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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莫霖]打不倒的hero[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6-15 06:35:39     標題: [莫霖]打不倒的hero[全文完]

打不倒的hero 作者:莫霖

曾經,他是她的最愛──她愛他的一切,包括他的溫柔、他的體貼;
曾經,她是他的最愛──他愛她的一切,包括她的溫柔、她的體貼。
只是世事難料,當他因為工作離開,再次回到她的身邊,
一切全都變了──他倆再也無法交心!
她知道他曾經歷的事一定很痛苦、一定不堪回首,所以她不問;
而他也知道,就算說出口,也只是多一個人傷心、煩惱,所以他也不說。
他倆都是因為深情,所以只能絕情──他是如此,她也是如此!
於是他和她,只能走上那條不歸路,從此勞燕分飛……
如今,他有幸能再次出現在她面前,可她的身邊卻似乎已經有了其他的選擇,
為了能讓她擁有幸福,他不敢也不能隨意開口向她告白,
但在他的內心深處,他是那麼的想要回到兩人曾經擁有的甜蜜的家,
受過傷、跌倒過的他,真的還有一次機會嗎……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6-15 06:36:34

話說在前頭……

這篇小說,莫霖又給自己找麻煩了。

要撰寫這樣一個「硬邦邦的話題」,實在很困難,如何在愛情故事與冷硬的背景設定間取得平衡,實在是這個故事最棘手的部分——朝愛情故事多了一點,則此一背景設定看來無味,但多著墨於此一背景些,又讓愛情故事失焦,所以莫霖說,這是整個故事最困難的地方。

不過,回顧莫霖寫過的故事,這好像也不是莫霖第一次給自己找這麼大的麻煩,以前莫霖寫過法庭戲,寫過消防員的故事,也寫過特殊疾病,每一次都要我許多資料來鋪陳整個故事,但在撰寫那些生硬的背景知識時,總要時時刻刻提醒自己;我可是在寫愛情故事喔!

所以,莫霖真的希望各位讀者讀完這個故事後,還是能感受到愛情的成分。至於情意深淺,就靠個人體會了,每個人的感應力終究不同,實在無法一概而論。

再來,說說這個男主角,在寫這個男主角時,莫霖心裡一直很掙紮,男主角的所作所為確實無法見容於社會,可是卻因為他是主角,所以莫霖終要為他留點顏面,總要將他設定成「是不得已才會做出這樣的傻事」。

先說,莫霖絕不鼓勵各位讀者重蹈覆轍本書男主角走過的覆轍,大部分人沒有這麼好運,一輩子只能在其中墮落、沉淪。不要以為看了這樣一本小說,以為自己就算走錯了路,終究可以跟男主角一樣,成功振作,擺脫惡魔的糾纏,莫霖要說句很殘忍的話:「不可能!至少大部分人都不可能……」

有些錯,絕對不能犯!

小錯或許還可以祈求別人原諒,但大錯一旦犯下,不要說別人原諒,就怕在別人原諒你之前,你就得吃足苦頭。

但是,他終究是莫霖的男主角,為了同時兼顧本書的社會教育意義,以及一個愛情故事的美好前景,所以莫霖必須讓男主角吃點苦,至少要為自己曾經做過的錯事付出代價。

但如果讀到此書的您,是個道德價值觀還挺高的人,那莫霖必須幫自己的男主角求個請,至少您先把這個故事看玩,看到最後一頁,再來批評男主角的所作所為,是否真的不可原諒,有沒有一絲不得已,一絲身不由己在裡頭。

最後莫霖要說的是,本書偷渡了莫霖自己的一些哲學觀與價值觀,不過作品本來就與作者密不可分,同聲一氣,所以莫霖對於自己將自己的價值觀投射在作品中,一點也不覺得歉疚……

那就是,莫霖反戰,反對一切形式、一切藉口、一切目的的戰爭。發動戰爭之人,不論其背後有多麼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是罪惡的,都是犯罪!縱使戰勝,「勝者為王」,可以逃過法律的制裁、社會的譴責,但終究要面對歷史的無情評價,終生背負「啟戰端」的惡名。

為什麼會降到這麼嚴肅的東西?好吧,請各位耐心看下去吧!

兩個月交一本稿的頻率,維持了四年多,竟然在今年破功了。

本來九月初就要交稿,十月多就可以跟讀者見面,但因為整個八月莫霖的身體呈現極端不適,只能放棄寫稿,好好休養,就這樣錯過與各位讀者見面的機會。

雖然編輯很好心的要我多休息,只是長達兩個月的時間沒有打開電腦,敲打鍵盤,寫寫稿,連自己都覺得很奇怪。

好吧!大概就是中了「想與讀者見面」的癮頭了吧!

莫霖現在已經三年級了,學分幾乎快要修滿了(真是千辛萬苦啊),但接下來即將進入最困難的階段,也就是撰寫碩士論文。

希望在寫論文期間,還能夠繼續寫稿,保持與讀者見面,不瞞各位說,回到學校讀書後,莫霖就是靠著各位讀者與這個世界接軌的。

各位有多重要啊!

所以嘍!有看到這本小說的,都可以到出版社網站上去看看,留個言,讓莫霖知道你的存在,莫霖一定會上去看的。

好了!往後翻,看小說吧!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6-15 06:37:29

楔子

天還沒全亮,但隱隱可見天光。

窗邊的簾子隨著風扇吹來的氣流擺動,趁著空隙,柔和緩慢的灑入那清晨時分的光線,落在地上、落在床畔,隨著時間分秒流逝,甚至落在床上的人兒身上。

她睡得很沉,呼吸平緩、雙眼緊閉,只見眉頭微微皺著,似乎是夢見了什麼;向左側身橫躺的嬌小身子像個還在母親體內的新生兒般蜷縮著肢體,睡在這張雙人床上。

雙人床,一個人睡,睡在一側。

房間的面積不大,擺了個衣櫥,還有個五鬥櫃,剩下的就只有這張雙人床。五鬥櫃上擺了面桌鏡,還有些化妝品,這臥房的主人看來就是這樣打理自己的門面,挺克難的。

終於,天全亮了,外頭的世界開始動了起來──七點,鬧鐘準時響起,每天都是這個時間,沒有一天例外,也不准有一天例外。

她的眼睛迅速張開,坐起身子,在床上伸懶腰;經過一夜睡眠,頭髮散亂不已,但她只是稍微梳攏,用條橡皮筋綁了起來。

七點整,不晚,但也不算早。她還有很多事要做,打扮自己的工作等晚點再說吧!況且,她也不是那麼在乎自己好看還是不好看。

才想下床,卻訝異的發現自己一晚的睡姿──偌大的雙人床,她卻選擇睡在右邊一側。昨晚上床時,她還刻意把枕頭擺在正中央,經過一晚,她還是下意識的回到自己最熟悉的位置。

「唉……」

不能多想,也不想因為多想而讓自己陷入好不容易收拾好的情緒困境中。收拾好一切不該有的思緒,她下了床,換下睡衣。

走出房間,依據每天的習慣,她趕緊走到廚房,打開冰箱,將僅有的食材全都拿出來……

冰箱看來又空了,下午下班後,趕去上課前,她可能得去超市補貨,不然又得讓孩子們當外食族,這可不是件好事。

家裡吃,自己煮的,總是比較營養,這點她深信不疑,縱使自己工作再忙,事業、學業兩頭燒,她還是努力幫孩子們煮每一餐。

冰箱裡剩下一些吐司,還有火腿跟奶油,決定了,今天的早餐就這麼解決,另外再泡杯牛奶,給孩子們補充營養。

幸好現在學校都有準備營養午餐,煩惱小孩該吃什麼的工作只限於早餐與晚餐……這是在安慰自己嗎?一天裡三餐有兩餐要煩惱,果然天下的媽媽最辛苦。

她的動作熟練,一下子忙著煎火腿、一下子忙著烤吐司,一下子又衝到櫃子旁抱出奶粉罐準備泡牛奶。此時,她真恨不得自己有三頭六臂,可以一心多用。

就在她忙得不可開交時,廚房門口傳來一聲呼喊──

「媽媽,早安。」

她回頭,臉上滿是笑容,在汗水的映照下更顯亮眼。「早,小威,再等一下,媽媽馬上把早餐做好。」

「媽媽,沒關係,我先去叫妹妹跟弟弟起床。」

孩子很乖,乖到讓她心疼──這孩子是她的大兒子,才十二歲,卻已經像個大人一樣,善體人意,更是她的得力助手。尤其在這樣的家庭裡,有這樣一個孩子,更顯得令人心疼。

十二歲的男孩走回房間,開始叫妹妹與弟弟起床──七歲的妹妹剛上小學,四歲的弟弟雖然還不到上學的年紀,可是因為媽媽要上班,所以弟弟要去外婆家待到下午。

孩子全部起床後,家裡就熱鬧了──七歲的女兒邊穿衣服,邊跑到廚房要跟媽媽聊天,顯然很喜歡纏著媽媽;而她雖忙,卻也不厭其煩的陪著女兒說話,聽她說著跟昨天晚上幾乎一模一樣的話題。

「媽媽,今天我要去野餐在動物園……」

「小潔,你應該說『今天我要去動物園野餐』,你那是英文的說法。」

皺眉,「中文好難喔……」

「沒關係,媽媽晚上再教你。」

這時客廳傳來大兒子的呼喊,「小治,這是垃圾,不可以吃。」

「啊──」大叫抗議。

無奈一笑,將所有餐點統統放到餐桌上,對著所有孩子大喊,「寶貝,來吃早餐了喔!」

大兒子抱著四歲的小弟弟來到餐桌旁,七歲的女兒則是已經就座,三個孩子各有其可愛之處。

可是看著這些孩子,卻會讓她不由自主的心痛,尤其是看見孩子們那如出一轍的金髮碧眼模樣。

大兒子乖乖的吃著早餐,小女兒也是;小兒子有點躁動,她親自抱著孩子餵他喝牛奶,吃火腿蛋三明治。

餐桌上氣氛和樂融融,旁人乍看之下,實在不會覺得這個家庭有什麼不同,不會認為這不是個正常的家庭,甚至不會質疑這個家庭是否少了什麼……

七點半一到,大兒子先站起身,「媽媽,我跟妹妹出門了。」

「路上小心喔!」

「媽媽再見。」

「媽咪再見。」

大兒子帶著妹妹一起上學去,兩兄妹讀同一所小學,一個六年級、一個一年級,可以互相照應。不過說真的,她覺得女兒的個性這麼活潑外向,跟同學相處應該不是什麼問題。

前幾天小潔的老師還打電話給她,說小潔很聰明,班上的男生都很喜歡小潔,說她像個洋娃娃一樣。

剩下她一個人跟好動的小兒子搏鬥,十分鐘過後,外頭傳來電鈴聲,她抱著兒子走到門口去開門。

門一開,如她所料,是她的母親,但也出乎她意料之外,父親也來了。母親一臉帶笑,看著她懷裡抱的小孫子,笑得更是開心;一旁的父親則是一臉嚴肅,眼神裡也有著一絲憂心。

「爸、媽,麻煩你們了。」她整天要上班,下班後只有一個小時空檔,還得再去學校唸書。

這幾年她都是過著這樣辛苦的生活,若非父母鼎力襄助,她真不知如何度過這段忙碌的歲月。

「阿嬤!阿公!」

一聽到小孫子叫她,還用著有點生澀的台語叫喚,眼前的中年婦女笑得闔不攏嘴,連那原本一臉嚴肅的父親都跟著笑開了。

接過女兒懷裡的孫子,母親很開心,「阿嬤的心肝孫,你現在會用台語叫阿嬤了,好棒喔!」

她也笑了,轉身走進屋內,兩老跟著進來,他們逗著孫子,玩得不亦樂乎,果然是有孫萬事足,還一次有三個。

現在時間是七點五十,她要在八點半出門,才能趕上九點的班──她在一間中小企業擔任行政工作,晚上在夜校念會計,希望可以拿到大學學歷。

現在她只剩四十分鐘,得整理廚房,還得整理自己的外表……

母親看見女兒走進廚房,與丈夫對望一眼,然後將懷裡的孫子交給丈夫,自己站起身,跟著走進廚房。

「媽,怎麼不在客廳坐?」

動手幫忙整理,不顧女兒勸阻,就是想幫忙;說不動老人家,只好由她去,母女倆一起整理著廚房,動作也快很多。

「你這種日子想過幾年啊?」

「什麼過幾年?」

「自己帶著孩子,也沒個男人在身邊,這種日子你想過幾年?」挑明瞭說。

她不語,拿著抹布擦拭著流理台。

「思綺,你不能一直這樣過下去,可以的話,再找個男人吧!那個信宏很好啊!人又乖、又正直,我看小威他們好像也滿喜歡他的……」

何信宏,高中老師,長相斯文,今年二十八歲。自從上回在母親安排下兩人「意外」見面後,似乎就在追求她。

除此之外,她對那人一點認識都沒有,也不想多認識──「媽,我年紀比信宏還要大──」

「大多少?你也才二十九。」

「三十了,媽,而且不只,我還是三個孩子的媽。」她笑了笑,「說真的,別給我找麻煩了。」

「人家信宏說了,他喜歡你,不怕麻煩,連人家家裡都不排斥,現在反而變成是你在挑。」

因為愛過,所以她挑──挑,是為了固守自己死死鎖在心裡的愛。

母親一陣感歎,「早知道你十八歲那年,就不准你去什麼打工遊學,把自己搞成這樣,嫁給『阿斗仔』,如果幸福就算了,現在還離了婚,老天──難怪你爸會這麼生氣。」

「媽……」我不後悔這句話,想講卻梗在喉頭,不上不下。

她真不後悔,只是滿心遺憾,遺憾她的丈夫最後變成那樣。而為了孩子好,她只能選擇離開。

「說真的,你跟那個『阿斗仔』到底是發生什麼事,前幾年不是還好好的嘛?怎麼說離婚就離婚,問你,你也不肯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將抹布洗乾淨,「媽,沒什麼好說的,緣分盡了,我們沒有吵架,決定離婚時也很平和。」

「是嗎?我看那個『阿斗仔』有問題!三個孩子都丟給你,這算什麼啊?當你是什麼,保母啊?」

總該為他辯護一下,「媽,這是我要求的,我要求孩子都跟著我,他也同意了;而且他其實是願意負責的,甚至要把他所有的財產都給我,連終生俸也是,是我自己不願意的。」因為她想,他往後的日子會比她更需要這些錢。

「啊……我聽不懂,你們到底是怎麼回事?看來你還愛著他,照你的說法,他也是有情有義,那你們幹嘛離婚?」

無語,也不願再說──回台灣這三年,只要談到這個話題,最後她的反應都是如此。

「媽,小治麻煩你了,我要去上班了。」話才說完,立刻轉身離開廚房,回到房間整理自己。

刷牙、洗臉、化淡妝,十分鐘內迅速完成,她不拖延,也沒有時間拖延。往後的日子,她的生命就只會為了三個孩子打轉,一顆心如同冰凍。

只是偶爾她還是會傷感──看著浴室內只放著一支牙刷,就想起曾經兩支牙刷交疊在一起,放在漱口杯中;看著那雙人床上,只有右邊擺著一個枕頭,就會想起曾經,清晨起床時,兩個枕頭不知掉到哪裡去,她整個人枕在丈夫的胸膛上;看著那五鬥櫃上的桌鏡裡,自己一人獨自畫著淡色口紅,就會想起曾經有個人總愛趁她化妝時,從後頭抱著她,彼此相擁,成為鏡中的甜蜜疊影。

這些都成為記憶了,記憶不復來,只能回味,味道卻是愈品嚐愈苦。

她的名字叫羅思綺,很好記,就是那個「螺絲起子」。雖然離了婚,獨自帶著三個孩子生活,但她相信自己夠堅強,如同螺絲起子一般,可以拆下人生中所有的螺絲。

只是人有回想的本能,尤其是回想起曾經的甜蜜,愈想,愈痛……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6-15 06:38:12

第一章

下午五點半,她才剛趕回家,丟下所有東西,立刻鑽進廚房準備晚餐,就著鍋碗瓢盆,忙得不可開交。

客廳裡,姊姊帶著弟弟好像在玩,也好像在吵架。兩個孩子說話比大聲,姊姊想要教訓弟弟,弟弟想要跟姊姊抬槓,只是口齒都不清,愈聽愈像在鬥嘴。

羅思綺很忙,忙到幾乎沒有時間注意客廳裡的狀況。今晚爸、媽都有事,沒辦法幫她帶小孩,最小的兒子只好接回家中。

煮完晚餐後,她還得趕出門去上課,今晚有最重要的一堂課,不能翹課,她很急、很忙,一個小時內必須準備好孩子們的晚餐,這時間很匆忙,忙到她有時間幫孩子煮飯,自己卻沒有時間吃東西。

這種狀況以前也曾發生過,但她很少這麼心急——這種她不在家的夜晚,她的大兒子小威會代替她照顧弟弟、妹妹,就像個爸爸一樣。

很多時候,她的父母也會過來幫忙,盡量幫助她度過難關。現在的她,正面臨家庭、事業與學業三頭燒,她一樣都不能放棄。

身為一個單親媽媽,照顧孩子是她的最大責任,可是她必須要工作,才能賺錢養家,而繼續讀書拿學位也是為了幫助自己在職場上站穩腳步,所以她每一樣都不能放棄。

努力尋求兼顧,卻苦了自己,有時候也苦了孩子……這些她都知道,也心疼、更是歉疚不已。

小威還沒回家,客廳裡已經吵成一團。小潔也才七歲,顯然制不住這個好動的小弟弟,情勢眼看就要失控。

「小治,姊姊說不可以!」

「不管……」

「吃這個會生病,不可以啦——」

「餓餓,肚子餓餓——」

「小治!」

小治肚子餓了,這麼小的孩子當然不會忍耐,羅思綺在廚房都聽到了,她心裡更急,更是充滿不捨,翻炒鍋中食物的動作更迅速。

將鍋中的食物盛在盤子上,往一旁的流理台一放,趕緊處理下一道食物,但就在此時,客廳裡似乎爆發了大戰,小治竟然嚎啕大哭。

「哇——」

哭聲震天,彷彿幾戶以外都可以聽聞,以為發生什麼大事;羅思綺心裡一緊,想去客廳看看,又要顧著爐火。

客廳裡的另一個孩子眼看弟弟大哭,頓時也慌了手腳,就算是小姊姊,也還是個小孩子,哪裡知道該怎麼哄另外一個孩子?結果小潔也覺得委屈,再加上肚子也餓得咕嚕咕嚕叫,一時間竟也跟著弟弟大哭了。「不要哭了,小笨蛋,這樣我要哭也……不對,我也要哭……」

「哇——餓餓……」

兩個孩子都哭了,這下可不得了,羅思綺也慌了,她關了瓦斯,放下鍋鏟,才準備到客廳去看看,手臂不小心一揮,原本已經炒好的兩道菜就這樣灑翻在地上,頓時化為烏有。

她看著,心裡突然冷到極點,理智的線像是斷了一樣;她的腦袋一片空白,連她也想哭,眼眶在瞬間泛紅,鼻頭也跟著一酸。

她怎麼什麼都做不好?這樣子她要怎麼帶著孩子一起走下去……未來還有這麼長的路要走,怎麼會這樣?

「不要哭了,拜託不要再哭了……」嘴裡喃喃自語。

下一瞬間,她像是爆發了似的從廚房衝到客廳,像是要制止孩子的吵鬧,用罵的、用吼的都可以,只要能讓孩子們停下來,讓她可以不用再自責、再心痛。

可是當她來到客廳時,大門也同時開啟,是小威回來了!

那孩子一進門,看見家裡一團亂——弟弟、妹妹哭成一團,媽媽正巧從廚房衝出來,他立刻感覺到情況不太妙,媽媽的情緒很差。

小威趕緊放下背包,先走上前去把弟弟抱起來安撫,然後在她開口之前搶先說道:「媽媽,對不起,我跟同學去打球,我下次不會這麼晚回來了。」

一句話,莫名的突然讓她整個人的情緒冷靜下來,她看著大兒子抱著小兒子,細心又充滿耐心的安撫著,甚至還從口袋裡拿出巧克力要給弟弟吃。

有吃的,又是最好吃的巧克力,小治立刻收住哭聲,變成開心的享用美味的甜食,邊吃邊笑,還跟哥哥玩開了。

小潔看了,口水一直流,「哥哥,我要也。」

「是『我也要』,拿去。」邊糾正妹妹的中文,邊從口袋裡再拿出另外一條巧克力遞給妹妹。

小潔也吃得很開心,場面突然轉為一片和樂融融。

羅思綺看了,迅速冷靜下來,所有莫名的怒氣全部消失了,瞬間轉為哀傷與痛楚,充滿自責的哀傷與痛楚。

她竟然想罵孩子,孩子們有什麼錯?都是她這個媽媽做不好,孩子只是肚子餓了,是她自己不小心把菜打翻了,憑什麼怪孩子?

她不是個好媽媽……連小威都比她有耐心,不會因為自己的不順利而遷怒他人,她真是糟糕……羅思綺滿是頹喪的轉過身走回廚房。

小威抬頭看著媽媽的背影,心裡想了想,看向妹妹,對著妹妹說:「小潔,你去廚房,看看媽媽需不需要幫忙,我來照顧弟弟。」

這不能算是把苦差事推給妹妹,因為對小潔而言,照顧小治這只活潑好動的小獅子,簡直比幫媽媽做家事還要累人。

「好。」小潔邊吃著巧克力,邊走進廚房。從客廳可以聽到,她進了廚房後,大聲問著媽媽,「媽媽,我幫你——」

小治還在吃巧克力,其實小治很乖,只要餵飽他,他就會安安靜靜,不吵不鬧,不過也因此,只要他肚子餓時,可是會吵到連天花板都震下來。

廚房裡除了忙著整理一地的殘餘外,還得想辦法弄出新的菜色,眼看時間真的不夠了,最後在小潔的幫忙下,乾脆……

用冰箱剩餘的雞肉、火腿、蔬菜、麵條,煮了一鍋什錦面,最後在面上放上小潔最愛的起司片,讓這碗麵味道又香,視覺上也充滿趣味。

二十分鐘後,三個孩子坐在餐桌前大快朵頤吃麵,小潔邊吃邊玩的拉起司絲的遊戲,小威則跟小治吃一碗,由哥哥負責喂弟弟。

三個孩子吃得津津有味,甚至一點聲音也沒有,偶爾可以傳來小治的笑聲。目前看來,也只有小威有辦法收服這個愛玩的小弟弟。

羅思綺將一切收拾乾淨,時間還剩十分鐘,她趕緊回房間換好衣服,抱著書走出房間,來到餐廳看著孩子們,「媽媽要出門了,你們在家裡要乖喔!下課後,媽媽會趕快回來。」

「媽媽,拜拜!」

「媽咪……」

「媽媽,路上小心。」

才要轉過身,小威突然叫著媽咪,然後從口袋裡拿出東西遞給母親,「媽媽,這個給你吃。」

她看著兒子手裡的東西,愣了愣,那是兩條巧克力。

「媽媽沒吃東西會肚子餓,這個給媽媽吃。」

小潔也笑了,「媽媽,很好吃喔!」

小治笑得更開心,可是讓他這麼開心是因為別的事——看著哥哥從口袋裡拿出這麼多東西,他笑著說:「多啦夢……」

「對耶!哥哥有好多東西哦口袋裡。」小潔的中文總帶有英文語法,他們都習慣了,反正也聽得懂。

她也笑了,接過兒子的好意,摸摸小威的頭,然後一一親了親孩子們,依依不捨卻也充滿疼愛,接著就出門去了。

嘴上不說,卻充滿感動,孩子是現在支撐她最大的動力,如果沒有這些孩子,她真不知自己要怎麼走下去。

現在的她,算是失去一切嗎?或許是,或許不是,如果不是,那也是因為她有這些孩子在身邊。

出門了,三個孩子乖乖坐在位子上吃東西。小威邊吃,邊叮嚀妹妹等會兒吃完飯要先去寫功課,然後去洗澡,洗完澡才能看故事書。

嘴裡念著,像個大哥哥,有時候,在年級與自己有一段頗大差距的弟妹眼中,這個哥哥或者更像是爸爸,代替了那個在他們記憶裡,印象不甚深刻,甚至有些模糊的人。

小威邊說,視線不自覺的望向門口。

可憐的媽媽……還有,那個不知道現在怎樣的爸爸……

又是一天晚上,不同的是,這天晚上媽媽不用上課,外公、外婆陪著他們,直到八點多才回家,算起來,這天晚上一切正常。

只是媽媽一直不太說話,煮完晚餐,幫小治洗澡,陪外公、外婆聊天,有一搭沒一搭的,直到他們回家,這其間媽媽的氣色都不太好。

晚上九點,媽媽早早就把他們都哄上床,然後就自己先去睡了。小威很擔心,在床上睡不著,翻來覆去吵到了一旁的小治,小治也跟著睡不著。

最近小潔跟媽媽一起睡,應該最知道媽媽怎麼了,小威才想去問問妹妹,誰知道她竟跑到他們男生的房間來。

「哥哥、哥哥。」

小威跳下床,把燈打開;小治也坐起來,以為又要玩遊戲了,眼裡淨是開心,甚至有些調皮的神情,畢竟這麼早睡,他哪裡睡得著?

「怎麼了?」

「媽媽好像感冒了。」

「感冒?」

「媽媽吃藥,然後就睡著了馬上。」有倒裝,不過現在討論的是嚴肅話題,小威無心糾正。

小威皺眉頭,小潔趕緊補充,「媽媽睡著了,我跑出來她都沒有發現。」

「媽媽太累了,我們要乖一點,不要讓媽媽生氣。」叨叨絮絮的吩咐著。

小潔突然提議,「哥哥,我們打電話給……」

「我也想啊!只是我也怕grandma擔心。」

「不是啦!不是grandma,是……那個啊……」

「你說何叔叔嗎?只是媽媽會不會不開心?」小威其實對這個何叔叔沒意見,只要媽媽喜歡就好。說真的,身為兒子,他的態度完全開放,如果何叔叔可以對媽媽好,他們要在一起,他沒有意見。

何叔叔對他們也很好,有幾次來家裡看他們,還帶很多玩具來給他們玩,甚至帶點心給他們吃。媽媽一直不願意收,但也說何叔叔是個好人。

「不是何叔叔啦!」

小治也學姊姊說話,但是說得不清不楚,在嘴裡胡成一團,只是哥哥、姊姊都沒時間理他。

「那你到底說誰?」

小潔眨眨眼,眼裡淨是興味,但更多的是好奇——她其實更想見那個人,雖然她應該見過那個人,但她真的沒有印象,畢竟當時她的年紀還太小。

連她都如此了,更何況是小治,當時小治才剛出生呢!

忽然間,小威似乎可以感覺到妹妹說得是誰,他皺了皺眉頭,沉重的表情有點不符合他才十二歲的年紀。

「就是……爹地啊!」

小治聽到這「熟悉」的稱呼,也跟著喊爹地,似乎想跟著姊姊一起宣誓效忠,殊不知才四歲的小孩,當初究竟發生什麼事,他怎麼可能知道?

果然……小威的臉色更凝重了,連帶讓聰明的小潔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每次說到爹地,哥哥的臉色就變了。

小威原本還坐在床上,想了想,抹抹自己的臉,乾脆走下床,跟妹妹一起坐在地墊上;小治看到,趕緊跟進,也跟著坐在地上。

一時間,三個孩子圍成一個圈,像是要開會討論重要大事。

三個孩子有著同樣的特徵,一頭金髮,更近一點看,可以看見湛藍色的眼珠,一看就可以知道他們是混血兒。

小威才十二歲,身材卻比同年齡的孩子高,和弟弟、妹妹相比更是如此,難怪這些弟妹都很崇拜哥哥,很聽哥哥的話。

「小潔,你也不希望媽媽難過,對不對?」

「對啊……」

「既然這樣,就不要再提爹地的事了,好不好?」

「為什麼?」小潔不懂,「爹地是壞人嗎?」

小威很為難,這該怎麼說?怎麼說都不對……「媽媽是怎麼跟你們說的?」

「媽媽說,爹地是大英雄,是個好人,很勇敢。很善良……」腦海裡的中文形容詞都已經用盡。

但這確實就是媽媽說過的話,好像從她有記憶以來,媽媽從沒說過爹地一句壞話,甚至常常那爹地以前的照片給他們看,怕他們忘記自己的父親長什麼樣。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她很好奇,她真的好想好想見見媽媽說的那個爹地……

「既然媽媽這樣說,你們就聽媽媽的,哥哥沒什麼好說的。」別在弟弟、妹妹心中留下對爹地的壞印象,媽媽應該是這個意思吧!

「那……為什麼不打電話給爹地?」

「……」

「哥哥,爹地是不是做壞事?」腦海裡終於擠出一個詞,「爹地外遇?」

哭笑不得,搬回來台灣住這幾年,妹妹看了很多台灣的八點檔連續劇,中文都還說不好,倒是學會了很多流行語,比如說「外遇」。

「小潔,這很複雜,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也不知道媽媽還願不願意去回想這種事?」

當然,小潔完全不能接受這樣的說詞,年紀雖小的她,腦袋倒是挺靈活的,她立刻正襟危坐。「哥哥,我們來投票。」

「投票?」

「對!」小手舉起,「我,羅潔,英文名字是jennifer lowell,因為媽媽很忙、很累,我要打電話給爹地,把爹地找來。」

難得妹妹中文說得這麼順,確實提出這麼令人為難的要求,小威皺緊眉頭,不知如何回應。

小潔這時看向一旁的小治,「你,羅治,英文名字是george lowell,你要找誰,爹地還是何叔叔?」

「啊?」

「小治哪裡聽得懂?」

「小治。」姊姊溫柔的嗓音傳來,「你最喜歡誰?」

「媽咪。」

「還有呢?」

「哥哥……」

「還有呢?」

有點為難,但還是說了,「姊姊……」

「乖……那還有呢?」

小治想了想,看著姊姊說的唇語,當然聽不懂,可是他忽然想到媽咪常常說一個人的事,於是不假思索的喊出,「爹地……」

「賓果!兩票了。」轉向哥哥,「你,羅威,英文名字是william lowell,你呢?」

他沈默,不知該怎麼說,小潔倒是勝券在握的模樣。

「如果我說,我投給何叔叔呢?」

「哥哥,為什麼?」簡直不敢相信哥哥竟不選爹地!爹地有這麼討人厭嗎?如果是這樣,那為什麼媽媽每次都要說爹地的好話,還怕他們忘記爹地?

為什麼……「哥哥,你很討厭爹地是不是?」

「算……是吧!」

小潔好難過,根本不敢相信,她弄不清楚父母之間究竟有何恩怨,卻從哥哥那冷淡且不願多談的表情中,讀出了一絲詭異的氣氛。

「小潔,你可以喜歡爹地,沒有關係,但是如果打電話給爹地,爹地跑來了,媽媽會有什麼反應,她會不會更難過,這些問題,我們都要考慮。」

況且,誰知道那個男人現在變成怎樣?又或者他還在嗎?會不會早就不在了……這個家庭曾經經歷過狂風暴雨,他可是親眼見到其中的慘烈,如果不是媽媽立刻做出痛苦決定,帶著他們三個孩子離開,現在可能他們每個人都生不如死,深陷其中,傷痕纍纍。

他親眼見過,即便當時他才九歲,卻很難忘記——耳邊彷彿還會傳來摔砸東西的聲響,玻璃破碎,大門打破了,碗盤齊飛,他就算蓋住耳朵也可以聽見,那恐怖聲響早已在他心裡烙印了。

事實上,他並不討厭那個人;事實上,跟弟弟、妹妹相比,他對那男人充滿更多的記憶,其中許多是快樂的記憶。

他們之間充滿父子的親情,一個如山一般高的男人成為他成長路上最大的指標,是他努力追尋的模範,是他發誓要學習的對象;只是這山突然垮了,這麼突然,令人措手不及!

