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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聽你說愛我[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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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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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6-28 18:59:53
標題:
[茉莉]聽你說愛我[全文完]
聽你說愛我
作者: 茉莉
周允寬,一個事業成功的名律師,有著人人稱羨的好條件,
然而心中的缺憾卻令他長年抑鬱不快,這全是因為她--
沈安婕,一個溫柔美麗的女孩,一個曾被他拒絕的特別女孩!
打從送她離開的那一刻起,心痛的感覺從此如夢魘糾纏他,
擁有一切卻空虛的感覺並不開心,現在他只想見她……
他是她心中永遠的痛,讓她失去所有、連心都死了;
她不可能忘記這男人,畢竟他的冷酷無情狠狠傷透了她!
七年前,他是她的白馬王子,但如今,他們只是陌生人,
只怪對的人在錯誤的時機相識,她已非當年那朵怯懦小花!
一切都變了,沒人猜得到,七年後他們的結局能否改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6-28 19:00:11
楔子
周允寬瞪著床邊桌上的手機,猶豫著要不要接起?
眼皮上捺著兩道深褶的長眸掃過一旁的鬧鐘--時針指向淩晨兩點。
依經驗來說,會在這種時間找他的,若不是打錯,就有可能是哪個輸了官司的關係人打來找麻煩,也或許是他某個案子的當事人。當事人在大半夜找律師的情況不是沒發生過,他就曾接過不少喝醉酒的當事人,在淩晨打來找他訴苦的電話。
他理解他們想抒發的心情,可律師也是普通人,就算他是工作狂,還是需要休息和睡眠的。
鈴聲響過又響,他長手一探想要拔掉電話線,但一陣莫名的心慌讓他遲疑了。
「喂?」片刻,他終於接起手機,可話筒那端一陣靜默,隱約間,似還透著呼吸聲,這讓他蹙起眉。「喂?」
「啊啊,等一下!」
這次得到了回應,卻讓他濃眉蹙得更緊。打電話來就是要他等?他冷凜著臉,想要掛斷電話時,對方又出聲。
「等一下喔,不要掛不要掛!」女人的聲音略急。
周允寬皺著眉,靜默著,然後他聽見了一陣像是手機按鍵的聲音,跟著是一串說話聲,他只聽見報案兩個字,其餘的聽不真切。
他非常疲倦,這莫名其妙的電話瞬間挑起他的怒意,他低斥道:「聽著,我不管你是誰,最好別再這樣惡作劇,再讓我接到電話,我--」
「周律師嗎?你別掛電話啊!」那端突然又傳來聲音。
周允寬愣了下。「我是周允寬。你哪位?」
「我是張琇琇,你記不記得?前年我爸出車禍,你幫我們打贏官司,你還記不記得?」
張琇琇?「嗯。」對於自己經手過的案子,他當然有印象,只是為什麼電話通了她卻不出聲?「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你不說話,我會以為是惡作劇。」
「不是不是。是我有個朋友出了事,我想拜託你幫忙,可是我不知道她現在住哪裡,我在等她用簡訊報地址。」女子聲音焦急。
他抹了把臉,不耐煩地說:「張小姐,有什麼事緊急到需要你一邊和別人傳簡訊,一邊打我的電話要我等你?」
張琇琇沒聽出他的暗諷,語聲急促地說:「我朋友被騷擾了,那個男人帶著刀和汽油去找我朋友,現在還在她家門外,她不知道怎麼辦。周律師,你幫幫忙,去救救她可以嗎?」
「你應該報警。」找他這個律師去救人?這觀念不大正確。
「報了報了,我剛剛先報過警了。」
「既然報警了,警察應該馬上就會趕到你朋友家,我過去現場也沒什麼幫助。」
「可是我那個朋友聽不見,也沒什麼親友,我怕萬一有什麼事,沒人能保護她;我先生上夜班,家裡還有小孩,我現在也沒辦法出門。」張琇琇幾乎是懇求的口氣。「周律師,你能不能幫這個忙,過去看看情況,看要付給你多少交通費還是出差費,你跟我說,我會負責的……」這種情況下,花錢事小,人平安最重要。
周允寬愣了愣,胸口脹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情緒,好半晌,他一貫冷硬的聲調,竟微微遲疑了。「你說……聽不見?」
「對,她聽不見,我怕她吃虧,所以才想請你幫忙,你是律師,一定比較知道怎麼處理那種情況。」
「地址。」他喉間困難地滾出一陣沙啞。
「喔喔,我念給你,你記下來。」張琇琇跟著報上一串地址。
周允寬拿出紙筆快速寫下後,又聽見她在話筒那端說:「周律師,我那個朋友姓沈,叫沈安婕。她--」
沈安婕?當這名字滑入耳膜時,就像有顆巨石投入他心湖似的,震得他連腦袋也呈現空白。
「周律師?周律師?」張琇琇的聲音又傳來。「你要過去了嗎?」
這話觸動了他思維,他罕有地出現焦躁神情。
「嗯。」周允寬簡短應聲後,掛斷手機,迅速換上西褲和襯衫,抓來手機和方才抄下地址的便條紙,拎了車鑰匙及皮夾,匆匆出門。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6-28 19:00:53
第一章
周允寬駕著車,火速趕到便條紙上的地址,那是一棟十層的公寓大樓。一樓的大門正敞開著,一部警車就停在正門口,車頂還閃爍著警示燈。
看了那警示燈一眼,他心一沉,腳下步伐加大。一踏入大樓,見電梯樓層燈亮在十樓,那正是地址上的樓層,心底隱隱透著不安的他沒耐性等電梯下來,直接走一旁的樓梯。
「我朋友被騷擾了,那個男人帶著刀和汽油去找我朋友,現在還在她家門外」
「周律師,我那個朋友姓沈,叫沈安婕。」
張琇琇的話不斷在他腦海中翻轉著,他兩階一步快速上樓。
那個騷擾她的男人是誰?怎麼會帶刀和汽油?思及對方手中有危險物,他腳步加快,越接近十樓,吵鬧的聲音越清晰,在他終於踩上最後一階時,那清楚的質問聲還有汽油味教他陡然止步,他退一步,將高大身影隱沒在牆角後。
「你開門出來講清楚啊!你還想著那個男人對吧?!他有什麼好!他不要你了不是嗎?」男人的聲音聽來有著使用過度的沙啞。諷笑了聲,又踹了下緊闔的大門,自顧自地發洩道:「沈安婕!像你這種人,除了我不嫌棄之外,還有誰能忍受你?」
字字帶刺的言語,挑痛了周允寬某一處神經,他表情沉凝,雙手成拳後又鬆開,他沉沉吐息,勉強壓下怒意。
他抿緊方唇,納悶為何員警沒有制止男人?他轉出牆角擡眼一看,兩位員警就站在離他約兩步遠的地方,看著男人在走廊最底端的那扇門前大吼大叫。
怕刺激那個男人,周允寬放緩動作,上前兩步,輕拍了其中一名員警的肩。
員警轉過頭來,擰眉低聲勸告。「你哪一戶的?進去進去,別在這裡湊熱鬧,沒什麼好看的。」處理這種案件時,常有民眾圍觀,員警不得不趕人離開,免得影響辦案。
周允寬低聲道:「不好意思,我是律師,是裡面那位沈小姐的朋友打電話給我的。」
員警狐疑地看著他。「她朋友打電話給你?所以打電話給你的那個人也在屋子裡?」
「不,沈小姐的朋友不在這裡,她擔心沈小姐,所以才要我過來瞭解情況。」他明白員警是要確定屋裡的人數。
員警謹慎地問:「她那位朋友怎麼知道這裡發生什麼事?」
執業多年,他當然知道執法人員不可能隨便讓人靠近事發現場,但懸浮的心思讓他失了平時的沉穩,他表情冷然,略有不耐。「沈小姐打電話給她朋友,說她遇上麻煩。」
「她打電話給她朋友?可是我們剛剛問過幾個住戶,都說她又聾又啞,她怎麼可能打電話給她朋友?」
又聾又啞?「她不是。」她只是不大和陌生人開口。
「什麼?」員警愣住。
「她會說話。」他深吸口氣,壓下浮躁後,抽出皮夾,從裡頭拿出一張名片和他的身份證。
他遞上名片。「我真的是律師,剛才有點急,話沒說仔細。正確來說,是沈小姐發簡訊給她朋友求救,她朋友才打電話給我,請我過來幫助沈小姐。警察先生,我想我有權利瞭解我當事人現在的情況。」
員警看了看名片和身份證,確定他的身份不假,便拉著他移了幾步後,壓低嗓音道:「我們接到住戶電話,說有人在吵架,還聞到汽油味。我們也才剛趕到,還在瞭解情況,那男人叫罵得很大聲,依我們初步判斷,應該是情侶間的爭吵。」
周允寬看了那還在拍門吼叫的男人一眼,擰著濃眉問:「怎麼不先制止他?」
「有勸過他,不過他手上有刀,好像也在門口潑了汽油,我們不敢貿然靠近,那太危險了,剛才已經聯絡消防局,要他們派人員趕過來幫忙。」
在門口潑了汽油?這可不好,萬一對方衝動起來,點燃了汽油,即使消防人員趕到了,難保沒有傷害。
「請讓我過去和他談談,若表明我是以律師的身份來幫助他解決問題,我想他會願意和我說話的。」他語聲冷沉。
員警想了想,或者讓他試試也不是不可行,藉由他轉移那名男子的注意力,他們便能上前將女子帶離;員警和另一名同事以眼神示意後,退開身讓周允寬過去。
周允寬越過兩名員警,還未靠近那男子,就見大門被打開,一名女子拿著小白板站在門口。乍然見到那名女子清秀纖柔的側顏時,心臟大力一跳,他如陷入泥沼般,定住腳步不動了。
沈安婕站在門口,舉著小白板看著陳良俊,藏不住驚惶的臉頰還掛著淚。
「良俊,感情是勉強不來的。我很喜歡你這個朋友,但現在我對你的感覺卻只剩下恐懼,讓我怕你,就是你喜歡我的表現嗎?」
她和陳良俊是大學同學,兩人交情甚好,大四那年他突然告白,但她婉轉拒絕了,他似乎也不以為意,只希望兩人的交情不要因此而改變,於是兩人的情誼一如往常。
但是後來,良俊的行為舉止開始異常,一直以她男友的身份自居,這半年來更是嚴重,查她行蹤、偷看她手機,還動不動就發脾氣,這幾次見面甚至對她動手。
她雖喜歡這個朋友,但也沒辦法忍受他的暴力和威脅,她想疏遠,他卻變本加厲地找到她住處來了。她不知道他用什麼方法進入這棟大樓的,只是發現她的門鈴警示燈閃個不停。
她打開門,門鏈鎖還勾著,透著微敞的門縫,見到是他握著刀站在大門外,嚇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只能趕緊闔上門,躲回屋內求救。
陳良俊瞪著白板,快速讀過,最後的問句讓他呆怔了幾秒。
他搖搖頭,否認著。「不……不是這樣……我是真的喜歡你啊……」他退了幾步,至此情緒才稍稍平緩些,也才驚覺她竟是用白板和他溝通,而不是開口說話。
她身體情況特殊,幾年同學下來,他知道她只對信任的人開口說話,陌生的、不熟悉的,她幾乎不願說,最多筆談溝通。而這時這刻,她不願對他開口,這意味她不再信任他了?
周允寬雖不清楚白板上寫了什麼,但見前頭男子已不若方纔那般激動,把握機會大步上前,但下一秒,男子陡然轉過臉孔,瞠眸看他。
陳良俊看著不知何時出現的男人,驚詫中帶了點不確定。
這男人有張教人過目難忘的面孔。額前瀏海不覆眼,簡練黑髮相當乾淨俐落,身形修長,簡單的白衣黑褲襯出他的俊逸和挺拔,淺麥色的臉上深刻著勻稱的五官,有型的眉角染上憂慮,抿直的嘴角隱有幾分孤傲,而那雙如潭的深眸,此刻正清冷淡然地看著他……
這瞬間,就是這樣的眼神,在他心底倏地捲起風暴--他想起這男人了!
安婕的皮夾裡有張照片,除了她之外,還有一名中年婦女和一個清俊男人,她說,那是她第一個喜歡上的男人,周允寬。
「周允寬?」
「是,我是。」周允寬訝然他認識自己,但表情不起波瀾。
「真的是你!」才稍平息的怒火再度被挑起,他轉頭,惡狠狠地看著沈安婕。「是不是你要他來的?你打電話給他嗎?什麼時候打的?為什麼我不知道?你果然還想著他,所以才不願意和我在一起對不對?」
沈安婕隨著他的視線看到了周允寬時,胸口一個震盪,她怔住了。
先前,躲在屋內的她嗅見汽油味後,原是想要打電話報警的,但找出手機時,猛然想起自己不方便說話,轉而找認識的人幫忙。
手機電話簿按著按著,在看見琇琇姊的名字時,她想也沒想地就發了簡訊要琇琇姊救她。琇琇姊回應會幫她報警,請她傳地址過去,她傳了地址後,一直待在屋裡等待。
門鈴警示燈閃爍不停,門板上透著不尋常的震動,她知道良俊還在外頭,也知道他在拍門,她很害怕,非常害怕,怕到渾身顫抖,眼淚亦無法控制。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等了多久,只擔心萬一警察沒有過來,那她該怎麼辦?
與其坐在那裡等人救,不如先想辦法自救,何況良俊本性不壞,她相信好好和他談,他會聽得進去的。於是,她拿來小白板,寫了一段她此刻真實的想法。
她鼓起很大的勇氣才解開門鏈開了門,沒注意到門外還有其他人,只是把小白板轉向良俊,但卻在下一秒,見到了那個男人……
還未從見到他的震撼中回過神來,手腕一緊,她驚呼一聲,發現自己的手腕被陳良俊抓住,一把拉到門外。
「周允寬!你別過來,否則我、我就殺了她再點火,大家同歸於盡!」陳良俊像受了刺激似的,兩眼發紅,不停揮動手中的刀。
「OK!我不過去!」見她被抓住,周允寬心口一個大力抽跳,恆常冷然的面孔少有地洩漏出一絲驚慌。他兩手做出制止的動作,試圖安撫。「你別激動,我就站在這裡不動。」
沈安婕見陳良俊心思不在自己身上,一個心念起,雙手隨即從他身後環過他上臂,用力抱住他。
陳良俊未料到她會有這舉動,一個惱火,氣急敗壞地試圖掙脫,就在此時,沈安婕踩著了汽油,腳下一滑摔倒在地,兩名員警見狀,趕緊利用這個機會上前制住他。
「別動!」員警將陳良俊的兩手反剪,打落他手中刀子。
周允寬乘機快步上前攙扶起她,但她掙開他的雙手大喊:「良俊!」
員警轉頭看著她,很意外聽見她開口。
她微偏著臉蛋,看著員警,用盡很大力氣地說出一串話,激動的表情和含糊的發音,讓兩名員警驚詫地瞪大眼睛,幾個透過自家門縫觀望的住戶也紛紛訝然出聲。
「原來她會說話啊……」大家平時看到的她,總用一塊小白板和人溝通,以至於都以為她又聾又啞。
「可是……她聲音好奇怪喔……」
討論的聲音此起彼落,明知她聽不見,周允寬心口仍為此抽痛不已。
他深呼口氣,上前一步,對著員警道:「她說,請你們不要抓他,他不是壞人。」
員警意外他聽得懂她的話,愣了一下後才道:「要先回警局做筆錄,麻煩周律師你跟沈小姐一道過來。」
※ ※ ※
步出警局時,陽光尚未露臉,但天色已亮,清晨的空氣帶著冷意,讓站在警局門口的周允寬皺了下眉頭。他看了看腕上的薄表後,側過面龐,長眸陰鬱地看著身側那低垂眼簾的女子。
她幾乎沒什麼改變,但好像長高了一點點,也纖瘦了些,垂在頰側的直順黑髮,無意間將那張柔潤的鵝蛋臉修飾得更小巧了,這樣的她,看上去像個大學生。
清冷的眸光不意覷見她頰上有著未干的淚痕,指背驀然觸上她柔軟的頰面,抹去。那恆常冷峻的面龐添了絲自己都沒能察覺的柔軟--她還是這麼愛哭?
他的輕觸讓沈安婕顫動了下,擡起的眼簾還有些濕潤,她一雙水汪汪大眼,迎視面前男人。還是那樣俊美的臉。
晨光溫柔地落在他黑髮上,流動在他眼底,流進了她的心。四目交會,深凝間,在彼此的眼裡都看見熟悉,卻也同樣看見了一點陌生。
這些年,她過得好不好?是否曾經想過他?還是……恨他?
這些年,他過得好不好?他為什麼會知道她的住址?又為什麼會出現在她住處門外?
一陣冷風襲面,周允寬先回過神來。長眸爍了爍,在她被風揚過而帶起瀏海翻動的瞬間,覷見了她左額上的瘀青,他眉眼一沉,溫涼指尖拂開她額前的髮,盯著那圈暗青看,他知道這應該也是那個男子的傑作。
在警局做筆錄時,她一面流淚,一面顫著手和員警筆談。過程中,他因此知道了那個男子叫陳良俊,也知道了她與陳良俊之間的關係和最近所發生的事。
之後沒多久,陳良俊的雙親匆忙趕到,還拿了藥給他吃,他才知道原來陳良俊有躁鬱症病史,才會做出那些攻擊行為;但即便是如此,警方在問訊後,仍照程序將他依公共危險罪移送地檢署。
依他執業多年的經驗判斷,陳良俊並非重罪犯,只是因為感情因素一時想不開,加上有躁鬱症病史,臨時庭後應該會讓他具保,而具保之後的行為沒人敢掛保證,萬一再度上門找上她,她的安危可慮。
直盯她濕潤的眼,沉吟片刻後,他兩手滑入西褲口袋,面無表情地開口:「哭不能解決問題。」他一度以為她是因為害怕,但當她知道陳良俊有躁鬱症病史時,她眼淚又落個不停,甚至拜託他以律師身份幫陳良俊說話;離開警局前,還不放心地請他留張名片給陳良俊,要陳良俊需要協助時可以找他幫忙。
「良俊他……會不會有事?」果不其然,她又擔憂地問了。「如果他被起訴,你會幫他吧?剛才在警局,你有答應我你會幫他的……」
「我不是檢察官,不能跟你保證他會不會被起訴,但應該是不會。」確定她的目光落在他臉上,那恆常清冷的聲嗓,才又淡淡地從他方唇間逸出。「所以,你暫時搬到我家。」
沈安婕像看見什麼外星生物般,瞪大哭得有些紅的眼眸,像在詢問為什麼。
「陳良俊沒有前科,也不是重罪犯,檢察官應該會讓他具保,他走出地檢署後,很有可能再找上你,所以你不能回去你現在的住處。」他聲調冷沉,但語氣不凶,偏偏卻透著讓人不得不遵從的氣勢。
她聽不見,自是不知道他的語氣,她只是看著他的唇,慢慢消化那些字。
見她不應聲,周允寬皺著眉問:「需要我重複一次?」
她抿了抿唇,緩慢地開口。「我沒有理由住你家。」
周允寬聞言,深眸閃了閃,啟唇道:「我不知道你和張琇琇是什麼關係,但是她打電話給我,拜託我趕到現場處理,既然我答應了她,當然得確保你的安全。」
原來是琇琇姊通知他的,他們認識?
並不是第一天認識他,她怎會不知道他的脾性和他的行事風格?他既然答應了琇琇姊,一定會盡力做到的;但方纔在警局,良俊已道過歉,她相信她回到家是安全的。
「可是良俊有道歉了,他家人也保證會帶他就醫,我相信他不會再犯了。」她慢聲說。
周允寬凝視她片刻,方唇才緩緩牽動。「一時的心軟,往往只會造成更大的遺憾。」偏冷的聲嗓裡,埋著很深的情緒,她不會聽見,但卻能在他隱晦的黑眸底,看見他藏在不以為然下的孤傷。
這樣的眼神,七年前她也見過幾回,她知道他為何會有這樣的眼神。
抿了抿唇,沈安婕語音朦朧地說:「良俊不是有意的,他生了病才會這樣。」她的確害怕那個揮著刀的良俊,但知道他罹患了躁鬱症後,她無法怪罪他了。
「所以在他痊癒之前,萬一病情又發作而找上你時,你以為你還能像這次這樣幸運,平安無事嗎?」
「我……」他說得對,縱然自己不怪良俊,但萬一他真的在病癒前又找上她呢?
「鑰匙給我。」周允寬見她動搖,他又開口,並伸出手心。
沈安婕愣了愣,她沒看清他的唇形。
周允寬拿出手機,在上頭寫字:「你住處的鑰匙。」
她看了看他手機螢幕,狐疑地擡臉看他。「你要我套房的鑰匙?」
「先去幫你收拾一些日常用品搬去我那裡,還有,你找時間約房東談退租事項,套房那裡不能再住下去。」他一面說,一面將手機放回褲袋。
盯著他掀動的唇,她憶起了什麼,心思霎時百轉千回,好半晌後,才聽她用略沉的語聲說:「周律師,我今年二十四歲,已經成年了,我可以安排我自己的人生,你不必……又把我當孩子看。」
聞言,他心口一抽,但他隨即就斂下驚痛的眼神,一臉高深莫測地看著她。「是嗎?那怎麼會搞到進警局?」
他這是在諷刺她?沈安婕呆了幾秒,長睫眨了眨後,才說:「就算我現在去你家暫時住幾天,但我不可能一直住在那裡,如果現在把房子退租,我以後要住哪裡?」
「那種套房出租的大樓本來就複雜,不適合單身女子,趁這個機會退租,再找新房子住。」他看著她,眸光諱莫如深。
有什麼畫面瞬間跑過,沈安婕脫口就問:「又是育幼院嗎?」
話一出口,兩人都為此震愣。
交會的眼裡,她有著淡淡的傷楚,而他深難探測的眼底,抹過近似懊悔的情緒,他突覺狼狽,眨眼瞬間,眼底又回復一片冷然。
她是不是在他眼裡看到什麼?那是後悔嗎?沈安婕眨了下眼,試圖看清,但看到的卻是他恆常傲冷的神色……她眼花了吧!
「住你家真的不方便。」近似歎息地,她說。
「是不方便。」周允寬淡淡點頭,那神情像在附和她的話,但下一刻,卻拋出一句讓她錯愕的話。「那我住你家。」
她又是瞪大眼,怔怔看著他。
「我家,或是--你家。」他言簡意賅,臉龐帶著一種你別無他擇的神態。
見他態度如此強硬堅決,沈安婕也有些惱了,她咬著下唇思量片刻,擡眸問:「對你而言,你現在,是在處理公事嗎?」
周允寬明顯一怔,臉上滑過複雜,沉吟後,他硬聲道:「是,是公事。」
她點點頭,絲毫不意外這答案,她柔軟地笑,回道:「周律師,我不想對良俊提出告訴,所以我不需要律師,我們之間沒有委託關係,我可以不必配合你。」
沈安婕接著向他行了個鞠躬禮。「不過還是要謝謝你的幫忙。」擡起臉的同時,她只是勾唇淺笑,隨即轉頭離開。
沒料到她有此反應,周允寬先是愕然地看著她的背影,幾秒鐘後回過神,他微慌地邁步上前,幾個步伐就追上她。
「安婕。」他攫住她的手臂,走到她面前看著她,一瞬也不瞬的。他不發一語,只是這樣靜謐地直瞅著她看,他眼底流轉過什麼,匆匆地,她想要捕捉時,只餘一點細碎光影。
他歎了口氣,對眼前這個急著和他撇清關係的她感到有些不能適應,她已經不再是那個需要他安排生活的小女孩了嗎?為此,他心底突生一抹酸。
片刻,他的嘴唇緩慢掀動。「劉姨很想念你,你難道不想見見她?」
明明是聽不見的,他的表情也一貫冷漠如斯,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卻感覺他問這話的語氣藏了很深的情緒。這男人還是如此孤傲,即便是說起「想念」這樣感性的文字,也是一臉冷然。
想起劉姨,那個溫暖如母親的女人……思慮片刻後,她才慢悠悠開口:「如果你不介意我打擾你,那就……走吧。」
聞言,周允寬僵滯片刻,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微點下顎後,轉身走在前頭。
盯著他頎長的背影,沈安婕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七年前,她曾經住進他家,七年後,她又將再度踏上那裡。日夜更叠,四季流轉,但她的人生怎麼兜兜轉轉的,又轉到了他身邊?這次,她該用什麼態度面對他?雖然只是去探視劉姨,卻已讓她開始慌迷。
同一時間,走在前頭的周允寬心頭也是一片混亂,他不明白自己怎麼會開口要住進她住處。他是一夜未合眼,連心思也亂了?
※ ※ ※
踩過翠綠草皮間的鋪石小徑,沈安婕跟著前頭背影修長的男人靠近一棟日式設計風格、兩層樓建築的別墅。這番情景似曾相識,她曾經以為,再也見不到這裡的一草一木。
進屋前,她乖靜地站在男人身後,看著他脫去皮鞋,周允寬進屋,才放下鑰匙,一道溫暖的嗓音隨即在身後響起。
「咦?允寬,你一早就出門啦?」一名約莫六十出頭、體態微胖的婦人,見他進門馬上就上前迎接。一早醒來,沒見他出房門,以為他還在睡。
周允寬轉身見到婦人時,清冷的長眸略有暖色。
劉姨是他身邊最親近的人,長年在母親身旁幫傭,母親過世後,她仍跟在他身邊照料他的生活起居,名義上是傭人,但一直將他視為親生兒子般照顧。
他開口解釋:「我淩晨兩點多出去的,有一點事情要處理。另外……我帶安婕過來。」
「安……婕?你說安婕?」劉姨聽聞此名時,面露訝然。
「嗯。」周允寬低應了聲,轉身看著站在門外的女孩。「進來。」
沈安婕脫去鞋子,踏進屋內,一見到立在玄關的婦人時,明眸爍著驚喜。「劉姨?」
劉姨驚呼一聲。「真的是你?!」她上前兩步,擁住沈安婕。
被擁在溫暖的懷裡,沈安婕眼眶一熱,語聲軟軟甜甜地說:「我好想你們喔……」
你們?站在一旁的周允寬聽見她的話,心口不知怎麼著竟泛起絲絲酸疼。
他看了擁抱的兩人一眼後,轉身打算上樓。
「允寬。」劉姨喚住他。
「嗯?」他停步。
劉姨鬆開沈安婕,走到他身側。「安婕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你去哪裡把她帶回來的?」
「現在已經沒事了,晚上回來再解釋,我想先上樓洗個澡,然後要進事務所。」
「你還要進事務所?你昨晚都沒睡吧!」劉姨關心地問。「不能休息一天嗎?」
「我今天有個案子要開庭。」她的關心讓他語聲不自覺地軟了幾分。「沒事的,這些年不都這樣在生活?我會找時間休息,你別擔心。」
劉姨一臉莫可奈何的神情。「先上去吧,等等弄好下來吃早餐,你還沒吃吧?」
「嗯。」周允寬唇角淡勾,應了聲後又道:「她……也還沒吃早餐。」
「好啦好啦,我知道,保證不會讓她餓著,你放心上去洗澡。」劉姨瞭然地拍拍他的肩,一面說著意味深長的話,一面推著他的背催促他上樓。
見他上樓,劉姨回過身,看著那還靜立在原地的女孩。「安婕,來。」知道她聽不見,劉姨對她招了招手。
沈安婕上前幾步,星眸爍著笑意。
「我看看……七年不見了,你高了一點,好像還瘦了一些。」劉姨拉住她兩手,將她全身上下打量一回後,拉著她往餐廳移動。「唉呀,真的比較瘦,你這幾年一定都沒有好好照顧自己。來來來,我們來去吃早飯,今天早餐吃中式的,我看我再去煎個蛋……」
沈安婕只是微微笑著,任由對方將她帶往餐廳。
面前這位和氣的婦人,慈祥得像個母親,在她喪母時,曾經陪她度過那一段傷心的時期,所以她也曾經想過,如果能在這個屋子裡一直住下去,該有多好?
