忽然被人用力扯了起來。
「走!這裡你待不下去了!」一個女人拖著她走。
「娘!娘!」她記得喊過她娘,仍是驚惶地喊著娘。
「我不是你娘!我不會生出你這個怪胎!」女人很凶,拖著她一直走,走得好快好急,嘴裡也沒停過:「你什麼不好捏,去捏那牛啊羊啊?巫師說,你捏泥牛,使妖法害死村裡耕作的牛只牲畜,只有將你獻祭,這才能阻止牲口繼續死下去!」
她腳步小,完全跟不上女人奔跑的步伐,跌跌撞撞的,好幾次都要仆倒在地,又讓女人猛拉了起來。
「還不快走!再不走,他們要扔你到窯裡燒死啊!」
她嚇得流出眼淚。窯很熱,她才碰了下,就燙出一個好痛的水泡。
「走!不要回來,永遠不要回來!」
她被女人扔進一艘小船,她哭喊著想爬出來,又讓女人推跌進去。
小船飄了起來,河水湍急,一下子將她帶離岸邊,她嚇得大哭,也聽到女人淒絕的嚎哭,她伸出小手,想抓住那哭聲回去,哭聲卻越來越遠,越來越小,最後,只剩下她的哭聲和呼嘯風聲……
她哭累了睡,醒了又哭,如此哭哭睡睡,迷迷糊糊地過了許多白天和黑夜,直到她的小船擱淺在岸邊泥灘,她才搖搖晃晃地爬出小船。
餓了,撿野果,嚼青草;累了,蜷縮起小身子,靠在樹邊睡;她走了又走,哭了又哭,也不知道渡過幾條河流,穿過幾個城鎮。有人拿石頭丟她,也有人丟給她硬餑餑,漸漸地,她不哭了,因為哭紅了眼,號干了喉,她也回不到原來的地方,見不到她的娘。
她團起地上的泥巴,捏了泥人陪她;她的泥人是不哭的,她看著泥人笑,也傻乎乎地跟著笑了。
她笑,可人們不想看到她笑,他們怒聲罵她,拿棍棒趕她,孩童拍著手,高唱道:泥泥兒,丑妖怪,沒人愛。泥泥兒,爛泥巴,鬼也怕。
生為人,死為鬼,人不愛她,鬼也怕她,她還能去哪裡呢?
她只能躲起來,想辦法過每一天的日子,即使飢寒交迫,或是受傷生病,她都不怕,因為她可以對著水裡的自己笑,對著太陽公公笑,也對著走進她生命的他笑……
她睜開眼,眼前有好近好近的星光,觸手可及。
「為什麼哭了?」他為她拭淚,聲音很柔。「你夢見什麼?」
她搖頭。夢太長,太亂,她講不出。
「不哭。」他仍輕輕地揩拭她的淚痕。
指腹溫熱,輕柔地滑過她的臉頰,可越是撫拭,她越是掉淚,好像心底深處下了大雨,嘩啦啦地落進眼睛;眼睛小小的,容納不下那麼多水,便漲溢了出來,流呀流,在她臉龐匯成了許多小河流。
「唉!」他輕聲歎息,伸臂擁住她,同時以唇貼上她的淚痕。
好軟好熱的唇啊!她閉上眼,感覺他的唇柔柔緩緩地游移著,每個吮舔,每個停留,皆深刻地從臉上肌膚熨入身體,明明是那麼輕柔的吸吮,卻是重重地敲擊她的心臟,怦怦怦怦,像擊鼓似地劇烈跳動了。
他的舌頭亦是一舔再舔,熱熱的,濕濕的,經過她的眼,也經過她的唇,溫熱氣息所過之處,她的心傷癒合了,淚水干了,眼睛亮了,她再度睜眼,癡癡凝望他眼裡熟悉的星光。
猶記得入睡前,她抱著他的背,怎麼他現在轉過來與她面對面呢?
她從沒跟人一起睡過,但她喜歡這種互擁的感覺,那麼溫暖,那麼舒服,令她毫不遲疑地伸出手臂抱住他,渴望將自己更貼向他。
「啊……」他讓她一擠,低低吼了一聲,隨即更加用力擁緊了她。
他的唇又回到她臉上,這次不再輕憐蜜愛,而是激狂地烙下一個又一個熱吻,在彼此唇辦相疊的那一瞬間,他翻身壓上了他,同時他的舌也迅速探入,一尋到她的,便猛烈地交纏起來。
焚風吹啊,野火燒呀,他的熱氣薰得她無法睜眼,攀在他背上的指頭無助地捏壓著,她的嘴全然地任他擺弄,讓他一再地以舌相濡,輕咬著,舔吻著,時而溫柔,時而狂躁,她的心彷彿被挑到了雲端,歡喜地隨他飄浮玩耍,卻又害怕掉下來摔得粉身碎骨,唯一能做的,就是更加擁緊了他,感受著他男人身體的奇異變化。
他喘著氣,雙手在她身上游移,親吻也密密地落到她的臉頰。她忽然意識到他的唇移到右頰,心頭一慌,立刻轉頭,竭力偏過右頰,欲將那塊黑斑往乾草裡壓去,扭得脖子隱隱生疼,就是不願他瞧見她的醜陋。
他的手掌移到她的頸間,五指張開,完完全全包覆住她的右半邊臉蛋,再輕輕地將她的臉轉正,讓她得以面對他。
「天空有時出大太陽,有時也會飄來烏雲。」他輕柔地以拇指撫摸她的胎記,聲音也如雲絮般輕柔。
「這朵雲飛了好遠的路,累了,停在你臉上,不肯走了。」
他以前說,那是女媧給的印記;現在,又變成賴著不走的雲;但她沒有懷疑,臉上的黑斑塊怎麼來的,已不再重要了。
她朝他綻開笑容,他凝望她,以指頭描繪她揚起的唇,手掌再往下揉撫,掀開她的衣襟,親吻也來到這裡深深地印了上去。
身顫動,心迷亂,兩人再度緊密相貼,她承受著他的重量,聽到了壓折乾草的脆響,嘩嘩簌簌,曦唏沙沙,很快地,草扯亂了,發披散了,他不住地探尋,終於深深地陷入了她的柔軟裡。
結合的疼痛令她咬緊了唇辦,他親吻不竭,柔聲輕哄,在長長的唇舌纏綿後,他以柔緩的律動往她體內沉墜進去、再進去……
仰躺的她,迷濛睜眼,看到他眼裡的星,也看到他背後的星,星光交織,輝映夜空,她徜洋在這片星海裡,歡喜地笑了。
那夜過後,往往她才劃了兩、三道刻線,吳青就來小山頭找她。
星月下,山洞裡,綠樹邊,河岸畔,他的熱情比窯火還灼燙。他笑,她也笑;他喘息,她也喘息。肌膚相親,汗水相融,分不出是誰的氣息、誰的汗水;直到最後,他像一團熊熊烈火爆燃開來,傾注全力進入她的深處,兩人同時戰慄,燒燙了彼此的身與心。
仍是一個歡暢累極的夜晚,兩人互擁沉睡;當東方略現魚肚白時,她起身為他煮食。
他原先臥在乾草床上看地,突然跳了起來,蹲到她身邊。
「泥泥兒,我已當你是我的妻子。」
「妻子?」她困惑地眨眼,她不懂。
「妻子就是和我作伴的女子,我們要一起生養兒女。」
「作伴?泥娃娃,給。」她有泥娃娃,他也有,這不是很好嗎?
「唉呀!」他苦惱地搔搔頸子,瞧見裝了黏土的陶盆,眼睛一亮,便坐下地,以掌剷起一把泥。「先來捏個我。」
他兩手抓抓捏捏,很快團出兩個泥球,再安上四隻肥短的手腳。
她笑了出來,搖搖頭,這一點也不像他。
「我技不如你,讓你笑話了。」他也笑了,又團起泥巴,捏了一個較小的泥人。「這是你。」
一大一小兩個娃娃躺在地上,沒眼沒嘴,她想取來重新捏塑,卻見他將兩個泥娃娃面對面疊放一起,就像他們夜裡互擁相合的姿勢,她的臉蛋陡地燥熱起來,輕輕驚呼一聲。
「本來是兩個泥娃娃,可你瞧了一一」
他指掌用了力,將兩個泥娃娃往對方壓擠進去,兩塊泥變成了一塊。
「咦?」好好的娃娃,為什麼要壓壞呢?
「我是丈夫,你是妻子,我們結合在一起。」他望定疑惑的她,目光灼灼,語聲篤定:「就像這團泥巴,我在你裡面,你在我裡面,我們生也守,死也守,永遠不分開。」
她亦是癡塑著他,每當他很認真說話的時候,眼裡就會有星光。
她努力弄懂他的話:生也守,就像他們此刻並坐偎依;但,死也守,是什麼意思呢?