瞬間,他的路上失去了指標,曾經設定的學習對象,現在卻成了避之唯恐不及的夢魘。

三年了,他曾經很想、很擔心那個人,但現在為了媽媽,他可以不去想,甚至要他改叫另一個男人爸爸,他也沒關係……



美國華盛頓華特爾•裡德陸軍軍醫院

七樓最角落的獨立病房內安安靜靜,靜謐到彷彿可以聽見點滴針筒內,液體滴落發出的聲響。

男人滿臉鬍髭,高大的身軀躺在病床上,臉上了無生氣,肢體似乎發軟,一點力氣也沒有,儘管張著眼,卻彷彿放棄了自己、放棄了生命。

期間,護士過了換點滴,小心翼翼,甚至在動手之前還先問了一聲,以示禮貌。「上尉?上尉?」說的當然是英語,「請容我幫你更換點滴。」

「……」張著眼,卻無言以對。

護士無奈,這幾天都是如此,他張著眼,卻是無動於衷,如果要他死,他大概也會默默接受。

更換點滴,盡量不扯動插在手臂上的針頭,只是還是不小心動到了,護士連忙道歉。「對不起,上尉,對不起。」

「……」還是沒反應。

護士無奈,搖頭,收拾東西準備離去,就在此時,剛好有人走進來,想要探視病人。

護士看見來人,驚了驚,趕緊問好,「奧斯裴中校,您好。」

「你好,你先出去吧!」

房內,頓時只剩兩人。

那名中校走到病床前,又氣又無奈,看著床上明明張著眼沒在睡覺,卻是如此沒精神的人,更是怒火中燒。「你瘋了?把自己關在冰櫃裡?想死也不是這樣!」

「……」

「你看你現在這個樣子,比爛泥還要沒精神。」

「……」

「你到底在搞什麼?」

「……」

「安德魯•洛威爾上尉,我命令你說話,回答我的話!」

或許是出於本能,那男人終於看了他一眼,眼神裡淨是無奈,還有著深深的絕望,他隨口應了一聲,「是,長官。」

「你到底是在做什麼?想死嗎?」

「我……癮頭犯了。」

很是訝異,似乎更是不敢相信,都兩年多了,怎麼會這樣?他以為安德魯已經好了,這輩子可以徹底擺脫了。「所以你把自己關在冰櫃裡?」

「我不能再碰……」

「笨蛋!你可以找醫生、找護士,都幫不了你的話,你可以來找我!把自己關在冰櫃裡,你想自殺是不是?」

這小子被發現時體溫只剩下三十度,如果再晚一點,肯定會一命嗚呼。醫生說,他雖保住了一命,不過得了肺炎,需要好好休養。

又不說話了,他似乎早就放棄了自己,這兩年多來,他就是這樣,被動的接受治療,若非他說話激他,甚至罵他最在意的那個女人,他一點反應都不會有。

拉把椅子坐著,身為長官,面對著不自愛的下屬,他氣到想翻桌。畢竟,這傢夥是他最信賴的部署,更是他眼中的好軍人。

只是經歷一場戰爭,回到美國,他的生活全都變了——跟妻子離了婚,那女人帶走他的三個孩子,獨留他一個人面對生命中的巨變與打擊。

他替他感到難過,一場戰爭毀了他,也毀了他的家庭,現在的他什麼都不剩,縱使有終生俸、有優渥的理賠金,卻毫無意義。「已經快三年,你打算就這樣頹廢下去嗎?」

「……」不說話,男人的眼底卻浮現出淚光。

一開始時,他很努力想要振作,努力戒除那些該死的害人之物,他漸漸成功了,開始像個人了,可是他突然覺得,這有什麼意義?太慢了,在失去她之後他才覺悟,才努力改變自己,但一切都已經太慢了!

她已經離開他身邊了……

縱使意志堅定,想要徹底戒除一切的毒害,可是懦弱時、脆弱時,他渾身發抖,身邊又沒人陪著,一種寒冷的感覺逼著他重新墜入惡性循環中。

為了怕自己再度陷入不可自拔的境地,他乾脆傷害自己,甚至希望死了算了,不用背負惡名,不用面對從英雄變成狗熊的難堪。

看著他那慘淡的表情,中校決定走老路,脫口而出,「那該死的女人!」

果然,他瞪了他一眼。「長官,原諒我必須說髒話,但請你閉嘴。」

「我又說錯嗎?」中校厲聲指責著,「你現在是最脆弱的時候,意志一不堅定,就會走回老路!而現在,你最需要的就是家人的陪伴,她呢?她人在哪裡?」

「我們已經離婚了。」

「是啊!離婚,然後她把孩子也都帶走,擺明瞭就是要你死。」他裝得很憤恨,「如果她沒有離開你,孩子也沒離開,你現在就會有家人陪著,你就會振作,就不會有脆弱的時候,你就不會走回老路……」

「夠了……」

「所有我說,那該死的女人……」

「我說夠了!」他大吼,制止住中校的話。「這全部是我的錯,那時我整個人都瘋了,我變得有暴力傾向,她當時還懷孕,兩個孩子才幾歲,她不帶著孩子離開我,是想被我打死嗎?」

「……」

「她沒有錯,錯的是我……是我對不起她……」眼眶裡的淚水終於滑落,所有的痛苦及過往的點滴回憶,又在腦海裡瞬間炸開。

中校歎息,拍拍他的肩,重複這兩年多來不知說了多少次的安慰,一次又一次的勸他振作。「挺起來吧!戰場這麼殘忍,你都撐過來了,沒道理現在不行。」

「……」

「唉……」歎息完,走出病房讓病人休息,讓他整理自己的思緒,是要這樣繼續頹廢下去,還是振作起來,想想看往後的路該怎麼走。

他看著天花板,想擦掉眼淚,卻不斷哭泣——年輕時總愛說男人不能哭,總愛嘲笑那些動不動就掉眼淚的男人,但現在他卻常常落淚,甚至擦也擦不盡。

打贏了一場戰爭又怎樣,這場人生的戰爭,他徹徹底底的輸了。

戰場上,槍林彈雨,子彈打來,削掉左手整只小指與一半的無名指,他不喊痛,也不覺得哭,只要還能扣動扳機、能扔擲手榴彈,他都不覺得自己是殘廢。

沒有敵人是無法打敗的,他一直這樣告訴自己,卻在回到美國後才發現,自己才是自己最大的敵人!

他被自己打敗了……代價就是失去妻子、失去所有孩子、失去一切幸福,所有榮耀歸零、所有希望破滅。

喪失一切勇氣,現在的他,活脫脫就是個苟延殘喘的廢物,拖著一口氣,卻嫌自己命太長。

快三年他都走不出來,走不出這場生命戰爭中慘敗的陰影,未來會怎樣,他想都不敢想……

病床頭,有一張病人資料卡——

Marine Corps(海軍陸戰隊),Captain Andrew Lowell(安德魯•洛威爾上尉)

Drug Addict(藥物成癮),Alcoholic(酒精成癮)。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6-15 06:39:04

第二章

羅思綺的母親其實一直很後悔,讓女兒在十八歲那一年獨自到美國,本以為只是短短一年的打工遊學,可以拓展視野、吸取經驗,本是無傷大雅,誰知道最後,女兒的身邊竟然多了一個老公,還是個金髮碧眼的「阿斗仔」。

說真的,女兒的要求,他們還真不知如何拒絕。女兒是獨生女,備受疼愛,從小羅家父母就習慣給她最好的了。

羅父經營機車修理事業,雖是黑手,在南台灣一帶倒也是有幾家分店,家境算是富裕。

羅父求子多年,三十五歲才得一女,當然視若珍寶;羅父總想,以後女兒可以不用辛苦,家裡的事業還有財產都歸她,可以當個現成的老闆,反正家裡的事業已經略具規模,她只要偶爾去視察一下就好,不需要真的下去修車。

連這名字羅思綺都取得很妙,說明瞭羅父對女兒的厚望——羅思綺,螺絲起,剛好就算是白手起家的羅父吃飯的傢夥。

那一年,女兒告訴他們,她想晚一年進入大學,想趁著年輕,到美國打工遊學,見見世面,這確實是個性開朗活潑的羅思綺會做的事。

羅母本來還想陪,但她堅持不肯,就是要一個人自己去。不得已,幫女兒辦好一切,也準備了一筆錢,約法三章到美國後天天聯絡,住在父母安排的地方,這才同意放行。

飛出去的小鳥,當然瞬間愛上外面的寬闊天地。到了美國後,她所有的時間與心力都放在適應這個新環境上,雖然頗辛苦,雖然吃吃喝喝都不太習慣,雖然自己的英語還不太好,但是她還是很開心。

落腳處在紐約,她住在父親找到的一家小公寓,房東是個老太太,人和善可親,受了羅父的囑托,對思綺特別照顧。

白天工作的地點就在住所附近的速食店,站在櫃檯前接受點餐很辛苦,這是她自願的,因為她想,這是學會英文最快的方法,逼自己去跟這些老外面對面,習慣他們的口音與講話速度。

幸好,她習慣面帶微笑,臉上充滿活力與朝氣,面對客人總是大聲問好,這麼熱情的服務態度,在美國還算特例,那些老外還挺吃這一套的。

再加上這個年輕東方小女孩長得清秀漂亮,果然吸引了許多人選擇要站在她的櫃前接受她的服務,其中以年輕男孩居多。

當然,她也吸引了那群年輕的西點軍校生。

她就是這樣認識那個男人,安德魯•洛威爾,大了她三歲,是個西點軍校的「firstie」(四年級生)。外表長相是個標準的白人,一頭金髮,但眼珠顏色卻略顯深黑。

他站在一群同學之前,不像其他人一樣說話那麼大聲嚷嚷,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但偶爾還是會跟朋友打打鬧鬧。當他笑的時候,兩頰還有可愛的酒窩,如果不是因為他身材高大挺拔,還真像個可愛的小男生。

當時,她注意著他,他竟然也看向了她,兩個人眼神交會。她愣了愣,趕緊撇開頭,去服務其他客人。

但這一對望,卻在彼此心裡留下深深印記,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她會在往後這將近一年的日子裡,與這個年輕男孩陷入熱戀。

感情的事真的很難說,原本,一見鍾情只是小說上的用語,她常常看著這樣的劇情就覺得暈頭轉向,如果見一眼就動了心,那人也太不理性了。

可是安德魯真的給她這種感覺,很恐怖的感覺,一種心在瞬間失控的感覺,每次看見他總能深深體會,人本來就不是一種能夠控制自己的理性動物。

從那天之後,她常常看見他。一個多月的時間,他好像只要一放假,就會來到她的櫃檯前點一杯咖啡,還有一個漢堡,等著餐點做好,兩人無言對望。

跟他的同學不同的是,安德魯安安靜靜,不像那群軍校生總是吵吵鬧鬧,總是追問著她住哪裡,家裡電話幾號,星期日沒有空,要不要一起到城裡去玩……

餐點一到,他就轉身離開櫃檯,只是他會選擇坐在正對著櫃檯的位置,邊吃,時而抬頭看向櫃檯,似乎在看她。

她當然都發現,心裡只嘀咕說:「幹嘛,有話就說啊!幹嘛不學學你同學,要約就開口啊……」

她肯定,安德魯是個害羞的小男孩。

終於,她受不了了,每個人的個性真的都不一樣。她不應該以偏概全,以為外國男人都是這樣大方,都是把妹高手。

她拿著一壺咖啡走到他面前,在他有點緊張、訝異的眼神中,開口問他需不需要續杯?他當然不反對,眼神還直直望著她。

他終於開口了,「你……你……」

「我怎樣?」

「你……從哪裡來啊?」

「台灣啊!」

「哦……」應該繼續聊下去,卻完全卡住了。

這傢夥,虧他還長得高頭大馬,怎麼這麼沒用啊?

倒完咖啡,她歎口氣,眼神還有點哀怨,心想,她都親自走過來了,這男人還不會說話,難道要她倒追嗎?

轉身想走回櫃檯,這次完全失敗,這傢夥還看不出來,她只幫他一個人續杯,其他客人她理都不想理,這樣他還不懂?

看著她準備離去的背影,安德魯似乎也急了,他開口:「你……明天有空嗎?」

回頭,「有事嗎?」

「我……」

歎氣,「好!我有空,你想做什麼?」

他笑了,搔搔頭,真的很不好意思。可是他又想起剛才他的那票同學開口約她,她卻說自己沒空。

一眼看穿他的想法,「我看人,不是什麼人約我都出去,我沒這麼隨便。」

「那我……」

「我覺得你不錯啊!安安靜靜,不像你那群同學那麼吵。」

於是兩人敲定隔日的約會行程,很無聊的湖邊公園散步之旅。但是有一次就有第二次,他們開始常常約出門,從一週一次,變成一周兩次,不過想要更密集的見面實在有困難,畢竟他還在念軍校,無法天天出門,但愈是這樣,她愈是想念他。

來美國不到半年,她承認自己戀愛了,愈相處愈覺得一顆心都繫在這個男人身上。上班時,有時候會發呆,會望向安德魯最常坐的那個位置,然後想事情想出神。

想他什麼時候可以放假,想他前幾天約會時在她頰邊輕輕留下的吻,很紳士,很有禮貌,卻也騷動她的心。

之後持續見面、約會,安德魯終於開口對她說他喜歡她,喜歡這個東方來的小女孩,他注意她很久了,他喜歡她的熱情,喜歡她努力工作臉上帶著笑容的模樣,很吸引人。

問她願不願意做他的女朋友,她竟然點頭,也沒想到自己再過半年就必須離開美國——她畢竟不是美國人,打工遊學也有期限限制。

可是當下的她根本不管,只想把握這人生難得的感情,好不容易喜歡上一個人,而且對方也承認喜歡自己,她當然要把握,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但羅思綺萬萬沒想到,她最後竟然離不開美國了,雖然感情的進展很穩定,還在她控制之下,但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她的想像。

既然談戀愛,當然會有一些親密舉動,安德魯很紳士,但那不代表他不是男人。兩人展開交往,常常見面,也認為彼此就是情侶。

那一年,她也許真的太年輕,陷入愛情裡不可自拔,最後甚至願意交出自己,交給這個男人。

距離離開美國只剩下一個月,她的打工遊學就快要結束;安德魯也要畢業了,畢業後他掛階少尉,即將正式進入陸戰隊服役。

她一直想著該怎麼開口說她要離開美國了,光想到她就覺得痛苦,喜歡上一個人,自然希望能永遠在一起,怎麼可能動念離開。

不過事情來得太突然,她不需要開口離開,因為她離不開了——她懷孕了……

她不知道安德魯會有什麼反應,也許嚇得逃開,也許奪門而出,也許避不見面,裝作不認識。

「安,我懷孕了。」

他真的一愣,待了一分鐘,想開口卻又默聲良久,久到她都心寒了,以為他會逃避,會不負責任。

誰知道……

「嫁給我吧!」

「……」眼眶紅了。

「我畢業了,馬上就要下部隊了,開始有正常的收入,我可以結婚了,嫁給我吧!我愛你……」

於是,她嫁給了他,沒有選擇餘地。至少在那段年少歲月裡,她就這樣單純而執著的認定這樣一個人作為終身的伴侶,不管對不對,不管是不是太天真,不管那想像中的終身相伴,是不是奢求……

這場異國婚姻當然不容易,難處多多。夫妻之前的相處並不難,而是怎樣說服遠在台灣的父母?幸好安德魯是個誠懇的人,請了假帶她回到台灣,冒著差點被羅父打死的風險,懇求人家將女兒嫁給他。

肚子都有孩子了,不嫁行嗎?只是羅父氣得要死,差點要跟女兒斷絕關係,幸好羅母緩頰,說人家至少願意負責,就是好事。

羅母的想法是,孩子如果不懂事,很多事情父母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讓孩子去闖一闖,去嘗嘗固中滋味,父母只能在旁祈求,別讓孩子摔得太重、傷得太深。

這個「阿斗仔」看起來還滿誠懇的,聽說是個職業軍人,在美國,軍人的收入還不錯,福利也好,至少可以肯定的是,女兒跟著人家,經濟上不會吃苦。

安撫好父母,安德魯帶著妻子回到美國,去過他們往後未知人生。不知道以後的日子是好是壞,以為有愛情就可以支撐一切。

另一個困難,在羅思綺眼中比說服父母學要難,那就是安德魯的職業。他是個軍人,軍校畢業下部隊以後,雖然薪水不低,但時間都給了國家。

他常常不在家,必須待在部隊裡,他工作很忙,也很累,常常他回家時,累到坐在沙發上就睡著了,讓她心裡很不捨。

他對她很好,婚前婚後一樣溫柔,這一點她沒看錯人。面對她,他已經比以前好很多,會說些甜言蜜語,常常抱抱她、親親她。

而她,也努力扮演好一個妻子的角色,將家裡整理得乾乾淨淨,讓他一回到家就可以全然的放鬆,不須擔心家裡的事,甚至她還會負責炒熱家裡氣氛,讓他能有一個家的感覺。

安德魯的父親也是職業軍人,聽說還是個掛星星的將軍。就是因為系出名門,這才讓他可以輕易拿到參議員的推薦函,可以進入西點軍校就讀。

不過他的父親在戰事中陣亡了,母親也早就去世,小時候他是奶奶帶大的,幾年前他的奶奶也去世了,現在他只剩下一個人。

所以安德魯渴望家庭,更珍惜他跟她一起建立的這個小家庭。這些她都感覺得出來,並為他心疼不已。

後來,大兒子出生,他們幫他取名為William。孩子很可愛,長得比較像爸爸。安德魯超疼這個小寶貝,常常一放假回家,就是抱著孩子玩上一整天。

有時候,她也會帶著孩子到營區去探望他,讓他可以在繁重的工作中見到自己親愛的家人,舒緩他的工作壓力。

剛結婚那幾年,他們其實聚少離多,甚至有兩年的時間,聖誕節與新年假期,老公都不在家。

他會打電話回家說聲抱歉、說聲我愛你,然後隔著話筒跟兒子聊天,雖然小威那時候只會咿咿啊啊的叫,但父子倆還是聊得很開心。

或許是因為老公常常不在家,所以一直到小威六歲之前,她都沒有再懷孕。不然她理想的家庭是一夫一妻加三個孩子。

不過老公不在家,她找誰生孩子啊?

終於,在小威六歲那年,她懷孕了,這一年她已經二十四歲,能夠再度懷孕,她非常高興,畢竟這次懷孕才是真正在婚姻關係下懷孕。

她想要告訴老公,卻發現那段日子老公更忙了,好不容易回到家,只能放兩天假,這還是連續兩個月不休假之後才換來的難得假期。

她其實可以感覺到老公的工作壓力真的很大,而且氣氛莫名的愈來愈沉重。老公變得不太笑了,臉上總是嚴肅的表情,跟大兒子玩時常常這樣凝視著兒子,表情凝重。

那天,吃完晚餐,她拉著老公的手坐在沙發上,兒子就在一旁玩積木。

「我……」安德魯先開口。

時間真剛好,她也接著說:「我……」

「你先說。」

「老公,我懷孕了。」

安德魯表情一愣,半晌說不出話來,他的臉色凝重至極,彷彿遇到了多嚴重的事情,他抹了抹臉,重重歎息,聲音裡淨是痛苦。

「現在是怎樣?」羅思綺有點不開心,「那時候懷William,你也沒這樣,你不高興我懷孕嗎?」

趕緊否認,「不是,親愛的,當然不是。」

「那你那是什麼表情?」

沈默了一會兒,安德魯看了妻子一眼,握住她的手,「親愛的,我很開心你懷孕,事實上,我很喜歡你為我懷孕這種感覺。」

終於露出笑容,「那就開心一點,你最近都不常笑了你知不知道。」

又是歎息,「Rose,我有件事要告訴你,這件事還沒有太多人知道,請你暫時幫我保密好嗎?」

「什麼事啊?」看他一臉嚴肅的樣子,好像是什麼嚴重的事情。她臉上的笑容也漸漸淡去,憑著相識多年,她緊緊回握住丈夫的手,等待他做出最後的宣佈。

「我要離開了。」

「離開?去哪裡?」

「伊拉克……」

「伊拉克?是中東那個伊拉克嗎?去幹嘛?去玩?」

搖頭,「去打仗。」

笑容瞬間全部退去,羅思綺也說不出話來,整個人像是被炸彈轟炸過一樣,腦袋一處空白,半點思緒也無。「打……打仗?」

點頭,「聽說總統最近就會宣佈,陸戰隊要先出發,航空母艦也會派過去,聽說……這只是聽說,總統已經決定要把海珊趕下臺,就算最後沒找到大規模毀滅性武器也一樣……」

她聽不懂,也聽不下去,腦海裡只是迴盪著「打仗」兩個字,每一聲都在腦中迴響,讓她的頭隱隱作痛。

當晚深談之後七天,安德魯就出發了,這一去就是兩年,當然他沒能親眼看見女兒的出生。

出發後五天,美國總統果然宣佈出兵。她看著電視,心裡一陣淒涼,冷到她立刻把兒子抱進懷裡,為自己尋找一絲溫暖。

這兩年,安德魯偶爾會打電話回來,但多數時間是音訊全無的。不過,這不代表她對戰場的事一無所知,每天,電視新聞都會播報戰場的慘況。

今天,美軍部隊又被伏擊了……陸戰隊傷亡慘重……巴斯拉傳出自殺炸彈攻擊……激進分子甚至以小女孩作為人肉炸彈……陣亡士兵突破一千人……

她其實不想看,怕看到熟悉的名字,才關上電視,卻又把電視打開。雖說不聽不看就不會失望,甚至絕望,但聽到老公現在所處的環境,看見老公現在面臨的場景,她比較有安全感,甚至有一種就陪在老公身邊的錯覺。

這段時間她常常寫信,托給老公的一個長官奧斯裴中校,是個不錯的前輩,也答應會幫她把信轉到戰場。

信裡她叮嚀交代,要他注意安全,告訴她女兒出生了,兒子長得更大了,跟爹地很像;更告訴她家裡有人在等他,一定要平安回來。

兩年多的光陰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度過的,就好像在戰事最緊急的時候,每天都有壞消息,她邊看邊哭,卻依舊這樣挺過來。

這兩年,母親從台灣來看過她,說要帶他們回台灣住一段時間,但她不肯,總怕老公如果回來,家裡會沒有人。

距離出征過去兩年多,女兒Jennifer從繈褓到學步,甚至到後來已經可以用代步車,在家裡跑來跑去,玩得比哥哥還凶;相較之下,小威倒是很乖,有著類似父親般超齡的成熟。

那兩年的日子,孩子是她唯一的動力,她為孩子撐著,希望可以撐到全家人團聚那一天。

那天下午,她在廚房忙,兒子在客廳寫著作業,女兒則依舊在玩,活力充沛。這時,大門口突然傳來電鈴聲,外頭似乎破為嘈雜。

「來了!來了!」

門才一打開,原來是隔壁的老太太。這個社區住了很多陸戰隊的軍人家庭,有的是丈夫從軍、有的是兄弟、有的是兒子、有的是孫子。這段日子,每天都傳來有人陣亡,晚上彷彿都可以聽見鄰居的哭泣聲。

因為處境相似,所以大家彼此照應,鄰居間感情倒還不錯。

「路易士太太,怎麼了?」

「回來了!回來了!」高興得很,「他們都回來了。」

「誰回來了?」

「我孫子……當然還有你老公。」

羅思綺先是一愣,眼眶卻搶先濕透。看向遠方,一輛輛卡車就停在不遠處,那正是運兵車,許多身著迷彩軍裝的人從車後方跳下車來。

果然,她看見了安德魯,她的丈夫依舊高大挺拔,但瘦了許多,兩年多的戰場征伐,肯定吃了不少苦。

許多鄰居都跟自己的親人相逢,大家抱成一團,又是笑聲,但更多的是哭泣聲,連她的淚水也不斷掉落。

安德魯看見她了,他加大步伐奔向她;而她只能僵在門口,動也不動。

這是上天的恩賜,讓她盼到他回來的這一天。戰場無情,但她的命運並不無情,沒有讓她失望,沒有將她推入絕望深淵。

安德魯站定在她面前,一把抱著她,「親愛的,我回來了……」

溫暖的擁抱讓她真切的感覺到,這不是假的,這不是夢,他真的回來了,就站在她面前抱著她。

她放聲大哭,彷彿想將所有恐懼與擔憂的情緒全部宣洩出來;聽到妻子如此哭泣,安德魯眼眶也紅了,不能自己的落下眼淚,嘴裡卻只能吐露出破碎的語言,一字一句說著歉意。「對不起……親愛的,對不起……」

她緊緊抱著他,眼淚不停掉下,卻用力搖著頭。原來,所有的堅強、冷靜,都是假的,在面對他安危回來的這一刻,這才知道,她好在乎他、好愛他。

「我回來了,雖然戰事還沒結束,但我的任務結束了,短期之內,不用再離開……」

「我等你……等好久……」

「對不起……」

這時,女兒竟然跑到門口,看著媽媽哭哭啼啼。「媽咪……」

夫妻兩人放開彼此,低頭看向孩子。羅思綺笑了笑,「老公,你還記得你出發前,我說過的話吧?」

「記得,」眼淚不停掉落,「你說你懷孕了……」

「這是我的女兒,對不起,你不在,所以我自己把她取名為Jennifer。」

「很好聽。」蹲下身,摸摸女兒稚嫩的臉頰,「嗨!Jennifer,我是爹地。」

「爹地?」

女兒才兩歲多,當然對父親沒有印象,但已經八歲的大兒子一定有印象,他就站在一旁,也用渴望的眼神看著父親。

所有同學跟老師都知道他有個在陸戰隊當軍人的爹地,爹地是他的驕傲,他最愛對其他同學炫耀這一點。

安德魯伸出手將兩個孩子統統抱進懷裡,重新體會做父親的感覺,體會孩子是他生命的延續,是他拚命從戰場上的槍林彈雨求生的動力。

孩子天真的話語聽來可愛又動聽,他終於回家了,回到這個他日夜思念的家,有他的妻子,有他們一起生的孩子。

縱使他背負了很多恐怖的夢魘,此生怕再也難忘,但他逃回來了,回家了,家是最溫暖的地方。

但願他能慢慢忘記戰場上的一切,重新做人……

分享的日子當然苦不堪言,何況是上戰場打仗。

夫妻倆彼此相擁,用身體體會彼此的愛意,談著心,說著這些年的點點滴滴。但是,有些事情他們絕口不提。

比如說,戰場上的殘忍。

她知道那一定很痛苦,一定不堪回首,所以不問;他也知道,就算把那些事都說出來,也只是多一個人傷心、煩惱,所以他也不說。

一家團聚後,日子其實有點變化——

首先,老公陞官了,本來是中尉,上戰場一年後就升為上尉。第二,回家後,老公好像休息時間變得比較多。

老公說,在伊拉克兩年間,每天都在打仗,根本不可能放假,如果累積起來,一整年不工作假期都還消化不了。

接下來三個月,似乎都是這種生活,很恬淡、很幸福,全家人都在,老公也不會再到那恐怖又危險的伊拉克去受苦受難,這種簡單的幸福她很珍惜。

老公在家,白天就送兒子去上學,陪女兒玩,或是帶著女兒出門去幫她買菜;晚上,當然就是夫妻兩的相處。

就像是想要補足這兩年的空缺,彌補讓老婆獨守空閨的歉意,安德魯簡直像是瘋了一樣,每天晚上都要恩愛。

當然,這樣子是要付出代價的。

那天晚上,由老公去安撫孩子睡覺,羅思綺則躲在廁所裡不知在做什麼;安德魯一回房間,發現老婆還在浴室,覺得奇怪。

「親愛的,你在裡面做什麼?」

「……」

「親愛的,發生什麼事了?」

「……」

「回答我,你出什麼事了……我要進去咯!」才想打開門,沒想到反而從裡頭打開,安德魯看見羅思綺,嘟著嘴,表情有點不太開心。「寶貝,怎麼了?」

瞪著他,突然伸出手捶了他胸口一拳,不痛不癢,但安德魯還是皺了眉頭,看著老婆不理他,逕自走到床邊坐著。

他趕緊跟過去,坐在她身旁,「怎麼了?親愛的。」

「都是你啦!」

「我怎麼了?」

「你才回來三個月,我……我……」

「怎麼了?」

「我又懷孕了啦!」

相較於女人一臉的無奈,男人倒是志得意滿,顯見他依舊勇猛頑強。

「每天都來,照你這種做法,難怪又懷孕……」

伸出手,將她攬進懷裡,「每次做的時候,你也沒抱怨啊!」

「你……」得了便宜還賣乖,這麼難的中文,這個老外也聽不懂。

「好啦!不要生氣,懷孕就懷孕,把他生下來,如果下一胎你不想生了,我去結紮,這樣可以吧!」

「那倒不用啦……」

「不過,我本來就希望有三個孩子。」

「我也是耶!」羅思綺訝異地望著他,果然夫妻心有靈犀一點通。

「這樣也好啊!趁年輕有體力趕快生一生。我可不希望看到你四、五十歲了,才要生孩子做媽媽,不過如果你想繼續生下去,我也可以奉陪。」

「不理你啦!」站起身,老公說話愈來愈討厭,雖然她還滿喜歡的,「氣到我都忘記要洗澡就跑出來,我要去洗澡了。」說完,就走向浴室。

安德魯坐在床邊,看著妻子的背影,臉上始終掛著寵溺、疼愛的笑容。

等著老婆出來,不敢自己先睡,他打開電視,剛好轉到新聞頻道,聽到主播播報伊拉克那裡的狀況。

當地主要戰事已經結束,這也就是為什麼他可以回美國的原因。剩下的工作是維和工作,必須結合警力才能完成,對於他們這些野戰部隊,目前當地的情勢已經不需要他們。

新聞不斷播報,主播突然轉進播報一條緊急消息——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6-15 06:39:20

第三章

為您插報一則最新消息,伊拉克首都巴格達今天再傳自殺炸彈攻擊,令人震驚的是,極端分子利用年僅十歲的小男孩發動攻擊。小男孩身上綁滿炸彈,穿外套作為掩護,走向政府機關所在的綠區引發爆炸。小男孩當場炸死,另外還造成十七名警員與維和部隊成員喪生……

他看著新聞,突然渾身發抖,冷汗直冒,趕緊關掉電視,想要驅走恐怖的記憶,卻發現記憶生根,甚至發芽,那種恐懼又回來了!