她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周允寬,第一次見到劉姨,是在她升高三時……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6-28 19:01:06
第二章
七年前--
「媽!媽!我--」沈安婕一進家門,換上拖鞋後,愉悅地喊著,但下一秒發現屋裡的的淩亂時,她心一提,慌亂地又喊:「媽!媽--」
見到母親從廚房走出,她鬆口氣,隨即大步上前,但在看見跟在母親身後的男人時,她又愣了愣。
是個高大又好看的男人,如麥的膚色讓他臉龐的五官線條顯得相當立體深邃,微微皺著的濃眉和抿成直線的方唇,教她感覺他性子必然嚴肅又淡漠,而那筆挺的深灰色西裝更襯得他一身清冷、不好接近。他目光幽深清冽,讓她想起冷卻的冰。
「安婕,這是周律師。」沉母的聲音有著疲憊。
「……啊?」她睜大眼,看著母親的嘴。
「周律師。」沉母緩慢地重複一次。
這次她看懂了,但仍懷疑是不是自己看錯,她語聲揚高。「律師?是幫人打官司的那個律師嗎?為什麼家裡會有律師?」心急的她發出一連串疑問,而她這一長串的話語,讓靜默的周允寬將眼神移到她身上。
「安婕,你來。」神情憔悴的沉母拉著她走到客廳,往舊沙發上一坐後,指著淩亂的屋內對她說。「你爸早上又來要錢,我說我要離婚,他不肯,還威脅我只要敢提離婚,他就要爭你的監護權,我怕你會被他帶走,所以才拜託隔壁黃鄰長介紹律師幫媽媽打離婚官司。你爸把屋子弄得這麼亂,周律師已經拍照存證。還有……這場官司,可能需要你當證人。」
沈安婕仔細看著母親的嘴形,慢慢消化理解意思後,她看著母親的手腳。「他有沒有打你?」
當年未婚懷孕的媽媽不顧家人反對硬是嫁給了爸爸,不久後就生了她。
兩人初時感情還不錯,直到媽媽發現她的反應不大對,帶她去醫院做了詳細檢查,發現她是先天性的聽覺障礙後,為了她的治療費用,爸媽便時常爭吵。
後來爸爸有了外遇,媽媽為了保全家的完整,並沒有離婚,但這讓他變本加厲,幾乎都在外面那個家生活。因為當初外公、外婆都反對媽媽的婚事,所以媽媽也不敢回娘家,只靠著在幼兒園廚房打雜的工作養活兩人。
每個月雖然僅有兩萬元的薪資,但還有中低收入戶和女兒重度殘障的補助,省吃儉用地倒也存一筆錢。但幾個月前,很少出現的爸爸突然回來糾纏媽媽,就為了要錢還卡債,聽說他欠了不少錢。
她沒想到屢次要不到錢的爸爸,今天會上門來將家裡弄得這麼亂……
沈母搖搖頭。「沒有,只是他這樣亂也不是辦法,所以這個婚一定要離。」
「可是……我們贏得了官司嗎?」她知道請律師不便宜。
「鄰長跟我說,周律師雖然才二十七歲,但很厲害,他一定能幫媽媽打贏官司。」沈母說完,才想起周允寬,見他站在一旁,她起身不好意思地說:「周律師,你坐啊,不好意思,忘了倒茶請你,我進去泡個茶,你坐一下!」她一面說,一面轉進廚房。
周允寬提著公文包在沈安婕的對面坐了下來,打開公文包,他拿出一本略厚的行事歷,還有一支筆,唰唰唰地快速在空白頁寫著--
「沈小姐,我是周允寬,你母親這個案子我盡力負責,但還需要你配合,因為你父親想要你的監護權,所以你的證詞很重要。」
「我大略聽你母親提過你的情況,我知道你懂唇語,所以我用說的,你介意嗎?」他把本子推到她面前後,從皮夾裡抽了張他的名牌,一併遞給她。
沈安婕愣了一下,發現他是想與她交談時,她隨即接過名片和他的行事歷,垂眼細細閱讀。
周允寬仔細觀察她,目光帶了點對她的好奇。
方纔見一眼,只覺她一雙大眼澄淨得像泡在清水裡的玻璃珠子,眨動間,一閃一閃的眸光像在說話,而現在細細一瞧,才發現那張膚色瑩白、幾近透明的鵝蛋臉上,還隱約可見膚下的青色血脈,她兩排低垂的濃密長睫在眼下漾出陰影,鼻樑秀氣小巧,菱唇是自然的紅潤色澤,一頭過肩中長髮微亂地披在肩背。
--是個很清秀的女孩,乍看不驚艷,但再一眼,便是耐人尋味。
外貌如此秀淨素雅,連耳朵都長得極細緻可愛,卻可惜她聽不見。
早在她回來前,他就聽她母親提過她。她是啟聰學校高中部三年級的學生,自小喪失聽力,懂唇語和手語,有正常說話但發音較不標準,所以遇上陌生人,她習慣筆談。
方纔聽她喊著媽的聲音時,他還不覺有什麼不一樣,直到她話開始多了,他才知道她的發音果真較一般人模糊。聽她和母親對話,如果只是簡單幾個字,他還能馬上聽懂她說了什麼,但字多,說的速度又快的話,他只能從幾個關鍵詞去猜她完整的意思。但還好,至少她會說話,也懂唇語,與她溝通應該不是難事。
沈安婕讀過後,把本子移回他面前。「周律師,你用說的沒關係。」她刻意放緩速度,還加上手勢輔助,就怕他聽不懂。
他明白她的話,把本子翻到另一面,準備記錄一些有利的證據。他擡眼,見她眼神落在不知名處,他長手一探,指尖在她面前的茶幾上敲了幾下,這動作果然吸引了她目光。
見她擡眼看他,他道:「你記不記得,你父親離家多久。」
她想了想,搖搖頭。「沒有印象了,很小的時候,就不常看見他。」
他重點記下她的話後,擡眸看她。「你父親和外面的女人在一起,但你母親如果提不出這部分的證據,就得以惡意遺棄這一條來對法院提出離婚的請求,而你是能證明你父親並未盡到照顧你們母女責任的證人,所以必要時,你可能要出庭作證。」為了讓她徹底明白,他隨後又在空白頁用文字輔助解釋。
沈安婕盯著他的唇好幾秒,再看了看他的筆記,才點了點頭。
他收回行事歷,又問:「你能不能回想看看,以往有沒有見過你父親出手打你母親?」
她想了她,搖頭:「沒有,但是上一次他過來時,和媽媽說話的表情很凶狠。」她做了幾個看上去有些可怕的表情。
誇張的表情讓周允寬微地一怔,斂了斂心神,又問:「如果你母親和你父親離婚,你贊成嗎?」
沈安婕偏著頭看他,忽而露齒一笑,眼神有些迷離。「其實有沒有爸爸,對我來說好像沒什麼差別,他不常回來,我常常是好久才見到他一次……」
她說這話時表情悵然,語聲近似感歎,濛濛的、像隔著一層的聲調讓他聽不真切,見她視線飄移,他長指再度在她面前的茶幾上敲了幾下。
待她看著他時,他才開口:「你剛剛說的話,我沒聽仔細,你再說一次。」
沈安婕怔了幾秒,微微一笑。「我意思是,我會支持媽媽的決定。」
他淡點下顎後,垂首不知道在寫著什麼。
薄薄的夕陽從窗外透入,她在他墨黑的髮上見到跳躍著淡金的光分子,他浸沐在暖色中,那畫面竟是意外的好看,要不是現在這時間不適宜,她或者會想要拿出畫筆,幫他畫上一幅畫像。
這個時候的她,以為離婚官司不是什麼太嚴重的事,打輸了,最多就是白白浪費了一筆律師的費用,她怎麼也沒想到,這個官司到最後賠掉的卻是一條人命。
※ ※ ※
沈安婕不過是擡眼看了看面前龐大的建築物,眼淚已不受控地落下。揩去淚,她快步走進建築物,穿著白袍的醫護人員來回穿梭,還有些前來就診的病患和家屬走動著,她站在大廳,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
在繪畫教室上術科課程時,班導師突然走進教室,先跟科任老師講了幾句話後,才把她帶到教室外,告訴她一件壞消息--爸爸將媽媽打成重傷,媽媽現在在醫院手術急救中。
她心慌不已,匆匆收拾好書包後,讓導師開車送她到這裡,還問她需不需要陪她進來,她婉拒了,但現在看著往來的民眾和醫護人員,她有些後悔沒有讓老師陪著。
她兩眼搜尋著附近,看見右前方的服務台,她快步走了過去。「請問手術室在哪裡?」
服務台小姐瞪大眼看她。「啊?」
知道她沒聽到懂自己的話,沈安婕從身上口袋摸出筆,在手心寫了三個字「手術室」。她紅著眼眶,把手心對著服務台的小姐。
「喔喔,那邊。」小姐站了起來,比了個方向。「那邊電梯上去,三樓就是。」沈安婕比了個三的手勢,表情帶著詢問。
「對,三樓。」小姐眼神困惑的看著她,似在臆測為什麼她要用寫的。
無心思理會別人的眼光,沈安婕點頭表示謝意後,匆匆往一旁電梯方向奔去,她看著樓層顯示燈沒有一個亮著一樓,她不願再等,打算從旁邊的樓梯上去,一轉身卻撞上了一個人。
她噢了聲,退了幾步,捂著鼻擡臉想道歉,在見到面前男人的臉孔時,她大眼一瞪,隱忍的眼淚又掉了下來。
「周律師……」這時見到他,就像見到救星秀,讓她無措的心找到了依靠,她上前拉住他兩臂,哭著說:「媽、媽媽……爸爸打、打她……」幾秒鐘的時間,她已淚流滿面。
周允寬看著她,捺著褶痕的長眸一貫的清冷。「我知道。」
他人在事務所接到了電話,隨即趕到現場。聽在現場處理的警察說,在他們趕到前,施暴者已離開,他於是開車跟著救護車過來。
她垂眼掉淚,根本沒看見他說什麼,他也不再多說,握著她手臂直接從一旁樓梯帶她上了三樓。
「先在這裡等。」周允寬把她帶到等待室,那裡還有幾個同樣也在等待家人從手術室出來的家屬。他指了指懸在上方的屏幕,那裡都是接受手術患者的姓名和最新情況。「你母親還在進行手術,如果沒事,就會送到恢復室。」
沈安婕惶惑的眼神從他掀動的嘴形移到屏幕上,她找到了母親的姓名,盯了幾秒後,眉宇緊鎖,有些失神地問:「真的會沒問題嗎?可是老師告訴我,媽媽重傷……他為什麼要動手啊?」她說到激動處,語聲不自覺地提高,兩手還握住他。
旁邊的患者家屬紛紛被她突然撥高的音量給嚇了一跳,他垂眸看了一眼她溫涼的手後,並沒有抽回自己的手,反而在她身側的椅子上坐下,面色冷沉地看著她。
「我不是醫生,無法保證你母親能不能平安,不過我要老實告訴你,當我接到黃鄰長的電話要我趕過去時,我看到的是全身是血,躺在擔架上,正被送上救護車的畫面。」他一字一字緩慢說著,要她接受這樣的事實。
「黃鄰長說,你父親把門鎖住了,鄰居們聽到你母親的呼救聲也救不了她,只能報警;警察趕到後,你父親已經離開,至於他們為什麼起衝突,這部分還不清楚,但依我看,不離金錢。」他依經驗判斷。
沈安婕的目光落在他唇上不動,透著茫然的眼睛久久未眨,緊抓他手掌的兩手微微顫著,他看著她無助的表情和深鎖的眉著,像是看見以前的自己,心裡頭像被什麼螯了一下。
周允寬皺著眉別開目光,待心頭那微微波動的情緒沉澱後,才反手緊握了她一下,她明白他這一握的意思,眼神專注於他的嘴形。「你和你母親,還有沒有其他比較有往來的親戚?」
「沒有。」未作多想,她搖搖頭。
他聞言,抿唇默思著。他不意外她的答案,一開始她母親找他打離婚官司時,對於這對母女的家庭背景,他已得到初步的瞭解。
好半晌後,他做出決定,擡眼看她。「你母親目前還在動手術的情況判斷,她這兩天應該是需要住院的,這裡進出的人很多,在醫院是不必擔心她的安危;反而是你,你不能再回去那個屋子住,你父親很有可能隨時再找上你。」
她呆滯片刻,才開口說:「可是……我沒地方可去……」
他握了一下她的手,要她看他。「你先暫時住我家。」這女孩是這個案子的重要證人和關係人,他可不容她出狀況。
「你是說我去住你家?」她訝然,秀氣的眉心仍是淡蹙著。「我上學怎麼辦?」
「你沒有其他親戚可以投靠,暫時只能這樣,你母親是我的當事人,而你是這案子的重要關係人,也是證人,你的安危我有責任,我住的地方,只有我和一個阿姨,人口很單純,你可以放心。」他清冷的長眸看著她惶惑的眼,又續道:「至於學校那邊,當然還是要去上課,我會幫你問問學校的校車能不能送你到我住處附近,要是不行,我接送你也是可以。」
沈安婕想了想,沒有說話,她當然不敢一個人回去家裡,可要她去住一個不算熟悉的男人家裡,畢竟也不妥當……但,還有一個阿姨不是嗎?
「是。」
她看著他。記得媽媽說過他二十七歲,等於大她十歲,她如果稱他一聲叔叔,勉勉強強好像也還說得過去,那麼他說的阿姨……「是你太太嗎?」
周允寬愣了下,淡聲應道:「不是,是一個五十多歲的阿姨。」
知道誤會了,她有些不好意思。五十多歲?那大概是他媽媽吧,她想。
「這幾天你可以睡在客房,等你母親出院後,你們該考慮搬家。」他低應幾句後,又道:「你來之前,我打了電話給一名熟識的家暴官,他等等會過來瞭解情況,希望盡快幫你們申請保護令。」這裡訊號不怎麼好,他才會到樓下打電話給家暴官,結果碰到她。
「……啊!」她像沒能完全看懂他的意思。
他抽回手,拿出手機在上面寫入:「等等家庭暴力防治官會過來,他會先幫你們申請緊急暫時保護令。」等字。
家庭暴力防治官?保護令?她瞪著那幾個字,情緒激動地再度抓住他的手。
「為什麼事情會就能這樣?他……前幾天調解庭後,我媽明明才說他態度還算平靜,怎麼今天……」媽委託他打離婚官司,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了,上星期法院已經開了一次調解庭。
「他對我們從來不聞不問,一出現我們就要申請保護令……」她眼神落在未知處,混亂的語聲和特殊的發音讓他聽不真切,但他並沒有多問,只是沉默坐在她身側。
她微涼的指尖忽地顫了下,他側眸,在她秀淨面容上看見了惶惑和傷楚,那畫面觸動了他兒時某段記憶。彼時,他不過十歲,也是這樣呆坐在急診室外等著消息,茫然無措的他,僅能緊接住劉姨的手,尋求一點慰藉……
他視線落在她纖白的手上,那緊抓住他的姿態與他記憶中的畫面重疊,這讓向來孤僻的他怎麼樣也無法在這時候將手自她手中抽離,直到廣播傳來她母親的名字,要家屬到回護病房門口,他才帶著她趕了過去。
※ ※ ※
踩在翠綠草皮間的鋪石小徑上,沈安婕低著頭跟在周允寬身後,踏進一片細心整理過的庭園。在鋪石小徑盡頭,矗立著一棟采日式設計風格、兩層樓建築的別墅,她沒心思欣賞前方那只能在圖片上看見的建築物,也沒注意到經過的一草一木,她只是低著眼,看著前頭男人的大腳,往前行進。
手術後的媽媽轉進了加護病房,醫生說媽媽手腳的外傷經止血縫合後,已沒什麼大礙;比較令人擔心的是她脈衝受到撞擊,可能會有遲發性的顱內病變問題,所以至少得住加護病房一周,以便密切評估觀察。
她和周律師進去探望時,媽的意識還算清楚,周律師提了要先帶她住進他家一事,媽媽同意,還交代她要聽周律師的話,不能添麻煩。
不知道為什麼,在媽媽顫著嘴唇要她乖乖聽話時,她眼淚就止不住地掉了下來,腦海裡繞轉著「托孤」兩字,直到現在都已離開醫院了,她仍感覺心裡頭好酸。
「到了。」周允寬站在家門前正在掏鑰匙,想起她根本聽不見,他回身看她,她卻立在幾步遠外,像定了神。
他回身往她走去,輕拍她的肩,見她回神,他淡聲道:「進屋吧!」
兩人才走回門口,劉姨已探出半個身子來。「回來啦?我還想說你門開了怎麼不進來。」她圓潤的笑臉在看到他身後的女孩時,驚詫地問:「你、你--她、呃--」
周允寬脫去皮鞋,似笑非笑地看著婦人。「劉姨,你想問什麼?」
「你帶女生回來?」劉婕看了看女孩不安的神色,再看看他。
「嗯。」他套上室內拖鞋,神色淡淡。「一個當事人的女兒,家裡出了點事,詳細情況我晚一點再說,她這幾天先住這裡,要麻煩劉姨照顧她了。」
劉姨愣了下,才意會他的意思,隨即從鞋櫃裡找出新拖鞋,親切地道:「妹妹,你叫什麼名字?這雙新拖鞋給你。」
因劉婕彎著身,沈安婕並不知道她在說話,只是看見一雙新拖鞋擺在面前時,她才轉身脫去布鞋。
「她聽不見。」周允寬低聲開口。
「啊?」劉婕睜圓眼,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她叫沈安婕,她耳朵聽不見,不過會讀唇語。」
「聽不見?完全都聽不見喔?那我們這樣說話她也聽不見?」劉姨驚訝不已。
「嗯,所以跟她說話要看著她,方便她讀唇語。我晚點會過去她家幫她帶點她的用品過來,如果還有缺什麼,再麻煩劉姨幫她準備,女孩子家,我一個男人比較不方便。」周允寬扯開領帶,見女孩怔怔看著他們,他朝她招手。「過來。」
待沈安婕走到身側,他才拿出手機寫入「劉姨」兩字,一面把手機轉到她面前,一面道:「這是劉姨,我家人,你有什麼需要可以找她。」他幾乎是劉姨帶大的,心裡早當她是母親,對外也總介紹她是他家人。
沈安婕轉身看著劉姨,有些緊張,沉默了下才開口:「劉姨好。」
劉姨因她沒什麼重音的聲調而怔了幾秒後,才握住她的手拉著她往屋裡走,笑道:「乖,好乖,啊你吃飯了沒?應該還沒吧,快把包包放著,手去洗一洗,我們來吃飯了。」
沒聽見回應,才猛然想起自己是背著她說話,劉姨趕忙回身,拍了下額說:「唉呀,允寬才提醒過,我馬上就忘了,你看看我這個記性真是……啊!我是跟你說,我們來洗手吃飯。」放開沈安婕的手,她兩手做了個洗手的動作後,又做了個吃飯的樣子。
沈安婕看著面前的婦女。那微鬈的髮絲、圓潤的笑臉,還有眼尾堆淺的細紋和誇張的動作,不知怎麼著讓她感受到溫暖,她眉心終於舒展,臉上有了一點笑容。
劉姨親切地再度拉住她的手,走到飯廳。「就是要這樣笑才對,不管家裡有什麼事,飯還是要吃,你才有體力去面對啊……」完全又忘了身後的女孩聽不見,自顧自地說得好開心。
沈安婕看著前頭那略胖的身形,再看看自己被包覆住的手,稍早前那份要踏進一個陌生地方的不安,奇異地消散了。就是住幾天而已,沒什麼好緊張的,她這麼安慰自己。
然而,三日後,她母親還是因為顱內出血形成血腫過大,壓迫了腦幹而再度被送入手術室進行開顱減壓手術,術後不久,醫師正式宣告不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6-28 19:01:33
第三章
周允寬寫完一份訴狀,裝訂蓋章後,閉上長眸稍作休息,好半晌,他伸指捏了捏眉心,展眸再度將視線挪回屏幕前,握著鼠標的手點開信箱,閱讀了幾封客戶的信件,並一一回覆了,他才關上電腦。
起身將明天開庭要用的卷宗還有證物等都收入公文包後,長眸望向時鐘,已經是淩晨一點四十二分。他關上書房的燈,打算倒杯水喝,一下樓,就見到面向庭園的那處落地窗前,站了個身影。他低沉著眉眼,立在原地看著她。
薄薄的月華透窗而入,在她身上灑落銀白,他才認真注意到她原來那麼纖瘦。
在想她母親,還是明天開庭的事?聽劉姨說她吃得少,現在連睡眠也不夠的話,那麼瘦的身子能撐多久?思及此,他濃眉一沉,開了盞燈後,舉步走了過去。
身後突地一亮,讓視線落在窗外,心緒飄遊的沈安婕回過神來,在澄淨的窗面上看見那多日不見的身影時,怔愣片刻後,轉過身子。
「明天不用上學?」他長眸沉沉盯住她。
沈安婕看著他冷肅的臉孔,沒有說話。
「又打算要請假?」他語音微提。
他每日固定清晨七點起床,梳洗整理過後,通常下樓時,約莫在七點半左右。
她就讀的學校有校車接送,剛住進來時,他已通知校方,請校方將她送到離這裡最近的一站,再讓劉姨到校車停站的地方接她。
她搭乘校車的時間是七點十分,往往那個時間他還在樓上,而她放學後,校車將她送回來的時間,也比他下班時間還要早上幾個小時,他其實不常在家裡遇上她。
上星期辦完她母親的後事,他聽劉姨提過她食慾和睡眠品質都很糟。她母親過世時,他幫她跟學校請了幾日喪假,但劉姨說她一直走不出喪母之痛,也沒再回學校上課,難道她打算以後的日子都要這樣行屍走肉般地度過?
他擡高下巴,以一種近似睥睨的眼神看著她。「你不想唸書了,要過這種不吃、不睡、不唸書的生活?」
沈安婕愣了下,不明白他這突如其來的態度。
他很忙,她知道,但在媽媽住院的期間,他每天都會到醫院關切,也積極在幫媽媽處理離婚官司,媽媽離開後,他還幫忙處理後事,也沒趕她離開。他神色雖然一貫冷漠,眼神總是冷然,感覺是不懂柔軟的一個人,但即使如此,他也不曾用現下這種眼神看過她。
「還在難過你母親的事?」周允寬走近一步。「打算難過到什麼時候?」
她看著他掀動的唇,點點頭又搖搖頭。
「你這樣不吃不睡也不上學,自以為這是孝順的表現,因為你在哀悼你母親,但這真是她希望看到的嗎?你認為這樣的行為,真的是一種孝順?」他語氣冷硬地又道:「忘了你母親清醒時說過的那些話了?」
沈母再度被送入手術室前,幾次清醒時曾交代了一些話,現在回想起來,她那時似乎就已經知曉自己日子不多的樣子。
她說在丈夫找上她之後,她就已將所有的儲蓄轉到女兒的戶頭裡,甚至先預付了一筆委託他打官司的律師費給他,並拜託他一定要對丈夫提出傷害告訴,她要他坐牢,女兒才不會受到威脅。
那樣一個母親,最放心不下的不過就是眼前這個女孩,但她這樣不愛惜自己的身體,糟蹋的不只是她自己的身體,還有她母親的心願。
沈安婕搖搖頭。「我沒有,我記得媽媽說過的話……」
「是嗎?」周允寬再度上前一步,長眸淩厲地瞪著她,嘴形一字、一字鏗鏘有力地敲上她的心。「你還記得她說過的話?她要你不吃飯、不睡覺,還是要你不要去唸書?」
「沒有!」他的注視太駭人,像在指責她很不孝似的,她語聲微微提高。
「但你是這樣做。」他身體傾前,灼熱氣息落在她鼻端。
她微昂著臉看他。「因為……因為我想她……」語末,眼淚也滑落。
那突然湧出的淚水,讓他微地一怔,片刻,他瞪著她眼尾滑下的淚滴,再度掀動那張這時變得異常刻薄的嘴。「雖然你才十七歲,算不上成年人,但也不是小孩子了,你難道不知道哭不能解決問題?」
她驚詫地看著他,眼淚懸在眼眶。「我只是想她……」想念是不對的嗎?
「那你就應該堅強一點,讓她在另外一個世界也能安心。」他目光炯厲。
沈安婕只是拿著一雙慌迷的大眼看他。
「想想她是怎麼死的,想想她死前的交代。」他俯低臉孔,幾乎要碰上她鼻子了,他目光犀利地看著她。「好好生活,按時吃飯,你父親重傷你母親致死的案件還需要你作證,別忘了明天下午就要開庭,這官司一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所以你得養好體力。現在,上樓睡覺。」
她母親去世的第三天,警方就找到她父親,檢方問訊後已將他收押禁見並起訴,現在就等開庭。
把他的唇形在腦裡組合過一回,她身體僵了僵,搖頭喃道:「我不想出庭,我不想……」
聞言,周允寬皺了皺眉。「你是他們唯一的女兒,只有你能證明你父親遺棄你們母女,進而證明他們夫妻感情不好的事實。」
沈安婕又搖頭,眼淚滾了下來。「他是我爸爸……」
「但他害死了你媽媽。」他斂下深眸,方唇輕掀。
見到「害死」的口形時,她下意識別開目光,不看他的嘴。
周允寬兩手握住她的秀肩,在她肩上施力,要她看他,但她抵臉,怎樣也不願擡頭,他眉一皺,兩手捧住她臉頰並擡起,開口道:「你這樣逃避現實,就能扭轉你母親被你父親害死的事實嗎?」
「他生了你之後,有沒有照顧過你們母女?有沒有給過你們安穩的生活?他為你們做過什麼?」他看著她的目光灼灼,藏著不為人知的怒意與傷痛。「那樣的一個人,最後還害得你沒有媽媽,你認為他還有為人父的資格?」
「做人不能這樣心軟,那只會讓別人軟土深掘,在你的心裡挖開一個洞,讓它流血,讓你痛不欲生。你問問你自己,你母親該死嗎?」他方唇不斷掀動,說著很傷人卻也是事實的話。「你難道不想把那個害你沒媽媽的惡人繩之以法?不想讓你媽媽走得安心?」
她流著淚,心裡拉扯著。他的嘴唇不停張合,水花花的視界讓她沒能完全讀出他的唇語,但她知道他在說什麼,他眼底的孤傷和憤怒震動了她,她怔了怔,突然就這樣陷溺在他沉鬱的眼底。
媽媽該死嗎?不對!媽媽怎麼可以就這樣死掉!媽不該死的!她眨了下眼,恍若才從一場惡夢中清醒的模樣。
「對……是他殺了媽媽……是他殺的……媽媽不應該死,媽媽應該還活著的……」她突然有些激動。她一直沉浸在喪母的哀傷中,甚至不能相信自己的媽媽是被爸爸殺死的,明知道是事實,她卻不願意承認。
她以為只要她不出庭,就可以假裝害死媽媽的另有其人,她不想站在法庭上面對自己的爸爸害死媽媽的難堪和傷痛。但他說的是事實……
她突然泣喘出聲,兩手摀住臉,滑坐在冰涼的地板上。
「可是周律師,你為什麼要這麼殘忍?」殘忍地戳破她不想面對的事實。
她那含糊的發音說的可是殘忍?周允寬震了震,才矮下身子,拉開她雙手,直視著她。「殘忍的是那個破壞你們家庭的女人,是那個要不到錢就害死你母親的男人,我只是盡我的責任,為我的當事人,也就是你母親,爭一個公道。」
「人性怎麼可以這麼醜陋?為了錢,可以這樣傷害自己的妻子女兒……」她淚流滿面地看著他。她以為爸只是不負責任罷了,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是,人性就是這麼醜陋,你現在知道還不算太晚。」他面色沉鬱地說,片刻,他起身,朝她伸出手。「起來,先洗把臉,早點睡,明天回學校上課。」
她看著他的唇,再看著他的眼,最後目光落在面前的他的手。
媽走了,爸又是讓媽重傷致死的罪犯,親戚們早沒有往來,現在除了面前這個男人,她還能依靠誰?揩掉淚,她探出手握住他的,借力使力站起身來。
周允寬看著她,才想說話,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發生什麼事?這麼大聲。」劉姨披了件外套,一臉擔憂地從樓梯口下來。
「劉姨,怎麼醒了?」周允寬回身,驚訝地問。
「我睡到一半醒來,聽見樓下有說話的聲音,去安婕房間看,又沒看到她,所以才下來看看。」劉姨看了看他身後的女孩。「怎麼在哭?你罵她喔?」
他抿著唇,沒有說話,片刻,轉過身子冷肅交代。「明天要上課,你先上樓睡覺。」
沈安婕含著哽音道:「晚安。」她越過他身側。「劉姨晚安。」
「晚安、晚安,不要哭了,快去睡,乖。」劉姨拍了拍她的肩,見她上樓了,才轉身看著周允寬。「你罵她呀?她做了什麼?」
他擡眸看著劉姨。「不願認清事實。」
劉姨愣了下,明白了他話裡的意思。「自己的爸爸殺了媽媽,換了誰,都很難接受啊!」
「不能接受也要接受,因為那就是事實,她必須認清並且接受,若一直沉浸在悲傷中,不懂堅強,她以後出了社會再遭遇挫折,那要怎麼辦?」
「再給她幾天時間,她還小嘛!」劉姨勸著。
「十七歲不小了,當年我才十歲,十歲時我就--」他陡然止聲,不說話了。
劉姨看著他陰晴不定的面孔,瞭然地說:「我知道你是為她好,但她是女孩,總是比較敏感脆弱,慢慢來就好,不要那麼凶,你看她都哭成那樣了……啊對!」
她想到什麼地頓了下,擔憂地問:「現在她媽不在了,我看她爸可能也會被關上好幾年,她以後生活怎麼辦,她還有沒有其他親戚?」
「親戚早沒有往來,如果突然把她送到那些親戚家裡,對方也不見得願意接受她。」
劉姨點點頭。「想一想,這孩子也真可憐,聽不見了,還要過這種無依無靠的生活……不然這樣啦,我們收留她怎麼樣?只是多個人吃飯而已。」
周允寬聞言,沉吟了會兒才道:「為了她父親的案子,她暫時住這裡是比較好,等案子結束後,我會再詢問看看有沒有能夠安置她的社福機構,再把她送去適合她的地方。她母親留給她一筆錢,供她讀到大學畢業應該沒問題,未來生活不必替她擔心。」
「社福機構?」劉姨皺著眉想了想。「不好、不好,我看我們把她留下來好了,她很乖啊,多個人比較熱鬧,就當是陪陪我也好。」劉姨單純地想。
把她留下嗎?但他們非親非故的,況且,她是他案子的重要證人,現在留她是因為承諾過沈母,待案子審判終結後,她是一定要離開的,他若留下她,不等於公私不分了?
周允寬沉默後,低道:「再說吧!」
※ ※ ※
才下樓,就見到周允寬已穿戴整齊坐在客廳沙發上。他穿著合身的黑色西裝,露出領口的是件細條紋的白襯衫,上頭繫了深色領帶,她看不清是黑色還是深藍色或是深灰色,但確定的是他搭配得很好看。
他兩腿交疊,一手擱在沙發椅背上,另一手握了個看上去很精緻典雅的咖啡杯,正在看電視新聞。他五官線條很立體深邃,從這角度看過去,他那姿態是優雅而高貴的,但他的冷調,還是讓她腳步停了停。
她和他的關係稱不上熟悉,因為他忙,也因為他冷漠,總板著一張臉,不好接近,而昨天夜裡又才見到他殘酷的一面,她有些遲疑要不要跟他打個招呼。
就在她遲疑之際,放下咖啡杯的周允寬,眼角餘光瞄見她的身影,側過冷峻的面龐,長眸半瞇著。「起來了?」
見他視線直射過來,她眼神迴避了一下,才又看向他。「早安。」
她調開的眼神他並沒有錯過,知道她沒看到他方纔那句話,他不以為忤,起身走向她。
沈安婕下意識地退了一步,腳跟碰到後面的樓梯,知道沒得退了,只得眼睜睜看著他朝自己走來。他一靠近自己,一股壓迫感隨之襲來,她現在才發現他原來這麼高大,這樣的一個男人,即使不說話,也很有存在感。
周允寬在她面前站定,瞄了眼她的學生服和書包,道:「吃早餐,吃完我送你上學。」語末,視線回到她面容上,看到她兩眼微腫,昨晚入睡前恐怕又哭了好一陣子,但除了眼皮腫之外,她精神看起來較昨晚好上許多。
送、送她?盯著他的嘴,她愣了愣,視線不意往上對到他清冷的黑眸時,她呆了兩秒,才應聲道:「好。」然後匆匆轉身,小跑步進飯廳。
「劉姨早。」見到那正端著一盤蔥蛋走出廚房的身影時,她語氣微甜地打招呼。
「你醒啦?時間抓得嘟嘟好,可以吃早餐了。」劉姨把盤子端上桌後,又盛了兩碗粥。
「……啊?」她偏過臉看著劉姨,垂在身側的手腕驀地被握了下,她轉過頭,就見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踏進飯廳的周允寬掀動嘴唇。
「劉姨的意思是要你吃飯。」他看著她說。先前她母親曾說過她雖會唇語,但不是每個詞彙她都能懂,劉姨那句「嘟嘟好」,大概讓她起了疑惑吧!