死了,就不再吃飯,也不再呼息,變成了鬼,到了那時,他仍然和她在一起?像河水永遠滔滔奔流,也像太陽永遠在東方升起,不會突然水不流了,太陽不出來了?
她癡癡地凝望他,因深刻體會到永恆而震撼不已。
「將來,我們一起回吳國,我要將我所學到的典章制度和詩書禮樂帶回去,再帶你去看那霧水茫茫、神仙天界一般的太湖。當然了,還要在有山有水的地方結一間小屋,我們的孩子在那裡奔跑玩耍……」
她偎進他的懷裡,幫他剝拿指掌間的泥巴,聽他昂揚的話聲。
他伸掌與她交握,兩人十指緊密相連,已是相和的一團泥了。
北風刮來枯萎的落葉,她呆坐山壁邊,細數上頭的刻痕,距離他上回來,已經過了二十天。
入秋後,他來的次數漸少,話也少了,常常皺著眉頭,一下子看天空,一下子拿樹枝亂劃地面。看著煩心的他,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漸涼的夜晚裡,與他緊緊相擁,為他取暖;然後,他的鼻息又會變得濁重,在她身上的輕柔撫觸也會轉為猛烈的衝擊,直到彼此汗水淋漓,累極睡去。
她輕撫胸口,那裡的吻痕已經淡去不見了。沒有他的日子,她變得容易疲倦,烤了山薯也吃不下。
腳邊立著兩個憨笑的泥娃娃,那是她依照彼此的相貌捏就的,一個他,一個她,準備等他來時,再讓他那雙大手壓合成一團泥。
季孫陶來過,她試著問他,支吾了半天說不出話,卻是紅了臉。
「你去找他啊。」季孫陶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冷笑。
又等了好幾天,她寢食難安,擔心他可能生病還是受傷,於是拾起許久未戴的竹笠,快步往曲阜而去。
進城時已是黃昏,她稍微放了心,戴著竹笠在城裡遊走。
他住哪兒呢?大街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都往一個方向走去。
「吳公子這場婚禮真是盛大,三桓有頭有臉的大人都來了。」
「還不是看在陽虎的面子,不得不來,還得裝笑臉恭賀呢。」
「噓,現在陽虎當權,誰有兵,誰就贏,大家都要活命啊。」
「那誰啊?都天黑了還戴竹笠,莫不是見不得人的逃跑奴隸?」
她跟著人群走,聽他們說話,來到了一座燈火通明的宅第前,正擠在人群間不知所措,突然有人掀了她的竹笠。
「這不是醜死人的泥泥兒嗎?我呸!」一個賓客立刻吐了口水。
「呸呸呸!我來赴喜宴,倒是撞上妖怪了,快滾!」
有人踢她,她跟槍了好幾步,有人趕快避開,也有人拿石頭丟她。
「吳公子,這丑妖怪不祥,她會穢了你的昏禮啊。」
「抓下去關了。」熟悉卻變得冰冷的聲音傳來。
被踢跌在地的她抬起頭,驚愕地望向吳青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孔。
「今天是我的好日子,才完成淨邪祭禮,又給她給污穢了。」吳青口氣顯得很不高興。「來人啊!潑水,掃街,我的新婦就快來了。」
「這地我先幫吳公子抹了。恭喜吳公子,賀喜吳公子,人逢喜事,大吉大利,您的婚禮有神靈庇佑,妖怪見了都要遠遠避開啊。」
「快走!」滿地的灰塵裡,有人拿木棍頂她,示意她起身。
她不明白什麼是婚禮,更不明白吳青怎麼變了一個樣,她張了嘴,卻是問不出話來,只能讓人不斷地戳頂她的背部,被迫進到一間屋子裡。
房門猛地關上。這是一間小石屋,沒有點燈,只有牆上高處開了一個小洞,透出幾不可見的星光。她不喜歡待在黑暗的屋子裡,頓時慌了。
她推木門,拍石牆,雙手都敲疼了,腳也站酸了,卻沒人理她。
她頹然坐倒,又餓,又累,又冷,只好縮到牆角抱緊雙臂取暖。
想著變得奇怪的吳青,她昏昏沉沉,似睡非睡,外頭突然變得很吵,好像很多人跑過去,也有很多人在叫喊,還有鐵器相擊聲音,忽地小洞外亮起紅光,她聞到了大火燃燒的味道。
外頭有人撞門,傳來了季孫陶亢奮的叫聲。
「我堂哥哥打回來了!這會兒陽虎完蛋了,我這就放你出來!」
誰回來了?誰又完蛋?她不知道,她只擔心吳青。
「可恨的吳青竟然囚了你,哼!他是怕被人家知道睡過你嗎?」
木門被砍破一個洞,她立刻鑽了出去,推開季孫陶就跑。
火光熊熊,猛烈燃燒屋宇,有人奔跑號叫,有人刀劍廝殺,她找到路就跑,軍士見是一個姑娘,也不管她,她就穿梭在混亂的殺伐陣仗裡,四處尋覓吳青。
陸續有軍隊進城,她朝人少的地方找,大街盡頭,她看到了吳青。
他新衣殘破,渾身血污,手上拿著短劍,瞪視著倒在地上的士兵。
她的跑步聲驚動了他,揚臂舉劍,一見是她,頓時凝住不動。
大滴大滴的血流下他的手臂,她驚慌地上前,伸掌摀住,又見他臉上也有血跡,正想再拿手去拭,他驀地握牢了她的手腕。
四目相對,他眼裡的火光不斷竄燃,好似要將她給徹底燒了。
「你走!」他猛力推開她,轉身就跑。
她慌了,他去哪裡?他們不是結合的一團泥土,永遠不分開嗎?
他跑得好快,天上的烏雲擋住北斗七星,她辨認不出方向,但她不怕,她唯一的方向,就是前面他那模糊不清的黑影。
跑出了城,黑夜無邊,北風狂掃,風裡夾帶冰涼的冷雨,吹得她臉頰發疼,久未進食的她上氣不接下氣,仍是緊緊追隨著。
野地凹凸不平,她不是磕了石頭,就是踩進土坑。她頭好暈,氣好亂,雙腳止不住地痙攣著,每踩下一步就麻痛不堪,驀地左腿筋繃緊,再也邁不出腳步,碰地一聲重重跌落,栽進了一灘泥水裡。
她不敢稍停,忍著腳痛,用力按住泥地,想要撐起身子,才稍微支起寸許,又不支趴落,讓泥水濺了一頭一臉。
遠遠地似乎聽到吵嘈人聲和腳步聲,那些壞人追過來了。
「你快回去!跟來做什麼?」急促的吼叫聲從頭上傳來。
她慌張地抬起頭,他那麼高,天那麼黑,她看不到他的臉孔。
「吳國……」她想跟他呀,跟他一起回吳國。
「你沒聽到他們追來了嗎?我命都沒了,怎麼回吳國?」
那是她沒聽過的兇惡口氣,冷似冰,硬似石,令她心寒。
她慌亂驚恐,伸長手就想去抓他的袍擺。
「滾!」不料他一腳踢了過來,那強勁的力道不但踢開她的手,也踢跌她的身子,他暴雷似地吼道:「你這樣死纏不放,我一下子就會讓人追上,你是害死我啊!」
她被踢倒在泥坑,全身劇烈顫抖。她懂,他跟她解釋,她就懂了。
趴趴趴!他的靴子踩過泥水,唰唰唰!他的衣袍擦過野草;她驚惶地聽他快步離去的聲音,明白了耗盡力氣的自己,是絕對不能跟著他的。
可她想告訴他,盡量跑吧,逃離了後面壞人的追殺,她會循著他的足跡慢慢找到他;再不然,她也可以往南邊走,一直走,一直走,一定會走到他的吳國家鄉,然後再去有山有水的小屋尋他……
這麼長的話,教她如何一口氣說出來?她能做的,就是忍住全身崩裂似的疼痛,使盡全力站起來,拖著跛行的腿,跌跌撞撞地跑向前。
至少,她要看清楚他離去的方向。
「你還來?」他陡然停下腳步,隨著他的暴吼,黑暗中銀光一閃,她身上某個部分頓時撕裂了開來。
她悶哼一聲,仍是全身疼痛,根本不知傷在何處。
那是他隨身攜帶的短劍!閃亮,鋒利,他拿來幫她割肉,切碎野菜,削整木柴,也在她的泥胚上刻劃出簡單的流水紋。
她捏陶,他刻紋;他是一塊泥,她也是一塊泥,他們在彼此的裡面,生也守,死也守……
「丑妖怪!叫你滾就滾!不要像塊爛泥巴黏住我不放!」
他窮兇惡極地狂吼,雙手用力一揮,毫不留悄地將她推跌倒地。
好痛!這是總是溫和微笑的他嗎?莫不是天色太黑,她認錯人了?