從第一眼在速食店見到老公,到老公出征,再到老公回家,這八年多的光陰,記憶裡淨是甜蜜,就算為了等他結束任務回家,她滿是思戀,內心充斥苦澀滋味,也在結束等待的那一刻,見到他的那一瞬間,迅速化為重逢的甜蜜。

這八年多的光陰竟然過得這麼快,問她這段異國婚姻的心得,她竟然說不太出來,只能面帶微笑,硬要擠出幾個字來形容,大概也是甜蜜、快樂之類的話。

或許也因為這八年中充斥的只有甜蜜記憶,所以每每回想時,總覺得畫面有點單調,甚至三言兩語就可以說完,縱使面帶微笑,但最後也覺得,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

至少跟她離開美國,一個人帶著孩子回家相比,這八年的甜蜜生活反而顯得平淡無奇,三言兩語就能說盡,一頁兩頁就能書罄。

如果分離是重口味的人生,自然會掩蓋過如此恬淡的快樂回憶,人總記得悲傷、記得痛楚,尤其是當下的悲傷痛楚,這些負面情緒,怕是再多的過往回憶都難以彌補。

安德魯回到了她身邊,她很開心,甚至感謝上天,她不像安德魯是個虔誠的教徒。

他說,他在戰場上,把自己的安危交給兩個人。「一個是上帝,一個就是你,我的妻子。」

因為信仰、因為愛,所以他告訴自己,怎麼樣都要回來!就算是傷痕纍纍,內心殘破不堪,他也要回到這個家。

而她,在那兩年多的等待期間,她每天祈求,甚至開始向上帝祈禱,祈禱上帝不要因為她並非教徒就放棄了對她的祝福,當時,她最需要這樣的祝福。

現在,上帝真的祝福她了,老公真的回到她身邊,她很感恩、很滿足,此生再無所求……

這個家庭現在已經完整,有著丈夫,有著慈祥的父親;有著孩子,肚子裡還有一個,她還能有什麼奢求,幸福就在身邊,她要好好把握。

懷孕已經四個多月了,小腹明顯凸起。羅思綺知道,肚子這麼大,怎麼樣都稱不上好看,但她還是會接受老公灌的迷湯,說她懷孕的樣子好美,說她是全天下最美麗的女人……

那天下午,小威還在學校讀書,她打算帶著女兒出去散散步,正好老公放假在家,不用工作,於是她打算拉著全家人一起出門走走。

可是,安德魯似乎不太願意。「老婆,你去就好了,我想在家裡休息。」

「你已經睡了一整天,該出門動一動了。」尤其,她很擔心,老公看起來精神似乎不太好,問他是不是生病,有沒有不舒服,他卻總是否認,儘管氣色明顯虛弱無力。

這一陣子好像都是如此,她總說要他去看醫生,但他說他沒事,既沒發燒,也沒咳嗽、流鼻涕,到了醫生那裡,他也說不出什麼所以然,只好多休息。

看著安德魯躺在床上那副疲累的模樣,羅思綺很心疼,但她更覺得要逼老公出去走一走、散散心,長時間悶在家裡會悶出病的。

她知道老公可能是工作壓力大,畢竟他的工作不同於常人,可是如果是心裡累,一直躺在床上也不是辦法。

「老公,我一人挺著肚子,帶著小孩出門很危險的,如果被人撞到怎麼辦?」語氣裡還裝出很害怕的樣子。

威脅他,這招很有效。安德魯果然立刻坐起身,表情再累,在沒精神,也很努力的下了床,準備換衣服。

她近距離的看他,這才發現,老天,老公怎麼瘦了這麼多,整個臉頰像是削瘦下去一樣,眼窩似乎也凹陷了。「安,你……」

他像是意識到自己幾乎快要不成人形,摸摸自己的臉,說笑著,「瘦了也好,瘦一點比較健康。」不想讓妻子擔心。

話才說完,他就走進浴室盥洗。五分鐘後,他身著運動服裝走了出來,陪著老婆走向門口。

他穿上運動鞋,站直身子,看向門口,突然深呼吸,又猛吞口水,似乎有點緊張,有點不知所措,有點不安。

「怎麼了?」

搖頭,「沒事。」

開了門,讓老婆先帶著女兒走出去;小潔笑的很開心,叫著媽媽,也喊著爹地。他站在後頭,將家門關上。

外頭陽光耀眼,令人有點難以適應,他站在家門前的屋簷走廊下,有點進退兩難,不知該不該往前走。

他突然覺得他不知道該怎麼跟外面世界的人相處,好像每個人都知道秘密,好像每個人都知道他是怎樣的一個人,他好像無處可遁逃。

他知道自己變了,從戰場回來之後就變了——不愛出門,除了家人,還有不得不面對的同袍,他不愛跟其他人相處,甚至忘記該怎麼跟別人相處。

在戰場上,除了自己人,就是必須殲滅的敵人,沒有什麼別人。在自己人與敵人之間,存在著不可能共存的關係,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回頭看向丈夫,發現他在發呆,羅思綺走上前去,伸出右手,才想牽住他的左手,安德魯卻像是被電電到一樣,整個人嚇了一跳,退後一大步。

「安,怎麼了?」看他這樣避之唯恐不及的舉動,連她也愣住了。

搖頭,「我有東西忘記拿,等我一下。」

拿出鑰匙,衝進房屋內,過了將近五分鐘他才走出來,將門關好,然後走到妻子左側,伸出右手牽住妻子的左手,讓自己的左手與妻子遠遠隔開。

她接受了他的說詞,真以為他是想到有東西忘了拿,這才會像觸電一樣彈開,拒絕了她的牽握。

兩人正式步出家門,從左到右,丈夫牽著妻子,妻子牽著女兒,一家人和樂融融,好不快樂。

羅思綺一下子跟女兒說著話,聽著女孩說話帶著濃濃的童音甚至偶爾還跳出幾句更不清楚的中文,偶爾她也會轉過頭跟丈夫聊天,說幾個笑話,談些家庭或孩子的趣事,逗他開心。

她其實可以感覺的出來,老公回來這幾個月似乎愈來愈不快樂。

以前的安德魯彬彬有禮、風度翩翩,每個星期的假日都坐在速食店固定的位置上吃著漢堡、喝著咖啡,但就是不敢跟她講話。總而言之,老公跟她印象中那種自大又自以為是情聖的傳統白人男人差很多,絕對不是個那種見到女人就大腦失去控制的男人。

私底下,尤其在與她相處時,他卻很幽默,很風趣,隨口就能說著不算低俗的笑話,雖然有時笑話帶了點顏色,但總是在逗她開心,最重要的是,他讓她覺得,他只對她展現這一面;在外人面,他是洛威爾上尉,嚴肅冷靜的陸戰隊軍官,伊拉克戰爭的英雄人物。

然而,他回來的這段時間,一切好像都不復重來了,雖然老公的假期變多,呆在家裡的時間也變多,可是老公變得不愛笑了,很多時候他在沉思、在發呆。

更讓她擔心的是,他好像常常躺在床上睡覺,或是看著天花板,不發一語,精神頗差。

此時,對面走來一位老太太。羅思綺臉上露出笑容,那是他們的鄰居,老太太的孫子就是老公的部下,是個陸戰隊士兵。

看著來人,安德魯捏著妻子的手竟然一緊,像是很害怕眼前走來的人;羅思綺一愣,有點驚訝丈夫怎麼會有此反應。

「老公。」

「Captain」老太太已經走到他們面前,「Rose,你們好。」這個Rose就是羅思綺的英文名字。

羅思綺面帶微笑,「您好,艾倫太太。」

「好不容易看見你們,一直想當面跟你先生說聲謝謝。」

他們當然知道,老太太要謝的是哪件事——老太太的孫子,就是安德魯部隊裡的士兵,幾個月前也跟著安德魯平安回來,只是戰場無情,老太太的孫子被炸斷了一雙腿。

「你的孫子還好吧?」羅思綺問。

「還好,軍方幫他找了個內勤工作,還裝了義肢,現在又活蹦亂跳了。」看著安德魯,「Captain,真的謝謝你,我孫子說,如果不是你,他根本不可能活著回來。」

戰場上的狀況,孫子說的活靈活現,語氣裡淨是對安德魯的崇拜,但是這番話並沒有讓安德魯開心。

他顯得有點激動,搖搖頭,不知自己該說什麼、能說什麼,最後只能說:「老婆,我帶Jenni去前面走走。」

牽著女兒的手向前走,留下妻子與老太太,羅思綺不解老公到底怎麼了,以前再怎樣都會跟鄰居聊幾句,至少這些鄰居不是別人,他們的丈夫、兄弟、兒子、孫子都是老公的袍澤啊!

「Rose啊!」

「怎麼了?艾倫太太。」

「注意一下你老公,別讓他病了。」一個人從戰場回來後,有了這麼大的差異,連她這個外人都感覺出來了。

「病了?」

「戰場的狀況就好像是地獄一樣,我們難以想像。有的人在地獄裡待了一天,即使離開了地獄,卻以為自己一輩子都處在地獄裡。心裡生病了……」

艾倫太太的話說的是老生常談,羅思綺很訝異,卻不知該怎麼接話,嘴裡不斷說著謝謝,心裡卻泛著一陣又一陣的憂心。


出發前一天晚上——

「我幫你整理一些東西,一路上要小心,要注意安全,不要逞強,不要急著做英雄……」她叨叨絮絮。

妻子坐在床沿整理著衣物,安德魯洗好澡,拿著毛巾擦拭頭髮,赤裸著上身,裸露出強健的胸膛,他擠到妻子身邊。「老婆。」

「幹嘛?」

「不要心情不好嘛……」

瞪了他一眼,「結婚以後你常常不在家,現在又要出遠門,多久才能回來……」邊說,話裡帶著泣音。

歎息,緊緊抱著她,「對不起……」

趕緊收住自己的悲傷、恐懼情緒,怕讓老公心裡有負擔,「你放心,我會照顧孩子,你自己小心。」

看著她,安德魯突然露出笑容,「說點有趣的,老婆,我覺得你的名字很有趣耶!」

「怎麼說?」

「『羅思綺』」中文非常不標準,但聽得出來是在叫她,「前面兩個字的發音就是你現在的英文名字Rose,但是倒過來念,綺思羅,聽起來就像是Cheese,不過也很像Kiss。」

「你好無聊喔!」

「不然這樣,以後平常的時候,我就叫你Rose;肚子餓的時候,我叫你Cheese;然後想上床的時候,我叫你Kiss。」

聽到他這番莫名其妙的話,讓她不禁笑了出來,「想什麼啊?難道我在你心中,只是幫你煮飯和暖床的女人啊?」

「不然你也可以這樣叫我,以後你叫我Cheese,我就幫你煮飯;叫我Kiss的時候,我就……」

「好了啦!都當爸爸的人了。」不過她還有話要說,「其實,我的中文名字還有別的意思哦!」

「什麼意思?」

「我爸爸是個修車的,他把我起名叫羅思綺,意思就是……」不懷好意的看了他一眼,「screwdriver。」

「哇……」訝異到了極點,這麼man的詞竟然是這個甜蜜小女人的中文名字,還真……其實照老婆的個性來看,還蠻配的。

「你給我乖乖回來,如果不聽話,我這雙screwdriver就把你給拆了,聽到了沒?」

「是,長官!」

從身後抱著她,兩人享受這分離前最後的溫存,他甚至輕輕撫摸她略微凸起的小腹,這裡正孕育著他們第二個孩子。

他當然要回來,決不能將她獨自留下。

「羅思綺?其實你的中文名字很好聽,我很喜歡。」

「不過你的中文太爛了。」凝望著他,「你回來,平安回來,我再教你。」

「好,我要學。」他笑著,「等我回來……」

等他回來……come back safe and sound……


她突然夢見安德魯在出發前一晚,兩人之間的談話,又是一段甜蜜,只是甜蜜記憶太多,不是每段都記得,就是記得也說不清。

尤其老公回來後,她大可不用花時間去品嚐記憶;活生生的人就在這裡,她可以擁抱、可以親吻,可以盡情表示她的愛意。

只是艾倫太太的話還是在她的心裡留下了一絲痕跡。

那天過後,老公又回去營區上班,家裡恢復到只剩自己與孩子的狀態,但她也習慣了,做自己該做的事,當老公不在時,她除了是母親,更是一個父親。

只是靜下來的時候,她就會想到艾倫太太說的話。這幾天,她過去找老太太跟她談過——艾倫太太的先生是越戰老兵,當年從戰場回來後,聽說有一段時間,精神與情緒都不太正常。

不過狀況不太嚴重,經過家人的陪伴,過了半年多就恢復了。所以艾倫太太才會提醒她,多注意一下安德魯。

老太太說,安德魯那孩子從小對自己的要求就高,不論是課業,還是體能,而他也確實是個傑出、出色的軍人,但這種人陷入低潮,想不開的時候,會比老太太的先生更難恢復。

過幾天,老公回來了,住了兩天,期間她陪他聊天、談心,但是老公不太願意說說戰場上發生什麼事,只說沒事,只說要她不要擔心。

然後他就回營區了,再回家時又過了一個星期,而且隔一周後他再回來,表情更凝重,情緒似乎更糟。

看著床頭時鐘,時間是淩晨一點半,羅思綺坐在床上沒有太多的情緒浮動,畢竟不是做惡夢。

懷孕已經五個月了,肚子又大了一些,想起孩子,她只有幸福的笑容,但是看向身旁,發現空無一人,連同近日來的憂心,讓她瞬間皺緊眉頭。

她下了床,小心翼翼,腳步放慢,怕自己動作太大,傷了胎兒。

懷孕第三次,她很懂得該怎麼照顧自己,況且這個社區裡,每個鄰居太太天天看到她,都充滿關懷的提醒她。

出了房門想去找老公,卻不太知道老公在哪裡。他們住的房子是幢獨棟房屋,有兩層樓,也有地下室;他們睡在一樓,孩子睡在二樓。

一樓除了主臥房,還有兩個房間一間是書房,另一間是置物房。可是她不確定安德魯是在這兩間房間裡,還是跑到外頭去了。

但是當她走到置物房時,看到房門下方空隙隱約冒出了光線,聽見房內有人。更讓她驚訝的是,九歲的大兒子竟然站在房外。

「Willi,」喊著兒子的小名,盡量放低聲音,「怎麼在這裡?這麼晚了,怎麼不去睡呢?」

「媽咪,我口渴,想到廚房喝水,可是……」指了指房間,「裡面好像有人,還有聲音。」

看向那間房,羅思綺心裡突然有數。她安慰兒子,「孩子,快去睡,媽媽進去看一下。」

「不行,如果是小偷怎麼辦?」

「不是小偷,是爹地。」

「爹地?」鬆了一口氣,「那就好。」

「趕快去睡,不然明天上課就沒精神了。」

「哦!」突然看向媽媽的肚子,「媽咪什麼時候要生baby?」

「怎麼了?」

「我想當哥哥。」

「你已經是哥哥了?」

「不夠嘛!我想當很多弟弟、妹妹的哥哥。」

失笑,「媽咪是沒問題啦!但爹地會累死喔!」

「爹地這麼沒用喔!」

「你喔!快去睡了。」

「媽咪晚安!」小威趕緊上樓睡覺,確定房內是爹地後,他整個人鬆了一口氣。爹地不在的這兩年多,雖然他自己還是個小孩子,但是他總當自己是大人了,要幫爹地照顧家裡、保護媽咪,還有剛出生的妹妹。

現在爹地回來了,他可以繼續當他的兒子就好,可以跟爹地玩,可以跟媽咪撒嬌,就跟妹妹一樣。

看著兒子走向樓梯的背影,羅思綺的憂心又回來了,她看了看房門,又盯著門上的喇叭鎖,伸出手想把門打開,心跳卻在瞬間加速。

裡面是誰,她其實也不確定;是安德魯,還是小偷?

如果是小偷,不是老公,似乎也很好……

奇怪?她為什麼以為打開這道門就會揭開什麼秘密?她似乎承受不住的秘密……

但羅思綺還是鼓足勇氣,將門打開。門才半開,立刻可以聽見玻璃瓶碰撞的聲音,等她完全將門打開,順便就著門旁牆上的開關將電燈全打開,房內的景象全部映入眼簾。

果然是老公……

安德魯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喝著酒,瓶內的酒只剩一半,手中的杯子裡還有滿滿一杯;再看向老公的臉,紅通通的,顯然已經喝了有一段時間,醉意以非一點可以形容。

看見她走進來,安德魯真的嚇到了,兩頰雖然通紅,但是眼睛裡一片清亮,顯然嚇醒了一大半。原本用左手握著酒杯也趕緊放下,換成右手,將左手藏到桌子下方,似乎就是怕老婆看到。

這段時間,他將自己的左手藏得很好,不曾讓老婆發現,發現那無情的戰事在他身上留下的殘酷痕跡。

「老公,你在這裡做什麼?」

看著老婆的臉,老婆的擔心全寫在臉上;再看向她的孕肚,一個人這麼辛苦孕育著他們的子女。而他……他什麼都沒做好,只會讓老婆擔心,他真是沒用,為什麼從戰場回來後,他就變成這樣?

容易灰心,容易喪失目標,甚至自製力不足,在家裡,在工作場所,他都這樣……他怎會變成這樣?「我……」

羅思綺走上前,近距離看著他,因此也可以聞到他身上濃厚的酒味,她皺眉,所有的擔憂溢於言表,卻按下不說,不想再讓老公心裡有壓力。「這麼晚了不睡覺,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喝酒?」

「我……我……」

「怎麼了?你有什麼事就告訴我啊!」聲音很溫柔,「我是你老婆,有什麼事都可以跟我分享,不要放在心裡,好不好,安?」

手裡握著酒杯,隱隱發抖,內心滿滿的痛楚,似乎都要宣洩而出。他很想跟她說,卻覺得說也說不清,更怕自己說了,會換來妻子不諒解的眼光。

「你該不會是喜歡上別的女人,不敢告訴我吧?」她說笑,希望讓場面盡量和緩一點。

不過安德魯倒是皺緊眉頭,大聲否認,一副一點誤解也不能有的樣子。「我沒有,我不可能愛上別人。」

「既然這樣,那有什麼不能說的?」

「我……」

「親愛的,」拉把椅子過來,就這樣坐在丈夫對面,「這幾個月來你都是這樣,心情不好,變得比出發前更不愛笑了。我知道你壓力一定很大,從戰場回來,一定遇到很多恐怖的事情,可是悶在心裡也不是辦法,為什麼不說出來呢?說出來,多一個人幫你承擔,這不是好事嗎?」

安德魯看著妻子,眼裡淨是激動,他差點就要說出來了,卻硬生生擋住,看著妻子現在正在懷孕,他不想讓她心情不好。

「我沒事,我只是晚上睡不著,起來喝一點酒,希望可以讓自己比較好睡點。」找了個藉口,看起來卻不甚有說服力,因為他手裡的酒杯裡裝著滿滿的酒,整罐威士卡也只剩一半,看起來就像是在牛飲,像是在飲酒解憂,更像是在借酒消愁。

「一點?」

看了看酒瓶,安德魯苦笑,「不知不覺就喝多了……對不起。」

「老公,我不反對你喝酒,但是不能喝多,喝多了傷身體。」

「我知道。」

「可是你還是沒有說,到底發生什麼事?」

他沈默不語,她則是充滿耐心的等著,似乎沒等到答案不罷休,就算現在已是淩晨,夜深人靜,應該睡覺了,她也強打起精神,只想要關心自己的丈夫究竟怎麼了?

「我沒事。」

「我不相信,老公,告訴我。」

安德魯歎息,將手裡那杯酒喝完,吐了重重一口氣,又沉又深,沉到情緒最低落的地方,深到內心最陰暗的角落。「很晚了,去睡吧!」

「老公……」

「親愛的,我沒事,至少我自己會努力克服。」他努力擠出笑容,「你說的沒錯,打了一場仗,我有心事,但不嚴重,我會努力克服。」

「不能告訴我嗎?」

「老婆,你現在懷孕,要放鬆心情等待生產,我不想告訴你,多一個人煩惱。」他語重心長,說的是真心話。

「我不在乎啊!你是我的丈夫,我就算為你煩惱也是應該的,誰叫我們是夫妻?」

「我知道,謝謝你的關心,我都接受。只是,我不想讓你擔心……」

「老公……」還想追問,基於愛、基於關心,基於相戀多年,她知道老公有事,她不可能當做沒發生。

「別擔心……我確實工作壓力大了一點,但我不會有事的,過幾天我就好了,我會自己努力解決,別擔心。」話說完,安德魯站起身,繞過桌子,往門口走去。

羅思綺在後頭,眼神滿是憂心,直直望著他的背影,甚至還想追問。「老公……」

「我先去睡了,你也趕快來睡吧!」最後一句話留下,人就離開,往臥房走去。

羅思綺坐在原位,不知自己該怎麼辦,下一步又該怎麼走,真的當做一切都不曾發生過嗎?

她自認不是個會胡思亂想的女人,否則老公不在家這兩年多,她早就發瘋了。她認為自己還算樂觀、開朗,總是往事情的光明面想。

可是這一次,她的心情為什麼總是那麼灰暗,好像隨時都有大事要發生一樣……到底是什麼事?她承受得起嗎?

站起身想要跟著回房,腳才在地上站穩,就踢倒了不知什麼東西,發出清脆的聲響。

她狐疑,繞過桌子來到另一側,一看,這不得了,她完全愣住,甚至震驚不已,半響說不出話來。

眼神看向門口,看向老公離去的方向,她的心瞬間變冷,冷到似乎連血液都跟著結凍,四肢也不停發顫。

那一地都是空酒瓶,原來桌上這一瓶威士卡喝到剩一半,不代表老公只喝了半瓶酒,原來在這之前,他已經喝了好多、好多瓶。

她不敢數,怕數了以後心裡更篤定,但不用數,她也可以得到這樣的答案……

「中校,對不起……我不會再這樣做了,我知道,在營區裡不應該這樣做,我只是一時忍不住,對不起……是!任何處罰我都接受,很抱歉,給你找麻煩了……我……沒有,我沒有酗酒……」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6-15 06:39:36

第四章

其實,安德魯常常分不清楚自己現在到底處在哪裡?是在那個如同煉獄一般,隨時隨地都可以聽到槍彈聲,今天還活著卻不知明天在哪裡的伊拉克戰場?還是已經回到了夫妻兩人位於紐約北方郊區的家裡?

這個問題他一直得不到答案,剛回來時,他還可以借由摸摸妻子的手、抱抱女兒、跟兒子打打籃球來安慰自己,甚至說服自己他已回家了,不需要那麼緊張、不需要那麼歉疚……

可是時間愈久,他發現自己愈分不清自己在哪裡?妻子的擁抱與溫存、兒女的稚聲笑靨全都說服不了他,只消一個夢就可以讓他跌落萬丈深淵,就可以讓他飛梭穿越千萬裏,回到那炮聲隆隆的戰場……

「大家注意四周狀況,不要鬆懈了。」

「是,Captain。」

一整隊的陸戰隊員持著步槍,身著與沙漠戰場近乎同色的迷彩服裝,全副武裝,戴著頭盔,行進在距離綠區內政府機關不遠處的哨站旁。

主要戰事已落幕,但血腥事件仍然不斷。上面已經交代,對於綠區的守衛,視作戰爭仍未結束,因此,陸戰隊取代了維持治安的警員上街巡邏。

因為視作戰爭,所以面對一切可能攻擊,不管是誰發動的,統統視為敵軍的攻勢。因為這是戰爭!就算對方派出平民,也視作敵軍的戰鬥人員,只有殲滅一路……

伊拉克這裡的政治與宗教情勢,複雜程度遠遠超過他們想像,遜尼與什葉派之間的衝突、對立,更已非軍事手段可以解決。

他雖然深知這一點,但身為整個聯軍底下一個小小的上尉,他沒有能力左右上頭的決定,只能聽命行事。儘管他心中充滿問號,但是面對下達的命令,甚至面對整個部隊所有弟兄的性命,他只能狠下心。

「大家要注意,如果看見可疑車輛,立刻攔停。」一雙眼睛凝視前方,不能有絲毫分心,「現在激進分子常常採取汽車炸彈攻擊,大家務必注意。」

前幾天才有什葉派激進分子開著滿載炸彈的小貨車,攻擊綠區北邊的哨站,當時爆炸聲幾乎撼動整個巴格達,負責整個哨站的員警部隊與維和部隊死傷慘重。當然,開著汽車的攻擊者也喪命。

因此,上面命令,不管如何,絕對不能讓攻擊者逼近綠區,不管用什麼方法,都要將對方擋在哨站外。如果不這樣做,等到車子開進綠區,引爆車上炸彈,傷亡將難以想像。

安德魯的交代,讓所有士兵情緒緊繃。想起幾天前另一哨站的慘況,每個人幾乎都集中思緒,緊盯每一輛正在靠近或可能靠近的車輛。

這場戰爭,就算不是自己願意來的,就算對於開戰的命令仍然充滿許多質疑與不確定,但都來到戰場了,當然要全力以赴,就算不為求勝,也為了讓自己可以平安回家,別讓親人傷心。

就在此時,哨站外圍突然傳來廣播聲,透過擴音器傳來的呼喊,聲音顯得有點急促,「停下來!這裡是綠區哨站,停下來……」

安德魯聽到聲音,立刻往哨站方向衝去;其他弟兄看到,也跨進,沒多久,一群人都來到了哨站周圍。

他們看見,那是一輛卡車,卡車已經駛過綠區的外圍哨站。綠區的哨站分外圍與內圍,這是為了建立雙重的防護網,但現在這輛可疑的卡車已經突破第一層攔檢線。

卡車過外圍哨站時速度頗快,但因為向內駛來途中,地上的鉚釘刺破車輪,讓速度減慢;而卡車的體積大,輪胎也大,單是車輪胎破損,無法讓車子完全停下,仍以約每小時四十公里的速度向內圍哨站前進。

安德魯率先衝上前,持步槍瞄準卡車的輪胎,想要將卡車攔住,開了幾槍,槍槍都中,卡車速度在慢,卻無法完全停住。

「媽的,該死!」

不用問,也不用再調查,這車子一定有問題,肯定是典型的汽車炸彈。

就在此時,一旁的士兵似乎看見了什麼,對著他們的長官安德魯大叫,「Captain,看車上……」

安德魯一看,老天!他還真不敢相信他看到的場面,大卡車擋風玻璃前方竟然綁著一個小女孩正嚎啕大哭。

定睛一看,更令人吃驚,那小女孩身上綁滿了類似爆裂物。

「畜生,這些混帳。」安德魯惡狠狠的罵,卻頓時無計可施。

所有士兵也不知所措,本來想開槍,看可不可以擊斃司機,停住車子,但小女孩就擋在司機前方,顯然被當成擋箭牌。

那要擊斃小女孩嗎?小女孩身上都是炸彈,一開槍,引爆炸彈,那車上的火藥大概也會隨之引爆。最重要的是,小女孩肯定一命嗚呼,此時此刻,誰敢下這樣的命令?

大家看向安德魯,他的官最大,當然聽他的命令。可是安德魯完全不動,不知該如何是好,那小女孩看起來才五、六歲……老婆第二胎生的也是女兒,過幾年就會跟那個小女孩一樣可愛……

他該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眼見長官遲遲不下達命令,卡車愈駛愈近,士兵開始驚慌,甚至有人開始後退,要躲入綠區。

「Captain?」

安德魯愣了愣,看著那車子愈來愈靠近自己,靠近身旁的弟兄,以及靠近身後的綠區,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他知道自己再不趕快下命令,車子繼續靠近,引爆,他們所有人都會完蛋,全部都要葬身在此。

突然,他眼睛一閉,再張開,裡頭沒有雜念,只有淚水,他持槍,對準那個小女孩……

「對不起,對不起……」開槍,然後他轉過身,對著所有士兵喝道:「就地尋找掩護……」

果然,小女孩當場遭到擊斃,引爆身上的炸彈,爆炸威力當然也炸死了司機,順道也引爆卡車上所有的炸藥,頓時轟天震響,火光刺眼奪目,黑煙直衝雲霄。

卡車終於停住了……


「唔……」

他驚醒,不知是第幾次了,整個人坐在床上,渾身冷汗直冒、頻頻發抖,眼眶濕透,淚水不斷湧出,似乎滿是恐懼。

看了看床頭的鬧鐘,上頭顯示淩晨一點半。看了看身旁的人,老婆睡得很安穩,嘴角還有甜甜的笑。

安德魯抹了抹自己的臉,努力想要克制自己的發抖,還有那自從回家之後便尾隨而至,始終難以驅離的恐懼與歉疚。

他不敢跟任何人提,尤其是老婆。在軍隊裡,在那場戰爭中,他殺了太多的平民,包括小孩,但大家都習以為常,甚至冷血麻痺,所以沒有人會拿那件事來苛責他。

可是,自責是最恐怖的處罰。

回到家裡,看到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妻子,他才驚覺自己真不是人,歉疚之深、恐懼之大,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老婆總說,他有任何事都可以跟她分享,讓她跟他一起承擔,可是他怎麼可能說得出口?

說他因為不得已,殺了一個小女孩?那女孩只有大概五、六歲,就跟Jenni一樣,是個可愛的孩子……

連他都不原諒自己,他更怕老婆、孩子知道以後,會用異樣的眼光看他。最恐怖的是,他怕自己已經不是正常人,血液裡竟流淌著殘酷的成分,可以殺人不眨眼,可以冷血無情。

安德魯踉蹌下了床,盡量保持動作輕柔,怕吵醒老婆。但他全身不停發抖,走往門口的路上甚至跌倒;幸好羅思綺睡得熟,沒因此吵醒她。

出了臥房,他走在昏暗的走廊上,望前、望後,不知道自己能去哪裡,只能下意識的往書房走去。

來到書房門口,轉開喇叭鎖,走進書房,不敢打開大燈,直接將門反鎖上。他摸索著往書桌走去,直接往椅子上坐下去。

書桌上擺著他的公事包,突然,他想起休假前同事給他的東西,聽說可以平復情緒、恢復精神、不再頹靡。

真的嗎……

試試看,不然現在連酒精都救不了他。

打開公事包,拿出一小包東西——一個小小的夾鏈袋,裡頭裝著白色粉末,他看著,凝視著,手微微發抖……

然後打開夾鏈,將手指伸進沾了一些粉末,記得同事說過這東西的用法……

他將粉末放在鼻子前輕輕一吸,然後閉上眼睛,突然間,手不抖了,身體不冷了,眼淚也停了,喘氣也不再了。

他張開眼睛,將袋子裡所有的粉末統統倒在手上,然後用同樣的方法吸入,繼續享受,沉溺那種解脫的感覺……



「老婆,你要教我中文,是不是要給我取個中文名字?」

「需要嗎?你這個蠻夷之邦的人,需要有中文名字嗎?」用中文說。

「什麼東西,我聽不懂啦!」中文還不太好,尤其聽不懂四字成語。

「barbarian。」

「嘿嘿,你是說我在床上像野蠻人,還是在床下啊?」

「變態。」笑了笑,「好!我幫你取個中文名字。」想了想……「中文是姓在前面,名在後面。姓的話,跟我一起姓好了,你也姓羅,反正你叫Lowell,也是羅的音。至於名字……」

「什麼名字?」

「你叫安德魯,有個安,就叫你羅祈安好了。」

「很好聽耶!只是,什麼意思啊?」

「祈禱你……平安回來……」


深夜時分,睡眠再度中斷,又醒了過來,羅思綺坐在床上,摸著肚子,肚子變得更大了,懷孕已經七個多月,距離臨盆也不久了。

摸向一旁,老公又不在。

神經突然又繃緊,這陣子一直這樣緊張兮兮,怕老公出了什麼事,自己正在懷孕,要照顧兩個孩子,還要擔心老公,她快要來到情緒臨界點。

都怪老公,希望他把所有心事都說出來,卻怎樣都不肯;她問不出來,只能自己胡亂猜想,大概跟戰場上的事有關……

她可以接受老公有些秘密,但至少自己要快樂一點,不要這樣悶悶不樂的。她不想逼得這麼緊,卻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輕輕下了床,兩隻腳放在地上,冰涼的感覺讓自己清醒多了。穿上拖鞋,小心翼翼站起身子。

懷孕到了末期,更需要小心,動作一個不注意,說不定會早產。雖然她前兩胎都足月,但還是要謹慎,以免一個不小心,反而害到孩子。

往門口走去,打開門,走出臥房。走廊昏昏暗暗,看不太清楚,儘管是在家裡,哪裡有什麼,她熟得很,但她還是伸出手,扶著牆,一步一步慢慢走。

老公,你在哪裡?