她愣了下,見劉姨遞了一碗粥過來,她隨即把書包放在餐椅上,接過碗。「謝謝。」
她坐到位子上,只見周允寬轉進廚房,不多久,捧著一個馬克杯走出來。
他把杯子移到她面前。「吃完粥,把牛奶喝了。」
才舉筷的她,見到那一杯少說也有五百CC的牛奶時,不禁愣住了。
「她那碗粥吃了後,還喝得下那杯嗎?」劉姨出聲問。
「她太瘦了。」他淡淡回應,抽走她手中的筷子,挾了些蔥蛋、燙青菜、鹵香菇進她碗中,又用湯匙舀了些肉鬆放入她碗裡。
沈安婕親眼目睹清粥如何變成雜燴粥,目瞪口呆了片刻,才轉頭看他,但他已起身回到客廳拿了他的咖啡杯和一本卷宗,走到一旁的咖啡機前倒了杯咖啡。
周允寬端著咖啡杯回到她身側的位子,沒理會她,逕自看著數據。
瞪著面前那一碗和那一杯,她求助地把眼神調往對面的劉姨,但劉姨也只是聳聳肩,比劃著手勢,意思是她也沒辦法,要她認命吃掉。
她瞄了瞄周允寬面前僅有的一杯咖啡,再看看自己眼前的東西,表情甚無奈。
劉姨看見她的表情,憋不住笑地說:「你要她吃粥又喝牛奶,自己就喝咖啡而已,一點說服力都沒有,你起碼也要以身作則。」
聞言,周允寬總算擡起臉龐,長眸再度睞向身側的她。沈安婕覷見他清冷目光掃來,急急挪開目光,認命地低頭舉筷進食。
見她動筷了,他才啟唇應道:「等她有辦法長到我這種身高,我就不逼她了。」
「她要像你的身高,那也太讓人擔心了。」劉姨笑了幾聲後,想起什麼,看著沈安婕說:「安婕,你不會手語嗎?」
沈安婕垂眼進食,不知道劉姨在說話,身側男人握了她手臂一下,她才轉頭看他。
「劉姨在問你會不會比手語。」
她轉過頭,點頭回答道:「我會手語。」
「我好像沒看過你比手語。」劉姨又說。
「因為懂手語的人不多,所以我只跟同學和老師打手語。」她開口解釋。
劉姨這才恍然大悟。「也對,你如果跟我比手語,我也是看不懂。啊我平時跟你說話,你應該都有看懂吧?」
沈安婕想了想。「有時候看不懂,我會看表情猜意思,或是用前後的句子去猜。」
「那你很厲害耶,聽不見還可以和一般人一樣開口說話。」豎拇指。
沈安婕捧著碗,舉筷的動作倏地停頓。「確實我聽不見以後,媽媽就訓練我說話,她很嚴格的,我記得我常常會生氣,不想學,因為好困難;但她不希望我連和人溝通都有問題,所以還是半哄半凶地陪我練,如果沒有她,我現在大概不會說話。」
稍停了停,她有說:「媽媽人很好,很疼我的……」她勾唇淺笑,大眼彎彎像新月,眼角卻淌下一道淚。「我一直沒跟她說過謝謝,也覺得小時候的自己真不懂事,如果她還在,就可以跟她說這些了……」
劉姨呆了呆,急聲安慰著。「沒事沒事,不要哭。」
她垂下眼,放下碗筷才想揩去眼淚時,身側男人已抽了張面紙遞到她眼前。
順著那張面紙上的指節,她視線往上移,對上周允寬冷肅的面孔。她輕訝地看看面紙,再看看他後,才接過他手中的面紙。「……謝謝。」
看了看她還剩下三分之二碗的粥,再看了眼牆上的時鐘,他把馬克杯直接捧起放進她手中。「馬上喝掉,我送你去學校。」
捧著杯子,沈安婕喝了一大口後,才哽聲開口:「周律師,我有校車可以搭,你真的不用這麼麻煩。」
「如果怕麻煩我,就聽話,不要任性。」他長長的眼眸睨著她。「你下午要出庭,總得向學校請假,我等等先去跟學校和導師打個招呼,你坐我的車一起過去,只是順道而已,我都沒嫌麻煩了,你在麻煩什麼?」
她看著他的嘴,消化他的話,但又見他啟唇說:「我昨夜跟你說的話,你還是沒聽進去嗎?事情遇到了,就是要處理,光哭解決不了問題。」
「好了啦,想媽媽是正常的啊,不想才奇怪。」劉姨放下碗,抽了幾張面紙塞到沈安婕手中。「來,乖,趕快擦一擦,牛奶喝了先去外面等,碗我來收。」
接了面紙隨手抹掉眼淚,沈安婕握著馬克杯,一口氣喝光牛奶,道了聲謝後,她拿起書包就先往門口移動。
看了眼她匆匆的背影,劉姨回頭看著那正起身,拉整著身上西裝外套的男子,歎道:「昨晚不是才跟你說不要對她那麼凶,她聽不見你的口氣,可是她看得到你的表情。」
周允寬慢條斯理地拉了拉袖口,才道:「我只是要她堅強,我媽死的時候,我可不允許自己傷心那麼久。」
「你真的不傷心嗎?」劉姨總是帶笑的圓臉,忽然變得有些嚴肅。
他愕然幾秒,才閃避著什麼似地斂下眼,低道:「我先出門了。」
劉姨在他身後又說:「允寬,我們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但感情一直都跟母子一樣,當年事情發生時,你身邊至少還有我,安婕她現在有什麼?而且,她應該沒去過法院吧?下午就要開庭了,她難免害怕啊!」
他腳步只稍停了下,便提起擱在沙發上的公文包。「劉姨,這事我會處理。」
說罷,隨即跨出門口。
沒在門外見著她身影,周允寬皺了皺眉,立即又邁開長腿走向庭園,出了鍛造大門後,在大門旁停車的圍牆邊看見她,她面對副駕駛座,背靠牆,垂頭低泣著,手心還握著什麼正擦著眼睛,下一秒又抹了抹臉頰,兩肩還一聳一聳的。
你真的不傷心嗎?他想起幾分鐘前,劉姨問他的話。
真的不傷心嗎?他心底知道他不是,他只是逼著自己把悲痛化成力量,他告訴自己要成功,所以再怎麼難過也要熬下去;而那段時間,與他親如母子的劉姨一直陪在他身邊,但她現在,是真的什麼都沒有。
思及此,他又看了她聳動的肩頭一眼後,走了過去,伸出手放到她肩上。
右肩一個輕觸,沈安婕顫了下,擡起臉見是他,她倉惶低頭,用手中已經揉到爛掉的面紙團擦淚。
她急著擦淚的模樣,不知怎麼著,讓他心口微微泛酸,隱約心疼。他輕歎一聲,放下公文包,從西褲掏出手帕遞給她。
沈安婕睜大眼看他,意外他這一刻的舉止,她本以為會挨一頓罵的。
盯著她哭得紅紅的鼻子,發現她人中和鼻翼沾上細白碎屑,再往上一看,她長長的睫毛上也有相同情景,唇角驀地一勾,淡淡笑意自嘴角流露,大概是面紙被她擦爛了,才會黏在她臉上。
未作多想,他已動手擡起她的臉,拿著手帕擦掉她眼睫和臉頰上的面紙碎屑。
「覺得被我欺負了?劉姨說我對你太凶,現在看起來好像真的是,但我也是為你好,想媽媽不是不對,只是思念的同時,也要勇敢往前看。我很小的時候,我父親就--」視線不意觸及她制服領口下的白皙,他驀地止聲,不自在地別開眼,才又發現自己差點脫口說出什麼,再回過臉龐看她時,幾秒鐘前那罕見的柔軟神色已回覆一貫的冷然。
沈安婕怔怔看著他,不知道怎麼形容這種感覺,把她罵哭了,又遞出面紙,現在還拿手帕幫她擦臉……
見她傻愣愣盯著他看,他倏然收回手,把手帕塞進她手心,讓她自己擦。
「中午我會去學校接你,有時間就想想你父親從前是怎麼對你們母女的,因為法官會問。」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像早習慣陳述這些話。「還有,印章和身份證都帶了嗎?」
「帶了。」她的聲音聽來沒什麼力氣。
「記住,要實話實說,別說謊。」他交代著,見她臉色不大對,他眉眼一沉,問道:「還是不想出庭?」
「我……覺得緊張。」沒想到這麼快就要出庭作證了,而且還是指控自己的爸爸,她沒去過法院,對於未知的情況,她很不安。
他沉沉看著她,片刻才道:「不要怕,有我在。」他彎身提起公文包。「走吧。」
不要怕,有我在。握著他的手帕,沈安婕看著他繞過車頭的高大身影。
有他在……媽媽出事時,在醫院她又慌又急,是他冷靜地聽著醫生的說明;之後他怕她被爸爸傷害,收留她住進他家;就連媽媽的後事,也是他在處理……
她不像他,進出法庭也許就像進出自家廚房那樣稀鬆平常,她第一次面對這樣的事,無法不緊張,但他那句話,似乎又讓她稍稍安心了些,至少到目前為止,他是可以信賴的。
周允寬打開車門正要上車時,長眸忽地直直掃過來,清測眸光落在她臉上。她還在猶豫嗎?他都這樣掛保證了,她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見他又是那樣冷肅的目光,沈安婕一驚,急急上前拉開車門,鑽入他車裡。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6-28 19:01:51
第四章
劉姨從房間下樓,想巡視一下門窗,見沈安婕還坐在沙發上捧著畫本,她靠了過去,輕拍她肩。「你怎麼還不睡?」
沈安婕擡起臉,盯著劉姨的嘴,微微一笑。「有幾張繪畫課要交的圖還沒畫好。劉姨不睡嗎?」除了學科外,學校也甚重視術科能力,素描、水彩、國畫是最重要的課程。
「我下來看看門窗有沒有關好,順便看看允寬回來了沒。」
允寬?「劉姨要等他嗎?」
劉姨擺擺手。「沒有啦,他常忙到很晚,有時候一點多才回來,我哪有辦法等到那麼晚,我是看如果他沒有回來,就幫他留一盞燈。」
「他好像都很晚回家?」下午開完庭,出了法院後他先開車送她回來,然後又匆匆離開。他似乎一直很忙碌,住在這裡一段時間了,她很少遇到他,就連晚餐她也只在飯桌上遇過他一回。
「不一定,事務所沒什麼事的話,他早早就會回來,不過事務所案子要是多了一點,他就會很忙,晚歸是常有的事。」劉姨在她旁邊坐了下來。
「劉姨是他的親阿姨?」問了才覺不妥,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沒什麼意思,只是覺得你們感情很好。」
劉姨抓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裡,笑得魚尾紋都現形。「那小子脾氣又冷又硬,怎麼可能和我有血緣關係。」順便送上一個不苟同的表情後,才又說:「我不是他親阿姨,我只是他爸爸聘請的傭人,以前幫他媽媽整理家務和煮三餐,他媽媽不太會帶孩子,所以他小時候幾乎都是我在帶,時間久了我們就像母子一樣。」
提起周允寬,她想到什麼,看了看沈安婕,斟酌片刻後,問道:「我一直忘了問你,住這裡習不習慣?」
沈安婕點點頭,「習慣。」
「真的嗎?」劉姨一臉不信。
「真的啊!」她再次強調。「劉姨對我很好,我只有第一天住進來時覺得有一些不安而已,但現在非常習慣了。」
劉姨被哄得很開心,哈哈笑。「可是你好像有一點怕允寬。」
她想了想,一臉為難。說不怕,其實他板著臉的樣子有時候她不知該怎麼和他相處;說怕,他收留了她,還幫她處理好許多事,尤其下午在法庭時,他幾乎是以保護者的姿態站在她這邊,還幫她擋掉了爸爸外面那個女人的巴掌。
看著她的表情,劉姨心底也有數。「他看起來比較嚴肅,但人不壞。這幾次對你說話比較凶,他心裡是希望你能堅強。」
「我知道。」她斟酌用詞。「我只是……不知道怎麼和他相處。」
下午開庭時,父親將婚姻失敗一事全推到母親頭上,說妻子帶著女兒離家出走,非他棄母女倆不顧,說他找到了她們,想要挽回家庭,是母女倆不願意,還聲稱他是為了自保才不小心重傷妻子,妻子會因此不治,並非他的錯。
法官透過一位手語通譯員將父親這些話用手語打出來讓她知道,她錯愕又憤怒,想著自己昨天還不願意出庭作證,只因為她還念著血緣關係,但父親卻那麼狠絕,她氣憤傷心之餘,也把實際情況透過手語,由通譯員傳達給法官知道。
雖然她表達的都是事實,但畢竟是第一次走進法庭,她緊張不已,加上父親的狡辯讓她難以置信,在那樣混亂的心情下,她幾度無法反駁。幸好是周允寬,以母親委託律師的身份出庭,在她沒法反應時適時提出證據,證明父親都在說謊推卸責任。
走出法庭,一個女人衝上來指著她罵,說她不孝,還伸手要甩她巴掌,但周允寬及時挺身而出,將她拉到他身後,而那一巴掌直直劃過他下巴。
她不認識對方,可不知道為什麼對方就是不讓她走,表情兇惡地叫罵著,直到她看見女人的嘴形,說著:「她的家庭毀了,她沒了老公,她的孩子沒了爸,她絕對不會放過她!」她才知道原來是爸爸外面的女人。
媽媽走得突然,爸爸是加害者,除了這些外,她還要忍受外面那個女人的指責和威脅,她一時控制不了情緒,當場在法庭外頭痛哭失聲。
她覺得委屈,覺得失望,覺得難堪,她明明是元配的女兒,卻要被外面的女人指責不孝,這整件事,錯的人難道是她?為什麼做錯事的人可以那麼理直氣壯?為什麼她就要忍受這一切?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忘了那個女人是何時離開的,只知道她一度很激動,兩腳幾乎撐不住身體的重量,一直到情緒漸漸緩和後,她才發現自己伏在他懷裡哭泣。
當她錯愕地擡起臉時,見到的他是面無表情的,雖沒凶她,但也沒有出聲安慰她,就只是沉默地站在那裡,垂著墨深的黑眸看她。
良久後,他才問:「哭好了?好了我先送你回去。」
跟著他上車後,他只是平靜地開著車,直接送她回來。期間她曾經偷偷側眸覷了他幾眼,見他表情沒什麼變化,似乎也沒氣惱她在法庭外的失控。
他的反應讓她不知道怎麼評斷他,她知道他是個好人,也明白昨夜他對她說那些話的用意,她很感謝他,但他總是那般淡漠,行事態度強硬,又讓她不知道怎麼和他相處。
劉姨不知道她此刻心裡正繞轉的心思,自顧自地開口道:「很正常的,跟他不熟的,都不知道怎麼和他相處,他對誰都一樣,不是針對你。其實他會那樣,是因為他小時候--」話說到這,倏然止聲,但轉念一想,又覺得或者他的經歷能鼓勵面前這小女孩。
「其實允寬他爸爸很不負責任,外面有情婦。」劉姨回過頭,神色微沉地看著她。
情婦?沈安婕驚愕了好幾秒,她以為自己看錯,盯著劉姨的嘴。
「允寬的爸爸常流連酒店,和允寬的媽媽在一起後,外面又有別的女人,他媽媽一再心軟,直到他十歲那年,終於受不了他爸爸的不負責任,自殺了……」劉姨頓了頓,看著沈安婕目瞪口呆的表情。「你有看懂我說什麼嗎?」
沈安婕眨了下眼,才道:「有,我知道劉姨在說什麼。」她只是太意外,從沒想過那個看上去總是清傲冷峻的男人,原來背後有一個那樣的家庭。
劉姨點點頭,又接續未完的話。「允寬覺得他媽媽為了他爸爸那樣太委屈了,所以他才去念法律,考律師,希望能幫助一些在婚姻上吃虧的女人。他最擅長的就是離婚官司,而且特別喜歡幫女人出一口氣。」
沈安婕細細回想他說過的那些話,還有昨夜他問她難道不想讓媽媽走得安心時的孤傷眼神,以及他要她認清事實的那種嚴厲神情……原來都是因為他也有一個和她類似的家庭背景。
「允寬他媽媽走的時候,他年紀還小,爸爸對他不大理會,所以當時才十歲的他,已經知道要靠自己、要堅強。」
劉姨歎了口氣,才又繼續道:「他今年才二十七歲,但這房子是他自己貸款買的,現在的事務所也是他和一位學長合夥的,他唸書時寒暑假都在打工,大學只要沒課,他就去律師事務所跑腿學經驗,就這樣靠著自己得到今天這個成績,很了不起。他對你可能嚴厲了點,但本意是為你好,他希望你能堅強面對事實,然後充實地過自己的生活。」
沈安婕想了想,唇角淡淡勾笑。「我知道我會好好過生活的。其實下午開庭時有一點小狀況,我才體會到周律師的用心。」
劉姨拍拍她的手。「我知道,他送你回來後,有打電話給我。跟我提了一下情況。」還拜託她多留意她的情緒。
沈安婕微訝地瞪大眼睛,「是不是怕我想不開,所以才讓劉姨來跟我說這些?」
「沒有沒有,他不喜歡提家裡的事,這是我自己要告訴你的。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他也有一個那樣的家庭,但他很認真在走自己的路,雖然過程很辛苦,但人生就是這樣,沒得選擇的,我相信你也可以擁有更好的人生。另外,他其實是很善良的,像這房子整理好,他從他家搬出來時,還把我帶過來,我老公早死,我又沒孩子,就一個人而已,他說他要把我當成他媽媽一樣地孝順我,呵呵呵。」劉姨笑得滿足。
他善良嗎?早晨在圍牆邊,他遞出手帕抹去她的淚,下午在法庭外,他替她挨了一個巴掌,又任她靠在他身上大哭……她想,他是善良的,也許是因為那樣的家庭,才讓他變得冷漠疏離,不知道為什麼,心裡頭有點酸。
「啊,你要畫畫,我還一直講。」劉姨幾乎是跳起來的,比了比手中的畫本,又說:「你趕快畫,我不吵你,你畫完就趕快上樓睡覺,不要太晚睡,明天會沒精神。」
「好。」沈安婕點頭。
「那我先上樓睡了。」劉姨比了比樓上,做了個睡覺的動作,「你上樓前,允寬還沒回來的話,幫他留一盞燈。」她指著燈。
「我知道,劉姨晚安。」沈安婕微微一笑。
她看著那上樓的背影,眼眸流轉著柔光,心底明白劉姨就是在鼓勵她。
雖然雙親的雙親讓她傷痛,但比起十歲就喪母的他,她還是很幸福的。
※ ※ ※
周允寬才一踏進家門,就見穿著短袖家居服的沈安婕跪在茶幾和沙發間,身體半靠著茶幾,握著炭筆低頭不知道在畫什麼。
深秋的氣候雖不至於冷,但夜裡總是涼了些,她就只穿著那件單薄的短袖棉T?
皺著眉,他靠過去,站在沙發後看著仍埋頭忙碌的她。從這個角度看下去,能見到她面前的是畫本,茶幾上還擺了一籃麵包,她握著筆正畫著什麼。
繞過沙發,他走到她身側,半彎著身子,手指曲起在她畫本上敲了兩下,沈安婕看見那節骨分明的手指,擡起臉蛋撞進他沉定深邃的黑眸時,不知怎地,心口怦跳了下。
「怎麼還不睡?」他直起身子,俯視她。
沈安婕站起來,比了比畫本,「功課,我請假那幾天的繪畫課,要補交作業。」
「明天一定要交?」他沒什麼表情,但精銳的黑眸迅速掃過她臉容,探究她心情。
「對,明天要交。」
他垂眸看了眼攤開的畫本。「畫麵包?」
「老師要我們畫靜物,我挑了麵包畫。」她語氣在「靜物」兩字上強調,手指著那籃麵包。
瞟了一眼那籃麵包,他彎身揀了個小牛角麵包,那觸感讓他濃眉微微一挑,像在詢問。
「看起來很好吃對不對?」她笑了笑,現在的食品模型都做得很細緻,不用手摸,光看真會以為是能吃的真品。
頭一回見她這樣笑,那雙笑得亮晶晶的眼睛讓他微地一怔,他隨即調開目光,把麵包模型置回原位,看了眼時間,都過十一點了……
他微皺著眉,繞過茶幾打算上樓時,才走了幾步,突然回過身子,那轉身的動作讓原本想要繼續畫圖的她愣了愣。
周允寬看了看客廳的光線,再看看她的畫本,問:「還要畫多久?」
她想了想,搖了下頭,「不確定。」
沉吟片刻,他拿起她那籃模型麵包,說:「上樓。」說完,轉身就要去熄燈。
沈安婕拉住他手臂,指了指他手中的模型,「那是模型,不能吃,我要畫畫用的。」
吃?她以為他看不出這是模型?他皺眉看她。「這裡光線不夠,你上樓去畫,我書房的燈比較亮。」
像看見什麼稀奇的事物似的,她傻愣愣地看著他。他要她去他的書房?
「我說,去我書房畫,光線比較夠。」以為她沒看懂他的唇形,他放緩速度再說一次。
她回過神來,問道:「不會打擾你嗎?」
見他又皺著眉頭,一臉要教訓人的模樣,猛然想起他的強悍作風,她忙又道:「我收一收就上去,你先上樓。」她隨即彎身收拾畫本和工具。
關了所有的燈,上樓走進他書房時,裡頭的燈已大亮,果然是比客廳的藝術燈明亮許多。
周允寬放下公文包,把她的麵包籃擱上書桌,點亮檯燈後,脫了西裝外套,回頭時見她已上樓來,就站在門口,他一面鬆開領帶,一面朝她走去。「你用我書桌,檯燈光線可以調整。」說罷便直接越過她,走出書房。
抱著畫本,沈安婕步入他的書房,這是他的私人領域,她頭一次進來。
這書房空間很大,大書桌後方是佔了一整面牆的書櫃,上頭擺著滿滿的書籍,書桌右方有一大片落地窗,窗簾是拉開的,她能透過玻璃看見外頭的夜幕;書桌正對面,有一組看上去很昂貴的家庭劇院音響,音響旁還立了兩座銀黑色的收納櫃,整齊列著滿滿的CD。
音響的另一邊,擺了張駝色和深咖啡色兩色交錯的皮雙人沙發椅,旁邊還有盞立燈,看得出來,他平時很享受在書房的生活。她瀏覽一番後,走到書桌前落坐,把模型擺好想要的位置,她打開畫本,握著炭筆唰唰地修圖。
周允寬沐浴後,走入書房見到的便是她埋首趕圖的畫面,很安靜。他開了音響,換了張CD放入,又回身拿了公文包,往書房一坐,拿出筆電和一些數據,開始敲打鍵盤。
一直低首畫圖的沈安婕,在最後一筆停下時籲了口氣,她合上畫本,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擡起臉蛋見到的便是他坐在對面那張雙人沙發椅上的身影。
她一愣,怔怔看他。他進來多久了?她竟然沒發現他的存在……
她就這樣坐在椅子上看著他,他的長腿伸展著,大腿上放著筆電,靠著椅背,閉著雙眼。
睡著了嗎?
關了檯燈,她輕輕地走了過去,站到沙發後,發現他的筆電亮著,屏幕裡是她看不懂的書狀,他看起來好忙,回到家還要寫書狀……她微垂視線,看著他合上長眸的臉孔。
想著稍早前劉姨說過的話,她兩手驀然搭上他寬肩,施了力道,視線從他的肩頭回到他臉龐時,他已展眸,墨一般黑的長眸炯炯地看著她。
大概是音樂的聲音掩過了她的腳步聲,所以他不知道她在他身後。
他直勾勾的凝注,讓沈安婕心口一個促跳,她愣了下,才道:「我看你好像很累,想幫你捏捏肩膀,以前媽媽很累時,我也常這樣幫她按摩。」她知道這樣是有些唐突,但想到他替她挨了一掌,又想到他晦暗的他童年,忍不住就想這樣做。
周允寬沒說話,只是盯著她看了片刻,再度合上眼。
知道他默許了她,她在他後肩頭的拇指往下一沉,揉進一些力道,兩手緩緩移動,擺動他頭部,讓他微低著臉,她的指腹從他頸側往上推,推到他髮根處後,又往下揉。
他的筋脈好緊,可見他長時間處於緊繃嚴謹的生活中,他多久沒放鬆心情了?
不知怎麼著,腦海間竟浮現一個十歲男孩孤單的身影,她心頭軟了軟,對於他之前那些冷硬的態度,似乎也不以為意了。
周允寬不得不承認,她力道控制得很好,那舒爽的感覺讓他歎了一聲,發覺自己緊繃的肌理已被她微涼的指腹揉開時,他右掌越過自己的左肩,握住她左手。
「可以了。」他道。
由於他低著臉,沈安婕不知道他說了話,因此被他這一握給嚇了一跳,連手也僵在他肩上,看著仍低垂頸項的他,不知道該怎麼做。
他的手有些乾燥,卻很厚實、溫暖,整個手掌將她的手心都包裹住,這個令她不明所以的動作,和平時為了提醒她他在說話而輕握她手腕的感覺不大一樣,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微妙感受。
就好像下午,當意識到自己靠在他懷裡時,那瞬間,她也有如同現下這樣的奇異感受,也是那時她才知道,原來包裹在冷淡清冽的外表下,他也有著炙熱的體溫。
想起那個懷抱,她感覺耳根和頸背一熱,胸口又怦怦跳了起來。
感覺她一直未有動靜,周允寬才緩緩睜眼,轉過頭,見她臉色微紅地看著他,他收回手,移動腿上的筆電,起身面對她。「畫完了吧?那快去睡,以後功課拿進書房來做,別在客廳了,那裡光線不夠亮。」
她點點頭,拿去畫本正打算走出書房時,右肩倏然被他握住,她轉身看他。
「你--」他審量她好一會兒,道:「沒事吧?」他仍記得下午她痛哭失聲的模樣,她哭得連身體都在顫抖,幾乎站不住腳,他還得環著她的腰撐住她。
她的哭聲不算大,但那藏著絕望和委屈的聲音竄入他耳膜時,卻讓他心裡跟著一抽一抽的,他知道她父親的發言還有那個女人的指責傷害了她,對她而言,這一切都很殘忍沒錯,可這也是讓她看清事實的最好方法。
沈安婕盯著他好半晌,才懂了他的意思。「我沒事。」
想起自己就那樣靠在他身上哭了起來,她臉一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想起他替她挨了一個巴掌的事。
踮起腳尖,她身子傾前,細細看著他下巴,語聲軟軟的。「你下巴會痛嗎?」
周允寬垂著黑眸看她,那含著關切的朦朧嗓音鑽入他耳中時,他胸口驟跳了下,奇詭的異樣感受讓他皺了皺眉。
身體往後退了一步,他沒回答她,只是淡淡開口:「去睡吧!」
「好。」她抱著畫本向他頷首後,轉出書房,沒幾秒,又回到他面前,「周律師。」
周允寬仍是皺著眉,看著兩腮紅潤的她。
「一直都忘了跟你道謝,謝謝你為我媽媽和我做的事,我知道你昨夜和今早說的那些話是為我好,下次開庭如果還需要我出庭,我也會勇敢面對的,晚安。」她彎著大眼笑了笑後,做了個九十度的鞠躬,才跑出書房。
他有些訝然地看著她的身影轉進房間。
他不是察覺不出來,她其實是有些怕他的,怎麼今晚的態度卻不大一樣了?
※ ※ ※
畫竹要先立竿,由上而下,下粗上細,每一節的起筆和收筆都要一頓,讓竹節稍粗一些;筆尖沾了點水,又沾上少許墨汁後,她要開始加上枝幹了,然後是葉子……
沈安婕握著蘭竹筆,在生宣紙上做水墨練習,她已經練了好幾張,不知道他回來了沒?她擡眼瞧了瞧門口,期待能看見某道身影。
最近她常期待見到他,無論是早晨的餐桌上,或是在夜裡的書房,她總會不由自主尋著他的身影,若見到了,眼神也老是不受控地飄到他身上。
她會看著他的行為舉止,試著從中瞭解他的習慣,她想要再多認識他一些,就算他沒做什麼,只是靜靜翻著報紙,她也會留意他的表情。
怎麼會這樣注意起他了呢?歎口氣,她才發現沾了墨汁的筆尖一直停在紙上,早在紙上暈開一圈黑,她懊惱地趕緊換了張新的宣紙。
她做了幾個深呼吸後,專注地把心思落在面前的宣紙上,記得老師是這麼教的,畫竹葉時,落筆後要稍稍往上提,壓下後隨即往下走,然後……她愣了下,發現自己又畫糟了。
大概是坐太久的關係,也許起來走動一下再繼續畫就能改善,她擱下筆,擡起臉才想起身時,她眼兒一亮,有些驚喜地看著前面沙發上的男人。
他什麼時候進來的?進來多久了?他在聽音樂嗎?
沈安婕悄悄地凝視他。
對於他一貫冷漠的姿態,她不在意了。或者該說,本來是不知道這麼和他相處,但明白他是受了成長背景影響,脾氣才會那麼冷傲疏離時,她心裡是有些不捨的,只要想著一個十歲的小男孩,媽媽早死,又不受爸爸重視,就算他再冷漠,她也無法往心裡放。
就好像現在,她用他的書房在練國畫,她也不再擔心是不是會打擾到他。
也是才這時開始,她才發現原來他下班後也有那麼多事要做;他習慣洗過澡就進來書房,挑一片音樂CD播放,然後坐在沙發椅上敲鍵盤,常常是她做完功課了,他還在忙。
有時候見他累了,她會靠過去幫他捏捏肩膀,他不會拒絕,也不曾道謝,就只是沉默著讓她按摩。她想到什麼時,會和他說上幾句話,他雖話不多,都是選擇性的答覆,但不會不耐煩。
她還發現他很喜歡聽音樂,只要他一進來,第一件事就是去挑CD片,然後開音響……音樂是什麼樣子呢?真的很好聽?像是此刻,他好像又沉浸在音樂裡了。
從她這個角度望去,沙發一側那盞造型復古的立燈,正在他黑髮上爍動著流光,他的五官在光束下部分陰暗,部分明亮,軟黃的光線流淌了他一身寧馨,他正閉著眼,神情有著少見的柔軟,恍若有暖風拂過似的。
他好像很享受。那些CD究竟有什麼魅力她真想知道。
心念一動,她擱下毛筆走了過去,輕拍他肩頭。
周允寬轉頭看著她。「有話要說?」
「你在聽音樂?」她比了比一旁的音響。
他沒說話,只是輕點下顎。她最近活躍了些,會主動找他說話,不像之前那般緊繃,劉姨說她三餐和睡眠都很正常,距她母親身亡至今也過了兩個多月,他想,她應是走出喪母之痛了,這是好事,他該覺得欣慰。
「你好像很喜歡音樂,音樂很好聽嗎?」她露出一個有點不好意思的笑容,知道這問題大概很蠢,但對於聽不見的她而言,卻真的是一個疑問。
「是好聽的。」答完後,他才猛然想到什麼,問道:「你沒聽過音樂?」
「我聽不見啊,你忘記了嗎?」她笑得大眼彎彎的,先是指著自己的耳朵,再做了一個沒有的動作。
聞言,遲疑幾秒後,他才又問:「你從來沒聽過聲音?」他知道她從小就聽不見,但不確定詳細的情況。
沈安婕點點頭,還是笑笑的。「從我有記憶開始,從來都沒聽過,比較大了後,我才知道原來這兩片東西是有功能的,只是我的零件是壞的,而且修不好。」
她兩手捏了捏自己的耳垂。
周允寬瞪著她捏耳垂的動作,愕然不已。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6-28 19:02:08
第五章
她的世界是寂靜無聲的嗎?是不是連一點雜音也沒有?對於聽力正常的他來說,他實在無法想像那是怎樣的一個世界。聽不到所有的聲響,她寂不寂寞?