「吳青?」她虛弱地仰起臉,頭一次喊了他的名字。
他沒有回頭,急促的腳步踐踏著她的心,雜沓而去。
她再度爬起來,踉蹌走了兩步,卻見夜色墨黑,伸手不見五指,他早已隱沒在暗夜裡,她看不到他離去的方向,也尋不回小山頭的方向。
大地黑暗,她渾身泥污,隻身孤立,好渺小,好卑微;寒風如刀,穿透她的肌膚,直直刺入了骨肉深處,淌出了血……
兵丁抓到了她,卻嫌她污穢,不敢碰她。他們做了一個繩圈,套到她脖子上,像拉牲口一樣地扯曳,一路將她拖進了曲阜。
「說!陽虎往哪兒逃了?」一個威嚴的男人兇惡地問她。
她搖了搖頭。她根本不認識陽虎。
「吳青呢?」
她也搖頭。他們要殺他,他不逃怎麼行?
「什麼都問不出來,給我殺了!」
「請問大人,該怎麼殺她?任誰碰了她都會倒霉長瘡啊。」
「笨!不會射箭嗎?拖去外頭,別污了我的宅院!」
「堂哥哥!殺不得!殺不得啊!」一個胖胖的身形跑了進來。
「咦!這不是咱季孫家最不長進的賣陶阿陶嗎?」
「是,就是阿陶弟弟我。」季孫陶拿手背抹淚。「堂哥哥啊,你去國三年,教我好生想你。老天有眼,你總算回來趕走陽虎逆賊了。」
「你好像不是來看我的吧?」季孫斯涼涼地問道。
「這個……呃,她是我陶坊的女奴……」季孫陶哈腰陪笑。
「你怎養了這個醜八怪?看了就想吐!」
「哥哥啊,你別看她又醜又髒,那手……嚇嚇,真是一雙神鬼也讚歎的巧手,捏出的陶可是上等名器,還有陶俑……」
「好啦好啦,不就是被吳青玩膩的賤奴!殺她還穢了我的兵器,你帶回去關好,別讓她出來嚇人。」季孫斯不耐煩地揮揮手。
她脖子一緊,腳步不由得跟著往前走,前頭的季孫陶一邊快步走,將她扯出了門。一邊迭聲問候季孫斯,說要再帶好酒過來看哥哥。
天色仍早,雨霧綿綿,亂了一夜,曲阜已恢復平靜,燒燬的屋子籠罩在灰暗朦朧之中,幾個早起的行人驚疑地看著他們。
「我不拉你了,你不會自己拿掉繩子嗎?」季孫陶沒好氣地道。
她摸向脖子的繩圈,才剛碰觸就生疼,原來已被扯擦出傷痕。
「你這傻瓜,以為吳青喜歡你呀?錯了!他怕人家說他野蠻沒教養,碰也不敢碰我們送過去的歌妓,只好去找你洩火。再說他跟陽虎……嚇嚇嚇!我都不敢說了,太骯髒了。聽說兩個躲進房裡就好幾個時辰不出來,天啦!禮教崩壞!禮教崩壞啊,魯國都教這群人給玩壞了。」
她扔掉繩圈,跟著前頭肥胖抖動的身子,蹣跚前行。
「而且呀,他是吳國公子。公子是什麼你懂不懂?是貴族的兒子!對啦,我是瞧不起吳國那個蠻荒部落,可王族就是王族。吳王是他伯父,在我堂哥哥回來前,陽虎幫他說好媒,昨天就是他迎娶叔孫家女兒的好日子。還好、還好,趕走了他,咱姑娘還可以嫁給其他世家。」
她竟忘了,曲阜城裡有很多美麗的女子,她們有身份,會說話,懂禮樂,還有一張白皙無瑕的臉孔。
「哼,你泥泥兒算什麼啊!又笨又醜!給我當奴都不配!瞧瞧你那張醜臉,是抹了老鼠屎還是牛糞啊……咦!你的臉怎麼了?」
不就那塊丑黑斑嗎?她微抬起臉,迎上季孫陶審視的眼睛。
「哇嚇!」季孫陶驚叫,猛指著她,「你你你……你的臉!那不是泥巴,是刀傷啊!老天!是吳青砍的嗎?還在流血啊!」
他砍在臉上嗎?她甚至沒力氣撫摸傷口,反正都丑到天怒人怨了,也不差這一刀。
「嚇!看不出他如此狠心!可那是你自找的,他都忙著逃亡了,你還抱住人家大腿不放,他當然一刀砍死你,免得被你拖累!」
她好累,眼皮好沉重,步伐也很沉重,好像踩進很深的爛泥裡,難以拔出腳,還慢慢地被底下看不見的怪手給拖了進去。
她一跤跪倒,抱住絞痛的肚子,人也蜷縮成一團。
「血啊!哪裡來那麼多血?來人啊!救命啊!」
季孫陶驚恐的呼叫聲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很遠,很遠,那是他奔去的方向,是天涯,也是海角,她永遠也到不了……
她流掉一個尚未成形的死胎。
耳邊還是季孫陶滔滔不絕的嘮叨,但不再罵她,而是不住地歎氣。
「唉!你傻!傻不愣登的笨丫頭啊,流掉了也好。他既然狠心砍你一刀,又不知逃哪兒去了,你就忘了他,以後自個兒好好活下去。你就是這樣的命,沒爹沒娘,無夫無子,注定孤苦一生,不要怨!」
她是笨,竟不知他可以找她歡愛,也可以另外娶妻,一旦她拖累了他,就踢她砍她,橫豎她是爛泥巴,他能塑她成型,也能將她摔擲在地。
「呼呼,好冷!這山洞真不是人住的地方,我找人幫你打造一扇擋風的木門,給你食水和藥草,至於能不能捱過去,就看你的造化……不行、不行,你千萬不能給我死掉,沒你的陶,我還做啥生意啊!」
大把大把冷風灌進山洞,尖銳的刮擦聲刺得她耳朵發疼,她睜開眼。季孫陶已經離去,又是一個黑暗寒冷的夜晚。
她抓來更多的乾草,想為自己御寒,突然驚覺這是他曾躺過的床,心頭頓時緊絞,痛得她翻身滾了一圈,跌落冷硬的地面。
渾身疼痛不已,她分不清那是摔的、跌的、踢的、打的、還是被刀劃的,隨著淚水滑落,曾經讓他柔情吻過的臉頰更是刺痛難耐。
她蜷縮起身子,卻是舔不到臉上的傷口,只能一縮再縮,緊緊咬住唇辦,忍住那持續撕咬般的劇烈痛楚。
痛到底了,會死嗎?雖說死後和生前一樣過活,但有誰看過?又有誰經歷過?生都不能守了,遑論那虛無縹緲的死後相守?
沒人想死,活著還是好的。沒有她的拖累,他終於逃走了。好,這樣很好,也許他已經回到吳國,去幫助他的伯父,她好為他高興。
眼淚不斷地流呀流,浸蝕傷口,滲入泥地,終將像那深秋的河水,漸流,漸竭,草枯黃,泥乾裂,再也滋潤不了大地了。
她熬過了這個最寒冷的冬天。
她一小口一小口啃下硬餅,身子也一天天好轉。冬天過去,她不再需要那道木門遮風擋雪,但她沒有搬開,向來最愛曬太陽的她躺在幽暗的洞穴裡,癡望木門和洞口間隙透進來的亮光,才看片刻便覺得刺眼,又轉過身,縮起身子,面向陰暗的山壁。
日子恢復以往,她仍去河邊挖泥、打水、捏陶、燒陶,季孫陶也照樣過來拿陶,給她食物,似乎從來就沒有吳青這個人存在過。
但曾經單純過活的她已經不一樣了。從前,她會悲傷,會疼痛,會哭泣,但她也會笑,會看雲,會曬日。她不知道什麼叫做孤苦,也不懂得怨,沒爹沒娘無夫無子一樣可以過活,只要能每天看見日出,挖到山薯,她就心滿意足,別無所求。
可如今,她左臉頰多了一道刀疤,也懂得了貴賤、美醜、好壞、愛恨……以及孤獨所帶來的那種揪心蝕骨的苦楚。
她還是不會怨。誰肯聽她怨?是跟她一樣不會說話的老天嗎?