自從上回發現老公半夜起來喝酒,她大概知道老公半夜不睡覺,會待在哪裡——不是在書房,就是在儲藏室。

說到那天發現老公酗酒,她問了幾次,老公都否認,只說那些酒瓶是他忘了拿出去丟,不是他一個晚上喝完的。

隔天再去看,酒瓶都清空了。她雖然心裡狐疑,卻沒有再問,畢竟,她習慣相信老公說的每一句話。

看了看儲藏室與書房兩間房間房門下方的空隙,只有書房裡隱隱透出光線,儲藏室則是闃暗一片。

當然,羅思綺立刻知道老公在哪裡。

伸出手才想轉動喇叭鎖,心裡已有準備門大概是鎖著——上回老公偷喝酒時,門沒鎖,她當場發現;記取教訓,這次他應該會鎖門。

但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安德魯沒有鎖門!

手放在喇叭鎖上輕鬆轉動,門緩緩開啟,沒有發出太大的聲響,似乎怕驚動房裡的人。但趁著門半掩,另一隻手伸進來摸著牆上的電燈開關,想給裡頭的人驚嚇兼驚醒。

下一秒鐘,羅思綺將門完全打開,同時另一隻手也將燈打開,房內頓時光亮一片,所有舉動全部看得一清二楚。

裡頭的人果然嚇了一跳,趕緊將桌上所有東西全部撥到地上,想要湮滅證據。抬頭看向門口,臉上還殘留著白色粉末,顯然非常狼狽。

「老公,你在做什麼?」

「你為什麼沒敲門就進來?」他很狼狽,因此有點老羞成怒。

羅思綺還來不及問他臉上怎麼沾了白色的粉末,地上怎麼一團亂,就先因為他的異常表現而起疑,甚至也有點不悅。

「我在我家,這書房是我們兩個共用的,我不知道我進來還要敲門?如果你要做什麼秘密的事情,就應該鎖門。」

一番話讓安德魯不知道該怎麼接,其實羅思綺也知道,她沒敲門確實是她不對,只是那不是他們的習慣,過去他在家裡任何房間,她想進去找他,直接開門進去就好,他根本沒要求她要敲門。

安德魯啞口無言,突然發現自己臉上還殘留著白色粉末,趕緊擦掉,然後站起身走向門口。「我要去睡了……」

「等一下。」

正要走出門,卻因為她的叫喚,整個人僵住。

「這麼晚了,你在這裡做什麼?」

「……處理公文。」

胡扯!身為軍人,他從不把機密帶回家裡處理。真要忙,他會選擇住在營區,把公事處理完再回家。「既然是公文,那幹嘛丟到地上,要我幫你撿起來嗎?」

「不用。」怕她真的跑到書桌後面看,趕緊將人攔住。「我們先去睡,我明天早上再處理就好。」

「安,」凝視著他,順便將門關上,不讓他走,「剛剛你的臉上有白色粉末,那是什麼?」

「……」

「安?我在問你話,為什麼不說話?」

「……老婆,不要問,好不好?」

搖頭,「告訴我,老公,那是什麼?你這麼晚了還在這裡,你在做什麼?」這一次,她不再退讓,堅持要得到答案。

安德魯神色恍惚,似乎在閃避什麼;這讓羅思綺心裡更不安,篤定丈夫有事瞞她。

她不理他,直接往書桌方向走去;安德魯大驚,一時之間也跟上,甚至還伸出手拉住妻子,不讓她再往前走,甚至動作大了一點,讓羅思綺以為他是要推她——為了隱藏他的秘密,不顧她懷孕七個多月,他要動手推她。

「安德魯,我懷孕七個多月了,你要推我嗎?」語氣顯得冰冷,成功喝阻了丈夫的動作。

他嚇了一跳,手縮了回來,臉上冒出冷汗,表情痛苦不已。羅思綺一句話,成功制止住丈夫的攔阻,也幸好,他至少還在意她。

她走向書桌後方,果然看到一地混亂,有幾個小小的夾鏈袋,袋裡還殘存著粉末,甚至也有幾個袋子,裡頭裝著滿滿的白色粉末。

她不顧自己大著肚子,費力的蹲下身軀撿拾那個裝滿白色粉末的小袋子;安德魯看在眼裡,又急又想將東西搶回來,但腦中的理智以及對妻子的愛意,讓他根本不敢有動作。

看著那一袋白色粉末,就算再笨的人,應該也知道那是什麼了!只是,她還是不肯相信,因著對眼前這個男人的認識,她不肯相信。

她的丈夫自律甚嚴,對自己要求很高,不管是道德,還是操守;不論是戰術,還是體能,他一直都表現出色。

他怎麼可能……

「老公,這是什麼?」

安德魯發抖,握緊拳頭,眼眶濕透,望著妻子堅持的眼神,他不敢說,卻也不敢不說。

「……海洛因……」

很小聲,但卻像鐘鳴般在羅思綺的腦海裡不斷迴響,響聲之烈,讓她頭都痛了,更不敢相信。「你……你吸毒?!」

點頭,無言再開口。

羅思綺眼眶一紅,「怎麼可能?你……你……你吸毒?」

「老婆,」跪在地上,他已走投無路了,淚水不斷湧出,聲音已經破碎,「老婆……救我……原諒我……」

眼前一片昏天暗地,不敢置信自己會落入這般境地——她的丈夫,她以之為天,深愛無悔的丈夫,竟然會淪落到成為一個吸毒的人……

這怎麼可能……

得知這令人震驚的消息,羅思綺沒有時間責備丈夫,或許很容易就可以想見,老公一定是因為精神壓力,因為戰場上殘酷無情的記憶,才會走上這條錯誤的道路。

她與丈夫一夜未眠,兩個人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默然無語許久,以為彼此都睡了,卻隱約可聽到啜泣聲。

終於,她忍不住,開口問,問他什麼時候開始的,有多久了;他說已經有兩個月了,毒是同袍介紹買的。

他還承認,在此之前,他酗酒了很長一段時間,幾乎從他回美國就開始,從最初的一天喝一瓶,到後來的每天都都會喝,甚至在營區也飲酒,被長官發現,訓斥一頓。

至於用毒,上癮的速度更是快,一開始還可以三、四天才用一次,這兩個星期幾乎天天都要用。他已貪戀上吸毒後身心飄飄然,無所執著、無所痛苦的感覺,只要一不用,就會覺得全身發癢,骨頭裡像是有蟲在鑽般。

他說他不知道會上癮得這麼快,以為只用一兩次,以為自己的意志力夠堅定,他一定可以戒除。沒想到現在的他已經不同於以往,他毫無意志力可言。

「你這個笨蛋……」

「對不起……」



一夜難眠,天還沒亮,羅思綺就起來,左思右想,連幫孩子煮早餐時,腦袋裡都不停的想,想著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送孩子上學後,把女兒托給鄰居艾倫太太照顧,羅思綺帶著安德魯去見奧斯裴中校。發生這種事,嚴重程度可能會讓老公被迫提前退伍,所以她當然要找一個值得信賴的人,而一直以來像個父親一樣照顧老公的奧斯裴中校就是最佳人選,也是此時此刻,她唯一能信賴的人。

當然,奧斯裴中校把老公臭罵了一頓,罵到他都抬不起頭來。當下決定,立刻帶安德魯去外面看醫生。

當然不能上軍醫院,否則馬上東窗事發,安德魯只能被迫退伍,不要說戰功榮譽全部喪失,此後身敗名裂!這種虛名還可以不當一回事,不榮譽退伍,恐怕連終生俸也沒了,到時候全家喝西北風……奧斯裴中校是這樣說的。

她不在乎,只要老公恢復正常,就算老公被迫退伍,以後她來養他都沒關係,她只要老公恢復正常……

於是她挺著個大肚子,不辭辛勞帶著老公去找醫生;奧斯裴中校不放心,也陪著。

在醫生那裡,檢查安德魯的身體狀況,肯定他染上毒癮,必須立刻開始戒毒。醫生是奧斯裴中校的多年好友,受到央求希望能幫忙想辦法不讓別人發現,又能讓這個渾小子戒除毒癮。

醫生原來不肯,認為應該聯絡有關單位。

但是奧斯裴中校懇求,「這孩子只是走錯路,他是很優秀的軍人,不要這樣毀了他……」

醫生無奈,只好幫忙,但稱病人的家屬必須高度配合,隨時盯緊,因為安德魯使用的海洛因具有高度成癮,難以戒除的特性。

這段日子是羅思綺一生最難熬的日子,挺著大肚子都快要生了,還必須面對老公陷入人生的最低潮,甚至開始傷害自己。

她沒有多想,或許一直以來這就是她的個性——既然發生了,就面對它,躲避也不是辦法。

奧斯裴中校幫忙,讓老公放了整整一個月的假,美其名曰是放假,事實上是讓她把老公鎖在家裡,哪裡都不讓他去。

果然,他真的上癮了!

不過才第一天晚上他就受不了了,一開始只是在家裡焦躁的來回踱步,甚至抓著自己的頭髮發出呻吟,甚至低吼。

邊走,腳步愈踩愈大聲,就是開始大吼。

羅思綺一點都不害怕,她只擔心嚇到孩子。她要小威在二樓照顧妹妹,沒有必要不要下樓來。

乖巧的孩子很快就體會到家裡不尋常的氣氛,發現想像中的父親已經變了模樣。

她以為自己做的都是對的,卻沒考慮到安全問題。事後想想,她太天真了,以為靠著自己的能力,就可以救回老公。

晚上八點,安德魯終於失控了,他整個人突然變得孔武有力,跳了起來,大喊他受不了了,他要吸毒,就是立刻喪命他也要……

羅思綺安撫,溫柔勸慰,語帶警告,甚至以淚相逼,但這些都沒用;安德魯就像是脫籠而出的野獸,解開了桎梏,六親不認。

他往書房奔去,腳步又沉又重,驚動了樓上的孩子,小威躲在樓梯口偷看,想下來又不敢。

羅思綺挺著肚子往書房走,看見丈夫在裡頭翻箱倒櫃,她一陣失望,卻強打起精神,才第一天,他難怪忍不住,但是不行,不能再縱容他!

「……怎麼不見了?」

「你的海洛因嗎?」

他衝到她面前,「你知道在哪裡?我求你,給我、給我,我求你……」

這不是她的丈夫,為了毒品,他卑躬屈膝的祈求,一點尊嚴也沒有;這不是她記憶中那個溫和、自信但不自傲的男人……

「家裡還有孩子在,你以為我會准你在家裡吸毒嗎?」

安德魯聽不懂,也不想聽,他提高音量,「給我、給我,我要!給我……」

「老公!」放聲吼著,「你醒一醒,你這是不對的,再痛苦,壓力再大,都不可以依賴毒品……」

「給我!」他大吼,完全不顧情面,不在乎眼前這個眼眶裡滿是淚水的女人,就是與他一起站在聖壇前發誓要一輩子相互扶持、相依相守的女人。

「不給!我也沒得給,我統統都丟掉了!」

完全不敢置信,他花大錢買的藥,花了幾萬美金,她統統丟掉了……都丟掉了……那怎麼辦?那他今天晚上怎麼辦……

「戒掉吧!老公,如果在家裡你戒不掉,我們只能送你去勒戒所……」話到最後,只剩哭泣。

「啊——」放聲大吼,聲音幾乎穿透耳膜。

這個男人發瘋了,開始拿起四周的東西猛摔猛砸,甚至拿起花瓶重重摔落在地上,發洩他的憤怒,似乎也想借此讓自己氣力放盡,忘掉毒蟲鑽心鑽骨的痛楚。

「你安靜一點,你想嚇到孩子嗎?」

「啊——給我——我快死了……」

「你不會死,你繼續吸才會死……」

話語斷了,因為一個玻璃杯直直往她的臉上砸了過來,她來不及閃開,正中她的額頭,頓時頭破血流,沾滿了她的臉頰。

她不敢相信,他竟然拿東西打她?為了吸那些廢物白粉,他竟然傷害她?他真的瘋了嗎?

「媽咪……」躲在一旁的小威看見媽媽受了傷,立刻衝下來,擋在母親面前。第一次,保護母親,卻是為了躲避父親的攻擊!

那個父親已經不是他熟悉的那個父親,那個總愛帶著溫柔的笑容,總愛陪他一起去打球,總愛對著媽咪親親抱抱的父親已經不見了,只剩下眼前這個發了瘋的殘暴男人。

羅思綺來不及傷悲,看見兒子擋在她面前想要保護她,但下一秒,連兒子也不保,因為另一個杯子就這樣招呼上了兒子的身體,碎玻璃劃傷孩子的手臂。

她不敢相信,淚水也潰堤而出——老公真的變了,毀了,什麼都毀了!「你這個瘋子,你打我就算了,這是小威,他才幾歲,你連他都打嗎?」

安德魯終於停了下來,手裡也因為碎玻璃而流滿鮮血,他神智恍惚,看著眼前這對母子,身體不斷發抖,兩腳一軟,就這樣癱在地上。

終於安靜了下來,卻安靜得很詭異。

羅思綺趁這個機會,趁著老公還有一絲良心,沒有因為毒品而徹底喪盡天良,她放開孩子,挺著肚子,不在乎自己臉上的血,走上前一把拉起丈夫。「走!」

那男人渾身發抖,臉色慘白,身體一點力氣都沒有,竟然乖乖聽她的話向前走,走到客廳角落。

她打開地上的鎖,拉起地上的門,那裡通往地下室。她把安德魯推進去,然後將門放下,拿來鎖把門鎖住。

一個鎖頭不夠,再上一個鎖鏈,只求徹底隔絕……

她哭,因為她聽見隔著一道門,身處在地下室的丈夫在哭。但是為了孩子好,為了怕丈夫今晚如果再繼續發瘋,會傷害兩個孩子,她必須將他關起來。

這是最後一步,卻非走不可。

她沒有力氣制住這個男人,不只是因為她現在懷孕了,更何況她會心軟,她會放縱他毀了自己,也毀了這個家庭。

整個人癱在地下室入口處不停哭泣,甚至攔不住崩潰的情緒放聲痛哭,她太過激動,最後甚至覺得肚子痛。

扶著肚子,羅思綺覺得全身無力,臉色發白,臉上淚水與鼻涕都分不清楚了,只能看見鼻子紅通通的。

小威看見媽媽這樣,立刻衝上前去抱著媽媽;她不停哭泣,只能緊緊抱住兒子,彷彿這是溺斃前唯一的依靠。

「媽咪……」

「孩子,爹地不是故意的,爹地生病了……」

「媽咪,你在流血……」

「小威,我們……」她不想承認,卻必須承認,丈夫回國已經快一年了,她終於得承認,「我們失去爹地了……」

小威聽著,眼眶也紅了,他的年紀夠大,至少比妹妹大,他知道發生什麼事,也聽到了爹地和媽咪的對話。

爹地不見了……

直到這一刻,她終於死心,承認老公沒有平安回來……也許是在戰場上迷途,也許是在敵陣中失去方向,也許是無法戰勝自己的恐懼,也許……也許……

一場戰爭,毀了她的丈夫、她的家庭、她的一切……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6-15 06:39:57

第五章

隔天,羅思綺打電話向奧斯裴中校求救。若是平常,她也許不會這樣做,也許會忍著,再想辦法,畢竟是自己的丈夫,她捨不得讓他去面對外人的責難,不願意讓他陷入身敗名裂的窘境。

但是現在,她必須承認,她沒有能力處理這件事——她已經懷孕八個月了,再過不久就會臨盆,昨晚的事如果再發生一次,如果安德魯的精神狀況更嚴重,也許不只肚裡的孩子,連她也會沒命。

況且,她親眼見到丈夫被毒品害得喪失了理智,連一向最疼愛孩子的他,都動手拿東西扔擲小威;幸好小威只是皮肉傷,沒大礙,如果更嚴重,又該怎麼辦?下一個受害的會是女兒嗎?

經過一晚,她迅速擦乾眼淚,振作起來。天一亮,打完電話,她開始整理家裡的一片狼藉,但一個人的力量不夠,況且她還懷孕。

看著這原本幸福的家在一瞬間化為烏有,丈夫陷入瘋狂,人不成人,自己有孕在身,以後到底該怎麼辦?

小威下樓後本來要幫忙打掃家裡,說他今天不想去上課了,這麼敏感而乖巧的孩子,自然是感覺到家裡的異常氣氛。

不過她不希望孩子受影響,要小威正常去上課;小威很聽話,縱使不願意,還是乖乖出門。

趁著空檔,她把還在睡夢中的女兒送到鄰居艾倫太太那裡,用同樣的理由,說她要跟老公一起去做產檢。

九點一到,奧斯裴中校準時趕到,同時還帶了兩個人幫忙,一起將安德魯從地下室裡拖出來。

「中校,你要把人送去哪裡?」

「沒轍了,只好送去軍醫院,然後送進勒戒所。」眼前這個女人在電話裡已經將昨晚的慘烈狀況統統告訴他,他當下認定,如果還為了掩飾,不願意將安德魯送進勒戒所,那才是在害他。

「勒戒所……好!我去陪他……」

「Rose,聽我說,你就待在這裡,不要陪他。我叫我老婆過來照顧你,這段時間,你們不要見面……」

「可是……」她當然知道為什麼。

「你馬上就要生了,如果再發生昨天晚上的事情,後果會有多嚴重?」看向她身後那來不及收拾乾淨的一團混亂,可以想見昨晚的慘烈。

「……」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將安德魯帶走。

那男人兩眼無神,裡頭佈滿血絲,神情委靡,經過一個晚上的瘋狂舉動,似乎已經氣力放盡。

他明明醒著,卻不看她,或許是因為他不敢看她,不敢看見她眼裡那失望的淚水,因為連他都對自己感到失望。

安德魯走了,羅思綺整理著家裡,整天足不出戶,直到傍晚才去艾倫太太那裡將女兒接回,然後小威也回家。

再隔天,中校的太太也來了,是個和藹可親的中年婦女,就這樣住下,照顧著已經是大腹便便的她,還有這兩個可愛的孩子。

這其間,她不知道該怎麼聯絡老公,唯一的管道就是透過中校。

中校說,安德魯接受軍醫診斷,送進勒戒所,展開勒戒工作,狀況很不樂觀,毒癮太深,勒戒很不順利……

唯一幸運的是,中校說,老公不是唯一有這種狀況的人,聽說去年從伊拉克回來的部隊裡,有非常多人都出現了憂鬱症等精神疾病,也有人開始酗酒,甚至跟老公一樣吸毒,還有不少的士兵最後選擇走上自殺這條路。

這種戰後精神疾病的狀況震驚了國防部與白宮,都視為心理疾病,不會因此強迫其不榮譽退伍,但一定要接受治療。畢竟這些人都是因為經年戰事,導致身體、心理出現問題。

安德魯就是其中之一……

一個優秀的軍人,一個愛家的丈夫、父親,卻困在毒品中難以出來、難以自拔。他埋葬的不只是他自己,還包括她……包括他們的孩子……

兩個月後,羅思綺生了,又是一個可愛的小男嬰。生這一胎時就跟生女兒的時候一樣,老公不在家,甚至她不知道這一次,他會不會回來?

生產完後,她休養了幾天,就接到奧斯裴中校的電話,語氣頗怪,她心裡一陣訝異,也有些許不安。

「安德魯說他想見你。」

「好!我去看他,在哪裡?勒戒所在哪裡?」這是安德魯被送去勒戒所後三個多月來,第一次有他的音訊。

「我會派人去接你,只是……」

「只是什麼?」

「安德魯看起來怪怪的,你……唉!你來,再說吧!」

就這樣,約定後天她要去勒戒所見丈夫。縱使奧斯裴中校說的話讓她心裡覺得有點奇怪,但她還是迫不及待,只想見到睽違許久的丈夫。

當天,搭著奧斯裴中校派人開來的車,懷裡抱著她和安德魯最小的兒子,剛出生一個多月的George,前往目的地。

來到勒戒所,外觀看起來像監獄,有著高聳的圍牆,但走進去,發現這裡草木扶疏,景色還算宜人。

辦完會客,發現出了些問題,原來收容人依據戒治狀況才能決定是否可以會客,如果戒治狀況良好,才能會見來客,作為獎勵。

而依照安德魯的狀況,目前還不可以會客,這也意味著安德魯的戒治狀況,幾乎沒有進展。

羅思綺很著急,但這時奧斯裴中校打電話來,表示這是一場重要的會面,收容人安德魯必須向妻子說明他的決定……

最後在奧斯裴中校擔保下,所方同意放行。

羅思綺抱著孩子往內走去,嘴裡喃喃念著,「決定?什麼決定……」

當然,沒有人回答她。走了好長一段路,穿過一道又一道的鐵門,終於來到收容病房。聽說安德魯目前的戒治狀況很不順利,所以安置在單人房,甚至穿著束縛衣,必要時還全身捆綁。

聽到這樣的狀況,她全身一冷,心涼了半截。看著管理人員打開病房,映入眼簾的就是這樣恐怖的景象。

安德魯躺在病床上,手腳綁在床頭,他似乎在大口喘息,身體也不斷抽搐著,看起來非常痛苦。

「老公……」

輕輕喚一聲,瞬間攫住他的注意力,他撇過頭,看向門口,一個女人抱著孩子站在那裡。

他的眼神其實有點渙散,無法集中視線,可是那身形,還有腦海裡熟悉的景象,他可以確定那是他的妻子。

「老公,你怎麼樣?你現在怎麼樣?」想上前,卻又不敢上前。

安德魯看著,費力的從嘴裡說著,「別過來,我怕我會傷害你們……」

「老公……」

「那……那是我們的孩子嗎?」

羅思綺淚水不斷掉落,拚命點頭。此時孩子正好醒著,她趕緊將兒子的臉轉過來,讓躺在病床上的丈夫看仔細。

「……」他也哭了,不停喘息,也落淚。「Rose,我想……我們離婚了……」

腦袋裡一片空白,什麼話都講不出來,他叫她來,竟然是為了跟她說這些話。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恢復正常,也許我這輩子就這樣了,成為一個廢人……我不想拖累你,離婚吧……」

「你……」

「我不能陪在你身邊,幫你照顧孩子,給你一個正常的家庭,我甚至會傷害你、傷害孩子,我沒有資格做你的丈夫……」

「……我們不能再努力看看嗎?」

搖頭,他已經對自己徹底失去信心,「我已經不是正常人了,我不想把你綁在我身邊,你還要照顧孩子,有好幾年的時間我都沒有辦法幫你……如果你還要投注精神在我身上,對你來說太不公平了……」

他說得都對,可是她還是想哭……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這十年來的幸福生活統統消失了,變成噩夢一場。

「我已經簽字了,趁我還清醒的時候,檔放在律師那裡,你只要簽個字就好……我所有的財產都給你,彌補我不能照顧孩子……對不起……」

她放聲痛哭,卻無話可回。他還是最愛她的男人,最瞭解她的心思,知道她已經好累,心力交瘁,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加上一個人不成人的他,她常常半夜驚醒,睡夢中依舊淚流不停,真想一死了之,只求解脫。

轉過身,她想逃出這間病房、邇出這個夢魘,真想再回頭時發現這只是夢,眨眼就可以清醒。

忽然,他又喚住了她……

「Rose,麻煩你跟孩子們說……爹地死在伊拉克的戰場上,不要告訴他們爹地做了這麼丟臉的事……麻煩你……」



淚水沒有一時乾的,即使離開了病房,離開了勒戒所,離開了美國,離開了他,她都常常想起他說的每一句話,想起自己流過的每一滴眼淚。

因為深情,所以絕情;他是如此,她也是如此。

離開他,她何嘗不心痛?可是,她背著三個孩子,擔子再重也不能放下,路途再遠,總要繼續走下去。

她還是祈禱他平安,縱使事情的發展令人心碎,縱使他屈服於內心的灰暗勢力,關進了他自己給自己搭起的牢籠,縱使連他自己都說,寧可死在戰場,光榮捐軀,也不要沉溺於癮頭,羞辱而亡……

但是她還是感謝上天讓他活著回來,就算他只是人回來了,心沒有回來,她還是感謝……

羅思綺簽字,但是沒有拿他的一毛錢。離婚從簽字那一刻起生效,身為前妻的她不追究,也就沒有贍養費的問題。

奧斯裴中校受到委託,當然要幫忙處理好這件事,儘管他知道,離婚是安德魯那個傻小子提的,但還是很訝異Rose這女孩竟然會答應,甚至簽字。

他告訴羅思綺,安德魯同意將所有財產都給她。

可是她拒絕了,只說:「他往後的日子更難過,重新生活也需要錢,錢就留給他吧!我在台灣還有父母,我要帶孩子回去找他們。」

最後一句話,此後再也不見那個男人!她帶著三個孩子離開了紐約,甚至離開了美國,回去台灣。

安德魯真的變成孤家寡人了,獨自一人面對、承受這痛苦的戒斷過程。縱使有奧斯裴中校在一旁看著,但這當然比不上家人的陪伴。

奧斯裴中校是有些微詞,對那個就這樣拋下安德魯的女人,雖然他可以體會,她必定已是心力交瘁,但安德魯就一個人,沒有家人的關心陪伴,如何撐過來?如何恢復正常?

他在安德魯面前念過幾次,甚至有意無意責罵羅思綺,但總換來安德魯的怒火,不顧階級上的差異喝斥不准他罵那個女人。

不過說也奇怪,羅思綺走了之後,安德魯反而更認命的接受治療,有時候他的癮頭發作,痛不欲生的傷害自己時,只需要在他耳邊說一句「你就是這樣,所以你老婆才會離開你」,他幾乎很快就能冷靜下來。

安德魯的戒毒過程,奧斯裴中校都看在眼裡,或許他真的已經痛定思痛,決定徹底斷掉這用毒的惡習,重新做人。

事實上,只有安德魯自己知道自己的想法——

戒毒的痛苦很痛,彷彿千百把刀在身上戳刺揮砍,痛到連骨頭都在痛,可是這種種痛楚,跟失去妻子相比,根本不能比!

只是一想到妻子,他就能冷靜下來,甚至冷笑,笑自己就是因為吸毒都會失去妻子,照道理講,他應該非常痛恨毒品,就是因為毒品,他才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有了這樣的想法在腦中生根,他很快築起心防,希望可以徹底阻擋那隨時隨地都可能席捲而來的毒癮。

毒癮很難熬,每次發作時總會發冷、頭昏,甚至頭痛;痛楚從大腦向四肢擴散,且漸次加強。

可是他堅決阻擋,他是個軍人,既然如此,那他就跟毒癮作戰,全面戒備,絕不鬆懈防備,更不允許自己軟弱。

他已經輸到一敗塗地,也不怕再慘下去。

果然,慢慢見到了效果——毒癮發作的次數逐漸減少,從最嚴重時,也就是開始戒治前兩、三個月,每天可以發作五、六次,到後來一天一、二次,到六個月後,他大約兩天才會有一次不舒服的感覺。

連毒癮發作時不舒服的程度都減弱了許多,至少不再頭痛欲裂,不再痛到像是連骨頭都炸開一樣,有時候他只會覺得冷、會覺得低潮、會覺得茫然。

就像這次住院一樣……

其實戒治工作經過將近七個月後,他就離開戒治所,重新回到人群中,回到正常的社會生活中,但他並沒有停止心理治療。

心理醫師告訴他,必須比戒毒前更謹慎的約束自己、告誡自己,不能隨時屈服於自己內心的軟弱,不能因為一、兩次挫折就縮了回去,甚至重新投入毒品的懷抱。

他謹記在心,但是這很難,本來,妻子離開是他努力戒除毒品的動力,但現在,反而將他推入孤獨深淵。

回到家中,回到那個他幾乎快要忘記的房子,裡頭景色就跟他離開那天一模一樣,只是沾染了許多灰塵,顯然已經沒有人居住了。

那是他第一次覺得冷……



回到部隊,他發現自己比以前確實少了許多意志力,一點點挫折就灰心,就想縮回去;經過這番毒害,他連自信心也沒有了。

工作上不容易獲得成就感,加上身邊沒有親人支持,他開始覺得,離開勒戒所後,痛苦好像又回來了。

確實他動過很多次念頭想要再去吸毒,他有管道,知道可以跟誰買,當然,他也記得怎麼吸,用鼻子輕輕一吸……

可是他總會對著自己喝斥一番——難道還想回到原來的日子?!都因為毒品而失去摯愛了,這樣的代價還不夠慘痛嗎……

兩種力量交相拉扯之下,他只好把自己關到冰櫃裡,如果冷死了,那至少也不用再向毒品投降……

「拜託,不要再做這種傻事好不好?」把自己關到冰櫃裡,只想阻止自己腦中的吸毒念頭嗎?

出院那天,奧斯裴中校來接他,順便叮囑著他;安德魯換下病人服裝,穿上便服,默默無語。

「第一年,你在戒毒;第二年,你在適應,都很成功;現在,第三年了,你幾乎恢復正常,工作上是如此,身體也是如此,醫生說,經過診斷,你已經沒有毒癮。可是你有時候還是會動了想吸毒的念頭,這是為什麼?」

「……」看了他一眼,一副我要是知道就好了的樣子。

「因為你沒有人陪!人是感情的動物,別說有吸毒的人,正常的人都會因為孤獨而顯得軟弱,」看著他,「我說過,叫你去交個女朋友,你不要!叫你回去找,你也不願意,那你到底要什麼?」

「唉……」

奧斯裴中校也歎息,「不管如何,不要再做這種傷害自己的事,你現在要對自己有信心,你已經不是三年前的你,不會因為動了念頭就真的去做,你已經學到教訓了。」

「我知道……」

又是一歎,「我去幫你辦出院,等我一下。」留下他一個人在病房。

看著病房,他歎息,他知道,中校說得都對——有時候放假在家,身邊一個人都沒有,那真的是他覺得最脆弱的時候。

三年了,她現在怎麼樣?日子還好嗎?沒有他這個麻煩在身邊,應該比較快樂吧?孩子們呢?