思及此,他形容不出心裡的感受,只是覺得沉悶。一個孤伶伶的女孩,什麼都沒有,連音樂、電視、電影,甚至是打遊戲機的聽覺享受都沒有,她的生活會不會太單調了?
想起第一次開庭時,她伏在他肩頭哭得抽抽噎噎的畫面,他不禁要想,待案子審判終結後,一個人的她要怎麼辦?把她留下嗎?可這裡不是收容所,要是每個委託人都把孩子交給他,他哪有那麼多心力?
還是送走她吧!念頭剛閃過,他感覺心臟大力地顫動了下,像被什麼撞了一下似的。
他為此刻自己的異樣感受感到困惑,知道自己心裡浮蕩著什麼,卻又說不出那是什麼,下一刻,他又問自己,也才開一次庭而已,這麼早煩惱這做什麼?低著濃眉,他試著釐清不明的思緒,但被她打斷。
「你可不可以跟我形容一下,你聽的音樂,是什麼模樣?」她同學跟她一樣,都是聽力有問題的,她沒見過身邊有哪個人那麼喜歡聽音樂,於是在幾度見他沉醉其中的模樣後,她徹底地勾起好奇心。
他聽的音樂是什麼模樣?這問題可考倒他了、要他背出那些複雜的法條,對他可是輕而易舉,但要他找出詞彙形容音樂……看著她安靜的身影,他心頭發酸,總覺得這樣的她太孤單,他應該滿足她現在的需求,不過就是聊一下音樂而已。
他移開腿上的筆電,起身走到收納櫃前,挑了幾張CD,把音響音量轉小後,回到她身側。「我正在聽的是這張木笛演奏專輯。」他把CD盒遞給她。
「木笛?我知道,就是小學生都會練的那個!」她看了看封面,有趣地做了個吹直笛的動作。「它是什麼聲音?」
周允寬沒多想,很迅速就找到答案。「像小鳥的聲音。」
像小鳥的聲音?她皺著秀氣的眉,兀自想像著那樣的聲音,長久之後,她有些無奈地瞅著他。「像小鳥的聲音……那到底是什麼聲音?」她又沒聽過小鳥的聲音。
雖沒聽過,她倒也有幾次在一些文章裡看到描述清晨的場景時,提到嘰喳的麻雀,或是咕咕啼叫的雞鳴,所以直笛的聲音可能像麻雀那樣?
意識到自己犯的口誤,周允寬皺了皺眉頭,遲疑地開口:「小鳥的聲音就是……該怎麼形容……」
「聽起來是不是很輕巧?」她想到自己也曾在清晨時分見過幾次麻雀,它們小小的,但看上去總是精神飽滿,她猜想它們的聲音應該很可愛。
他看著她,眼底有著輕訝。「是很輕巧。」她聽不見,竟知道用輕巧來形容,是因為聽不見聲音讓她較一般人敏感纖細?
「那這個?」她指著他手中另一張專輯。外殼的封面圖是一個樂團,什麼樂器都有,她卻只認識鋼琴。
「這張是交響樂,這是交響樂團,什麼樂器都有。」
「那這是什麼?」她指著圖片上一個圓形的白色樂器。
他回答:「試音鼓。」
看著他的嘴形,沈安婕愣了下。
看了她一眼,周允寬把筆電放到腿上,打出試音鼓三字讓她看。
但試音鼓之於她是陌生的,她讀不出唇語是理所當然。
她發出好長的喔聲後,問道:「它聲音是輕巧的嗎?」
「是沉穩的。」他想了想,又打了幾句話補充。「有時候聽起來像打雷,有震撼力,有時候是比較緊張的聲音。」
她突然伸出手,在電腦上敲入幾個字,「心跳如擂鼓。」
周允寬微愕,擡眼看著她。
「我在一些文章裡看過這句話,好像是說,遇到自己喜歡的人,心跳就會很快,那感覺就像打鼓一樣……所以打鼓的聲音應該和心跳很像吧?」說著說著,她右手貼上左胸,感覺那掌心下的律動,想試試能不能感受打鼓的聲音,卻摸不出所以然來。
移了移手心,仍是摸不到什麼,她蹙起秀眉,不放棄地試著,須臾,一隻大掌輕握一下她手腕,她側眸看他。
「會不會是在右邊?」她那好像摸不到心跳,但又非要摸到的執拗表情,像個求知的孩子,稚氣得有些可愛,他不禁莞爾。
盯著他的嘴形,她一臉驚詫。「怎麼可能?心臟不是都在左邊嗎?」話落,覷見他眼底淡爍罕有的暖芒時,她怔了怔。
他是在和她開玩笑?他也會開玩笑?她直勾勾地盯著他看。
他恆常清冷的眼睛此時微轉著流光,像夜幕間隱在濃雲後的星子,淡淡的光芒忽隱忽現,極為誘人,讓人想一窺究竟。
不是第一次和他坐這麼近,卻是第一次這樣仔細地看著這個男人,一種從未有過的、難用言詞形容的感受,在她心裡兜轉著。她就這樣傻怔怔看著他美麗的長眸,直到還貼在左胸的手心底下傳來一下強過一下的撞擊時,她才回過神。
終於摸到了自己的心跳……好快喔!怎麼會……跳得這麼快?
心跳如擂鼓就是這樣嗎?突然間,她意識到了什麼,臉頰一陣熱辣,她不曾有過現在這種體會,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有什麼反應。
周允寬發現她的臉突然變得好紅,皺了下眉,問:「你不舒服嗎?」
「沒有!」她搖頭,回答得極快,然後有些心虛地指著他手中的一張專輯。
「那這張又是什麼?」她不敢再直視他墨深般的眼,直盯著CD封面圖。
雖訝然她有些古怪的神色,但少話的他也沒再追問,只是順著她的手指看著封面。「這是莫紮特的鋼琴作品專輯。知道莫紮特嗎?」他在電腦上敲入莫紮特。
沈安婕點點頭。「在書裡看過,他好像很有名。」
「是,他很有名,他的作品也很有名,像這個,就是大家都會唱的兒歌,『小星星』。」他把CD翻到背面,指著第二首樂曲的曲名--(小星星變奏曲)。
她一臉驚喜,語聲不受控地提高。「這個我知道。」
「你知道?」他輕詫。對一般人來說,那是從小聽到大的音樂,可對她來說,應該是陌生的,況且她從未聽過音樂,是如何得知它的?
「我在通書裡看過。」
「通書?」他想了想,不大肯定地猜測:「你說的是小朋友看的童書?」
沈安婕用力點頭,慢慢地開口說:「因為通書裡面有很多可愛的插畫,我喜歡看上面的圖,書裡也都有兒歌教唱,常看到『小星星』。我還記得歌詞喔,就是依珊依珊亮晶晶,蠻天都濕小星星,瓜栽天空防光明,好香……」
她特殊的咬字發音,在她朗誦聲中顯得違和而毫無美感,也許讓他人聽了還會笑上幾聲;偏偏,他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看她那笑彎著大眼、專注認真的模樣。
他胸口漫開一股灼熱感,但他分不清,那是在心疼她聽不見,還是在為她驕傲她能如此坦然面對自己的不一樣?這樣的她,會不會還是有著期待,期待有一天能聽見聲音?
而如果有一天,醫學真能讓她擁有一些聽力,她想聽見誰的聲音?
這一刻,他並沒發覺多年未起波瀾的心,已有了流動的跡象。
※ ※ ※
「劉姨,你說這蛋要煎酥一點對嗎?」沈安婕將鍋裡加了蔥花和菜脯的蛋皮翻了面。
正洗著青菜的劉姨關了水龍頭,走到她身邊,看了看鍋裡。「對,要煎到兩面都有點焦焦的。」
「這樣比較好吃嗎?」放學回來,功課要是不多,她會到廚房幫忙。
「會比較香,允寬喜歡這樣吃,我要是有煎這個蛋的話,都會習慣煎焦一點。」劉姨用手的動作說明著。
她喔了聲,知道是他喜歡吃的,連翻蛋皮的動作也變得仔細。「那他會不會偏食?有什麼不吃的嗎?」
劉姨擺擺手。「他很好養,除了早餐不習慣吃以外,他什麼都吃。」
她又喔了聲,確定兩面都已呈金黃色澤後,熄了火。她看了正在切菜的劉姨一眼,心裡琢磨著什麼,又不大好意思問,但不問又很想知道……
把蛋盛盤,端到隔壁飯廳,再回到廚房時,她遲疑幾秒,還是靠到劉姨身邊去了。「劉姨……」她咬住下唇,欲言又止的。
劉姨看了她古怪的臉色一眼,拍了兩下肚子問:「你餓了是不是?不然你先去吃,我把青菜炒起來就好了。」
「不是,我是在想……」她吞吐了片刻,才試探性地問:「我住進來好一陣子了,怎麼沒見過周律師的女朋友,他沒有女朋友嗎?」
劉姨愣了下,有些意外她問這問題。「他好久沒交女朋友嘍,我記得他大三時有交過一個,沒多久就散啦,之後也沒再看見他有哪個比較有往來的女性朋友,不過他朋友本來就不多,就很孤僻啊!」
大三交的?「那他為什麼不再交?」
劉姨開了爐火,好笑地看著她。「這你要問他啦,他不會跟我說這個。」
「那劉姨看過他以前的女朋友嗎?漂不漂亮?」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他喜歡的類型。
「我沒看過他女朋友,只聽他提過而已。」把菜下鍋後,劉姨轉過臉看著她。
「你怎麼突然間問起這些事?」
沈安婕愣了下,兩腮驀地一熱。「沒事,我好奇。」她心虛地說完後,怕再被追問什麼,急急地又道:「我去擺碗筷。」
她匆匆跑到飯廳後,突然笑了出來,知道他現在沒有女朋友,她覺得心裡有些甜。這樣是不是表示她可以喜歡他了?那麼他呢?他會不會喜歡她這種女生?
她有些傻氣地笑著,滿腦子都是他,連劉姨端著剛炒好的青菜走過來時,她也沒發覺。
放下盤子,劉姨輕拍一下她的肩,要她看她。「安婕,你在高興什麼?」
她搖頭,想到什麼又一臉期待地看著劉姨。「劉姨知不知道周律師喜歡什麼樣的女生?」
「喜歡哪種女生喔?他才不跟我說這個,我想過要幫他相親,他不客氣地拒絕了,他那個人喔--」劉姨停住,狐疑地打量著面前的女孩。她的表情溫柔中含著期待,還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完完全全就是一副懷春少女的姿態……
「你喜歡允寬?」劉姨驚訝地問。
沒想到自己的心思這麼容易就被看穿,沈安婕呆了幾秒才紅著臉蛋點頭。「好像是這樣,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之前都不知道要怎麼面對他的,現在卻很想跟他說話,很想看見他……」
「難怪喔,我還覺得奇怪,怎麼最近我常看見你在偷看他,原來是喜歡他……」
「劉姨,你覺得他會不會……討厭我?」
劉姨看著面前的女孩。允寬的感情世界她不是很清楚,但看得出來他對愛情這種事不及他對工作的熱愛,當然她也希望他身邊有個伴,只是這個女孩會不會太小?
可她不是他,沒法替他決定這種事,或者他不在意年紀,況且眼前這孩子若是能為他的生活增添快樂,年紀又真是問題嗎?十七歲是有點小,但不影響功課的話,為什麼不試試?
「你這麼可愛,他怎麼會討厭你。」劉姨是鼓勵的口氣。「他不是熱情的個性,你如果喜歡他,自己就要好好把握,不過課業還是要顧。」
沈安婕盯著她的嘴,一時間有些遲疑了。「這樣可以嗎?萬一他不喜歡我……」
「你不試試看怎麼知道。」劉姨睜大眼睛看她,做了個加油的手勢。
要試試看嗎?沈安婕不好意思地垂下眼,雖然擔心沒有聽力的自己不會被他喜歡,但沒嘗過愛情的她,這一刻對愛情還是抱著美好想像的。
※ ※ ※
高大俊挺的周允寬在走過走廊時引起一陣注目,他一面聽著身旁沈安婕班導師說明她在校的情況,一面留意學校環境。
不知道怎麼形容這樣的感受,在放學前的打掃時間,學生們一面打掃一面玩鬧,和他以前唸書的感覺相似;只是這個校園好靜,學生幾乎都是打手語溝通,而且大部分學生都戴有助聽器。
「周先生,到了,就這裡。」班導師帶著他在教室門口站定。「安婕是負責掃教室的,我去把她叫出來。」導師說完,隨即走入教室。
周允寬長眸一瞟,有些驚訝班級人數這麼少,算算桌椅,也才十個座位。但想想也是,畢竟這是啟聰學校,學生人數不可能像一般學校那樣。
他打量著教師,視線移動間,見到背對他的班導師身旁站了個女同學,那女同學突然轉過身來,見到他時露齒一笑,然後匆匆奔了出來。
「老師說,你要來接我回去。」沈安婕沒想到他會來接她,轉頭見到他時,驚喜不已。
他垂眸,看著她笑彎的眼。「劉姨打電話給我,說她忘了把家裡鑰匙留給你,你搭校車回去會進不了門,我--」發現她直盯著他的那雙眼底,流動著瀲灩水光,柔情款款的,他感覺胸口被什麼輕撞了一下,心跳被撞掉一拍,他皺了下眉,神掌握了下她的肩。「安婕,你有沒有在聽--在看我說話?」
因為太開心,她只是專注地看他的眼,直到肩上傳來壓力,她才從那份喜悅的心情中恢復過來。
她臉頰一熱,看著他的唇,開口要求。「你可以再說一次嗎?」
周允寬重複一遍後,又說:「你去把書包收拾一下,我在這裡等你。」
她點點頭,笑道:「等我一下喔!」隨即腳步輕鬆地轉身進教室。
劉姨這兩天和朋友去東部旅行,昨晚才說過會把鑰匙留給她,但還是忘了,她才在擔心回去時會被關在門外,想不到他會來接她。
她回到座位收拾書包,一個男同學隨即上前去和她比劃著什麼,兩人表情很豐富,手勢也有些大,周允寬看見她開心地打了幾個手勢後,男同學伸手揉了揉她髮心。
他半瞇長眸,看著那個男同學的動作。她跟那個男同學很要好嗎?目光微移,他才發現教室裡除了她之外,只剩另一名女同學,其餘幾個都是男生。這個班級只有兩個女生?
「我好了。」沈安婕收拾好書包,愉悅地奔至他面前,臉蛋紅撲撲的。
移回目光,周允寬看著她。她今天穿一般制服,深色長褲搭上白色格子衣領的長袖上衣,衣領下能見到她加了件黑色套頭。
他以為她的臉頰是因為被冷風刮過才如此紅艷,他拉了下自己的西裝外套提醒道:「你外套呢?」
沈安婕搖搖頭。「我沒有帶外套。」
沒帶?不冷嗎?他皺著眉頭說:「那走吧!」
他轉頭邁開步伐,她跟在他身後,其間遇上了認識的幾個同學,對方都會和她比劃手語,他瞟了一眼,發現幾乎都是男同學,看來她異性緣不錯……這個認知,讓他微微不悅,不發一語地逕自往前走。直到出了校門,走到自己的座車旁時,才見她小跑步過來。
沈安婕在他面前站定,微喘道:「你走好快。」
「上車。」他冷硬地命令。
那樣冷峻的面孔已無法再令她感受到壓力,沈安婕笑瞇瞇地繞過車頭,坐上副駕駛座。當他坐進車裡時,她意識到兩人正處在一個隱秘狹小的空間,這個想法讓她心跳微微加快了。
周允寬拉上安全帶,發動車子,放下手煞車同時,發現她未繫上安全帶,他傾過身子幫她繫上,她身子像是顫了下,他疑惑地擡起長眸,不經意和她睜大的明眸對個正著,視線在半空中膠著,竟就這麼移不開了。
她的眼睛是美麗的,晶亮清澈得像是表面還覆了層水光,眨動間,那流轉的波光甚是吸引人;她的睫毛甚黑,細密地排列著,她……驀地,他的手機傳來音樂。
他眨了下長眸,覷見她染著桃色的面頰,那提醒著兩人目前的姿勢有些曖昧,他匆匆別開目光接起電話,和對方交談一會兒後,眸光無意一轉,瞥見了安靜注視他的她,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像在決定什麼。
掛了電話,他再度看向她時,眸光已是淡然。「安全帶。」他指著她還未繫上的安全帶,提醒她,見她扣上後,他才又開口:「我晚上和朋友約了吃飯,你一起去吧!」
「……啊?」她偏著頭看他,不大相信他約了她。
她傻傻的表情讓他莞爾,他難得地解釋。「劉姨不在,你回去也沒晚餐吃。」
其實他大可以送她回家,路上再幫她買晚餐;可方纔那一眼瞬間,她安靜的面容落入眼底,他突然不想把她一個人留在家。
確定他是要帶她一道去和他朋友吃飯,沈安婕藏不住喜悅的心情,才想應好,卻突然想到了什麼。「可是,我聽不見,你朋友會不會用奇怪的眼神看你?」
聞言,他皺起眉。「為什麼這樣問?」
「很多人都會用奇怪的眼神看我啊!雖然我的長相和大家沒什麼不同,可是只要我開口說話,或是打手語時,就會有人一直看我,好像我是什麼奇怪的生物一樣;而且我和媽媽出門時,我一說話,大家也會用奇怪的眼光看她。聽不見是我自己的事,為什麼我身邊的人也要承受異樣目光?」
笑了笑,她又說:「我不喜歡我身邊的人也被別人用奇怪的眼光盯著,我怕你的朋友等等見到我,會覺得我很奇怪,那樣子的話,他也會覺得你很奇怪。」
看出她隱藏在笑花底下的自卑,他心頭微酸地問:「為什麼你要這樣想?」
「不是我要這樣想,是我常遇到這樣的情況,我這樣的人,是很容易被排斥的,我爸就是了,我其實不大喜歡和人說話,常會被笑。」她說得雲淡風輕,卻擲地有聲,他心裡一陣痛麻。
沉默片刻,他深深凝視她。「但我不曾那樣看你。」
沈安婕眼神微亮。「真的嗎?你不覺得聽不見的人很麻煩嗎?等等到了餐廳,你也不怕被別人指指點點嗎?」
「那不是你自己能選擇的,又何必管別人怎麼想?我告訴你,就算像我這樣健全的人,不管走到哪兒,也都會有人討論,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沒什麼表情地說完後,他再度問:「決定跟我走了嗎?」
知道他不會看不起她,還說了鼓勵的話,她亮晶晶的大眼直瞅著他。「好啊好啊!」
那燦亮的凝視像一簇火苗,讓他胸口熱了下,晦暗的心底像是亮了一角,他有些意外自己會有這樣的感覺,只得挪開停留在她臉上的目光,踩下油門。
※ ※ ※
寬敞而優雅的包廂在寧靜中透著貴氣的氛圍,簡單又舒適的擺設和餐具,在在展現著內斂的美感;而陸續上桌的美食,光看那鮮艷的配色和擺盤,就讓人覺得食指大動。
沈安婕看著一道道佳餚,除了生魚片,她每道都想吃,卻不知道該從哪道先吃起,她舉起筷子猶豫好久,感覺左手腕被握了下,她側過臉。
「敢吃生魚片嗎?」周允寬見她筷子舉了老半天也沒動一口,猜測著她是不是不喜歡日本料理,他比了下面前那約莫四人份的生魚片船。
「我沒吃過。」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要不要試試?」
他要她試試看嗎?那是生肉,她並不想試,但他都開口了……「好啊。」還是點點頭。
他伸手取來醬油碟,擺到她面前。「你第一次吃生魚片,先喝水暖胃。」他指著一旁的水杯,見她喝了幾口,他用公筷挾了片鮪魚放到她盤中。「先沾醬油試試,才吃得出魚肉的鮮味。」
沈安婕看著盤裡的生魚片,遲疑片刻後,挾起魚肉沾了醬油,閉上眼一口氣塞進嘴巴,嚼了幾口後,她驀然睜眼,水亮亮地看著他。「好好吃,不臭耶!」
那驚喜的表情讓他冷峻的面龐軟了幾分,他把自己面前那已加了芥末的沾醬移給她,又挾了片鮭魚放進她的盤子。「換試試這個。放進嘴巴時不要吸氣,一口氣吃下去。」他說得極緩慢,還指著自己的鼻子。
她依言照做,當芥末那股嗆鼻的氣味直衝腦門時,她皺了下鼻,突然緊握住他擱在桌上的右手,他困惑地看著她。「怎麼了?」
待口中的細膩軟滑嚥下後,她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好過癮!」回味起方纔那瞬間的嗆味,她笑了出來。原來生魚片這麼好吃,她還以為會有腥味。
那有些誇張的滿足表情,讓他嘴角勾了勾,極淡的。「想吃什麼就自己來。」
他也舉筷為自己挾了片旗魚和少許蘿蔔絲,再沾上芥末。
「原來你喜歡幼齒的。」一道揶揄的男嗓在對面響起。
剛把魚肉送入口中的周允寬嗆了下,他擡起黑眸,冷冷瞅著對面位子上的好友。兩人大學四年,個性天差地遠,卻意外合得來,就連畢業後,好友沒和他一樣走上律師這條路,跑去賣房子,兩人仍是一直維持著友誼,有空就約出來吃飯喝酒。
吳秉賢不客氣地瞠大眼,繼續調侃對座清冷的男人。「啊!難道我說錯了?我還想說怎麼你跟那個系花分手後,這麼多年來身邊都沒有女人,原來你換了口味,現在喜歡幼齒小妹妹啦?」他挾了片烏賊生魚片和一片紫蘇葉,放入口中咀嚼。
「一開始不就介紹她是一個案子的證人了?」周允寬擱下筷子,抽了張面紙擦過嘴唇。
「真的只是證人?」吳秉賢狐疑地看向女孩,像是期待她回應什麼,但見她低頭安靜進食,似乎對他的話無動於衷,直覺這反應不對,想起方纔她的發音,他像發現什麼,緩緩睜大了眼,訝然地看著對面的好友。「她……她……」
「她聽不見。」周允寬淡聲說。
吳秉賢一臉驚詫。「難怪她對我的話沒反應,而且她說話的腔調有些奇怪,我剛還想說就算是外國人說中文,也不是這種發音……」
周允寬沒應聲,只是低頭進食。
「喂,那你們這樣住在一起,不會日久生情嗎?」真是語出驚人。
「你電話裡說的重要事情就是要我聽你講這些無關緊要的?」周允寬淡淡地問。
「講這樣就不對啦!我第一次見你對女生這樣有耐心,你對以前那個也沒這麼好,我當然對小妹妹感到好奇嘛。」
放下筷子,周允寬冷嗓持平地說:「既然你沒什麼--」話未竟,已被好友搶見他一副打算走人的模樣,吳秉賢做出投降動作。「好好,我說。我找你是想拜託你打一個官司。」
「你惹了什麼事?」周允寬語調不急不慢的。
「喂,我優良公民耶,當然不是我,是我姐啦!她要跟她老公離婚。」
「理由。」經手過不少離婚官司,他公式化地開口。
「喔,就她老公外遇,被她抓到,她除了要告那個女的,也要離婚,不過她老公不肯離婚。」吳秉賢看了看律師好友後,視線移到女孩臉上。
「有證據證明外遇嗎?」
「當然有啦!唉,當初兩個愛得死去活來,我爸媽反對得要命,我姐還是硬要和他在一起,結果才幾年,馬上就面臨丈夫變心。」
周允寬低哼了聲,嘴角勾著嘲弄。「愛情本來就是最不可靠的東西。」
「也不全是那樣啦,還是有人過得很好啊,像那個--」
兩個大男人一面討論著事情,一面用餐,周允寬不忘注意身側女孩的需求,見她看著那鍋冒著熱氣的海鮮火鍋,想吃又不好意思只顧著滿足自己口腹之慾的表情,他拿過她的碗,長手一探,幫她盛了些熱湯和湯裡的大白菜及燕餃、魚片。
他把碗端到她面前,轉過臉看著她,叮嚀道:「燙,小心喝。」
沈安婕側眸,隔著蒸騰熱氣,瞧見他溫柔的表情。他叮嚀後又轉頭和朋友交談,她坐在他身側,只瞧得見他淡淡側顏,看得見他掀動的嘴唇和滑動的喉結,卻看不清楚他的唇形。
雖不知道他和朋友聊了什麼,但他似乎很喜歡這樣和朋友喝酒吃飯,那少了平時肅冷的輕鬆姿態,別有一番風采。
「她幾年級?」吳秉賢看著對面男人的舉止,又看看女孩身上的高中生制服。
「國三。」
「國三很大啦,幼兒園的都知道燙不燙了,她會不知道嗎?你還把人家當小孩啊?」嗤笑了聲,又道:「喂,你和她真的沒有什麼關係?你如果不喜歡她怎麼可能會注意她……你該不會想學那個什麼長腿叔叔吧?你們這組合,還真有像,哈哈!」
周允寬愣了下。「只是公事。」
「可是我看小妹妹……」吳秉賢故作神秘地頓了頓後,才道:「好像喜歡你耶,剛剛我們在討論我姐的事,我有注意到她的眼神常落在你臉上,尤其是嘴巴。」
周允寬聞言,心下一震,可情緒深埋的他只是沒什麼表情地說:「她聽不見,當然是讀唇語。」
「那個眼神明明就不一樣,不信我問給你看。」吳秉賢看著沈安婕,動作略大地揮了揮。「嗨,妹妹,看我一下。」
看著對面有著一張娃娃臉的男人,沈安婕睜大眼。
「他是不是很凶?」吳秉賢指著周允寬,一字一字慢慢地說,還做了個臭臉的表情。
沈安婕愣了一下才知道他的意思,笑著搖搖頭後,拿出書包裡的紙筆寫下:「他人很好。」
很好?吳秉賢看著對面那一派鎮定進食著的話題男主角,見好友沒什麼反應,他突然看著沈安婕,語出驚人。「妹妹,那你喜不喜歡他?」
未作多想,沈安婕開心地點頭,直接開口。「喜歡他。」話一出口,才發覺自己道出什麼,她兩腮一熱,急著低頭書寫:「因為這段時間都是他和劉姨在照顧我……」
她把紙遞出去,看了看娃娃臉男人一臉意味不明的笑容,再偷偷覷下身側依舊垂眸進食的男人一眼……
「噗!愈描愈黑。周大律師,人家小妹妹真的喜歡你啦!」吳秉賢把紙遞給周允寬,又看著她。「妹妹,他很無趣,而且整整大你十歲,你不要喜歡大叔啦!」
他玩笑地說。
十歲、大叔……沈安婕愣了下。她沒想過這個問題,但她就是喜歡他,沒辦法控制自己的心了,就算他大她十歲又怎麼樣呢?
「你不要鬧她。」看了她寫的內容,又聽見吳秉賢要她別喜歡他時,周允寬心底一陣矛盾的惱,他冷肅地看著好友,可他微揚的語聲,又讓好友逮到機會。
「喂,你認真了耶!」吳秉賢換上正經的表情。
「什麼?」周允寬皺著眉。
「你雖然老是很冷漠,不過說話的口氣倒不至於凶,可是你剛才很凶喔,捨不得我拿小妹妹開玩笑厚?」又開始試探冷調男人的底。
周允寬心裡暗自一震,冷涼地看著他。「你話總是這麼多,不累嗎?」他低頭含入一口大吟釀。
「我是關心你!」吳秉賢沒好氣地瞪著好友。
周允寬聞言,只是轉了下杯子,又抿了口清酒後,目光緩緩移向身旁那捧著湯碗喝湯的女孩。不知道她有沒有看見他們說了什麼?
當她對著秉賢脫口說出「喜歡他」時,他心口猛地一震,怦怦跳動著,他雖掩飾得很好,若無其事地吃著,但那個心啊,再也無法平靜,直至此刻,他有條理的思緒仍舊是鬧哄哄的。
她當真喜歡他?何時開始的?想起她最近常在早餐時,端著一份早餐送到習慣在客廳看晨間新聞的他面前,提醒他早餐不該只喝咖啡的行為;想起她最近常臉紅,還有她注視他的目光常是柔軟燦亮的,原來全是因為喜歡?
垂下黑眸,他執起杯子再抿了口清酒,姿態看似閒適,心底卻有波濤暗湧,那難以分明的情緒裡,像有一絲喜悅,但更多的,卻是沉重。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6-28 19:02:24
第六章
由於喝了點酒,不便開車,步出餐廳後,三人在街邊攔下出租車,送吳秉賢上車後,周允寬才又招了車。車停下的地方積了一灘水,不得己,他只能帶著沈安婕繞過車尾,從另一側車門上車。
正打開車門時,突然聽見身後的她啊一聲,說道:「我的畫紙不見了。」
他還未來得及有反應,一道警示的喇叭聲傳來,周允寬警覺地回頭,見一部機車往這方向來,他一駭,轉過身,就見女孩低頭看著地面在找東西。
他大喊出聲:「安婕!」下一秒,急急跨步過去,使力一把拉起女孩,半摟半拖地帶回路邊。
沈安婕伏在他懷裡,臉頰貼著他的胸口,那厚實的胸膛和溫熱的體溫,讓她還回不過神來,好半晌都沒有反應,她聽不見喇叭聲,自然不知道方纔那一瞬間的情況看在他眼裡有多危險,她只是被拉起時,看見是他,然後就被扯到他懷裡了。
她困惑地擡眼,才見著他驚惶的臉,周允寬正瞪著她看。
她問:「你怎麼了?」
「我怎麼了?」沉悶嗓音從周允寬的方唇中吐出,他臉色好難看,繃緊的五官,漸轉冷肅的表情,還有那牽動的眉峰,在在說明著他此時此刻有多惱怒。
下一秒,他氣急敗壞地喝斥她:「沈安婕!你這麼大一個人了,不知道馬路很危險嗎?要撿東西前是不是應該先看看有沒有車子?你有沒有在聽喇叭聲?他按得那麼急,你都不知道要躲?萬一被撞上怎麼辦?」瞠著長眸罵完,見她一臉怔然,有些無辜的表情,他又懊惱地別開眼。
他這是在做什麼,又不是不知道她聽不見,怎麼可能會知道要閃避那部機車?