「你的盆啊壺啊怎麼沒有鳥獸花草?這樣價錢差很多耶。」季孫陶又來嘮叨了。
「罷了罷了!等你想刻花草,再來刻吧,現在你就捏泥人,越多越好,那是要送進墳墓裡去的,工匠嫌晦氣,沒幾個人願意捏,就你跟那死人陶俑一樣晦氣,命忒硬,死也死不了!」
她聽他話,只捏泥人,不知捏過了幾千幾百個陶俑,看過幾千幾百個日出日落,季孫陶的鬍子白了,講話不再大聲,也沒力氣嘮叨了。有一天,他兒子季孫塗拉了牛車過來,要她為他爹捏陪葬的陶俑。
「這四個老家奴跟了我爹一輩子,就讓他們進去服侍吧。」
四個家奴坐在她前面,讓她可以照著他們的臉孔特微捏塑陶俑。
什麼時候他們也老了?昔日烏髮,今日白霜;健壯的背駝了,明亮的眼也垂了,臉上一道道有如刀斧劈開的紋路,拉下了他們乾癟的嘴角。
她為季孫陶燒了三十個陶俑,也默默放進一個有黑斑特徵的自己。
「呸呸呸!丑泥妖!你怎麼連我也捏下去了?」
季孫塗來取陶,一看到站在最前頭的華服陶俑,兩眼一瞪,立即破口大罵,拿起陶俑用力損落。
轟!那尊有著孝子季孫塗臉孔的陶俑四分五裂,破碎在地。
她撿起碎片,丟下山谷,順便掃下棄置山壁邊燒壞的陶俑,忽然見到兩個尚未燒製的泥娃娃,斷手斷腳躺在一起。
她記得,那是等待相和成團的他和她。
但她只是看著,不願去拾,便拿樹枝去撥,才一碰觸,乾燥的黏土立即碎裂成塊,模糊的臉孔也化為泥塵,隨風飛逝。
討厭她的,就走了。季孫塗不再找她,卻來了更多人找她捏陶俑,他們帶來婢妾、家奴、樂工、舞伎……所有亡者生前所喜愛的、不捨的活人,都由她重新塑造一個栩栩如真的替身,跟著亡者進到墳墓裡。
每個被捏面貌的,或驚嚇,或忿怒,沒人願意一模一樣的自己跟著陪葬,他們全部板著臉孔,她也捏出一個又一個表情平板肅穆的陶俑。
她這才發現,很久很久以前,她的陶俑早就不笑了。
北邊山頭有人抬來棺木,挖了墳坑,一個,兩個,十數個,墳頭日漸多了起來,她不以為意,她本來就是住在死後的世界。
有一天,她發現自己的頭髮白了,曾經像流水般滑順的秀髮變成了稀疏銀絲,而握住頭髮的同時,她也看到了自己細瘦的乾枯手掌。
當她臉上肌膚漸枯槁,皺紋漸深刻,右臉的黑斑塊和左臉的刀疤似乎也不那麼可怖了;人們不再怕她,越來越多人要她捏更多的陶俑。
她卻沒力氣了。她老了,看不清天上的星,捏不穩手中的泥,往往提了水桶或捏泥籃子,從早上走到黃昏,才能走到水邊去。她累得走不回來,便躺在草地睡覺,隔天再拖著佝淒的身子,慢慢走回小山頭。
這天,太陽已爬上中天,炙熱地烤曬大地,她仍窩在陰涼的水邊蘆葦叢裡,隱約聽到很多人說話走動的聲音,她還是疲累得爬不起身。
「宰我,你別睡了,小心又讓夫子罵。」耳畔傳來低聲警告。
「唔喔……」那是將醒未醒的黏糊聲。
「你課堂睡,郊遊也睡,莫不是昨夜跟你家娘子……嘿!」
「別胡說!我去洗把臉。」那個叫宰我的終於醒來,來到水邊,不料一跤絆到她,跌了個狗吃屎。
「哇嚇!這裡有一個死老太婆啊!」宰我一爬起就驚聲尖叫。
她終於睜眼,費力地抬起手,揉揉被踩痛的腰。
「她會動,沒死啦。」一群男人圍攏過來,有人好心扶起她。「老婆婆,你還好嗎……嚇哇,妖怪婆子啊!」
扶她的人嚇得放手,她搖搖擺擺片刻,倒也坐穩了身子。
「怪力亂神!大白天哪來的妖怪!」一個白鬍子老翁走過來,才斥責一句,也是瞪了眼,吃驚地看她。
「嚇!竟有如此貌醜老嫗!」
「夫子!我認得她。」一個學生忙道:「她是山上的泥婆婆,上回我祖父過世,就跟她買了十個殉葬陶俑。」
「殉葬?」鬍子老翁顯得很不高興。
「啊!那是我爹的主意啦,他說泥婆婆以前是陽虎的奴隸……」
「你別再讓夫子生氣。」有人扯著那學生,不要他提陽虎。
她依稀聽到一個名字,隨即心底又躍出另一個名字,許久不曾波動的心竟然重重揪了一下,她撫向心口,用力搖了搖頭。
這群人很吵,嚕哩嚕嗦不知道在說些什麼。他們不走,就她走吧,於是她收拾擱在身邊的兩尊捏好泥俑,放回籃子,準備帶回小山頭燒製。
鬍子老翁始終不發一語,就皺著眉頭注視她那兩尊泥俑。
「太像、太像了!簡直像活人一樣。」他不是讚歎,而是帶著慍怒指責的口氣,隨之轉為尖銳嚴厲:「不仁啊,失德呀,你將這活人似的泥俑送進墳墓,等同推著活人去殉死。在你手上到底害死過多少人?你摸摸良心,你做這種殺人勾當,不怕斷子絕孫嗎?」
她自幼捏泥人,從來沒一個泥人活過來跟她說話玩耍,鬍子老翁憑什麼說它們是活人?打從它們成了型,就是死人了。
「始作俑者,其無後乎!小子們,切記、切記,引以為戒啊。」
這群看起來很有學問的人走了,她呆坐原地,想要辯說,已經多年不再開口說話的她卻一個字也蹦不出來。
她悶頭捏泥,個管人間是非,卻有人咒她斷子絕孫;誠如她好好地曬太陽,卻來了一個男子,先給她更強的光與熱,接著奪走她所有的陽光。
她做什麼都不對,是否打從一開始,她就不該被生下來?
她不祥,她晦氣,她本不該存在,既然存在了,便注定孤苦一生,懷了胎,又流掉。鬍子老翁說得沒錯,這就是斷子絕孫。
她顫危危地站起,吃力提起捏泥籃子,顫危危地走回她的小山頭。
直到天色全黑,她才回到山洞口,籃子掉落地,泥俑滾出來,砸壞了頭身,她也倒了下來。
她再無力氣起身,但仍能睜開眼睛,望向天空,那裡霧茫茫一片,應是星光璀璨,耀眼生輝,但她看不清、抓不到,只能頹然閉上眼,回到她的黑暗世界裡。
飄飄渺渺,似夢似醒,依稀彷彿有個溫柔的聲音在她耳畔傾訴著:泥泥兒,我是丈夫,你是妻子,我們生也守,死也守;永遠不分開……
乾涸數十載的淚水湧了出來,流進了嘴裡,苦澀無比。
她為誰守?誰又為她守?有人,便有傷害;有情,更是錐心痛苦。不如這樣吧,她生是一個人,死為一隻鬼,在那個未知的鬼界裡,她願獨自來去,自生自滅,不知悲喜,不解憂歡,依然捏她的泥巴,曬她的太陽,就這麼混沌過活,再也不要嘗那苦澀至極的孤苦了。
夜空裡,一道流光劃過,微乎其微亮了一瞬,隨即滅寂不見。
星子殯落了,一縷破碎的魂魄也墜進了大地深處。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5-7 00:36:07
第十章
「泥泥兒!」
誰在喚她?那聲音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縹緲、迷離,卻又顯得急切、激動,不絕如縷地鑽入她的耳孔,一再地呼喚她,想要她回頭……
不!她明明是竇雲霓,生於明朝永樂二十年,經洪熙、宣德,到了如今正統五年,怎麼會變成了孔夫子時候的泥泥兒呢?
可臉上不斷滾落的淚,還有胸口錐心的痛,又是從何而來?
泥泥兒死了,死得孤寂,死得卑微,卻也得到了解脫,從此不必再面對人世的苦楚。
願永世不再為人。她聽到自己這麼說著。
「好,本王成全你。」閻王如此答應她。
「泥泥兒……」那聲音更遠了,原是焦急的呼喚,轉為微渺的低喃。
吳青?他在哪裡?她極目望去,尋索這片晦暗的幽冥世界,試圖找出呼喚她的男子;她知道,那是她消失不見了的離青哥哥……
不對、不對!她感到十分混亂。吳青曾經傷她至深,又怎會是一心守護她的離青哥哥呢?不,還是不對,她是大小姐竇雲霓,不是被吳青砍一刀的苦命泥泥兒啊。
影像和思緒重重迭迭,分不清是過去還是現在。
「離青哥哥,你在哪裡?」她慌了,往四周掩來的霧氣大叫。
霧氣像來時一般突然,倏忽散去,她看到了離青哥哥。
他靜靜地站在小山頭上,任憑風吹日曬,雨雪紛飛;他寸步不離,日復一日,安靜且堅定地守在逐漸老去的泥泥兒身邊。
吳青回來了!他什麼時候回來的?她為何不知道他回來了?