就在安德魯腦袋裡還在東想西想的時候,奧斯裴中校走了進來,表情充滿興味,看了他一眼。

「要走了嗎?」

「等一下,我剛剛接到個留言……」

「沒關係,我自己回去就好。」

「不是,這電話跟你有關。」不多說,直接拿起手機撥通留言中提供的電話號碼。

這留言是總部那裡傳來的,聽說這通電話先打到了總部,說要找奧斯裴中校,然後才留言傳了過來,留下聯絡方式請他回撥。

對方說,其實他們要找是洛威爾上尉,只是不知如何聯絡,只好透過奧斯裴中校仲介。

撥通手機,然後聽到接起電話的聲音,話筒那一邊傳來清脆可愛的聲音,應該是個小女孩……「給你……」

「是誰?」

「我哪知道,找你的。」

接過電話,眉頭皺緊,將電話放在耳邊。「喂,我洛威爾。」

「真的有人回電耶……」稚嫩的聲音,輕輕的嗓子,「您好,請問您是安德魯•洛威爾上尉嗎?」

「我是,你是……」

「你應該認識我吧……我叫Jennifer Lowell,中文名字叫羅潔,你……」可愛的笑聲從聽筒那方傳來,「你應該是我的爹地吧……」



時間晚上八點,地點台灣高雄。郊區一幢房舍,高僅一層,門內有個小庭院,庭院內散落著玩具,小主人則在屋內。

隔著窗可以看見裡頭燈火通明,家裡三個孩子都在,老大乖乖的看書,有時候還要教妹妹寫數學作業。

至於最小的弟弟則像是玩瘋了一樣,又吵又鬧的,非得要羅父、羅母兩個人才有辦法制住這個好動的小傢夥,別像顆炮彈一樣衝了出去。

「阿嬤,阿嬤……」

「哎喲!阿嬤快要沒力了,別再跑了,小治。」

「嘻嘻嘻……」

羅威放下自已的書,看著妹妹寫作業的狀況;羅潔趕緊回神,免得又被哥哥念,隨便抓了一題數學應用問題問哥哥,反正這整頁放眼望去,她統統不會。

「這題很簡單……」

羅父跟羅母不約而同看向三個兄妹裡的大哥羅威,彼此都知道對方在想什麼——羅威這孩子成熟穩重、性情沉穩,說真的,不太像思綺那孩子的個性,每次看到小威,總讓他們想起那個沒見幾次而的無緣洋女婿……

小威不像媽媽,當然像爸爸……

「這樣你懂不懂,小潔?」

「……」

「小潔!」

「懂!」趕緊回神。

明眼人看她這副不專心的樣子,當然不信。「那你算給我看。」

「……這個,我看看……」

「小潔,你一個晚上一直看向門口,你在看什麼?」

慘了!「沒有啊……」被發現了。

「小潔,你是不是在計劃什麼事情?」

這個妹妹明明很聰明,但不肯把聰明用在課業上,一天到晚都在想些有的沒的……看她那雙轉來轉去的眼珠,肯定又在策劃什麼……

羅母在一旁看著,懷裡抱著好不容易靜下來休息一下的小孫子,叮囑著,「小潔,好好寫功課,哥哥都是為你好,你要學哥哥好好讀書,當個好孩子。」

「我知道。」很乖的答話,臉上還著燦爛的笑容。

羅威看著,愈看愈覺得奇怪,順著她的視線看向門外,他肯定妹妹是在等人,是在等媽媽嗎?不對,媽媽出門去上課時,妹妹也在家,天天見面,妹妹何必一副如此期待的模樣?

「小潔,你……」

「哥哥,這題我也不會。」趕緊堵住哥哥的嘴,別讓聰明的哥哥再追問下去,自己會受不了,太興奮了,全部統統說出來。這一次她專心得很,聽哥哥講解。

羅威沒轍,只好繼續講解。現場安靜了幾分鐘,令人意外的,連小治都乖乖的靠在外公、外婆懷裡吃水果。

突然,電鈴響了,所有人眼神看向門口;小潔則是率先站起來,飛也似的衝向門口。

一定有鬼……羅威看著自己妹妹,很篤定的這樣想。

來到門口,打開門,羅潔臉都垮了,根本不是……是媽咪啦!

「媽咪,你幹嘛按門鈴啦!」話說得有點奇怪。

「啊?」羅思綺看著女兒,有點訝異女兒怎麼這樣問,「媽媽忘記帶鑰匙,對不起啦!」

表情失望得很,讓羅思綺覺得很奇怪。這時,大兒子站到女兒身後,拍拍妹妹的頭。

「小潔,你在亂說什麼啊?媽媽很累了,趕快讓媽媽進來休息。」

「哦……」

趕緊讓媽媽進來,這時,他們才發現母親身後多了一個人,原來是那個何叔叔,只是,何叔叔怎會跟媽媽在一起?

小潔看著,嘴巴張開,幾乎忘記要闔上;羅威看著,雖然也很訝異,但沒有表現出來。

他早就想通了,只要媽媽開心就好,這幾年媽媽真的太辛苦了,要照顧他們三個,又要工作、讀書,有個人幫忙、陪伴,總是好事。

至於那個現在不知道在哪裡的爸爸,他其實也在想,但他更希望媽媽可以快樂一點。

那天,妹妹問他是不是討厭爸爸?他說不出來,腦海裡只是一直想起那一天晚上,父親發了瘋般的模樣……

羅父、羅母抱著小治走到門口,看見女兒竟然跟那個何信宏在一起,有點訝異,但也很開心,他們以為女兒終於開竅了,肯再給自己一個機會。

「我家到了,謝謝你陪我回來,很晚了,你趕快回去吧!」羅思綺本來自己騎著機車來往於公司、家裡與學校之間,只是今天機車剛好壞了,牽到車行修理,明天早上才能好,所以她晚上自己搭車去上課。

但下課時,才離開學校就碰到何信宏,禮貌寒暄一番,她原本打算搭公車離去,但他堅持要送她,還說就算她不搭他的車,他還是會開車跟在公車後面,目送她平安回家。

不得已,只好上了他的車,由他送她回家。她覺得自己其實應該大方一點,既然自己沒那個意思,反而不須扭捏,就當作是正常的朋友。

「思綺,人家信宏特別送你回來,也讓人家進來坐一下。」

何信宏溫和有禮的笑著,「沒關係,伯父、伯母,很晚了,我先回去了。小威、小潔、小治,再見。」

羅威很有禮貌,「叔叔,再見。」

「……」小潔卻不肯開口。

羅思綺有點不好意思,「小潔,有禮貌一點。」

「再見。」

送走了何信宏,每個人都若有所思,小潔繼續看著門外,羅父、羅母則看著女兒,小治則看著他媽媽,因為他肚子餓了。

小潔想,這麼晚了,大概是不會來了……

把小治交給小威,羅母拉著女兒到一旁盤問;羅思綺很無奈,再三否認,堵住母親對於她和何信宏之間種種猜測。

又過了半個鐘頭,羅父與羅母終於要回去,畢竟已經九點多了,再不回去,肯定要晚睡,明天早上大概會起不來。

終於剩下一家四口,羅思綺看著孩子們,「好了,該去睡覺了,很晚了,你們明天還要上課。」

就在此時,門鈴聲又響起,這回去開門的不是小潔,她已經不抱希望,覺得今晚已經不可能了。

跑去開門的是小威,他總覺得自己是家裡年紀最大的男生,應該保護媽媽,還有弟弟、妹妹。

衝出門,穿過庭院,跑到大門前,打開門,看向門外,黑夜中,原本還看不清楚,但很快的,他立刻看清楚來人。

「小威,是誰啊?」

羅威看著那個男人,一如記憶中高大,即使他已經十二歲,身高超過一百六十公分,仍然要仰頭才能看見他。

小潔這時也衝了出來,隔著哥哥,看見門外的人,連猜都不用猜,立刻可以確定,那就是她等了一個晚上……不!她最近幾天都在等他。

「哥哥,這就是爹地,對不對?」

羅威沒有回答她,依舊直直盯著他,盯著那個男人,腦袋裡一片空白,甚至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該怎麼做。

他怎麼會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6-15 06:40:57

第六章

發現兩個孩子都擠在門口,羅思綺很納悶,擔心出了什麼狀況,趕緊也往門口走去,卻在來到大門口的當下,整個人彷彿遭到雷殛。

門外的人當然也看見她了,來人顯得有點侷促不安,擔心自己是不是太躁進了,會不會打擾了她好不容易恢復正常的生活?

從接到電話那一刻起,到買了機票,搭上飛機,再到飛抵台灣,這一切都在短短兩天之內發生,看似很短,確實不是一段多長的時間。

可是他等待登記,搭著飛機,出關,搭著車,依據地址尋找目的地,每一分每一秒都焦急不已,也興奮不已,但更多的是心疼,所以他的時間過起來度日如年。

這兩天,好像就是這分離的三年。

「Rose,好久不見了。」

中文說得更糟了,帶有更重的腔調。這三年,他身邊唯一會跟他說中文的人離開了他,雖然腦海中常常響起她溫柔的嗓音,但中文確實離他愈來愈遠了。

「……」羅思綺說不出話來,只能僵在現場凝視著他,這個男人,他怎麼會來?是來找她的嗎?還是來看孩子?

竟然是他……那個她以為自己已經忘記,實則時時刻刻常常想起的男人,安德魯……

羅潔看著媽咪,再看著「印象中」第一次見到的爹地……當時是印象中,雖然媽咪說,她四歲以前還是跟爹地住在一起,但那時候她真的太小了,至少現在的她已經七歲,根本記不得。

她跑到母親身邊,「媽咪,這個就是爹地嗎?」

被羅思綺抱著的小治也張大眼睛,「爹地?」

苦笑,「是啊!這就是媽咪跟你們說過的爹地……」

安德魯始終凝視著她,那種凝望的眼神幾乎要讓她無法阻擋,只能緊緊抱著孩子。

「你……」

「你是來看孩子的嗎?孩子都在這裡。」

拍了拍女兒的背,就像是同意一樣,小潔立刻飛也似的撲向這個只有耳聞,不曾親眼見過的爹地;同時,小治也從媽媽身上被放下來,跟隨姐姐的腳步,也打算衝向站在眼前那個長得很高、很高的爹地。

然而,他們沒有如願,因為有個人擋在他們面前,硬是將他們攔下,就是小威——他站在弟妹面前,擺明瞭不讓他們靠近眼前這個人。

羅思綺看著,很訝異;安德魯看見,心裡一愣,但隨即瞭然,不知自己該傷心,還是該高興。

「不可以!」小威聲音沉穩,阻止了弟弟、妹妹。

「我要找爹地!我要找爹地……」

「爹地……」

「小威,你在做什麼?」羅思綺看著兒子,這才發現大兒子對父親似乎帶著敵意,那種警戒的情緒充滿他的眼神,而對象竟然是他久未謀面的父親。

安德魯看著這個兒子,他應該已經十二歲了,身高抽高了許多,看起來還挺強壯的,當然,安德魯也看見兒子眼裡的敵意。

儘管如此,他還是為了這孩子長得這麼好感到驕傲,儘管這段成長的路,他這個父親沒有陪在身邊,他很歉疚。

況且,他知道孩子為什麼對他充滿敵意……

「你來做什麼?」沒理會母親,倒是直接對著父親說話,說著一口流利的英文。雖然身高矮了一大截,但氣勢絕對不弱。

羅威語氣低沉,似乎有著警告,提醒對方,當年那晚的事絕不容許再發生!也就是說,不容許眼前這個人再裝瘋賣傻,傷害家人。

羅思綺不太高興,不管如何,不管以前發生什麼事,她不希望孩子忘記眼前這個男人是他的父親。

「William,注意你的態度。」她也說英文,提醒著他。

回頭看向母親,用英文回話,擺明就是要父親也聽到,「他會不會再來一次?」重複那晚的瘋狂攻擊?

「William!」羅思綺也沉聲,要他不要再說。

事實上,這些年來,她始終沒跟另外兩個孩子說明當年為什麼會跟他們的父親離婚,只是再三重複著有關父親的好回憶,告訴他們父親是個職業軍人,打過伊拉克戰爭,是個優秀的陸戰隊軍官,長得很高、很英俊,當然也拿照片給他們看,證明這不是誇口。

她就是不希望讓另外兩個孩子知道有關父親的黑暗面,而小威一直很懂她的心,也從沒提過當年見到父親瘋狂的那一面,更沒提過自己手臂上,還有媽媽額頭上那淡淡的疤痕是從哪裡來的。

羅威果然住了嘴,不願再說,卻也不肯放行,不願讓弟妹走向父親。

小潔與小治其實都很聽哥哥的話,況且剛才羅威的表情確實很不開心,兩個小朋友當然不敢不聽話。

安德魯看著,很感動——家裡沒有父親,小威反而像個父親一樣,照顧、保護著家人;可是他也很難過,但他自己知道,錯都在他。

「Rose,沒關係,小威……沒有錯,錯都在我。」

低沉的嗓音,只是短短說了這一段話,卻讓羅思綺心頭一酸,眼眶濕透,趁低著頭擦乾眼淚。「小威,弟弟、妹妹沒見過爹地,讓他們跟爹地抱抱。」

「……」羅威很不甘願,但還是退了開,讓身後的弟妹衝向眼前的男人。他看著,心裡很擔心,卻也很難過。

他也很想爹地,卻更怕爹地。

安德魯蹲下身子抱著兩個孩子,聽著孩子開心的大叫、大笑,他連聲回應,什麼都說好,淚水卻不斷掉落……不曾停止的洶湧……

只有那個男人哭成一團,小潔與小治倒是笑得很開心,尤其是小潔,一副計謀得逞的樣子。

羅思綺讓安德魯進了家,總不能讓一個大男人,這麼晚了在門口哭哭啼啼,鄰居看了也覺得奇怪,不如就先進門,弄清楚這男人怎麼會在這個時間點出現在這裡。

小威則表情平靜,但始終站在一旁,似乎在戒備眼前這個男人會有傷人的舉動。唉……看來當年的事,已經在這孩子心裡留下不良影響。

事實上,她不是沒有擔心,第一眼見到時,她也怕會重演當時的狀況,只是當她見到安德魯凝視著孩子,眼眶裡滿是淚水,似乎一直很想抱抱孩子時,她想起了當年那個疼愛孩子的父親,心下猜想,這男人應該已經恢復正常了。

當然,只是猜想。

安德魯一手抱著小潔,另一手抱著小治,進了屋,看看四周,家不算大,甚至有點擁擠,心裡一陣疼,心疼這女人的辛苦。

抱著兩個孩子,一點都不覺得辛苦,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羅思綺則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小威依舊站在不遠處戒備著。

「Rose,對不起,照顧這些孩子,你一定很辛苦。」

「……」搖搖頭。

倒是小威說話,「媽媽當然很辛苦。」

「小威……」這孩子,怎麼見到父親,說話都這麼衝?

安德魯聽到了,心裡更是歉疚,看看眼前這個女人,容貌雖一如以往,卻多了疲倦,多了更多歲月的痕跡。

她是真的在燃燒自己的生命,只求能拉拔孩子長大,這個重擔他她一個人扛了……當年的他,真的很混賬,就這樣將一切都丟給她。

那時,他連自己的未來都無法掌握,只好忍痛放她走,心裡想,這樣對她比較公平,也許她可以找到別的男人……儘管他會心痛,但他會祝福她。

「你……現在怎麼樣?」

這麼一個問題,看似問候近況,但他當然知道她在問什麼,絕非近況,問的是他現在到底是不是一個正常人,能不能控制自己?

這個問題不只羅思綺想知道,連小威都被吸引過來;安德魯點點頭,「沒碰了,擺脫了。」

「一定很辛苦。」含著淚望著他。

那段日子,她沒能陪著他,雖然想,但為了孩子,她必須離開。

搖頭,「沒有你辛苦。」

「別爭了,我知道你的痛苦,恭喜你……重獲新生。」

重獲新生……卻失去所有的家人,尤其是失去她……

「怎麼會來?」

安德魯看著她,很想說出自己從頭到尾的衝動,那當然是因為她,想見她、想見她……這三年來沒有一天不想的。

「是我啦!」小潔自己開口說話了,「是我把爹地找來的。」

羅思綺與小威都是一臉不敢相信,小潔自己則是非常滿意,一通電話就有辦法把爹地從美國挖來台灣。

當然,小治也幫了「一些」忙,在一旁加油打氣……應該說是吵吵鬧鬧,一直喊著爹地、爹地。

「小潔,你做了什麼?」

「說來話長……哦!我會用成語了耶……」她找到媽咪的通訊錄,上頭有個外國人的名字叫作奧斯裴。她想,既然爹地是美國人,可以試試看打電話給這個奧斯裴,說不定這個人會認識爹地……

果然,打電話給對方說要找奧斯裴,問問看對方認不認識安德魯•洛威爾,沒想到事情竟然這麼順利,當天她就接到了爹地的回電。

「……媽咪好可憐,要工作、要上學,結果還生病,我就想找爹地來……而且我也好像見爹地喔……」

聽著,真是不敢相信,女兒才七歲,竟然這麼鬼靈精怪,竟然有辦法打這種國際電話,然後一通電話就把安德魯找來。

「安德魯,對不起,我其實沒事,小潔太頑皮了……」

「不要這樣說,這是我應該負的責任,他們也是我的孩子,我不應該把他們都丟給你。」

「我……」

「小潔在電話中說她很想我,我很歉疚,這些年都沒有來看看自己的孩子,不只小潔,還有小威,甚至是小治,所以我跑來了,想著看孩子……」還有你,但後面這句,他竟然說不出來。

「你來是要看孩子……」輕聲說著。

「對不起,打擾你了……我,其實很掙紮,很怕會打擾你的生活。」

微笑,搖頭,「你是孩子的父親,當然可以來看孩子,不算打擾。」嘴上這樣說,心裡卻泛著酸,他只是來看孩子的嗎?是嗎……

小潔抱著父親的脖子,「爹地,住下來嘛……」

小威出聲,「小潔,你問過媽媽了嗎?」

看著母親,眼神裡似乎在懇求;羅思綺無語,不敢說話,眼前這男人經過這三年,會不會已經有了自己的人生?他們的婚姻畢竟已經結束了。

看著她不回應,安德魯在心裡歎息,果然還是造成困擾了,「沒關係,我在市中心找了間飯店,就住在那邊。」

「爹地……」小潔很喜歡爹地,希望爹地可以呆在她身邊。

「上頭讓我放了兩個月的假,我會留在台灣,可以常常過來陪孩子;如果你工作或學業很忙,我也可以過來照顧孩子,這樣你就不會太累,也可以把握時間多休息……Rose,身體健康很重要。」

看著他,聽著他說,她不知該怎麼回話。最後,就由著他做了決定,由著他重新回到她的生活裡、回到她的世界裡。

會不會又回到她的心裡?

唉!可曾有一時不在她心裡……



安德魯又回到了她的生活中,確實給了她很多幫助,最快的幫助,隔天早上六點多就兌現。

六點剛過,安德魯拿著羅思綺給他的鑰匙,開了門,提著大包小包進了門,直接來到廚房,他要接手幫他們做早餐。

爐火才剛開,羅思綺就匆匆忙忙的起床了,一進廚房,看到他,差點沒傻眼,這才想起昨天晚上說過的話。

「你不是九點才要出門嗎?再回去睡吧!早餐我來做。」

羅思綺頭還在昏,還因為昨天晚上見到他而整夜難眠,淩晨才睡著。現在又再度看見他,不過說真的,此時此刻他的幫助確實很重要,讓她可以補眠,稍微補充一下體力。

於是他接手做早餐,當然他的廚藝不如她,不過這三年獨自生活,不下廚只能餓死,所以也練就了一番料理功夫。

大兒子生活習慣很好,先起床,七點整理廚房,見到的不是母親,而是父親,他有點訝異,但隨即掩飾住。

去把弟弟、妹妹叫起來,女兒一進廚房,看見爹地,幸福大叫,還得安德魯制止她,告訴她媽媽還在睡,別太吵。

三個孩子坐下來吃早餐,包括小威在內都是第一次吃到爸爸做的早餐。小潔與小治不用說了,以前安德魯常常不在家,更別提曾經有兩年多的時間在國外打仗,小威當然也不曾吃過父親煮的東西。

其實,很好吃……或許,思念讓食物更美味了……

兩個小孩出門上學,留下小治,接下來得面臨另一難題,就是羅思綺的父母,因為他們會過來接小治。

果然,看見這個外國男人,兩個老人簡直嚇傻!當時羅思綺差點快睡過頭,忙著穿好衣服、梳洗完畢,吃完早餐,準備出門,自然沒時間解釋這一切,只說小治就給爹地照顧,讓羅父、羅母休息幾天。

嘴上說好,但心裡真是狐疑到了極點,果然接下來幾天,羅家夫妻兩人聯手拷問女兒,問那男人怎會出現在家裡,為什麼要把小治交給他照顧?

上班到一半,接到父母打來不知第幾通電話,「爸,你跟媽媽說……我沒有劈腿,我根本就沒跟信宏在一起……他是孩子的爹地,來看孩子是正常的……復合?沒有,他沒有提這件事,他只是來看看孩子……」

父親說了一堆,最後甚至明說,希望她想清楚,接受信宏的交往,父親說不希望她最後又跑到美國,如果可以,就待在台灣。

從那天起,父母突然很積極,甚至一改以往任由女兒自己決定的態度,開始幫忙撮合她與何信宏。或許兩個老人家真的擔心她會跟安德魯復合,回到美國;更或許,骨子裡、潛意識裡,他們更怕女兒會再一次受傷,再一次帶著孩子逃回台灣。

於是羅母把她僅存的交通工具,那輛五十西西小機車給「借」走了,順道幫她安排了一個司機,就是何信宏。除了接她上、下班,還得接她晚上上、下課,擺明瞭就是要他們藉由多相處,逐漸培養出感情。

那天晚上,安德魯出現在她的生活後的第四天,她剛下班,不用忙著煮晚餐,因為才一回到家,安德魯已經在廚房忙了。

「……」突然覺得自己的生活反而失去重心,以前總為張羅孩子們的吃喝而忙碌,每分每秒都要把握,現在突然空出這麼多時間,可以悠閒等著吃飯、悠閒等著出門,不用忙得天翻地覆。

看見她回來,安德魯臉上露出笑容,「時間來得及嗎?我再準備兩道菜,今天晚上吃炒飯。」

望著男人在廚房裡忙碌的背影,她看著,「沒關係,不急,你煮給孩子吃就好,我要出門了。」

回頭,「你不吃晚餐嗎?」

「六點就有課,我五點半就得出門,所以平常我都是在便利商店隨便買個東西吃。」

皺眉,「我以後會早點來煮。」

「不用啦!你這樣太辛苦了……」

「但晚餐隨便吃,對腸胃也不好。而且,我現在算放假,一點也不辛苦。」拿出烤麵包機,「給我五分鐘,我做個蔬菜三明治讓你帶去。」

「不用了……」

「五分鐘就好,我動作很快。」

她只能站在廚房門口,看著男人動作俐落,利用早餐剩下來的材料為她做出一個三明治,裝進乾淨的塑膠袋裡,交給她。

「謝謝。」手裡的三明治份量十足,她的心也跟著暖和了起來,很珍惜的將三明治放進袋子裡。

「你……」才想問她要怎麼去,這時,外頭傳來喇叭聲,他當下瞭然,什麼話都不說,只是對她笑了笑。「加油,上課要專心喔!」

他什麼都不問,也不說,但是他明明都知道……

知道這幾天晚上都有個男人開車來接送她,他卻什麼都不說……羅思綺黯然,轉過身準備出門。



安德魯背對著繼續準備晚餐的動作,卻在聽見大門關閉的聲音時停下了動作,切菜的手恰好停在空中,舉著刀,動也不動。

約過十秒鐘,他歎息一聲,繼續動作。

二十分鐘後,晚餐都煮完了,端上桌,安德魯很滿意自己的傑作,果然是獨居三年的成果,現在他也可以輕鬆準備一桌菜。「小潔,帶弟弟來吃飯了。」

小潔牽著小治的手,來到餐桌旁,她自己坐到椅子上,任由小治很費力的自行爬上椅子,但是他爬不上去。

安德魯趕緊跑到小兒子旁邊,幫忙小兒子爬上椅子坐定,以免這小子等一下又放聲大哭。

「吃飯囉!」看看客廳,「哥哥還沒回來啊?」

「哥哥星期四都會跟同學打球,會晚一點回來。」

「那我們先吃吧!」

小潔捧著碗,拿著筷子,雖然是老外的外表,但用起筷子已經很靈活,連小治也會用。

吃了幾口飯,終於忍不住,小潔看著爹地,「爹地,幹嘛讓媽咪坐何叔叔的車啊?」她不是討厭何叔叔,只是更喜歡爹地,更希望爹地跟媽咪可以在一起。

「……」有點訝異女兒會問得這麼直接,安德魯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爹地?」

「小潔,爹地跟媽咪沒有住在一起,你也知道的……爹地跟媽咪已經不是夫妻了,所以爹地沒有資格過問。」

「可是……」

「你長大以後慢慢就會知道了,現在你們只要知道,爹地很媽咪都很愛你們,這樣就好。」

「哦……」很失望,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低著頭吃飯。

安德魯則轉而跟小治搏鬥,希望可以讓小兒子乖乖吃完這一餐,也再次體會前妻這些年來的辛苦。

照顧孩子,光有愛沒有用,更重要的是有耐心,許多超乎想像的大小事,隨時可以將一個欠缺耐心的人逼瘋。

一個小時後,吃完晚餐,安德魯切了水果放在客廳,讓小潔帶著弟弟去吃水果,他則繼續回到廚房,除了幫大兒子留晚餐外,順便清理飯後殘局。

過了十分鐘後,他將所有碗盤都洗乾淨,也將餐桌整理好,回到客廳陪女兒和小兒子一起吃水果,聽著女兒說話,笑得很開心。

就在此時,大兒子羅威進門,看見父親坐在沙發上餵著最小的弟弟吃水果,安德魯的眼神也望向門口。

小威的眼神複雜,不完全開心,也不算憤怒,但安德魯真的知道,他跟這個兒子之間有著一道高聳的牆阻開了彼此,甚至也阻斷了曾經的親情回憶。

來了好幾天,安德魯其實一直想跟大兒子談談,不是因為兒子的態度而想責備兒子,他知道自己沒這個資格。

他只是想跟兒子聊聊天,畢竟三個孩子當中,小威對他這個父親最有相處的記憶,應該也最記得當年他做過的那些蠢事,記得他曾經傷害過Rose,傷害過他。

羅威乖乖坐在餐桌前把特別為他準備的晚餐吃完,心裡當然肯定,很好吃。當然,他也注意到,父親儘管坐在客廳,視線卻一直看著他。

二十分鐘後,他吃完了,將桌上的碗盤都收拾起來,拿到廚房去,打開水龍頭,拿起菜瓜布,主動就要將碗盤洗乾淨。

這已經是他的習慣。如果可以,盡量把家事都做完,讓媽媽可以少忙一點,多些休息的時間。

安德魯站在廚房門口看著,心裡又一次感到欣慰,兒子真的很乖,在許多看得到與看不到的地方,在這個家庭裡都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一個乖兒子、一個好哥哥,很多時候也像是個爸爸一樣照顧著一家人,他欣慰、也心疼,如果不是因為自己,孩子也許不需要這麼早熟,十二歲的年紀還是應該快樂玩耍的年紀。

「Willi。」

聽見他喊著他的小名,羅威略微停下動作,但馬上裝作若無其事,繼續洗著碗盤。「我已經十二歲了,不要叫我的小名。」

「抱歉。」安德魯走進廚房,「孩子,我們可以談一談嗎?」

拿著沾滿清潔劑泡沫的碗盤去沖水,「什麼事?」

「這幾年,你很辛苦,爹地……對不起你。」

又停下動作,但立刻恢復沖水,只是動作大了一點,心裡似乎很不滿,「媽媽更辛苦,你去跟媽媽說。」

「我知道,你們都很辛苦,都是我害的……」

將碗盤放在一盤的架子上任其滴水晾乾,繼續動作,卻不願說話。

安德魯只好先開口,但話還沒說完,就被插話。「孩子……」

「媽媽從來沒跟他們提過你以前做過的事,從來沒有!」這段話,羅威用很流利的英文說著。或許還是出於習慣,有些很重要的事,他還是會用英文說。

安德魯看著兒子,無言以對。

羅威繼續說:「媽媽說,她希望弟弟、妹妹眼裡的爹地,永遠是個英雄。」

「可是你真的是嗎?你真的是英雄嗎?」羅威苦笑,「弟弟、妹妹不知道,但我是親眼見過。」

「我不是……」他承認自己是個脆弱而無能的人。

羅威又問:「你還有再碰嗎?」碰毒……

「沒有,這輩子我都不可能再碰了……」

點頭,他也知道,爸爸現在看起來很正常,曾經的記憶或許都模糊了,但那晚父親的發狂樣,他永遠難忘!

正因如此,所以他不反對讓父親進入他們的生活,或者說,藏在他內心裡那個渴望父愛的孩子讓他無從反對。

可是媽媽不一樣……媽媽已經離開爸爸了,他真的真的不希望父親重新進入他們的世界,媽媽有任何一點不情願,甚或因此感到痛苦,彷彿勾起曾經的痛苦回憶。「那個何叔叔,這一年來一直在追媽媽。」

「……」無語,卻握緊拳頭,曾經想如果她找到真愛,他會祝福她,但光聽到有別的男人在追求她,他就覺得渾身不對勁,甚至是痛苦。

「爸爸,如果媽媽想要展開新人生,你會不會祝福她?」依舊是用流利的英文,問出這個問題。

這問題很尖銳,兒子幾乎是要挑戰他。

他只能接受,無從辯駁。當年,是他讓這個女人承受這麼多痛苦,跟著他,她毫無幸福、快樂。「很難,但我會努力……」

羅威突然感覺到父親似乎還很愛媽媽,他有點不知所措,難道想要保護媽媽,卻同時也傷了爸爸?

轉身想要離開廚房,來到門口時卻停住腳步,沒有回頭,改口用中文說:「爸爸,歡迎你回來。」然後,走出廚房。

安德魯還是笑了,儘管心裡有些難過,至少兒子沒有真的排斥他。

回來……他真的很想回來……也很想回家……

人生的路只能走一遍,錯過了,就不能回頭了,他曾經走在正確的路上,握著幸福,擁抱親密的愛人,卻走偏了,失去了一切。

他很想追回來,很想回家。這些年,不管是在伊拉克戰場上,還是在毒品的戰場上,他忙著作戰、忙著求勝,沒有時間跟家人在一起。

現在,他很想回家……只是,他還有家可回嗎?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6-15 06:41:14

第七章


這樣算回家嗎?或許算吧!

安德魯知道自己不應該再奢求,能有機會與孩子相處,能以這麼近的距離看著這些可愛的孩子,他真的沒什麼好再強求的了。

每天,他都會來照顧孩子,讓思綺可以多點時間休息,上班前不用匆匆忙忙,下班後也可以有晚餐吃,不需要餓著肚子趕去上課。

小威與小潔白天都要上學,小治則由他帶。本來思綺的父、母親對於要把小治交給他帶似乎不太願意,總說一個男人知道怎麼帶孩子嗎?但思綺跟他們說,要讓孩子跟父親多相處,而且這幾年也太麻煩他們兩位老人家了,就讓他們放個假吧!