正因為聽不見,她才不知道要躲,他何必發這樣大的脾氣?他為什麼控制不了情緒?
這麼多年來身邊都沒有女人,原來你喜歡小妹妹。
你們這樣住一起,不會日久生情嗎?
你如果不喜歡她怎麼可能這樣注意她……你該不會想學那個什麼長腿叔叔吧?
這刻,他腦中泛著迷思。
稍早前好友在餐廳包廂說過的話,像暮鼓晨鐘,正一字一句地敲上他的心,翻攪著他的心湖。他不是沒發現最近的自己有些奇怪,偶爾幾次面對她時,那突然不受控的心跳都讓他有些無措,但都被他硬生生壓下。
他不是無感,只是習慣忽略那不該有的心思,而忽略,是因為他不需要。
人生,總會有某些人事物,是你從不想接觸、或是你不想擁有的,它也許存在,但你還是會選擇漠視,只因為你以為你不想要。
人們都說愛情美麗,但愛情對他而言,不過是詩人墨客筆下的遐思罷了,不值得歌頌一生一世,他的母親是最好的例子,他經手的每一個離婚官司,也是例子。
見別人甜蜜蜜,他也曾經想要試著相信愛情這玩意兒,體會一下它為何讓那麼多人瘋狂,於是他和那個主動追求他整整兩學年的英文系系花交往;但不過半年時光,他就看見他的女人在另一個男人的車上,與男人熱情擁吻。他怎麼可能還會對誰動心?
撇開沈安婕才十七歲的年紀不談,她是他一個案子的證人,他又怎能公私不分?他也許只是有些心疼她,因為他們有著類似的家庭背景,也或許是因為她的身體情況不一樣,更可能是因為這陣子他們同住一個屋簷下,所以多留意了她一點……就是這樣而已,不會是什麼見鬼的動心。
思及此,他急急鬆開她,神情有些狼狽。
不知他此刻心思的沈安婕,只是張著大眼看他。
他看上去好生氣好生氣,她有些惶惑,但在看見他嘴巴吐出的字句時,她竟是有些開心,雖不是每個字都讀清楚了,可她知道他是在氣她差點發生意外。
原來,他拉她進懷,是怕她被撞到?這是他對她的關懷嗎?若是,她能不能揣想他是喜歡她的,否則又何必擔心她的安危?
當第一次喜歡上一個人,一心希冀的無非是對方也有同樣的心思,正因為沒經歷過愛情的失敗,心裡對愛情的幻想是美好的,是有憧憬的,就如現在的她。
她喜歡他,也想要他喜歡她,於是她看著他冷肅的臉,兩手抓住他臂膀,想叫他不要生氣,她下次會注意來車,但還不及開口,就見他像受到什麼驚嚇似的,急撥開她兩手。
沈安婕睜大眼看他。「你……」
沉著眉眼的周允寬只是看了她一眼,拉開出租車車門,低道:「上車。」
愣了幾秒,在見他對她投來不耐煩的眼色時,她隨即坐上車。
※ ※ ※
低著頭,沈安婕握著筆,在英文課本的空白處反覆寫著她才老是記不住的單字,她微惱地從桌上的L夾裡抽出一張英文翻譯練習,幾度試著翻成中文,也是不順利,整個腦袋想的都是--周允寬什麼時候回來?
她念的是高中部,除了美術這一門課學校較為重視外,其餘課程和一般高中是一樣的。她知道她應該更專心認真,才能考上好大學,但心思兜兜轉轉的,就是轉不到課本上,她已經好幾天沒看見他了。
早上起床後,她沒遇見他,問了劉姨說他早早就出門了,不知道在忙什麼;晚上她在書房看書,也不曾見他踏進書房,她幾次等到淩晨一點,仍是沒有等到他。
仔細回想,上次見他就是他帶她去和朋友吃飯那次,看了眼時鐘,已經十一點零九分了,他今晚仍是要忙到很晚才進家門嗎?
還猶豫時,就見劉姨經過門口,她喚了聲:「劉姨。」
「你書還沒讀完啊?」劉姨笑著。
「還沒。」沈安婕搖搖頭,瞅著劉婕,欲言又止的。
「我看你好像很累,要不要吃個宵夜,我幫你煮碗麵。」說著轉身就要下樓。
「劉婕,不用,我不餓。周律師還沒回家嗎?」
劉姨轉過臉看著她,一臉訝異。「他九點就到家了啊,你沒看到他啊?」
她愣了一下。「九點嗎?」原來他在家,那怎麼都不進書房?
「對啊,現在應該在房裡。」劉姨指了指隔壁那關著門的房間。「你有事要找他?」
「啊?就是……」她咬住下唇,一時間也不知道怎麼開口,忽然想到什麼,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因為我有幾個英文句子不懂,想請他教一下。」
劉姨喔了好長一聲。「我記得他以前英文成績很好,你就拿去問他吧!」打了個呵欠後,又說:「那我去睡了,我不像你們年輕人,不睡覺也沒關係一樣。」呵呵笑兩聲,回房了。
看著劉姨進房,她轉身回到書桌前,拿了自己的英文課本後,又拿了那張英文翻譯作業,來到他的房門前。
低垂著視線,她從底下門縫透出的光線,猜想他應該是醒著的,於是她敲了兩下門板。
正在列明天開庭時準備詢問證人的問題,周允寬目光不離電腦屏幕,兩手飛快地動著,淡應了聲:「進來。」
遲遲未聽見房門打開的聲音,心思仍在公事上的他微蹙起眉。「劉姨?」
等了幾秒依舊沒有回應,他放下筆電,從貴妃椅上起身。「劉姨,你還沒睡--」門一拉開,見著來人時,他止聲不說話了。
沈安婕看著面前的高大男人。見著他的那份歡欣表情,還不懂得掩飾,就這樣赤裸裸地攤在他面前。
「你還沒睡吧?」她微偏臉蛋,看時房裡,他的筆電就擺在貴妃椅上,她視線移回他臉上,微詫地問:「你在房間工作?」
周允寬看著她,沒說話。那落在他臉上,她流轉的眸光,近乎是一種迷戀了,之前他怎麼會一直忽略了?
見他端著冷臉不回應,她尷尬地笑了聲後,指指手中的物品。「我英文不會,想請你教我,可以嗎?」
她纏繼的眸光透著懇切,細細語聲中有著少女的羞澀,他明知該拒絕,不能再與她有過多接觸;而事實上,他最近刻意早出,晚間也不再進書房,正是在疏遠她,雖然他幾度經過書房時,得要克制著自己,才不會往裡看,但他和她,就是該繼續疏離下去的……
然而,他終究是越過她,往書房走去了。只是看一下她的功課,解決後他就會馬上回房,不會再和她有密切互動的。他這麼告訴自己。
他雖然沒有說話,但那走進書房的動作已說明了一切,沈安婕愉悅地跟上,在他的書桌前落坐。
「哪個地方不會?」他倚在書桌一側,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沈安婕拿出英文翻譯。「就是這個,裡面句子有點難,我翻不出來。像這一句就看不大懂,還有這一句……」
他接過文章,大略看一遍後,從筆筒中抽出一支黑筆,再找出一張白紙,把英文句子寫了一遍後,再寫上中文。
沈安婕垂眸看著他蒼勁的字跡,那飽滿的墨色就像她此刻綿延不絕的情感,她視線不由自主地被他那握著筆、骨節分明的手指給奪走目光。
繼續唰唰寫著,沒察覺她目光的周允寬,乾脆將所有句子都翻成中文。
她凝注的視線,從手指慢慢上移到他的臉龐。他站在桌側,彎著身子,檯燈在他臉上切割出陰影,挺直的鼻樑上透著軟芒,臉頰卻陷在陰暗裡,他偶爾會偏轉視線看看那張英文翻譯,細碎光影跟著若隱若現,在他臉上添了邪魅。
她看得入了迷,被他勾走了心魂,目光癡癡移不開,直到周允寬察覺了什麼,偏過臉龐,對上了她的凝視。
她那純摯而繾綣的目光,像有重量似的,在他心上烙下什麼,他心跳一陣狂,突覺後腦熱熱麻麻,他一度衝動地想要伸手觸碰她,但在擡起時便瞬間清醒……他這是在做什麼?
及時壓下那股衝動,他緊握著筆,命令自己移開目光,提醒自己堅守公私分明的原則,莫混淆了。
「好了。」他狀似若無其事,把他翻譯的資料移到她面前,直起身子本想轉身就走,下一秒她拋出問題了。
「你最近很忙啊?」沈安婕試探地開口問,見他如墨一般的黑眸突然沉沉地看著她,她心一個大力跳動,不好意思地紅了臉。「我、我只是看你之前都會進來這裡工作,但已經很多天沒看你進來了,剛剛在你房間看到你的電腦,我……」
她難道都在書房等他?他心口微熱,偏要忽略,看著她,眸光淡淡。「你這年紀該做的事情就是好好唸書,我把這個空間讓給你用,你才能專注準備升學考試。」
她一時沒看清他的嘴形,反應不過來,他重複一次後,才聽她道:「可是之前你也都在這裡忙你的工作,我們並不會互相干擾。你不是喜歡聽音樂嗎?你在這裡聽音樂也沒有關係的,不會影響我看書。」
周允寬兩手撐在桌沿,側著眸看她,深深地,若有所思地。
他當然知道無論是他發出聲音,或是音響的音樂都干擾不了她,他要避免的就是方纔那種她盯著他看的情況,她若一直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只是浪費時間。
片刻,他掀唇道:「時間很晚了,書念好就去休息。」
再沒看她,他直挺挺的身影轉出書房。
※ ※ ※
深夜,周允寬感覺自己的情緒異常浮動,人在事務所,電腦開著,卻什麼事也沒處理,他仰靠著椅背,手背貼上額頭,半垂的黑眸看著辦公室的燈。
同處一個屋簷下,不可能不遇上,她若有心要等他,今夜回去仍是要見到她。
不是怕見著她,是見了她,那已然決定不該波動的心,怕又要被她多情的眸光給攪出波瀾了。
到底是做錯了決定,他該早些阻止讓這一切發生的。
在她說出她從未聽過聲音,他錯愕又心疼時;在她沒鑰匙進家門,他去接她放學時;在好友問她,她承認喜歡他時;在他發現她熱切的目光和刻意親近的舉止時……他一向看不起感情用事的行為,他厭噁心軟,可自己卻也幾度犯了這樣的錯,就為了她。
雙親間的情感糾葛、初戀的背叛、經手的離婚官司……這一件一件,還不夠讓他看清那風花雪月後的現實嗎?怎麼未經人事和社會歷練的她不懂,他這個成年人也跟著糊塗了?要不是案子還未終結,要不是她母親拜託過他,他實在不該再將她留下。
他放下手臂,目光觸及電腦右下角的時間剛跳過十一點四十分時,他關了電腦,提了公文包離開辦公室。這時間回到家,她應該睡了。
鎖了事務所的門,周允寬到樓下取車,直接開回家。
當他見著住處透出的燈光時還不以為意,他知道劉姨習慣留盞燈給他。可他掏出鑰匙,打開大門,對上了那雙流轉著盈盈水光的大眼時,他明顯地愣了一下。
「啊,你回來了,今天好晚。」沈安婕甜甜地笑著,彎身從鞋櫃裡拿出他的拖鞋給他,又伸手去拿他的公文包。
昨晚知道他其實在家,只是都在他房裡時,她今晚一到書房做功課,目光總流連著門口。她在等他經過,直到時間過十二點了,仍不見了身影,她決定下樓來看看他的車在不在。
才走到玄關,想打開大門時,門忽然被打開,擡眼一見是他,她難掩喜悅。
周允寬一時間反應不及,只能看著她彎身拿出他的拖鞋,再看著自己的公文包被她提在手中,這一連串的動作還有此時此刻的神情,就像一個等著情人或是丈夫回家的深情女子,多像當年,等著父親施愛的母親。
他心頭一抽,疼了,真切疼著。
是女人都這麼傻,還是男人總是不屑一顧這樣的情意?他眉峰隱隱牽動,說不出是氣惱她這舉止,還是憤怒自己是那個讓她做這些傻事的男人?
他沉下臉,反身關了門,穿上拖鞋後,從她手裡拿回公文包,越過她就要上樓。
「你餓不餓?劉姨今天包了好多水餃,我去煮一點給你吃。」他總是這樣清冷。不知他此刻心思的她,看著他挺拔的背影,傻乎乎地問。
周允寬腳步沒停,恍若沒聽見她說話似的,她這才感到古怪,於是再度開口問:「還是你要吃別的?我最近跟劉姨學了……」未竟的話硬生生嚥回喉嚨,因為那高大男人已上了樓,身影一拐,她看不見他了。
是怎麼了,為什麼不回她一聲?他心情不好嗎?工作不順利嗎?沈安婕一面揣想著他的情緒,一面關燈上樓。
才踏進書房,欲收拾還放在他書桌上的畫簿和工具時,她卻突然看到周允寬竟立在窗邊,面朝窗外不知道在看什麼,他兩手擱在西褲口袋裡,身上那件西裝外套的胸襟處便微鼓著,這姿勢真是好看得不得了。
她才想靠過去,就見他早她一步轉過身,朝著她大步而來。
窗外微弱的光芒在他身後落下銀白色,有那麼一瞬間,他像是踏月而來的王子,她屏息,等待他的接近。
周允寬在她面前站定,直勾勾地看著她。「最近,我會很忙,之後也許還會更晚才能下班,所以你不必刻意等我,該睡覺就去睡。」
他不是沒提醒過她,她該以學業為重,但她似乎沒意會他的意思,見她今晚又在等他,甚至討好著他,他想,也許該說得更清楚些。
水汪汪大眼羞怯地看了他一眼,她兩腮慢慢浮上紅霞。他知道她在等他?她做得很明顯嗎?她還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的……
她那含情脈脈的羞澀眼神,瞧得他心口一個大力跳動,那不該有的反應讓他眉眼低沉,神色越發陰鬱。「你如果有什麼事或需要什麼,告訴劉姨就好,她會幫你處理,要是她處理不來,她也會告訴我。我只是負責你雙親這個案子的委任律師,案子終結後,我們都會回到自己以往的生活。」
直至此,沈安婕才慢慢明白了什麼。「你……」她臉頰的紅澤已褪,神情有些意外。「你不想看見我?」最近不常見到他,他就算回來了也只待在他房裡,其實是在迴避她嗎?
周允寬微地一怔,沒想到她如此直白地問了出來。
思慮片刻,他淡淡地說:「很晚了,你早點休息。」他越過她,走出書房。
傻愣愣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沈安婕不禁要想,她就只能看著他的背影?
※ ※ ※
沈安婕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腦海裡儘是繞著他在書房說的那番話。看了眼鬧鐘,淩晨一點半了,再不睡,明天怎麼上學?她起身下床,決定到樓下衝杯牛奶喝,也許會好睡一點。
走出房間,她放輕腳步,在經過燈光大亮的書房時,她訝然不已,走到門邊見著那斜躺在沙發上的身影時,她唇角揚起,走了過去,看見音響爍著燈,他的筆記型電腦也亮著,就擱在地板上,而主人已經累得打起瞌睡。
他已換上休閒服,空氣裡還流動著沐浴過後的淡淡香氣;他的眉毛好濃,眉心間淡刻淺痕,什麼事讓他煩著,連睡著也要皺眉?他的鼻子直挺,兩條並行線勻稱立體;他的唇略寬且淺薄,總抿成緊緊的一直線。這男人啊,是不是不曉得什麼叫放鬆?
在沙發前矮下身子,她細細看他,像要將他的五官刻進心裡似的,連那細小的汗毛她都沒錯過。如果他的表情柔軟一點,別老這麼嚴肅,是不是更有魅力?
心念一動,那纖白手指隨即探了出去,指尖貼上他唇腹,輕輕緩緩地劃過……
這是她喜愛的男人啊,怎麼就是這麼喜歡他呢?
微微一笑,她怕驚醒他,於是收回手,可指尖猶存他唇溫,那暖而乾燥的觸感讓她回味留戀,她盯著他的嘴,心跳怦怦,一下強過一下,她遲疑幾秒,慢慢低下臉,眼看那張少話卻性感無比的嘴唇就在眼睫前,她手腕驀地被握住。
擡眼,她撞進他深幽的黑眸,那眸底,像海浪般翻湧著什麼。
「你這時間不睡覺,進來做什麼?」周允寬冷肅著面孔,皺著眉看她。
當她略涼的指尖一碰到他唇瓣時,他就醒了,劉姨絕對不會這樣碰觸他,他閉著眼也猜到是她,但也只能不動聲色等她離開,怎麼知道她的呼吸越來越近,他的鼻子吸進的,儘是她淡淡的暖息,和她垂落髮絲的香味,一睜眼,見她不過離他約兩公分近。
沈安婕來不及看他嘴,只是有些心虛地看著他。
他坐起身來。「我問你,進來做什麼?要我教你英文,還是數學、國文?」
逼近的五官讓她不得不往後傾,她一時失衡,往後跌坐睜著大眼看他。
他繃著俊顏,在她手腕施力,冷聲道:「我問你話!」
沈安婕仰著臉蛋看他,搖搖頭。「不是,我經過書房,看燈亮著就進來了。」
「那你剛才是什麼意思?你靠我這麼近想做什麼?」他瞪著她,黑眸生浪,洶湧翻騰,心底卻毫無頭緒。他情緒一向深埋,不輕易示人,卻屢屢被她的行為惹惱,偏也非真惱,倒像是一種氣憤,氣憤自己居然被她牽動心思。
心煩意亂!他鬆開她的手,直起身沉沉吐息後,垂眸看她。「去睡吧!」說罷,他轉過身,不再看她。
原來他發現了她剛才的舉動,看著他的背影,沈安婕站起身來,不明白自己為何總要看著他的背影?難道真要這樣一直看下去,什麼都不說嗎?也許,他也已經從她剛才膽大的舉止發現什麼了。
深吸口氣,她大步上前,兩隻手臂從他腰間環上,臉頰隨即貼上他背心。
腰間被輕環住,他還來不及有所反應,馬上感覺背上一沉,他全身僵硬,腦袋一片空白。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6-28 19:03:06
第七章
「你知道了對不對?」當臉頰貼上他厚實暖熱的背脊,嗅進一口滿滿他的氣息,甚至感受到他心臟跳動的節奏聲波時,她滿足得幾乎要歎息。她終於親近地感受到他的體溫了,又怎捨得輕易放開?
周允寬僵硬著身子,隱約知道她想說什麼,他拉下她的手,轉身瞪著她。「我不知道。」他越過她就要離開。
「你知道。」她不想再看著他的背影偷偷戀慕了,一雙纖臂從他身後摟住他勁瘦腰身,臉頰貼在他寬碩的背脊上,告白的勇氣讓兩股熱流在她頰腮匯聚,她臉紅似火。「周允寬,你知道的,你知道我喜歡你!」
聞言,他扶額,幾要呻吟出聲。她為什麼要說出來?
都已起頭,她乾脆說得徹底,走到他面前,勇敢迎視他。「允寬,我喜歡你,我想跟你戀愛!你說好不好?」
周允寬濃眉壓低隱隱壓抑著什麼。他不是無動於衷,心臟那驟然一跳的反應證明了他也心動,可她還這樣小,對他是一時迷惑還是真的喜歡,她自己恐怕也分不清,他又怎能對十七歲的她有感覺?況且她可是他手中訴訟案件的重要證人,他怎能公私不分?
「你在開什麼玩笑?」他僵硬地笑了聲,試圖輕鬆帶過。
「我不是開玩笑,我很認真在喜歡你。」她兩腮仍然火紅,為了向他表示誠意而紅著。
見她眸光澄然,純摯懇切地說著少女的情思,他胸口發暖,隨即又升起罪惡感。
「你知道什麼是喜歡嗎?」他長眸轉沉,不帶溫度地看著她。
「我知道,喜歡一個人會想要時時刻記得見到他,見到他會覺得心跳好快,也會好緊張,我現在就很緊張。」她兩手摀住胸口,怕他無法理解她此刻的心情。「喜歡一個人也會喜歡看著他,會覺得他的每一種表情都很好看;喜歡一個人還會想聽見他的聲音……」
她望進他眼底,黑漆漆的瞳仁有著堅決,怯怯地再次喊他的名。「允寬……我、我想聽見你的聲音,除了媽媽之外,你是唯一我想聽見聲音的人。這樣難道不是喜歡?」
她紅著臉蛋喊他名字的表情,令他心房一顫,他僵滯片刻,低眸尋著適當的說詞,再開口時,語氣已緩。「那是因為你聽不見,對聲音充滿好奇,才會想聽見我的聲音,單憑你對我聲音的想像,這樣的喜歡是很膚淺的,你只是因為一時的盲目,才會以為這就是喜歡。」
「我不是盲目,也不是因為想像你的聲音才喜歡上你,是已經喜歡上了,才想聽見你的聲音。」
周允寬沉默了,頓了一下才問道:「為什麼喜歡?你瞭解我多少?知不知道我是怎樣的人?」
她想了想,道:「我知道!你很努力工作,也很有能力,看起來雖然有點凶,可是你是好人,媽媽的事要不是有你,我一個人也不知道怎麼處理;還有上次在法庭外面,遇到我爸外面的女人,是你替我挨了一巴掌的,還有--」
猜到她接下來還會說什麼,周允寬出聲打斷她。「夠了。」他長眸隱隱爍動,又沉聲道:「我們相差十歲,你知不知道十歲的思想距離有多寬?我高中時你不過只是個還在算一加一等於二的小學生,你以為我會喜歡一個小我十歲的女孩?」
沈安婕看著他張合的方唇,舌根驀然滲著澀味,一股從心底陡生的酸楚,讓她菱唇微微發顫。她語聲迷濛地問:「只因為我年紀小你十歲,你就不接受我嗎?可是我覺得我們這樣相處,沒什麼問題啊!」
他看了她好一會兒,默不作聲,猛地走到書桌旁,從成堆的文件中找出紙,抽出筆唰唰寫了句後,微退身子執意要她看。「你知不知道律師的職責是什麼?」
她看了一眼,語聲微弱地應著:「幫人打官司。」
周允寬低頭又寫:「律師就是在專業職責範圍內給予當事人幫助,只要在不故意隱瞞證據或作虛假陳述的情況下,我都要盡力協助我的當事人。因為我接了你母親的委託,收了她的錢,我就必須以熱誠的態度來保護和促進你們的利益。」
那個「錢」字,讓她手腳竄起涼意。
「在你眼裡,也許我是保護你的人,但不管是幫你母親打離婚官司,或是後來幫你處理她的後事,甚至讓你住到我這裡,那都只是公事,我們之間只有委託關係。既收了你母親的錢,我就得為她辦好這個案子,你是這個案子的重要證人,你的安危我當然有責任,要是你出了什麼狀況,這官司輸了,我豈不是辜負你母親的委託?還有,沒有律師喜歡輸官司的。」為了避免她讀不出較專業的詞彙,他只得寫下長長一篇,讓她一目瞭然。
盯著她赫然轉白的面孔,他不是不知道這話多殘忍,他也不想這樣對她,可若任自己再次心軟,將來她要承受的痛楚和後悔,將會比此刻更難接受。
不會有結果的兩人,分開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他這是在告訴她,他所做的一切全只是因為那是他的工作,只為了贏官司,沒有任何一點私人情緒在裡頭,所以只要誰有錢委託他,他都會這樣照顧對方?
沈安婕瞪著手裡那張寫滿字的紙,乾澀的眼裡流過一抹傷痛,痛熱了眼眶。明明薄如蟬翼的一張紙,捏在手心卻像有重量似的,細細一看,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薄紙上頭已沾了她的淚。
原來傷心也是有重量的。
猛然想起什麼,她擡起濕潤的眼睫,期待地看他。「但是上次你帶我去吃飯時,你教我怎麼吃生魚片,你看到那部機車差點撞到我還很緊張,你--」
不想再聽她回憶那些連他自己都無法解釋的行為,他直接開口打斷她。「你只是因為失去摯愛的母親,一時間悲傷過度,又是正需要被關心的時候,才會對我這個長你十歲的男人投注了心思;將來你考上大學,會認識更多的朋友,你就會知道,在一個長你十歲的男人身上費心,有多可笑。」
她看著他好看的唇,說著現實到讓人傷痛的話,熱淚滿眶,卻不知道怎麼反駁他。
見她淚漣漣,他僵硬地說:「去睡,就當作今晚什麼事也沒發生。」扭過頭,不看她。
她愣了下,不可置信地泣喊出聲:「怎麼可能當作沒事!」她一雙纖臂執拗地又自身後纏上他腰間。「我真的很喜歡你啊……我想要愛你……」
周允寬聞言,週身被熱火燙著般,猛然自她的擁抱中抽身,轉過臉,惡狠狠瞪著她。「別再說這麼任性的話!」
「喜歡一個人怎麼會是任性?」她垂在身側的兩手握成拳,有些激動。
周允寬俊美的五官繃得好緊,那雙深邃迷人的長眸此刻竄跳著火花,明明滅滅間,讓他一張俊顏更顯得沉冷。
「我不必誰來喜歡!從現在起,請你記得自己的身份,我們之間除了委託關係外,什麼都不是!」他與她本來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他們不會有結果,何苦攪和在一起?
什麼都不是?她沒看錯吧?沈安婕感覺視界一片水花花,他令她迷戀的五官和溫柔神態,此刻已成了一片模糊。
觸及她先是震驚,又化為驚痛的目光,周允寬只感覺左胸脹著莫名的疼楚,但下一刻,他硬是壓下這樣的情緒。「還有,別再把我的名字掛在嘴裡,以我們之間的關係,你該稱呼我周律師。」
她眼帶傷楚地看了他好半晌後,為自己的自作多情和近乎癡纏的行為笑出聲來,拉開的唇角一併牽動眼簾,濕淚便停不了。好難堪啊!
在眼淚又落下之際,她單手摀住口鼻藏起哭音,迅速說了句話後,以逃離的姿態匆匆經過他身邊,離開了他的視界。
在她跑出書房時,周允寬耳邊迴盪著,是那句像是從遠處傳來的朦朧哭音。
「周律師,對不起,我不會再打擾你了。」
※ ※ ※
將話說明白後,周允寬很少見到沈安婕,他是刻意避開,而她也說話算話,不再找理由親近,他算了算,這情況大概也有十來天了,除了假日難免碰上面,但她見了他也只是點點頭,疏離得彷彿只是擦肩而過的陌生人。
可不就是這樣嗎?他們之間本來就只是一層委託關係而已。
時間尚早,剛過九點,今晚早早便回家的周允寬經過她房間,那微敞的房門讓他遲疑地停下腳步。因為聽不見的關係,她除了睡覺時會關房門外,其他時候都是半敞著門的。方便他或劉姨找她。
他看著門扉默思片刻後,轉身走進書房。
放下公文包,開了音響,他脫了西裝外套並解下領帶,整個人半躺半坐進沙發裡。他長指擰了擰眉心,閉眼凝思。好累,如果這時候有一雙暖手,施著恰當的力道,在他頸肩按壓,撫去工作一日的疲倦感,就像她……慢!他在想什麼?
他怎麼能這樣變態,一面鄙視她的盲目愛情,一面又懷念著她的體貼?
這樣是對的,兩人少有接觸,她才能將放在他身上的注意力慢慢轉移,送她離開時,她才不會太難過,未來她上大學或是進入職場,會認識其他更適合她的男孩子,屆時,她會感激他。
一個沉沉的吐息後,周允寬驀然睜眼,起身走出書房,來到沈安婕的房門前,他雙臂抱胸,倚著門框看她。
她背著他,倚著床緣坐在地板上,床上擺了本攤開的畫本,她趴在畫本一側,一手還握著筆,可筆是歪斜的。她睡著了嗎?
還睡得著,那很好,這表示她或許不是太難過,但為何他心頭卻悶得像是降雨前,那又低又灰的天空?淡蹙眉宇,他不願細想,因為眼前還有更重要的事。
周允寬幾個大步走到她身後。低下眼眸,他看見自己的影子落在她畫本上,疊上了她的畫,他不經意一瞄,卻震住了。
雖然是Q版的人物,但他一眼就認出她畫的是他和她。他坐在書房的沙發上合著雙眼,一串音符從一旁的音響喇叭送入他被她刻意畫得很大的耳朵,而她就坐在旁邊看著他。
本來是很可愛的Q版作品,讓人見了該開懷的畫卻讓他沉了眉眼,心口陡生一股形容不出的疼楚,因為她也把自己的耳朵畫得好大好大,耳旁還補上一排字--
其實,我很想聽見你的聲音,一定比你喜歡的音樂,還要好聽。
底下還有字,卻被她髮絲覆住,他看不清楚,想撥開她髮絲讓自己能看得更仔細時,她驀地動了一下,正好擡頭和他四目相對。
沈安婕愣了下,隨即將畫本合上,站起身。
他們不曾再單獨相處過,她沒料到他會出現,因此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一時間手足無措,慌亂片刻後才淡點下頷,並對他綻開笑容。
瞪著那抹甜笑,周允寬有一瞬間的閃神。她怎麼還能對他露出這樣無謂的笑容?如果她知道他接下來將出口的話時,還能是這般神態嗎?
「你父親二審判決下來了,法官依重傷罪將他判處有期徒刑十年,可以上訴,不過你父親放棄上訴。」他沉默片刻後,還是開口了。因為她已在偵查和第一審中出庭作證過,故二審時,法院未再傳喚她。
幾個詞彙太專業,她讀不出來,只是張著大眼,困惑地看著他。
周允寬拿出手機,將方纔的話寫入後,將手機屏幕對著她。
她閱後,有些訝然。雖然和爸爸一向不親,她仍是感到意外和悵然的,如果當年爸爸不要有外遇,他們一家三人,如今該是幸福美滿的……
見她眼神有些失焦,他如同以往般探出手欲輕握她,要她看他;但看著已舉在半空中的手,他長指霍然顫顫,收了回來。兩人現在這樣的情況,連這單純的握手舉止都已不適宜了。
周允寬五指在她面前用力一揮,見她看向他,他才又道:「我不清楚你父親不再上訴的原因,也許是因為所有證據都對他相當不利,他又提不出新事件證明清白。至於他外面那個女人,情緒仍是很激動,不能接受你父親放棄上訴。」
沈安婕沒有說話,表情亦無太大的波動,她只是揚起長睫,帶著微笑,沉靜地看著他。她好像猜到他踏進她房裡的目的了,等著他開口。
見她只是淺勾著笑意,靜謐謐地瞅著他瞧,周允寬不是不訝異。
記得上一回的談話,她還哭得身軀瑟瑟發顫,而今晚,她已能這樣用那雙澄淨的眸子直視著他,是她復原速度快,還是她其實沒有自以為的那麼喜歡他?