他並沒有變老,但臉上已添了風霜,眼裡也多了滄桑,他始終注視著她,神情時而疼惜,時而苦澀,更多時候是一抹難以言喻的憂傷。
他為何不說話?她望進了他的瞳眸深處,那裡波濤滾滾,並不如他神色般安靜--剎那間,她讀到了他的思緒,明白了他是怎麼回來的。
陽虎希望他娶三桓之女為妻,好能真正植基於魯國;他幾經掙扎,為了鞏固地位,報答陽虎的知遇之恩,終於決定捨棄泥泥兒。
然而在昏禮那夜,他驟然見到她,他慌了,心虛了,他以為她過來質問為何另娶,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他不願讓她看到這場婚禮。
宴席上他喝得酩酊大醉,突然戰鼓聲起,季孫斯帶兵攻城,陽虎這方不敵,而他是魯國正統人士眼中的「逆賊」,他只能逃。
再遇泥泥兒,就在她為他撫上傷口的那一瞬間,他徹底後悔了。
原以為他可以娶妻又納妾,但他做不到。他愛的人是她,他辜負不了單純真心的她;但他背棄她在先,如今又準備逃亡,生死難料,他只能狠心拋下她,誰知她竟是一路緊隨在後;他聽到她的腳步聲,也聽到她的喘氣聲,最後那一聲撞地跌倒,令他再也無法克制地回過了頭。
回頭,卻是絕情的決裂。她要跟,但他若顧及她,勢必會被抓而牽累她,情急慌亂之餘,他口不擇言,無情咒罵踢打,終於以劍擋住了她。
他砍傷她後,一路愴惶,躲躲藏藏,費盡千辛萬苦,逃回了吳國境內。他重回吳國朝廷,力勸堂兄夫差不要姑息越王勾踐,卻又再度遭到貶斥。他失意之餘,冒險穿過楚國,繞道巴蜀,意欲從秦國、晉國回到魯國,卻誤入與秦為敵的西戎舊部,成了西戎王的俘虜。
西戎王知他身份,便要他教他們文字和兵法。他成了王的軍師好友,跟隨西戎王帶兵攻打秦國,在一場戰役裡,他身受重傷,臨死前請求西戎王將他葬到魯國曲阜城外的小山頭。
西戎王遵他遺願,重金買通幾個商人,請他們護送棺木到魯國,尋到小山頭安葬;商人不負所托,終於將他安葬在他所希冀的歸處。
千里迢迢,穿山越嶺,他的魂魄尋到了歸路,回到她的身邊。
離青哥哥,何苦!何苦來哉?她淚流滿面,心臟已是絞了又絞,痛了又痛,但她什麼也不能做,只能心痛地往下看去。
淚眼模糊裡,他還是站在小山頭上,看著人們將死去的泥泥兒抬進山洞裡,將她和她所捏塑的陶俑放在一起,然後用石塊和泥土牢牢封死洞口,嫌惡地吐口水,拍掉雙手髒污的泥土,頭也不回地快步下山離去。
他癡癡地佇立風中,癡癡地凝望新築成的墳,癡癡地守護……
日落,月升,週而復始,斗轉星移,墳邊青草叢生,快速地爬滿了山頭的墳熒。天下群雄競逐,戰事起,戰事息;但在這裡,沒有時間,也不知世事,他依然癡癡地凝望那座早已掩沒不見的孤墳。
「你該走了。」有個聲音告訴他。
「泥泥兒在這裡,我不走。」
「她已經不在這裡,我帶你去看她。」
他茫茫然地跟著前面那襲黑衣,好似走了許久,又好似只過了片刻,霧氣渺渺,沒有天,沒有地,無過往,也無未來,白霧飄移不定,現出了一身喜氣洋洋的小紅衫。
一個紮著沖天辮的小女娃坐在地上,衣裳是紅色的,髮帶是紅色的,繡鞋是紅色的,臉頰透著紅暈,綻開稚氣歡喜的小嘴唇也是紅潤潤的。
泥泥兒?!
他一眼就認出她來了。那是他從未見過的泥泥兒,不再晦暗,不再低頭,而是以奪目的大紅色妝點自己,揚起笑容,抬起眉眼,開開心心地做她最喜歡的捏泥活兒。
感應到了有人到來,她抬起頭來,圓睜雙眸,好奇地看他,小小的頭顱先歪左邊,再歪向右邊,最後搖搖頭,沖天辮晃呀晃,再張開小小的嘴兒,朝他揮手。
「咦!你是誰呀?」
甜嗓稚嫩,卻在瞬間揪痛了他三百年來未曾波動的心。
為了不再承受人世的痛苦,她如願成了小鬼。閻王說不用一百年就能忘記過去,她嫌太久,連灌三碗孟婆湯,立刻忘記前世,也忘記了他。
「她不認得我了。」他語氣悲傷。
「她何必認得你?」黑臉判官道:「她已是地府小鬼。」
「為何她變成了這樣?」
「她選擇了她想要的外貌形體,成了天真無邪的小女童,不必長大,不管世事,只需捏泥娃娃,也沒有人會再傷害她。」
「黑無終?」他認出來了,黑臉判官正是西戎王,雖晚於他過世,然因封為判官,早已在地府待上近兩百七十年了。
「我該怎麼辦?她因我受傷這麼深,我該如何還她?」
「不必還,她永世為鬼,你自去投胎,不再有牽連。」
「不!我不去!我也要留在這裡當鬼,我要守著她。」
「凡在地府當鬼差的,最慢三百年便會忘記人間種種--」
「我不要忘記她!」他猛然打斷。
「不當鬼差,就去投胎吧,地府也留不得你。經歷世世輪迴,你總會忘記她,了結這段緣分。」
「我絕不會忘記!我欠她太多,我都還沒還她,又要如何了結?!」他激狂地揪住黑無終問道:「縱使我去投胎,我還是要回來看她,直到她願意原諒我的那一天。」
「你何必如此?」黑無終直視他道:「她都忘記了,又要如何原諒你?更何況再叫她想起,不是再讓她痛苦一次嗎?」
「是的,不能再讓她痛了。」他望向泥泥兒,浮起一抹苦笑。「她這般開心捏泥,很好,很好啊。」他突然跪下。「黑無終,我求你,就讓我每一世回來看她,只要能看著她、守著她便好,我拜託你!」
「起來。」黑無終扶起就要拜伏下去的他。「我只能跟你說,不是回來時都能記得前一世。你若記得,便有七七四十九天的時間守候她,但時間一到,仍得往下一個輪迴而去。」
他賭了,賭上結束一世再回地府時,他仍會記得去看心所懸念的她。
於是,一世又一世,他總是急著回來,不是早夭便是報完父母生養之恩後離世,然後執著地為她守上七七四十九天。
七百年過去,黑無終看不下去了,開始跟他說道理;第一個七七四十九天他聽不進去,第二個、第三個……慢慢地,講了五百年之後,他轉世開始修習佛法,或為居士,或為僧人,世世苦修,壽命也漸漸延長。
即便如此,在尚未徹底晤道之前,他依然世世回來守候她;而小鬼犯了錯,終究要回到人間,重新學會承受為人應有的悲歡離合。
他們碰上了。所以,這世的莫離青離魂之後,一如兩千年來約心願,他仍記得回去看她--前世今生都愛的雲霓。
看盡兩千年的歲月,竇雲霓淚水難禁,抬頭四處尋覓。
「離青哥哥,你在哪裡?」
即使她曾在此地待了兩千年,現在才發現這是一個飄繞雲霧、不見天日的鬼地方。老天!她怎麼待得下去?!
她當然不願待下去,而且在離開之前,她還要找回離青哥哥!
「離青哥哥!你在哪裡?應我一聲啊!」
她喊了又喊,找了又找,卻只見雲霧來來去去,一會兒幾縷幽魂過去了,一會兒牛頭馬面疑惑地看她,遠處照樣是新亡者的哭喊聲,一切都是那麼熟悉,卻又令她想趕快逃離這個晦暗的鬼界。
「雲霓?」霧氣的那頭傳來最最熟悉的聲音。
「離青哥哥……」她循聲而去,已是哽咽難語。
「雲霓!雲霓!」那邊也尋索她的聲音而來,越來越近。
「離青哥哥!」她直接投進他的懷抱,緊緊抱住他的腰身,大哭道:「總算……總算讓我找到了你。我好想你,好想你啊!」
「雲霓……」他輕撫她的髮,溫柔地喚她,未了還是輕歎一聲,展臂將她擁入懷裡,緊緊貼上他的心坎。
「離青哥哥變暖和了。」她好高興,臉蛋更往他胸膛蹭去。
「雲霓怎麼來了?」
「我也不明白,就突然進來了。」
「雲霓快回去,你陽壽未盡,合該回去過你的日子。」
「你跟我一起回去。」她抬起臉,堅定地看他。
「我想回去,也試著回去,但我回不去了。」他想笑,卻只能勉強牽動嘴角。「我擋壞人時,已經用盡最後一魂的精神,如今就等最後一魄,一個時辰後回歸地府。」
「一個時辰?!」她大驚,淚珠就掉了下來。
「雲霓,時候到了,能掙得此刻和你相聚,我已滿足。」
「我不滿足!」她猛搖頭,哭喊道:「你離開以後,才跑來說喜歡我,想要娶我,現在又要離開我,我不依!我不依啊!」
「對不起,雲霓,對不起。」他眼中亦有淚,以掌輕抬起她的臉龐,不住摩挲。「那時我不知道我已經……唉,是我不該。」
「說話要算數,離青哥哥答應雲霓的事,從來一定做到的。」
「雲霓任性了。」
「是呀,我就是任性,我還要跟你任性一輩子、兩輩子、一百輩子、一千輩子!過去兩千年浪費的時間要補回來,將來生生世世的時間也要拿過來,我只要離青哥哥啊……」原是激烈哭喊,轉為低聲飲泣。
「雲霓老愛哭。」他疼憐地為她拭淚。
「我兩千年沒哭了,你要讓我哭個夠。再說我當著好多人面前餵藥給你,一親嘴就是好幾個時辰,羞都羞死了,除了你,我還能嫁誰呀?」
「雲霓!」莫離青心口一緊,再也無法保持冷靜。
雲霓這麼努力救他,為他哭泣流淚,甚至以陽氣之身跑進地府,難道他就只能在這裡等死,害她再也嫁不出去,得不到幸福嗎?!