也難怪思綺的父母對他似乎有些意見,畢竟當年,他親口答應會好好照顧人家女兒,卻讓思綺一個人帶著三個孩子回到台灣。

更讓他心疼、歉疚的是,思綺沒有跟自己的父母說過為什麼會離婚,沒有把他做過的蠢事告訴別人。

思綺……他真是對不起她。邊想著這個女人,嘴裡又多念了幾次她的名字。

幸好有女兒,小潔教他念媽媽的中文名字。在美國時,他都習慣喊她的英文名字,對於中文名字始終陌生。但現在,不管是她的英文名字,還是中文名字,都是他記憶裡最美的聲音。

三個孩子其實很乖,儘管小潔活潑了些,小治好動了些,但是他們都知道媽媽一個人要照顧他們很辛苦,必要時,他們還是會乖乖的。

現在爹地陪在他們身邊,雖然難以取代母親在他們生活中的地位,但至少讓他可以分擔她肩上的重擔。

小潔跟小治很愛纏著他,聽他說工作上的事情。爸爸是職業軍人,一定有很多有趣的故事可以聽,很多時候他忙著煮飯,忙著打掃家裡,忙著曬衣服、摺棉被,兩個小搗蛋總會湊在一旁嘰嘰喳喳個沒完。

小威則安靜多了,讓安德魯感到欣慰的是,小威對他的態度,比他剛到前幾天時好了許多,雖然父子倆似乎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或許這麼多年的隔閡以及當年那不堪的事實,讓小威對父親始終抱著芥蒂,但至少小威不再阻止弟弟、妹妹接近他,也不再冷言相向。

那天下午他下了公車,手裡又是大包小包從超市買回來地東西,目的地就是思綺跟那些孩子的家。

來到台灣這十天幾乎都是這樣的日子,連假日也不例外,因為不知為何,思綺竟然連週末、週日都要加班。

現在的他就像個家庭主夫一樣,要十年前的他來看看現在的自己,說不定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有這麼大的轉變。

家裡的事以前一向都是思綺在負責,他不常在家,更別提做家事,在戰場上想著家,想的都是妻子美好的倩影,何曾想過獨自一人在家的思綺每天也必須忙碌的團團轉,忙著一件又一件,以為幾乎沒完的家事。

走到家門口,安德魯騰出一隻手,從口袋裡拿出鑰匙,正要開門,另一邊口袋裡的手機鈴聲大作。

「拜託……」兩隻手早就不夠用了。

不得已,只好將鑰匙收進口袋,將手上所有袋子都放在地上,兩隻手全部空出來後,再將另一邊口袋裡的手機拿出來。

看著來電顯示,竟然是從國外打來的,不用想就知道來電者是誰,想到這裡,他連接的動力都沒有。

但是對方像是知道他的想法一樣,不肯掛斷電話,停住鈴聲。實在無計可施,安德魯只好接通。「你好煩。」

奧斯裴中校,「我都沒開口,你就知道是我?」

「只有你知道我在台灣。」

「倒也是……」對方問著,「你到底什麼時候要回來?」

「短時間內,我必須待在台灣。」

「我能體諒,」笑得很曖昧,「這樣子才可以把他追回來啊!」

令人訝異的是,安德魯竟然沈默了一會兒沒接話。奧斯裴中校很訝異,這傢夥火速趕去台灣,難道不是去把老婆追回來的嗎?

「怎麼了?狀況不順利?」

「沒有……」想說他只是來看孩子的,不想讓思綺為難,更不想讓她再度想起曾經的痛苦記憶,儘管他很想……很想把她追回來,卻不敢開口,不知道思綺現在心裡怎麼想。

這段日子,每天看著那個男人開車來接她上下班、上下課,他其實很不是滋味,可是他很清楚,是他自己一手將這麼好的女人、這麼好的家庭給推開,現在思綺要追求她自己的幸福,他不能怪她。

況且那晚小威說的話他都記得……儘管很痛苦,但他會努力學著祝福思綺……這很痛苦,但他會努力……

「安德魯……」

「我沒事了,我會在台灣住一段時間,多久我也不知道,至少一、兩個月吧!」

「你不能住太久啊!」奧斯裴中校笑說:「至少下個月你就要回來。」

皺眉,「為什麼?有什麼任務嗎?」

「你自己提出的申請,你都忘了啊?」

這才想起,「通過了嗎?」

「當然,你是個優秀的人才,願意主動幫忙解決這個問題,上面當然全力支持。記得,最晚下個月初就要回來喔!」

安德魯聽著,腦袋裡不斷盤算,又跟奧斯裴中校聊了一會兒,這才將電話掛斷,收進口袋。

現在是十月中,等於他最多可以待一個月,換句話說,他可能沒辦法在這裡陪著孩子……還有思綺一起過聖誕節了。

時間真的不多,他只能好好把握。

將放在地上的袋子拿起來,正想將口袋裡的鑰匙拿出來時,大門突然開啟,走出來的人正是羅思綺。

兩人面對面,先是一愣,彼此竟然都有點不好意思,甚至是害羞。一時間,竟然不知該說什麼,又該由誰開口。

「我……」

「你……」

安德魯搶了話,趕緊住嘴,「你先說。」

「怎麼拿著大包小包站在外面?」

「剛剛接到一通電話,跟對方聊了一下。」

羅思綺笑了笑,幫他把鐵門打開,讓他可以走進去,自己則走出門外。一下子,兩人交換位置,一人站在門內,依然站在門外。

「你今天怎麼這麼早回來?」

「晚上要考試,想早點回來準備。」

「那你晚餐怎麼辦?」

搖頭,「沒關係,我不餓,你中午給我帶的便當,飯菜都裝太多了,我吃到現在還在撐。」

安德魯有點憂心,「可是你要到晚上九點才下課。」

「沒關係……」

安德魯趕緊翻看自己手裡的塑膠袋,從裡面拿出一個麵包,還有一罐牛奶,交給羅思綺。

「不用了……」

「拿著,帶在身上,餓的時候可以吃。」

只好收下,放進自己的袋子裡,收下他的好意,卻難以分辨他的關心究竟出於什麼心態?「這段時間辛苦你了,我真的輕鬆很多。」

「你比較辛苦,這種日子過了三年,我才十天。」

「其實早餐我可以自己做……」

「沒關係,我……」想理由,趕快想,「我想為孩子做早餐,你要給我一個機會啊!」

笑了笑,「三個孩子都很喜歡你,你是一個好爹地。」

「我也很喜歡他們……」

突然間,又無語了,真是奇怪,離婚之前,他們相處了多少年,怎麼可能會無言以對,到底是怎麼了?難道真的是沒有感情了嗎?

一對沒有感情的男女,到底應該怎麼聊天?像個朋友一樣嗎?

又是一片沈默,安德魯其實心裡很難受,不喜歡跟她之間這種相敬如賓的感覺,禮貌往來,但實際上兩人之間隔了一座山,根本無法跨越。

才想開口,外頭的路上駛過一輛車,是那個姓何的男人的車,他收住自己差點脫口而出的話,抑制那幾乎要滿溢的感情,淡淡的說了句,「趕快上車吧!不要遲到了,考試加油。」

轉過頭,走近家門,把門關上,動作一氣呵成。

羅思綺看著那被關上的大門,心裡重重一歎,看見別的男人開車來接她,他真的什麼話都不說?

所以,他不在乎了?

都過了三年,當初她自己也同意離婚,現在怎麼能強求他在乎?

真的走在不同的路上了……


進了門,安德魯沒有太多時間去想像那個畫面,所有心思都放在煮晚餐上,因為小威、小潔與小治都在家,用句成語來形容,真的是「嗷嗷待哺」。

因為忙碌,他可以逼自己忘記剛才思綺被別的男人開車接走的畫面。此時此刻,他竟然一點說話的立場都沒有,因為當年是他自己鬆手放開她的。

小潔跟小治跑到廚房,一直要跟爹地聊天,又是吵、又是鬧,他原本低沉的情緒很快振作,跟著兒女有說有笑。

小威走了進來,弟弟、妹妹待在廚房很危險,就把人帶了出去,大兒子永遠都有辦法管住好動的弟妹。

半個小時過後,這頓晚餐就煮好了。三個小朋友迅速就座,安德魯也坐定,陪著兒女們吃晚餐。

小潔還是餐桌上最愛說話的那個孩子,小治也差不多,姐弟倆一搭一唱,一頓晚餐吃下來真是充滿樂趣。

小威雖然安安靜靜,但安德魯問他問題時耶會回答,說說學校的事,說說球隊的事,說說上國中以後的打算。

有時候小潔與小治吵過頭了,小威也會出聲制止這對寶貝弟妹,就是怕他們把餐桌都掀了過去。

一個小時後用餐完畢,小潔帶著小治到客廳坐好,小威則幫安德魯收拾餐桌,將碗盤收齊,拿到廚房清洗。

父子倆人合作無間,好像這些年來都是他們一起做這件家事,殊不知這樣的合作默契,不過才經過幾天的時間就培養了起來。

小威真的很安靜,不太愛說話的樣子,至少跟小潔比起來還真不像兄妹,但安德魯真的覺得——小威像他,而小潔像思綺。

以前他跟思綺在一起的時候,常常都是思綺負責說話,說笑話逗他,讓他可以忘記工作的繁忙,或者負責炒話題,讓家裡餐桌的氣氛更熱絡,但也因此,夫妻兩人鬥嘴時,他總是屈居下風的那個人,逼不得已只能使出最後的招數,抱著老婆親熱一番,這才是讓老婆住嘴的最佳招數。

以前……他跟思綺有很多的以前,卻應該沒有未來了……

現在他們之間唯一的聯繫就是這三個孩子,說要來看孩子,其實也是想看她,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好,有沒有找到能給她幸福的人,是不是已經忘記他曾經帶給她的痛苦?

希望她忘記,又希望她不要忘記……好矛盾……

收拾完碗盤,切好飯後水果,安德魯帶著小威回到客廳。小潔跟小治難得乖乖坐在沙發上,不吵也不鬧,等著吃水果。

見到一盤黃澄澄的柳丁,還有香甜的蘋果,兩姐弟搶成一團,拿吃東西當遊戲,爭先恐後,又笑又鬧。

安德魯在一旁凝視著這三個孩子,心裡再度告訴自己,該滿足了,這真的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上帝沒有真的放棄他,雖然讓他失去他的妻子,至少他還有機會見到三個孩子。

小潔突然湊到他身邊,「爹地,你可不可以講故事給我聽?」

「你想聽什麼故事?」

「愛情故事。」臉上涎著笑容,「你跟媽咪怎麼在一起的到底?」

又是這種倒裝句中文,明顯受到英文毒害,安德魯聽不懂,又不敢問,眼神看向大兒子。

小威則是一臉無奈,只能聳聳肩,要父親別在意。

「這故事很長……」

「沒關係,在媽媽回來之前,還有兩個小時。」

安德魯想著,思緒回到了那第一面,眼前浮現那個還在速食店打工的女孩,耳邊彷彿傳來當時一群軍校同學,每個都說要上前跟那個漂亮的東方女孩要電話,不過每個都遭到打回票。

當時,因為這樣,所以他也不敢,即使他實在很想知道該怎麼聯絡這個女孩,甚至真的想要約她……那可是他第一次主動約女生,卻不知如何下手。怕太主動,被當面拒絕,甚至被當成色狼,太被動,怕思綺沒辦法發現自己。

「……接下來一段時間,我只要放假,都會跑到速食店去,坐在你媽咪看得到的地方,看著她,吃完東西就走。本來爹地是想,太多男生都喜歡你媽咪了,爹地大概沒機會,可是你媽咪主動拿著咖啡壺跑過來問爹地要不要續杯……」

小潔大叫,興奮到了極點,「真的假的,媽咪倒追爹地?」不過語氣倒是不相信。

「小潔,爹地應該不算難看吧?」幹嘛說得好像很不可思議的樣子?

「不是啦……那後來呢?」

「後來……」眼睛一瞟,竟然連小威都在聽,邊寫功課邊偷聽。

「後來爹地鼓起勇氣約媽咪出去,媽咪也答應了,我們就開始交往,交往沒多久,爹地畢業之前,媽咪就懷孕了,後來就生下哥哥……」

嘴巴張得很大,似乎不太敢相信,小潔慧黠的眼珠不斷轉動。「所以這招真的有效?」

「哪招?」不知道女兒在想什麼。

「就是女生主動啊!」小潔開始自言自語,「所以如果我主動一點,我應該也有機會囉?」

安德魯聽著,與小威對望一眼,父子倆人第一次有同感,這個妹妹果然太早熟了。

話題繼續圍繞著安德魯與羅思綺的感情史打轉,小潔問得很深入,活像法官在問案一樣,有時安德魯招架不住,還要小威出來幫忙。

不過,既然要說過去的事,便不可能不提到安德魯離家到伊拉克打戰那一段過去。

小威對於父親那幾年不在家還有印象,小潔則是一點記憶也沒有,畢竟那時候,她才剛出生。

故事內容就從感情史,轉變成戰爭回憶錄,不只小潔聽得津津有味,連小威和小治都目瞪口呆,聽著父親說著戰場上的許多「有趣」的事,當然,這些都經過篩選,那些恐怖的畫面,他沒有說出來。

「……因為前方敵軍突然發動攻擊,是機關鎗掃射,所以我帶著兵,所有人只能就地尋求掩護,往建築物的牆壁後方躲去,不過有個兵因為沒踩穩,整個人摔倒在地上,很不幸的,地上剛好有團狗屎,不偏不倚,正好進了那個士兵的嘴……」

「哈哈哈——」

「好好玩喔……」

三個孩子都聚精會神的聽著,雖然小威還是裝成在寫功課的樣子,不過耳朵早就豎了起來,有幾次甚至也轉過頭來看著爹地,與父親眼神交會。

「還有呢?」

安德魯抱著胸,左手摸著下巴想了想,有趣的事太多了,說也說不完,這些年來,他努力學著回想有趣的事,別再讓噩夢困住自己。

就在此時,小潔突然像是看見了什麼恐怖的畫面一樣尖叫了一聲,嚇到了安德魯,連帶也讓小威放下手中的筆。

「怎麼了?」

「小潔,你在叫什麼?」小威問著。

小潔不敢置信,腦袋一片空白,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是伸出手指著父親,安德魯一時間還反應不過來。

「爹地……你的左手……」

安德魯像是驚醒一樣,趕緊將左手藏到身後,但來不及,孩子還是看到了,小潔嚇到臉都白了。

「那是怎麼了?」

小潔追問,安德魯搖搖頭,似乎不想說。小威看著,很好奇,問妹妹是怎麼回事。

小潔看著哥哥,回答他,「爹地左手的小指不見了……」

小威皺眉,看向安德魯。安德魯歎息,這時小潔走上前來拉出爹地的手,安德魯不敢甩開,怕傷到孩子。

「爹地,怎麼會這樣?」

小威也看傻了,丟下手裡的作業,跑到父親身邊。小治則本來就坐在姐姐旁邊,乖乖看著。

無法再躲藏,只好照實說:「戰爭的時候被子彈削掉的,沒事了,過了這麼多年,早就沒事了。」

近距離看,這才發現不只!不只失去小指,爹地的無名指也少了一截,平常如果刻意掩藏,或是握著拳頭,難怪無法發現。

小威第一次這麼深刻而直接的感覺到那場戰爭的恐怖,連他們這些旁人都有這麼強烈是感受,爹地一定更痛苦吧?

是不是因為這麼痛苦,所以爹地當年才會選擇……

「孩子們,別擔心,早就不痛了。你不提,爹地都忘記了。」想了想,「小威,小潔,不用讓媽咪知道,好不好?」

小潔問:「為什麼?」

小威也想問,媽咪為什麼不能知道?爹地回來後,他們至少又相處了快一年,媽咪都沒有發現。

安德魯沈默,看了大兒子一眼。小威突然懂了,雖然只是似懂非懂,但隱約懂了。

安德魯只是想,思綺有權選擇自己要有什麼未來,他不想用這一點點肉體上的傷來綁住她。她從沒欠他什麼,反而是他欠她太多了,多到要他放棄自己的情感,祝福她找到幸福,他再不願意也得做,這才能把欠她的都還她。



十月中的某個傍晚時分,窗外沒有熟悉的夕陽,沒有雲彩飄過天際,反而一片陰霾,甚至飄著細雨。隨著時間過去,細雨甚至轉為大雨,黑夜瞬間來臨,也才五點,卻像是子夜時分般,若非路燈照映,恐怕伸手不見五指。

電視上正轉播著新聞快報——強烈颱風正逐步逼近台灣,預計入夜後將風強雨大,全台均進入警戒範圍。各地從下午起均停止上班、上課,請各位觀眾加緊防台工作……

颱風要來了,其實不用看電視,光看窗外的狀況就可知道今晚絕對不是平靜夜。

小威坐在客廳,時而看著窗外,時而看向同樣也坐在沙發上的弟弟、妹妹。難得兩個小調皮這麼乖,不吵也不鬧。

小治甚至還會說怕怕,因為窗外風吹得狂,偶爾傳來的猛烈撞擊聲讓小治這個小霸王難得怕得縮在姐姐懷裡。

小潔邊安慰弟弟,也怕得直吞口水。小威乾脆靠在弟弟、妹妹身邊,攬著他們,兩個小姐弟直接縮到大哥哥的懷裡去避難。

就在此時,大門終於打開,是媽媽回來了,三兄妹立刻衝到門口去迎接。

羅思綺一身狼狽,但是終於回到家中。

外頭風雨太大,她自己搭公車回家,雖然何信宏打電話給她說要送她一程,但她拒絕。

何信宏是個高中老師,今天下午宣佈停班、停課,他肯定要待在學校盯著學生趕緊回家,然後處理自己的事。

所以她自己回家,老媽沒把機車還給她,她只好搭公車,中途再轉車,甚至還撐著傘,冒險走了一段路。

「都沒事吧?」

「沒事——」叫得很大聲,連小威在內,看見媽媽回來,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只是小威還是擔心爸爸會不會跑來……剛才有打爸爸的手機,只是爸爸沒接電話……

好矛盾,這種天氣,不想爸爸跑這一趟,太危險了。可是又希望見到爸爸,小威真的是這樣想的。

突然間,電話響了,羅思綺不顧自己身體濕透,趕緊衝去接電話。或許她表現得太心急了,或許像是在等待著什麼……

是!她在等安德魯打電話來,然後告訴他別冒險,今天就待在飯店,不要冒險過來,太危險了。

儘管她真的很希望見到他,可是她還是會這樣說,別冒險……

「思綺?」

不是他……「信宏?」

「你回家了?」

「剛到。」

「那就好……今天晚上要小心一點,我想……要不要我過去陪你們?」一個女人加上三個孩子,怎麼面對這危險重重的夜晚?

那個外國男人應該也不會去吧?太危險了……那男人會冒著危險嗎?如果那個男人不會,而他跑去了,他有沒有機會?

羅思綺皺著眉,「又不是第一次碰到颱風,我知道怎麼面對,你不要冒這個險,不需要跑來,不會有事的。」

「說得也是……那你們小心,有什麼事可以打電話給我,我有朋友在消防局,真出了什麼事,我會請他們立刻過去。」

又聊了幾句就掛斷了,羅思綺放下電話,身後的孩子意興闌珊,顯然對於打來的不是爹地感到很失望。

身為媽媽,當然知道孩子們的反應所為何事,看來安德魯才來幾天,就收服了孩子們的心,連一開始有點敵意的小威似乎都期待著爸爸。

「等一下馬上可以吃飯了,媽媽去做飯。」

坐回沙發上,小潔看著電話,衝去拿起話筒,撥了爹地的手機號碼,當然還是沒接通,頹然放下話筒,看著窗外那狂風暴雨。

「姐姐,好恐怖。」

「我哪裡恐怖?是天氣恐怖啦!」聽到這種話,小潔的中文能力倒是瞬間變好許多。

「恐怖……」對小治而言,不管是天氣,還是姐姐,都很恐怖。

「氣死我了。」

小威走進廚房,看著媽媽正忙著做菜,他想了想,還是開口。「媽媽,我有打電話給爸爸。」

手停下來,看著孩子,小威繼續說,「不過沒接通,爸爸手機好像沒開。」

羅思綺笑了笑,「你希望爸爸來嗎?」

搔搔頭,很為難,「不知道,希望,可是怕危險。」

這孩子,她最擔心小威會一直記得當年父親做出的那些錯事,甚至不肯原諒父親,看來是她多心了。

這段時間的相處,小威已經接受了父親,這是好事,他們是父子,長得又這麼像,甚至連個性都一樣,本該如此親近,如此為對方著想。

「媽媽也是,怕爸爸碰到危險,反正今天晚上應該不會發生什麼事。」

半個鐘頭後,晚餐已經煮好,三個孩子圍在餐桌旁狼吞虎嚥,吃著這段時間以來難得由媽媽掌廚的一餐。

晚餐後,收拾殘局,羅思綺在廚房洗碗盤,小威在旁邊幫忙,小潔與小治則在客廳玩耍。

此時,突然停電,一片漆黑。客廳傳來尖叫聲,兩個小孩比誰的嗓門大,顯然是嚇到了。

「媽媽,我去客廳看看。」

小威跑去客廳,羅思綺則想趕快結束手上的工作,但就在此時,客廳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嚇了她一大跳。「怎麼回事?」

手上的洗碗精泡沫都來不及擦乾淨,趕緊衝到客廳,一到立刻嚇了一大跳——不知從何飛來的招牌竟然就這樣砸中他們家的玻璃,穿堂入室,整個橫躺在客廳地板上。

小威將弟弟、妹妹緊緊抱著,兩個小孩都嚇到哭了出來。

羅思綺趕緊上前將孩子帶遠一點,怕再有東西飛進來,砸傷人可不是鬧著玩的。

夜晚才剛開始,場面就已經這麼驚心動魄,羅思綺覺得頭好痛,這個夜晚該怎麼過?

客廳亂成一團,沙發倒了、茶幾碎了,連電視機都砸爛了,一家人只好轉移陣地,坐在餐桌旁點著蠟燭。

小威抱著小治,羅思綺抱著小潔,四個人都沒說話,似乎都在擔心、害怕。

又過了一個鐘頭,終於被抱著的小潔想要下來走走,從媽媽身上爬下來,她內心的恐懼感似乎逐漸降低,開始在室內走來走去。

「小潔,不要太靠近窗戶。」羅思綺提醒她。

可是小潔竟然往門口走去,走到門口這才發現,隨即驚訝大叫,「媽……媽咪?!」

羅思綺趕緊站起身,小威也抱著小治跟上去,來到門口這才發現,門縫下面不斷的滲水進來。

羅思綺慢慢打開門,這才發現外面已是一片汪洋,淹水十五公分,而且不斷漲高,趁著門一開,更多的水也湧入家裡……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6-15 06:41:46

第八章

本來只是潺潺水流,水量不大,羅思綺往門外走去,走進庭院,來到大門前,透過門縫,隱約可以看到外頭的街道上都淹了水,還不算高,大約只到腳踝。

但才轉過身,她就驚覺狀況不對,身後的鐵門像是被什麼東西撞上一樣,發出轟隆聲響,她不敢回頭,趕緊往屋內走,卻發現腳下的水開始迅速上漲,短短五分鐘就從腳踝淹到小腿。

孩子還在屋內,她趕緊退回去,才走進屋內,水淹得更高了!幾乎來到膝蓋下方。這一切,發生在這短短十分鐘內。

小威抱著小治,她抱著小潔,不讓兩個小的泡到水,自己的雙腳卻浸在水裡。大水淹進家裡,景像當然已是慘不忍睹。

所有的傢具都漂了起來,連電視機等家電也不例外,當然可想而知,這些家電都泡了水,等於報銷了。

更嚴重的是,水似乎持續漲高,就在他們站在角落發呆,不知所措的同時,水竟然已經漲到他們的腰部。

看著這恐怖的場景,再聽見外面狂風暴雨般的轟隆聲響,視覺與聽覺都震撼極了。兩個被抱在懷裡的小孩嚇到不知所措,都哭了出來。

羅思綺趕快安慰孩子,「小潔,別哭,媽咪在這裡。」

「媽咪……」

小威也安慰著弟弟,可是看著這恐怖景象,他真的是無能為力,家裡只有一層樓,沒有二樓可以逃,縱使這棟平房有個小閣樓,可是他們也不敢逃進去,怕水淹得再高一點,他們說不定會淹死在閣樓裡面。

腳下的水流很急,顯見外面的水不斷的湧入,高度應該已經有一公尺高了。搬回台灣來的這三年,再加上嫁到美國去之前那十多年,她都沒遇過這麼嚴重的水患。

「好冰……」

羅思綺不夠高,小潔的腳已經泡到水了,她嚇了一跳,趕緊將孩子抱高。

小威也是,才十二歲的他,身高雖然已經比媽媽高一點,但水淹超過一公尺,他必須將雙手舉高,小治才不會泡到水。

「怎麼辦……」她看著這一切,喃喃自語。

就在此時,外頭大門突然傳來撞擊聲,砰一聲非常大聲,一次不夠,再撞一次,那聲響大得嚇人,小潔跟小治都放聲大哭。

羅思綺也嚇白了臉,既擔心外頭的水可能淹得更高,也擔心會不會有人趁火打劫,想要闖進來搶劫或偷東西。

「Rose!小威!小潔!小治——」

聽到外頭傳來的呼喊聲,所有人都眼睛一亮。小潔開心大叫,「是爹地!是爹地來救我們了……」

羅思綺心跳頓時失速,此時此刻,外頭風雨交加,甚至還淹起大水,他竟然跑來?他怎麼來的?涉水過來的嗎?水淹得這麼高,公車應該停駛了,他到底怎麼來的?他怎會做這麼危險的事……

一堆問號堆在腦海裡卻難得到答案,她有著一股衝動,也立刻付諸行動,想走到門口去看,卻發現自己根本動不了。

轉眼間,水已淹到她的腹部!

小威也是,走也走不了,前方一堆傢具早就漂散而亂成一團,更阻礙了行動。但就在此時,外頭又傳來一聲聲響,似乎門被撞開了。

沒多久,有人走進屋內,說是走的,卻費盡千辛萬苦——一路上四處漂散的物品阻擋他的去路,他費力撥開;大沙發漂了起來,他使勁推開,不管有什麼阻礙,他就是要到達目的地。

從飯店趕來這一路上,他好心急,但重重險阻仍無法勸退他想要趕到這裡的心,碰到員警阻擋他,他說什麼也不肯退回去,一定要趕到;碰到救難人員勸他,他不聽勸,非要走過那水淹到胸部的積水處,甚至不顧自己的生命危險,差點掉進那早已分不清是路面還是排水溝的淹水地區。

因為,他的家人都在這裡,他不可能棄之不顧。

就算一路上因為淹水阻礙視線,讓他看不清楚,他的手腳都是被東西割傷、碰傷的痕跡,甚至冒出了血,他也不肯退讓,說什麼都要趕到。

推開那張漂起來的木製茶幾,他氣喘吁吁,趕到家人面前,「你們沒事吧?」

小潔高興的立刻從媽媽懷裡跳到爸爸懷裡,嘴裡高喊,「爹地,我以為你不會來了……我有給你打電話……」話才說完,全部換成淚水。

「對不起,爹地手機沒電,忘記充電了。」

羅思綺含著淚水看著他,這個男人竟然趕來了,她想罵他,罵他竟然不顧自己的生命安全,做這麼危險的事,可是她說不出口,因為此時此刻,她不能違背自己的心意,她想見他!

安德魯看著她,緊緊凝視,知道她內心充滿恐懼,他伸出手想抱她,給她溫暖與力量,卻怕自己的動作太唐突,於是乾脆抱著全家人,包括小威與小治,也包括她。

「爸爸……」

「沒事了,爹地在這裡。」

羅思綺在他胸前,感受到他全身都淋濕了,狼狽不已,更清楚看見他手臂上的大小傷勢,甚至冒著血。

眼眶裡的淚水不斷流出,卻死命咬著唇,不願放聲哭出來;他輕輕鬆鬆的撼動了她的心,不怕危險也要趕到,她徹底震動,不能自己的流淚。

場面很溫馨,但是更大的問題還在後頭——水持續淹高,轉眼間淹到了羅思綺的胸部,要不是小孩子都抱在懷裡,早已滅頂。

安德魯看著,嘴裡不禁咒罵,「該死!這也淹得太誇張了。」

看看四周,似乎無路可退,安德魯知道,這房子沒有二樓,不然他們早就躲到二樓避難了。

他看著四周,幾乎都已經泡在水裡,現在想要離開這冰冷的水,恐怕只能站立在空中。

站立在空中?