後者答案不知怎地,讓他喉頭發堵,他沉吟片刻,才低著聲嗓徐徐說道:「你母親的委託,我想到這裡也算圓滿結束,為了讓你的生活健全一點,也為了讓你受到更好的照顧,你必須離開這裡。」
他靜候她的反應,可意外的,她只是安靜地看著他的唇,噙著淡笑,像在等他的下文。
他正了正神色,又道:「我已經和相關的育幼院聯絡過,對方也已經派人跟我瞭解你的情況,評估之後,現在決定將你安置在他們基金會附設的少年安置機構。」
怕她不懂意思,他拿出手機鍵入育幼院、少年安置機構等等字眼。
畢竟她未成年,只能將她送往這些機構,而在她告白後的隔日,他便開始進行這件事,為了不讓她繼續迷戀、讓兩人關係更複雜,他不得不這麼快就送走她。
那晚後他曾想過,自己發那麼大的脾氣究竟為哪樁?是氣她不該喜歡上他,讓他不得不這麼快就將她送走?還是氣她那番表白太震撼,讓他一向清明的思緒被攪糊了?可最後,他才心酸地發現,他是氣自己對她竟也情生意動……
沈安婕看著手機屏幕,只想了幾秒,便點點頭。「什麼時候可以過去?」
她淡然的神情讓他微微一愣,他還以為需要勸上好一會兒時間的,還不及細究其中原因,又聽見她開口:「這星期六好嗎?」
星期六?今天是星期四……「不必這麼趕。」話出口時,連他自己都楞了一下,急著送走她不正是他的意願嗎?
看著他的唇,她微笑著搖頭。「不會趕,我當初帶來的東西不多,明天放學後稍微整理一下就好了。」
盯著她唇畔的笑花,周允寬只覺刺眼,長眸微微一瞇,沉啞地開口:「你高興就好,星期六我送你過去。」說完,他便轉身走出她房間。
一踏出門外,見呆立在門外的劉姨時,他微訝。「劉姨?」
「你、你真的要送她去育幼院?」聽他提過,但真的聽見他對安婕開口時,仍是驚訝不已。
「嗯。」周允寬低應了聲,沒什麼表情。
「育幼院!那不是孤兒才去住的地方,你送她去那兒做什麼?」
「她父親的案子已經判決了,就等著入監服刑,她失親又未滿十八,只能去育幼院。」他故作平靜地說著。
「她可以住在這裡啊!你送她去育幼院那麼陌生的環境,她又聽不見,她會害怕的。」相處一段時日,她甚是喜愛安婕。
「我不能讓她繼續住在這裡,這案子已經結束了,我沒道理讓她留下。」他耐心解釋。「既然國家有這樣的社福單位能安置她那樣的孩子,她就該去那裡。」
「你是怕別人說你公私不分嗎?律師和當事人或是證人,就不能成為朋友,只能是委託合約上的關係?哪有那麼死的道理啊!你就當幫一個朋友,有什麼要緊?」
面對這個和他情同母子的女人,無論他做什麼,向來都是支持他的,他頭一次見劉姨這樣和他爭論,他有些無奈。
「劉姨,不管怎樣,我都不會把她留下,因為她對我--」周允寬倏地止聲,長眸底,明明滅滅地跳動著什麼。
劉姨見他面色隱約透著不自在。「你知道了?」
「什麼?」話末,周允寬隨即懂了,他瞠大長眸,詫道:「你--知道?」
「知道,那孩子喜歡你,她在我身邊轉,問的都是你的事,她也承認過很喜歡你,是我鼓勵她要把握的。你就像我兒子一樣,有女孩子喜歡你,我心裡很高興--」
「她才十七歲!劉姨,她只是因為失去媽媽,需要關愛,才會以為那是喜歡,怎麼我們兩個成年人也要跟著她一起鬧?」愕然劉姨竟有那樣的想法,他出聲阻止她往下說。「這事我已經決定了,劉姨別再擔心了,請早點休息。」他扭頭轉進自己房間。
解決了擱在心裡的事,原以為自己該是一夜好眠,可他卻是,睜眼到天明。
※ ※ ※
站在銅製的鏤花大門外,沈安婕可窺見門後那花朵綻放、草木扶疏的庭園,這裡環境很清幽,她想,應該也是寧靜的吧!
她背著書包,腳邊隔著行李袋,靜靜地等待離她不遠的那對男女交談結束。男的當然是周允寬,女的是育幼院主任,她想他們大概是在聊她的情況。
出發前,周允寬說這裡專門安置像她這樣失依的少年少女,以六個月以上的中長期安置為主,所以她至少會在這裡住半年以上;她當然知道他送她來這裡,無非是想要斷了她的念,這樣也好,若再繼續與他同住一個屋簷下,兩人相對無言,對哪方都是折磨。
想起稍早前,劉姨在門口語重心長地叮嚀她要好好照顧自己的畫面,感覺心臟某一處又痛了起來,像是被挖掉一塊肉似的,因為她是那麼那麼的喜歡他,也那麼喜歡劉姨的啊!
她對他傾注了一片真情,雖然他不願接受,卻也讓她領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愛戀體驗,她明白了喜歡一個男人是如何的甜蜜,被拒絕了又是怎樣的酸楚,她想,她會一直記得他。
微轉目光,她專注地凝視那個側影淡淡的男人,喜歡一個人大概就是這樣,他任何表情在她眼裡,都是如此迷人好看。
「她聽不見,請對她多點耐心。」將沈安婕的一些習慣,還有育幼院的生活型態都和主任詳談並且瞭解後,周允寬態度客氣地再次請求。直至此刻,他才發現自己對她竟是這樣放不下心。
「應該的。」主任態度和藹親切。
「那麼,安婕就麻煩邱主任了。」說罷,他淡點下顎後,轉身打算離開。
一回身,他腳步有一瞬的遲疑,想了幾秒,他大步走向她。看著她毫不掩飾的留戀目光,他知道她在做最後的記憶,也許今日這一別,日後只能憑藉這一刻的凝望來回味了。
周允寬半垂長眸,放任自己的目光與她的交會,他喉結上下滑動幾回,想要說些什麼,又覺得說什麼都不對,好半晌後,他從西裝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張照片,把照片交到她手中。
「這是你要求的照片,已經洗出來了。」
沈安婕拿過照片。昨天她整理行李時,他問她還需不需要什麼幫忙,她想了很久,開口要求想拍一張三個人的合照。
看了看照片,她收進背包裡,微微一笑。「謝謝。」
「你住在這裡,要聽話,要守規矩。」再度開口,才覺自己語聲竟變得如此沙啞。
沈安婕微笑道:「好。」心裡其實難受,像有人拿了把刀在她心口上輕刺後,再讓長刀慢慢來回拉扯那個口,不利的刀口磨著她的肉、割著她的血管,斷不了,但痛得讓她心口發涼。
「你……保重。」深深看了她一眼,周允寬別開臉,往車子停放方向走去。
那抹背著光大步離去的修長背影,讓沈安婕再度意識到自己可能再也見不到他,她拔足朝他奔去,一口氣跑到他面前。
「謝謝你這段時間以來的照顧,希望……」她突然感覺嘴裡苦苦的,嚥了嚥唾沫後,她從書包裡拿出一封卡片,微笑道:「希望你能快樂。」
語末,她向後退了一步,看著浸沐在陽光下的他。長睫眨動間,不知道是不是炙熱的陽光曬痛了她的眼,她感覺眼眶好燙,趕在眼淚落下前,她倏地撲上前,兩條纖瘦手臂緊緊環住他的腰。
被她突然衝上來的力道撞得胸口生疼,周允寬悶哼一聲,兩掌托住她細腰,穩住兩人。
沈安婕把臉蛋埋進他懷裡,他身上總是有著好聞的味道,混了洗衣精、沐浴精,還有他自己的味道,就是讓她覺得好聞。她深深嗅了幾口後,忽而擡起臉,在他還不及反應下,軟唇有些重地印上他的,只是那麼重重一印,她就退開。
她想她一定忘不了自己曾經這樣深深喜愛過一個男人,喜愛到不懂羞恥地主動吻他。
她笑得好甜好甜,甜得周允寬看了連牙根都生疼,他還不知道該作何反應,下一秒,她舉臂跟他揮手道別。「周律師,再見。」
她轉身跑回方才站立的地方,提起行李袋,上前跟上育幼院主任,踏進了她另一個全新的生活。直至走入院內的辦公室,沈安婕都不知道,周允寬就僵在那,撫著被她施著蠻力貼過的唇,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陽光刺痛了他的眼,他才恍然想起手中的卡片。
他打開信封,抽出來的是一張精緻的手工卡片,從上面的圖畫他輕易就認出來,是前晚他見過的那個作品。
眼神落在最底下,看著那曾被她髮絲掩住的字跡,眼眶不知為何,莫名痛出濕意來。
但人終究,還是不能奢求永遠都不能成真的事,畢竟魚怎麼可能與鳥同飛,它們能將巢築在哪兒?周律師,謝謝你,教了我這一課。珍重!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6-28 19:03:20
第八章
沈安婕看著流理台前忙碌的身影,思緒慢悠悠晃蕩著,一幕幕清晰無比的畫面,像電影放映般,從七年前認識周允寬的那一天開始播映,然後畫面在眼前這幕停格。
劉姨熄了火,端著蔥花蛋走來,笑得和藹。「好啦,可以吃了。」
沈安婕嗅聞了下那氣味,大眼彎成小橋。「好香喔!我都煎不出這麼香的蔥蛋。」
被捧得開心,劉姨樂得呵呵笑。「人變漂亮了,嘴也變甜啦!」
沈安婕眼色柔軟,還抹了點淺淺的感歎。「說真的,我很懷念劉姨的拿手菜,辣到眼淚直流的辣子雞丁、還有入口即化的東坡肉!」她還做了個俏皮的嘴饞樣。
「那為什麼不來看看我們?允寬一直都和育幼院保持聯絡,你考上大學後就離開那裡,也沒留下任何聯絡方式,他到處去問你的消息,問你高中老師,又透過老師問你同學,結果沒人知道,你就不知道我們有多擔心你。」劉姨的語氣有著淡淡的責備。
他一直都和育幼院有聯絡?為什麼?當時堅決表明他們之間只有委託關係,並急著送走她的可是他!
震愕片刻,以為只是客套話,她不以為意地笑著。「從知道自己要被送進育幼院起,我就明白了往後的日子就只剩自己一個人,再沒有人能走在我面前,幫我擋風遮雨,所以我要學著一個人生活啊!」
「那也不必不相往來吧?」劉姨輕瞪她。
她眼色微暗,慢聲道:「因為和周律師沒有委託關係了,我也不好意思再有聯絡,怕他會以為……」以為她想纏著他。可這話這時也不適合再說出,於是她笑道:「劉姨,我好想趕快吃你做的菜喔!」
她逃避似地接過盤子,端進飯廳。
轉身瞬間,見到了那不知何時已立在餐桌旁,換了件淺藍色細條紋襯衫的清俊男人時,她微怔幾秒,感覺週遭氣氛因為他這刻灼灼的凝視而陷入一種詭異,她微笑著頷首。
她面對劉姨如此熱切,看著他的眸光卻淡如水,周允寬形容不出此刻的滋味。
「洗好啦?」劉姨看著一手提著公文包,一手拿著西裝外套的周允寬。「你要出門了嗎?不是還沒吃?先吃一點再出門吧。」
「剛剛在樓上接到一個當事人的電話,我要先趕過去一趟。」周允寬一直看著沈安婕,視線沒有離開過。
「你整夜沒睡,開車不安全吧?我幫你叫部車好了。」劉姨說著就要越過他。
「不用了,我自己開車比較方便,我會找時間休息,你別擔心。」他視線還是逗留在那安靜的秀影上,長眸深處隱隱爍動著什麼,像是期待她能看他一眼。
「那你要小心一點!」
周允寬淡應了聲,見女孩低著眼簾沒看他,他有些艱難地移開眼,看著劉姨說:「那我先走了。」
他一離開,他無形中帶來的壓迫感消失,沈安婕輕鬆地和劉姨用過早餐後,一個人站在客廳那片面向庭園的落地窗前,看著外頭庭園的景致。
她從沒想過,有一天會再度站在這裡;她更沒想過,他一樣是以保護者的姿態出現。再見他不是不驚喜,但想起他曾經那樣拒絕過自己,她只能壓下那情緒。
幾年下來,好不容易才學會將他深藏在心底,他一出現,輕輕鬆鬆又勾得她心跳怦然,那讓她有些微不安,她於是只能逼著自己淡然處之,就怕一旦離他太近,她又將重蹈覆轍。
肩上忽然一沉,她一驚,瞧見窗面上的影像時,她隨即轉頭看著劉姨。
「陪我聊一聊?」劉姨指了指身後的沙發。
沈安婕點點頭。
「這幾年過得好嗎?」劉姨問。
「就是唸書和工作,現在在教幾個學生畫畫,幫出版社畫一些插圖。劉姨呢?」
「我很好啊,都這個年紀了,身體沒病沒痛就是最好的事啦!」劉姨呵呵笑。
「你和允寬怎麼遇上的?」
沈安婕將淩晨發生的事簡單說了一遍。
劉姨聽了訝異不已。「交朋友真的是要很小心……你那同學也真糟糕。」
沈安婕連忙搖頭為陳良俊說話。「不是,他人其實很好,只是生病才會這樣。」
「還好你沒和他交往,不然真的很危險。」
沈安婕笑了笑,沒說話。
看了看她神色,劉姨試探性地問:「那你現在有男朋友嗎?」
搖頭,她一徑地笑著,有些不好意思。
「有沒有喜歡的男生?」
她明顯愣了下,垂下眼簾,不知道怎麼回應這個問題。
劉姨那雙有了歲月的雙眸直勾勾地探究著她,片刻,她伸掌覆上她的,見她擡臉,才問道:「還喜歡允寬?」
問到重點了。但她要怎麼說?尋思片刻後,她緩緩開口。「不知道為什麼一直沒辦法喜歡上別的男生,只想著他。其實我那時跟他表示過我很喜歡他,不過被他拒絕了,他說我們相差了十歲,所以是不可能的。我一開始並不明白他為什麼在乎年紀,但這幾年的經歷讓我漸漸能體會他的用心。他說得對,我本來就該以學業為重;而且那時的我思想也不夠成熟,只看見眼前,沒想過未來,若不是他制止了我單方面的迷戀,我後來也不會有心思把書念好,一個連學生本分都做不到的人,又如何有能力去呵護一段感情?」
她頓了頓,又道:「我現在知道感情是勉強不來的,而且他是律師,如果當時接受了證人身份的我也很不妥,外人會質疑他的職業道德和操守。雖然我仍是很喜歡他,但他不喜歡我,我也不會強求。」
「他沒有不喜歡你!」她話說得多,劉姨聽不真切,但最後那幾句卻很清晰。
「啊?」沈安婕愣了愣。
劉姨像在考慮什麼。她想,那是允寬心裡的秘密,但她若不說,安婕永遠不知道,難道要讓這兩個孩子再錯過一次?
「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他的家庭?」她問。
沈安婕點點頭。
「其實那時候我沒有完全說出來,他不喜歡家裡的事被人知道。」
沈安婕微睜眼睛,靜待下文。
「允寬他媽媽其實是小老婆。」見沈安婕一臉不可置信,劉姨歎口氣,說起他的家庭。
周允寬父親姓陳,是一家科技公司高層主管,喜歡流連聲色場所,婚後在酒店認識了允寬的母親。他母親懷孕生下他後,他父親想把母子倆接回陳家,但元配不答應,他母親進不了陳家,只能待在他父親買給她的公寓,天天等著他父親的到來。
他父親要應付元配,外面又有了其他女人,他母親後來開始和他父親起爭執,這一吵起來,只是把男人更往外推。
在允寬十歲那年,他母親受不了折磨自殺了,他因此被父親帶回陳家,劉姨也跟著回陳家繼續幫忙。住進陳宅面對父親元配和元配的孩子,他沒有好日子過,他們笑他是雜種、笑他母親是不要臉的酒家女,而他父親又只顧著外面另一個情婦,他怎會快樂?
直到他有謀生能力了,他當然是搬出陳家,也把姓氏改成從母姓。
劉姨說完,伸手握住她的手。「所以他從很小的時候就不相信愛情和婚姻。」
至此,沈安婕好像明白劉姨想跟她談什麼,倒有些不自在了。
「允寬有一個很要好的同學,你見過的那一個,你有沒有印象?」劉姨問。
他要好的同學、她見過的……「我知道那個人。」她當然對那個娃娃臉男人有印象。
「他請允寬幫他姐姐打離婚官司,你離開育幼院後沒多久,允寬贏了那個官司,為了慶祝,和他同學在外邊吃飯,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等他同學把他送回來時,他醉到連站都站不好,後來,他喊了你的名字……」劉姨開始詳述之後發生的事。
沈安婕專注地看著劉姨的嘴,幾次懷疑是自己看錯還是劉姨說錯時,還拿出紙筆用筆談確認,一直到劉姨以「你既然還喜歡他,就要給自己一個機會」這句話結束交談,她在劉姨離開之後,仍難以置信。
因為劉姨說,周允寬在醉酒那晚,承認了他喜歡她。
※ ※ ※
和當事人步出法庭,周允寬走在長廊上一面脫下律師袍,一面回應著當事人的問題,送走當事人後,他到停車場取車。坐進車內,把公文包和律師袍扔到身側座椅,他扯鬆領帶,神色疲倦地伏在方向盤上。
似乎,有些疲倦了這樣長期忙碌的生活。
他立過誓,絕對要讓看不起他母親出身、瞧不起他私生子身份的那些人對他刮目相看,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和替母親爭口氣,他利用打工賺來的一小筆錢做投資,之後幸運地賺到人生第一個百萬;靠著那一百萬,他和學長合夥成立事務所,慢慢步上軌道後,他貸款買房子,接了劉姨後毅然決然離開陳家。
執業以來,他從未好好休息過,如今,房貸已全數還清,身邊有了點積蓄,事務所的接案量也持續穩定,他已達到了人生目標,為何卻總覺得還少了什麼?劉姨曾問過他,證明自己的能力後,他接下來還想要什麼?
還想要什麼?他問自己。驀然間,那盤踞心上多年的秀影清晰浮現……這些年除了她,他何曾想要過什麼?想起今晨重逢的女子,他坐正身子,找出手機撥了通電話。
接通後,他劈頭就問:「劉姨,她呢?」
「回去了,走一個多小時有了。」不用問,劉姨也知道他在問誰。
回去了?這麼快?果然只是去看看劉姨的--這答案並不令人意外,他卻悵然若失,而此刻,才結束通話的手機又響了起來,他隨即按了通話鍵。
「周律師嗎?我是陳良俊,早上才見過面。」那端聲音有些緊張。
聽見是陳良俊,他很意外。「你找我什麼事,哪裡需要我幫忙?」
「不,我沒事了,檢察官讓我具保,現在只需要去醫院接受治療就好。」陳良俊頓了頓,才問:「安婕好嗎?」
「嗯。」周允寬不冷不熱地應了聲。
「我想麻煩你,幫我跟安婕道個歉,我沒想過要傷害她,只是因為她一直難忘你,遲遲不接受我,我心裡承受不了,才會發生這樣的事……」
聞言,周允寬明顯地愣了愣。「你說--你說安婕她拒絕你是因為……」
「對,因為你。我們其實無話不談,但她不常提你的事,卻常看著她皮包裡的照片發呆,那照片裡的人有她也有你,還有一個婦人。我曾經問過她,她很明確地告訴我,她心裡的人是照片中的男人,所以我很早就知道周律師你了。」這一番話像顆石頭,重重擊在他心湖,掀起洶湧白浪,他好半晌無法反應,直到陳俊良在那端又喚了他幾次,他才猛然回神。
「我想,還是你自己跟她道歉比較有誠意,傳個簡訊給她吧!」周允寬嗓音略顫,說完後隨即結束通話。
他往後靠向椅背,手臂掩住額,良久,他倏然睜眸,撥了電話給張琇琇約碰面後,隨即發動引擎,踩油門離開。
※ ※ ※
「安婕沒事吧?我就知道周律師你一定有辦法。昨晚那樣麻煩你,真是謝謝。」
「我和安婕怎麼認識的?喔--她以前跟我婆婆租房子,就住附近而已,我婆婆後來知道她是美術系的,我又剛好在幫我兒子找畫畫老師,所以就請她來教我兒子畫畫。」
「你說她現在住的那裡嗎?那不是我婆婆的,她前年畢業後就沒跟我婆婆租房子了,我就是不知道她現在的住址,昨晚打電話給你時才會要你等一下。雖然她搬走了,不過她星期六還是過來教我兒子畫畫,我們還是常見面。我看她一個人,又聽不見,所以要她有事可以儘管找我幫忙。」
「在哪兒上班?這是我倒沒聽她提過,我只知道她畢業後在接一些出版社的案子,還有一些童書繪本,啊,我還知道她假日常常去旅行。」
「男朋友?沒見她有什麼男朋友,我曾經想幫她介紹,她說她有喜歡的人了。」
周允寬走進大樓後,隨手關了門。
他一面往電梯走去,一面不禁在想,這棟大樓的住戶習慣很不好,進出大門竟也沒有將門帶上,隨便一個外人都能進入,難怪昨夜陳良俊能上樓做出那麼危險的事。
等等應該要再勸勸安婕,趕快搬離這個地方。但她,會用什麼態度面對他?
方纔和張琇琇碰面,問了些她的事,再對照陳良俊的說法……他實在難想像,有個女孩會這樣喜歡他,即使曾經被他那樣傷害過……
離開張琇琇那裡,他也不知怎麼著,開著車就往這裡過來,路上見了快餐店,車子繞進去帶了兩份餐,便直接開到這裡。
他來這裡做什麼?見了她又要說什麼?問題一個個冒上來,他還沒法細想時,人已走到沈安婕的住處。
地板已不見油漬,但空氣中還隱約嗅得出汽油味,他寬額抵在冰涼牆面,目光下移,是一般的門鈴裝置。
要不是從張琇琇嘴裡得知,他還真的不知道像她那樣聽不見的人,房裡還得加裝門鈴警示燈。張繡繡還說,她和一般女孩一樣喜歡甜食,也愛快餐,尤其是麥當勞的麥克雞塊、薯條和奶茶,她還喜歡旅行……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就那樣佔著張琇琇的時間,問了這麼多關於安婕的事,他一向果決強硬,但這刻的等待,卻讓他忐忑不安,這個聽不見聲音的女孩總有能力勾動他冷漠以外的情緒,七年前便是如此。
低喟了聲,長指按下門鈴。
門內,沈安婕剛洗淨擦拭外面地板的抹布,她把抹布掛到浴室的支架上,一踏出浴室,就見擱在桌上的手機在震動,她抹抹手,拿起手機點開,有兩則簡訊。
第一則是良俊傳來的道歉簡訊,她回覆後,又點開下一則,是琇琇姐的簡訊。
你和那個周律師有什麼關係?他剛剛來我店裡,問了很多你的事,你和他以前就認識了嗎?我問他他不答。而且,他不跟我收這次請他到場處理的出差費,只要我跟他說一些你的事,看起來他很關心你耶,你們到底是什麼關係?
他跑去找琇琇姐問她的事?為什麼?
她想起離開周宅前,劉姨提了他喝酒的那件事……她不是不信劉姨的話,只是懷疑當時他說那些話時,腦袋是否清醒?但現在琇琇姐傳來的簡訊內容,似乎又能證明他對她……
一抹紅光驀地跳入眼簾,沈安婕轉頭看著爍著紅燈的門鈴警示燈,怔愣幾秒,想著會是誰找她,見紅燈閃動不停,她放下手機上前應門。
打開門,透過門縫見著立在門外的男人時,她腦袋有幾秒的空白。
周允寬只是靜瞅著她。要說什麼?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為何要貿然過來找她,他還能跟她說什麼?
喉結上下滑動幾回,想起手上提著的紙袋,他開口問:「吃過午餐了嗎?」
沈安婕搖搖頭,解開門鏈鎖,將門拉開。「還沒。」
「你請我進去坐,我請你吃午餐。」他揚揚手中的紙袋。
沈安婕圓睜大眼,還反應不及,他不改作風,已逕自脫了鞋,踏進屋內。她退開讓他進屋,看著他的背影輕聲歎息,這個男人個性依舊這般強硬。
周允寬如入無人之境,把紙袋放在她書桌上,拉來椅子落坐後,打開紙袋將裡面的餐點一一取出。
沈安婕看著那一盒滿出來的薯條,再看看他。他穿著正式的西裝,就這樣窩在她的小書桌前正在打開蜂蜜芥末醬汁,那一身的專業嚴謹和此刻正在做的事情真不搭。
周允寬擡眸瞅了她一眼,挪挪椅子,示意她坐下,她有些侷促,畢竟椅子不夠大,坐在他身側她必然不自在。她想了想,只是抓了一把薯條,拿了張餐巾紙滑坐在地板上。
周允寬看她這樣,索性把裝餐點的紙袋撕開,攤平在地板上,把餐點移到紙袋上,在她身側坐了下來,他長手長腳地屈坐在地顯得有些彆扭,沈安婕不知作何反應,只是咬著薯條看他。
「這你的。」他把她的麥克雞塊和熱奶茶移到她面前,連同自己的那份薯條全部挪過去,他只抿了口咖啡,拿來漢堡。
狹小安靜的套房內,只有偶爾拿餐點發出擦過紙袋的聲音,他什麼也沒說,她也看不出他的用意,但這樣沉默下去,也很古怪。嚥下雞塊後,沈安婕故作輕鬆地問:「你和琇琇姐認識?」
周允寬咬著漢堡,吃相緩慢而優雅,食物入喉同時,他喉結動了下,那畫面性感好看,她耳根莫名一熱。
周允寬轉過臉看著她,深幽的黑眸抹過淡淡的什麼。「兩年前幫她公公打過官司。」
兩年前,他們曾經離得那麼近,卻沒遇上。
沈安婕點了下頭,這個男人的眼眸恆常清冷,但方纔那瞬間,她好像看見稍縱即逝的溫柔,這想法讓她不自在了起來,握起杯子啜了口熱奶茶,好轉移注意力。
見她移開目光,他眼神微黯。目光隨意一掃,在她的書桌下看見一個旅行袋,有些鼓,應該是裝了東西,他想起張琇琇的話握一下她的手,指著那個旅行袋。
「要出門?」
「本來要去中部。」沈安婕捏了個雞塊,沾上醬送入嘴裡。
「中部?」他微微皺眉。「做什麼?」問完才見她低頭認真吃著雞塊,沒在看他說話,他索性不說了,觀察著她。他發現她雞塊分三次入口,每咬下一口,必沾一次醬,那滿足表情意外地讓人著迷。
沈安婕毫無防備地和他深沉的凝視碰撞,心口跳了下,抿抿嘴後,問道:「怎麼了?」
「去中部做什麼?」周允寬平靜地問,視線一直落在她沾上醬汁的唇角處。
「畫畫。」她淡笑解釋。「我有空就會去外面走走,去畫畫或者是拍一些照片回來,可以當作我創作的參考,最近接了一個星座雜誌的內頁插圖,本來打算今天要去南投看夜景,看看能不能有什麼靈感,不過昨夜發生良俊這樣的事,今天也沒心情去了。」她嘴裡含著食物,怕他聽不懂她的話,她拿來平時與人溝通用的小白板,再寫了一次。
「你喜歡旅行?」周允寬粗指抹了她唇角的醬汁,感覺指下肌膚繃了起來,他不以為忤,看著她微愣的面容。
他這般親暱的舉止令她意外,當那微微粗糙的拇指擦過她唇角時,像有電流竄過似的,被他碰過的肌膚不住發燙。
「反正自己一個人,走到哪兒也都是一個人,與其整天在家裡畫畫,不如出去走走,多接近大自然也很不錯。」她說得雲淡風輕,但口氣藏不了孤寂。
畫畫……都是一個人……周允寬看著她,眼角微有刺痛感。那句畫畫讓他想起她曾經當著好友的面說她喜歡他;那句都是一個人,更讓他想起張琇琇提過她一個人在屋子裡發燒,病了沒人知道的事。
他突然不說話了,好半晌後才又擡眼看她。「想看夜景?」
「對啊,去看星星,看能不能找到什麼靈感。」她大眼一閃一閃的。她不知道,她有一雙如星子般明亮的大眼。
「有機會出去走走,確實很好。」他意味深長地說,然後看了眼腕表,咬下最後一口漢堡,並喝掉咖啡。「我必須回事務所了。」
他起身,眼角餘光瞄見她擱在畫架上的手機,拿了過來,按了自己的號碼撥出又按下結束後,隨即拿出自己的手機,他在兩支手機上分別儲存彼此的電話和名字後,才把手機還給她。
沈安婕接過手機跟著他走到門口,看著他穿鞋,再看著他擡臉,正觸及他泛著血絲的黑眸時,想說些什麼關心的話,又怕不妥,遲疑間,他已穿好鞋。
「進去吧,記得門要上鎖。另外,陳良俊沒事了,現在已經回家,不過他必須接受醫院治療。」
「我知道,他有傳簡訊給我。」
「雖然他目前是平靜的,但還是小心一點,有事打電話給我,我看到你名字,就會過來了……那,我走了。」深深看了她一眼,他轉身離開。
待他身影淡出視線,沈安婕才進到屋裡,看見地板上那個他喝過的咖啡杯時,又想起劉姨的話和琇琇姐的簡訊。不過幾個小時,事情的發展卻教她意外,驀地,她笑了出來,唇角隱約有抹甜。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6-28 19:03:45
第九章
車子停下,周允寬看著前方那棟大樓,猶豫著要不要上去。
一個小時前剛結束一場辯論庭,從地方法院出來後,該回事務所的他卻在途中將車子調轉方向,往這個方向來,只因為今日一整天,他時時想起她。而他與她,明明昨日才見過面。
他向來不是感情用事之人,行事也有他的一套規矩,可方才偏偏就是克制不了那種想見她的衝動,就這樣把車開過來了。輕歎了聲後,他熄火下車,倚著車門看著沈安婕住的樓層--不知道她在不在?
她離開的這幾年,他才慢慢明白,有些事情不是當作沒發生過或是阻止它的發展,它就能夠雲淡風輕的;當思念不因分離而褪色,而是與日俱增時,他終於認清,她之於他不只是一個他經手的案件證人而已。
他不信愛情、他鄙視愛情,可當自己對一個人思念了這麼長的時間後,他如何再自欺欺人,說自己心如止水,說自己不屑情愛?他分明早就放不下她。
他想著該不該把她帶回身邊,他想著接下來他怎麼做才好,他想著當年的拒絕給了她怎樣的傷害,他想著她是否會不願意回到他身邊;他甚至想著若能在一起,但日後因為其他因素而無法走到最後時,他能不能承受?