「黑無終,出來!」他朝四周大喊:「我要回去!」
霧氣流動來又流動去,仍將他們層層包圍,不見任何鬼影出現。
「黑無終!可惡!躲哪裡去了?!」
「離青哥哥越來越有脾氣了。」她笑著摸他的臉。「以前你老淡著一張臉,很難知道你的想法,好像隨時就能放掉一切出家去。是離魂之後,感情啦脾氣啦就出來了,我喜歡這樣的離青哥哥。」
她說著便摟上他的脖子,踮起腳尖朝他吻去。他不再躲避,而是主動迎接她的小嘴,吻住那柔軟美好的唇瓣,細吮輕舔,再探入尋索,那溫柔的纏綿令她全身攤軟,亦是極力回吻他完好豐潤的唇。
彼此的心魂灼熱,前世今生的柔情蜜意盡以這個吻訴說了。
黑夜不再,兩千年來,星空依然燦爛。
長吻方歇,她輕喘著氣,迷濛睜眼,唇瓣紅灩灩得像滴水櫻桃。
「為什麼吳青會愛上泥泥兒?她是個丑姑娘啊。」
「吳青戰場上什麼樣的殘缺沒見過?官場上什麼樣的醜樣沒見過?」他親吻她的臉頰。「泥泥兒不醜,她的心很善良,很美麗。」
「那吳青也不必守候她呀,走了就走了,他也是不想連累她,那是泥泥兒的命。」
「野心算什麼?權位算什麼?富貴榮華,終是浮雲,生時苦苦追求,死了又能帶走嗎?不如等候一個真心待我的女子。」
「可是泥泥兒忘了呀,吳青這樣守著又得到什麼?」
「她開心便好。吳青在旁邊看著她,也開心。」
她靜靜凝望他,眼裡籠上濛濛水霧,睫毛輕眨,滴落淚珠。
「吳青不是無情人,泥泥兒明白了。」
霧散,雲開,望著那淚水洗淨的明亮大眼,他的心大受震盪。
「原來……原來我世世悟道的關鍵不在書本,不在佛法,是在你這句話!」
他懂了!原以為暗夜劃過那一劍,泥泥兒控訴吳青無情,其實她是在喊吳青的名字,那是她對他最後的眷戀。
吳青非無情,魂夢亦歸來;累世守候,終得原諒。吳青和泥泥兒延續了兩千年的這一本前世,總算可以掩捲了。
彼此的心境有如雨過天青般,萬里無雲,淨朗,明敵。
「傻哥哥,不必再去守泥泥兒了,因為從今生起,是你我的開始。」
「是的,就是莫離青和竇雲霓新的一輩子。」
兩人相視而笑,再度深深擁吻,印記他們的新誓言。
「嘻嘻……呼啊……嘿哈……哎呵呵!」
身邊傳來嘻笑聲,他們驚訝地分了開來,只見四周霧氣裡探出七、八個鬼差,每個都笑咪咪的。
「笑啥呀,有什麼好看的?」竇雲霓惱了,紅著臉嚷道:「你們在世時不出跟家裡的抱著親嘴?!」
「好像是吧,都忘了。」一個鬼差搔搔頭。「我只記得那隻母夜叉,比咱地府真正的夜叉還要凶悍。
「我在世是男是女都忘了。奇怪了,當人有什麼好?每次去帶魂就是哭哭啼啼的不想走。」
見鬼了!竇雲霓趕緊拉了莫離青走開,揮手道:「你們忙去!我們也要趕快去找閻王了。對了,森羅殿在哪兒?」
眾鬼一哄而散,沒鬼為他們指點迷津,霧氣裡,隱約出現一條道路。
「認得路嗎?」莫離青握牢她的手。
「這裡我熟,絕不會迷路。」竇雲霓記取教訓,不能再犯錯。
哎,若非指錯路,又怎能再世為人?其中因緣巧妙,一言難盡啊。
彎彎曲曲,避過往孟婆亭的岔路,前頭隱約出現一座殿宇,霧氣散去,黑臉判官站在森羅殿前,翹首張望,看樣子正在等候他們。
「小鬼,你來了?」他招呼道。
「我不能來嗎?」竇雲霓很不客氣,往四周看了看。「住了兩千年的地方,偶爾回來瞧瞧不為過吧?」
「儘管瞧。」黑無終笑道:「不過呢,前世記億和地府封符碰到一塊,也只能讓你回來一次了。」
「誰想常來呀……咦!什麼封符?難道是制我夜哭的符?」
「當年捏胎鬼不願轉世,存心哭死自己,我只得化為晴空和尚,登門拜訪,寫一道符封住你和地府的靈識通道。」
「原來你就是那個給符的和尚!」竇雲霓驚訝道。
「然後我帶雲霓人世,你又用彩石封住我的前世記憶?」莫離青恍然大悟。「難怪我拿掉彩石就有奇怪的事,可我已經丟了……雲霓?」
「我撿到了。你將放符的香包貼身戴著,我也有你的彩石,沒想到放在一起便開啟通道,帶我進來,也看到了前世。」
「正是如此。」黑無終點頭。
「哇哼!」竇雲霓充分發揮她的大小姐脾氣。「黑臉判官,都是你在裝神弄鬼,害得我們想愛又不敢愛,鬧出這麼多事來!」
「裝神弄鬼的結果不好嗎?」
「目前為止--不好!我們要見閻王。」
「閻王正在忙,竇雲霓回去,莫離青留下。」
「才不理你!」竇雲霓說完便直闖森羅殿。
她握緊莫離青的手,熱門熟路地大叫道:「閻羅王!閻羅王!我記得了,你說我這輩子會很好命,好命在哪呀?你倒是跟我說清楚!」
「何人吵鬧?!」殿內鬼差喝道。
「我,竇雲霓。我來問閻王,我離青哥哥只是受了傷,怎麼就不讓他回去?」她大聲質問。
「竇雲霓,這麼快就見到你?」高坐堂上的閻王捋了鬍子,露出久別重逢的笑容,翻了一本簿子。「你是很好命沒錯,嫁富商白顥然,富貴安樂,高壽九十。回去,回去,七十二年後再來。」
「我要嫁的是莫離青!不是白顥然!」
「富貴安樂不好嗎?生在有錢人家,長大後嫁有錢人,不愁吃穿,安逸度日,沒有煩惱,成天快快樂樂的,這就是本王給你安排的好命。」
「是人生,就該有起伏高低;有苦,才知樂;有離別,才會珍惜相聚的時候。」竇雲霓轉頭微笑道:「是離青哥哥讓我明白這些道理的。」
「你倆本不該碰面,莫離青不過是你生命中的一個過客。」
「我先謝謝閻王給我安排的好命,但這是一個閒散甚至醉生夢死的好命,一世過了,仍是迷迷糊糊的,沒有長進。泥泥兒都比別人少了兩千年的歷練,也是時候讓她憑自己的力量創造好命了。」
「如何創造?」
「既然泥泥兒孤苦一世,就該由吳青補償回去,圓滿前世的遺憾;就讓他們這一世一起成長,共同體驗人生。分別了,再相聚;從前苦,今日甘,這才是苦盡甘來、難能可貴的好命。」
「說得有理,但生死簿已經寫定……」
「生死簿給我!我要改寫。」竇雲霓伸手討。