他想起剛剛走進來時看到的東西,立刻將小潔交給羅思綺抱,然後對著小威說一聲,「小威來幫我。」

小威立刻點頭,也把小治交給母親,頓時羅思綺手上抱著兩個孩子,她過去常常就這樣抱著孩子,早就習慣這重量,況且現在狀況緊急,她根本顧不得孩子有多重。

安德魯帶著小威涉水而過,走到了屋外;依小威的身高,水都淹到他的胸部,相較之下,水位約在安德魯的腰部上方。

安德魯抱著一片剛剛在外面發現,不知從哪裡漂來的木板,並且吩咐小威抓放在一旁的繩索,還有一個大型方形水桶,然後走回屋內。

水桶很大,安德魯將小潔而後小治放在水桶裡,任其在水面上漂浮,這還挺好玩的,小潔跟小治頭收起淚水,興奮的坐在水桶「船」裡面。

然後安德魯將木板舉起來,來到廚房,利用那唯一沒有完全被水淹沒的餐桌與一旁高度更高的櫥櫃,將餐桌推到櫥櫃旁,再把木板放上去,櫥櫃只比餐桌高十幾公分,利用兩者高度的落差製造一個斜坡——只要水沒再升高,這個高度足夠他們避開冰水,人坐上去,重量也可以將櫥櫃與餐桌壓住,以免因為漂浮在水上而翻覆。

他要羅思綺與小威爬到木板上,木板夠寬,寬度可以容納兩、三個人,所以他把小潔與小治放在方形水桶裡。

接著他用繩索將全家人都綁住,先綁著小威,再綁著羅思綺,最後綁著自己,繩索另一頭則綁住水桶旁的空隙上,以免水桶漂走。

這很克難,看這是他目前唯一能想到的方法,至少讓他們暫時離開水中,但如果水持續上升,他們終究要逃出去,至少全家人綁在一起也不會走失,可以彼此照應。

羅思綺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坐在木板上,伸著手拉著小潔與小治的水桶,兩個小朋友的重量不算重,水桶還能承載。

安德魯安置好一切,這才爬上木板,這一爬上來,羅思綺才看見他雙腳上傷痕纍纍,甚至因為泡水太久而發白。

「安,你的腳……」

「我沒事,別擔心。」

小威也看著,臉上淨是擔憂的表情;安德魯坐在兒子與羅思綺中間,臉上終於稍微放鬆,曲著膝,看著坐在水桶裡的兩個孩子。

「你們兩個不要以為是真的劃船,好不好?」

兩個小朋友倒是玩得很開心,安德魯臉上也有稍微露出笑容,人一放鬆,也就忘記了要遮掩。

就在此時,羅思綺像是發現了什麼,她的表情震驚,不敢置信。「安,你……」

「怎麼了……」順著她的眼神,這才發現她正注視著自己的左手,心下一緊,想要掩飾時已經來不及了。

「這是怎麼回事?剛剛受的傷嗎?」看著他左手小指的斷指,羅思綺竟問出傻話,明明看見那上頭沒有血跡,不是新傷。

「沒……沒事,已經過去了。」

小潔大喊,「媽咪,那是爹地去打仗的時候受的傷。」

打仗的時候?是當年去伊拉克的事嗎?她怎麼不知道?老天!他到底還瞞了她多少事……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外頭雖然風雨持續,但幸運的是,水似乎沒有再漲高,雖然退得很慢,但至少沒有繼續淹上來,這代表最糟糕的狀況應該不會發生,他們大概可以不用怕會淹死在家裡了。

兩個坐在水桶裡的小朋友真的開始玩起劃船遊戲,玩著玩著,倒也睡著了;至於小威,他坐在木板上的一端,也躺下來,曲著身體,閉起眼睛休息。

木板的另一端則坐著安德魯與羅思綺,兩人都曲著膝,並肩而坐。

不知小威是有意還是無意,竟然選擇坐得遠遠的,甚至背對著父母,免得當電燈泡。

羅思綺還在震驚、還在難過,她放肆自己的情感,握著安德魯的左手,凝視著那恐怖的傷勢,發現不只小指,連無名指都斷了一節。

聽他說著這傷勢的由來,更讓她感到驚心動魄,原來他在戰場上發生這麼恐怖的事;他從來不說,不說也就算了,連她這個「妻子」都這麼不關心自己的丈夫,他從戰場回來那將近一年的歲月,她竟然都沒發現,沒發現自己的丈夫除了身體上的傷,心理也受了傷。

「……別擔心,已經好幾年了,你不提,我自己都忘記了。」撥弄自己的無名指,「除了戴戒指的時候比較麻煩,不注意的話會掉下來,其他時候也還好……不過我現在也沒什麼戒指好戴的。」

離了婚,也就沒有戴戒指的必要,那只婚戒,他收在美國的家裡,那個與她一起共同居住過許多年的家裡,臥房的抽屜裡最角落的位置。

這些年,他知道戒指在哪那裡,卻不敢拿出來看。

他總告訴自己,思綺的離開時上天對他這輩子最大的懲罰,懲罰他的懦弱與無知,懲罰他屈從自己的軟弱。

聽到他說這句話,羅思綺的淚水掉了下來,撇開頭看向其他地方,肩膀卻不停顫抖,是因為冷,是因為心冷……

「Rose……」

「你為什麼從來都不肯告訴我?」

「……」

「至少那時候,我是你的妻子啊!」羅思綺轉頭,眼眶的淚水未乾,「我好希望你能跟我分享你的心情,不要一個人悶著……為什麼你總是不肯?為什麼?是因為我不配嗎?」

聽著,忍不住攬著她的肩,儘管知道自己現在已經不是她的丈夫了,他依舊有這個衝動,願意提供自己的胸膛供她歇息、哭泣。

只要她不推開他,他願意……

羅思綺當然沒有推開他,依照她的心意,她也不可能推開他。

「不要這樣講,錯都在我,不是你的錯。」歎息,「我不想讓你心裡有壓力,那些事都不是什麼好事,講了只是多一個人難過而已。」

「可是我願意幫你分擔,你一個人難過,自己怎麼撐得住?兩個人難過,至少有人可以分享,每次我有生氣的事、高興的事,我都會跟你說,因為我想跟你分享……」

安德魯眼眶紅了,「對不起……」

羅思綺正眼看著他,「安,我不想不明不白的,告訴我,你在戰場是怎樣了?為什麼會你會酗酒、吸毒?」

凝視著她,感覺自己整顆心融化了,再也無法堅持,儘管現在他們已經分手了、離婚了,他依舊因為她的每個表情、每句話而融化。「我殺了人……」

羅思綺搖頭,「上戰場怎麼可能不殺人,這不是理由,要是不想殺人,你就不會去當軍人了。」

搖頭,「我一開始也是這樣想的,可是到後來,事情根本不受控制,身為一個軍人,我根本沒有能力抵抗上面的命令……」

「什麼意思?」

沈默了一會兒,似乎在整理腦中的思緒,看看要怎麼說才能說得清楚,這些年,他對戰爭這件事真的改觀了。

軍校剛畢業時,誰不是雄心壯志的,總想上戰場殺敵;可是真的上了戰場,這才發現原來地獄不是宗教裡虛擬的世界,而是真實的地方。

下過地獄的人才會懂得那種恐怖的感覺——那是一個不把人當人的地方,你看到的一切統統可以殺了,什麼都可以不留;沒有人性,也不需要人性,因為追求人性的下場就是自己先丟了性命。

「我殺了很多平民,老人、小孩、婦女,甚至還有懷孕的母親……」他的聲音平淡,音量小聲,但是聽得很清楚。

「什麼意思?」

「有些是自殺炸彈客,沒辦法,為了自己保命,只好殺了他們。可是……」安德魯聲音略微發抖,「有些我也不確定,只是因為自己太緊張了,看到陌生的人靠近,怕他們身上帶有炸彈會發動攻擊,我還有我的弟兄都會因此傷亡,所以……我就先開槍殺了他們。」

說到最後,安德魯幾乎轉成泣音,甚至隱約發抖,「甚至有幾個,我後來確定他們不是,是我太緊張,弄錯了!可是已經沒有辦法挽回了,人都已經死了……來不及了……」

羅思綺靜靜聽著,不知該怎麼說,這些年原來都是傳說,傳說聯軍在伊拉克濫殺無辜,儘管上面的大頭一再否認,可是現在聽著安德魯親口說出來,她這才肯定,原來那些都是真的。

「最恐怖的是……」突然頓住。

「是什麼?」

「到最後,連我也麻痺了,上頭交代看到可疑的人先發制人,開槍擊斃,我甚至變得很習慣這樣做,甚至連一條生命在我眼前流逝,我一點都不覺得有什麼了不起……」

當他回到美國、回到家中,偶爾想起,這才冷汗直流,痛責自己不是人,竟然將殺人視為理所當然,不以為憮。

「有一次,有個小女孩當成自殺炸彈,綁在車子前方的引擎蓋上,車上裝滿炸彈,朝著哨站開過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那個小女孩一直在哭……可是我沒有辦法,只好開槍殺了那個小女孩……」

伸出自己的手,緊緊握住他不斷發抖的手,她這才瞭解,難怪他回來後那一年整個人都變了,瘦了一大圈,也不愛笑,整天只會發呆,甚至晚上回做噩夢,會不斷說夢話。

原來他心裡背著這麼多恐怖的記憶,腦海裡不斷上映那些恐怖的畫面,即便已經離開戰場,依舊難以真正的擺脫。

該說他傻嗎?誰教他想這麼多?那該為這場戰爭負責的人不知逍遙到哪裡去了?真正站上前線,出於百般無奈執行命令的人卻要背負著這麼恐怖的自責與歉疚,終日哀傷,哪有這個道理?

難道他當下抗命?不做英雄就是死!這是什麼選擇題?又或者要他慈悲為懷,看著那些自殺炸彈客逼近而不做反擊,讓自己壯烈成仁?

「我知道那些人很可憐,他們沒有錯,卻因此喪命,你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歉疚,你也沒有錯。」又是淚水,「可是我也沒錯啊!你沒有把我的丈夫帶回來,我又能怎麼辦?我有做錯什麼嗎?我在家裡等了兩年多,每天都盼望著我的丈夫回來,可是最後,我有等到嗎?」

她哭著發抖,聲音也頻頻顫抖,甚至泣不成聲;他跟著心痛,只能再度伸出手緊緊攬住她,給她這遲來的安慰。

「安,放下吧!都過了這麼多年,你付出的代價也夠了,夠了……」她也付出了很慘痛的代價。

點頭,「我已經放下了。」

「沒有再碰了吧?」

搖頭,「有時候覺得很孤獨、很茫然,那時候會很想碰;可是戒掉了就戒掉了,我沒有再碰過。」

「過程很辛苦吧?」

「是啊……很痛苦,我的毒癮深,特別難戒。我差點沒死在勒戒所,不過幸好,撐過來了。」

「我知道你可以的……」羅思綺輕聲說著,想要壓抑自己的顫抖,「很抱歉,我不能陪在你身邊……」

他凝視著她,突然一陣衝動,低下頭吻住她;她沒有躲,也沒有一絲不悅,彷彿如此自然,態度大方。

初始只是輕吻,隨即深深吻入,像是想要傾注所有感情;吻得深入,又挑撥,兩人都意亂情迷——這三年的分離突然消失,彼此以比光還要快的速度向彼此接近。

突然,安德魯驚醒了,他趕緊退開,看著她一臉茫然的眼神,他的心裡一緊,也想起小威曾經說過的話,突然他覺得很自責。「對不起……我……」

羅思綺想說什麼,突然在水桶裡睡著的小潔醒了,喊著好冷;安德魯趕快解開繩索,下了木板,發現水退了許多,高度只到他的膝蓋上方。

「我去找條乾淨的毛巾。」趕緊離去。

羅思綺看著那被他解開的繩索,看著他匆忙離去的背影,突然她又覺得一陣涼意襲上身。

她什麼話也不說,他的吻或許是因為這樣的夜晚而意亂情迷,但她的吻卻是出自真摯的感情,自始至終都是如此真切,沒有一絲虛假。



整整一個晚上的狂風暴雨,終於在隔天早上平息,大水逐漸退去,從一開始淹到成年男子胸部那麼高,退到僅有腳踝高度。

下了木板,解開繩索,把小潔與小治從水桶裡抱起來,一起走到外頭看,真是一片狼藉、不忍卒睹。

庭院裡,所有東西都漂走了,留下的只有一堆泥沙;大門還被洪水沖壞,難怪昨天安德魯要進門還得用撞的。

可是小朋友們竟然都笑得很開心,因為淹水可以放假,而且最重要的是,爸爸跑來保護他們。

左鄰右舍哀鴻遍野,家家戶戶全都心不甘、情不願的展開清掃工作,直稱真不敢相信,這一帶從未淹水這麼嚴重,這一次竟然發生了。

小潔踩在水裡還搖搖晃晃的,她說搭了一個晚上的船,有點「暈船」;小治不會,但有樣學樣,也晃來晃去。

羅思綺沒時間胡思亂想,趕緊帶孩子把身體洗乾淨,再用家裡所剩無幾的乾毛巾幫孩子擦拭身體。

自來水供應正常,沒停水,不過糟糕的是只有冷水,而且熱水器又壞了,幸好還有瓦斯,只好用最克難的方式,燒了一桶熱水,兌著冷水,幫孩子們洗澡,再換上放在衣櫃較上層,沒被洪水淹到的乾淨衣服。

趁著空擋,安德魯拿起工具開始清掃家裡,趁著積水尚未完全退去時,將水混著泥沙往外掃,以免水全退了後,泥沙反而更難清理。

小威看著,也在一旁幫忙,父子兩人通力合作,但是看著那些大型傢具佔著空間,沒搬出去也不是辦法。

「怎麼辦?」小威看著,完全舉雙手投降。

這還真是災難,一夜之間,家裡所有東西都壞了,什麼都沒有了——電視壞了、音響壞了、電風扇壞了、冷氣壞了,檯燈大概也不會亮了……

「小威,這些桌椅洗一洗還可以用,留著等一下再來清理;至於這些家電,還有沙發,大概不能留了,先搬到外面去吧!」

小威只能聽父親的吩咐,將電視等電器,還有最麻煩的大型沙發統統搬到最外面去,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父子兩人通力合作,很快就完成這項工作。

接著父子倆再把那些要清洗的傢具搬到外頭,拿著水管接起水龍頭,拿起抹布開始擦洗這些傢具。

羅思綺帶著孩子走到客廳時,訝異的看著眼前的空曠,她臉上不禁露出笑容,安德魯帶著孩子,這麼迅速的完成了一大半的清理工作。

客廳裡其實原本傢具就不多,可能許多電器泡水過後只能丟掉,一些傢具清洗之後還能使用。

小潔跟小治衝到屋外,看著爸爸跟哥哥在忙,他們也嚷著要做事,於是安德魯讓他們幫忙洗幾張小椅子,算是讓他們有點參與感。

羅思綺沒有出去幫忙,反倒是在廚房整理,她先將那塊供他們避難整個晚上的木板拿了下來放在一旁,再將餐桌往客廳推,餐桌上面也都是泥沙,等一下也要沖洗。

回頭看向櫥櫃,打開來,裡面果然流出泥水,看著,她還真是一個頭兩個大,老天這是要考驗她嗎?

她蹲著身子,把裡面的東西拿出來,迅速分成兩堆,可以清洗的需要拿出去洗一洗,不能清洗的像是食物,只能丟棄。

安德魯這個時候走進來,「思綺,你趕快去把衣服換下來,不要感冒了。」

「你身上也濕了,怎麼辦?」

他笑了笑,「沒關係,我是男人,我不覺得冷,你趕快去換衣服。」

「我的衣服都泡水了,沒得換了。」

安德魯皺眉,「不然……」拿起扔在一旁的那個水桶,「趕快把衣服放在水桶裡泡水,不然等泥沙幹了就難洗了。」

「可是我們家的洗衣機被大水沖走了。」

「啊?」

老天啊!這什麼啊?

哭笑不得,氣氛卻很輕鬆,安德魯想了想,還是說:「不管,先把衣服拿出來泡水,我再想辦法。」

羅思綺聽話的抱著水桶回到房間,把自己的衣服、三個孩子的衣服統統整理出來,果然是慘不忍睹,每件衣服都泡過污水,上頭都有著泥沙。

安德魯跟小威一起將餐桌、椅抬到外頭,再吩咐小潔進來接替媽媽的工作,將櫃子裡的東西分成可以清洗的,跟不能清洗的兩堆。

小潔很開心,像個隊長一樣帶著小治一起投入「重建工作」,除了要將東西分類,還得阻止小治將髒東西吃到肚子裡。

「要吃……」

「好啊!你吃啊!等一下你拉肚子,給你打針喔!」

「不要……」

「那就乖一點,姊姊很忙。」

羅思綺將一大桶衣服搬出來,小治看到了,立刻興匆匆的跑過來幫媽媽抬著另一邊。

羅思綺很意外,也很高興,現在連小治都長大了。「謝謝小治喔!」

「嘻嘻嘻……」

來到庭院,看見安德魯帶著小威不斷清洗著傢具,其實屋內除了廚房,還有房間已乾淨多了;多虧了安德魯,能以這麼快的速度迅速恢復,果然是軍人出身的,凡事講求效率。

她拿起水龍頭對著桶子裡注水,看著衣服泡在水裡,果然漂出許多泥沙。泡了泡衣服,將衣服換到另一個桶子,然後將泥沙水往外倒掉。

再回房內又裝出一大桶髒衣服,重複這般動作,跑了好幾趟,氣喘吁吁;事實上,全家每個人都很累。

「女兒啊……」這時,外頭突然傳來呼喊聲,是羅父、羅母。

而開車送他們來的就是何信宏,他們住的地方災情不太嚴重,所以看到電視說羅思綺住的這一帶大淹水,水深幾乎讓一個人滅頂,都嚇了一大跳,趕緊衝過來看個究竟。

羅母想,女兒這個家沒個男人,昨天晚上是怎麼過的?老人家手裡提著吃的喝的,趕過來看看女兒需不需要幫忙?

孰料,才走進,就看見這副景象,連何信宏也看在眼裡——

羅思綺忙著清洗衣物,那個外國男人帶著小威清洗著大型傢具,連小治都在旁幫媽媽的忙,小潔跑了出來問她還能做什麼?

羅母很訝異,也很不好意思,竟然讓信宏看到這一幕。畢竟,這個畫面實在讓人不得不聯想到這就是一個家庭。

看向羅父,「這個『阿斗仔』昨天晚上就過來了嗎?」

羅父很訝異,看著那男人,瞧他一身狼狽,也是濕透,應該不是一早才到的,看來他昨晚就趕過來了。

昨天晚上狂風暴雨,而且新聞不是說這裡從昨晚七點就開始淹水嗎?那他是怎麼過來的,難道……涉水過來的嗎?

何信宏也看著,原本他以為那個外國男人不會趕過來,畢竟誰能料到淹水會這麼嚴重?以為只是一夜風雨,天亮就雨過天晴。

所以他沒趕過來,沒想到,這個男人趕來了……

原本還想公平競爭,現在看來,他沒機會了——在危急的時刻,如昨晚,也要親自過來一趟,這個男人肯定也愛著思綺。

更或許,愛得更深……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6-15 06:42:23

第九章

洪水過境,一切都變了,景觀當然變了,安德魯帶著孩子們花了整整兩天的時間,才將家裡全部打掃乾淨,裡裡外外,由大到小,統統洗過,這才恢復以往的整潔。

洪水退去之後第二天,家裡總算稍微恢復整潔,清出了許多要丟棄的電器,傢具,還可以用的傢具則清洗乾淨,搬回原處。

安德魯跟小威出勞力,畢竟是這個家裡年紀最大的兩個男人;至於小潔則帶著小治,拿著幹抹布將傢具擦乾,也算是有所貢獻。

洪水所到之處果然留下驚人的泥沙,洪水一旦退去,泥沙卻留在原地,真是讓人傷透腦筋,只能提著一桶又一桶的水,沖洗一遍又一遍。

衣服也是,一堆又一堆的衣服擺滿了整個庭院的地上,等待著清洗,可是家裡的洗衣機早就被洪水不知衝到哪裡去,羅思綺只好動手洗衣服,一件又一件,拿著刷子清洗,非常克難。

不只他們家,整條街上放眼望去,全部哀鴻遍野,家家戶戶有志一同,全部洗洗刷刷,忙得不可開交。

第三天,恢復供電,卻沒有意義,因為家裡所有電器統統壞了,全部丟棄,不過令人訝異的是,當天立刻有小貨車送全新的電器來到家裡。

這裡面當然有最重要的洗衣機,不然真要她繼續彎著腰洗著那一堆又一堆,幾乎洗不完的衣服,她真的會沒命。

不只洗衣機,還包括電視機、電冰箱等各種民生必需家電,大的小的、起眼的不起眼的統統都運來了。

她好訝異,拉著安德魯問傢具哪裡來的?安德魯笑著回答,當然是他買的,他可不是哆啦A夢。

不過小治倒是在旁邊一直說爸爸是哆啦A夢,可以變出這麼多東西來,真的好厲害……

「這花很多錢吧?」她很憂心。

「錢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們快點恢復正常生活。」

「可是……」她擔心他的生活。

經過那晚深談,她聽說他至今仍是一個人過,沒再找個女友,更沒再組個家庭,既然如此,他更需要把錢存下來為自己往後的人生打算,她並不希望他花太多錢在她身上。

「別擔心,我雖然不是有錢人,但老實說,現在的我可以算是有錢沒地方花。」終身俸,加上父親陣亡時的撫恤金,以及洛威爾家族的信託財產,他其實小有恆產,不管是一個人生活,還是要養一家人,都不是問題。

最重要的是,他希望讓她,還有三個孩子能趕快恢復正常生活,更不希望繼續看到她這麼辛苦的彎腰洗衣服。

淹水退去後兩天,繼續停班、停課,孩子也忙著幫忙清理家園;但現在已經恢復上課了,他希望讓孩子回家後可以有個正常的家庭……

正常的家庭?他所想的其實不是物質的部分,更包括心理的家庭,可是,他不敢開口。

也許,他真的是信心全失……



有了洗衣機,清洗衣物的速度快了許多,羅思綺終於可以「把腰挺直」,不用再彎腰駝背;經過幾輪的清洗,所有衣物統統清洗乾淨。

不到一周的時間,整個家裡竟然全部恢復正常,連羅父、羅母來看都嘖嘖稱奇,不敢相信那個安德魯竟然動作這麼迅速,瞬間對他有點改觀。

經過整理,家裡已經看不太出這場災難的痕跡,頂多可以從牆壁上留下的水痕證明洪水曾經到達的高度,其他部分全部煥然一新。

孩子依舊開心的在家裡玩耍,看著電視、聽著音樂;安德魯依舊在每天天亮之後,到晚上她下課回來之前,待在家裡幫忙照顧孩子。

外表看來,好像沒有發生過那場災難一樣,這個家庭恢復以往,只是能不能恢復到更早的那個家庭呢?

能不能呢?



這天,洪水退去第二周,空氣中曾有的積水氣味也已經散去,時間九點整,她剛離開學校、結束今天晚上的課程。

三年多的學習,她堅持下去,就是希望可以撐到畢業,不僅是給自己一個交代,也給孩子一個榜樣,她相信媽媽的努力向學,孩子都看在眼裡。

才剛踏出學校,立刻就看見那輛轎車,那是何信宏的車,羅思綺看著,心裡不禁歎了一口氣。

或許應該跟他說清楚,別讓他繼續這樣執著下去。

何信宏打開駕駛座旁的車窗,對著她揮揮手;羅思綺第一次理所當然的走上前去,心裡沒有掙紮,因為這一次,她要跟他把話說清楚。

不過她沒坐上前座,反倒是打開後座的車門坐了進去,坐在駕駛座右後方的位置上。

何信宏看著,當然知道她的意思——這段時間接送她,她幾乎都坐在同樣的位置,想要跟他保持距離,他再笨也知道她的意思。「你這樣子,好像把我當成計程車司機。」

「抱歉,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

開車上路,一路上車裡氣氛沉悶,兩個人都沒開口,但過了五分鐘,何信宏先說話了。「家裡還好吧?都整理好了嗎?」

點頭,「恢復正常了。」

「一定很辛苦,這次淹水太嚴重,連我的學校也淹得很慘,這幾天一直在清理,幾乎沒時間休息。」

「是啊!」

何信宏專注看著前方,好像心無旁騖,卻一開口就說出心事。「我沒想到那天晚上,你前夫會去找你。」

苦笑,「我也沒想到。」

「其實,你還愛著他吧?」

一愣,沒想到他會這樣說,更沒想到他會看出來,羅思綺默然無語,不知如何回應。

依然愛他,卻不敢說,因為她知道,安德魯是為了孩子來的,看到孩子,他就滿足了,有沒有她,有沒有這個當初他最需要人陪伴的時候毅然決然選擇離開他的女人,一點都不重要。

「我一點機會都沒有,對不對?」

「信宏……」

「其實,一開始的時候,我還想跟你前夫公平競爭,所以伯母要我每天接送你上、下班時,我馬上就答應了。」

「真的很抱歉,我母親太亂來了,你明明工作也很忙。」

搖頭,「那是我自己願意的。」繼續接著說:「但是經過那天晚上,我想我可能輸了,在那麼危急的時刻,我卻一點想要趕過去看你們的衝動都沒有,我比不上你前夫。」

「那並不是什麼好事,不能拿自己的生命來開玩笑。」

「可是,你還是很開心那天你前夫能來吧?」

又不語,不想透露心事。

「思綺,我想問你,如果你前夫沒回來,你能接受我嗎?」

看著他,輕輕搖頭,「對不起,這三年多來,我一直都沒忘記安德魯,我想往後的日子也是一樣,所以我不能接受,這對你不公平。」

「……跟我想的一樣。」

「信宏,你還年輕,也是個好人,你一定可以找到你的終身伴侶。況且,你母親也不會接受我的,我離過婚,又帶了三個孩子。」

「重點在你啊!」何信宏笑著,「只要你願意,任何問題都不是問題,我的意志很堅定,我母親是無法動搖我的。」

羅思綺又沈默了,覺得有點難過,信宏的感情她知道,但是她真的無能為力——不願承受的感情,多一絲也嫌沉重。

「別難過,這樣很好,至少我的身段很優雅。」何信宏笑著,「只要你確定自己是幸福的就好了。」

她也不確定……不確定能跟安德魯重新回到過往,也許,他們彼此也都變了。

「我們還是朋友吧?」

「當然。」

「希望我這段時間的追求沒給你帶來困擾,在伯母把機車還給你之前,如果有需要,你還是可以打電話找我,我願意當你和孩子們的司機。」

「謝謝你。」她不再多說,把沉思的空間還給這個年輕男人。事實上,她知道信宏很快就能走出來。

他割捨的只是一段未成形的感情,痛一下就好了;而她,卻割捨掉十多年的深情眷戀,傷口至今仍未痊癒,甚至時而冒出鮮血。

她只能等待、只能沈默,對她的感情而言,重點反而在安德魯,只要他開口,她真的願意……



這天晚上的晚餐不在家裡吃,安德魯帶著三個小朋友……不對,不能叫小威小朋友,這小子會抗議的。

帶著三個孩子到他這段時間居住的飯店玩,晚餐時間順便帶他們去吃Buffet祭祭五臟廟。孩子都玩得很開心,小潔太愛玩了,要是小威的沉穩氣質可以分一點給小潔,那就好了。

不過愛玩代表健康,只要別吵到別人,他可以接受孩子活潑好動一點,只是他還是會好奇,思綺到底是怎麼撐過來的?小潔跟小治聯手玩起來時,幾乎天翻地覆。

六點多開始用餐,七點半所有人都吃飽了,小治甚至因為吃飽了,開始想睡覺了,安德魯只好抱著小治回到他的房間。

反正時間還早,八點半在帶孩子回去就好。

回到房間,小治安安靜靜在床上睡覺,小潔則是到處探險,但或許她也覺得很累,不到十分鐘就自動在床上躺平,呼呼大睡。

不管如何,就算再活潑好動,小潔只是個七歲大的孩子而已。

頓時,房內只剩下安德魯與小威醒著,父子兩人對望一眼,氣氛平和,沒有初次重逢時那種劍拔弩張的感覺。

安德魯坐在椅子上,拉了張椅子要小威也坐下,孩子乖乖聽父親的話,心裡雖然不知父親要做什麼,但總是聽話。

安德魯從抽屜拿出東西,定睛一看,好像是相簿,原來,他是想跟兒子分享以前全家人還在一起時拍攝的相片。

這些東西思綺並未帶走,還留了一些供他回味。他常常拿出來看,藉此追憶自己曾經擁有的美好的家庭,更提醒自己,就是因為自己的放棄、愚昧,才會失去了這個美好家庭。

打開相簿,父子倆一起看。

小威笑著說:「什麼年代了,還有人把相片洗出來喔?」

「總是想要留個紀念,所以以前照的相片都會拿去沖洗。」安德魯指著其中一張相片,那是羅思綺剛生完小威,在病房裡休養,抱著小威,表情很疲累,但充滿幸福回憶。

「生你的時候,我還在營區忙,接到電話才知道我當爹地了,趕快請假出來。你媽咪不肯告訴我什麼時候生,一個人把你生下來……她就是這樣,不想讓我擔心,只希望我專心工作。」

看著照片,聽著父親訴說著回憶,小威很安靜,甚至連呼吸都放慢,不敢回話,怕打斷了父親的思緒。

爸爸真的……真的還很愛媽媽。

他竟然可以感覺出來,小威突然一陣擔心,如果媽媽真的跟那個何叔叔在一起怎麼辦?爸爸怎麼辦?

「這個更慘,你媽咪剛生完小潔,你還在旁邊,我根本不在美國,這是護士照的。」

「你在伊拉克。」

「對啊!」安德魯悵然若失,「我接到電話時,小潔已經五個月大了,更別提,我根本沒機會看到小潔出生。」

回頭望了床上一眼,床上正沉沉睡去的孩子睡容香甜,但安德魯卻心痛,更覺得歉疚。

那些年,他放著思綺一個人在美國,去承受照顧孩子的重責大任,迎接一個又一個孩子出生,他都沒有幫到忙;後來他自己甚至沉溺在毒癮中,讓妻子再度靠著自己,在沒人陪伴的情況下,生下第三個孩子小治。

她真的是一個很堅強的母親,但可悲又可笑的是,這竟然是因為他,乃至於這群孩子背後,有個非常不負責任的丈夫與父親。

翻到下一張照片,那竟然是安德魯的軍裝照,英姿勃發,讓小威看得都傻了眼,真的覺得爹地好帥。「爹地,這是你耶!」

「是啊!剛掛少尉階的時候拍的,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

小威很感興趣,「那爹地現在是什麼軍階啊?」

「上尉。如果沒有意外,比如說揍了長官一頓,或是繼續吸毒、酗酒,明年應該可以升中校。」

「好厲害喔!」

孩子的讚歎聲讓安德魯第一次覺得身為父親的光榮,坦然接受孩子的欣賞,甚至是崇拜。

「爸爸,我以後也想讀軍校。」

面帶微笑,「那你想在台灣讀,還是要去美國?」

搔搔頭,「我也不知道,我有查過資料,台灣的軍校好像不收雙重國籍的學生,所以可能回美國吧!」

安德魯想了想,「孩子,你先把十二年級讀完,等到你中學畢業再看看,如果到時候你還願意的話,就來美國找老爸,老爸幫你想辦法。」

「會很困難嗎?」

「坦白說,我是西點畢業的,當然也希望我最優秀的兒子也進西點,但進西點,確實不容易。」

但是憑他打過一場戰爭,再加上認識許多有力人士,要幫兒子拿到參議員、眾議員或州長的推薦函,應該不是問題。

通過這第一關,接下來的各項測驗就得靠小威自己,但他相信,小威絕對有辦法通過考驗。

他相信等到小威長大以後,體能絕對不會輸給自己,甚至小威是個個性沉穩的人,非常適合走這條路。

說到這裡,安德魯想到一件事,他把相簿合起來,看著小威。「孩子,爸爸下星期就要回美國了。」

小威愣住,雖然一開始就心裡有數,但親耳聽到這個消息還是很震驚,甚至有點難過。「為什麼?」

「因為……」把自己接下來的計劃於行程都告訴兒子。

小威很懂事,聽到父親的解釋,也為父親感到開心。爸爸、媽媽都好認真,他也要認真讀書,這樣才能追上爸爸、媽媽的腳步。「爸爸,你真的好厲害。」

「謝謝你的稱讚,爸爸很開心。」

小威想了想,「爸爸,你有跟媽媽講嗎?」

愣了愣,搖頭,「還沒,這幾天會跟她說。」

小威也沈默了,他不知道母親聽到這個消息,到底會開心、還是難過?事實上,他根本弄不清母親對於父親回來,到底有何反應。

媽媽看起來好像沒有不開心,甚至很期待,可是媽媽每天都坐何叔叔的車上下班、上下課,好像沒有要跟爸爸重新在一起的意思。「爸爸,如果媽媽真的跟何叔叔在一起,怎麼辦?」

無言以對,儘管心裡有數,不敢去想,但光聽到就覺得刺痛,可是小威的話,他都記在心裡。

他沒資格多說什麼,當年因為他的糊塗,失去了一切,他只能安安靜靜的等待思綺做選擇,把自己的命運交到她手裡。「爸爸跟媽媽都愛你們,不管如何,這一點是不會變的。爸爸有空的時候就會回來看你們,你們大一點,也可以到美國找爸爸,對你們而言,一切都沒有改變,懂嗎?」

點頭,小威突然看著父親,「爸爸,對不起,如果媽媽跟何叔叔在一起,我會支持媽媽,因為媽媽太辛苦了;可是等我十八歲那一年,我會到美國找你,到時候我會去陪你。」

安德魯聽著,眼眶一紅,笑了笑,摸摸兒子的頭,甚至伸出手,將孩子抱進懷裡,內心咀嚼著小威說的每一句話,愈咀嚼愈甜,也愈酸。

他不敢開口告訴思綺他依舊愛著她,怕打亂了她說不定早就已經平撫的心,他知道他的出現已經攪亂了她的生活,他不能再自私的順從自己的慾望,這麼不負責任的將愛意脫口而出。

儘管心痛,但他會學著祝福,這很辛苦,但他會努力學習。

祝她幸福……



九點半,安德魯攔了計程車送三個孩子回家,到了家門口,下了車,他背著小潔,小威則抱著小治,兩個小朋友依舊呼呼大睡。

一路上,安德魯與小威依舊談著天,父子之間的隔閡不斷縮小,距離甚至靠近到彷彿這三年多都沒分開過。

小威抱著小治,不斷問著有關美國念軍校的事情。

安德魯一一解決,沒有藏私,對於這個孩子,他希望他有一天能比自己更強,甚至超越自己。

打開大門,正準備進去時,一旁也有車駛來,安德魯一看就知道,那是那個男人的車——思綺搭著那個男人的車,下課回來了。

羅思綺正好下車,看見安德魯帶著三個孩子回來,彼此對望一眼;安德魯面容神情複雜,但他收住眼神,轉頭帶著孩子進門。

可以聽見他交代著,「小威,先抱著弟弟去睡覺吧!」

「好……」

羅思綺站在現場,身體一僵,但基於禮貌,她努力轉身,對著何信宏說聲再見——今晚這一談,把許多問題都談開了,至少勸信宏可以不再執著於她。

車子駛走,只剩羅思綺一個人站在原位,她走到家門前卻停住腳步,沒有走進家門。

他又看到了,看見別的男人送她回來,可是他依舊什麼都不說,裝作沒看到一樣,依舊毫不在乎……

這算什麼?這到底算什麼?