原來當一個人如此在乎另一個人時,無論歡喜悲傷,無論甜蜜苦澀,無論反悔或堅決,一旦選擇後,都要自己承受了。
卡嚓的開門聲響,中斷了他漫飛的心緒,黑眸一擡,覷見那正從大樓裡走出的秀影時,一時間竟不知該作何反應,只是定定瞧著她。
沈安婕沒料到會在大樓門口見到他,她呆了好幾秒,直到反應過來時,她已走到他面前。「你……怎麼會在這裡?」
對於她的話,周允寬似是沒有心理準備,靜默了幾秒仍找不到理由回應,他俊美面容浮現罕見的窘迫,薄唇張合幾次後,才見他緩緩開口。「劉姨說她煮了一桌菜,要我來帶你回去吃。」
沈安婕看看腕表,擡眸看他,困惑地問:「可是現在才剛過五點,你還沒下班吧?」她仍記得當年他常夜深才進家門。
「今天事情不多,早點下班也沒關係。」他想起什麼,問:「你要出門?」
「要去買個顏料,剛好一個顏色用完了。」她指指路的一端。「那邊有書局。」
周允寬淡點下顎,又問:「晚上還有事嗎?」
「沒有。」她搖搖頭。
「那先回去吃飯,晚點送你回來時再去買顏料。」他走到副駕駛座,幫她開了車門。
沈安婕靜瞅著他。他的邀約有些突然,但思及是劉姨開的口,她不再考慮,上了車。
回到自己屋門口,周允寬拿出鑰匙開門。
眼角餘光映入她淡淡身影,他突然轉過身面對她,從手中那串鑰匙中,卸下兩支。「這給你。」
沈安婕看著那兩支鑰匙,疑惑叢生。「這個是……」
「大門鑰匙。」他指指庭院前那道門,再比了比面前的門鎖,看著她道:「你有空可以常過來,鑰匙給你,你就能直接進屋。」
「你的給我,那你怎麼辦?」
他笑了聲。「我房裡還有備份的,等等拿出來就好。」
淡淡薄暮落在他臉上,讓他這笑容光彩倍增,她看見映在他眼底的自己,倏地想起劉姨說他在喝醉時承認過喜歡她,頓時她耳腮泛起熱意。
低眼看著鑰匙,猶豫著要不要收下時,大門忽地被打開了,她轉首看過去,見門後的劉姨一臉驚喜。
「安婕?我還想說怎麼我聽到門鎖開了的聲音,但都沒見到允寬進門,原來你們站在門口。」劉姨一把握住沈安婕的手。
沈安婕撒嬌地靠了上去。「劉姨今天做了什麼菜要請我?」
「啊?」劉姨納悶了。
周允寬聞言,猛地想起自己蹩腳的謊言,面色大變,正打算阻止這個對話,但遲了幾秒。
「周律師說,你做了一桌菜,要他帶我過來吃。劉姨晚上煮了什麼?我每次只要想到劉姨做的菜,都會流口水。」她笑瞇瞇的。
劉姨怔然片刻後,一臉疑惑地看向周允寬。「你跟安婕說我做了一桌子菜要請她?」
周允寬愣了半秒,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表情略顯不自然,「反正她也是要吃飯,不如就帶她過來這裡一起吃。」
劉姨古怪地瞧著他。「問題是今天我沒去市場,沒有煮晚餐,打算買外面的,而且你也沒說你要回來吃飯。」越看他,越覺他表情奇怪,看看正在脫鞋的沈安婕,突然抿住嘴,壓下笑意。
聞言,周允寬錯愕了幾秒,見劉姨憋著笑,他神色略僵地道:「那等等去外面吃好了,我先上樓換件衣服。」說罷,他快速地脫了鞋,掩飾什麼似地越過兩人,大步進屋。
沈安婕看著他匆匆進屋的身影,困惑地問著劉姨。「周律師他……怎麼了?」
「他聽到我今晚沒做飯,嚇到了。」劉姨笑開來。
「……啊?」沈安婕滿眼困惑。「可是他說劉姨煮了一桌子菜,你還要他帶我過來。」
劉姨擺擺手,愉悅地笑著。「沒有,我都沒做飯了,怎麼會要他去帶你過來?」
「啊?」她再瞪大眼。
「我想,應該是他想見你,所以找了這理由把你帶過來。」
他想見她?想著他在她住處樓下曾出現過的不自在神色,她耳根驀地一熱,竟是有些期待之後的發展了。
※ ※ ※
一早,按掉手錶鬧鈴震動的設定,沈安婕坐起身,揉了揉猶有睏意的眼,見到一旁的手機在震動,她撈來手機,看見了簡訊提醒,一點開,發訊人是周允寬。
醒了嗎?收拾一套換洗衣物,帶上外套和你的寢具,我在樓下等你。
她愣了一下,回傳訊息:做什麼?
等了一下,他傳來回覆:我等你。
沈安婕有些納悶,但知道這是他一貫作風,也不願意他等太久,於是匆匆進浴室刷牙洗臉,換了套衣物後開始整理行李,不出十分鐘,她背了側背包,帶上畫箱和相機出門。
她一走出大門,就見到男人那浸沐在晨陽中的身影。
沒有外套遮掩的他更顯瘦削,他低著頭不知道在看什麼,薄陽在他身上灑落一層光暈,淡了他週身的冷冽氣息。曾經以為不會再見的人,如今就站在那裡,如此真實。
沈安婕走了過去,還未靠近,周允寬已發現她,連忙走向她,接過她手中的畫箱。「我來。」
「謝謝。」她微微一笑,對上他幽深黑眸。
那一枚笑花,猶如這冬陽般的溫暖,他長眸浮湧溫柔,語聲柔沉。「不怕我把你賣了?」
「要賣,七年前你就會賣了。」她微噘著嘴,帶了點不自覺的撒嬌姿態。
她從沒想過有一天,和他也能這樣輕鬆對話。自從良俊的事情後,她每天見到他,初時他還會找理由出現在她面前,說劉姨要他帶她回去吃飯、說劉姨要他帶早餐過來給她;但這幾日他不再有理由,似乎把來她這裡當成是每日必定的行程。
他們就像朋友般,吃點東西、聊聊一些生活上的事,氣氛平靜,恍若七年前分離那一幕不曾發生過。這種情況十來天有了,剛開始她有些不自然,但也漸漸習慣現在這樣的相處模式。
他最近這些親近她的行為,讓她深信他不是不在意她,也許他只是需要點時間。
看著她俏皮的模樣,周允寬輕笑出聲。「劉姨做了三明治,等等上車吃一點。」
他打開後座車門,把她的物品放進去。
沈安婕一上車後,轉頭就問:「我們要去哪--」她倏然止聲,圓睜水眸看他,呼吸有一瞬的不穩。
周允寬只是想要幫她拉安全帶,身子一側一傾問,女孩轉過臉來,他心頭一顫,目光深深。窗外陽光透進,映得她唇紅齒白,這角度如此契合,他只要一低頭……
「你剛剛想說什麼?」在失控前,周允寬拉回理智。
「……啊?」根本來不及看到他掀動的唇。
她發傻的模樣,滑稽得令他莞爾。「我問你,剛才想跟我說什麼?」
「我是想問你,你要帶我去哪裡?還有你今天不用進事務所嗎?」除了星期六固定教畫之外,她其餘的工作時間向來自己安排,但他和她不一樣,今天可是星期五,他不上班?
他幫她繫上安全帶後,才看著她問:「你都上車了,現在才問不是太晚了?」
沈安婕未多想地說:「我剛剛在樓上傳簡訊問過了,你不跟我說啊,但因為是你,去哪裡都沒關係,不過我總是會好奇。」
她語氣間的信任讓他胸口脹著熱氣,他珍愛地看了她一眼。「我今天休假。你不是想看夜景,需要一點靈感嗎?我帶你去看夜景。」
盯著他的唇,她愣了愣。
「怎麼了?」
咬了咬唇,沈安婕才道:「可是那份畫稿,我前兩天完成,也交出去了。」
周允寬怔然幾秒,神色有些懊惱。對她的感覺遲了這麼久才願意正視,怎麼連帶她看夜景這種事,他也遲了?
「不過,我還是很想看夜景喔,也許還可以在星空下畫畫。」她笑瞇了眼。
這樣的體貼讓他釋懷,周允寬淡淡一笑,將車子平穩地開上路。
近三個小時的時間,車子才下了國道,經過市中心,在路邊小吃店簡單用過飯後,車子一路往僻靜的山上走,約莫半個小時後,車子才停在一處寬敞的停車場。
周允寬提著行李和她的畫箱沿著階梯而上,沈安婕跟在一旁,不時側頭遠眺群山環繞的景色,心底暗暗讚歎。
「這裡你來過?」見他路況熟得很,應當來過。
「一個朋友經營的民宿在這兒,我來過一次。」周允寬領著她,雙雙來到敞開門的屋前。
這民宿隱於山間,視野遼闊,環境青翠優美,不僅能遠眺群山環繞,其自然生態也甚為豐富,整個建築物採用紅磚設計,古色古香的風貌,讓人印象深刻。
「這裡好漂亮。」沈安婕看了看面前的建築物,還想再問些什麼,一個男人從屋裡走了出來。
「嘿,周大律師大駕光臨,真是讓寒舍蓬蓽生輝啊!」娃娃臉男人走了過來,一個拳頭就輕擊上周允寬的胸口。
周允寬只是睨著他,沒說話。
「啊啊,妹妹,原來是你!」吳秉賢瞧見他身邊的女人,發現竟是有過一面之緣的沈安婕。他驚訝不已,湊近臉端詳著她。「變得更漂亮了。」
娃娃臉男人突然的貼近讓沈安婕嚇了一跳,她退了一步藏到周允寬身後,只探出一張臉,一臉不好意思。
「別靠這麼近,你嚇到她了。」她兩手緊抓著自己手臂,周允寬心頭一軟。
吳秉賢笑了,神色卻有幾分正經。「終於找到她了?」他可是永遠都忘不了,這個冷情男人幫自己姐姐贏了官司那晚情緒崩潰的模樣。
周允寬沒什麼表情,只低應一聲。
「昨天打電話來也沒說你要帶人來,我以為你自己過來,所以只留一間房。」
吳秉賢接過他手中的行李,走在前頭。
「沒關係,我睡地板。」
「沒想要同床共枕啊?這麼純情。」吳秉賢挑了挑眉,曖昧地笑。
周允寬只是冷冷睞了他一眼。「她作畫需要靈感,想看夜景,我只是帶她過來看看。」
「只是這樣而已嗎?我這裡營業了三年多,怎麼就不見你帶誰來過?不說你帶別人,你自己也只來捧過一次場,接到你的電話時,我還以為我幻聽哩!」
「你這個民宿老闆,對上門的客人都這麼囉嗦?」
「知道啦,迫不及待和妹妹獨處啦?你看房間不就到了?」吳秉賢擱下行李,拿出鑰匙,開了門後,他轉頭看著沈安婕。「妹妹,記得我嗎?幾年前我們一起吃過飯,你還很大聲地告訴我,你喜歡他。」
沈安婕盯著他的唇,面頰驀地一紅,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你要再這麼囉嗦,我去問問附近還有沒有別的旅館。」見她一臉尷尬,周允寬出聲。
「真是壞脾氣,小妹妹究竟看上你哪一點啊?好啦,行李幫你放在這裡,下午可以到觀景台那邊的咖啡座喝下午茶,晚餐就在那裡用,那邊的夕陽和夜景都很不錯,很多客人專程上來就為了看夕陽和夜景。」揶揄後,不忘以民宿老闆身份介紹,轉身離開時,忽又想起什麼。
「允寬。」吳秉賢回身,見女孩彎身翻著畫箱,他看著好友,難得正經。「愛情沒那麼可怕,你要真心如止水,對愛情沒有一絲期待,也不會帶她來這裡了,不是嗎?」
周允寬只是淡瞟了他一眼,不作回應。
「雙親愛情失敗,自己也經歷一次失敗,這不表示永遠失敗。」他淡掃那不知道兩人在談話的女孩一眼,難得語重心長地說:「你這樣不願給她,又放不下她,這才是真的傷害。有些東西錯過了就不再回來,你有機會再得到一次,應該好好想想要怎麼做。」
聞言,周允寬未置一詞,只是靜立在原地,久久不動。
他過去確實不願意給她她想要的,可現在,他不是不願給,他只是害怕,怕熱情一旦消退後,他們會不會走上彼此雙親的那條路?會不會像他經手的每件離婚官司那樣,愛到最後,以憎恨收場?
沒有得到過的東西,就沒有所謂的失去,他還能對愛情抱著懷念、抱著憧憬;可一旦曾經被握在手裡,卻又從指縫間流失時,得到與否,是不是真的重要?
喀地一聲,房門被關上,周允寬看著被好友關上的房門,側過臉靜睇那不知何時已走到陽台的纖秀身影,思緒始終反覆不定。
這裡的觀景平台有上下兩層,上層還有露天咖啡座,提供餐點和咖啡。
吳秉賢預留了上層最外緣,一個視野最好的位子給兩人,坐在咖啡座裡,一眼望過去,景色盡收眼底,被翠綠山峰環繞的山林間,偶爾開朗偶爾迷濛。
※ ※ ※
低首看著卷宗研究案情的周允寬,忽然覺得天氣變涼了,他擡眼欲看看天色,那目光一擡,立即被那沉靜的身影給勾住不放了。
她的畫箱立起,成了畫架,她就端坐在畫架前,執著水彩筆在畫紙上塗抹著色彩。她側顏淡淡,五官線條貞靜柔軟,淺薄夕陽在她髮上鋪上一層金粉,冷風拂過,她髮絲便流動著柔軟的輝芒。
就只是這樣看著她,什麼事也不做,那因研究訴訟案件的疲累感竟一點一點在消逝。如果每次在擡眼時就能看見這樣一道身影,那樣的生活是否更完美?
她穿了一件黑色的合身高領毛衣,看上去有些單薄,周允寬起身回房拿了自己的風衣,走到她身後,身子微傾,看著她的作品。
沈安婕彎了彎身,在水袋內洗了筆後,挺身時瞧見了男人的鞋尖,她側過頭,就見著他清俊身影。
「變冷了,加件外套。」周允寬把風衣披上她肩頭,視線移到她的畫作後,好奇地問:「現在畫的,也是要交給出版社的嗎?」
他彎身低頭詢問她,而她仰著臉,兩人近得能呼吸到彼此的氣息,有些暖,也有些曖昧,她紅著臉,微挪目光。「不是,只是覺得這裡景色很好,把它畫下來後,回去可以掃瞄進電腦裡當作品的背景,再加一點人物什麼的,就是另一種風貌的作品了。」
他不是很懂她的領域,淡點了下頭,打算又說些什麼時,吳秉賢的聲音突然冒出。「有沒有打擾到你和妹妹情話綿綿?」
周允寬聞言,擡眸看他,清冷的眼神像在問:你來做什麼?
「別這樣看我。」吳秉賢笑著說。「我是來告訴你,這裡越晚人越多,你們想吃什麼最好現在就先點,晚了就要等嘍。」
「你這個老闆推薦什麼?」
「這種天氣適合火鍋,推薦牛奶鍋和南瓜鍋。」
「那就各一鍋。」周允寬說完,又轉身和沈安婕說了幾句話,就見她開始收拾。
「我把卷宗拿回房裡,她留在這裡。」收起桌上的數據,並帶著她收拾好的畫箱,周允寬交代了聲便先離開。
吳秉賢撥了電話吩咐廚房後,看著好友走開的背影,再看看那背向他的女孩,他沉吟片刻,走到女孩面前,低頭看著她。
「妹妹,問你幾個問題好嗎?」他神色正經,一字一字清楚地說。
娃娃臉男人不見痞樣,沈安婕無端緊張起來。「好。」
「你知不知道周允寬很會打離婚官司?」
「知道。」媽媽就是找他打離婚官司的。
「他媽媽是酒店小姐,是他爸爸的小老婆,這你知道嗎?」
她點點頭,不知道他提這做什麼。
「你知不知道他因為他爸媽的關係,所以懼怕愛情和婚姻?」
「……知道。」劉姨才跟她提過而已。
「那你知不知道……」他頓了下,才慎重道:「周允寬是喜歡你的。」
沈安婕盯著他的嘴,微瞠眼眸。連這個男人也這樣說……「我知道,因為你不是第一個告訴我的人,可是他沒有表示過。」她表情略微不好意思。
吳秉賢笑了下。「你那位長腿叔叔比較悶騷,要他表示出來實在很困難,你可以主動跳上他的床,生米煮成熟飯,依他死板板的個性,一定對你負責,要不然,你就去找個男人來氣他,他被逼急了,也許就會有所表示喔。」他加上一些手勢和誇張的表情。
「……」這個男人真的是他的好朋友?
他右手搭上她左肩。「別這樣看我,我可是在幫你。他不信愛情,所以根本不可能主動表白,他以前交過一個女朋友,那也是對方纏了他兩年,他才試著給對方機會的。還有啊,我和他成為好朋友,也是因為我死纏他纏來的,他功課好啦,我就黏著他,黏到最後我們就成了死黨。死黨你看不看得懂?」他嘴形加大。
頓了下,他又說:「你們這一對已經拖了七年多了,還想再拖啊?人家猛一點的孩子都不知道蹦幾個了,他不主動你主動啊!早知道當年就應該把他喝醉酒喊你名字的那副樣子拍下來,讓你拿影片逼他承認喜歡你,他就不能賴了。」瞧見男主角往這方向來,他又道:「我們來試試,看他會不會吃醋。」
沈安婕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已伸掌揉上她髮心,又摸摸她臉頰,她微愣,見他擠眉弄眼,眼神隨著他略移,在瞧見周允寬陰沉的面孔時,她恍然明白了。
她笑了笑,看著吳秉賢走開的身影,剛回來的周允寬瞪著她溫暖花開的笑容,不明白自己不過回房一下下,她和秉賢已如此熟悉了?
這心思剛滑過,他猛然一怔,自己這可是在吃好友的醋?
※ ※ ※
深邃墨黑的夜幕,一片繁星點點,遠處山下萬家燈火通明,猶似天上落下的珍珠。
用過餐後,他們起身走到觀景台的最外緣,靠著欄杆眺望山下一片燈海。由於吃的是火鍋,沈安婕一度熱出汗,於是脫下他的外套揣在懷裡,單手拿著相機,隨意拍了拍咖啡座和用餐的客人。
「我發現你朋友很有趣,但和你個性差很多,很難想像你們是好朋友。」她微笑著。
「硬被他纏上的。」他說得不情願。
這說法又讓她一笑,她看了看週遭,道:「生意真好,我都不知道他原來在開民宿。」
「他對法律這一途沒興趣,純粹混學歷,畢業後本來還在台北工作,三年多前才回來這裡經營民宿,這片山是他們自己的。」
沈安婕盯著他的唇。他的五官隱在暗色中,她得要十分專注才讀得清楚他的唇形,他因說話而帶出的暖意在夜風中散了去,在耳畔飄飄蕩蕩。
這夜,如此誘人。
周允寬凝視著她。她近似深情的目光,攪得他呼吸微亂,她微啟的紅唇隱約濕潤,可見唇上有著薄薄水光,這景致,要比夜色更蠱惑人心,他倏然想起她曾經用那張軟唇,留留戀戀地在他唇上印上一吻。
眸色略深,他情不自禁朝她傾近幾分,頓了下,見她目光不移,他又俯近了些,小心翼翼地像怕驚擾她似的,可身後一桌孩子突然喧嘩出聲,他看著她微紅的臉蛋,輕咳了聲後,有些不自然地別開目光。
其實彼此都明白,他們現在都在試探對方的心思,分明渴望又不敢貿然前進。
「走吧,去那邊看看。」周允寬指了指角落那一塊,轉移彼此注意力。這觀景台極大,不同的角度有不同的風貌。
沈安婕抱著外套,拿著相機跟著他,身子才一側,就見他和一個剛收拾完鄰桌用剩餐點的服務生撞個滿懷,也不知道是哪方不小心,眨眼瞬間服務生手中的托盤已翻倒,上頭的火鍋湯料就這樣灑在他身上,只見服務生猛低頭道歉。
她一驚,趕忙上前察看,看見他襯衫和西褲皆被殘羹弄得一大片,她直覺好燙,急問他痛不痛,然後用空著的那手試圖拍淨他襯衫。
周允寬皺眉看著自己狼狽的一身,在聽見女孩著急的詢問聲,又見她探手過來時,他眉心略展,跟著握住她手腕,平靜地說:「不痛,你不要忙,我去洗個澡換件衣服就好。」
「……不痛嗎?」沈安婕擡臉看他。淋在他身上的是火鍋熱湯啊!
他搖搖頭。「是吃剩的,所以湯不燙。你待在那裡不要離開,我等等就過來。」他指了指平台角落。
見他似乎沒什麼大礙,她放心離開,走到他說的那個角落,望向另一邊,果然景色大不同。
她拿著相機拍了幾張照片後,想試試將滿天星子入境,由於忘了帶腳架,她把他的外套先擱在欄杆上,接著再把相機也放上欄杆的平面處,微低身子調整設定相機後,按下自拍模式。
她略移身體,手肘下意掃過外套,外套剎那間往外滑落!她探頭一看,外套掉在草坡上,她所站的地方是延伸出去的平台,和草坡間是懸空的,這麼一來要撿回外套便有些困難。
看了看週遭,就著平台角落的燈光看見一旁有一道往下一層觀景平台的階梯,她繞了過去,順著階梯而下。
周允寬快速沖了身體,換過衣物後,一到平台,恰好看見她走下階梯的背影。
她想做什麼?
沈安婕走下幾階後,便看見他的外套,於是她一個反身,壓下身子,兩手碰著草地,緩慢地向右側移動,見外套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她心一橫,右手動作略大地拉住外套往下一扯,但此時腳下突然一滑,她整個人伴隨著驚呼聲,貼著草坡往下滾。
周允寬才繞過來,看見的便是這幅畫面。
「安婕!」他踩著木階急急朝下奔去,一度差點踩空,直到踩下最後一階,他朝那個趴在木質走道上的人兒走去,心慌不已,心臟像停掉似的,感覺有什麼東西硬生生從他身體抽離。
像小鳥的聲音……那到底是什麼聲音?周允寬看著那趴在走道上的身影,腦裡蹦出一張稚氣未脫卻甜美無比的臉蛋。這一刻他才明白,只要這個女孩能夠安好如初,只要她還能好奇地要他形容各種聲音,她要怎樣他都好……都好。
他不要愛情,他怕遇上了像父親元配、像母親那樣對愛執著的女人,當他給不起那麼濃烈的愛情時,那會是一連串的爭執,甚至偏激地走向毀滅。同時,他也怕自己遺傳了父親的多情,無法對一個女人專一,讓女人為他傷神;他更怕萬一步入婚姻後才發現自己沒辦法和對方相守到老,那麼孩子便是最無辜的受害者。
除此之外,縱然安婕已二十四歲了,但在他眼裡,她終究是個小他十歲的女孩,她會有更豐富的歷練和更精彩的生活,他不希望耽誤她。
然而看見她滑落山坡,自己卻沒辦法代她承受時,那種害怕失去她的感覺卻比什麼都要強烈,就是這一刻,他明白,什麼都不重要了,他只要她在身邊。
沈安婕趴在走道上,眉眼緊皺,她被磨得好痛,下巴、肚腹、手肘、腳都在痛,熱熱刺刺的,大概是磨破皮了,還有她右腳膝蓋,似乎碰撞到什麼硬物,也正明顯地痛著。
她不知道周允寬一路追著下來,也不知道他在喚她,她只想趴一下,好讓全身的刺痛能消退一些。
驀地,她身子被抱了起來,她感覺自己被擁進溫暖的懷抱,那懷抱有著極淡的清涼味,如此熟悉,除了他還有誰?猛一睜眼,果然見到他焦急的臉。
「安婕!」周允寬一把抱起她,攬在懷裡,見她睜開眼睛,著急地問:「你沒事吧?有沒有哪裡痛,還是哪裡不舒服?你--」
他說得極快,不若平時的沉穩,交錯著焦急和驚喜的黑眸裡隱有水光流動,她看著他張合不停的嘴,卻一字也沒看進眼裡,他慌亂的神色讓她一時間找不到話響應……
這性冷的男人,有這樣的表情,若還說對她不在乎,她也不相信了。
她勾勾唇角,想笑著說她沒事,卻牽動下巴肌膚。她痛嘶了聲,皺眉道:「我沒事,只是有些……痛。」
聽見她的聲音,周允寬斂了斂驚惶,仔細端詳著她,瞧見她下頷滲出血絲。
「破皮了……還有沒有哪裡痛?」
「右腳好像撞到什麼,膝蓋痛。」她在他懷裡,勉強坐起身子,推高一隻袖子看了看。「手也破皮了……」
「允寬,要不要緊?」忽而,吳秉賢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聽聞幾個客人嚷著有人跌下去,他急急趕來,想不到是他們。
周允寬回頭,看著他要求:「能不能開車送我們去醫院?我希望她做個檢查。」
「我去開車,你抱妹妹先去門口等我。」吳秉賢急聲交代後,周允寬一把抱起她,往民宿正門口快步而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6-28 19:04:21
第十章
回到房間,沈安婕梳洗過後便睡下。
檢查過後,除了下巴、手背等裸露在外的肌膚擦傷較明顯外,其餘地方因為衣服的包覆而減低了傷害,僅只是微微紅腫,並不須特別做什麼照護;另外她右膝應該是撞到石塊之類的,所以有些腫,只要多做冰敷,四十八小時後溫敷就能消腫。
醫生幫她照過片子,腦部未受到撞擊,一切安好。周允寬看了眼時間,走到床邊,將她膝上的冰敷袋移開後,她像被驚擾似地翻了翻身。
她睡得頗沉,呼吸輕淺,似乎不受那個意外影響,可她不知道,直至這刻,他猶有餘悸。
你這樣不願給她,又放不下她,這才是真的傷害。有些東西錯過了就不再回來,你有機會再得到一次,應該好好想想要怎麼做。
秉賢的話就這樣清晰地竄出,他凝思許久,忽然掀開被子上了床,躺在她身後,長手攬過她,將她收攏在懷裡,他低下頭,薄唇輕輕落在她散著清香的髮間。
暖暖的氣息、微麻的觸感,擾醒了她。
沈安婕睜開略沉的眼皮,瞧見腰間的手臂時,微地一怔,隨即縮了縮頸,耳殼處有熱息輕緩緩掠過,她雖感到意外,卻也不怕不慌,許是從未和異性有過太多接觸,於是對身後那人的氣味,她熟悉得很。
慢吞吞轉過身子,她揉著仍沉的眼皮,微笑看他。「你怎麼了?」這是他頭一次對她有這樣親暱的舉動。
那揉眼的孩子氣動作,讓周允寬見了胸口直髮軟,他擡手撫過她長長髮絲。
「沒事,只是想抱抱你,怕你……不見。」
他重新將她擁入懷裡,手臂忽然使了力,有些蠻橫地緊抱著她,硬實身軀輕輕顫動。
她身上泛著沐浴後的淡香,抱起來如此美好,混合她的體香,像是一劑毒品,誘他吸食,他禁不住這樣的蠱惑,張口吸吮她頸側。
她被他突如其來的熱情嚇了一跳,身體微僵,片刻,想起他稍早前出現過的慌亂神色、想起一個十歲小男孩面對母親死亡的惶恐模樣,她知道他害怕,呵口氣,她纖臂繞過他的腰,貼上他背脊,手心輕緩緩地對他微顫的背軀慢揉輕撫。
那安慰的舉止讓周允寬動作略停,微微擡臉,看著她的眼神慌迷又依戀,盯著那兩瓣猶似花瓣的軟唇,眸色忽轉沉,他低頭,薄唇貼上她。
只是淺嘗,輾轉流連她的唇腹,將她略涼的小嘴煨出暖意後,他才頂開她齒關,探入溫舌;她輕啟著唇,包容他溫柔的侵襲,這遲了多年的吻,只是這樣舌尖與舌尖相觸,交換著彼此的唾沫而已,便已是如此蝕骨醉人。
她口中的甘美滑入他咽喉,落入他肚腹,心裡的缺口像被一點一滴填補起來,這更讓他情動不已。他大掌捧住她後腦,探入幾分,不意卻頂到她擦傷的下巴,他聽見她嘶了一聲,隨即離開她甜蜜的唇。
氣息紊促,尚未平復,他只得把下巴靠在她肩上,低低吐息,他看見自己呼出的熱息拂動了她的髮絲,那畫面讓他莫名一暖。
看著她猶帶迷離的眼,他拂開她額前碎髮,輕道:「睡吧。」
「你呢?」他要睡回地板上了嗎?她想再多抱他一會兒的。
他似乎誤會了她的意思。「我也要睡了。放心,我不會對你做什麼,你好好睡。」這樣抱著她,只是想要確定她是完好存在的。
「……」沈安婕愣了愣,小臉驀然竄紅。她不是這意思,但總不好跟他解釋她其實不介意他對她做什麼,於是她只能沉默。
「快睡,眼睛閉上。」他促道,手臂環過她腰間,逕自閉了眼。
見他沒有下床的打算,她鑽進他懷裡,抿著略紅的嘴兒笑了。
※ ※ ※
窗簾擺動間,晨陽鑽入房內,在床上的人影上錯落幾道細碎,沈安婕翻了個身,睜眼便瞧見陽台前那道修長挺拔的身影。
周允寬穿了件水藍色襯衫,搭的是筆挺的黑色西裝,他站得直挺,兩手擱在褲袋,黑髮上隱約跳動光的分子,卻是一身落寞。
記得昨夜的他後來是很溫柔地擁著她入眠的,他什麼都沒表示,但舉止卻已讓她明白他們之間的關係終於往前邁進了一大步,這樣讓他不開心了嗎?為何一早就讓她瞧見他孤寂的背影?