「誰說生死簿能改寫?狐小弟?」閻王沉下了臉。
「是一位胡大姐。」
「這兩隻,就是會搗亂!」閻王啪地一聲闔上簿子,臉色更是難看,厲聲道:「不能改!」
「我離青哥哥的生死簿總能給我瞧瞧吧?」竇雲霓大膽走上前。
「莫離青,出家為僧,修行得道,享壽一百零二而終。」閻王取過另一本簿子,念完後又問:「這樣明白了嗎?」
「一百零二耶!」竇雲霓揚高聲音,人已經走到桌前,趴下去瞧著,一隻食指用力指向那歲數。「怎麼現在就叫他來了?」
「這其中緣由--」
閻王尚未說完,竇雲霓突然手指一戳,指甲摳下,便將紙張撕破。
「竇雲霓,你做什麼?」黑無終急忙衝上前拉她。
「『出家為僧』不見了。」竇雲霓看了紙片,迅速撕碎,笑意甜美。「離青哥哥不會去當和尚了,剩下的歲數要活完才行喔。」
「竇雲霓還是和小鬼泥泥兒一樣頑皮啊。」閻王沒被她的舉動激怒,反而笑了。「但你如此做也沒用,莫離青已經命終。」
「一百零二,還很久啊,我算算。」竇雲霓開始扳指頭。
「正因為不該相見而相見,造成莫離青提早離世,至於沒活完的……嗯,正好地府需要一名文吏,莫離青你就來填這個缺吧。」
「喂!你們怎麼可以這樣!想要人就不放?!」竇雲霓驚道。
「地府用人唯才,就像當年的泥泥兒,亦為本王所重用。」
「哼,我就傻傻地給你們做了兩千年的苦工!」
「有工就有報償。莫離青若為文吏,時候一到,便能投生好人家,或是得功名。莫離青,你想要什麼報償,可以跟本王要求。」
「離青不願為文吏,更不求將來的報償。」莫離青神色沉著,語氣堅定,望向了雲霓。「既然生死簿上還是一百零二歲,我就要回去。」
「你回去也是修行,跟竇雲霓沒有結果。」黑無終道。
「不!雲霓已經去掉『出家為僧』,為我改了生死簿;況且不是出家或出世才能修行,身處人間凡塵,更需要修行的功夫,像是修為人子、為人夫、為人父之道,或是修經商、處世、交友之道,若能琢磨出一套安身立命的道理,這也是修行得道。」
「離青哥哥……」竇雲霓握牢他的大掌,心頭雀躍。
「啟稟閻王,」黑無終上前道:「莫離青若無意願,地府確實無法強留,我們只能放他回去。」
「呵,幸好我來了,不然離青哥哥就讓你們騙走了。」
「就算如此,你們也無法成就姻緣。」閻王道。
「怎不能呢?」竇雲霓很有信心。「泥泥兒雖在地府混了兩千年,但耳朵眼睛也是長在這顆頭上,知道生死簿因著一個人的作為,時時變動,這會兒我的生死簿應該是變為『嫁青梅竹馬莫離青』了吧!」
「你這兩千年果然不是白混的。」閻王嘿嘿笑道:「且讓本王來瞧瞧你的生死簿,是否如你所說的改變了。」
看著閻王攤開簿子,竇雲霓其實十分緊張。來到這裡,一切由鬼操弄,她只能鼓起勇氣,努力爭取她和離青哥哥的命運。
感覺他牢握的大掌捏她一下,她也回捏,彼此的手掌都冒出汗了。
突然刮起一陣陰風,紙頁啪啪翻過,閻王伸手去按,卻沒按住,強烈陰風再起,狂掃而過,將簿子給吹落地,滾了幾滾,來到兩人腳前。
黑無終搶身過去拾取,莫離青動作更快,一把拿起看去,正好就是竇雲霓本命的那一頁。
「怎麼還是白顥然?!」他大驚,眼見黑無終伸手來奪,右手立即掇牢在胸前,左手放開雲霓,往自己的指頭咬了下去。
守候兩千年,情深,緣更深,能給她終生幸福好命的,捨我其誰!
「離青哥哥!」竇雲霓被陰風吹得站不穩腳,趕緊去抓他的衣裳。
「莫離青,快將生死簿還來!」黑無終喝道。
「等一下!」莫離青指頭迅速往白顥然的名字一抹,立時蓋上一片血漬;他還想動指寫字,黑無終已抓到簿子,他堅不肯讓,兩兩一拉扯,就將竇雲霓那一頁給撕了下來。
陰風夾帶黑霧,轉眼間昏天暗地,伸手不見五指,竇雲霓驚叫不已,雙手亂抓,勉強扯住莫離青的衣角,卻又被狂風吹得東倒西歪,往地上跌去,可她怎樣也跌不到底,就一直摔落下去、摔落下去……
片刻,陰風止,森羅殿重見幽微的光芒,兩個來鬧殿的人不見了,一頁紙從空中飄飄搖搖,掉落在閻王桌上的一本簿子,重新結合成頁。
那紙上的血跡緩緩消散,重現字跡「竇雲霓,嫁竇家窯第四代當家莫離青」,緊密結合的那頁正是自行補好破洞的「莫離青,娶妻竇雲霓,修行得道」。
閻王盯著生死簿,表情有些苦惱。「唉,泥泥兒畢竟做了兩千年的工,就得應許她好命,可既然她要自己來,那就給她自己造命吧,本王可沒那個閒工夫忙了,至於生死簿將來怎麼寫,就看你們了。」
黑無終望向外頭的渺冥黑暗,微笑道:「過關了。」
竇雲霓睜眼,望向陌生的屋頂,一時有些恍惚。
「咕!咕!」胖娃娃趴在她身邊,笑呵呵地要去摸她的臉。
「妹妹你醒來了。」胡靈靈抓回小胖手,拿巾子擦拭她臉上的淚水,微笑道:「你太累了,體力透支暈倒了。」
「雲霓醒來就好。」竇我陶站在一旁,搓著手,憂喜交集。
「爹……」看著爹的神色,她感到疑惑。
驀然她記得了,心頭一慌,按著床板急急坐起。
「離青哥哥!離青哥哥,他在哪裡?」
「他在這裡。」竇我陶讓開身子,就在隔壁床。
竇雲霓下地,直接撲到莫離青的床邊,握住他仍冰涼的手。
「離青哥哥,你快醒呀!」
病人臉色蒼白,閉眼沉睡,毫無動靜。
「你跟我一起回來的,怎麼不醒呢?」她慌了,猛揉他的心口,緊張地回頭問道:「我暈多久了?」
「這不到兩刻鐘吧,大鍋的水才剛滾沸。」胡靈靈答道。
才兩刻鐘!她手掌按住不動,長長吁了一口氣,彷如黃梁一夢,兩千年歲月和森羅殿討價還價那麼久的時間,甚至一個時辰不到。
還有時間!她感覺到掌心下的跳動,又急切喊道:「離青哥哥快醒來!醒來像剛剛那樣抱我、親我,快呀!雲霓等你回來啊!」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剛剛兩人都躺在這裡,什麼時候抱抱親親了?