或許是有點不滿,她站在門口沒走進去,過了整整十分鐘,久到人在裡面的安德列都覺得奇怪,出門來看。

才踏出門,就看見她站在那裡,他覺得口乾舌燥,抿抿唇,發現腦袋裡一片空白,什麼話都說不出來。「……為什麼要站在這裡?」

「看風景啊!」沒好氣。

笑了笑,「快點進去休息吧!」

看著他,語氣僵硬,「你沒有什麼話要說嗎?」

安德列有點誤會她的意思,以為她知道自己要離開了,於是他把自己原本不知該如何開口的話統統說了出來。「思綺,我要回美國了。」

一震,不敢相信他會說出這句話,這比他開口說對她已經沒感覺,已經不愛她了這些話還要讓她震驚、讓她不知所措。「你說什麼?」

安德魯沉思了一會兒,該說的還是要說,他終於得離開,若要他看著這殘忍的畫面,真要他親口祝福她往後的日子能幸福,那還不如讓他戰死在伊拉克,對他而言反而是一種恩賜。「下星期一,我要回美國了。」

「怎麼這麼突然?」

「對不起。」安德魯道歉,「上面核准我的申請,資助我去念研究所,我想從事戰後精神創傷研究,希望以後可以幫助許多跟我一樣的弟兄。」

往後幾年會有更多的士兵回到美國,他們可能會跟他一樣,走不出戰事的陰影,甚至從此陷落低潮。

要是當時有個人可以站出來幫他,也許今天就不會這樣了,他不需要站在這裡與自己的前妻對望,然後什麼話都說不出口,只能滿嘴的歉意。

這真的是他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更是他生命中最慘烈的戰爭——他看似打贏了這場生命之戰,卻徹底輸掉了一切,到頭來,身邊什麼人都沒有了。

所以他希望幫助別人,別讓這樣的悲劇重演。

那時候,他其實好希望有人幫他,拉他一把,陪他戰勝毒品的桎梏;但他知道她更痛苦,在嗷嗷待哺的孩子與艱辛求生的丈夫之間,兩段掙紮拉扯,所以他不敢自私的留下她。

現在,他想幫助那些跟他一樣的人。

羅思綺還是笑了,真的替他開心,這代表他是真的走出來了,不再沉溺於過去,但……這是不是代表,她已成為他不再留戀的過去呢?

「我要先回去準備入學的事,有些事我必須親自處理,奧斯裴中校沒有辦法幫我。」

「……」

「真的對不起,我不該把孩子都丟給你,我辦完之後,一有空會來台灣看你們,真的很抱歉。」

眼眶濕透,卻努力逼自己不要哭出來,她搖頭,「你加油,你一定做得到,加油……」

轉身走進門裡,卻在轉身那一刻淚水流下,可是她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讓他離開。

於是她立刻轉過身看著他,不遮掩淚水,無從阻擋那脫口而出的泣音。「你到底為什麼要來?」

「……」安德魯一陣心痛,喉頭一陣緊縮。

「……我來看孩子的。」

「那我呢?」

「Rose,我當然希望你過得好。」

羅思綺笑了,含著淚水,努力擠出笑容,點點頭。「好!這樣就夠了,你放心回去吧!我會把孩子照顧好的,有空……記得來看看孩子。」

安德魯還想說什麼,她卻已經將門關上;他的手僵在半空中,不上不下,如同一顆心,懸在半空中。

放下手,歎口氣,他為什麼怎麼說都不對?說出真心話,卻怕讓她為難,似乎他又讓她傷心了。

轉頭漫步離去,途中他回頭過幾次,甚至停下腳步,但最後,他還是選擇離去,再一次走出她的世界。

他不知道的是,她在門後哭得有多傷心;她不敢放聲哭泣,怕嚇到屋裡的孩子,就只能靠著門板,咬著唇,默默流淚。

可是,孩子們還是都看到了。

小威躲在門內,不敢走出來安慰媽媽,大人的事,他真的弄不懂,他只知道,好不容易變得完整的家庭,現在又缺了一角。

小潔在房間裡早就醒了過來,隔著窗戶,看著媽媽不斷傷心哭泣,她不敢出聲,而已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她早就聽到了,爹地要回去了……唉!難道在爸爸、媽媽之間,只能選擇一個嗎?

羅思綺還是不停哭泣,想著這些年來的點點滴滴,想著這段感情,她會自己努力走下去,如同這三年來一樣。

她會努力照顧孩子,努力工作、讀書,這段路,一個人走,她已經和習慣了,往後的日子也不會有問題的。

只是,傷心不斷,淚水也不斷。

她祝福他,希望他平安,如同她為他取的那個中文名字,祈安,祈禱他平安,縱使也許他早就已經忘記了這個名字,忘記怎麼寫、忘記怎麼念,但是祈禱依舊存在、祝福依舊不變。

記憶不能重來,但可以保留,誰也奪不走……她將繼續保有記憶,證明自己曾經走過、曾經付出、曾經努力……除此之外,她不再強求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6-15 06:42:41

第十章

手裡的書堆得比人還高,每一本的重量或許不重,但全部放在一起確實形成負擔,感覺起來,比上戰場的武器還重。

軍人出生入死非常辛苦,不過當學生更困難,他總是覺得修的每一堂課,要應付的每一次考試、每一分報告,幾乎都快讓他難以喘息。

回到美國又過了好幾個月,安德魯原本以為自己身經百戰,重新當個學生應該沒什麼困難;不過真的走進校園後,這才發現是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美好。

當學生一點也不輕鬆,不知是上了年紀還是怎樣,他總覺得無法跟年輕人一樣,隨時充滿活力、衝勁,非得時時刻刻提醒自己必須打起精神不可。

畢竟這條路是自己選擇的,也是自己決定提出申請,回到學校讀書,既然如此,至少不可以還沒努力過久退縮了,總不能讓人家看笑話,更要給在台灣的三個孩子們做個榜樣。

所以安德魯很忙,入學後幾乎每天都忙得昏天暗地。辦完入學程式後,見過幾個教授,他們雖然很贊同他希望走的研究方向,但也丟了好幾本書要他趕緊跟上進度。

因此,他的聖誕節與新年假期全部泡湯,每天只能窩在家裡看書,希望自己可以趕上進度。

開學後,課業壓力更是繁重,好幾次,他都想趁著空檔偷跑回台灣去看孩子,腦海裡才出現這樣的念頭,隔天那些教授好像通靈一樣,馬上丟過來一份論文要求他閱讀完後報告心得。

甚至還有教授意有所指的跟他說,這學校可比戰場還激烈,如果他撐不過來,可以考慮放棄,不然就非要拼給別人看看不可。

幸好,他很快進入狀況,沒有落後別人太多,甚至經過幾次報告,連教授都稱讚他的表現,知道他想要從事的研究內容,主動提供他許多幫助。

但是,為此他放棄了到台灣看孩子的念頭。

可是又很思念在台灣的這些小朋友,只能常常打電話給他們,聽聽小威、小潔,還有小治的聲音。

電話裡,小潔依舊是嘰嘰喳喳的吵鬧個性,小治也是,只是小治漸漸長大,講話更清楚了,甚至可以很清楚的說出「很想爹地」這種話。

而且小威真的長大了,過了暑假,他就要上國中了,也就是七年級。那一天通電話,他又說了一次他想要念軍校,似乎意志更堅定了。

他答應小威,還是同樣的話,只要他到了高中畢業依舊沒改變心意,他一定會幫小威實現願望。

聊了一陣之後,掛斷電話,安德魯歎了一口氣,最想問的話還是沒問出來——他想問小威,媽媽好不好……

是不是已經找到自己的幸福了……

努力裝作不知道,卻始終徒勞,這些年,他一直住在當年全家人住過的房子裡,這是在美國他與思綺,還有這群孩子最後有連繫的地方。

雖然這裡有著噩夢,他曾經動了念頭想把房子處理掉,但是最後還是選擇留下房子。

一段記憶裡同時有著痛苦與甜蜜,同時帶著笑也流著淚時,他願意為了保留甜蜜與笑容,逼自己面對痛苦與淚水。

尤其此時此刻,他只剩自己了,覺得寂寞時,他可以繼續保留記憶,用記憶來溫暖自己。

或許另一個不回去的理由就是,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已經找到幸福的思綺,他不敢看,怕自己會失去控制。

所以,或許遠遠走開是最好的方法,可以保有尊嚴,可以繼續作著依舊擁有幸福的夢。



抱起課本準備離開教室,一天的課程又要結束了,這學期他修的課多到不行,簡直像是要挑戰自己的能耐。

有幾個男生找安德魯一起去打球,他想了想,說了好。人群中有個男生開心大叫,說有安德魯,他們今天的球賽一定能獲勝。

在美國,軍人的身份頗受敬重,所以班上的男生顯然都很敬重安德魯,尤其是在聽聞他打過伊拉克戰爭,左手甚至因此失去小指後,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更何況安德魯還是西點軍校畢業的,在美國要進入這所軍校就讀,其難度簡直不輸給進入常春籐名校讀書。

所以也有男生常常來請教他投身軍旅的事,他總會一一解說,說些實際面上的問題,說些心理面上的問題,然後讓對方自己做決定。

不只男生,連女生都為他瘋狂。

幾個女生走了過來,開口問安德魯要不要參加晚上的派對,大家一起喝酒狂歡?本來對於社交活動一向盡量參加的安德魯,聽到喝酒就皺眉了。「對不起,我曾經酗酒,我現在完全戒酒了。」

「那……那我們改喝可樂好了。」

笑了笑,笑容非常耀眼,「你們自己玩就好了,別讓我掃了你們的興。」說完,轉身離開教室。

幾個女生看了,簡直著迷,「好帥喔!」

對這群二十出頭歲的小女生而言,三十多歲的安德魯成熟又穩重,跟一般大學男生比起來,確實可靠多了。

女生間總在比較,說安德魯原本就長得英俊,再加上歷盡風霜的成熟感,更是吸引人的注目。

最重要的是,聽說他離婚了……又沒有女朋友……所以確實有許多女生摩拳擦掌,想要主動追求。

安德魯才不管這些閒言閒語,他只知道他來這裡是要讀書的,不是來玩的,他更清楚自己的目標——他要努力充實自己,利用在這裡學到的知識,回到軍隊裡去幫助許多跟他一樣的人。

還是那個想法,如果當初有個人也願意這樣幫他,也許今天他就不會這樣了,那是他這輩子最遺憾的事,現在他希望可以避免別人也遭遇同樣的遺憾,跟他一樣失去所有到手的幸福。

走出教室,走進學校的庭園,時間是傍晚六點,天空微微昏暗。

時值五月,吹起了微風,不算熱,倒有點涼爽的感覺,也趕走了心中不斷氾濫醞釀的煩躁感。

就在此時,口袋裡的手機鈴聲大作,他有點訝異,自己竟然忘記轉為震動,幸好下課後電話才響,如果是上課時鈴聲響起,實在是太失禮了。

拿出手機,上頭顯示號碼代表是通從國外打來的電話。安德魯當下笑開懷,這肯定是他的小朋友打來的。

「喂!接通了、接通了……」說話很小聲,似乎故意壓低聲音。

「我講啦!」

「我要跟爹地講話……」

「你們講得清楚嗎?我講!」

安德魯真是啼笑皆非,「輪流啦!不要急,你們都可以跟爹地說話。」可惜話筒對面似乎還在爭執,所以他這句話等於白說。

過了幾秒鐘,似乎小威佔得上風,拿起手機對著安德魯說話,幾乎可以想見,小潔與小治在一旁氣呼呼的表情。

「爸爸,」他用英文說,「對不起,你剛起床嗎?」

「傻瓜,爸爸這裡剛好要天黑了。」

「對喔!有時差。」小威很不好意思,「我剛剛才起床,媽媽在廚房做早餐,弟弟、妹妹都在我這裡,我們躲在房間裡。」

「為什麼打電話給爸爸要躲在房間裡?」

「因為我們有事要告訴你。」

安德魯趕緊正襟危坐,連小威都這麼慎重,顯見是件很重要的大事,他非得仔細聽不可。

「爸爸,媽媽要畢業了耶!」

「真的?那很好啊!」

「你要不要回來參加她的畢業典禮?」

小威竟然開口請他回台灣去參加思綺的畢業典禮?這孩子不是一直說,如果思綺要跟那個姓何的男人在一起,小威會祝福媽媽。

甚至第一次見面,小威似乎很不想見到他,這不就代表小威很怕他破壞了思綺的幸福嗎?

「……小威,你也知道爸爸跟媽媽……」

「爸爸,」小威笑著說,「我問過媽媽,她說她沒有要跟何叔叔在一起,而且後來何叔叔都沒來接過媽媽了。」

「什麼?」他不敢相信,腦袋裡一片空白,不知該說什麼。

「爸爸,你來參加媽媽的畢業典禮好不好?」

「可是……」

小威最後這句話,讓他徹底動搖,腦海裡波瀾洶湧,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爸爸,那天你走之後,媽媽一直哭一直哭,媽媽好難過喔……」

眼睛瞬間紅了,手裡握緊手機,他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轉眼來到六月,羅思綺讀的大學舉行畢業典禮,她本來沒想要參加,只想辦完離校就好。

畢竟她來讀夜間部只是希望有個大學學歷,培養自己的專長,將來在職場上會更有競爭力。

只是孩子一直吵著要她參加畢業典禮,還要她帶他們去學校玩。連小威也說,他今年也要國小畢業,媽媽會參加他的畢業典禮,他也想參加媽媽的畢業典禮。

說真的,本來不太想參加這種活動,但聽到小威說的,想到自己竟然會跟兒子在同一年畢業,感覺還滿有趣的。

所以她改變心意,決定參加。

幸好那天是週六,老闆知道她要畢業,也叫她別這麼認真,不需要來加班,去放鬆一下。

那天校園裡熱鬧非凡,除了夜間部之外,還有日間部的大學生要畢業,每個年輕人的臉上都飛揚著喜悅,以及對未來的樂觀。

相較之下,她老了許多,轉眼間都三十多歲了,孩子也有三個,現在才大學畢業,不過辛苦了四年,回台灣四年,她終於畢業了。

有志者事竟成,這不是空話,原來經過一番努力,真的可以達到自己的目標圓了自己的夢想。

坐在台下,身邊帶著三個小朋友,手裡還抱著小威買來送給她的花,羅思綺真的很開心,從頭到尾都帶著笑容。

穿著學士服,想起自己走過來的路,每一步都是如此沉重、步履蹣跚,可是走到這裡,她發現自己的心是如此輕鬆、如此愉快。

只要要緊牙根,再困難的路都可以走過,再艱辛的時光都可以度過,她相信此後還會有別的困難,但是至少她不會再害怕。

十多年前,她高中畢業時,放棄了一般學生會走的正常的路,沒有參加大學考試,沒有進入大學讀書,反而決定遠渡重洋到美國去遊學打工,去增廣見聞。

只是沒想到,這一去,竟然遇見了自己這一生的最愛,瘋狂而喪失理智的愛著,讓自己年紀輕輕就走入婚姻。

她其實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幸福,還是不幸福?

剛結婚那幾年,待在美國,其實安德魯也常常不在家,她就像個單親媽媽一樣,照顧著剛出生的小威。

後來安德魯出征,當然還是不在家,她依舊是獨自一人,照顧著剛加入這個家庭的小潔。

最後安德魯沒有回家,他迷失在戰場,迷失在自己人生的路上,她都是獨自一人,獨自扛起了整個家庭。

要照常人看來,也許這段婚姻就這麼完蛋了,他們最後肯定會因為聚少離多,走上離婚這條路。

可是她沒有,她自始自終都深愛著這個丈夫。

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小威、小潔與小治,那段安德魯出征的日子,她每天都會躲在房間內,邊哭邊祈禱,希望他回來、希望他好,希望他還記得這裡有個家……

她始終不知道上帝到底有沒有聽到她的祈求,還是因為她不是教徒,所以無法賜福給她,她不知道安德魯到底回來了沒有,是只有人回來,還是連心思都回來了。

最後她得到了答案,最令人心痛的答案——安德魯沒有回來,至少他的心沒有回來!

這個家沒有因為常常少了個男人而瓦解,卻因為那個男人走上了不歸路而分崩離析。

為了孩子,她只能將他捨下,帶著孩子,近乎是逃離般的離開了美國,丟下他一個人去面對生命的難題,去面對戒毒過程中的種種痛苦。

她知道他一定很痛,卻不能陪他,因為當時她有三個孩子,她不能垮掉——如果當時的安德魯已經引火上身,她只能做那道防火牆,將他隔絕在外,不讓孩子受到一絲一毫不良的影響。

所以她一直想,如果他怨她,怨她竟然會同意離婚,怨她竟然會真的離開他,她都承受,因為,身為妻子,她是真的背棄了他。

但是她的心始終沒有變過,對他的祝福,為他所做的每一次祈禱都是真的,都可以用生命來交換。

「媽媽。」小威拿出衛生紙給羅思綺。

她很訝異,這才發現自己竟然淚流滿面,笑了笑,接過兒子的關心,坐在一旁的三個孩子都看著媽媽。「謝謝。」

「媽咪……」

「媽媽太高興了,高興到竟然哭了。」

小威很心疼,卻不敢說什麼,當然小潔與小治也是。

羅思綺趕緊擦乾眼淚,這是個值得喜悅的日子,她已經走出她自己人生的路了,縱使往後這段路她必須獨自一個人繼續走下去,她也可以蓄足勇氣,毫不畏懼。

她專注的看著臺上,身旁的孩子則是另有心思,不斷看著四周,小威看向門口,小潔看向另一個門口,小治則是跟著哥哥、姊姊的視線。

「怎麼還不來啊……」

「哥哥,會不會是記錯時間了?」

羅思綺看向孩子,「你們在看什麼啊?」

「沒有!」有志一同,異口同聲,趕緊否認。

羅思綺也看向門口,這些孩子是在等人嗎?不然怎麼一直盯著出口方向看,他們在等誰啊?

「恭喜,終於畢業了。」

一大束鮮花擺在眼前,她先是一愣,抬頭一看,立刻看見那張熟悉的俊臉——深邃的輪廓,飛天般的劍眉,高挺的鼻樑,還有那引人注目的金髮。

「爸爸!」

「爹地……」

安德魯一身西裝,只差沒有打著領帶。身材挺拔的他立刻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更何況還是個外國男人。

不過再看看這三個小朋友,也是混血兒的模樣,大概可以猜出,人家是一家人啦!

羅思綺看著他,完全不敢相信,竟然傻傻的收下了花,眼神始終凝視著他,不敢放掉,怕一放掉,眼前的人影就會如同煙霧般的飄散。

安德魯繞過去想要坐在孩子身旁,可是位置已經坐滿。這時小威很聰明,馬上把小治抱了起來,跟小潔一起讓開,讓爸爸可以坐在媽媽身邊。

安德魯只好乖乖的坐在羅思綺身邊,兩人並肩而坐,大腿甚至互相碰觸;她竟然像個小女孩一樣,瞬間紅了臉。

她嘲笑自己,搞什麼啊?孩子都生了三個,竟然還會因為碰到他的身體而感到害羞?

「恭喜了。」

「不會。你呢?你的學業怎麼樣?」她還記得,他那時候他要回美國是要去讀書,主攻戰後精神疾病研究。

她記得一清二楚,或者說,她已經把他交代的事全都記在心裡。

「壓力很大啊!有一大堆書要讀,教授也很嚴格,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過來。」

「你一定可以的,這麼多難關都走過來了。」

他看著她,聽著她說著這句話,好像總結了他們這十多年來的一切。他心裡一陣激動,卻只能勉強壓抑、努力自製。「所以你很厲害,邊工作,邊照顧孩子、還可以完成學業;哪像我,只要照顧我自己就好,卻是一唸書就覺得好累。」

這話意有所指,不知她有沒有聽出來?他是在訴苦啊!他想跟她說,他不想再過著這種只有自己照顧自己的生活了……

「孩子們很乖,我其實不用費太多心。」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努力把握時間,每分每秒都不浪費,你一定可以做到的。」

「嗯!」點頭。

這時,會場內奏響音樂,祝福所有的畢業生離開校園可以鵬程萬裏,海闊天空,不一定要有多遠大的計劃、多驚人的成就,但希望都能有足夠的勇氣去完成自己人生每個階段的目標。

人生是由一個又一個階段組成,他們也是,走過十年的歡笑悲傷,下一個階段呢?



畢業典禮結束,安德魯陪著羅思綺還有孩子們在校園內邊走邊逛。

小威原本的計劃是讓爸爸跟媽媽多相處,不過小潔很不識相,一直纏著爸媽,不是跳到爸爸面前去撒嬌,就是跑到媽媽面前要跟媽媽聊天;小治似乎也不甘心只有姊姊能爭寵,硬是加入這場戰局。

安德魯與羅思綺就這樣,沒有太多可以跟彼此說話的時間,只能照顧兩個可愛的孩子。

孩子是他們之間最大、最深,也是最難以切斷的連緊,證明他們曾經如此深切的愛過彼此,共同孕育出彼此生命的延續。

所以他跟她都愛孩子,代表了他們都曾經愛過彼此。

只是,那份愛,還有沒有延續的機會?

走到校門口,似乎要結束了,安德魯站在左邊,羅思綺牽著孩子們站在右邊,彼此對望,似乎有千言萬語,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只有你們來嗎?」

羅思綺笑了笑,「我沒告訴我爸媽,他們出國去玩了。」

也笑了笑,「那……你們要怎麼回去?有人送嗎?」

誰?誰送?何信宏嗎?那個男人早就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在她的眼裡、心裡,除了安德魯之外,似乎再也沒想過、念過別的男人。「我帶孩子坐公車回去。」

「那……再見。」

羅思綺失望的表情完全寫在臉上,轉過身,不願再多說,牽著孩子直接離開,不回頭,不想回頭,徒惹傷心。

可是孩子回頭,依依不捨的看著爹地。

安德魯看著小潔、小治,還有小威回頭望的眼神,再看見羅思綺那故意挺直的背影,他感到辛酸。

不敢說出自己的感情,他失望於自己的懦弱,不禁苦笑,最後他也轉身離開,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羅思綺牽著孩子,腳步走得很快,心裡卻愈走愈低沉——那男人什麼都不說,甚至也不追上來,太可惡了吧?

他來這一趟到底想幹什麼?只是恭喜她終於畢業,然後分享一下讀書心得嗎?

走到街口,再走下去就是紅綠燈,要過馬路了,她牽著孩子的手,停下腳步……然後,轉彎,繞著校園邊邊的圍牆繼續走。

「媽媽,我們要去哪裡?」

「……」不知道該怎麼說,但她想給自己再一個機會,如果繞一圈能碰到那個笨蛋男人,那她要自己開口,問他到底還要不要她?

如果碰不到……那就算了,反正她已經習慣這種生活了。

繼續走在人行道上,走了很遠,又來到轉角處,她再轉彎,繼續走著。她打算繞一圈,如果走回校門口都沒碰到他,那就當做沒有緣分。

然後走到一半時,孩子們突然興奮大叫。

小潔尤其開心,「是爹地耶!爹地在那裡。」

「爹地——」小治開心大叫。

安德魯竟然也繞著完全相反的路,從人行道的另一頭走了過來。

羅思綺看到了,她加快腳步往前走去;那男人也是,他們似乎是鐵了心,只想走到對方面前。

終於兩人站定,這裡是校園後門,他們就站在校園後門口彼此對望,胸口起伏,不是因為喘息,而是因為激動。

他竟然也跟她一樣走了過來,他也想再見她嗎?

小潔與小治衝上去,拉住爸爸的手;小威則跟在媽媽旁邊,這當然不代表在父母之間選邊站,而是為了拉住這兩個不誠懇的笨蛋大人,免得他們又有人轉身跑掉。

小潔敲邊鼓,「爹地,你回來嘛!」

小威趕緊說:「媽媽,讓爸爸回來好不好?」

她沒理會孩子,只是看著眼前的男人;安德魯也凝視著她,兩人對望,心裡淨是激動,近乎洶湧氾濫。

突然,安德魯開口了,語氣裡帶著破碎的泣音,「我想回家……我好想回家……」

一聽,羅思綺的淚水也流了下來,這些年來,她最盼望的就是見到他回來,等啊等,等到淚水濕了又乾、乾了又濕。

小潔又幫忙說話;「媽咪,讓爹地回家好不好?」

「媽媽……」小威也說著。

帶著淚水,卻不試圖擦掉,安德魯對著孩子笑了笑,「寶貝,爹地永遠在你們身邊,一定會照顧你們到你們長大,所以你們不用擔心,爹地永遠都在。只是,爹地希望媽咪自己願意接受爹地……因為爹地曾經讓媽咪傷心……」

他希望她不是因為孩子而願意接納他,希望她可以走出過去的陰影,再給他一次機會;最重要的是,他是真的希望她幸福。

娶她時,他曾經發過誓,願意為了她的幸福而努力不懈。雖然經過十多年,他違背了自己的誓言,讓她如此傷心絕望的離開美國、離開他,可是,他的心真的沒有變過。

只要她能幸福,一切代價他都願意付出。

羅思綺聽著他的話,不斷掉下眼淚,卻努力克制自己不哭出聲音,不想自己在大街上失態。

這些年來,她一直在等他回家——從營區回家,從戰場上回家,從他噩夢的牢籠裡回家;有時候她有等到,但是最後又失去了,這段婚姻,等待的時間比什麼都還要多、還要長。

她等著等著,失望了,卻又逼自己鼓起信心,逼自己不准陷入絕望中。

她走上前去,抬頭望著他,近距離的凝視,他依舊是他,依舊是當初第一次見面時那個英俊的青年。

縱使經過這些年,他傷痕纍纍、疲憊不堪,在人生的戰場中打滾,屢戰屢敗,但他依舊是她記憶裡那個最英俊的男人,最意氣風發的男人。

大家都在可憐她,沒有人知道她在這段婚姻裡獲得了多少的安慰與滿足,三個孩子、一個他,這個家。

「……回家吧……」

他緊緊抱著她,話語全碎,碎成了啜泣聲;她也是,唯一尚且清晰可聞的,是在彼此耳邊那斷斷續續吐露的愛語。

……你知道,我是愛你的。縱使主動離開了你,也沒有減少這分愛意,不能陪在你身邊打贏惡魔的桎梏,但每分每秒,我都在為你祝福……

我知道,我感受到了……此生,我只能用繼續愛你來彌補你……

兩人緊緊相擁,忘記時間、空間,拉近從美國到台灣的空間距離,縮短這十多年來的時間隔閡,唯獨那箇中的酸甜苦辣各色滋味、喜怒哀樂百般情緒,始終存在,依舊鮮明如今日。

小威帶著弟弟、妹妹,孩子們都笑得很開心,有爸爸,也有媽媽,真是太好了。

終於可以回家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6-15 06:42:57

尾聲

爸爸到底是不是英雄呢?

這個問題小威想了很多遍,卻很難得到一個確定的答案——他親眼見過那個從戰場上回來,高大英挺、一臉意氣風發的爸爸,但這部隊成功完成任務,所以爸爸是英雄。

可是他也見過那個躲在角落暗處,不停顫抖哭泣,甚至拿著花瓶砸向他跟媽媽的爸爸,這樣的爸爸實在很難把他看成英雄。

甚至他曾經好討厭爸爸,一個吸毒又酗酒,還發瘋想要傷害妻兒的男人,真的很難讓人看得起。

所以他跟著媽媽離開爸爸,不看不聽、不想不問,當做沒有這個人。

甚至看著媽媽從不跟弟弟、妹妹提爸爸做過的蠢事,他非常贊成,那簡直是場噩夢,能不提就別提。

但後來爸爸回來了,恢復了正常,擺脫了惡魔的控制,回復他記憶中那個爸爸——活力充沛、精力旺盛,對待弟弟、妹妹又溫柔體貼,對媽媽更是如此。

回到美國去,認識很多爸爸工作上的同事,他們都稱讚爸爸不但走出自己人生的難關,現在甚至幫助許多有同樣遭遇的人。

這些人都跟爸爸一樣,因為走不出戰爭的陰影而開始自我放棄、墮落;這時候爸爸就會利用他在學校所學的,以及自身慘痛的經驗來開導他們、幫助他們。

爸爸說,他希望自己走過的路、做過的錯事,別人可以不用再走。

坦白說,他真的不知該把爸爸當成是英雄,還是狗熊?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這個問題真的很難。

他問媽媽,媽媽的答案可想而知——這麼喜歡爸爸的媽媽,爸爸變成什麼樣,大概媽媽都沒關係。

外婆說,這叫作「愛到卡慘死」,這是台語,他聽不懂,不過媽媽不否認,甚至面帶微笑,所以這應該不是一句髒話。

但不管如何,他喜歡爸爸,他是真的很喜歡爸爸。其實那時候討厭爸爸,也只是因為不喜歡爸爸變成這種窩囊的樣子。

唉!不管是英雄,還是狗熊,都是他的爸爸。其實,就算爸爸是狗熊,那也沒關係。

因為爸爸終於回家了……

媽媽說,爸爸走了好遠的路,打了一場比伊拉克戰爭還要慘烈的戰事,而且在這場戰爭中,爸爸大獲全勝,凱旋而歸……

既然這樣,那爸爸就是英雄啊!

YA!爸爸是英雄……

太好了,不用煩惱了,爸爸就是英雄,誰要敢說他爸爸是狗熊,他羅威一定要跟他翻臉。

沒錯,爸爸……真的是英雄……



「你比較喜歡現在的我,還是那時候剛從伊拉克回來的我?」

笑笑,「這個問題跟小威那天問我的問題,有異曲同工之妙。」

很難的一句成語,不過在她的調教下,他的中文也大有進步,「小威問你什麼問題?」

「他問我,我覺得你到底是英雄,還是狗熊?」

苦笑,「大概是狗熊吧!」

看著他一臉頹然又自嘲的模樣,她不禁搖頭失笑,伸出手輕撫他的臉頰,充滿眷戀與深情。「錯!」

「我做了這麼多傻事,還傷害過你跟孩子……」

「可是我也告訴孩子,你打贏了你人生中最慘烈的一場戰爭。」

「……」

「能夠成功的把癮頭還有酗酒的習慣統統戒掉,我覺得,這場戰爭比伊拉克戰爭還要慘烈,而你可以戰勝這個世界上最困難的敵人,就是自己,你當然是英雄。」

「Rose,你說的太誇張了……」

「一點也不,我是這樣想的。」歎息,「不能陪你在身邊,陪你完成這個艱困的任務,我其實很遺憾,事實上,因為是我自己離開你的,所以我不敢開口要求跟你復合……」

「傻瓜,是我要你走的,我知道你想陪我,但是為了孩子,連我都不能讓你留下來。」

兩人坐在床鋪上緊緊相擁,貼近彼此的心;能夠重新牽手,他們比誰都要珍惜這相處的機會。

「當然啦!我也很喜歡你剛從伊拉克回來的樣子,我老公本來就很帥啊!」眷戀著他的一切,好與不好都記在心裡。

「真的?」

「當然!」溫柔的凝視著他,「只是我更愛你現在的樣子,我覺得,真正的英雄不會永遠站得直直的,一副永遠不失敗的樣子;相反的,在我眼中,跌倒過後還能有勇氣站起來,那才是英雄。」

他不能理解她有多佩服他、多愛他,若非他堅持,一個人努力站起來,這個家根本就不可能恢復完整;那是他一個人的功勞,因為他的堅持,除了救了他自己,也救了全家人。

安德魯笑了,眼裡竟是深情眷戀,他不在乎自己在旁人眼中究竟是不是英雄,只希望她、乃至於孩子們都能接受他、原諒他。

「那……英雄可以跟美女要個吻嗎?」

點頭,兩人都笑了,他抱著她,輕輕吻著她;她仰頭,接受他的憐惜與疼愛。歡迎回家,我的英雄。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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