掀開被子,她連鞋也沒穿,踩著光滑的木質地板走了過去,從後面擁抱他,她頰面貼著他左肩,隱約感覺他背下沉穩的律動,那聲波如此動人。
周允寬在她一碰上自己時便已從回憶中清醒,他轉過身,見她身子單薄,兩掌輕握她纖秀肩頭。「醒了怎麼不加件衣服?山上很涼。」說罷便推著她往回走向床鋪,從衣櫃裡找出外套幫她加上。
他在她身前矮下身子,微擡清俊面孔,掌心貼上她右膝。「還疼不疼?」
她笑了笑,兩指掐出一小段。「一點點。」
「那先去刷牙洗臉,等等早餐送來,吃了後就回去。」
她點頭,走進浴室間盥洗,出來時,他已坐在角落的圓桌前,指間挾著的好像是照片,正低眼凝視著。她好奇走近,才一靠近他,周允寬大手一擡,已環上她的腰。
他突然將臉龐貼上她肚腹,像受傷的孩子尋求慰藉般,良久,他才退開身子,拉來一旁的椅子,指著椅子看她。「坐。」
沈安婕有些納悶,但仍是坐了下來。
周允寬把照片遞給她。「這是我母親。」
她看著照片,再看看他的五官。「好漂亮。」她這才知道他清俊的模樣,原來出自他母親的美。
他垂下眼眸,笑得有些澀然。「她在酒店上班,後來成了我父親的小老婆……」接著,他說了一個很長的故事,她曾從劉姨口中得知的那個故事,但他接下去說的,卻是她不知道的那部分。
「那是她生日的隔天清晨。我醒來進浴室想刷牙時,看見她倒在馬桶邊,血流滿地,一旁還有一罐安眠藥的空罐子,送醫後還是不治。」
他頓了下,深吸口氣後,才又說:「她吞藥又割腕,死意堅決,卻一點也沒考慮到我。之後我被我父親接回,他元配還有和元配所生的孩子容不下我,我父親忙著公事外,也忙著和外面其他女人廝混,根本忘了我的存在。我不明白大人的世界為什麼這麼複雜,什麼情啊愛的,滿口說得那麼動容,結果受苦的卻是我。」
眨了下微熱的眼,他語聲低啞。「我一直忘不了我媽死前的樣子。那天,她打扮得很漂亮,我睡前還抱著她,對她說:『媽,生日快樂,我愛你。』」他忽然擡眼看著她,眼神淩厲。「她怎麼能在我對她說我愛她之後,轉身就結束自己的生命?」
見她像被自己的表情嚇到,他別開目光,情緒稍緩後,看著她說:「後來我看了母親的遺書,才知道她自殺那天,我父親答應她會過來陪她過生日,但他失約了。我母親不想再過那種等待的生活,所以自殺,遺書上還說她很對不起我,我只是她為了留住我爸的工具。」
周允寬突然笑了,有些淒涼。「我母親對我並不十分關心,她情緒不穩定,有時好幾天不理我,有時卻又對我特別溫柔,我一直到看過遺書後才想起來,她對我好的時候,都是父親過來看我們母子倆的那一天……而我那個偉大的父親,後來因為私生活不檢點,所以被迫提早退休了,我冷眼看著他那樣的下場,不明白我母親愛他哪一點。」
被養在外面的小老婆,等著男人留戀回首,生了孩子試圖掌握男人,才知道男人不吃這套,心思無法發洩的她轉而將氣發在孩子身上,當有一天,這孩子終於長大成人了,憑著不服輸的個性贏得一個律師身份,卻因為長年處於沒有愛的家庭裡而不相信感情。
看著他清俊臉上有著罕見的脆弱,她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她想了想,挪挪身子,兩手從他正面抱住她,輕聲說:「都過去了……」
過去了嗎?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能放下那一段,但那一幕幕讓他傷痛的畫面,好像在她的擁抱裡逐漸平息,他渴望被愛卻又懼怕愛情的矛盾,在這刻似乎都已消融殆盡,只餘她,是他的唯一。
※ ※ ※
周允寬送沈安婕回家,在她的住處外看著她走進去,也聽見門上鎖的聲音後才轉身,他該放心離開,可雙腿卻遲遲移動不了,似乎還有事沒有完成,總是要確定一下什麼才對。
他背貼著門板想著什麼,好半晌後,他拿出手機鍵入幾個字。
安婕,我三十四歲了,你嫌不嫌我老?
他有些悶,卻又覺得這是他眼前最在意的事,猶豫後,傳送。
剛鎖上門,沈安婕才放下包包和畫箱,口袋裡的手機震了震。
她拿出手機,看見發訊人是他,有些意外。點開後,內容更讓她一時間有些錯愕,怎麼突然問她這個問題?她指尖在按鍵上遊移,想著要怎麼回覆時,手機又震了震。
發訊人仍是他,她點開。
六年後,我已經四十歲,但你才三十歲,正值青春年華,你介不介意身邊的人是一個中年大叔?
她怔了怔,眼眸霍然瞠大。他這是在……告白?還反應不過來,又有新訊息。
也許有人會問你,你為什麼要跟一個大叔在一起?
門外的周允寬在按了傳送後,有些懊惱,這樣的內容幼稚得真不像他會說的話,可門內的沈安婕,卻是握著手機,無法控制地笑了。
這是告白了,他內斂、不善表達,因為他害怕愛情會帶來苦痛和傷害,所以排斥而說不出口,如今他已能做到這樣,她亦是深深感動了。
她琢磨良久後,才想到最滿意的回覆,輸入後傳送。
短鈴響起,周允寬遲疑著要不要按開簡訊,他第一次接訴訟案、第一次正式踏進法庭為當事人辯護時,都沒此刻這樣緊張。片刻,他終是按了讀取鍵。
你五十歲時,還是成熟穩重的大叔,可那時我已四十歲了,是個黃臉大嬸啦!
他瞪著那行文字,找不到話形容現在的感受,只覺心口酸疼。還沒想到怎麼回應時,簡訊鈴聲又響了兩下。
其實之前劉姨跟我說了一些事,我想,也許我們之間不是全然沒機會的,所以你傳訊來要我帶換洗衣物,我才把它當成一個機會,就因為那個人是你,我才放心在外頭過夜。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屏幕,片刻,他沉沉吐息後,傳了新訊息過去。
你說魚鳥不能同飛,那麼,一起逐浪好嗎?
沈安婕看著他回傳的訊息,眼眶驀然發熱。
這真是她認識的那個冷情男人?這樣的話不像他會說的,或許正因為他說不出口,才用簡訊吧!可他這份彆扭,卻可愛得教她感動。
她眨了眨微濕的眼睫,按下一個字:好。
周允寬看著那個字,心上那個很空很空的地方,像被人灌了滿腔熱流似的……
開門。他傳了兩個字。
沈安婕走到門後,看著門板,心裡像打翻了五味醬,有些期待、有些感動、有些酸澀,也有些甜蜜。她握住門把,深深呼吸後,一口氣拉開門。
她揚睫看他,跌入他輻射著熱意的深眸底。
周允寬看著她,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偏又難以啟齒。
你真的不在乎年紀問題?他低頭,傳了訊息。
怎麼又是這種問題?沈安婕讀著訊息,抿唇笑著。
你跳針。她簡短回覆後,想起他對感情的惶惑,又低眸按著按鍵。
我本來以為你是遙不可及的星子,所以我才追不上你,可我現在才知道,你只是又硬又臭的大石頭,頑固又不知變通地橫在原地。
她擡眸看他,見他表情未有異樣,拇指又迅速按著按鍵。
喜歡一個人,在乎的是能不能和他長久,就算外在一切再好,但不能長久,我要它做什麼?
周允寬讀著她的訊息,心口軟得一塌糊塗,他擡起頭,卻見她微笑著上前一步。
「我覺得,無論是你爸或是你媽,他們不是不愛你,而是因為他們早就知道,將來會有一個我,這麼這麼這麼樣地愛著你。」她臉蛋很紅,但仍執意開口。
沈安婕想,如果他沒有勇氣開口說愛,那麼就由她來說也無妨。
「我相信,你到現在都沒有對象,一定是上天安排的,它要你等我長大。」她雖羞澀,目光卻堅定不移。
周允寬看著她,深邃目光漸生熱意。他不知道她的勇氣從何而來,但想想,也許自己潛意識裡真是在等她長大,可如今都無所謂了,他很確定自己這輩子只要她。
片刻,他語聲沙嗄地說:「搬來和我住吧!」
他張臂擁住她。
※ ※ ※
沈安婕住進周宅後,周允寬將一樓客廳重新裝潢,隔出一個房間做為她的工作室,讓她可以在裡頭作畫,而在他的建議下,這個小工作室也開設起繪畫班了,雖然來報名上課的學生不過才五個,但總是一個開始。
以往的周宅只有兩個人,整個屋子顯得冷清,但多了沈安婕,還有她的學生進出後,似也多了些人氣,比較熱鬧了,就好像現在--
暮色藹藹的庭園裡,繪畫班的孩子們正在嬉鬧,沈安婕和劉姨、張琇琇,還有幾個家長忙著將架上的烤肉刷醬、翻烤,一面聊著天。
「你看,人生就是要這樣嘛,熱熱鬧鬧的多好。」坐在庭園一角的吳秉賢,對著周允寬說。「你跟妹妹可以多生幾個,假日哪兒也不用去,讓他們在這裡跑跳就很有趣啦!」
周允寬靜瞅著前方那畫面,不否認這樣看著幾個孩子嬉鬧也是一種享受。
下星期六是中秋,這幾個家長分別都邀了安婕到他們家中烤肉,安婕不可能每一家都去,也不好意思不到,不忍她為難,最後他破天荒地決定,這個週末就在這裡辦烤肉,讓她的學生和家長一同參加,她很是興奮,約了張琇琇一家人,還要他記得約吳秉賢。
「喂,幹嘛不講話?不認同我說的啊?」吳秉賢手肘頂了下好友。
周允寬看著前方那起來走動、招呼著家長的小情人,思慮後才道:「她還這麼年輕,讓她現在就當媽對她不公平。」
吳秉賢嗤了聲。「年輕?你當她還是當年那個稚氣未脫的高中生啊?你看她那個身材,玲瓏有致,前凸後翹的……」目光流連在沈安婕短褲下的小腿上。「嘖嘖,還有你看她那雙美腿……拜託,她已經夠熟啦,這個年紀當媽的可多得是!」
「你眼睛瞄哪裡?」側眸見好友目光落在小情人身上,而小情人此刻又彎著身和一名家長說話,因而得以窺見她領口下隱約透出的白皙肌膚,周允寬臉驟沉。
「妹妹呀,你看她那個身材……」話還沒說完,就見被自己惹毛的臭臉男人已朝著妹妹走去,吳秉賢笑了聲,跟上去。
周允寬走到沈安婕身側,見著那位和她說話的男人竟對她笑得那樣開朗,一臉快要飛上天的表情,他濃眉沉得更低,一手按住小情人的肩。
沈安婕見是他,直起身來,笑瞇瞇的。「可以吃了哦!」
「我有話跟你說,你跟我進屋。」周允寬低聲說。
「啊?」還不及反應,已被他帶進屋子,留下納悶的一群人。
進了屋,關上大門後,周允寬兩手撐在門板上,將她困在門板和身體間,他低下繃緊的面孔看她。
「你怎麼了?」被他那樣的目光瞧得古怪,沈安婕圓睜大眼看他。
他深邃目光下,隱有薄怒火光。「外面那幾個家長不知道我們的關係嗎?」他平時少和那些家長接觸,偶爾遇見也只是點頭招呼,他當然不會主動告訴大家他是她男友。
「知道啊!」那些家長問過她,她也老實承認他們是男女朋友。
「剛剛跟你說話那個男人平時帶他小孩來上課時,也像剛才那樣和你說話?」
她搖搖頭,微笑道:「那是一個學生的叔叔,因為爸媽今天沒空陪孩子來烤肉,所以就由叔叔帶過來,我是第一次見到他。」
「你沒告訴他我是你的誰?」
「……沒有。」突然跑去跟人家說他是她男朋友,那樣很奇怪吧?
周允寬聞言,臉色越發難看,她瞧了眼,好像明白他生什麼氣了。上回去看夜景時,他見她和吳大哥聊得開心,也是出現這種表情。
抿著唇笑,她小聲道:「等等出去再告訴他。」
她發現他在氣惱什麼的表情,倒讓他尷尬起來了,周允寬退了退身子,目光不經意掃過她起伏的胸口時,才想起他是要她進來換衣的。
「你上樓去換套衣服。」她穿了件白色圓領T恤,布料合身地貼著曲線,牛仔短褲下的雙腿白皙柔滑,看似穿得很隨興,偏是曼妙生姿、別有風情,莫怪秉賢和那個男人會用那種目光瞧她。
「換衣服?」沈安婕以為自己看錯他的唇形,確認著。
「晚上比較涼,去換長袖,褲子穿長的。」周允寬面無表情地說。
她愣了幾秒,疑惑叢生。「我覺得今天很熱。」她記得以往都是中秋過了才比較涼的。
「上去換,我在這裡等你。」他一副沒得商量的表情。
沈安婕根本沒看出他心思,仍試圖解釋。「可是坐在烤肉架旁,都流汗了。」
他看著她,目光沉沉,她被看得很不自在,才想開口答應他時,面前身影一晃,他已貼近她,俯下臉就是深吻。他性子淡,與她親密時也如細火慢熬,可這吻卻很生猛,像要烙上印,她唇上突覺一陣麻,舌尖被勾住不放。
這吻暫歇,她微仰著頭細喘時,男人火熱的唇舌又侵襲她脖頸,輕輕地啃,深深地吸吮,她身體發熱,眼睫濕潤,有些不安地扭著身子,因這樣誘她沉淪的他,讓她感覺有些古怪。
「允……允寬。」她語聲有些破碎地輕喚了聲,紅著臉蛋想提醒他這裡是客廳,誰知他的掌心卻握上她大腿,揉著她軟嫩的腿膚,她腳下一陣軟,只能攀著他的肩,直到他甘願,他才鬆開她。
周允寬低著黑眸看她,氣息狂放,眼底還有情慾,呼吸減緩時,他才淡瞥了一眼她的細頸和大腿。
「抱歉,我失控了,你的大腿……有些紅。」他淡淡開口,滿腔無辜。
她隨著他的視線看向大腿,果然布著不規則的紅澤,像是指痕。「我看我還是上去換長褲好了。」這樣走出去,就算不被人發現,她也會不自在。
「快上去換。」他退開身子,應了聲。
沈安婕一直到站在鏡子前,才發現腿上的紅澤根本不算什麼,她脖頸上那幾枚清晰可見的紅痕,才是教她見了臉紅心跳。都是吻痕,穿這樣怎麼出去和大家烤肉?
她無奈地換了衣褲,下樓時,見那人側影淡淡立在窗前,唇角微微勾著,似很愉悅;她走了過去,他微笑打量她將好身材藏起的穿著後,長指溫柔解開她襯衫上第一顆衣扣。
納悶他前後情緒轉變為何這樣大,直到和他一道回到庭園時,吳秉賢問了她一句話,大家因著那句話看向她時,她才恍然大悟原來是不像讓她裸露太多,偏又要人瞧見他在她身上烙下的熱情。
吳秉賢說:「妹妹,這麼熱你穿這樣是想遮什麼?」
※ ※ ※
茶幾上攤開一張畫紙,上面五顏六色,約莫五歲的女童安靜地拿著蠟筆塗抹,而女童母親在一旁細心提點什麼。周允寬看著那寧馨的一幕,良久後才將目光移到眼前的報紙上。
片刻的寧靜後,女童忽然發出較大的音量。「我就是想畫小青青呀!」
女童略大的聲音,讓周允寬那正要翻動報紙的手停了停,他擡眼靜瞅著那對母女。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青青……」音準不是很佳,但音色軟軟甜甜。
女童將歌唱了一遍後,擡起蘋果臉看著她母親。「媽咪,我喜歡這個歌,所以才想畫小青青嘛,為什麼太陽公公旁邊不能有小青青?」
這個孩子戴著助聽器,模樣清秀乾淨,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尤其美麗,不論是那安靜畫畫的樣子,或是唱歌的樣子,他都覺得這孩子有幾分像自己的小情人。
尤其她唱著小星星時,更教他想起多年前的一個晚上,當年還不是小情人的小情人,也曾經那樣認真念著歌詞;小情人和女童的發音不大一樣,卻都讓他覺得溫暖,帶了點心疼。
「因為小星星是晚上才會出現的,但太陽公公是白天呀!」母親細心解釋。
「喔……」看了看圖,女童放下畫筆。「媽咪,我不想畫了,老師怎麼還不回來?」
「剛才周叔叔不是說了老師去看病嗎?」
「生什麼病啊,要看那麼久?」小孩子的問題總是天真。
「媽咪也不知道耶!」女童母親看向他。
見兩雙眼睛望著自己,周允寬只得開口道:「妹妹,老師肚子有點不舒服,你來之前,她有打電話回來說會晚一點點進來,老師還說,她會買糖果回來請你吃,要你乖乖等她。」
他的小情人出門前只跟他說最近常鬧肚子疼,要劉姨陪她去看病,他想開車送她們,兩個人卻神秘兮兮地不知道瞞他什麼,還交代他要留在家裡等來學畫的學生。
這學生是透過張琇琇介紹來的。聽說是張琇琇兒子班上同學的妹妹,因為先天聽力受損,讓愛畫畫的她在坊間找不到能夠指導聽障生的繪畫班,所以經過張琇琇的介紹,找上自己的小情人學畫。
「糖果我自己有喔。」女童獻寶似地從吊帶裙口袋裡掏出一顆糖,她攤開小手說:「叔叔吃糖,爸比買的。」
周允寬看著那糖果,淡淡搖頭。「你吃就好。」
耶!還好叔叔沒有說好,那她就可以多吃一顆了,女童笑著拆開包裝,她那如釋重負的表情讓周允寬莞爾,搖頭忍俊不禁地笑。
興奮地打開糖果紙,誰料到糖果就這麼掉到地上,女童愣了下,彎身拾起就要往嘴裡塞,一旁的母親見狀,手一探,揀起那顆糖。「掉地上了,不能吃,吃了會肚子疼。」
「可是媽咪你說過不吃掉會很浪費,雷公爺爺會打屁屁哦。」
母親想了想,道:「那媽咪吃掉。」把糖放進嘴裡了。
「你說過掉地上的不能吃……」女童目瞪口呆,不能相信糖果被媽咪吃掉了。
「嗯……」母親皺了下眉。「因為丟掉太浪費,但是掉地上了會有細菌,你吃了會生病,所以你不能吃;媽咪是大人,肚子比較強壯,吃掉到地上的糖果也不會肚子痛。」
女童認真想著,好半晌才甜甜地說:「我知道了!因為媽咪是大人,所以可以吃掉到地上的糖果,我是小人,所以我不能吃,對不對?」
小人?在座兩個大人一時愣住,不由笑出來。周允寬笑得很愉悅,看著女童的目光甚是溫柔。這孩子這麼可愛、這麼甜啊!他覺得自己的心,軟得像泥了。
如果他也有一個這麼可愛的孩子……正當心思漫飛時,大門忽然開了,就見小情人站在玄關,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看著他,一見著他,眼兒一彎,就笑了。
陽光透過敞開的大門不客氣地灑進來,在她身後暈出暖芒,周允寬起身走向她,溫柔地問:「檢查得怎麼樣?」
沈安婕搖搖頭,笑說:「沒事。」
她走進客廳,向女童母女道歉,並要她晚些再來接女童後,才轉頭看著他。「我先帶她進去上課。」
他應了聲,深深凝注著她牽孩子走進工作室的背影,那一大一小不知道在說什麼,偶爾比劃著手語……他看著看著,突覺人生最美風景不過眼前這幕,心裡就越發穩實。
在門口送走女童母親後,見著隨後進門的劉姨,開口就問:「檢查真的沒事嗎?」
劉姨彎身換著室內鞋,像是考慮什麼,好半晌才擡臉看著他。「她不讓我說,說要自己想想看後再告訴你,不過我怕她亂想……」
「到底是怎麼樣?腸胃有問題嗎?」劉姨一臉欲言又止,他一顆心提了起來。
「你沒避孕嗎?」
聞言,周允寬一怔,腦袋像被填入三秒膠一樣,一時半刻竟沒法運轉,答不出話。
「傻啦?」劉姨推了下他。
他回過神來,臉色略不自然。「是有一次。」他想了想,確實是有一次沒避,就這麼準?所以她才不讓他帶她去醫院?
劉姨拿出一本小冊子遞給他。「七周了,這是媽媽手冊,這是你們兩個人的事,我不好多嘴,你想想看要怎麼做,不過我還是要勸勸你,她這樣跟著你沒名沒分,現在又有繪畫班的家長進出,人家總會問,上次我就聽見一個家長問她什麼時候結婚,你要她一個女生怎麼去說這種事?我是看不懂你在想什麼,要她搬過來,又沒有什麼表示。」擺擺手,又道:「不念你了,最近看她吃不下東西,我先去熬點湯給她喝。」
周允寬聞言,心情甚是複雜,他其實也沒想什麼,只是覺得她還年輕,現在就用婚姻束縛她好像太不公平。低頭,他看著那本寫著她名字的冊子,心頭有些悶。
懷孕這種事情不算小,她怎麼不跟他說?
※ ※ ※
是夜,當他走出浴室,她正坐在梳妝台前梳頭髮,一手還貼在小腹上,神情有些茫然,不知道在想什麼。
擦著半濕的髮,周允寬走了過去,把毛巾隨意扔在床上後,彎下身子貼著她的背,拿過她手中的梳子,幫她整理已經吹乾的頭髮。她髮質甚好,烏黑柔亮,纏在指間,又從指縫滑下……繞指柔啊,這樣柔軟的頭髮,像她這人一樣,自己也就不知不覺被這樣的柔軟給包個紮實了。
他放下梳子,拉來她右手,放在眼前細細端詳,見她心不在焉,無視他存在,他張口輕咬了下她指端。
沈安婕輕顫了下,終於正眼瞧他。「你咬我……」她後來慢慢發覺,這性冷男人只是不去愛,真讓他愛了,他就如休眠火山爆發般,源源的熱情也是教她難抵擋。
「就咬你。」周允寬微微一笑,話鋒一轉。「在想什麼這麼入神?」
「沒什麼。」她看著面前鏡中映現的他,笑著搖頭。
見她明明心事重重還硬裝無事,他擡起她的手,看著鏡裡的她。「手這麼漂亮,就是太單調了,戴戒指一定很好看。」
她輕笑。「畫圖會弄髒。」她常是滿手顏料、墨水。
「髒了洗一洗就乾淨。」他輕撫了她右手無名指後,表情平靜地又說:「今天來學畫的那個孩子,很可愛。」
他這樣東一句西一句,講著沒什麼關連性的話,令她有些困惑。「對,那個學生很乖、很可愛。」
周允寬垂眸看她半晌,啟唇問道:「早上去看醫生,怎麼說?」
「早、早上跟你說過沒事啊!」她一雙明眸慌轉著,不明白他怎麼又提起這事。「就是吃壞肚子而已,拉幾天肚子就沒事了。」
周允寬點點頭,墨邃目光不離她。「不用吃藥?」
「……不用。」她心虛地垂下眼簾。
溫熱手掌突然貼上她小腹,她心一跳,擡眼見他一臉似笑非笑。「那你要小心一點,別把孩子也拉掉了。」
她像被噎住,半晌才睜著大眼問:「你知道了?」
「劉姨一回來就說了。」
「噢。」她咬住唇,不敢看他。
周允寬的手在她小腹上遊移。這裡孕育了他的孩子嗎?真難以想像。
驀地,熱燙的眼淚落下,在他手背上留下一抹水痕,他像被燙著似的迅速挪開手,片刻才擡起她臉,看進她眼底。「哭什麼?」
沈安婕不說話,只一徑掉淚,他抽了面紙把她的臉頰擦乾淨,一面卻又教訓起她來。「要當媽媽了,這麼愛哭怎麼行,以後孩子哭了,你也要跟著哭嗎?」
她長睫顫顫,沾了點淚珠,可憐兮兮的。「你……要這個孩子?」
「我有說不要嗎?」他微皺著眉看她,眉宇十分英俊,出口的話卻又是一番教訓。「這種事為什麼不用告訴我?我不是應該第一個知道的嗎?怎麼還是我問劉姨才知道的?」
她瞠目結舌地看他,像是反應不過來似的。
「看來我是做得還不夠,才讓你以為我不要孩子。」周允寬拉起她的右手,廝磨著她的無名指。「明天一起去挑個戒指,剛才摸了那麼久,還是不確定你的指圍,我沒買過戒指給女孩,也覺得都這個年紀了,實在不適合搞那種下跪給驚喜的戲碼,一起去挑倒比較實際。」
沈安婕瞅著他,細究他的話後,一臉古怪的表情。「你這樣……我會以為你是在求婚。」
「我是啊!」他應得很乾脆。
她驀然紅了臉,不知該作何反應,也才明白方纔那一番沒頭沒腦的話是他的暗示。瞭解他不信愛情和婚姻,今日能走到這一步已屬不易,她不敢奢想婚姻甚至是孩子;但想不到,感情走到這一步,他比自己想像中還要自在。
在她眼裡讀到不可置信,他哂笑,笑意清朗,沒了恆常的冷漠和疏離。「不可否認,在要你搬來之前,我從來都沒有結婚生子的打算,不過因為對像是你,我覺得可以接受,並想試試看,本來想著你還年輕,不必這麼早就步入婚姻,但現在有孩子了,只好把結婚的計劃提前。」他語聲突轉濃沉。「你願意嗎?願意陪我一起試試看嗎?」
她不否認這一刻是如此歡欣,卻也有隱憂。「可是……萬一孩子跟我一樣……」
他微微一笑。「像你好啊,這麼可愛。」
「不是說這個……」沈安婕搖搖頭。「你知道我說的是我的耳朵……」
「喔。」他表情無波瀾,像是不意外她提起這個,掌心又貼上她肚腹。「如果真是那樣,我想她也是最幸福的孩子,媽媽會讀唇語又會打手語,也沒有喪失說話能力,這麼棒的媽媽一定能教出很棒的孩子,她會是最讓人疼愛的公主。」
她被輕易說服了,所以有些不服氣地拍掉他的手,笑著說:「還不知道男生女生呢!」
「一定是女生,像你這樣可愛的女生。」他唇角淡勾,暖意滲入眼角。
「可是我好像還沒有做媽媽的心理準備。」先是懷孕、然後是他的求婚,快速得讓她覺得有些不切實際。
「雖然我這個年紀了,但我也是第一次當爸爸,我們一起學習啊!」他笑了笑,突然將她轉了個身,兩人面對鏡子,他俯在她耳畔,深眸直盯住鏡裡的她,說了句什麼。
她的髮絲擋住了他的唇,她看不見唇語,瞠他一眼。「說我壞話喔?」
周允寬笑了,微移身子,目光不移鏡裡的她,先是伸出食指指著自己,再伸出左手握成拳,右手手心在握拳的左手上方繞了一圈後,又伸指指著她。
那是我愛你的手語,她有些不可置信,偏偏他的手勢這樣正確……沈安婕眼眶微微一熱,吶吶地問:「你什麼時候學了手語?」
「只會這一句。」他老實承認。
她笑出來,那樣甜蜜可愛。
他俯下臉,再次貼上她耳畔,一手撩開她髮絲,讓她確切看見自己的嘴。「我愛你,跟我結婚,好嗎?」
微微的聲波鑽入她脆弱的耳朵,有些麻癢、有些酥軟,他呼吸那樣溫暖,表情那樣誠懇,這刻間,她像是聽見他的聲音似的,那樣幸福。
片刻,她輕點了點頭,有些不好意思。他低笑,吻住她的唇。
在他眼裡,她還是這樣小,但他卻也只想給她,他所能付出的所有疼愛和寵溺,不過就是被一個人愛上,然後愛上一個人而已。有她的日子,只會更美好。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6-28 19:04:43
那一夜的周允寬
「呼!看不出來這麼瘦的人,也挺有重量。」吳秉賢一踏進屋子,就把幾乎軟癱在自己身上的男人放倒在沙發上。
「怎麼會醉成這樣?以前也沒看他這樣醉過。」已經睡下的劉姨聽見門鈴響,下樓開門見到周允寬居然醉到要人扶進門時,著急地去弄了毛巾。
「今天幫我姐贏了離婚官司,孩子判給我姐,還要到了贍養費,晚上就約我去慶祝,本來好好的,後來我問他怎麼沒把那個聽不見的妹妹帶來一起吃飯時,他就變了個樣,像被醉鬼附身一樣猛灌酒……」吳秉賢喘了口氣,癱坐在沙發上。
「安婕!」周允寬突然坐起身來,眼神渙散。
「現在是怎樣!」吳秉賢被這麼一嚇,也坐正了身子,他瞪了一眼身旁的好友問:「劉姨,他沿路一直喊這個名字,那到底是誰?」
「安婕就是之前住在這裡那個聽不見的女孩,她--」
劉姨都來不及說完,就見周允寬靠上吳秉賢的肩頭說:「安婕……你究竟去哪裡了,怎麼我都找不到你……我不是真的想要那麼對你的……」他語氣漸弱。
吳秉賢以為他大概睡著了,但隨即又聽他喃道:「我媽死得那麼慘,愛情有什麼可靠,你說是不是?你為什麼要說出喜歡我的話來?你不說出來,我可以當作不知道的,你說了,我只能急著把你送走……去它的委託關係!」
他打了個酒嗝。「安婕……我好想你……」
吳秉賢僵著身子道:「我說周允寬,你發哪門子酒瘋,看清楚我是誰!」
「秉賢,你先回去吧,我來照顧他就好,不好意思還這樣麻煩你。」劉姨拿著毛巾擦了擦周允寬的臉,歎口氣,還真沒見過他這種模樣。
「劉姨,不要這樣說啦,允寬是我朋友啊,這是我第一次見他這樣,不知道這傢夥醉了還有這種傾向……」吳秉賢起身,瞪著閉上眼的周允寬。
雖然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但從那番醉言醉語,也知道是那個聽不見的妹妹讓他這樣失控。他搖搖頭,幫著劉姨擦拭他的手腳,並等他在沙發上安穩睡了,又向劉姨問了他和那個妹妹之間的事後才離開。
※ ※ ※
天色微亮,窗台前幾隻麻雀清脆的叫聲劃破沉靜,周允寬擡起手臂壓上仍有些發痛的額頭,好半晌後才想起什麼,他放下手臂坐起身看著週遭,仍有些茫然。他在客廳睡了一夜?
甩了甩頭後,記憶回溯。昨晚跟秉賢去吃飯,秉賢突然問起安婕,他記得自己好像喝了很多酒……所以他醉了?
身上還是昨日那套衣物,帶著酒氣,實在難聞,他揉了揉仍疼的太陽穴,起身上樓,步入房間的浴室,他放了熱水,脫去衣物丟進洗衣籃,裸著精瘦身子對著鏡面刷牙後,還刮了鬍子。
踩進浴缸,他沉下身軀,瞪著猶自冒著熱氣的水面,想不起來今天該做什麼,思緒混沌不明。這宿醉惹的禍,要命。
片刻,周允寬埋入水面下,不知過了多久,水的壓迫感讓他思路頓時清明。
他想,那個女孩已經要考大學了,也算大人了,還需要他操什麼心嗎?
揚起臉,周允寬抹了把臉後起身,拉來毛巾,邊擦著濕涼身子邊一路走回房間;換上潔淨的純白色襯衫,挑了條領帶繫上,看著面前的穿衣鏡調整領帶後,他霍然想起,下午有一場刑事庭要開。
穿上西裝外套,他透過鏡子看著嚴謹冷傲的自己。
周允寬,是該回到你原來的生活了。昨夜一場濃醉,已放縱了對她的思念,宣洩後,那女孩的身影,只能深藏在心了。
他對鏡裡的自己扯唇一笑後,提起公文包,滿意地踏出房間。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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