「藥來了。」裴家一端碗過來。
「我來。」竇雲霓伸手就要接過。
「小心燙。」胡靈靈幫忙捧牢。「我幫你拿,你就啜一小口。」
竇雲霓正準備以口就碗,忽地發現掌下的胸膛有了一個很大的起伏。
她驚訝地看去,他又是一個呼吸,然後心跳也變快、變有力了。
「離青哥哥!」她激動掉淚,撫摸他的臉龐。「醒過來看雲霓啊!」
莫離青眼皮緩緩地動了,再緩緩地睜開。
回到實體的他太虛弱,無法言語,就只能靜靜地凝視她,黝黑的瞳眸裡,永遠映著她嬌美的容顏。
深深對望,他的眼角滑下淚水。她含笑帶淚,為他輕拭。
「醒來了!你這渾小子終於醒來了!」竇我陶握拳大吼。
兩個大夫過來把脈,查看傷口,眾人歡聲雷動,又叫又跳。
「哎喲,藥都還沒喝下去就醒,老娘來白做工了。」胡靈靈擱下碗,抱起胖娃娃。「就讓妹妹慢慢喂情郎吧。裴家七,咱回家找爹了,真想我的大個兒!裴家一,還愣著做啥,走了。」
裴家一看著白顥然,白顥然則是呆呆地看著喜極而泣的竇雲霓,最後還是為自己輕歎了口氣。
「娘,我找白大哥上葫蘆山玩好嗎?」裴家一問道。
「啊!」白顥然聽到他們說話,回過了神,恢復俊朗笑顏。「胡大姐要回家了?我有馬車送胡大姐和兩位裴弟弟,一起走嘍。」
半年後,竇府大廳。
「爹,請喝茶。」莫離青恭敬地奉上一杯茶。
「嗯。」竇我陶高踞上座,面無表情地接了過去。
「娘,請喝茶。」
「離青,雲霓給你照顧了。」竇夫人微笑接過。
「請娘放心。」
「咳咳。」竇我陶皺著眉頭,坐立難安。「昨天成親不是拜過一次了,又來這些繁文褥節?」
「昨天是拜高堂,今天是歸寧,也得按禮俗拜見岳父母。」
「雲霓又沒嫁出這道門,拜來拜去是做什麼!」
「你們該做的就快做吧,你爹耐不住了。」竇夫人笑著示意。
「孩兒離青、雲霓祝爹娘平安康泰,長命百歲。」莫離青和竇雲霓雙雙跪下磕頭。
「好了,起來起來!」竇我陶不耐煩地道:「以後早晨請安就省了,作坊那邊忙,一早就過去瞧瞧吧。」
「是。」莫離青回道。
「我年紀大了,沒力氣管竇家窯,離青你帳務不懂的問莊管事,瓷器作工問唐師傅,至於怎麼買賣,你自己看著辦。」
「雲霓是有好手藝,但你不能只顧著賺錢,叫她成日窮忙。」
「是。」
「還有,你要是敢惹雲霓哭,小心家法問候。」
「是。」
「好了啦,雲霓她爹。」竇夫人笑道:「少說一句,快喝茶。」
竇雲霓已是笑到抱肚子,忙過去挨在爹身邊。
「爹呀,你疼雲霓,連離青哥哥也一起疼了。那時他受重傷,你發願吃素,就是希望他好起來,現在都是女婿了,又來跟他凶?」
「爹是有了歲數,吃不得太多油膩,這才跟著你娘吃素。」
「離青願跟爹娘茹素。」莫離青誠心道。
「你們年輕人不必吃長素,初一十五隨緣便好。」竇夫人道。
「初一十五也不行!」竇我陶瞪過去。「離青你每天給我吃肉喝湯,一定要為竇家生下兒子才行。」
「爹呀,要生娃娃的是我,不是離青哥哥啊。」
「女人要補,男人就不用補嗎?你都有美人草了,爹每天叫他喝一碗湯,也是要他補足元氣,身體強健,好能扛下咱竇家窯。」
「是,知道了。」竇雲霓笑個不停。
「謝謝爹。」莫離青道:「爹,娘,那我帶雲霓上覺淨寺了。」
「帶上家丁丫環,走累了就僱車回來。」
道別爹娘,新婚夫妻帶上兩個家僕、兩個丫環前往覺淨寺。
「嘻嘻,爹還是看你不順眼。」竇雲霓握著溫暖的大掌。
「已經是我的爹了,我們一起孝順他。」大掌亦是牢握小掌,朝她逸出溫柔的微笑。
「好!」她開心地看著他。
離青哥哥活過來了!不單是傷重痊癒,而且也有了入世的熱情,即便仍是一個文質彬彬、成熟穩重的莫離青,但他眼神已不再沉默疏離,語氣也不再淡然無波;他認真且踏實地活過現世的每一刻,深入體驗人生百態,接管了竇家窯,發號施令,擘畫吳山瓷的前景,接著娶妻,在不久的將來,還要生兒育女,為人夫、為人父……
她滿心歡喜,輕輕搔著他的掌心,兩人又是相視一笑。
大街上,吳山鎮百姓見了他們,紛紛上前招呼。
「竇小姐和姑爺來了,恭喜!恭喜!」
「叫錯了吧,應該是莫大爺和少奶奶,祝你們早生貴子啊!」
「謝謝!多謝各位鄉親。」莫離青拱手為禮,朗笑道:「多謝大家昨天前來喝我們夫妻的喜酒,謝謝各位的祝福。」
「這是莫少爺福大命大,也給咱吳山鎮帶來忒大的福氣,竇家窯帶起吳山瓷的興旺,我們就跟著大旺特旺了。」
「不敢當,莫某盡力而為。」莫離青笑容更顯俊朗。「要說福氣,我最大的福氣就是娶了雲霓為妻。」
「哎呀!」正在大方跟鄉親談笑的竇雲霓驟然紅了臉,躲到夫君身後,揪了衣袍,將小臉藏了進去。
「哈哈!」鄉親們大力鼓掌。
一路熱熱鬧鬧地來到覺淨寺,上香還願,與寺僧和香客寒暄過後,一行人便往翠池而去。
繞過大殿,行智和尚拿了竹帚,正在賣力地掃走廊。
「阿彌陀佛!」他見了他們,笑嘻嘻地喊道。
「阿彌陀佛。」夫妻倆也合十回禮。
走出幾步,又聽見行智在喊阿彌陀佛,回頭看去,他正對著空蕩蕩的長廊不斷地點頭,笑嘻嘻地咧了嘴。
兩人心有感觸,或許,他又看到了哪個徘徊不去的魂了吧。
「離青哥哥,你說傻師父的前世如何呢?」
「可能他是一個日理萬機的帝王,也可能是一個奔波於途的商賈,他忙了很久很久,很累很累了,所以求得今世休息,空空如也。」
「有道理。」
他們的前世已經遠去,漸漸淡了,偶爾憶超,就像是一場不真實的夢,夢境虛實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今生有緣,從此恩愛相守不分離。
走過山徑,回到了兩人初識之地,瀑布垂瀉,激濺晶瑩水珠,一道淡淡的虹霓橫過白瀑上方,與頭頂的青天相接成絢爛的彩圖。
一方翠池,水波不興,青碧沉靜,無論夏日雨瀑或冬日估水,因是終年湧泉,始終豐溢盈滿,靜靜地看過了數不清的世代人生。
莫離青坐到池邊石塊,靜觀池水;竇雲霓則是和寶月吟春聽到了夏未蟬鳴,好奇地東張西望,繞著樹林找那不甘寂寞的蟬兒。
玩了好一會兒,她小臉嫣紅,綰起的雲髻不耐蹦蹦跳跳,歪斜到肩膀上去,早她三個月成親的寶月拿了梳子,準備展現她梳髻的美技。
小娘子跳到新婚夫婿身邊,直接撲入他的懷裡;寶月笑著掩了嘴,自動退到旁邊。
「頭髮亂了。」莫離青抱住妻子,讓她安坐在她最愛的暖和懷抱裡,摸摸那朵歪髻,微笑拿掉簪子,放下長髮,再拿指頭緩緩為她爬網。
翠池邊,阿貴說起他的育兒經,寶月認真聽著,說回去要找阿貴嫂學裁娃娃衣裳;那邊新來的阿松想跟吟春說話,說沒上兩句,吟春便紅了臉,擠到寶月身邊不理人了。
「月下娘娘,你又成就一件好事了。」莫離青摟住了愛妻。
「嘻!我得再來捏一對新郎新娘娃娃。」竇雲霓仰起臉,嬌笑道。
「是啊,等到了明年,你也能捏出一個我們的小娃娃了。」
「討厭!」望著他深情注目的黑瞳,她想到夫妻間的親密情事,又想到他溫柔又激狂的親吻纏綿,全身頓時熱燙,口乾舌燥,羞澀難當,不敢再看他,嚷道:「討厭討厭啦……」
軟膩的嗲嗓消失在長長的深吻裡。翠池畔,風輕揚,水長流,終年平靜的翠池難得地吹縐了一池春水。
水映青天,天高地遠,宇宙無窮,試問人間真顏色,請君抬頭一看,便在此刻的雨過天青裡。
【全書完】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1-5-7 00:36:24
後記
哇,這隻小鬼藏了十年,終於寫出來了。
《忘愁合歡》裡,吉利落水,隨合歡到地府,閻王提到有一隻害合歡提早出世的小鬼,這就是泥泥兒;吉利返回陽世、合歡投胎之後,便接到了《雨過天青》的楔子,也就是閻王審問泥泥兒犯錯的場景,然後泥泥兒被扔了上來,地府便缺一隻小鬼,《狐狸相公》裡的曲柔被害身亡,允諾接替為小鬼,但最後還是讓她的狐狸相公帶回家了。
以上簡單說明這三個故事的時間關聯性。沒看過也沒關係啦,《忘愁合歡》和《年年有魚》是一套師徒故事,《狐狸相公》和《靈靈正傳》又是一套姊弟故事,《雨過天青》就是外傳,大家彼此互有關連,串場出現,到此這系列畫下一個句點,所有的人呀狐啊神啦鬼的齊齊站上舞台,手拉手排成一列,鞠個躬,謝謝各位朋友的支持愛護,咱們有緣再相會啦。
等等!默雨還沒說完。這回請了胡靈靈全家友情演出,為什麼要讓她生七個孩子呢,因為我總覺得她天性強壯,生小孩應該像下雞蛋一樣容易,因此也給裴家小孩以數字取名,要生多少都不用發愁。
至於「做掉」了白顥然,默雨對他有點不好意思。但他是個聰明的商人,將來一定能憑他的智慧和本事找到一個最速配的姑娘,祝福他。
到底有沒有柴窯的雨過天青瓷呢?至今沒人見過,甚至是否存在仍是一個謎--哦,不,其實是讓竇雲霓和莫離青藏起來了,等到哪天出現了,應該能拍賣到史上天價吧。
最後,祝大家天天都有雨過天青的好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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